一回去,安秋晚就看到了焦急等在安府的梁凡斌。
从听闻宣延帝将安秋晚召走后,梁凡斌就急急赶到安府来了,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安秋晚的书房。
听完安秋晚说的,梁凡斌恼道:“陛下这是将老师当枪使?”
“是。”安秋晚点头。
“呵,”梁凡斌气笑了,“现今虽战乱,可到底人伦明,礼乐兴,仁义正,此时推文改教变,岂不就是逆天下之道,冒天下之不韪,仅仅只谓他中耳之心悦?读书人的口舌,是能封住的吗?此事若由老师提出来,翰林院和政事堂那些人怕是要活生生剥了老师的皮!成,他之功也,败,老师之罪也,甚至会进史官之笔,背千古骂名啊。”
“并非讨他心悦如此简单,”安秋晚面色沉冷,淡淡道,“只是我猜不出他想做什么,他的心思着实太难猜。”
“老师不该应下的。”梁凡斌说道。
“他手里拿着的那本书,是在拿安氏要挟我,”安秋晚朝他看去,“仲回,门治安氏迁族之事,我便不会背千古骂名了吗?”
梁凡斌抿唇,不说话了。
“不过,”安秋晚又说道,“他召我进宫却仅仅只是说这个事,倒是令我不解,我在离开前试探询问他昨夜街头暗杀之事和于家之事要如何处理,他没有理我。”
“说起来,祭天之事,陛下至今也没有给出一个交代,”梁凡斌说道,“他不是一个能容忍别人欺他的人,西北侵兵,多年未平,天下四起叛乱,如雨后春笋,久镇不息。祭天之事,更是欺负到了他的鼻子跟前,还有于合的死因,我们尚没有查出,于楷也跟着死了。甚至昨夜,五十三个亲军京卫,就横死在街头呢。现在他什么都不做,放任天下谣诼四起,这似乎不太像是他的性子。”
一旁的茶水已凉了,安秋晚端起来,垂眸看着。
沉吟半响,安秋晚说道:“其他事情暂时与我们无关,但于府的事,我们不能不顾。先前说的,潘乃峰还有一个私生子在外,未被一同株连,可找得到他?”
“于楷迟迟不肯说,如今他一死,恐怕更找不到了。”
“不,人死了才好办,”安秋晚说道,“于楷定经常派人盯着那私生子,你让路千海想办法去找到那几个人,于楷死了,这几个人没理由再给他卖命了。”
“嗯,”梁凡斌点头,“不过老师,昨夜于府上下,包括后院的杂仆都被带走了,只剩下几个看门的留守府中,他们不是被刑部带走的,是被燕云卫,所以若要查的话,恐怕还得去燕云卫那边要人,万一他们问起来,那就……”
“燕云卫?”
“嗯,昨夜死了那么多巡守兵,李东延气坏了。”梁凡斌道。
“呵,”安秋晚笑道,“是了,李东延怎么可能会猜到于合于楷这样的药商会同我们,甚至陛下都有关联,这样的商贾人家,他连夜带走的又不止这一户了。”
“那现在如何是好,问还是不问?”
“不用问了,我同那些人向来交恶,不会放人的,”安秋晚说道,“另寻他法吧,你去找一下路千海,你们两个人去琢磨,老夫有些累了,想歇息了。”
梁凡斌轻叹:“老师,您注意身体。”
“嗯。”
梁凡斌双手揖礼:“那学生就先告退了。”
………………
街上清冷寂静,人影寥寥,几个街道口被封了,往来只有不肯绕远路的权贵人家的车马,以及官府的人。
又一辆马车经过去,车上的少年同宋倾堂打了声招呼。
宋倾堂回头看了眼,没理,收回目光后继续看着身前空地。
三秋天寒,血水没能马上处理掉,有些直接冻在了地上,地面还有不少碎裂的圆孔,是箭矢造成的。
让宋倾堂觉得可怕的,正是这箭矢的力道。
从地上的碎裂角度,可以判断得出箭矢来时的方向,一共有三个来源,东,南,和西北。
这个街道口很宽敞,两对角最宽的地方,达五十多丈,如果有人要藏身暗处射箭,那么能藏身的地方也离得很远。
离这边最远的应是东边,但是东边射来的箭矢所造成的圆孔破坏力,要比南边和西北的力道更大。
是弓弩,比他在兵营和造兵营里所见的那些弓弩都还要厉害,不过看得出,对方没有拥有多少架这样的弓弩。
“少爷,少爷!”
宋倾堂回过头去,是他的随从执剑。
宋倾堂转身过去:“怎么了?”
“夫人在找您呢,让您赶紧回家一趟,”执剑说道,看到宋倾堂的形容,忍不住又道,“少爷,您这都多久没回家了,以前在外边行军打仗,那没办法,现在回京了还老往军营跑,夫人在家可天天唠叨您呢。”
“知道了,”宋倾堂有些不耐烦,“你先回去,我等会就跟来。”
“上次您也这么说的,最后还不是没来,”执剑撇撇嘴,“我还是在这等您好了。”
宋倾堂抬脚佯装踹他:“我让你回去就回去,哪里来的那么多话?!”
执剑忙不迭躲开,无可奈何,说道:“那成吧,那小的就先回去了,您可记得要回来啊。”
“滚滚滚。”宋倾堂叫道。
执剑只好转身走了。
宋倾堂留在这,待了差不多一个多时辰后,这才回去。
一回府,宋倾堂便被在门口等的焦头烂额的执剑领去见曹氏了。
别厅今日格外热闹,宋倾堂的大嫂林氏和其他几个妾室都在,林氏的两个儿子,和其他几个妾室所出的子女正围在曹氏身边和曹氏嬉笑。
除却这些人,还有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
丁凤笑着坐在一旁,正和林氏说着笑。
丁凤后边的妈妈手里面抱着个娃娃,正呼呼大睡。
宋倾堂还没进门便皱起眉头,转身就走。
“回来!”曹氏叫道。
宋倾堂停下脚步,一个头两个大。
屋内的其他人都看了过来。
“给我进来!”曹氏又说道。
林氏的两个儿子捂着嘴巴,发出“咯咯”的笑音,其他的小孩不太敢笑,尤其是见到自己生母的眼神后,都噤若寒蝉。
宋倾堂沉了口气,终是回身进屋。
曹氏看向林氏,说道:“你先带她们回去吧,我有点事情同二郎说。”
“嗯。”林氏点头,起身福礼后,看了丁凤一眼,心里好奇她们要说什么。
林氏和几个姨娘带着孩子们走了,丁凤后边抱着娃娃的妈妈也跟着出去了。
别厅里面安静下来,丁凤这才冲宋倾堂笑道:“二表弟,好久不见。”
宋倾堂随口“嗯”了声,去到林氏刚才坐过的地方一屁股坐下,看着曹氏:“说吧,什么事情非得要我回来。”
他这模样落在曹氏眼中,着实生恼:“外边就那么好,你数数上个月你总共回家了几趟,让你回来跟要你命似的,你看看你这样子,像什么话。”
“我看二表弟是该成家了,”丁凤笑着打圆场道,“可能有家室就会好些,能够定的住心了。”
“对,”曹氏点头说道,“再这样下去,明年开春了就给你物色个媳妇,由不得你自己喜欢还是不喜欢了。”
“你找我回来就这个事情吗?”宋倾堂说道,“我下午还要回军营的,有话快说吧。”
曹氏语塞,气恼的瞪了他一眼。
她真是搞不懂这个儿子,总觉得二儿子要是能有大儿子一半懂事就好了,从小到大,净不让她省心。
从袖子里面拿出一封信,曹氏说道:“六郎写了封信,给你的。”
一听闻是曹幼匀的,宋倾堂顿时面色一变,忙起身拿来,拆开信封。
“我这些时日一直没有机会问你,那日你同六郎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匆匆离京是不是同你有关,我让你好好跟他说一说,你是不是动手打他了?”曹氏说道。
宋倾堂将信看完,神色难看,青筋都爆出来了,如若不是曹氏和丁凤在这,他早就一把将信纸撕烂了。
“信上说的什么?”曹氏见儿子神情不对,好奇道。
“他在挑衅我,”宋倾堂咬牙道,“他说我这辈子都找不到他了,他还是会继续和那些人往来,让我们不要白费心机。”
“他竟是这么说的!”丁凤惊道,“他未免也太,太……”
曹氏“啪”的一下拍在一旁的扶手上:“这曹六郎,太大逆不道了!他这是要毁了我定陶曹家吗!”
