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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到巳时六刻,东平学府的事情才终于传入皇宫。

    廖内侍熬了两宿,好不容易得以休息,便被急急赶来的小太监摇醒。

    听完小太监说的,廖内侍只觉得双耳嗡嗡作响,本以为已无事再可令自己惊撼,没想总是有一浪高过一浪的惊吓在那等着。

    “青山书院,没了?”廖内侍难以置信的说道。

    “没了,”小太监还喘着气,“林内侍让我来问问公公,他未曾听皇上提过,甚至连宣武军的人马,都不曾在宫中见过,公公是否也如此?”

    “我也未听皇上提过,可能是天荣卫带出去的口谕吧。”廖内侍说道。

    “宋尚书还在宫里呢,”小太监皱眉,“那个宋郎将这次可真是闯了大祸。”

    “不不,”廖内侍抬起手,声音虚浮的说道,“是积了大德,立了大功。”

    “可有什么用呢,皇上要真想让东平学府完蛋,那也不过多喘一口气罢了。”

    廖内侍没说话了。

    他掀开暖软的被子下来,拾来外套披上,说道:“宋尚书他们,现在在哪?”

    “几个尚书都在东明宫,虞大人和潘大人他们在天盛宫,”小太监说道,“公公,您这是要去找皇后吗?”

    廖内侍摇摇头:“咱们得想个办法,把宋尚书给保下来。”

    “那肯定来不及了,林内侍让我来找您时,陛下已经雷霆大怒了,这都过去了快半个时辰了呢。”

    廖内侍手里的动作停顿,看着小太监:“陛下,咋说的?”

    “林内侍没讲。”

    廖内侍垂下手,一屁股坐回炕上。

    “怎么就出了这种事,”廖内侍呆呆的说道,“怎么,就出了这种事呢?”

    话音才落,外边传来极响的动静。

    廖内侍抬头看去,皱眉说道:“去看看,出了啥事。”

    小太监打开房门,才开一条小缝,忽的就被人粗鲁的推开:“给我出来!”

    一只胳膊探入进来,直接揪着小太监的衣领往外拽去。

    小太监忙惊呼救命。

    廖内侍吓了跳,忙捡起剩下的衣服,边穿边跑出去:“这是咋的了!发生什么了?”

    数十个士兵冲入内侍局西院,正一扇门一扇门的踹开,但凡里面有人,全部扯出来丢到院子里。

    看到廖内侍跑出来,为首的队正态度才算恭敬了一些,说道:“廖公公。”

    “这是怎么回事?”廖内侍怒道,“干什么呢,这可是内侍局!”

    “我奉的是皇上的令,”队正说道,“工部尚书宋度和工部侍郎黄觅不见了,我们正在搜查。”

    廖内侍一愣:“宋尚书和黄侍郎不见了?”

    “对,然后,”队正看了眼院子里面站成一团的太监们,说道,“这些人皇上也让我带走。”

    本来一头雾水的小太监们听到这话瞬息慌了。

    “别呀,我们可没犯事啊!”

    “廖内侍,救救我们!”

    “我们今日见都没见过宋尚书和黄侍郎,为什么要抓我们走?”

    “别吵吵!”廖内侍喝道,看向队正,“这是咋回事?皇上怎么说的?”

    队正挑了下眉,古怪的说道:“廖内侍,我看您也去收拾收拾呗,看您这情况,你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可别怪我没提醒您,您要是收拾慢了,指不定就和这些人一样了。”

    廖内侍眉头一皱,一个小小的队正,竟敢这样和他说话。

    “我去问问皇上,”廖内侍哼道,“你忙你的去!”

    说着转身进屋,去收拾得体,并未理会院子里连连唤他的小太监们。

    离开内侍局,廖内侍脚步匆匆往天盛宫走去。

    一路上所见皆人荒马乱,宫里的禁卫们在四处抓人,一队队的小太监和宫女被推攘着往东北带去。

    廖内侍垂下头,谁也不理,谁的话也不搭,加快脚步,心里边越发慌了。

    “我真的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尖锐的哭声忽从前边传来。

    廖内侍抬头看去,两个内侍被摔在地上,嘴巴打的都是血,正哭叫着爬起。

    看着有些眼熟,廖内侍终于认出来,是佳应宫那边的小太监。

    “这是咋了?”廖内侍大步走去。

    一个禁卫抬头,见到是廖内侍,随意行了个礼,说道:“廖公公,这俩人是佳应宫的,他们佳应宫的宁嫔跑了!”

    “宁嫔跑了?”廖内侍看向他们,问道,“那,妁兰呢?”

    一个内侍捂着肿肿的脸,哭道:“也跑了!”

    “你们该打!”廖内侍大怒,“宁嫔和妁兰什么时候跑的?那佳应宫一共才多大,这都看不好?让你们去冷宫是干什么的?你们以为是去混吃等死的呢!”

    “我们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啊!妁兰一直在骗我们,然后她就自己偷偷跑了。”另外一个内侍大哭。

    “我们这不是跑出来找她们嘛!然后就遇上了……”内侍哭着看向那几个发泄一样打他们的禁卫。

    早知道就不说了,更不出来找人了,佳应宫是个角落里的冷宫,谁管他们啊。

    “打死你们活该!”廖内侍厌恶的瞪他们,头疼的说道,“我去找陛下。”

    说完,什么也不想管了,大步离开。

    这一件件闹的!

    自数日前发现刺客开始,宫里便一刻安宁都没有了。

    或者是说,自安太傅第一次被行刺之后开始,宫里便彻底没了宁静。

    以前也不是没有打打闹闹,但顶多是那些个争宠的妃子在自作聪明的算计来算计去,说白了,她们自认为手段多好,可皇上又不傻,全看在眼里呢,就跟看猴戏一样。

    可是现在发生的事情,才彻底的天塌地陷,永无宁日。

    廖内侍走着走着,看着四周熟悉的场景,他忽然哭了。

    这皇城内的一景一物,大小宫殿,他再了然不过。

    他可是,在这生活了足足四十年的人呐,比起皇帝和不爱走动的皇后都还要熟悉。

    风雪呼号着从廖内侍两边而过,他顾不上别人的目光,双手捧着脸,呜呜大哭了起来。

    同一时间在哭的,不仅廖内侍。

    整个皇宫,到处都有人在哭。

    因为没有听话配合而遭了毒打的太监宫女们哭得凶狠。

    公主们也在哭,她们哭了好久,眼眶红肿,把自己关在寝宫里,谁也不理。

    哭得最厉害的是那些最低阶的嫔妃们,她们中许多人进宫后甚至连皇上的面都没有见过,但是她们如今纷纷被赐了毒酒,白绫,和匕首。

    王公大臣们盘着腿,坐在空旷的大殿里。

    有人也在哭,有人神情呆滞,有人还在吵个你死我活,还有人闲的发慌,用身上带着的银两与人玩起了小游戏。

    廖内侍哭完以后去到天盛宫,之前小太监说,皇上雷霆大怒,但廖内侍却发现,皇上似乎心情颇好。

    书房里还有一个少年,正在作画。

    身着锦衣,气度清华,颇为俊俏。

    廖内侍回想一阵,忆起是安太傅的小儿子,安于平。

    竟然是他……

    廖内侍对安于平印象很深,他虽在朝无官位,但他颇具才气,多次在京都公子小姐们的诗酒会上大展才华,诗词送到宫中,宣延帝也夸之又夸。

    不过看到他,廖内侍最先想到的是他的父亲,大乾太傅,安秋晚。

    廖内侍叹息,这安太傅失踪的可真是太久了,至今生死未卜。

    “皇上,好了。”安于平这时抬起笔说道。

    廖内侍望去,安于平身前的画是一座湖亭水桥,只简单数笔勾勒,但曲线生动,极具灵气。

    “妙极,妙极!”宣延帝笑呵呵的看着,说道,“真乃神功妙笔,果真只有二十笔,便这般传神了。”

    安于平将笔搁下,谦逊垂下头。

    “不过安卿最闻名的,还当是诗词作赋吧?”宣延帝说道。

    “于平不敢当,拙诗而已。”

    “朕便再出题考考你,”宣延帝笑道,“不如这样,就依着南北儿歌四字为朕做首盛世诗吧。”

    廖内侍望向安于平。

    少年揖礼领命,略作沉吟后说道:“回陛下,有了。”

    “哦?”宣延帝好奇,“这么快?”

