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过后,天气变得阴沉,一直到快要傍晚时,起了一阵非常大的风。
风刮过大街小巷,吹着沿街不多的摊位拼命晃动,飞了漫天的布料和纸笔,搭在街上的帐篷亦倒了很多,一些商家只好早早关门。
整整一日,街上的巡守卫兵力持续在增加,布告栏上被贴满了女童的画像,不过有人发现,这些巡守卫似乎不仅是在查这个女童,好些先生模样的文人和茶楼酒肆里面的说书人都被带走了。
街上人流稀少,城门处却来来往往都是走动的人马。
其中有几个大户出城,随行人员达三四百个,马车上堆着装满钱货的箱子,被骑着高头大马的男人们护着。
城门官事先被打点过,查的却依然严,每个箱子都翻找过去,开箱倒柜,金银珠宝和绫罗绸缎晃乱了路人的眼。
也有不少人往城里赶,也是一辆又一辆的马车。
有几个女眷坐在车里,看着与她们擦身而过的马车,摇摇头:“真是蠢,现在还进城。”
同时也有人在进城的马车上看着出城的车队,对身边同伴发笑:“现在出去,他们以为外边还有安全的地方吗?”
夜幕临近,城门关闭,出城和进城的人都被挡着,好些人便干脆留在原地,等着明日开城。
天上星子寥寥,晚风迅疾,城外好一些,聚在一起生个火堆,城内的人一直被驱逐着,好些人躲在角落里面,不敢发出动静。
巡守卫来了一批又一批,有的专门来看女童,有的是来看成年男子。
待快子时时,又一队人马过来,直接奔那些女童而去。
好多女童已经睡了,被强行抓着肩膀拎起。
“不是的不是的,”一个妇人抱着自己的孩子求道,“官人,我家娃真不是那邪童!”
男人没有管,掐着女童的下巴抬起来。
肉被揪的深痛,女童张嘴大哭。
“带走!”男人挥手说道。
身旁的男人一把将女童夺走。
妇人傻了眼,忙去抱他的腿:“官人,这是干什么,这是我家的娃!”
“滚开!”抓着女童的卫兵将她踹开。
“带走!”不远处一个卫兵也在指着一个女童,而后伸手揪住另一个小童,看了眼,还算白净,推给身后的人,“这个也带走!”
“大人,不能够啊!我家妹妹没做错啥!”一个少女尖叫着冲过去,被一下子推开。
好多人起来张望,看着这些女童被抓走,四周大乱,哭喊声响起一片。
城外就在城墙下的人,隐约能听到一些动静。
一个丫头掀开车帘望着外边,回头对身边的女人说道:“大小姐,里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女人脸上蒙着纱布,露在外边的一双眼睛安定平静,就着车厢里的烛火看书。
“跟我们无关。”女人说道。
小丫头点点头,又探出头去听了阵。
“大小姐,好像是抢女娃娃。”小丫头说道。
女人微顿,抬起眼眸朝外面看去。
夜色漆黑漆黑的,外边一点光都没有。
“这可是天子脚下,”女人说道,“怎么这里也乱糟糟的。”
“嗯,明日就进城了,”小丫头回头看着她,“大小姐,我们现在走还来得及的……”
“都到这了,不走了。”女人收回目光,看着手里的书。
小丫头点了点脑袋,眼睛不由自主又看向女人的面纱。
面纱很厚,烛光也有阴影,所以面纱下的脸看得不真切,单就这样看去,女人露在外面的这双眼眸实在太漂亮,睫毛纤长,眼儿弯弯,映着烛光,眸子里面含了水一样。
“大小姐,要不要吃点东西,还有一些干饼子呢。”小丫头说道。
“不吃了。”女人回答。
“嗯,好的。”
“你困了吗?”女人看过来,“困了的话,你靠在那边睡一会儿。”
“嗯,等下困了我就去睡。”小丫头笑道。
她准备放下车帘,放下之前,忍不住又朝外边看去。
哭喊声还在继续,一直响着。
小丫头叹气:“真的是乱呀。”
车帘落下,勉强将那些哭喊声挡上一挡。
不过这夜实在不平静,或许是京兆城门处便是如此,小丫头刚睡下没多久,就被外面疾奔的马蹄声吵醒,不到一个时辰,前前后后来了好几队人马。
“这还仅仅只是一个城门呢,”小丫头揉着眼睛,睡眼惺忪的说道,“好多人呀。”
“如今战乱四起,消息便也多了。”女人淡淡道。
“大小姐,你还不睡吗?”小丫头朝她看去。
“明日进城,睡最好的酒楼,”女人说道,“现在不睡,不想委屈自己。”
小丫头嘻嘻笑了,又说道:“那明天是不是也能吃到最好的饭菜呀。”
“得看掌柜的舍不舍得给了。”女人回答。
小丫头想想也是,说道:“是啊,有口饭吃就不错了。”
她看向被风吹得微微鼓动的车帘,轻声叹了下,往车厢里边翻了个身。
又一队人马从官道上下来,城门上的守卫跑下楼来。
为首的官兵们才入城,一个妇人哭喊着奔了过来。
“大人,替我们做主啊,大人!我的女娃儿被抢走了!她才十三岁啊!”
“滚开!”两个城门守卫上前,用长矛将她架开。
“大人,大人!”
“还有我的女儿,也被抢走了!我们都是小老百姓儿,不犯事的!”
“大人,替我们做主啊!”
……
其他人也都奔过来,大声哭喊。
“真吵!”为首的男人用马鞭朝最先奔来的妇人一指,“把这个人拉出去打死!”
妇人一愣,未来得及慌神就被几个守卫架住了胳膊。
知道不是说着玩的,妇人忙连声求饶:“大人,我知道错了,饶命啊大人!”
高大的守卫们架着她朝外面拖去,妇人惊了神,又蹦又跳,浑身挣扭。
“官老爷,我错了,我不敢了,我一定老老实实!饶命啊!”妇人凄声喊道。
其他人早就不敢再说话了,怯怯的看着妇人被架走。
为首的男人冷冷的朝那些人看去。
刚还一哄而上,哭哭啼啼,现在呢,一声都不敢吭了。
下贱的人,就是下贱的性子。
男人扬鞭,骑马跑远了。
妇人被带去城外打死,尸体就扔在那边,等第二日清早打扫这片街道和城门的小吏们收拾完后,随车一起带去三里外的土坑倒掉。
城外露宿的人看着那个妇人被打死,等城门守卫回头拿眼扫来时,大家纷纷避开。
守卫们回城,开了一条小缝的城门重新合上。
尸体被扔在土阶下,好些人都跑去看,再啧啧摇头回来,议论不休。
小儿最是无畏好奇,几个皮一点的男孩怂恿旁人一起组团,成群结队跑去,嘻嘻哈哈跑回。
小丫鬟坐在车里,面如土色,看着外面的况景,呆愣着说不出一句话。
一旁的女人还在看书,又翻过去一页。
小丫鬟缩了回来,靠在车厢里。
“你若是在外面,你未必比他们好。”女人忽的说道。
小丫鬟一顿,抬眸朝女人看去:“大小姐,什么?”
“聚在一起的人越多,就越愚笨,越邪佞,越猪狗不如,”女人目光未抬,淡淡道,“你看看外边的那些人,是不是畜生?”
她的声音很轻很静,听在小丫鬟的耳朵里面,分外的冰冷。
小丫鬟想到她的容貌,本来以为自己习惯了,不害怕了,可是听着她的这些话,小丫鬟忽然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是,是畜生。”小丫鬟轻轻的说道。
“睡吧。”女人说道,再也没说话了。
第二日,队伍早早开始排队。
马车进城时被要求下车检查,小丫鬟多打点了一些银子,城门守卫收了银子,依然没有轻易放行,勉强同意不用下得车来,他自己爬了上去。
路人都在焦急等着排队,进进出出,嘈杂声不断。
城门守卫忽然大叫了一声,慌忙从车上逃窜下来。
小丫鬟惴惴不安,忙扶住他:“官爷。”
大家都朝他们看去,看到城门守卫一张脸给吓得惨白,不由好奇朝马车看去。
城门守卫好半天才缓过来,看着小丫鬟:“你,你们。”
“官爷,五两银子呢。”小丫鬟很轻很轻的说道,因为害怕,声音带着颤抖。
是啊,五两银子啊。
旁边的几个守卫上前,想问里边是什么,便见这守卫一挥手:“进去进去,快点进去!”