“姨母,您莫气,先息怒,”丁凤忙过去道,“他性子惯来不羁,离经叛道的很,此番说不定就是故意气气表弟。”
宋倾堂气绝。
还气他?
还嫌气不够他吗?
把他迷晕了,扒光了,扔街上了,就这样,那曹幼匀仍觉得不够?
“不是,”宋倾堂镇下心来,沉声怒道,“这个混蛋真会这么做,我得去找到他,不把他的皮给剥下一层来,我跟他姓!”
“胡闹!”曹氏叫道,“你是姓宋的,跟我一个姓还了得,传出去别人要怎么说我。”
“我走了。”宋倾堂说道,转身朝外面走去。
“等等!二郎。”曹氏忙起身,“你下次多些回来啊!”
宋倾堂却头也不回,直接大步离开了。
“姨母,您别气,”丁凤扶着曹氏,“表弟这性子……”
“这一个两个的,”曹氏伸手扶额,气得头晕,“气死我了,真的气死我了。”
丁凤安抚着她,边抬头朝宋倾堂离开的方向看去,心里面不安至极点。
如若真如宋倾堂所说的那样,曹幼匀真在信里面挑衅了,那么这件事情一旦事发,曹家必定要受牵累的。
这可怎么办。
………………
与淮周街清冷寂静,学子绕道而行不同,其他几大街道皆人往人来,车水马龙。
京城第一医馆平安堂的药柜前,学徒看着手里的药单,摇头说道:“不行啊,小姑娘,你这个药方,我们这里抓不了。”
“为什么呢?”夏昭衣问道。
“这几个药材要的份量太多了,我们这里不能给。”学徒将药单递回去。
夏昭衣接过来,想了想,说道:“那,你看这样可以吗,你们抓一些给我,剩下的我去其他药铺里面抓。”
学徒笑笑,没理了,看向其他人:“下一个。”
夏昭衣拿着药方,没有马上走,在这边一直站着,边看其他人抓药。
几个学徒忙活了好一阵,看到她还是不肯走,过来打发她了。
离开医馆,夏昭衣没有马上离开,在心里面估算着一连串的数字。
一个人影忽然蹿来:“阿梨!”
夏昭衣一顿,回头看去。
铁柱拄着根拐杖,手里边还拿着碗,笑呵呵的说道:“真是你啊。”
夏昭衣笑笑。
“你生病了?”铁柱看着夏昭衣的药方。
夏昭衣不置可否,反问道:“你还在京城呢?”
“是呀,不在京城,我也不知道去哪好,”说着,铁柱压低声音,贼兮兮的说道,“阿梨,你还要消息不,我卖给你啊?”
“好,”夏昭衣说道,“边走边说吧。”
“嗯嗯。”
街上很多人,鲜少能看到人笑,或行色匆匆,大步赶路,或慢步走着,却长吁短叹。
铁柱觉得自己应该是这条街上心情最好的,他找了阿梨很久,甚至每天都要去惠平当铺那守着,但迟迟没有等到,为此还失落了好一阵子。
等身边人少了些,铁柱才低声说道:“阿梨,昨夜街头那些事,你应该听说了吧,一口大棺材呢,还有好多亲军京卫死了。”
“嗯,”夏昭衣点头,“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我不知道。”铁柱当即摇头,一本正经的。
“噗。”夏昭衣一笑。
“我想说的是,昨夜这件事情太轰动了,以至于盖过了另外一件事情,而那件事情,我才觉得有些可怕。”铁柱道。
“嗯?另外一件?”
“昨天晚上,皇上派人带走了好些书院里的教书先生呢!”铁柱肃容道,“而且据我所知,这件事情同我之前对你说过的一件事情有关。”
“教书先生被带走?”夏昭衣说道,这件事情她的确不知道,今日醒来,到处都在议论的是昨夜出现的那口棺材,以及被活活射死的五十多个亲军京卫,她想过要去查一查是怎么回事,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迎面有几人抱着物什,愁眉苦脸的走来,铁柱闭了嘴,待他们离开后才说道:“阿梨,我前些时候同你说过的,我说京城里边盛传有好些外来的死士,他们要上街去砍人。”
夏昭衣点头:“嗯,我记得的。”
“后来我不是去查看过了吗,是几个人高马大的练家子,他们还带走了很多说书先生,其中有两个没回来,一个是胡芳斋的成老头,那成老头没过几天被人发现死在了城外,是横死的,可惨了。我当初就猜测过,我说成老头肯定是被杀害了,真被我说对了。”
“官府呢?”夏昭衣说道,“官府的人有没有去查?”
“现在每天死好多人呢,官府根本就忙不过来,你都不知道现在世道多乱。”铁柱说道。
夏昭衣拢眉,点点头,没说话了。
沉默了阵,铁柱小心翼翼的看着夏昭衣,说道:“阿梨,那我的这个消息……对你有用吗?”
“嗯?”夏昭衣回头。
铁柱笑笑,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摸了把自己的肚子。
夏昭衣了然,拿出一钱银子放在他的碗里:“给。”
一钱银子的是有些份量的,和破碗发出了很轻的碰撞声。
铁柱愣了,垂头看着破碗里的碎银,再抬起头:“阿,阿梨,太多了吧。”
“我先前同你说过的,秋冬不好过,你拿去买件衣裳吧,”夏昭衣说道,“你的消息很有用。”
铁柱点点头,将碎银小心收起,忍不住又朝夏昭衣看去。
女童在他身边慢慢走着,似在想东西。
今天天气不是很好,没有太阳,都是积压的云层,不过天光还是亮的,就是有些闷。
这样的天光下,女童的脸显得异常的白嫩,能反光一样,如此端挺的走在人群里面,铁柱觉得她其实很惹人注目的,只是岁数比较小。
铁柱收回目光,心里面忽然觉得有些抬不起头。
他从小街头长大,有口饭吃就行了,脸皮是个啥,他从来不带的,但是现在却有些怪怪的感觉冒了出来。
这个感觉,叫自卑。
这次给的钱真的太多了,现通的货币,一钱等于一百文,小女童直接就给了他这么多。
他从小到大,那里有人会对他这么大方,这么好过。
铁柱觉得唇瓣有些干涩,他舔了舔,看着夏昭衣。
他很少会反问她什么,比如为什么要知道这么多消息,他明白很多话该问,很多话能闭嘴就闭嘴,但现在铁柱有些忍不住了。
“那个,阿梨,你自己的衣裳好像就不怎么样嘛,我看你也不是穷人家的孩子啊……”
女童想东西有些出神,闻言随口道:“暖和就行了,我每日要去很多地方,好衣服对我来说不太实用。”
“哦,”铁柱应道,又道,“阿梨,那我以后要找你的话去什么地方呢,我之前有好几个消息想跟你说的,但是我现在自己都忘了要说什么了。”
“嗯,”夏昭衣想了想,停下脚步道,“这样,铁柱,你帮我一个忙吧。”
“嗯?”铁柱眼睛一亮,“你说,阿梨,什么忙?”