    “北城湖桥过千车,南楼一眼望万侯。摇鼓糖浆馋小儿,华香屏满城歌。”安于平说道。

    宣延帝愣了下,而后道:“安卿厉害,着实好才华,妙!”

    “哈哈哈哈……”宣延帝登时开怀,“好才华!妙!”

    廖内侍点头,的确是首好诗眉头轻皱,困惑不安的看着宣延帝。

    这时天荣卫正将陆明峰和御驾车前军都尉孙逸客从外走来,两人面色皆非常不善,尤其是陆明峰。

    待他们走近,廖内侍进去通禀。

    安于平准备告退,宣延帝却让他留下,直接令陆明峰和孙逸客进来。

    安于平揖礼称是,面色无波的退到一旁,安静站着。

    廖内侍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几眼,林内侍则过来廖内侍一旁,扯了扯廖内侍的衣裳,让廖内侍同他离开。

    宣延帝回书案后坐下,拾起近来把玩最称手的玲珑翠金玉如意,只有手掌大小。

    陆明峰和孙逸客进来后,恭敬行礼,而后陆明峰开口说道:“皇上,燕云卫府也叛变了。”

    宣延帝一顿,说道:“什么?”

    “杜一德带了数千兵马去了东平学府,与宣武军大动干戈。林曹不知去向,极有可能已经遭遇不测。宋府人走光了,一个人都不剩,应是连夜走的。宋倾堂还在东平学府外,以及……那个女童也在,阿梨。”陆明峰说道。

    听闻最后一句话,一直垂首的安于平抬起头来望去。

    “阿梨,”宣延帝淡淡一笑,“这女童,竟还生龙活虎的活着。”

    “那边已围有数万百姓了,”陆明峰说道,“所以郭府,去不了了。”

    宣延帝脸上的笑容散去,眉目变得阴厉。

    陆明峰看着他,不敢再说话。

    按照宣延帝之前所想,东平学府由宣武军去踏平,郭府则由天荣卫的人马去带人,就如昨天将安于平从太傅府带到宫中一样。

    但淮周街剑拔弩张,一触即发,正位于淮周街的郭府,便真的不好去了。

    “宋倾堂,阿梨,”宣延帝慢声说道,“这两人若不死,换你死吧。”

    皇帝的语气轻轻懒懒,带着不耐,说出来的话,却就是能轻易定夺人的生死。

    陆明峰跪下,说道:“是,陛下。”

    “郭澍那外孙,我今日一定要看到人,”宣延帝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也不管淮周街那边围着多少人,你必须把他带到我跟前来。”

    “是,”陆明峰又应声,“陛下,臣告退。”

    “去吧。”

    陆明峰从地上起身,作揖离开,诚惶诚恐。

    宣延帝转向孙逸客。

    “陛下,都妥了,”孙逸客恭敬说道,声音很轻,“城内城外,官道上,一切皆已安排妥当。”

    “宋度和黄觅,还未找到吧。”宣延帝说道。

    “我来时遇见荀斐,金吾卫和禁卫还在找。”

    “预谋,”宣延帝笑了,“朕的工部尚书,工部侍郎,这胆气,厉害。孙逸客,若要拿下东平学府,你说需要多少兵马?”

    孙逸客皱眉,半响,说道:“陛下,东平学府门前聚拢的百姓越来越多,如果城外没有流民,也许能调动十二卫全力镇压,但是现在……”

    他其实还想说,朝中的王公大臣,可全被软禁于宫了。

    整个王朝,就像是一张用家族,氏族,亲友织成的细密繁复的网,军中绝大部分将士,一半之上与朝中大臣密不可分。

    就如骁虎营宋倾堂是工部尚书宋度的二儿子,其他大臣们的儿子侄子学生同样,皆分布于王朝军机各处。

    强权之下,众生惊惧,雷霆之势必可以镇压一切,可偏偏有人不怕死的站出来要反抗了。

    这样的力量,是吓人的。

    就像是一束光,忽然高亮于暗夜,那么世人必当逐光而去,甚至可能同化为光。

    全力去摧毁打灭,不是不行,区区东平学府,区区宋倾堂。

    可是,怕的便是宋倾堂死后,东平学府在白日万众目光下消殁之后,又该当如何?

    书房里面沉默安静,宣延帝不再说话。

    安于平立在一旁,全程不卑不亢。

    过去良久,宣延帝将手里的玉如意轻轻搁在砚台旁,很轻很轻的一声脆音。

    “调遣城外宣武军大军入城,”宣延帝说道,“不止东平学府,京都所有学府书院,不论大小,皆不能存。”

    孙逸客微微一怔,垂首说道:“是。”

    “传令宫卫,禁卫,金吾卫,宋度必然还在宫中,掘地三尺也要将他寻到。宋府黄府上下所有人,以及和宋黄两府有牵连之人,尽数都要寻到,一个不留。”

    “是。”孙逸客领命。

    “你下去吧。”

    “臣告退。”孙逸客说道。

    宣延帝看向安于平,淡淡道:“安卿。”

    安于平垂首:“皇上。”

    “你怎么看?”

    安于平愣了愣,抬头看着宣延帝:“皇上,什么怎么看?”

    “宋倾堂,”宣延帝说道,“你们年龄相仿,父辈皆在朝中为官,平素可有往来?”

    安于平双眉轻皱,摇头说道:“回陛下,没有,我好文,他好武,且我父亲与宋尚书私交甚少,所以……”

    宣延帝唇角一勾:“那,沈冽呢?你可认识?”

    “沈冽是谁?”安于平问道。

    宣延帝看着他,发现他神情并未有异样,的确不是故作的困惑。

    宣延帝收回目光,望向笔架下的黄龙玉薄意清平十方笔搁,说道:“郭澍外孙,沈家嫡子,沈冽。”

    “原来是郭前辈的外孙。”安于平说道。

    “你既不认识宋倾堂,对宋倾堂此次之举,你觉得是对是错?”宣延帝又问。

    安于平心里越发好笑。

    从宣延帝招他入宫的那一瞬,安于平便知道,大哥安于持告诉他的父亲当初的话,果真一一应验了。

    父亲说,城外难民会增加十倍。

    父亲说,依皇上的性情,他会弃城。

    父亲说,大乾,不久矣。

    皇上问他知不知道沈冽是谁,他说不知,实际上怎会不知。

    再不出名,那也是郭澍的外孙。

    而且,早在宫里的人去安府召他入宫前,大哥便预料过他会被传召。

    不止是他,但凡所有在京城的贵胄少年,皆会被传入宫。

    他进宫时,便和宣平侯世子孟笑川及定远侯独子,这个差点要成为他们安家女婿的石天阳君博郎遇见。

    而郭家,虽然除了江州刺史郭二爷郭兆海之外,再无一人入仕,可郭家的名望地位在那,且沈冽又在京中,宣延帝绝不可能不顾。

    甚至,比起宣平侯,定远侯这样的大乾侯爷来说,那些扎根已久的数百年世族,才是宣延帝最急于下手和看重的。

    沈冽没得选择,他不可能不进宫,因为宣延帝根本不会放过他。

    不过说来玩味,整个京城,恐怕没有多少人知道安府在今冬的前几场大雪里已人去楼空,如今的太傅府,他进宫了,便只剩下安于持和几个近身随从亲卫们在那维持兴荣假象了。

    而想拿他安于平去要挟门治安氏,宣延帝的如意算盘,打的大错特错。

    像现在,他岂会不知道宣延帝将他独个儿叫来书房,又是谈民俗,又是作画作诗是为得什么吗?