“嗯嗯!”小丫鬟一笑,跃上马车,一推始终面无表情的车夫,“走,快走!”
“怎么回事啊?”旁边的守卫低声说道,“能不能放的?咱可不能什么人都给放进去。”
“没什么,就是脸吓人,”守卫白着脸,在自己的嘴上比了下,轻声说道,“这女人没嘴唇的,牙齿在外面,跟烂掉的死人一样。”
“哦,那还好,”守卫点头,“就是丑了点,不是太坏的人就行。”
马车慢悠悠在街上走着,小丫鬟帮女人整理好面纱后,掀开车帘,任窗外秋风入来。
“京城的街道怎么有点冷清啊,”小丫鬟看着外边,说道,“空空的。”
女人转眸朝外面看去,没有说话。
虽然清冷,但能看得出这里的街道有多宽阔,沿路的商铺店面若都开张,会是怎样一派气象。
马车经过几个烧饼摊子前时,女人忽的一顿,开口说道:“停车。”
“嗯?”小丫鬟回过头来,“大小姐,饿了吗?”
车夫在路边勒马,停了下来。
女人起身往外面走去,下车后越过那些摊铺,在后面的布告栏前止步。
布告栏上贴着三张女童的画像,画的不能说多像,勉强只有三分神韵和灵气,一旁写着名字,标注了身高。
“阿梨?”小丫鬟跟在她旁边,开口念道。
“阿梨。”女人低声说道。
“大小姐,怎么了?”小丫鬟朝女人望去。
女人看着画像,忽的微微一笑:“这小丫头,真有本事。”
小丫鬟一愣,看着她的目光变得有些傻。
小丫鬟跟在她身边有个把月了,似乎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笑。
不是冷笑,不是嗤笑,是开心的笑,笑意能够从面纱下的唇角,一直扩散到眼角眉梢,蕴入眼眸里边。
而她的眼睛,是真的好看。
“大小姐,你认识这个阿梨啊?”小丫鬟问道。
女人又笑了,点点头,回身往马车走去。
小丫鬟又看了眼布告栏上的女童,转身追上女人。
车夫重新驾车,马车朝前跑去。
风渐渐大了,女人遮脸的纱被吹得飘动,她看着窗外,说道:“永安古都,九百年前便天下闻名,归属魏国,为兆益故郡。那时群雄并起,逐鹿中原,百家争鸣,学派斗艳,当时的永安为天下才子文人竞相而来之地,这其中有户大家喜欢每年在永安设宴做学术探讨,你猜猜是谁。”
她很少说这么多,小丫鬟呆呼呼的摇头:“不知道。”
“醉鹿郭家。”女人说道。
“哇,那个时候就有郭家了?”
“世家大族生生不息,开枝散叶,他们的家族子弟比皇室要多多少都不知道呢。别的不提,就之前门治安氏迁族,便有三千人了。”女人说道。
小丫鬟似懂非懂的点头,看着窗外的街道,觉得是另一个天地里的世界。
女人继续说道:“鸿德帝建立大乾,在此定都,他励精图治,任用贤能,颁布了许多农产推动条例和治安法规,永安又被推入繁华之境,鼎盛时八方来拜,外族商人纷至沓来,这里商贾云集,文人四方辐辏,是真正的盛世。”
“嗯。”小丫鬟应道。
“这么一座古城,也不知道见过多少风雨了。”女人又道,“你看它,现在冷冷清清,好像没多少人,但藏在后边的暗涌,谁知道会掀起怎样的狂潮呢。”
小丫鬟朝女人看去,顿了顿,低低的说道:“大小姐,你这是怎么了呢。”
“高兴。”
“高兴?”
“嗯,高兴,”女人一笑,“乱世即成,我尚有一命见证,自是高兴。”
“可是,乱世的话,会死很多无辜的人吧,乱世,一点都不好啊。”小丫鬟看着她说道。
今天的大小姐似乎很不同,怪怪的,这一路上她话不多说,表情也不多,加上她面纱下的面貌那么恐怖,小丫鬟总觉得她活着也就这样了,与行尸走肉无异,可是,她居然会笑的,还会说这么多话,不过说的话……似乎不是什么好话。
女人像是没有听到小丫鬟的话,依然还是看着外面,但是她眼睛里面的笑意却越来越明显了,好像非常开心。
“大小姐?”小丫鬟叫道。
过去好久,女人笑着说道:“乱世啊。”
“啊?什么?”
“乱世呀,”女人回头看着小丫鬟,说道,“乱世,就一定是坏吗?”
“乱世,当然是坏的啊。”小丫鬟觉得她疯了。
“不,”女人摇头,说道,“天下合久必乱,乱久必合,永远没有长盛的王权,大乾行将就木,不破不立,乱世,是该高兴的。”
小丫鬟听不懂,皱眉朝窗外看去,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高兴。
女人又笑了,看向马车经过路上又出现的一个布告栏,上面同样也有女童的画像。
“我们如今看三百年前之象,如长河之水东流,清浊分明,三百年之后的人看我们,换作我们在河里,春秋难辨。统言历史二字,不过是后人于岸上冷眼旁观。如今将有举世一炬,万物置死地而后生,此毁灭与重建,我今尚有一命存焉视之,自是值得举杯欢畅。”女人说道。
“哦……”小丫鬟已不想去深思她话里面的意思了,随口应道。
这时她也看到外边布告栏上的女童,小丫鬟忽的害怕了起来。
大小姐是跟这女童认识的,而这女童可是在天子脚下被通缉的,万一弄不好,不知道此事会不会牵累到她们。
“大小姐,”小丫鬟转眸说道,“你忽然这么多念头,是跟这女童有关?”
“是,”女人点头,“我与她相处不长,不知她的抱负,也不知她日后会不会成就什么,但是在她身上,我看到了朝气。”
“朝气?那是什么?”
女人又笑了,眉目却变得怅惘,半响,轻声道:“是一个,我已经失去了的东西。”
她抬起眼眸,京城街道宽阔,很轻易就能看到高楼琼宇上的天空。
跟昨天一样,行云极缓,着淡墨之色,阴沉沉的,但是也很开阔,穹顶茫无边际,天高任鸟飞。
………………
京兆府门前热闹嘈杂,兵卫们横着长枪挡人,将门前一大片空地留置出来。
四面都是人,水泄不通,很多是教书先生的学生和家眷,也有说书人的亲友,除却他们和因其他事情来此处的人外,今日新多了许多哭声。
刘掌柜是来打听自己茶馆说书人老李头的事情的,才挤开人群上前便被这些哭声吸引,大概了解情况后,不胜唏嘘。
“这难办咯,”刘掌柜低声道,“被带走的是女童,不是男童,你说带走她们是干什么的?这不显而易见了嘛,带走了还想要回来?”
“那也没有办法,”旁人说道,“除了来这里哭,别的地方能去哪,直接去皇宫门前吗?哪怕是要被拉去砍头喽。”
“惨,真惨。”刘掌柜说道。
几个妇人哭得昏厥过去,刘掌柜摇摇头,摸了颗梅糖塞到嘴里。
“刘掌柜。”
衣袖忽的被人一拉,刘掌柜回过头去,看清来人后,不高兴的皱眉,收回自己的手,朝前边看去,说道:“行啊你,全九维,这里都能被你找到。”
全九维一身洗的褪色了的衣衫,神色有些尴尬,压低声音说道:“不是的,刘掌柜,我来这是因为民山先生的事情。”
“哦。”刘掌柜应声,懒得理他。
全九维顿了顿,道:“那什么,刘掌柜,之前求你的那件事……”
刘掌柜没反应,像没听到。
旁人看过来,好多打量揶揄的目光,全九维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刘掌柜,咱借一步说话?”