夏昭衣张望了下,看到不远处的写字先生,说道:“来。”
铁柱跟了上去。
来托写书信的人不少,排着队的有六七个。
写字先生写得虽快,但是他们念的慢,有些人还停下来想一想。
夏昭衣带着铁柱过去,写字先生说道:“小客官,写信呢?”
“借纸笔一用。”夏昭衣说道,在摊子上放了几个铜板,边朝他铺子上的其他字画看去。
写字先生见她模样似是读过书的,点点头,将一旁多出的笔墨递过去。
铁柱跟在她一旁,虽在街上见多了这样的写字摊,但他鲜少过来,现在跟着过来,觉得特别新奇好玩。
摊子前的人还在念口信,很慢很慢,写字先生一笔一划写着,边转眸朝旁边的女童看去。
女童好像是在写药方,写字先生看着她的字,渐渐愣住,怎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他忽的一愣,这小女童的字,咋个跟他的一模一样?
写字先生收回目光看着自己的字,再又重新朝她看去。
“喂,喂!”身前的客人不悦了,抬手敲了敲桌子。
写字先生回神,讪讪道:“方才没听清,你再念一遍……”
“好了。”
女童这时提起笔端,吹了吹上边的墨,待稍微干一些后,对写字先生道了谢,便带着小乞儿走了。
写字先生抬眸朝她看去,暗道真是奇了。
“给。”夏昭衣将新一张药方递给铁柱。
铁柱接过来看着上边的字,除了一二三四五,他就只认识个“白”和“山”。
“你是让我帮你抓药?”铁柱抬头说道。
“抓不到的,”夏昭衣停下脚步,说道,“你的记忆如何?”
“马马虎虎吧。”
“那你多带个伴去帮你一起记,”夏昭衣看着他手里的药方,说道,“这个药方是吃心血重症的,上面的药材绝对会让他们回绝你,你就在旁边站一站,装的心急火燎一些,将他们和其他人的对话记下来,能听多少是多少,重点是提到的一些药材数目。”
“好。”铁柱似懂非懂的点头,又道,“去哪个药铺呢?”
“哪个药铺都要,京城几个大药堂,我只去了平安堂和保和堂,其他都还没来得及去。”
“嗯,那我到时候去哪里找你呢?”
夏昭衣想了想,说道:“你知道栖鹿院么?在惠阳街的七里桥,是一家书铺。”
“知道的,今晚去那里等你吗?”
“我今晚有事,明日吧,明日巳时。”
“哦……”铁柱点头,将药方折起。
远处这时一阵喧哗,夏昭衣和铁柱抬头看去,人群纷纷朝两边让道,迎面跑来一队巡守骑兵和枪兵卫,速度很快。
看着他们经过,铁柱很轻的说道:“现在真的是人心惶惶的呢。”
“是啊。”夏昭衣说道。
“每日都有好多人死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轮到我们了。”
夏昭衣微顿,朝他看去,笑了笑:“我去忙了,你也小心点。”
“嗯。”
“明日见。”夏昭衣说道,便转身走了。
铁柱垂头看着手里的药方,再抬头朝女童的身影看去。
没记错的话,她刚才说她晚上有事。
晚上能有什么事情,不都是睡觉的吗,像他们这样没屋子可以睡的,找也要找个角落去睡。
夜色降下,风越来越大,呼呼呼的乍响。
远处的灯火耀耀,传来的光芒如熏醉,打在垂方庄零星几盏白色的灯笼上,颜色有种诡异的艳。
虽说是庄子,实际上却是座前朝遗弃的宫殿,宫殿里有不少又长又宽的高巷子,巷子里的风特别阴冷,最东边通往进去,宽阔的平地上,整整齐齐摆着三十六口棺材,是昨夜死的燕云卫。
其余十七人,皆是京城大户人家的子弟,尸首已被各自接回,剩下的三十六人暂时摆放在这,择日出城埋掉。
夏昭衣经过此地没有停留,一直往最北而去。
于楷的尸首也在这,本该是被带去刑部或京兆府衙,但是李东延一怒之下连同燕云卫的尸首一并带来了。
偏殿里面没有光,非常幽暗,夏昭衣从侧门摸黑进去,适应光线后也看不清多少东西,今夜的月色太稀薄。
她估算着脚底距离,走出去五丈差不多后,从袖子里面摸出火折子。
就准备吹亮一些时,她停下动作,黑暗里面听到了其他动静,非常的细微,是从左前方传来的,有些距离。
夏昭衣没有再动,将火折子悄无声息的放回袖子里。
对方也在摸黑,没有一丁点光亮。
那阵动静又微微响起,是木头移动的摩擦声。
棺木?
夏昭衣敛眸,扶着一旁的墙,蹲下了身子。
动静响了一阵,没有再继续了。
夏昭衣凝神屏气,黑暗里面再没有声响,但是直觉告诉她,那人还在。
这时,外边响起不少脚步声,很细碎,很轻,不过没有刻意遮掩。
“这里面,给放在这里面了。”一个男人小声说道,言语带着殷勤讨好的意味。
有人提灯而来,大约四五个男人,衣着清一色的燕云卫服。
走在最中间的是个少年,光线映照下的脸,让夏昭衣眉梢微扬,是李骁。
随着他们走动,灯笼的光也在变化,夏昭衣小心挪动,朝另外一边的掩体滚去。
一个提着灯笼的男人在前面引路,指向殿中一口棺材,说道:“就是那一个。”
李骁点头:“没你的事了。”
“小郡王,我就在外面等着,您要有什么事就喊我。”男人又说道。
李骁没说话,摆了摆手。
男人告了退,离开了。
李骁朝那口棺材走去,手下举起手,将手里的灯笼抬高,让他看得更清楚些。
棺材盖的颜色跟棺材区别略大,盖上也并不缝合,棺材上有许多箭孔,很多飞溅出来的木屑还挂着。
“打开吗?”一个近卫问道。
李骁点点头:“开。”
两人上前,将棺盖移开。
李骁没有上前,往另外一边看去,目光有些厌恶。
一个略显斯文的男人上前说道:“少爷,我去看看。”
“去吧。”
男人应声,从怀里面取出一个小包袱铺平,开始验尸。
夏昭衣背对着掩体,靠在那边,不明白怎么哪里都能看到这李骁。
偏殿里陷入安静,只有男人验尸取工具时发出一些声响。
李骁等的有些不耐烦,朝另外一边走去。
这大殿异常冰冷,呼吸都透着寒气,他借光抬头,打量四周,目光触及角落那些蛛网和灰尘时,他忽的冷冷一笑。
这地方,三百年前据说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这如今,不仅连个打扫清理的人都没了,还成了被人放棺木的内城义庄。
“好了没有。”李骁开口说道,不太想要继续呆着。
“是毒杀的,”男人说道,“暂时不知是什么毒,但是他死前煎熬,指甲里面全是木屑,舌头都被他自己咬破了半截。”
李骁回头看着男人,没有说话。
男人令一个近卫帮忙,将于楷的尸身翻过去。
男人一顿,抬头又道:“少爷,木屑就是这棺木里的,他被装进去的时候,大约还没有死透。”
“据那布料坊的掌柜说,他发现这棺木时,人已经死了,”李骁说道,“凶手眼睁睁的看着他挣扎死掉?”
“应该是。”男人说道。
“奇了。”李骁好笑说道。
昨夜这棺木害了五十多个燕云卫横死街头,若是跟李东延有私仇,直接弄死李东延就行了,如今看样子,那幕后之人是对整个燕云卫有仇。
但现在再看,那人对这个姓于的也积怨不少。
一个药商,一个燕云卫,有什么联系吗?