    包括,宣延帝还特意将他留下听他们谈话呢。

    这是招揽,暗示,想收他培养他吗?

    可惜,我安于平看不上你李家的权势。

    安于平抬手,恭敬揖礼,缓缓说道:“陛下,对于宋倾堂一事,其实我有困惑。”

    “困惑?”宣延帝说道。

    “是,”安于平说道,“陛下先才说,这是一场预谋。”

    宣延帝花白的眉梢微微挑了下,望着他的目光变冷。

    “陛下,”安于平抬起头来,对上宣延帝的目光,“青山书院之事,除了陛下之外,无人能提前知晓,而东平学府,便更无人猜到将要有此一劫。陛下说宋尚书和黄侍郎胆气大,可在我看来,若他们能有预谋造反,怎敢再入宫来?据我所知,刑部尚书陆大人便因故没有进宫。”

    “所以,会不会是这样,”安于平继续说道,“极有可能宋倾堂只是带兵经过,日常巡守京都,恰遇上了宣武军,双方起了冲突。而燕云卫府杜一德郎将以为有人寻衅,所以带兵前去支援宋倾堂,结果越闹越大。所以皇上,我认为此事或与造反谋逆无关。”

    过去良久,宣延帝皮笑肉不笑,说道:“你现在是不是在说朕蠢,不会分析,不如你?”

    安于平心下一咯噔,摇头:“没有,皇上,我只是如实说出心中困惑。”

    “那要如何解释宋度和黄觅失踪一事?如何解释宋黄两府之人逃走一事?宋倾堂没有谋反?哈哈,”宣延帝笑了,眉目忽而变得狰狞发狠,凶恶的说道,“就算他宋倾堂真的没有谋反,就凭他今日之举,朕已经想将他千刀万剐,将他活生生的放在油锅里炸了!”

    安于平被吓到了,后背渗出了冷汗。

    本以为自己能挺直腰杆,不屑皇上的青睐,可是见到盛怒的宣延帝,他到底还是怕了。

    “你真蠢,”宣延帝看着他,“安太傅平素许是太宠你了,你若有你父亲十分之一的聪慧都好,沉不住气,自不量力。”

    安于平垂下头,惶恐的眨了下眼睛,不知该说什么。

    “滚下去吧,”宣延帝神色浮起不耐,“朕不想看到你了。”

    安于平悄然深吸了一口气,恭敬道:“是,陛下。”

    安于平转身离开,又被宣延帝叫住,让他连同刚作的那幅湖亭水桥一并带走,说话时,宣延帝的神态根本不掩厌恶。

    安于平心高气傲,何曾受过这般侮辱,努力忍下性子,也只能忍下性子,顺从领命。

    出得天盛宫,在几个侍卫的带领下,安于平往东明宫去。

    大哥再三令他沉稳,他的确没能忍住,不过这样也好,他本就受不了那皇上的“青睐”,最好别再找他。

    走着走着,安于平的脚步渐渐变慢,抬头朝前边一群经过的士兵看去。

    看清其中一个士兵的脸后,安于平大惊,眼睛微微睁大。

    宋度也看到了他,心跳慌乱而起,忙收回目光,下意识朝身边的沈冽靠近。

    一行宫卫共十四人,分为两列,每列七个。

    沈冽走在中间,微垂着头。

    宋度的靠近,让沈冽下意识抬眸,朝前看去。

    安于平并未将目光停留在宋度身上太久,他飞快便转移走眼眸,视若不识,平淡离开。

    只是这个震撼感却怎么都消不下去,安于平心头波澜狂涌。

    这胆子着实太大了吧!宋尚书不知道现在被人撞见,会是个什么样的下场吗?

    安于平想回头再看一看,但忍下来了,唯恐将更多人的目光也带过去。

    宋度脸色惨白,觉得周遭一切晃悠悠的,他腿软的快站不住。

    “少,少侠……”宋度声音很轻很轻的开口唤道。

    “莫怕。”沈冽低低说道,语声柔和。

    宋度自认在朝为官数十载,什么样的大场面没见过,可生平真的第一次这般失态。

    他的脚都在哆嗦了,呼吸缓不过来,若不是强力撑着自己,恐怕真要一头栽地上,不省人事。

    黄觅跟在宋度后面,方才一直垂首,闷头走着,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等这段路走过去,四周僻静许多,沈冽才边走边道:“方才是谁?”

    宋度仍未缓过来,叹道:“是安秋晚的小儿子,安于平。”

    沈冽点点头,说道:“大人可好,需不需要寻个地方缓缓?”

    “别,不了,”宋度说道,“就快到了。”

    摘星台的阁楼已经能够看到,再往前走点,就是一条“近路”,太吟湖如今封冻若镜,这条“近路”又在僻静林木深处,四周冬树掩映,哪怕残枝凋零殆尽,也极难会被人察觉。

    湖镜结冰极厚,宋度和黄觅踏上去皆不觉害怕,如履平地。

    平安穿过太吟湖,避开了那些湖亭和水榭,一行人很快到了摘星楼。

    摘星楼正殿仍有人,他们从后偏门进去,去往了寻机室。

    寻机室大殿开阔空旷,四壁皆是一尺长宽的正方体机关暗格,共一千一百二十四个。

    每格机关暗格都能转动四面,上刻四种各不相同的远古纹符。

    任凭这些暗格如何转动,转动几格,都能拼成巨大的天幕星象图。

    表大运,表山河,表万象,表乾坤。

    但天幕星象图太过深奥,星盘之局难定,近十年来,只有两人能完全定局,卜天识机。

    一是定国公府长女夏昭衣,二是太史局监正孔泽风。

    不过二人如今皆已不在世,夏昭衣两年前葬身云湖雪海,孔监正一年前大病去世。

    自孔监正病逝后,此处鲜少有人再来,荒凉清寂。

    宋度和黄觅跟随沈冽进去,一进得殿内,宋度便攀住了黄觅,在黄觅的搀扶下去到大殿正中的地席上坐下。

    腿软的难受,气都险些喘不过来,宋度坐下后,只觉的天旋地转。

    黄觅起身,抬手冲沈冽揖礼:“终于可以大方说话了,这位少侠,还请问名字。”

    “沈冽,”沈冽说道,“醉鹿郭氏为我外祖父家。”

    “竟然是沈少侠!”黄觅欣然大喜,“多谢沈少侠!”

    “不必言谢,我是为宋倾堂而来,我应当的。”

    听沈冽提及儿子,地上的宋度胸口一阵闷痛。

    “这小兔崽子,”宋度说道,“我要是还有命活着出去,我宰了他!”

    黄觅皱眉,在一旁难以平静。

    惹了这么大的事情,却不知道会不会连累家人。

    真是的,怎么就会出现这种事,他一个堂堂正三品工部侍郎,转眼就成了皇上的眼中钉,项上人头不保。

    可平心而论,他双手,不对,还得加上双脚,都赞成宋倾堂的做法。

    黄觅连连摇头,太烦,着实太烦。

    “对了,”宋度抬头说道,“沈少侠,你先前说会离宫,暂时将我同黄侍郎留在宫里?”

    “如今宫里大乱,时局动荡,带你们离宫多有不便,相较之下此处最为安全,”沈冽说道,眼眸望向左手边的高墙,“那边第七个暗格有一个机关,能触发一条暗道,你们暂时进去躲躲,我尽快来接你们。”

    宋度回头朝他所说的暗格看去,顿了顿,宋度收回目光看着沈冽,说道:“沈少侠,你出宫的话,是否去找二郎?若是去找他,还烦请沈少侠帮我带话,让他好好活着,千万不能有事。”

    “好,”沈冽应下,“我会派人同他说的。”

    “多谢沈少侠。”宋度眼眶浮起红晕,感谢道。

    沈冽看向身旁几个亲卫,同他们嘱咐留下来保护好宋度和黄觅,而后带着两名亲卫离开。

    黄觅扶起宋度:“大人,我们先进去吧。”

    宋度点头:“嗯。”

    他们一同去到沈冽所说的机关前,果然,真的有玄妙,他们右手边三丈处的地面上,出现了一道暗门。

    “这,着实有些太奇怪了,”宋度看着暗门,愣愣的说道,“黄侍郎,咱们两个人是做什么的?”