“你烦不烦,”刘掌柜暴躁的说道,“你个穷鬼,老想着歪门邪道,滚!”
“噗!”旁边看热闹的人发出嗤笑。
“刘掌柜,这事你真的帮帮我,你只要帮了我,以后你让我做什么都成,我给你当牛做马。”全九维又去拉刘掌柜的衣袖,声音极低极低的说道。
“滚开,”刘掌柜甩开他,“还当牛做马,一把岁数了,媳妇都娶不起,破烂个玩意。”
“哈哈……”有人直接笑出声音。
全九维垂着头,手指有些颤抖,缓了缓,硬着声音说道:“刘掌柜,我晚上再去金玉堂找你。”
“你可别来,”刘掌柜说道,“没您那出息。”
“我晚上再找你。”全九维还是这样说道,转身走了。
旁人见他连脖子都红了,待他一走便问刘掌柜是什么事,刘掌柜摆着手:“没啥没啥,借钱的。”
“哦……”众人恍然。
人潮一直未散,有人走,有人来,喊冤喊青天大老爷的喊累了,停下来愣愣的望着远处高悬的登闻鼓,跪久了的,磕头累了的,都歇下来了。
周边大街则清清冷冷,往来者甚少,还不及巡守卫多。
两个捏糕的摊主并肩坐着闲聊,望着远处的街口,糕点在炉子里面热着,炉子里的水烧的咕噜咕噜响。
“也该歇歇了,都围一天了。”一个小贩说道。
“退下来经过咱这,不知道会不会来我们这买一点吃的。”另一个小贩道。
“那你可要占便宜了,你摊位比我好。”
“那也不见得,我这边在忙,肯定就去找你了。”
“哎,不说这些了,来不来买还不一定呢,现在谁不是穷光蛋。”
“喂,人呢!”清脆的女音忽然响起。
一个小贩回头朝自己的摊位看去,忙起身迎去:“来了来了。”
小丫鬟一身罗衫,摸样干净,头发梳的大方,还斜插着小簪花,一看就是体面人家的。
“姑娘,来点啥?”小贩笑着问道。
小丫鬟还是有些不放心,回头朝不远处的马车看去,小贩这才看到,那边的马车上坐着一个娘子,脸上蒙着纱,露在外面的眼睛尤为清丽。
跟小丫鬟对上目光,女人点点头。
小丫鬟得到确定后,对小贩道:“你这摊上的糕点,我都包了。”
小贩一愣,没反应过来。
隔壁摊位的小贩说不出来的羡慕,眼睛都直了,便见这丫鬟转过头来看着自己,说道:“你那摊位的,我也要。”
小贩大喜,忙起身说道:“好的好的。”
“先准备着,每个糕点都包好。”小丫鬟说道,丢下一锭分量不轻的银子,转身走了。
对面茶楼伙计在门口摆了长条凳,几个人并肩坐着闲聊,看到对街两个小贩高兴的爬起,一个伙计撇嘴:“不知道在高兴什么,卖几个糕点出去就乐成了这个样子。”
“欸,不对啊,他们这是在干吗?”旁边的伙计说道。
两个小贩一脸喜气,将笼屉一层层抬下来,再将糕点一个一个依次装入油纸里。
“这是全给买下来了?”一个伙计说道,带着惊讶。
一个伙计从怀里摸出瓜子,边磕边朝那小丫鬟离开的地方望去:“那婆娘人呢?”
“刚才往那边去了,不知道现在在哪。”伙计伸手指去。
“在这在这!”有一个伙计叫道,指向另一边。
那丫鬟正站在临搭的面摊前,在和面摊的老板娘说话。
老板娘也是一脸高兴,忙不迭冲她点头,再之后,小丫鬟离开了,往另一边的酒楼走去。
“她这是干什么?”伙计嗑着瓜子,不解道。
旁人摇摇头。
忽的一声锣鼓声猛然敲响,伙计们一惊,街上不多的行人也都被吓了一跳。
好几个男子手里拿着锣鼓,跑出来疯狂击响。
大家纷纷望去,一个男人上前,笑着高声吆喝:“乡亲们,乡亲们!”
待目光都吸引过来后,男人往不远处靠在路边的马车一指,高声嚷道:“赵大小姐,这位江南来的赵大小姐,她今日请大家吃喝玩乐!咱这条街上的,所有你想吃的,想喝的,想玩的,你随意享用!”
说完,又是“咣”的一声。
好些人没反应过来,不解的看着他。
那两个还在包糕点的小贩也眨巴眼睛。
这时,远处卖糖人的小贩叫道:“来来来,吃糖人,大家随意取!付过银子了的,来拿就是!”
“我这的云吞面和饺子也是,要吃的来排队!”
对面同样也是卖糕点的小贩大声叫道:“我们这有红豆糕,玉茶糕,蜜豆糕,桂花糕……要的快来!”
两个小贩互相对看了一眼,而后不服输的高声叫道:“我们这有马蹄糕方糕和酸枣糕,大家赶紧咧!付过钱了的!”
……
街道一下子沸腾了。
伙计们惊愣的看着,好几个呆呼呼的站着,嗑瓜子的那个将手里的瓜子一甩:“咱等什么,去拿吃的啊!”
其他几个忙爬起,便见那小丫鬟笑嘻嘻的走来,站在不高的台阶下说道:“伙计们,做买卖不?”
………………
赵宁坐在马车里,车帘是垂着的,车里光线昏暗。
不时有手里抱着糕果的人跑来同她道谢,她没有吱声,安静听着。
过去许久,小丫鬟掀开车帘,从外边进来坐下,笑道:“大小姐。”
小丫鬟从小自大没有受过这么多关注,今日被好多人直直望着,被好多人跑来道谢,她的喜悦和骄傲是自内心散出来的,脸颊到现在都还潮红,额头也出了汗,将发丝给黏着了。
果然,有银子了,底气也足了好多呢。
“京兆府衙那边的人有过来吗?”赵宁问道。
“有的,那边渐渐来了好些人。”
“好,”赵宁说道,“让曾隔走吧。”
“去哪呢,大小姐。”
“去其他街道找个上好的客栈,我乏了。”
“嗯,”小丫鬟应声,掀了帘子,对车夫说道,“驾车的,大小姐说走,咱去其他地方找客栈,大小姐困了。”
车夫一声不吭,扬起了马鞭。
看着马车调转了个方向,朝另一边走去,好些人都望来。
“江南的赵家小姐,是哪个赵家呀?”
“真有钱,哪家大小姐都没这么豪气和阔绰的……”
“是啊,好生厉害呢。”
“好吃好吃,这真好吃!”
…………………
京兆府后衙的书房,小吏进来,将外边的情况给说了。
梁乃神色不耐,闻言随口道:“行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小吏走后,魏从事好奇说道:“天下还有此等奇事,大人,我去看看?”
“这有什么可奇的,”梁乃边看着手里的书信,边道,“钱多没地方花的人又不是没见过,两年前南阳侯那二儿子不还一掷千金,包了整个青玉楼送那群纨绔子弟玩耍。”
魏从事面露鄙夷。
提起那群纨绔子弟,梁乃从手里的书信上抬起头,不悦道:“昨晚那事,真是李东延干的?”