或者是说,什么人会同时恨上这两个人?
而且还是一个敢在京城街头,直接当街射杀这么多燕云卫的人,这胆气和谋断能力,倒是跟他李骁有的一拼。
“再好好查查,还有没有什么,”李骁起了兴致,说道,“查细点,不用急。”
“是,少爷。”男人应道。
他让近卫帮忙将尸体给摆正,在棺木中发现一物,很轻的说道:“这是什么?”
另一个近卫将灯笼提高一些,男人绕到棺木另外一边,抬起尸体的右手,下面有一块石头。
男人用布抱起石头,说道:“少爷,有一块石头。”
李骁看了过去,不过一块寻常可见的普通石头。
“上面有毒么?”李骁问道。
“应该没有。”男人说道。
说完男人眉头微皱,又道:“等等。”
他提起于楷的手,掰开僵硬的手指,细细看着掌心里面的伤痕和凹痕,再将这石头放入进去。
“怎么回事?”李骁道。
“倒没什么,”男人回答,“大概死前太痛苦,抓了一块石头在手心里,手心磨出了不少血,松开以后便留在棺材里了。”
李骁点点头,没说话了。
“不过很奇怪的是,脖子的肉没有烂,”男人抬起头看着李骁,“通常这种情况下,谁都会抓自己的脖子和胸膛,但是他抓的是身子下边的棺材,可能当时全身僵硬,动弹不了,而且夜里面任何喊声都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他却死的无声无息,极有可能当时连话都说不出来。”
“那你知道是怎么做到的吗?什么毒物?”李骁又问。
“有好几种可以,我需回去查阅典籍,再逐一排查。”
“好,”李骁点头,“你继续。”
继续验下去,所获寥寥,没有更多东西了,重点还是在这毒上。
男人将石头放回去,把于楷双手摆放的位置尽量复原,随后两个近卫一起将棺盖挪回原处。
先前引路的人听到动静,从外面进来。
“小郡王,好了吗?”他声音很轻的说道。
李骁一声不吭的走出去,并未理他。
跟在李骁后边的男人轻声回道:“好了。”
“好的好的。”引路的人点头哈腰。
殿门不关,外边的灯火渐渐远去,偌大偏殿又浸入黑暗。
夏昭衣依然蹲着,没有动。
先才李骁进来之前,她确定自己听到了其他动静,所以,现在黑暗里面还有一个人跟她一样,一声不吭的藏着。
大殿非常安静,空旷幽深,空气里面有木头腐朽的气息,枯败难闻。
夏昭衣纹丝不动,但长久保持下去,始终悄然无声,她不由猜测那人是不是通过其他地方离开了。
就在这时,她耳廓微动,终于捕捉到黑暗里的一细声响。
是从棺木那边传出来的,依然还是先前所听到的木头被轻轻移动的声音。
夏昭衣凝神屏气,悄然朝另一边猫去,脚步无音。
一点星火忽的亮起,很淡很淡的光。
夏昭衣忙藏好,顿了顿,转过头朝棺材所在的方向看去。
就在她看去时,那点星火忽的熄灭了。
夏昭衣微皱眉,暗道不好,她现在所藏身的地方,根本没办法藏住她的影子。
暴露了?
罢了,那懒得藏了。
她站起身子,抽出了匕首,全身的感官注意,全集中在双耳。
“小郡王?”外边传来引路男子的声音。
一阵脚步声匆匆朝这边走来。
“后门在哪,从哪过去?”李骁边走边道。
“啊?这是?”
“少废话!”李骁身后的近卫说道。
“小的知道的,小的这就领您过去。”引路男子忙道。
殿外的淡光渐近,不过又逐渐偏向西北,绕过这大殿,是有一条长道可以离开垂方庄。
听李骁语气,似乎略急略恼。
有大门和旁门不走,要走最远最偏的一道门,看来前面来了他不想见的人?
夏昭衣恶作剧心起,就准备开口发声。
身后却传来轰响,那棺木直接被人给一把推在地上,“砰”的一声,非常的响。
李骁等人被大惊一跳,脚步一停。
“什么声音?”李骁怒道,气息都乱了。
“好像,好像是棺木的动静?”引路的男人结结巴巴道,刚才他甚至被吓得低叫了一声。
“里边是什么声音!”院外同样有人问道,声音粗野,大步朝这边走来。
李骁咬牙,知道这怕是走不掉了,与其留给对方一个落荒而逃的背影,日后被当把柄嗤笑,还不如就大大方方站在这。
“进去看看。”李骁恼道,抬脚朝大殿走去。
灯笼照来,驱散幽暗,远处空旷地面上,棺材盖摔在那边,微微倾斜在棺木上。
李骁停下脚步,身旁的人也都停下。
李骁抬头看向四周,握紧佩刀,说道:“去点灯。”
“是……”引路男子头皮发麻的应道,转身朝最近的一根柱子走去。
明光大起,半个大殿都亮了。
殿中的大小摆设多半蒙尘,除了于楷的那口棺木之外,另外一边还有几口破旧棺木,不过里面没有尸体,连在这干了七八年的引路男子都不知道那几口破棺木的来历,也不想去碰。
李骁朝于楷的棺木走去,看了一眼里面的尸体,再抬头说道:“出来!谁!”
无人应声。
“去找!”李骁令道。
两个近卫点头:“是。”
门外这时响起一个粗野男音:“里边在干什么呢!”
来者众,两队人马,李骁回过头去,和为首的李东延对上目光。
“哟,”李东延没料到会是李骁,粗眉一挑,“怎么是建安王的小郡王?”
李骁收回目光,淡淡道:“怎么就不能是我了。”
“呵,可以可以,”李东延迈过殿门,说道,“不过小郡王怎么穿着我燕云卫的衣服?”
李骁容色不悦,看着棺木里的于楷,冷冷道:“昨夜这事闹的动静不小,我手下耳闻好多人甚至怀疑是我建安王府所为,我气恼不过,今夜便专门带人来查一查,穿你燕云卫的衣服不过是方便行事罢了。”
“哦,这样啊,”李东延皮笑肉不笑,“那好说嘛,直接同我说一声即可,何必这么麻烦呢。”
“就是不想麻烦日理万机的李将军啊。”李骁朝他看去,面色冰冷的说道。
李东延还是干笑着,垂眸也朝棺木里的尸首看去,说道:“这一个小小药商,没想到能惹出这么多事,如今连建安王府都给惊动了呢。”
“是。”李骁随口应道,抬起头又扫了眼。
那人绝对还在这大殿里!
“这大殿还有其他出口么?”李骁看向引路的男人。
这人正因刚才李东延的一个目光而怯着,忽然被问话,结巴道:“有,有的。”
“指路。”李骁道。
“是……”
男人提着灯笼,朝大殿后边走去。
李东延开口道:“小郡王这就要走了?”
“不必送我。”李骁说道。
李东延看着他的身影,无声嗤笑了下,目光变得厌恶。
“去看着那领路的,等下他回来后,把他叫来,我要问话。”李东延对身边一个近卫说道。
“是。”近卫应声。
大殿深处有一条很窄的甬道,有几个房室。
引路的很少来到这边,虽然守着棺木和棺材,但一些偏僻的地方,他是不敢来的。
一直往前边走去,终于看到一个出口。
引路男人提着灯笼,低低说道:“小郡王,待会儿李将军肯定要问我话的,那到时候我……”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李骁冷冷道。
反正这个看门的就是个看门的,多的他也没能知道多少。
引路男人点点头,心下哀叹,守了那么多年的棺材,这次真的是提到棺材板了,两边都不讨好。
风从出口外送来,清寒刺骨。
李骁忽的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来处。
“小郡王,怎么了?”引路男人下意识问道。
李骁没说话,神色冰冷。
风呜咽呜咽的,前方走过的路没了光照,一片幽静。
他之所以不从殿门离开,而是选择这边,是在想会不会遇到推棺盖的人,不曾想,这边的路口是直接通的,连道门都没有。
所以,那人跑了?