    黄觅看着地上的暗门,明白宋度问的是什么意思。

    “咱们两个,是工部的人。”黄觅说道。

    “这宫里大大小小的建筑,年年都要翻修维护和革新,所以,没人比咱们两个人更清楚皇宫有多大,宫殿有多少。”宋度说道。

    “但是,”黄觅拢眉,“咱们对这么一个暗室却毫不知情。”

    “对,”宋度点头,“可是沈冽却知道。”

    “奇了。”黄觅不解。

    “怪了。”宋度同时说道。

    顿了顿,宋度看向一旁沈冽留下的亲卫们,好奇问道:“沈少侠先前来过这吗?”

    一个亲卫大方点头:“少爷前几日曾来过宫中一趟。”

    “前几日?”黄觅皱眉,神色变得狐疑,“他来宫里做什么?”

    “保护阿梨姑娘。”亲卫回答,有些不喜这位黄侍郎脸上的神情。

    黄觅停顿一瞬,说道:“阿梨?那个小女童?”

    方点头:“少爷前几日曾来过宫中一趟。”

    “前几日?”黄觅皱眉,神色变得狐疑,“他来宫里做什么?”

    “保护阿梨姑娘。”亲卫回答,有些不喜这位黄侍郎脸上的神情。

    黄觅停顿一瞬,说道:“阿梨?那个小

    “是,”近卫点头,“阿梨姑娘进宫是来绑宁嫔的。”

    黄觅:“……”

    近卫的语气特别平静,说的像是逛街买串糖葫芦一样。

    “那,宁嫔呢?”黄觅问道。

    “被阿梨姑娘带出宫了,约莫在陆尚书府中。”近卫并未隐瞒,如实说道。

    “陆容慧?”黄觅脸色大变,看向宋度,“大人,说来有一件事情,我今早才听来的。”

    “何事?”宋度心不在焉的问道,他如今满心愁肠,皆在宋倾堂身上。

    此时已从暗门上下来了,下面一片昏暗,几个近卫吹亮火折子,是条长长的廊道,尽头不知深处。

    一行人不敢走远,在廊道附近停下,近卫们去墙边寻找可以点燃的烛台或火座。

    黄觅看了他们一眼,俯身在宋度耳边很轻的说话。

    东平学府的事情是巳时传入宫的,在巳时之前,黄觅还是大乾的黄侍郎。

    近些年月他跟虞世龄闹得凶,在事发前,刚跟虞世龄吵的面红耳赤,想着去角落里冷静冷静,便隔着殿门听到了外面几个内侍的小声嘀咕。

    陆容慧没有同其他官员那样一并进宫,宣延帝却并未动肝火派人去抓他,因为宣延帝才得知了一件可怕的事,便是陆容慧为了治脑瘫独子所犯下的那些滔天之罪。

    现在说的是,陆容慧已经被寻仇的绑走了,死相凄惨。

    而这等丑事,宣延帝没有声张必要,便没传出去。

    宋度听完瞪大眼睛:“真的?”

    “千真万确。”

    “那现在,”宋度愣愣说道,“阿梨绑了宁嫔去陆府做什么?”

    “而且沈少侠跟阿梨还认识,”黄觅说道,“还保护她……”

    “罢了,咱们不好奇了,”宋度看向那些近卫,“咱们苟活着吧,这条命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

    “是啊。”黄觅叹气。

    ……………………

    离开皇宫,沈冽往天启街去。

    一到尚食阁,他便令人去东平学府,将宋度的话带去宋倾堂,而后去往书房。

    杜轩和冯泽等了好久,待沈冽回来,他们将外边发生的事情用最简练的话语概括。

    沈冽昨晚是连夜进宫的,去策划布置带宋度和黄觅离开一事,所以对东平学府后来发生的事情皆不清楚。

    听闻那些文人自杀式冲向宣武军,他墨眉微合,说道:“幸存多少人?”

    “不到五十。”杜轩说道。

    沈冽点点头,没有说话。

    “少爷,不必自责,”冯泽见沈冽模样,以为他不开心,说道,“与我们救他们出来无关,若不是我们将他们从牢中劫出来,他们现在可能就同青山书院一个下场,已经被屠杀在牢中了。”

    “我没有自责,”沈冽看他一眼,说道,“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我不会自责,我只是……”

    他没再说下去。

    “只是什么?”杜轩问道。

    只是困惑和不解。

    不是不知士为道死这四字,可是,为此徒劳付上性命,当真值得?

    沈冽微摇头,没有回答。

    杜轩和冯泽清楚他的性子,便不再继续,接着说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林曹已经被抓了。

    除了林曹,宣武军派来问情况,和派去求支援的双方人马,皆在中间几个路口被他们安排的暗卫截断暗杀。

    城外那些流民,除却永定门和广渠门,又有四道京都城门被围,朝中增派人手,不问缘由,一律射杀。

    宣延帝御驾车前亲兵全面部署,具体在皇城离宫往东城举央城门一带。

    几乎可以确切认定,宣延帝所选中的目的地,便是河京。

    河京有锦屏行宫,城垣坚固,李据给自己留了充分时间,即便他如今离开京城,这永安京都姓的仍然还是李,他绝对会留下不少兵马控制京都,除非城破。

    杜轩和冯泽是按照时间线一条一条说下来的,绕回东平学府后,终于提及了忽然出现的女童。

    沈冽神情本惯持他素来的清冷,平淡听手下说事,闻及阿梨,他抬起头来,俊容如惠风化雪,说道:“阿梨去东平学府了?”

    “对,”杜轩说道,“阿梨还替宋郎将守在那了,不知现在是不是仍在守着。”

    “她替宋倾堂守在雪中?”沈冽说道,敛回眸光,声音变轻,“这冰天雪地的……”

    “对了少爷,”冯泽这时道,“杜一德该气坏了,我们将他骗去打了宣武军,如今见到当初将燕云卫府闹得天翻地覆的阿梨,不知道他现在心里作何之想。”

    “嗯,”沈冽随口应声,想了想,说道,“我去东平学府,许会一直留在那了,等戴豫回来后,你们便一起出城去找陶将军。”

    “是。”杜轩和冯泽说道。

    话音才落下,外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锣鼓声响,紧而一声吆喝:“城破了!城破了!永定门被流民破开了,他们冲进了城里,逢人就杀,到处抢劫,城破了!大家快跑啊!”

    沈冽一顿,转眸望去窗扇。

    杜轩和冯泽大惊,快步去到窗边。

    一队人马继续敲锣打鼓,渐渐往远处跑去,边跑边继续吆喝:“城破了,城破了!大家快跑啊!永定门被流民破开了!冲进城里来了!快跑!”

    长街所有住户皆探出头来,好些人惊的直接从屋中跑出:“你说什么!”

    “永定门破了?”

    “谁到处抢劫?在哪抢劫?你们说清楚点!”

    ……

    百姓惶惑不安,越来越多人奔了出来。

    杜轩回头看向沈冽,惊道:“少爷!”

    “假的。”沈冽说道。

    “啊?”杜轩一顿,“假的?”