“是他,”魏从事点头,“女童都是他喊抓的,不过打死那妇人的人不是燕云卫的,是天荣卫的。”
“这我知道,”梁乃皱眉说道,“所以你看,这事我怎么管,那妇人也真是,好端端的跑去拦天荣卫的兵马,这不是嫌自己命长吗。”
“也不是好端端的,”魏从事说道,“大人,她亲闺女被人给强抢了呢,怎么会是好端端的。”
“不管不管,”梁乃收回目光看着手里的信,“就算想管也轮不到咱管,等下我直接进宫去找陛下说一说,让陛下管。”
“嗯。”魏从事应道。
………………
越来越多的人聚拢而来,街上的东西已经不够分了。
有些人拿了木盆过来,装了好些糕点。
有些人直接去这些木盆里面抢,揣在怀里就跑。
有些人肚子撑的不行,坐在街边难受的想吐。
还有人因为谁拿多谁拿少,或者排队的时候挤挤挨挨踩了脚而打作一团。
不过场面没有混乱到哪儿去,因为巡守军和巡骑卫很快来了,大家脾气再大,也不敢在他们面前造次,很多人甚至拿了一个糕点就准备走。
“大人,来一个?”一个小贩将所剩不多的糕点递给宋倾堂。
宋倾堂抬手接过,闻了闻,张口咬下,从怀里面摸出几个铜板扔给小贩。
小贩接住后一顿,有些舍不得这铜板,但还是笑道:“大人,这糕点的银子付过的,赵小姐说了,她请。”
宋倾堂四下看着,边随口说道:“我不喜欢吃别人送的东西,成不成?”
“成,成。”小贩说道。
宋倾堂将糕点几口吃完,觉得还不错,又摸出几个铜板:“再来个,包好。”
“好咧!”小贩高兴的说道。
宋倾堂拿了糕点离开,准备去找自己的手下,未出几步,停了下来,看着不远处的布告栏。
布告栏上面还贴着女童的画像,这几日走到哪里都能看到她,闹得满城风雨的。
这些时日,宋倾堂不时去先才那客栈里面找她,一直不见她回来。
现在这大街小巷贴满了她的画像,估计她更不可能回来了。
这丫头,不知道跑去哪里躲着了。
宋倾堂拢眉,垂头看着掌心里面还带热度的糕点。
家里面那些妹妹最喜欢吃甜点,也不知道这丫头喜不喜欢。
………………
一踏入晚秋,天气冷的越来越快,一日日骤降,直坠严冬。
短短的七八日功夫,衣服已加了好多层,天色暗的很快,不到酉时,街上便灯盏片片,映的长街通明。
一列巡守卫经过,看了布告栏上飘摇欲落的女童画像一眼,没有理会。
一阵疾风吹来,画纸晃了晃,飞落了飘去。
金玉堂后门的暗巷,全九维呵着手,缩在角落里面。
画纸被吹来,全九维垂眸看去,皱了皱眉,又是她。
一脚踩上去,脏兮兮的脚印落在了画像的脸上。
觉得还不够,全九维俯身捡起,揉作一团,撕碎后扔在地上,被风吹走。
后门这时被打开,一个厨娘四周看了眼,走来低声说道:“就是不成,找不到机会。”
“大娘子就再帮帮忙吧,”全九维从袖子里面摸出一枚铜板,“我见他一面就成,其他好说。”
厨娘接过铜板,笑了笑,脸上不情愿。
全九维咬牙,硬着头皮又摸出两个铜板:“大娘子,你就帮帮忙吧。”
厨娘垂头看了眼,不掩嫌弃,收起来后说道:“那我再去给你看看,要不成我就没办法了。”
“好好好,谢谢大娘子。”全九维说道。
厨娘转身回去了,伸手掂了掂手里的三枚铜板,加上之前从他那收来的,前后加起来还没二十文呢,真是个穷酸鬼。
进去后,厨娘找了个借口把其他人支走,再从另外一边绕过来,伸手招呼全九维过去。
“你进去后可别卖了我,不然我以后不帮你了。”厨娘在前边匆匆带路,边压低声音说着。
“不会的,我不会说。”全九维道。
穿堂的廊灯很暗很暗,寒风里吹得摇晃,打在他们身上,光晕晃的人面模糊。
到了隔园门,厨娘指了指里边:“这里上去就成,掌柜的要是喊人打你出去,或者去报官,我可不管的。”
“知道的。”全九维垂眸说道。
厨娘转身走了,全九维也低着头,从这边往上走去。
刘掌柜的卧房在另一边的单独小院,一正一右两排,右边那排是刘掌柜儿子和女儿睡的,还空出来的一间,他一直想给自己找个小妾回来住。
刘掌柜现在在卧房里边算账,一边就着账本在算盘上敲打,一边摇头感叹如今日子越来越不好过。
全九维没有过去敲门,而是在外边的角落里面藏着。
风吹来特别冷,他微微缩着身子,打量着不大的院子。
隐约判断动静,刘掌柜的媳妇何氏现在在女儿的卧房。
全九维看着那边的卧房,目光幽幽,隐在黑暗里的面庞被染了一层阴鸷。
过去良久,何氏所在的屋子烛光熄了,看样子,今晚是睡在女儿的卧房了。
这就难办了。
全九维移开目光,看向了刘掌柜儿子所在的卧室。
刘掌柜的账单越算越觉得头疼,他算不下去了,搁下了笔。
他认识的几个掌柜都说生意没有办法做了,好些人甚至想要收拾收拾跑去江南。
他已经辞退了不少伙计,但如果这情况继续下去,他可能三个月后就得关门了。
茶壶里的水凉了,他喝了口,起身去到门边。
“连麻子,给我烧壶热茶来。”刘掌柜拉开门叫道。
“好的咧,掌柜的。”前堂值夜的伙计高声应道。
刘掌柜准备关上房门回身。
“你儿子的命还要不要?”一个声音低声说道。
刘掌柜闻声回头,看清后吓了大跳:“你干什么!”
“闭嘴!”全九维压低声音,手里的匕首就在被吓傻了的男童脖子上,“给我进去!”
男童嘴巴塞着一团布,脖子已经被割开了一道浅口子,血丝尤为扎眼。
“你别乱来!”刘掌柜惊道。
“进去!”全九维怒声说道,“不然我现在就宰了他!”
房中烛火两盏,书案前的一盏快要尽了,刘掌柜被全九维逼到书案前,脸色惨白的怒道:“我也不是没有帮过你,我以前给了多你多少银子了,可我现在不也是生意不好做嘛!你看看我的账单,全在这,我没钱了!”
“有多少给我多少,”全九维的手有些颤抖,“我不跟你废话。”
“我真的没钱!”刘掌柜快哭了。
“你婆娘的首饰盒,”全九维朝那边看去,“去拿来!”
刘掌柜也看去,不敢动。
“去啊!”全九维忽然暴躁的怒叫道。
“唔唔……”男童支吾着说不出哭,低声哭了起来。
“不准哭!”全九维朝他头部打去。
“你别打我儿子!”刘掌忙叫道,“我去给你拿!我去给你拿还不成吗?”
他转身朝化妆台走去。
烛光落在铜镜里,微微有些刺目。
他的步伐很慢,边在想怎么办。
铜镜中这时光影一晃,他大惊,忙要回头,后背蓦然一痛,同时他的嘴巴被人给紧紧捂住。
冰冷的锋刃刺穿他的身体,很快离开,但随即又刺了回来。
一刀,两刀,三刀……
对方动作非常快,疯狂的刺着他。
鲜血从他嘴巴里面涌出来,他身体一软,站不住了,被对方给扔在了地上。
他想挣扎爬起,却只见鲜血淋漓的刀刃高高举起,最后一刀朝他的脖子猛刺下来。
刘掌柜彻底没了气息,眼睛不甘的睁着。
全九维大口喘着气,半个身体都是飞溅起来的鲜血。
身后的男童吓坏了,瘫靠在书案前,已经尿裤子了。
全九维拔出匕首,朝他走去。
推开卧房的门,全九维站不住脚,一屁股坐地上了。
手里面的一大包金银首饰也跟着在地板上撞出声音。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平静不下。
匕首和衣服已经扔掉了,他现在身上的这身衣服是刘掌柜衣柜里的,非常不合身,松松垮垮。
外边渐渐传来好多人的叫声:“着火了,着火了!”