会是谁?
而极有可能的,这个人在他们进去之前,就已经藏在那了,将发生什么都给看去了吧。
“你先回去,”李骁看向引路男子,“我就在这等着,等李东延回去之后,你过来找我说声。”
既然那人在大殿里面藏过,不定便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他可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就让人给诈了。
“啊?”引路男子看着他。
“耳朵聋了?”李骁说道。
引路男子忙垂头:“是,小郡王,我这就去。”
引路的提着灯笼,转身走了。
李骁就站在这里,冷冷的看着他离开。
灯笼的光在黑暗的廊道里缓行,引路男子略有些佝偻的背影在这微光里显得有些凄清。
这时李骁一顿,忽的开口叫道:“站住。”
男人回过头来,不解的看着李骁,连带着手里的灯笼也转了过来。
循着李骁的目光,男人看向他身前丈外的地面。
铺地的是四棱雕纹方砖,容易积沙,是以这里虽然风大,但依然蒙了不少尘埃。
男人看着那些乱乱的沙,隐隐也看出一些不对了,将手里的灯笼提高一些。
光线照去,阴影偏移,被风吹的凌乱的尘沙上,微微浮现出一排很浅很浅的脚印,如果不是手里的灯笼所带起的阴影,实难发现。
这排脚印不像是女人的大小,也不可能是他们留下的,因为贴着墙,且身后没有。
想必走着走着,转了道。
男人一惊,先朝身前不远处的偏殿看去,再看向李骁。
李骁抽出佩刀,抬脚朝那边走去。
身后两个近卫也缓缓抽刀,跟在他身后。
“出来。”李骁边走边道,声音压得比较低。
夏昭衣藏在偏殿里,双眉微蹙,被发现了?
她没有离开,是想要回去再看一眼于楷的,至少要弄清楚于楷中的是什么毒,是以才藏到了这里。
“出来。”李骁又说道,声音越来越近。
夏昭衣也不想藏下去了,从梁上跳下,朝外面开口说道:“李骁。”
女童的声音清脆响亮,铿锵有力,在幽深偏殿里忽然响起,带着空旷回音。
李骁同手下们一愣,转眸朝身后另一个偏殿看去。
李骁很快忆起这声音,顿时怒道:“阿梨?!”
竟然是她!
“敢不敢进来?”女童笑道。
李骁看着那道门,眉头深压,握紧手里的刀。
这女童他打过数次交道了,诡计多端,且身手也了得,正面对着干他未必会怕,但是像如今这样的情况,他不得不留几分心眼。
“这里面有没有其他路?”李骁问道。
引路的男子摇头:“没有的。”
“那好,”李骁说道,“去取些灯油或酒水,快去。”
引路男子一顿,点头:“是。”
“取什么,不用费工夫了,”夏昭衣说道,走了出去,“我不过揶揄一句,真当我会信你敢进来,还是你认定我胆小,会躲在里面不敢出来?”
女童的小身子倚靠在那边,气定神闲的模样,唇角笑着,眼睛也带着笑,饶有兴致的望着他们。
“怎么哪里都有你!”李骁怒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话我还想问你呢,”夏昭衣敛了神情,说道,“李骁,怎么哪里都有你?”
“呵,”李骁点点头,“也好。”
这阵子他派尽人手,用尽谋士,始终没能找到她,现在她主动送上门来了,再好不过。
他提刀猛的拔步而起,大刀以最快速度朝女童的颅顶砍去,“锃”的一声砍在了石壁上,锐刃和宽厚的宫殿石壁发出巨响,擦出了一细花火。
刀势很快被收回,锋刃带风,往后横劈,速度飞快。
夏昭衣矮身避开,在刀锋又一度斜砍而来时,她贴地朝另一边滚去,一手击地,借力猛然跃起,腾空侧翻落定,角度极钻,避开又一个攻势。
随后她欲往另一边疾步而去,彻底拉开和李骁的距离,却有一声刀剑交鸣之音骤响,刺耳尖锐,又带出一阵火花。
夏昭衣收势朝后看去,此时与李骁已拉开了两丈多距离。
是一个忽然冒出的黑衣男子,身材修长高大,手里握着长剑,将刚才李骁的那阵攻势给生生拦截下来。
李骁也没料到会突然冒出一个人,他是抱着杀心出招的,每招都用尽全力,能将他的攻势扛下来,这男子也出力不少。
因此两股力道骤然相抗,他毫无预兆和防备,被震得虎口发麻,好在多年的底子在那,得以依然稳稳握住,没有脱手。
“少爷!”
身后两个近卫迅速提刀冲来,李骁也没有废话,起招攻去。
黑衣男子长剑连挡,毫厘不让,形与气相左,阳极与外,滴水不漏,身似游鸿。
“你先出去!”黑衣男子开口说道,是对夏昭衣说的。
这声音尤为耳熟,夏昭衣一时想不起在哪听过。
李骁久攻寻不到破绽,暴怒说道:“你们两个走开,碍手碍脚。”
两个近卫闻言退开,一个看向那边的女童,说道:“少爷,那女童。”
“去抓她!”
两个近卫随即朝女童冲去。
没了他们在身边占着空间,李骁的姿态很快放开,一招风扫梅花,大开大合,凌人之气。
黑衣男子没了多余人手的攻击,反拆招为攻势,长剑灌足内劲,意气大盛,同样开合如远山阔江,强攻了过去。
这时听得一声尖啸响起,箭矢破空,正在找跑的无影无踪了的女童的两个近卫惊忙反应过来,回身避开。
女童腕上的机弩对着他们,又连发数箭。
两个近卫飞快躲着,但女童毫无章法的乱射,其中一个近卫的肩膀终是中了一箭。
弩箭虽短,力道却极大,几乎穿透了他的肩膀。
前殿传来许多声响,李东延带人来了。
夏昭衣没剩多少弩箭,抬头对那黑衣男子叫道:“快走!”
夏昭衣以弩箭断后,黑衣男子很轻易摆脱掉李骁的纠缠。
最后一支弩箭发出,夏昭衣朝另外一个方向跑去。
“阿梨!”李骁躲开弩箭后怒声叫道,追了上去。
月光隐在乌云后边,夜色漆黑如泼墨,外边是长长的甬道,两旁宫墙高耸。
李骁追跑出去,黑暗里面女童的身影不见了。
他微顿,抬起头朝屋檐上看去,恰逢女童在上方清脆的吹了一声口哨。
“你到底是什么人!”李骁叫道,看着黑暗里面的清瘦剪影,恨不能将她乱刀砍死。
“定国公府被抄家时有一条罪状,与药用补给有关,”夏昭衣说道,“总计三万箱药用被夏文良和潘乃峰截取,只留了六千给大北军,截取下来的药用被他们寻了京城几大药商分流出去,变作现银。而这里面有几个药商看不过去,站出来揭发,其中一人,便是于合,是里边那个死者,于楷的父亲。”
李骁最初不知女童为何提这个,现在眉头微皱,定定看着她:“然后呢?”
“当初抄定国公府的人,是谁的人?”夏昭衣一笑,“除了天荣卫,还有就是李东延的人吧?”
李骁微顿,说道:“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个?”
“你不是想查吗?”夏昭衣说道,“告辞。”
她转身朝大殿另外一边的飞檐跳去。
近卫忙道:“追吗,少爷。”
“你说呢!”李骁横眉道,“追!”
“是!”
两个近卫回头往弃殿跑去,恰逢李东延带人大步赶来:“怎么回事!”