    “我先走了,”沈冽说道,“街上的事不用管,你们等戴豫回来即可,我先去东平学府。”

    “是。”杜轩和冯泽点头,不过仍是被这一声声锣鼓敲得心慌。

    随着这些锣鼓声,寂静了数日的长街刹那哗乱,如似疯了一样,数不尽的住户们跑了出来。

    有人在最快的时间里整理好东西,拖家带口,往东北方向跑去。

    有人去寻亲戚友人同行结伴,或者街坊邻居互相招呼搭伙。

    锣鼓声越来越急,虽然远去,但每一声都重重捶在了人们心头之上。

    恐慌的传播速度能超出所有人的想象,同时不论故意还是无意,恐慌总会在扩散的途中分裂出数十个版本。

    哗乱从天启街开始,迅速朝正阳道和御街,盛景长街弥漫。

    孩子们站在大雪里大哭,有妇人牵着数个孩子,慌乱的催促丈夫。

    人群行色匆匆,有人挑担,有人推着板车轧过雪地。

    许多商铺里的货物被哄抢,掌柜的崩溃无力,拦不住人多,连自家店铺的伙计都跟着一起抢夺。

    街上散着好多零碎物品,甚至还有不少账本,田产,地契,平时被人视若珍宝的东西,此时掉在雪地上顾不上捡,被踩满脚印,陷入雪中。

    人群挤挤挨挨,像惊慌的浪潮,争前恐后朝北边跑去。

    正阳道最空旷的开阖处,京兆第一酒楼泰平居上,赵身着一袭织锦白袍,修长立在窗边,手里的折扇轻摇,望着下方街道上的沸沸扬扬,笑道:“看看,这京城的老百姓都被吓成了什么样,惊弓之鸟。”

    “可是世子,”季盛低声说道,“这样吓他们不太好吧,人群拥挤踩踏,会死不少人的。”

    赵微摇头,淡声道:“现在不被吓,到时候会被吓得更厉害,你以为永定门真的不会破么,这京城里嘴馋那些流民们的人,可不止颜青临一个。等那些流民真的冲进城来,你说,饿疯了嫉疯了恨疯了的人会如何,那可是真的会活生生吃人肉的。横竖都得被吓上一回,莫不如帮我去拦一拦宣武军,我老师可还在东平学府门前站着呢。”

    说到这,赵手里摇着的折扇停下,抬头朝右前方的街口望去。

    提及东平学府,此次最令他刮目相看的,是那宋倾堂。

    大乾少年才俊向来不少,所以当初虽留意过他,但没多放在心上,果真烈火识真金,等此次风波过去,无论宋倾堂或死或活,他名扬天下,载入青史,已是必然了。

    “不知东平学府门前现在如何了,”赵继续轻摇折扇,说道,“但愿这宋倾堂别累死战死,否则,就真的可惜了。”

    ……

    ……

    苍雪郁郁,映的刺目,地上的尸首,不管是骁虎营的巡守卫,还是身穿玄甲的宣武军,皆被宋倾堂令人搬运走,同时身后那些围拢而来,大声叫骂的百姓们也被他令人赶走,退到很远很远的街口之外。

    年轻气盛的少年郎们则越来越多,有人提刀,有人抱剑,皆着薄衣劲装,不顾家人阻拦,一定要赶来。

    “东平学府出了这样的大事,你敢不敢去?”

    “我为何不敢?”

    “那走,不来是懦夫!”

    “走就走!”

    ……

    沈冽派来报信的人骑马奔来,在人群后面停下,费了许多功夫才挤入进来,又被骁虎营的人挡住。

    宋倾堂刚入睡不久,他的身体困乏累倦到极致,可他始终无法闭上眼睛,直到坐在一辆马车外,被人包扎伤口时,他充满血丝的眼睛看着纱布一层一层裹上胳膊,不知不觉,终于以靠着的姿态睡去。

    报信之人终于得以到他跟前,不忍吵醒他,转目望向另外一边。

    前方宣武军们同样一夜未睡,困乏至极,可迟迟得不到诏令,他们进退两难。

    对峙的两军前,清瘦女童执伞立在风雪中,似在茫茫大雪上开出一朵藏青色的花。

    报信之人眨了下眼睛,一喜,说道:“那小姑娘是……”

    “是那阿梨。”宋倾堂的近卫回答。

    她站在那边良久了,许多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

    众人不是第一次见她,大平广场,燕云卫府,她几次闹得天翻地覆,可是现在看着她,仍会觉得惊诧和离奇。

    没有三头六臂,没长一双翅膀,简单朴素,清丽干净,娇小身影在硕硕大风里立的端直。

    “太好了!”来人欣喜,“我去找她!”

    “哎!”近卫喊不住。

    “阿梨姑娘!”来人从一侧越过数百兵马,跑上去说道,“阿梨小姑娘!”

    女童回过头来,目光沉静的看着他。

    “我家少爷,云梁沈冽,”来人说道,“少爷令我带话与宋郎将,但宋郎将方睡。”

    夏昭衣点头,温声道:“你说。”

    来人四顾一眼,压低些声音道:“我同少爷才从宫里出来,宫中情况大乱,百官皆被软禁,我们已将宋尚书带去安全之地,同时宋府的家眷皆被少爷派人手安排保护好了,少爷特让我来同宋郎将说一声,望他心安。”

    夏昭衣又点了下头,微微一笑:“沈郎君真好。”

    “啊?”来人顿了下,忽的有些不自在的笑笑,仿若是在夸他,说道,“对,对的,我家少爷人可好,长得也俊美……”

    “宫里还有其他消息吗?”夏昭衣问道。

    “这就不清楚了,我们没有逗留太久,不过宫中是真的乱,所有的内侍和宫女皆不得好过,对了,好多妃嫔被赐死了。”

    夏昭衣眉心轻皱,说道:“赐死?”

    “是。”

    “呵……”夏昭衣笑了,笑意冰冷。

    “阿梨姑娘,”来人好奇,“你为什么站在这里?”

    “我恰好路过,便留下来替宋郎将守一阵,”夏昭衣说道,转眸望回那些宣武军,“因我名声不好,此时这恶名却能派上些用场。”

    “并不是的,”来人忙说道,“阿梨姑娘人很好。”

    夏昭衣又笑了,没再接话。

    她站在这里已良久,目光一直望着那些宣武军,因个子不够,且视野受限,她望不到太远,目光所过之处,皆是被冻得苍白的面孔。

    她握着伞的手从温热渐变为冰冻,风雪打来,刺骨之痛。

    而她有多痛,这些士兵所承受的必是翻倍。

    但是谁都没有动,她不曾退让,那些宣武军们亦如是。

    送信之人还有其他要务在身,没有多停留,离开了。

    在他刚走不久,远处有沸天的喧哗声响起。

    有人高呼城门破了。

    有人惊叫天要塌了。

    有人大喊救命,哭声凄厉。

    夏昭衣未动,目光也未曾望去一眼,对面的士兵们亦如是。

    整条淮周街上,对峙的两军静默无声,空气里暗涌浮动,剑拔弩张,外界嘈杂丝毫影响不到这里。

    又刮起一阵不小的风雪,一队兵马在郭府另一边的侧门停下,最先下马的天荣卫上前,用力拍响后门。

    家仆们正站在门内,听着终于响起的声音,他们望着这道门,不敢动。

    前院大门外立着数千兵马,上万百姓,但此时诸人都聚在后院,不曾去前院看上一眼。

    因为沈谙说,后院会有宫里来的“客人”。

    他们等了又等,终于来了。

    本就粗鲁的拍门声变得暴躁和不耐烦,一个家仆皱眉,回头朝后边的青衣男人望去。

    男人坐在梅树下,似听不到外面的动静,恬淡的看着手里的书,边端起石桌上的酒杯,浅浅饮上一口。

    “沈大公子……”家仆很轻很轻的叫道。

    “嗯?”沈谙笑眯眯的抬头。

    家仆局促道:“外边这……我家少爷还未回来……”

    现在郭府一个能做主的都没有。

    沈谙笑道:“放心,他今天一天都不会回来。”

    “可是外边……”

    “你很害怕吗?”沈谙看着他。

    家仆身边的其他家仆们面色都不是很好,不安的看着沈谙。

    虽然不喜欢沈谙,但是他们对沈谙都很客气恭敬,跟沈冽身边的近卫们所表现出来的浓烈敌意完全不同。

    “看来真的很害怕,”沈谙说道,“如此,我帮你们吧。”

    他收起手里的书起身,拂去肩头上的霜雪。

    门外的天荣卫面色越渐难看,一人后退一步,准备扬脚去踹。

    门在这时被人从里面打开。

    一个高大清瘦的男人望着他们,青衣墨绿,长袖长袍,轮廓深邃,面容俊美,不过皮肤有些病态的苍白。

    几个天荣卫停顿一瞬,为首的皱眉说道:“你是谁?”