“哪里着火了啊?”
“是北边的,远着呢。”
“那边火势很大,大家都先出来躲躲,能帮忙的去帮忙!”
“天啊,真的着火了呀!”
……
全九维听着外边的动静,往后面靠去,仰起了头。
不怕,不怕,这不是他第一次杀人了,而且只是个开酒楼的掌柜而已。
更厉害的人他都杀过,还是个朝廷的三品大官,不照样没查到他身上吗?
而且不怪他,他几次三番去找刘掌柜,说尽好话了,是刘掌柜自己越来越不把他当人看,每次都将他轰出来,并数次当众羞辱他。
不怪他。
真不怪他。
手还在颤抖,全九维握紧手里的包袱,再害怕也不觉得有什么了,这一大包东西能够让他完全心安下来。
………………
秋冬季节最怕着火,火势很大,飞快蔓延,朝外吞噬,整条街道还在睡觉的人都被唤起来了。
街坊们奔走取水,来帮忙的人越来越多。
离大火近的几户人家急的大哭,情绪崩溃,已经被火势牵累了的人则不想活了,被身边的人紧紧拉着。
火光耀目,整条街道被照明,吹来的风带着炙热,烈焰灼灼,似要将天幕烧穿。
赵宁披着外袍和斗篷,在丫鬟的搀扶下立在街边远望着。
“火势真大,不知道有没有死人。”小丫鬟说道。
“应该烧不到我们这儿。”赵宁说道。
“那也不能回去的,我们就站一站吧,等火势停了再睡。”小丫鬟说道。
又一队巡守卫跑来,大约有三十多人。
身后跟着另一队人马,为首的少年骑在马上,准备去救火的,经过这边时忽的一愣,随即勒马。
街边的人朝少年看去,少年生得英挺俊朗,皮肤略黑,人高马大。
赵宁眉头微皱,觉得有些眼熟,稍作回想,是那位少年郎将。
“你们先过去。”宋倾堂冲身后的人说道,他翻身下马,朝这边走来。
小丫鬟注意到他的目光,轻声说道:“大小姐,你认识吗?”
旁人也都望来。
赵宁抬步走过去,施礼说道:“宋郎将,许久不见了。”
“真的是你!”宋倾堂一喜,“你咋来京城了?”
赵宁笑笑,说道:“嗯,前些时日来的。”
“你住在这吗?”宋倾堂说道,抬头看向后面门庭开阔,装潢豪气的客栈。
“嗯,这阵子都会在这。”
“那成,”宋倾堂说道,“我先去救火,等我明日清闲了来找你。”
旁边众人好奇的朝赵宁看去,没想到这位大娘子还跟朝廷有品级的军爷认识。
而且听这意思,还熟得很,这位军爷要来找她呢。
这一阵子,大家都知道这位大娘子就是当初豪气干云,包下整条街的赵大小姐了。
她远看很是清冷,脖颈修长,身材高挑削瘦,但周边似乎有道无形的墙,写着生人勿近,将旁人远远的隔绝在外。
不过稍微近了还是能发现,她并不是那么年轻的,眼眸很漂亮,上了妆,但眼角还是有老态,微微下垂。
不少人私底下猜测过她的年龄,有人说二十六七,有人说三十一二,但无人敢上前过问,这位赵大小姐太神秘了,而且大家都注意到的是,一旁的小丫鬟喊她是“大小姐”,而非夫人之类的称呼。
这么有钱的人家,怎么看都不像是嫁不出去的呢。
“好,”赵宁对宋倾堂说道,“宋郎将明日几时来寻我都可,没有其他意外,我不离开。”
“嗯,”宋倾堂一笑,“那我走了,先告辞。”
“好。”赵宁说道,又施礼。
宋倾堂匆匆走了,上了马背离开。
小丫鬟好奇的低声说道:“大小姐,你是怎么认识京城的军爷呀。”
而且这个少年看上去英姿飒爽,容貌生得特别俊朗。
“剿匪认识的。”赵宁回答。
“哦……”小丫鬟低声应道。
是了,想起来了,当初大小姐可是从贼匪手里逃出来的。
乍一回来,整个赵家都惊了,街坊邻里全部都炸开了一般,一时之间成了街头巷尾传了又传的奇闻。
好多人跑来赵家问话,各种各样的都有,有些人话里面所带着的试探和猎奇,已经到了严重冒犯的地步,但这位大小姐一点脾气都没有,安静的听着,礼貌的回答,没什么笑容,但足够客气。
而且,小丫鬟觉得她都不能被称之为大小姐,毕竟她岁数好大了,而且听说跟人有过婚约的呢,跟着她一起回来的那位举人先生,管她喊的就是师娘来着……
“载春。”赵宁说道。
小丫鬟看过去:“嗯?”
“那几个哭的厉害的,看到了吗?”赵宁看着前面的人群。
“看到了的,”小丫鬟说道,“他们家的东西被烧光了,所以才哭的,毕竟一无所有了嘛。”
“是啊,”后边有人说道,“怪可怜的呢。”
“全给烧光了,明日也不知道睡哪了。”又有人说道。
“载春,”赵宁说道,“昨日寻住处和店铺时,似乎有一个废弃的大园子离这边很近。”
“嗯,”小丫鬟看着她,“很近,就隔两条街。”
“买吧,”赵宁说道,“让这些人去住,送他们。”
小丫鬟愣了下,点点头:“好……”
身边的人也愣了,眨巴着眼睛,惊在那边,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一个大园子,京都的大园子,这得多少白花花的银子啊。
这,这就送了?
“你去同他们说一声,”赵宁又说道,“让他们不用哭了。”
“是,大小姐。”小丫鬟应道。
看着小丫鬟朝那边走去,众人再看向远处还在哭喊的人,心里面都在暗暗羡慕。
房子烧了归烧了,可是地还是他们的嘛,现在又能平分一个院子,这太好了。
大火在三个时辰后被彻底扑灭,街上除了兵甲们,大部分人都已经回了。
小丫鬟也睡了,在锦绣软榻上裹成一团,朝着靠墙的一面。
偶尔有风从外边吹来,带着寒意,小丫鬟在梦中吸了吸鼻子,呢喃几句听不懂的梦语。
卧房很大,隔开两个别厅,主卧那一处,赵宁立在窗前,窗开着一扇,风就是从这来的。
远处的星火灭下去了,士兵们气喘吁吁的躺在路边,隔街有几个包子铺开张,小摊前挂着几盏灯笼,在黑黢黢望不到尽头的长街上,像是启明的灯。
赵宁安静的看着那几盏灯,许久未动。
待天光渐渐亮开后,她才收回目光,抬手合上窗扇。
小丫鬟睡了很久,醒来时日头升的好高。
她揉着睡眼,反应过来后惊醒,糟了,睡过头了。
她忙从床上爬起,刚穿好衣物,便见软榻前的小桌上放着张纸条,是赵宁留的,嘱咐她别打扰她睡觉,今日想去哪玩皆可,下午酉时前回来便成。
小丫鬟捏着纸条,再抬头朝赵宁的主卧看去,顿时笑了。
太妙了!
可以自己去玩了呢!
………………
大火留下来的废墟被寒风呼呼吹着,不时带来大片灰烬。
废墟前围着好多人看热闹,一片唏嘘。
最前边还有哭声,是酒楼逃生出来的伙计们在哭,一共死了十二个人,除了刘掌柜一家四口,还有几个来不及逃生的房客和隔壁睡得正熟的祁掌柜两口子。
小丫鬟跟在人群后面围观,不少人认得出她,对她分外客气,说话的神态带着明显恭维。
小丫鬟嘻嘻笑着,同大家招呼,神采飞扬。
看了半日热闹,一队佩刀守卫大步过来,撕掉不远处布告栏上的废纸,将几张新的告示贴上。
大家一拥而上,围过去看热闹。
“这上面写的啥?”