“你速去追那个女童,”李骁迎上,语气略急,“她叫阿梨,此女名字我不知你有没有听过,但是她刚才亲口承认了,那些燕云卫就是她们的人杀的!”
李东延觉得耳熟,但一时想不起,说道:“她亲口认了?”
“你快派人去追,不然来不及了,”李骁怒道,“这刁女可不是什么善茬,让她逃走后患无穷!”
李东延被他说的脑子一团乱,不过知道现在不是问东问西的时候,他转身大步离开,边调遣人马去追。
待李东延离开,李骁看向立在门口的男人:“过来。”
男人刚检查完尸体,急于想洗手,惯来喜欢端着手站的,眼下站姿别扭,走来说道:“少爷。”
“女童的容貌可记住了?”李骁问道。
男人略作回想,道:“大概能记住,但若要我画,我只能画个一二分,不过少爷认得她,在一旁指点的话,会好一些,”
“好。”李骁说道,“我们先回。”
他回身朝大殿走去,路过甬道时,在那几个脚印旁边停下。
虎口隐隐作痛,是刚才和那黑衣男人交手时留下的。
他从小喜欢强武,常年在练,府中请了许多名师和将军过来指点,皆夸他身手一绝。在他与人交手这么多年来,这是第一次半点上风都没占到。
尤其是那个黑衣男人的岁数也没多大,若比他大好多,他勉强可以接受,可是若和他年龄相仿,他心里面那股不服输的劲头就会如立微风的烛上之火,暴躁难平。
这个男人,也是跟阿梨一伙的吗?
他一定要揪出这些人!
…………
一队士兵从眼前快步跑过,四处搜寻,极矮的树丛都不放过,有人已经去扛木梯了,似是要将那些屋顶都给翻上一遍。
夏昭衣不紧不慢的在巷道里面走着。
夜色太静,所以那些人的动静离的多远她能够辨析的出,而她走路喜欢走“近路”,墙挡翻墙,屋挡越屋,因而那些人想要找她,除非再多派上些人手,堵的水泄不通的那种。
走出好几条街,夏昭衣找了个高楼屋顶坐着。
夜色漫漫,浩大京师遥不及边,房檐屋楞间灯火明明灭灭,也有万家之多。
夏昭衣拆下手上的机弩,活动着手腕,从怀里面摸出一瓶小膏药擦上。
李东延行事非常暴躁,昨夜街头横死了那么多燕云卫,今天街上的巡守卫都多了一倍,还有好多人在那随意举发他人,本着宁可错杀,也不肯放过的李东延,今日白天据说便带走了好几十户人家。
当然还有布料铺的掌柜,他从箭矢下逃过一命,转眼便被燕云卫带走,要去一尝酷吏的铁鞭。
擦完膏药,夏昭衣没有马上收起,而是放在鼻子下面轻轻嗅着,在想于合和于楷的死,究竟会是谁干的。
于楷和燕云卫两者之间有没有其他的牵系,夏昭衣并不完全清楚,但是这两个人的的确确都跟定国公府有关,至于是不是真的因为定国公府,她会去查清楚,同时说不定李骁也会帮她一起查。
以前若说出现这样的事情,夏昭衣会觉得惊讶,觉得谁胆敢在京城闹成这样,当街射杀朝廷军队?
但今天听闻此事后,她心里面除了觉得有些诡谲之外,其实也没多大讶异。
都道乱世出枭雄,如今世道尚未彻底大乱,她便已隐隐嗅出了味道。
前有胆大妄为,敢想敢做的李骁,后有手段颇多,敢于谋算的林清风,还有各种藏在暗处,伺机待动的势力们,比如郑国公府的赵琙。
赵琙的人手在暗中监视于府,这是夏昭衣亲眼撞见的,但在于楷出事的时候,夏昭衣正在和赵琙唏嘘世道呢,所以可以确认跟赵琙无关。
而李骁,今夜若不是看到李骁也在查这个,夏昭衣肯定会将他也列入猜测名单。
虽然李骁和定国公府没有什么牵扯,但是这个人,他喜欢兴风作浪,唯恐天下不乱,四处搅和,性情残暴冷漠,真的是他夏昭衣都不会觉得奇怪。
同时,像他这样的人,夏昭衣不知道还有多少。
以及,今夜那个黑衣男子,他是谁?
夏昭衣拢眉,没有半点头绪,但是可以确认的是,这个人一开始跟她相互警惕,后来她现身出声后,这个人出面是来帮她的。
“认识我?”夏昭衣低低的说道。
可是,她认识的人并没有多少,即便有,也绝对没有那么好的身手,除了宋倾堂,不过宋倾堂是最没有理由来管于楷因而何死的人了吧,他既不是燕云卫的人,也不是刑部的人,更不是京兆府衙的人。
晨光云影初开,以往街上早早便有包子铺的香气,今早的长街清清冷冷,只有官员的马车静静经过。
一夜惶惶,窗外灯火来回了整个通宵,沿街住户们都没有睡好,也不敢去张望。
整夜搜寻未果,李东延雷霆大怒,消息传至建安王府,李骁直接砸了手里面的银耳枣羹。
一品的白瓷碗在地上碎开,汤汁飞溅,屋内的丫鬟们齐齐垂头,不敢吱声。
“李东延的人是出了名的恶狗,连他们都找不到,这女童可见真的有点本事,”近卫跪在地上说道,“不过李东延不会善罢甘休的,惹急了,他大概真的能挖地三尺。”
李骁用巾帕擦掉手里的汤水,将巾帕放下,阴沉着脸,方才暴怒的情绪被他强压了下去。
近卫抬着头,安静的看着他,没有说话。
“阿梨。”李骁冷冷的说道。
他不信这个阿梨是只身一人单打独斗的,她身后定有同党,那么这些同党对他所做过的事情必然也一清二楚了,如此下去,他会一直处于被动。
谁的手心都不是干净的,但只要有一个人的手心被翻出来了,其他露着手背的人都会立马群起而攻之,哪怕日后他成了大业,只要这个恶名悬着,就是一把能出师指着他们的利剑。
不能让这些事情被揭开,否则真的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去把蔡和先生和刘蒙先生叫来,”李骁说道,“再派人联络嵇鸿先生。”
“是。”近卫应声,转身要走。
“等等。”李骁又道。
近卫回过头来看着他。
李骁皱着眉,若有所思的说道:“去查一查于家父子这些年药材生意的往来,以及和他们走的近的人,还有李东延的燕云卫这两年出过哪些奇怪的事情。”
“是。”近卫点头。
“去吧。”李骁说道。
近卫离开,才到门口,另一个近卫脚步极快的进来,同他擦身而过:“少爷!”
“何事?”
近卫行过礼,说道:“刚得到的消息,安太傅遇袭了,身边随从一死六伤,两名近卫死了,安太傅腹部遭刺,几个太医现在都朝太傅府赶去。”
李骁一顿:“遇袭?”
“是,”近卫垂首,“就在乐平街口,昨夜李东延的人一路搜寻到了乐平街,因此这几条街今早人都不多,遇袭的时候,几乎没有多少人撞见,等巡守卫赶去时,地上都是血,安太傅命垂一线。”
李骁没说话,良久,冷笑道:“好玩,,越来越有意思了。”
快近午时,街上巡守的人增加了数倍,路上行人则较昨日又少了一半。
惠阳街的七里桥原本是坊间最大的市集,如今也清冷寥寥,商铺不过才开了十之一二。
铁柱蹲在栖鹿院对面的墙角角落,身前有个破碗,里面零星两个铜板,他四下张望着,从巳时开始等,已经一个多时辰了。
终于看到女童的身影,铁柱松了口气,不过没有起身去迎,不动声色的靠在角落里面,看着她吃着一个烧饼,不紧不慢的走来。
目光对上后,她还笑了笑。
“我还以为你出事了,你没事吧。”等女童近了一些后,铁柱低声说道。
“没事,我只是有些睡过头了。”夏昭衣不好意思的回答。
“啊?”