    “你们又是谁?”沈谙淡笑。

    笑起来着实好看,映着大雪,温润如玉。

    “沈冽?”天荣卫说道。

    “你觉得,我像吗?”沈谙问道。

    传闻沈冽剑眉星目,面如冠玉,俊美无俦,眼前这男子倒的确有夺目之貌相,只是他看上去似乎岁数偏大,而且……

    为首的天荣卫看向沈谙的手。

    一双枯槁起皱的手,似是老年之人。

    “沈冽来京后,一直病在府中,未曾出门,也未曾去学府报道过。”身后一个天荣卫忽的低声说道。

    为首的天荣卫点头,是了,的确是如此。

    眼前这男子看上去虽年岁偏大,不过久病抱恙,人是会显得憔悴。

    而且这一身青衣,看似简素,布料做工和绣线却皆不俗,是一品上好的西窗烛。

    “你是沈冽。”为首的天荣卫说道。

    “你说是便是吧,”沈谙笑道,“正是我,我是沈冽。”

    “跟我们走一趟,皇上的口谕。”

    “我?”

    “是。”

    沈谙往其余天荣卫看去,叹声说道:“必然是打不过你们,若我不肯或反抗,怕是有苦头吃了。”

    “那就乖乖跟我们走。”为首的天荣卫说道,态度并不糟糕。

    “也只能如此了,不过。”沈谙忽的猛烈咳嗽,伸手支在唇下,咳的厉害。

    一咳咳了好久,看模样的确病的严重。

    几个天荣卫互望一眼,为首的天荣卫皱眉说道:“你可还好?”

    “病的严重,咳着咳着,倒也习惯,”沈谙虚弱笑道,“只是,我需要些人手照顾,我愿随你们一同去宫里,但我能否带两个随从?”

    “也好。”

    为首的天荣卫点头,看向里面的家仆,就要伸手随便指两个人,沈谙说道:“一直照顾我的那两名随从不在这。”

    他回过身去,说道:“去流月阁,把老佟和支长乐叫来。”

    家仆们一愣,面色变白。

    见无人去找,为首的天荣卫不耐烦的叫道:“快去!”

    沈谙微微一笑:“去啊。”

    ……

    ……

    在天荣卫们来郭府后院带人的同时,另一支天荣卫在谢大钧的带领下,去往东平学府。

    清一色身穿天荣卫黑褐色制衣的兵马出现,紧袖束腰,袍服上沿边绣着金丝勾纹,庄严森冷,他们是历来每一个大乾帝王最信任得力的心腹。

    他们从宣武军兵马右侧走来,遥遥望见了人群前的女童。

    走近后,谢大钧勒住缰绳,目光睥睨冰冷。

    天荣卫司阶,是朝中诸多大臣都害怕的存在,可是在他这样逼视的目光下,女童没有半点不安。

    “阿梨。”谢大钧开口说道。

    “请叫我夏姑娘。”夏昭衣看着他。

    谢大钧眉梢一扬,望着她的目光变得讥诮:“夏家余孽。”

    “上一个当着我的面说这四个字的人,已经疯了,”夏昭衣面不改色,平静的说道,“还有比疯掉更可怕的下场,你要不要试试?”

    “哦?”

    夏昭衣一笑,同样说道:“哦?”

    远处那些喧哗声更响,杂乱沸反,他们两个人隔着大雪对望,女童虽笑着,眸中波光平和,但是她身上所散出来的巨大挑衅,让谢大钧着实想要伸出手掐住她柔弱的脖颈,一把拧断。

    “宋倾堂,”谢大钧抬眸望向女童身后的兵马,叫道,“宋倾堂出来领旨!”

    东平学府大门前的诸多先生,在看到天荣卫出现的那一刻,便觉腿软,许多人现在已下得台阶来。

    一日大雪沉寂,昨夜的愤慨怒意渐渐消散,与之而来的,便是对强权的畏怖和未来的迷茫。

    这一劫,如何逃?

    这里可是京城,可是天子的鼓掌之中!

    也许,真的只有以死证道,一死长明了。

    现在,听闻“领旨”二字,他们心里都悬上一口气。

    “别吵,”人群前的女童却说道,“他才睡下。”

    “你,”谢大钧伸手指去,傲然道,“闭嘴。”

    谢大钧之所以能顶替上来成为新的天荣卫司阶,因为他办事老练,足够的心狠手辣,他手里面的人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他的爆脾气也是出了名的,先后娶的两个媳妇都被他酒后活生生打死,他的横和恶,名响京都。

    现在他这样一指,带着惯来的凶戾麻木,不怒而威,目光残忍冰冷。

    众人望着他的手指,再望向被他指着的女童。

    女童笑了笑,脸上神情平淡,不过倒也真的没说话了。

    是怕了吗?

    毕竟天荣卫有品阶的人,哪个不是活阎王。

    身后有学生很轻很轻的嘀咕,替女童担心。

    詹陈先生和邱先生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各自收回目光。

    其他人对女童的了解,很多是从传闻听来的,有些人仍将信将疑,而他们两个对女童的性情,却至少清楚个三四分。

    不需太多,仅这三四分,就足以对这女童笃定,知道她不是乖乖听话的人,也知道她到底多有手段和本事,眼前这谢大钧,詹陈先生和邱先生仿若看到了他印堂发黑。

    “叫宋倾堂出来,”谢大钧看向那些巡守卫们,厉声说道,“我有皇上口谕!”

    “我说了,”女童说道,“别吵他。”

    “你找死吗!”谢大钧忽的怒喝,“我让你闭嘴!”

    燕云卫府和大平广场的事,他不是没听过,但以讹传讹的事,他也遇的足够多了。

    现在他面前只是个女童而已,区区女童。

    何况,就算有通天本领,也架不住他谢大钧是个暴躁脾气,也架不住这里有千军万马。

    女童又笑了,这次没再听话,说道:“闭嘴?不,我不闭嘴。”

    “你以为你还能活多久?”谢大钧大怒,“骁虎营众兵士,尔等今日已酿灭族大错,不想满门抄斩的,把这邪童杀了!将功补过!”

    诸人一顿,僵凝在那,并未有动。

    “你以为,”女童执着伞,慢步上前笑道,“你又能活多久?”

    话音方落,她忽的身形一晃,顷刻掠去。

    谢大钧大惊,强烈的危机感逼迫而来,他应激性的伸手去拔刀。

    刀刃才出刀鞘一半,女童已瞬息上了他的马背,站在他身后,左脚的膝盖抵在他背上,同时手里的锐利匕首横在他的脖子前,稍有吞吐,便是夺命。

    而另外一只手,她稳稳的握着伞,顺带连他头上风雪都一并遮去。

    所有人瞪大眼睛,目光不可置信。

    出手实在太快!

    她怎么办到的?

    “说,”女童连呼吸都未变,笑道,“你能活多久?”

    谢大钧头皮发麻,第一次这么直观的感受到死亡离自己的距离有多近。

    脖子上的锋刃贴着他,有尖细的锐痛传来,刀片冰冷刺骨,他动都不敢动。

    身边的天荣卫们拔出兵器,想警告她滚下去,脱口却差点问出你是人是鬼。

    “我不愿杀人,”夏昭衣轻声说道,“可你不得不死。”

    手劲一狠,血线封侯,腥红喷溅,狂涌而出。

    全场震惊,远远看着马背上的女童。

    她,她就一句话都没有多说,就这么直接把人给……

    这可是众目睽睽!