“摆摊写字的,过来给念念!”
……
小丫鬟捡起地上的废纸,看着上面的女童,抬头好奇的问道:“官爷,这个阿梨,不找了吗?”
几个男人正准备走,闻言回头看了眼,说道:“哦,找到她了。”
“啊?”小丫鬟好奇,“找到了?”
几个男人没回答,直接掉头走了。
小丫鬟垂下头看着手里的纸,画像上的女童眉眼分明,她没见过,倒也说不上像还是不像,丑还是美,但这气度很是干净。
找到了,也不知道会落个什么下场。
小丫鬟将这张纸小心叠好,打算带回去给大小姐看看,毕竟从大小姐那日的反应来看,她跟这个女童是有些渊源的。
小丫鬟带着废纸离开了,街边一个小乞丐还坐在那边,目光有些愣。
一个路过的人往破碗里面扔了个铜板,打断他的思绪,他回神后忙笑嘻嘻的说道:“谢谢大老爷,谢谢大老爷!”
等对方头也不回的走远后,他收回目光和笑容,看向那边的公告栏。
没听错的话,刚才真的是说阿梨被抓走了。
不是吧。
铁柱皱眉,挠了挠头皮,怎么看阿梨都不像是会被轻易逮住的人啊。
铁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笃定,也许是小女孩平时说话的笑容和神情?
越想越觉得坐不住,铁柱收起破碗和铜板,起身走了。
………………
军营的床不舒服,热水也是。
宋倾堂睡醒后吃了点东西,等了好久才盼来可以洗澡的热水。
洗完穿着中衣,用巾帕抹着脸出去,来路遇到不少人招呼,他点点头,随口应着。
待回到房间,端起桌上搁着的温热参茶,喝了口后,他心情才终于大好。
昨夜太累了,脖子和胳膊很是酸痛,跟打了三天的仗一样。
手背有些地方被烧伤,到时候还得去要点膏药。
垂头看着手背上边的伤口,宋倾堂又喝了口参茶,而后放下,准备去更衣。
“少爷。”执剑这时进来,手里捧着一堆膏药。
宋倾堂随手拿来一个,打开口凑在鼻子下闻着。
执剑看着他,委屈的说道:“夫人知道少爷跑去救火,把我给臭骂了一顿。”
“有什么好骂的。”宋倾堂看他一眼。
“你说呢,少爷,夫人还不是怕你伤着。”
“嗤,那当初她该拦着我爹别把我送军营去,战场更危险呢,动不动身首异处,死无全尸,搞不好连我的尸体都找不回来。”
“呸呸呸!”执剑忙说道,“少爷,你这是说什么呢!”
“谁家儿郎不是儿郎,昨晚去救火的人又不止我一个,要都这么想,我看这火谁也别救了,一直烧下去,迟早把咱宋府都给烧穿。”
“少爷!”执剑急的跺脚。
“娘们儿啊你,还跺脚!”宋倾堂叫道。
执剑气不打一处来,撇了撇嘴,嘀咕道:“也不知道少爷这些时日是咋想的,跑去巡街,不巡街也摊不上这救火的事。”
“你知道个屁。”宋倾堂说道。
提及这个,他下意识朝书案上的通缉令看去。
干什么去巡街?还不是满大街都贴着这丫头的画像,他跑去巡街的话,至少她要真有什么,他能最快得到她的消息。
说起来,现在时间也不早了,他还得收拾收拾赶去见赵宁,昨夜看到赵宁时宋倾堂便觉得高兴,毕竟赵宁是他目前在京城所知道的,唯一一个跟那丫头有点渊源的故人。
说不定找到赵宁,就可以有办法找到那丫头了,甚至那丫头直接就会去跟赵宁联系呢?
循着宋倾堂的目光,执剑也看了过去,说道:“咦,我刚才端参茶进来好像没看到这个。”
“我昨晚带回来的,一直就放在那,没看到是你眼瞎。”宋倾堂不客气的说道,边在手背上抹药膏。
“昨晚?”执剑说道,“哦,那不奇怪了,她今早才被抓的呢。”
“什么?”宋倾堂朝他看去。
“就这阿梨,”执剑说道,“早上传来的消息,说她被抓到了。”
宋倾堂一愣:“她被抓到了?”
“是啊,这几日满城搜罗女童,想不被抓到也难嘛,”执剑说道,“少爷也想抓到她呢?”
宋倾堂没说话,还是有些愣。
屋外风清日朗,白云舒卷,风从敞开的门外吹来,打在宋倾堂单薄的中衣上。
执剑指了指宋倾堂的衣衫:“少爷,会着凉的,你赶紧去更衣吧。”
宋倾堂垂头看了自己的衣衫一眼,随口“嗯”了声,又道:“执剑,李东延那些人的行事风格,你说这女童落在他们手里,有好果子吃吗?”
“少爷,你这说的什么话呢,就这女童犯的事儿,她都应该被……啊。”执剑在自己的脖子前比了一刀。
宋倾堂拧眉,点点头:“好吧,我知道了。”
他转身朝里面的屏风走去:“我今日不巡街了,你去跟赵校尉说声,我等下出门有事。”
“嗯嗯!”执剑喜道,“少爷,夫人想着让您回去吃个饭呢,她可牵挂着你了。”
宋倾堂没吱声,换好衣物从里边出来,拿了挂在墙上的佩剑,直接走了。
执剑忙不迭追上去,但是喊不住,宋倾堂脚步迈的大,一下子没影了。
执剑气呼呼的立在内门台阶上,唉,回去又不知道要怎么跟夫人交代了。
宋倾堂穿过校场,朝旁边的小路走去,推开一侧守卫稀少的偏门,不远处就能看到李东延的燕云营了。
宋倾堂想了想,去隔街买了两坛上好的石冻春,抱着朝燕云营走去。
去的西侧的偏门,两旁的守卫非常恭敬:“宋郎将。”
宋倾堂点点头,迈过门槛后停下,说道:“可以啊你们,听说那个小妖童被抓到了?”
守卫笑笑:“跟我们没关系,都是我们将军厉害。”
“那其他女童咋办?”宋倾堂说道,“放回去了?”
“这个我们不知道的,”另一个守卫说道,“我们都在这站着呢。”
“哦哦,”宋倾堂点头,说道,“辛苦了辛苦了。”
守卫也笑着应和。
燕云卫这边宋倾堂认识的人不少,好多还是前两年一起在战场上拿命陪过来的。
他进去随意找了几个不当值的弟兄,寻了个房间,坐下来便是一顿吹牛拍马。
酒过三巡,大家都带着微醺醉意,一人借着酒劲感叹:“这些个地方都是拜高踩低的,我们过得那叫不是个滋味,还是二郎好,谁敢给二郎脸色看。”
宋倾堂摆手,笑道:“说哪的,我这不也是会投胎,找了个好爹嘛!”
“哈哈,”另一人笑道,“可不能这么说,二哥你多有能耐本事,我们都看在眼里,谁敢不服你!”
“就是,你是立过战功的,你那本事,我看以后肯定比宋尚书还厉害!”又一人说道。
“得得得,”宋倾堂还是笑着,“等这阵子在京城休养过后,咱再回北境去打,你们也去争个功,以后也飞黄腾达。”
“好!”一人豪气冲天,说道,“回去以后再干.他.娘的!”
宋倾堂给哥几个倒酒,朝门外看去,说道:“哎,说来也是,你们这呆在燕云营的,的确不如去我那边的好,近来听说你们这好像四处在抓女童,京兆府衙门口天天被人喊冤,你们燕云营都被人骂穿祖坟了。”
“哈哈哈……”其他几人大笑。
“不赖我们,干我们屁事。”一人说道。
“我们将军喊抓的,没辙啊。”坐在宋倾堂身边的人笑嘻嘻的说道。
“也是,”宋倾堂点头,“不过听说早上好像被抓到了?”