夏昭衣在他旁边坐下来,笑道:“怎么样了,查出了吗?”
“给你,”铁柱递来一张纸,“都写在上边了。”
夏昭衣好奇,接过纸张,看了一眼便愣了,说道:“这是谁写的?”
“你说我可以带一个伴去,我就带了大胖过去,他给我记的,他识字。”铁柱说道。
夏昭衣点头,看着手里面的纸,字有些歪歪扭扭,但是大体布局工整,内容简洁干练,非常的清楚明白,一些字不会写的,便在一旁用同音字代替,并有标注。
“他写的好不好?”铁柱有些紧张的问道。
“好,”夏昭衣一笑,收起纸张,“多谢啦。”
“没事,你放心,大胖跟我很熟的,他嘴巴严,不会说出去的。”
夏昭衣点点头,伸手递去一个碎银:“给。”
铁柱接过银子,却没有以往那么开心,他拿在手心里面,一时觉得这碎银特别沉。
“阿梨,我都觉得我比那些店铺里面的伙计赚的还要多了……”铁柱说道,“要不这样,我再给你说几个事吧。”
“好,”夏昭衣点头,“你说。”
铁柱收起碎银,压低声音道:“你听说过垂方庄吗?”
“嗯,听过的。”
“昨夜那边出事了,燕云卫的人一晚上都在找人呢,闹得沸沸扬扬,整条街全是火把。”
“这个我也听过了。”夏昭衣笑道。
“哦,那,那今天早上安太傅遇刺的事情,你知道了么?”铁柱又道。
夏昭衣好奇:“安太傅遇刺?”
“是啊,就在乐平街口,三死六伤,安太傅自己都命垂一线呢,”说到这,铁柱的声音压得更低,“阿梨,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呀?”
“肯定是因为及第的事情呗,安太傅的根在门治,大成王一路打过去,安太傅为了自己的族人,不惜让燕南和横评那么多兵马在茶山县死掉,这事早就天怒人怨啦!”铁柱说道。
“大成王,”夏昭衣拢眉,“田大姚现在有名号了?”
“是啊,大成王。”
夏昭衣看着他,笑了笑,说道:“你也管他叫大成王呀?”
“朝廷的人肯定喊他们反贼或者狗贼,但是我觉得大成王喊着顺口多了,”铁柱撇嘴,“再说了,现在好多人背地里都这样喊了呢……我反正觉得大成王人挺好的,以后如果他真的能成什么大业,那咱们兴许不用过现在这样的日子了。你看看,”铁柱朝街口看去,“这里可是七里桥,以前多热闹啊,现在才多少人,大家都不敢出门了。”
夏昭衣也看了过去,日暖云高,今日是个不错的天气,因为街道人少,那些光落下来,照在大方石板铺就的路面上,非常的安和。
夏昭衣平日喜欢清净,很少来七里桥这边,只有来栖鹿院这边买书时才会过来。
以往来时,这里都是盛世太平之象,人流往来,接踵比肩,卖糕点的,烤肉的,汤水的小摊铺到处都是。
但现在,只有日头了。
夏昭衣托起腮帮子,支在了膝盖上,等下本要去清阙阁的,但是现在忽然想偷个浮生半日闲。
铁柱见她静下,也学她的样子,托起了腮帮子。
他歪着头看着她,觉得这几日她的模样好像有点变了,肤色和气质越来越好,个子也长大了一些。
这样的侧容,她的鼻子挺挺的,睫毛浓密而纤长,若有所思的样子,真好看。
“阿梨,”铁柱开口笑嘻嘻的道,“你在想什么呀?”
夏昭衣敛眸,转过头去看他,摇了摇头:“没什么,发会儿呆。”
“哦……”铁柱点点头,又道,“阿梨,大胖说你的字真好看,一点都不像是一个小女童写的呢,还说我骗他,可是我是亲眼看着你写的嘛,我们差点吵起来。。”
“因为这点小事就吵架,多不值,”夏昭衣淡笑,“以后别这样了。”
“我们吵习惯了,”铁柱挥挥手,“没事还经常打架的呢。”
夏昭衣没说话了,收回目光。
铁柱看着她,顿了顿,说道:“阿梨。”
“嗯?”
“你说,会不会打仗呢?”
“不是已经在打了吗?”夏昭衣说道,目光一直望着那边的阳光。
七里桥就在前方,有点远,很大的桥面,宽阔清冷,桥下一片粼粼水光。
“我是说,会不会打到京城来啊?”
“会。”夏昭衣点头,不做犹豫。
“啊?真的会啊?”
“嗯,”夏昭衣应道,“真的会。”
四起之乱,已经可见平息不下去了,各地的封侯贵胄,把宣延帝放在眼中里的人越来越少,不能说宣延帝没有手腕控制好那些封侯,他一直是个醉心权术的人,对待君臣之道,他最有一套。但可惜,今年的灾情实在可怕,由西向东,再向北,一路漫延,席卷过城池荒野,荡着人间,他再有手段心术,也难与天斗。
夏昭衣心中怅惘,起身说道:“铁柱,我先走了。”
“等等,阿梨,”铁柱忙也跟着起身,“我下次想见你的话,我该去哪里?”
“不知道,”夏昭衣如实说道,顿了下,又道,“铁柱,你不曾想过要去给自己找份谋生的差事吗?”
“嗨,哪里会有人想要一个叫花子啊,而且现在这世道,那些掌柜的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怎么可能会想着多要一张吃饭的嘴。”
夏昭衣笑笑:“我以后没事便会来这边逛一逛,你若想找我便也多来几趟,兴许就能遇上了。”
“好吧。”铁柱说道。
夏昭衣准备离开,一辆马车在这时慢悠悠的走来,在栖鹿院门口停下。
车夫下车后,伸手掀帘,一个熟悉人影从车中走出。
赵琙一身白衣墨边的松烟长袍,面容温润,白皙干净,俊雅的气质让他惹了不少人注目。
他准备往书肆里面去,有所感的一回头,便看到那边站着的两个小童。
赵琙双眉微合,看这女童有几分熟悉,尤其是她这双眼眸,明亮乌黑,蕴了水一般,幽静清韵。
“世子?”随从很轻的唤道。
赵琙回神,点点头,收回目光朝书肆走去。
“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就是好,走出来的精气神都不一样。”铁柱说道。
“你也很精神啊。”夏昭衣笑着看他。
“欸?”铁柱一顿,“你是说我也长得好看?”
“我说的是精神,你的脸我看不到啊。”夏昭衣说道。
铁柱抬手摸着自己脏兮兮的脸,撇了撇嘴:“这有什么嘛,我们叫花子就得有叫花子的样子,脏就脏呗……”
“我还有事,再会。”夏昭衣笑道,转身走了。
铁柱看着她离开,侧过头去闻了闻自己的肩膀,再闻了闻衣袖。
老实说,他自己早就闻不出来有没有味了,要是真的有的话,那她岂不是很难熬?