    “谢司阶……”离得最近的天荣卫喃喃说道。

    他从未见过如此胆大妄为的人,真的从来没有。

    皇权之下,谁不是匍匐叩首?

    刀剑军队相逼,谁敢这样狂妄,目中无人?

    被惊醒的宋倾堂拨开人群大步跑来,双目圆睁:“阿梨!”

    谢大钧伸手捂着自己鲜血喷涌的脖颈,呼吸困难,濒临死亡的恐惧让他浑身麻木,若不是夏昭衣的手拽住他的肩头,他恐怕会从马上摔下。

    “阿梨……”宋倾堂语声沙哑,“你在干什么?”

    夏昭衣左手握着的伞,伞柄靠在肩膀上,她面容冰冷,抬头望向三丈外的宋倾堂,没有说话。

    惊骇当头,宋倾堂扫过那些淋漓鲜血,重新抬眸,愣愣望着她。

    漫天飞雪,挥挥飒飒,昨夜激战的尸首被搬走后,尸首在雪地上留下的痕迹早已被大雪覆盖。

    谢大钧的鲜血,很快也会被盖去。

    茫茫纯白的雪花,能遮去大地一切多余色彩,抚平所有的坑洼参差。

    宋倾堂不知是风雪使然,还是女童这一双清如寒星的眼眸,他渐渐平静下来了,转眸望向那些还骑在马上,惊惧的天荣卫,和他们身后那一盘散沙,群龙无首的宣武军,以及另外一边,困顿乏力,进退犹疑的燕云卫。

    很是奇怪,所有人都在看着他,那些目光从谢大钧和女童身上,聚拢到他身上了,似乎在等他开口。

    为什么?

    他根本没有任何处理这个女童的能力和权力,为什么这些人要看着他?

    连宣武军和天荣卫也在等他说话。

    宋倾堂忽然想起一年前的这个时候,在北元韶光山,那一场大战让双方兵马折损惨重,他们一队三十人与大军走散,行于幽寂山道里,那时也是这样飞雪茫茫。

    因他父亲官位显赫,所有人推举他为领队,由他带路,调度支配一切,包括必要时候的生命牺牲。

    他推却不得,因为他们需要有人站出来,需要这个人大步走在前边带路,所以他只得逼迫自己硬着头皮扛下,不让自己流露出一丝犹豫和懦弱,他无法辜负他们的生死相托。

    现在,身后这些骁虎营的巡守卫,他们于他,同样生死相托。

    宋倾堂的手指微微收拢,才平复下来不久的情绪,在心底又变得澎湃。

    天光沉暗下来,他回头望向那些巡守卫。

    士兵们也望着他,年轻的郎将不过才十六七岁,发丝落着雪花,凝着白霜,唇瓣无色,眼角憔悴,清癯黝黑的脸颊上有一道口子,是昨夜才落下的。

    宋倾堂双眉微蹙,收回目光后,重新看向夏昭衣。

    女童的眼眸清冷平静如一,似跳出固化的岁月时空,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一盏被清风摇晃着的湖灯,清冷又温暖。

    “我……”宋倾堂动了动唇瓣,忽的伸出手,指向谢大钧,沉声说道,“把他,吊起来。”

    他的声音并不响,却像雷霆之力,忽而乍开,掷地有声。

    “宋倾堂!”天荣卫们高声大喊,“我等奉皇命而来,你是要造反吗!”

    宣武军们互相对望,难以置信。

    杜一德上前数步,愣愣的看着宋倾堂,握紧了手里的兵器。

    这他妈的,算什么事?

    他带兵赶来,完全是被人给骗来的,可就算被骗,宣武军的兵马他也已经杀过了,在对方眼里,自己和宋倾堂穿着的是一条裤子,现在,宋倾堂要反?

    那他咋办,如何自处?

    四名手下从宋倾堂身后出来。

    宋倾堂看着他们上前,心跳狂乱,眉头紧皱,深深压在眉骨上。

    反?

    对,他就是反!

    他没有其他选择了,这些天荣卫到这里为的什么,他想也知道。

    他们带来的旨意,绝对不会让他活着,让东平学府活着,让他身后的这些手下活着。

    所以,他不能领这个旨。

    天荣卫们愤怒的咒骂宋倾堂,回头看向那些宣武军:“你们还在等什么!杀了他们啊!”

    宣武军们看着他,再望向对面的宋倾堂,他们没人能够做主。

    而且如今已快酉时,他们站了一天,冻了一天,饿了一天,外边半点消息都没有,终于来了天荣卫的人,为首的司阶却一刻钟不到的时间便被一个女童给当众……

    这种击杀所带来的直面冲击,是震慑的。

    四名巡守卫上前,将谢大钧的尸体拖走。

    那女童已下了马,撑伞立在马旁。

    天荣卫们看着她的身影,无人敢拦那四名巡守卫。

    “宋倾堂,”一名天荣卫叫道,“你不知天高地厚,你会死于千刀万剐!”

    “才多少人手,这你也敢造反!你等死吧!整个宋府都会为你陪葬!”另一名天荣卫骂道。

    宋倾堂没有说话,沉着脸看着谢大钧的尸体被高高吊起,在风雪里悬荡,摇摇欲坠。

    那几名天荣卫望着谢大钧的尸体,握着缰绳的手疯狂发抖。

    “宋倾堂!!你真的在找死!”

    “你今日如何对待谢司阶,明日就是你的下场!”

    “别吵他。”女童微微侧头说道。

    几名天荣卫顿住,朝她看去。

    “不听话的人,要被吊起来的。”女童又道。

    天荣卫们脑袋都空了,不知是被气炸的,还是被惊住的。

    欺人太甚,真的欺人太甚!

    ……

    ……

    本该升起满城灯辉的京都,今夜火光寥寥,而跟这两个月截然不同的是,清冷寂静的街道却困满人群。

    冯磊的兵马被堵在了中城御园。

    四通八达的路口,一眼望不尽人海。

    冯磊破口大骂,满肚子火气,手下抓了数人来问,道是城门大破,流民入城,天下大乱。

    “放你娘的屁!”冯磊指着一人骂道。

    他们现在被堵在路中间,不上不下,进退两难。

    若非这里是京城,他真想一路杀过去,杀一条血路出来。

    到处都是人,到处都在乱,到处都在哭,天塌地陷的绝望化作一柄灭世锋刃,悬于人间众生之上。

    天色渐渐暗下,有百姓回头了,因为前方皆被堵死,无路可去。但这些回流的百姓,反更成为阻碍,冯磊的大军几乎原地踏步,寸步未进。

    直到有人寻来,遥遥望到这边的高头大马,扬声喊道:“将军,将军!”

    挤开人群跑来,他几乎要哭,腿一软,在跪倒摔地前被旁边近卫及时扶住。

    “将军,出事了!”来人快速说道,“宋倾堂反了,昨夜他带人守在东平学府前,与我们大动干戈,后来燕云卫府的人跑来帮他们,我们兵马损失惨重,派回来报消息的人再无音讯!”

    这些冯磊都已知道了,冷冷说道:“现在那边情况如何?”

    来人咽了口唾沫,换气说道:“天荣卫谢司阶带一队人马过来传旨,话未说几句,就被阿梨杀了,宋倾堂将谢司阶的尸体高高悬起,要,要造反。”

    “造反!”冯磊怒道。

    “宋倾堂人手五百不到,但燕云卫府有数千兵马,我们的人在那边对峙,不敢妄动,我来时,那几个天荣卫已经回宫去禀报了,我与十二人分头回来,我撞见了将军,只不过……”来人望向身边的人海,不明白这到底怎么了,真的城破了吗?

    “阿梨也在?”冯磊身旁的欧阳副将问道。

    “是,”来人点头,“就是那个阿梨!”