“什么早上,”最胖的一人笑道,“是早就抓到了,早上才发现这个女童就是那妖童,可把我们将军给乐坏了。”
“这样子啊,”宋倾堂说道,暗骂一句难怪好几日都没见到那死丫头了,又笑道,“对了,那女童犯的到底什么事,被你们给这样惊天动地的找,我怎么都想不出一个小黄毛丫头能掀什么风浪出来。”
屁,怎么可能会想不到,宋倾堂心里真想骂娘,那臭丫头的本事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也不知道哪学的脚下功夫,真要是遇上功夫不怎么样的人,绝对能被那丫头戏弄成猴子。
“说来就邪门了,”一人放下酒碗,“真要说起来,估计你都不信呢。”
他便将那夜垂方庄的事情慢慢说出,旁人跟着补充,其中加点道听途说的鬼怪之言,把宋倾堂说的半信半疑。
其他的宋倾堂绝对不信,比如所说的她躲在棺材里面,忽然跳起来,对抓她的士兵咬过去。
看阿梨干干净净的样子,那些汗臭味的手,她会用嘴巴咬?
但是可以确认的是,阿梨真的去过垂方庄,真的去过那放着棺材的偏殿。
想到之前街头放口棺材的事,的确吊诡,人心惶惶了好一阵,但那件事情也可以确认跟她无关了吧,真要跟她有牵扯,她还跑去垂方庄看个什么?
“真吓人,”宋倾堂说道,“也好,抓到了就成,那就不提这个吓人的玩意儿了,咱说说别的,最近出的几个税制,你们听说了没,你们谁家里有田的,我有几个小道消息要说……”
“好好好!”
“宋二哥你说说看!”
大家很快转移了话题。
聊到很久,外边天色渐黑,中间因为没酒没菜了,还专门令人去买。
众人感叹还是京城的日子舒坦,不当值就自由自在,胡闹去玩,不然在前线军营里,别说聚众嬉闹,便是躲起来偷偷喝酒被发现,都要军法处置。
宋倾堂起身离开,一人起来要送,宋倾堂摆手说不用,独自一人走出来,到庭院后,他的眼眸变得清明,先才的醉意都消失了,就黑黝黝的脸颊还浮着点红晕,两种颜色搭着,像是被晒伤了一样。
斜月沉沉,落了满目清影。
宋倾堂出来后没有往来路去,而是绕了个弯,朝前衙的小路走去。
这条路非常僻静,鲜少有人来,远处月华光影明亮,此处却恰被两旁高墙所挡,漆黑一片。
宋倾堂走着走着,心里忽生心烦,停下脚步看着前方高墙间笔直的一条路。
高高的墙幽黑森冷,像是一双冰冷的眼眸,可怜的睥睨着行走的人。
京城真烦,宋倾堂皱眉想着,还是北境好,平原开阔,民风豁达不羁。
瞧瞧那群在沙场上还有个人样的兄弟,回来到这燕云营,就变的跟个兵痞一样。
不,在被抽调去北境时,他们本就是这燕云营的兵。
烦,真烦。
前衙很热闹,火光明亮,来来往往都是人,有要出门去巡街的,有刚巡街回来的。
宋倾堂止步的地方说是前衙,其实离燕云卫的门面还远着。
他站在一个角落,看着远处看守大牢的六个兵,想着怎么过去比较好。
这时一队人马朝这边走来,大约八个人,中间还走着两个妇人。
两个妇人端着手,衣裳干净明亮,称不上富贵,但绝不简朴,用料非常好。
她们神态轻松,正开口同旁边面无表情的男人们说话,带着点奉承意味,不像是被抓进去坐牢的。
他们朝这边走来,宋倾堂看到自己的影子,往后面退去一些,想避开他们。
后边是另一条小路,夜风料峭,萧瑟漆黑,往里面去可以通往牢房的另一侧,但那边的铁门是被锁死的,进不去。
那些人越走越近,宋倾堂想着干脆躲远点最好,又往后面倒退几步。
一道寒芒却在这时忽从身后逼来。
刀刃破空所带起的轻微风声,登时让宋倾堂回身,伸手挡开对方的前臂,并同时去擒拿对方。
来人动作迅速,非常灵敏,瞬间避开他的所有进攻,掌握主动。
一来一回数个回合,宋倾堂咬牙,有些吃不消了。
他功夫不差,好歹也是战场里面舔着刀口上的血大步迈过来的,体能和力道上面从来没虚过谁,现在却被对方压的有些无法动弹。
渐渐被逼至墙角,对方的下手越来越狠,手里面的匕首银光弄影,数次都要击中他要害。
宋倾堂眼眸变很,调动起周身力量去硬碰硬的对抗,对方的身手却着实敏捷,半点便宜都不给他占。
一阵风声扫来,匕首攻向他颈部,宋倾堂为避开这致命一刀,往后面墙角退去,却看到对方将才挥出一半的匕首收回,一刀银光在他指尖陡转,紧跟着匕首从另一个角度击来。
耍我!
宋倾堂瞪大眼睛,紧跟着就看到瞬间逼近的锋刃。
这一刀绝对不是耍他,他已无路可退,仓促间,宋倾堂避开要害并伸手去挡,但已料到这一刀必然会让自己见血了。
刀刃却霍然停住,随即又被收回。
又耍我?
宋倾堂大怒,当即挥出拳头。
对方腰身一扭,侧步避开,没有再进攻的意思。
无端生出一股默契,宋倾堂也停了下来,喘着气低声说道:“你是谁?”
方才太乱,黑暗里面只看到一个模糊黑影,身材高大修长,个头跟他不相上下,现在静下来才发现,这人似乎更瘦一些,也许是一身黑衣的关系。
是了,黑衣。
穿着夜行衣的能是什么好东西,想着,宋倾堂又要挥出拳头,准备先发制人。
“宋郎将。”对方这时开口,声音清越低沉。
宋倾堂一顿,眉头微微皱起,好耳熟的声音。
男人将脸上的布扯下,黑暗里面大概只能看个轮廓,但能觉察得出,对方皮肤很是白皙。
“是我,沈冽。”男人说道。
宋倾堂愣了愣:“怎么是你?”
“我来找阿梨,”沈冽说道,“宋郎将躲在这儿也是找她?”
“你找阿梨?”宋倾堂狐疑的看着他,“你找她干什么?你们两个什么关系?”
沈冽微顿,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
“说来的确非亲非故,但我敬她,”沈冽说道,“宋郎将呢?你在此为的什么?”
“非亲非故。”宋倾堂琢磨着四个字,觉得怪怪的。
沈冽看着他,又说道:“宋郎将?”
“啊?”宋倾堂回神,而后摆手,“没什么,嗯,你说得对,我来这就是找那臭丫头的。”
“好,”沈冽点头,“那稍后我们见机行事,不如你去引开他们?”
“等等,”宋倾堂忙喊停,“你是来救她走的?”
“当然。”
“我不是,”宋倾堂摇头,“我是来问她到底怎么回事的。”
“好,那你先问,等你问完我再救。”沈冽说道。
“不是,你怎么还是没懂我的意思,”宋倾堂皱眉,“现在那臭丫头可是朝廷的案犯,怎么能让你说带走就带走?”
沈冽看着宋倾堂,顿了顿,一笑:“我现在懂宋郎将是什么意思了。”
“你回去吧,”宋倾堂说道,“放心,我不会出卖你,这事我当不知道,等我想办法见了那丫头,问清楚怎么回事后,我再找你说。”
“好,”沈冽点头,“那有劳宋郎将了。”
这么好打发?