铁柱摇了摇头,俯身捡起地上的破碗,起身后又朝她消失的地方看去。
要不然,去找个地方洗个澡好了。
栖鹿院不是京城最大的书肆,但年代应是最古老的,除了在售的书籍之外,还藏着许多古老孤本,那些晦涩难懂的都在北厅,比起其他经世书籍,这边鲜少有人造访,打理书铺的学徒有些偷懒,是以这边经常蒙尘。
赵琙入了书店,往北厅走去,穿过层层书柜,迈过门槛,迎面的墨香淡了许多。
四边角落和书柜摆着许多镂空铜炉,燃着防腐防潮的熏香,隐隐有极淡的茉莉清气。
“今日这香更好闻了,”赵琙随口说道,“又是老师新调的吧。”
随从笑笑:“应该是的,世子。”
在北厅最北,随从上前推开书柜,露出一个楼梯,赵琙进去后,随从将书柜推了回来。
光从楼梯上传来,隐隐照亮台阶,空气里有很浓的药香,上去后有三间房,赵琙推开临窗的一间,恰逢一个女人推门出来,赵琙恭敬垂首:“老师。”
女人约二十五岁,墨发长垂,一身青衣大袍,广袖委地,见到赵琙淡淡道:“你来了。”
“我来见见兄长。”赵琙说道。
“别再叫他出门,”女人双眉微皱,“祭天那日他回来后,身体到现在未好。”
赵琙面露愧疚:“是,老师。”
女人点头,转身走了。
屋内的药香更加浓郁,帘帐拉开一半,阳光从窗外入来,投照在铺了锦缎的光滑木地板上。
描刻着松墨青山的屏风后面,两个小丫鬟正在整理书册,见到赵琙进去,两个小丫鬟福礼:“赵公子。”
赵琙点头,看向床上倚着软枕的男人,开口喊道:“兄长。”
“不要叫我兄长。”男人翻着手里的书,没有抬头。
赵琙笑笑:“兄长就是兄长,我便是这么喊了嘛,嘿嘿。”
男人没再纠结,抬眸说道:“找我何事?”
赵琙抬头,朝两个小丫鬟看去。
小丫鬟笑了笑,其中一个放下手里的东西,在小香炉上点一根细香,端捧到一侧书案上,而后同另一个小丫鬟福礼,再朝床上的男人福礼,转身离开。
线香袅袅,带着禅意。
赵琙端立着,听她们绕过屏风,合上房门,脚步声远去后,他面色顿然变了,慌忙几步上前到男人床边,坐下后便道:“兄长,你同我说实话,那街头的事情是你干的吗?”
“哪个街头?”男人安静问道。
他后背倚着青布缝制的荞麦枕,墨黑色的长发披散着,分外柔软,面庞生得英俊,轮廓清晰,但脸颊清癯的不太正常,眼眶微微下陷,周遭细纹都在增添着他的岁月感。
“淮周街啊。”赵琙说道。
男人摇头:“不是我。”
“那,兄长可听闻那边出事了?”
“你指的是那口棺材,和那些被当街射死的巡守卫吗?”
“好吧,我还以为是你,”赵琙松了口气,双肩也垂了下去,低低道,“那会是谁呢。”
“不知道。”男人说道。
赵琙若有所思:“我甚至要怀疑自己身边是不是有别人的耳目了,我才开始调查于家,于家就出事了,还以这样的方式。”
“嗯。”男人应声,垂头翻了几页书,很轻的沙沙声。
“兄长,这几日又发生了不少事,”赵琙朝男人看去,“有一事你应不知情,就是李骁昨夜带人去了垂方庄,据说在那边撞见了我先前同你说过的女孩,李东延今日一天都在找这女孩,挖地三尺般的架势,但所寻未果。”
男人停下来,说道:“阿梨。”
“是。”
“查出她是谁的人了吗?”
“无迹可寻,她神龙见首不见尾,刁钻得很。”
男人点头,继续看书。
“说来也奇,不过一个小小女童,却好像无意间在整个京都掀起了一股暗涌来。”赵琙又道。
“不,”男人未抬头,淡淡道,“掀起暗涌的人,是想要抓她的人,与她无干。”
“兄长不觉得这是怀璧之罪么,”赵琙说道,“她不知从何而来,但如若她不出现,何人能认识她,知她怀璧?”
“不,”男人摇头,“怀璧非罪,罪在觊觎者,嫉恨者,或无能者。”
赵琙顿了顿,一笑:“如此听来,兄长对这女孩倒有几份喜爱?”
“荒诞者横行,离经叛道者无畏,”男人淡淡道,“无畏者,我都心悦。”
“可惜此童善恶尚不可知,身后有无其他人也不清楚,先才我以为兄长认识她,原来是不识的,那这女童是敌是友,我们便要再观望一阵了。”
男人不作声,又翻了一页。
赵琙也不再说话,沉默了好一阵,赵琙说道:“对了,兄长,今早安秋晚遇袭了,现在命在旦夕,此事你知道了吗?”
“嗯。”男人点头,“知道。”
“我觉得,像是苦肉计。”
男人微皱眉,抬起头来:“苦肉计?”
“是啊,”赵琙一笑,“虽然很多人一下把目光朝茶山县看去,认为是门治和及第的调兵之事让安秋晚被仁义之士恨上了,但据我所知,在不久前,我们的好皇帝把安秋晚叫进了宫,出来后安秋晚的脸色便一直难看,我想,大概是李据让他做一些不太情愿的事情罢。”
“这是一种可能,但不能排除调兵之事的缘由。”男人说道。
“哈哈,”赵琙笑道,“兄长,我忽然发现一件好玩的事情,这安秋晚平时看着是个老好人,谁都不得罪,处事圆滑有道,但真要细数起来,想要害他的人好像也不少,一时之间我竟拿捏不准是谁,包括我们都有这个动机。我们是因于家之事才查出他来,他藏得这么深,那么其他人的其他恩怨,不知同他有关的又有多少。”
男人点点头。
“兄长,你有什么看法吗?”赵琙说道,“我总觉得此事会有不少牵扯,若真的是苦肉计,兄长想过没有,会是什么样的事情,让安秋晚不惜把自己变得这般惨况,都不愿去做。”
男人仍是点了下头,没有说话,垂眸看着手里的书。
赵琙等着他的答复,等了良久,没有动静。
但是赵琙知道他的心思没在书上,这双略显苍老的眼眸只落在那几行文字上,未曾动过。
“兄长……”赵琙低声喊道。
“嗯,”男人应声,抬眸说道,“这,不想管。”
赵琙抿唇,失笑了下,收回目光看着远处的屏风,说道:“如今这朝政,就跟海上漂着的船一样,东摇西摆,晃啊晃,谁也不知道这一艘破船会把我们带去什么地方。我近来听说,南边又有不少股势力纠集在一起,不日便要起事了,你看,这艘船是不是千疮百孔的呢,这边的洞没补上,那边又漏水了。”
“嗯。”男人点头。
赵琙又轻叹了一声,看着男人:“兄长,前些时日我觉得你又恢复了些活力,意气风发的模样,我们同去看祭天时,我看得出你心情颇佳,而今才过去几日,你又清风小茶等闲事,心无所牵了么?”
男人轻眨了下眼睛,转眸朝远处落在地板上的阳光望去,地上的光反映在他的眸子里,光芒散开,似远飘的思绪。
线香一截一截燃灰,越到下面,香气越甚,一株临尽,白烟轻袅。
赵琙起身说道:“等兄长身体好些了,我们出去走走吧,出去走一遭心境才会好,老闷着不妥。”
“不了,”男人收回目光,“我不想见人。”
“如今已算是入冬了,城外清野寒山,我们去平原上赛马都好,何需去见别人的面孔。”赵琙微笑。
“如此,再看吧。”男人回答。
“嗯,”赵琙点头,看向一旁的香炉,说道,“近来越见街道萧条,尤其是今日,因李东延一闹,好些店铺都未开张,来之前我特意去了一趟芳尘楼,也关着门的。”
“没事,”男人看着他,“出去小心点,别被人盯上。”
“不怕,”赵琙一笑,“我是来买书的嘛,兄长,我改日再来找你。”
“好,”男人应声,又道,“别叫我兄长。”
“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