    “怪了,”欧阳副将说道,“当初大闹燕云卫府的人不正是她么?李东延的死,莫非是杜一德搞的鬼?”

    冯磊面色阴郁到极致,咬牙说道:“东平学府。”

    他本以为对付东平学府会跟踏平青山书院一样轻松,谁能想到会有这样一堆破事!

    而皇命在身,除却东平学府,他还要去城外调遣宣武军大军入城,结果身前,是如蝗灾一般的人海。

    看着这些挤挤挨挨的人头,冯磊最后的耐心被彻底磨没,终于忍无可忍,手里的长枪一扫,朝前指去,怒声说道:“管他是谁在搞鬼,开道,挡路者死!驾!”

    骏马奔去,长枪刺入前方站在人群后面的一名妇人。

    人群猝不及防,惊叫四散,无奈空间逼仄狭隘,无路可去,只能往前方四处挤压。

    冯磊收回长枪,转而攻击下一个人。

    欧阳副将在身后傻眼:“将军!”

    “还等什么!”一旁早已暴躁的孙校尉怒声说道,“跟将军一起上,我们杀!”

    他率先冲了上去,朝着被冯磊刺倒在地,还未彻底断气,哭叫喊救命的妇人一刀砍了下去。

    欧阳副将僵坐在马上,艰难的吞咽了一口唾沫。

    四周尖叫声刺耳欲聋,百姓们仓皇奔走,许多都是拖家带口,无论是谁,无论妇人孩童还是老人,能杀的,挡路的,他们绝不手软。

    鲜血如似泼盆一般,浇在雪地上,凄厉的哭叫声似聚起一片雨云,惨绝阴霾。

    欧阳副将忽觉一阵天昏地暗,他眼睛一翻,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东平学府至御街这一段路也被严重堵塞,回去的天荣卫们费了许多功夫才摆脱人海。

    而御街往东,再往北,直至举央城门的一整片东城,聚拢着密密麻麻,数十万百姓。

    冯磊带人杀来,在正阳道时遇上由京兆府刘长史所带的一百个兵马,正在辛苦的组织疏通人流。

    远远听闻杀戮之声,许多人逃跑的更快,大喊“流民来了”。

    刘长史抬头望去,惊诧于速度这般快,便见如浪潮一般狂奔而来的人群后边,是高高骑在马上,挥舞兵刃的军队。

    军队!

    刘长史呆愣。

    大乾的军队,怎会在大乾京兆屠杀平民!

    刘长史不敢停留,迅速让自己的人手跟着逃跑,遇上前边来的两千多名北府兵民兵,让他们跟着一起跑。

    人群越发失控,四处逃命,随着冯磊的屠刀,大量百姓朝淮周街跑去。

    寒风呼号,四方墨色彻底沉降,东平学府后院所有的储粮皆拿出来做饭,送出府来,同时有自发的百姓和商铺人家为士兵送饭。

    学府里的先生们组织人手藏书,而后分散人流,准备令人往城西几道城门退去。

    同时有人去联络尚还未被软禁于宫中的文武大臣,试图去劝说他们一并离京,并调动尽可能调动的人手。

    大晗先生坐在宋倾堂身边,同他聊当下处境以及后续安排。

    宋倾堂安静吃着糕点,脑袋一片空白,他没有什么后续安排,如果说非要有,那就是尽可能活着,尽可能保全目前想要保全的人。

    “郎将!”一名手下上前,“郎将,有人找您,自称沈冽随从。”

    宋倾堂点头,说道:“带来。”

    火光下,一名身穿黑色夜行衣的高大男子跟随另一名手下上来。

    男人同宋倾堂问好,左右张望一圈,皱眉说道:“宋郎将,我家少爷当真不在此处吗?”

    听他话中语气,宋倾堂眉目不解:“你家少爷何时来过?”

    说完一顿,他回头也去张望,站起身来,问手下道:“不对,阿梨呢?”

    “阿梨姑娘方才走了,她说有重要的事情等她。”

    “走了?”宋倾堂无端觉得心咯噔了一下,一股无名的失落浮起。

    “二郎?”大晗先生看着宋倾堂。

    宋倾堂呆呆的,虚望着四周人影。

    他从来不曾这样,可是,今日看到那女童的一瞬,他便觉得自己好像能生出许多勇气和胆量。

    她的存在和眼神就是一股力量,强大的让他觉得天塌下来,他也能伸出双臂去撑住,压得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她站在那里,她就是炬,千万之中的唯一。

    “我家少爷说要来这的,已经是几个时辰前的事了。”一旁的黑衣男子说道。

    宋倾堂回神,看着黑衣男子,皱眉说道:“但我一整日都未离开过这里半步,也未曾见到过沈冽,你最后一面见他,是在何处?”

    “这么说,少爷的确没来。”黑衣男子嘀咕说道。

    顿了顿,他抬起头道:“如此,宋郎将,我先去其他地方在找,若你见到我家少爷,同他说声我寻过他。”

    “会不会出什么事了?”宋倾堂担心说道。

    “应该不会,小的先告辞。”黑衣男子说道,行礼离开,不做停留。

    ……

    ……

    大雪渐渐停了,风却变得更疾,摧枯拉朽一般,呼啸过天地。

    孙逸客站在皇城东门上,一手按在腰上的别刀上,遥望着皑皑灯辉下的阁楼屋宇和远处攒动的人头,心头悲怆。

    京城着实太大,屋舍俨然,楼宇壮丽,繁华时,街市盛景长明,灯光璀璨。

    他琢磨了三日都没能弄明白,为什么陛下要离京,舍去这大好河山。

    三名手下骑马从宽阔长道上奔来:“都尉!”

    孙逸客站在城楼上望下,说道:“如何了?”

    “肃清完毕!”

    “举央门附近再无闲人,无敢再犯!”

    “城外已清!”

    孙逸客点头,转身离开,回去复命。

    宫中金平广场上,灯火辉煌,亮如白昼,华盖云集,禁卫们林立护满宫墙,宫女内侍神情麻木,围着舆驾而立。

    远处太央殿里,宣延帝坐在龙椅上,目光望着空旷大殿,定格在虚无一处,久久未动。

    今日离开,他日不知还能不能回来。

    平时坐在这龙椅上受百官朝拜,他习惯到近乎麻木,并未有什么太大感触,但如今即将要离宫,他竟忽然觉得不舍。

    为何不舍?

    宣延帝因为这种不舍而浮起厌恶。

    明明只要他一日为君,朝臣亦皆在,那么早朝想什么时候有,就什么时候有,河京那边的行宫同样金碧辉煌,他有何好不舍的?

    “陛下。”廖内侍的声音在正殿门口响起。

    宣延帝敛眸,朝他望去:“何事?”

    “陛下,公主们都上车了,不闹了。”廖内侍说道。

    宣延帝点点头,收回目光望着身旁的扶手,是精致雕琢的黄金龙头。

    他的手掌摩挲着龙头,这触感,以前怎未曾发现这么舒服?

    “那些家眷来了多少人?”宣延帝问道,目光端详着龙头,没有移开。

    廖内侍垂首:“都来了,没有不敢来的。”

    “若说有什么遗憾,”宣延帝说道,“就是宋倾堂和那夏贼之女还未死。”

    “会死的,”廖内侍说道,“这是迟早的事,陛下。”

    迟早?

    宣延帝不这么认为。

    他如今就在京城,都拿他们没办法,日后他在河京,恐怕更没办法。

    可惜,不得不走了。

    宣延帝拍了拍龙头,说道:“将这龙椅,给朕一并带走。”

    廖内侍愣了下,望向宣延帝所坐的龙椅。

    历朝历代的龙椅,皆是紫檀木所制,漆以黄金金漆,但是大乾,这龙椅是实打实的黄金所铸,极为沉重,若要将它带走,绝对是个不小的累赘。

    不过对于宣延帝的话,廖内侍不敢有异议,垂首领命:“是,陛下,老奴这就去唤宫卫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