宋倾堂看着沈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不过他现在手背和前臂还发麻呢,怎么当初没看出来,这家伙这么能打的。
“沈冽,”宋倾堂忍不住说道,“你的身手跟谁学的?拳脚功夫不赖啊。”
“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沈冽说道,“宋郎将先去找阿梨吧,同我问她一声好,她若问及,宋郎将便如实告诉她我今夜来过这。”
“好,”宋倾堂点头,“那你走吧,改明儿有空我再找你好好讨教拳脚功夫。”
“好,”沈冽说道,“如此,告辞。”
说完便转身离开。
宋倾堂看着他隐匿在黑暗里面端挺的身影,脑子里面有点乱,感觉这么轻易把人打发走,有点难以置信。
这时,一阵女童的哭声忽从大牢里面传来,还伴随着阵阵尖叫。
宋倾堂一愣,朝身后看去。
沈冽也停下脚步望去。
“不要不要!”
“我要回去找我的娘亲!”
“救命啊!!!”
“你别碰我,不要碰我!”
……
女童们惊叫着大哭。
同时传来鞭声和男人的唾骂声。
“人牙子,”沈冽走来说道,“刚才进去的那两个女人。”
“他狗娘养的,”宋倾堂说道,“他们要卖这些女童?”
“几日前已经卖了二十个了。”沈冽说道。
“二十个!”宋倾堂倒吸一口凉气,“混账东西!”
“你救不救?”沈冽看着宋倾堂。
“救?现在?”
“好吧,”沈冽抬手将遮脸的布重新戴好,“那我去。”
话音落下,步伐已大步奔了出去。
“喂!”宋倾堂压着声音叫道,“你别去!”
说完也跟了上去。
燕云营的牢房不大,总共不到十个牢笼,现在里边全是女孩,十个牢笼关满不止,后院柴房也派上用场,关了六十多个。
挑选中的女孩被拉扯到一旁,还要再经过人牙子的挑选,五官清秀是主要,随后便是牙口和骨相。
“哭什么!闭嘴!”
“再哭现在就弄死你!”
“你哭什么,你丑成这样,挑不上你!”
……
几个男人暴躁的在骂,边拿手里的鞭子抽。
女孩们挤在一起,最外边的人吃痛,拼命想往里面挤,被里面的人惊惶推出去。
鞭子抽的噼里啪啦响,那些被捏着双颊在“挑选”的女孩子们不敢哭,强行忍着自己的啜泣。
一旦有情绪崩溃控制不住自己的,那些人会毫不客气的抽来一个清脆的巴掌。
外边的女孩子们挤挤挨挨,最里面有间牢房却很安静,破旧潮湿的木板床上躺着一个女孩,黑暗里面没有半点声响。
“闭嘴!别哭了!”
“割掉你的舌头信不信!”
男人的叫骂声不断传来,声音暴躁。
女孩子像是听不到,丝毫不受影响,眨着眼睛躺在那边,沉默的看着浮空。
“这个不行,”一个牙婆子摇着头,将手里的女孩往旁边粗鲁推去,“下一个。”
又一个女孩被推来。
牙婆子捏着她的脸颊逼她张开嘴巴。
女孩浑身发抖,怯怯的看着她。
“看什么,挖了你的眼珠子!”牙婆子叫道,眉目凶狠。
女孩眼眶红了,忙避开眼睛。
牙婆子哈哈笑起来,看着她的牙口还算好,往另一边推去:“再来。”
再一个女孩被推了过来。
“不行不行,”牙婆子厌恶的往旁边推去,“狗牙都长得比她齐,下一个。”
话音刚落,一个黑影被从外面摔进来。
女孩子们惊呼着往两边跑开。
两个牙婆子也被吓到。
牢里的男人们第一时间推开人群冲去:“谁!”
守卫慌乱从地上爬起,就要发话,这时又一团黑影被摔来,重重砸在他身上。
背上轰然剧痛,两个守卫在地上摔得狼狈。
再傻也看出来发生了什么。
“胆肥了!”牢里一个男人唾骂道,拔出大刀朝外面跑去。
还未到门口,大片风声迎来,倏然间只看到一个人影腾空侧翻过来,长腿带起的劲道正中他脸颊,同时来人手里还借势抛来一团黑影,稳稳的跟飞出去的他砸在一起,摔落在地。
方才吵成一片的女童们都静了下来,愣愣的看着一身夜行衣的不速之客。
沈冽眼眸一扫,随后大步过去,揪起刚才被他踢中的男人,手里的匕首架在他脖子上:“阿梨呢?”
男人没说话,恶狠狠瞪着他。
“你犯不着为了和你不相干的事丢掉自己的性命,”沈冽语速飞快,“她在哪?”
说话间,匕首已入.肉,血丝渗出来,男人全身的注意全集中冰冷的锋刃上。
顿了顿,他沉着脸伸手,往最里面指去。
沈冽收回刀势,朝最里面走去,步伐极大。
两个牙婆子忙垂着头往两边退去,拥堵在道上的女孩们也赶紧避开。
沈冽拔了根火把,到最里边后止步。
牢笼没有上锁,铁链是虚挂着的,空气非常难闻,有极浓重的血腥味和尿酸味。
沈冽看到这个铁链,双眉微合,觉得有些不对。
“阿梨?”沈冽开口叫道。
火光照来,让牢房亮了半片。
女童感受到光芒,撑起身子爬起,有些呆滞和茫然的看过去。
沈冽一顿,微拧的眉心拧的更紧。
他没再说话,举着火把转身离开。
回来的路上将火把插回去,经过人群时,沈冽忽的伸手将一个牙婆子从女孩堆里面抓出来。
牙婆子惊叫挣扎,但很快就叫不出了,沈冽的巾帕将她的嘴巴牢牢堵住。
沈冽再冷目看向另外一个。
那妇人脸色一白,睁着眼睛看着他。
沈冽转眸扫了眼其他女童,顿了顿,抓着先前的牙婆子离开了。
经过时,那些男人一个吱声的都不敢,为首的男人整个脸颊都肿了,脖子上的血水流的不多,但特别醒目。
从沈冽进来到现在,前后所费的时间极短,快出去时,外边传来奇怪的鸟叫声,咕嘟咕嘟的。
宋倾堂藏在树上,看着远处越走越近的火光,又捏着嗓子叫了几声。
看到沈冽出来,手里还揪着个人,宋倾堂忙跳下来,说道:“阿梨呢?你怎么带这么个大家伙出来?”
“先走。”沈冽说道。
宋倾堂是踩着点过来的,正是换班当口,所以这里看守的人不多,如今看来,沈冽也是。
宋倾堂跟在沈冽后面,从先才他们动过手的小路经过,东绕西拐两炷香的功夫,沈冽在一个安静小院停下,松开了手里的妇人。
“阿梨呢?”宋倾堂停下来便问道。
沈冽扯下面纱,说道:“里面的女童不是阿梨,容貌有几分相像,不过那女童,”沈冽停顿了下,而后再继续说道,“她双耳都是血,唇齿也是,反应略呆滞,我怀疑她可能被刺聋双耳,以及嘴巴也被做了手脚。”
宋倾堂傻了眼:“这是为什么?”
“你觉得呢。”
宋倾堂转头看着幽黑黑的夜色,皱眉说道:“所以我就知道,那个丫头哪能这么轻易被逮到,可是他们干什么要那样对一个小女童?”
沈冽没说话。
安静一阵,宋倾堂像是想到什么,朝沈冽看去:“对了,你不是说要去救那些女童?你怎么把这女人带出来了?顺便,那个假阿梨你怎么不带出来?”
女人一直杵在旁边,忽然被点名,惊忙抬头望去。
“现在救出那些女童,你说我要怎么安置。”沈冽说道。
宋倾堂点头:“的确,我们安置不了。”
“里面还有一个牙婆,”沈冽道,“我至多只能带一个出来,本想杀了里边那个,但是那些女童在,不好当她们面动手。”
听到“杀”字,女人脸色更白了,身体都不由颤抖。
这时远处传来口哨声,非常尖锐,三长一短。
宋倾堂抬眸看去,说道:“大牢的事被他们发现了,要集结人手来对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