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椅被遮以绛墨色龙章辑丝缎布,以十六根长担上下左右架住,二十个宫卫合力,将龙椅从安放了三百年的太央殿里抬了出来。
宣延帝上了龙辇。
龙辇宽阔空敞,宫灯明亮,暖香清幽,南宫皇后端坐其中,一身湘鸾凤翔方云深青色长衣,未着冠,未上妆,发饰只有一支珠翠牡丹衔珠,面庞素净。
宣延帝撩袍坐正,望着前方,淡声说道:“龙辇当配冠服,皇后这身简素衣着,礼制呢。”
南宫皇后面淡无波,说道:“礼已崩,乐已坏,礼制,是什么?”
“皇后,在讥讽朕?”
“本宫不敢。”
宣延帝冷冷一笑:“你以为,朕不会心痛吗?”
“是吗?”南宫皇后说道,“陛下的心痛,其实痛与不痛,也就如此。”
“放肆。”宣延帝眉头一皱,语声变厉。
南宫皇后也笑了,她转目望向车窗,帘子是垂着的,宫灯之下,缂丝绸布细腻柔美,是当朝最精致的工艺,绣着腾飞的祥云。
她没再说话,能说的,早已在他耳边说够了。
大臣们五人一辆马车,车马在皇室勋贵之后,他们被与家眷隔开,四周护卫人数要更多。
现在大臣们坐在马车里,已算宽敞的马车因人多而显得逼仄,车内昏暗无光,借着外边的火把能够幽幽看清彼此的脸。
谁都没有说话,因为外头都是耳朵,而且也不知能说什么,几日没有好好休息,他们现在冻的腿麻手僵。
不知过去多久,听得远处内侍尖锐刺耳的声音高高响起,数个年岁已高的大臣沉痛的闭上了眼睛。
车队缓缓出发,一辆一辆轮来,车轮倾轧过霜雪,微微颠簸着。
不同于其他朝臣,虞世龄脸上神情颇为轻松自在。
他抬手掀开帘子,望着外边,整齐划一的禁卫军面无表情,马蹄踏在雪地上,那一簇簇火把的光,将雪地映做橙色。
东城宫门去往举央城门的道路全被肃清,那些纷乱未离去的百姓们站在路旁巷道里,望着浩浩而来的车马,瞪圆了眼睛。
这样一个冰天雪地的寒夜,这是干什么,这是要去哪?
“皇上!”人群里边有人忽然伸手指向长队里的一辆车,又叫道,“那是皇上!”
六马牵引的龙辇宽而大,富丽明煌,奉车都尉坐在车辇外,形容威武庄严,其下长板各坐六名舆马司阶,目不斜视。
有人跪倒在地,高呼“万岁”,旁人受了影响,也一并跪下,渐渐的,磕头在地的人越来越多,有高呼万岁的,有大声问皇上是怎么回事的,也有问请皇上做主的。
有人跪,便有人不跪。
他们抱着怀里的包袱,愣愣的望着马车。
惊吓了一日,如今再见这庞然长队,他们说不出话了,似乎那柄高悬的灭世利剑,终于斩落了下来。
举央城门内有一条开阔的江河,是长明恒山的安河支流,淌过京都。
百年前扩城时,将城墙外移近三十里,将这段江流留在了京都东北,谓其兆安河。
兆安河共三座大石桥,大雪将兆安河封冻为镜,百姓们聚在大安道江边,被京卫隔在身后,望着远处而来的灯火。
江风浩大,吹得人瑟瑟发抖,随着灯火而来,山呼海啸般的万岁也在传来。
夏昭衣盘腿坐在江边酒楼的飞檐上,身形隐在黑暗中,居高临下,看着越来越近的火光。
“真可笑。”她很轻很轻的说道。
一国之君,弃城而逃,千古之耻,还要这般声势浩大,奢靡铺张。
你是在跑路,还是在庆功?
大安长街外的一条胡同里,一匹骏马朝这边奔来。
胡同狭长,因骏马速度不慢,人影慌忙朝两边散去。
骏马忽的止步,前蹄扬起,带起一片细粒雪花。
沈冽勒马,朝前望去。
狭窄的胡同口外,一辆马车正艰难前行。
“让让,让一让!”
“你们别挡着我!”
“让开!”
……
从前而来的百姓抬头望到骏马上的少年,皆暗道长得俊美,不过这胳膊……血?
沈冽浓眉微皱,扯绳准备离开。
听到那人又叫道:“笨手笨脚,倒是快点!我乃京兆府的人,你们别挡着我办事,散快点!”
沈冽抬眸又望去,便见那辆马车登时被更多人围住了。
“官老爷?”
“您真是京兆府的人?”
“官老爷,如今这到底是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
“您救救我们吧,官老爷!”
……
“你的话可真多。”车厢里面传来一个无奈声音。
沈冽想了想,轻扯马缰,缓步跟了上去。
围来的人越来越多,李从事手里的马缰都快被人夺走。
朱岘坐在车厢里边,不敢出去。
车厢里昏暗无光,还有一股难忍的气味。
朱岘手里捏着封皱皱巴巴的信,上边写着“朱岘亲启”四字,他今天反复看了又看,信上内容早已会背,他现在心里有多不安慌张,他捏着这封信的力道就有多大。
李从事在外头被层层围困,已经快哭了。
前面那些叩拜声渐渐传来,逐渐盛大。
李从事伸手指去,叫道:“对对,皇上,皇上来了,你们找我不顶事,快,去找皇上!”
人群一顿,皆回头望去。
“对,皇上来了!”
“快走!”
“咱快去见皇上!”
那可是皇上,天命之子,大乾国君。
看着人群跑开,李从事“呼”了口气,冷汗一身。
“大人,”李从事很轻很轻的说道,“可吓死我了。”
长队缓步而来,一马当先的,是威风凛凛的镇国将军钱胥天,后边跟着金吾卫统领和天荣卫正将,以及他们的副将。
年轻健壮的士兵跟在长队两侧,宽阔的队列中间,宫中内侍太监和为数不多的秀丽宫女缓步走着。
这是许多内侍和宫女,时隔多年后再重新踏上宫外的大地。
迎面而来的风似乎与宫里有所不同,但他们无心留意太多,尤其是宫女们,她们神情麻木,呆滞的走着。
内侍太监不好去寻,但是秀丽宫女,到了河京,自可再找。
所以,宣延帝坐拥一万宫女,此次只有她们八百人出得宫来。
剩余的,听说会被赐死,听说会被放出宫去,听说继续留在宫里守着,具体,她们无从去知。
长队行缓,渐至大石桥。
石桥东南侧,一辆马车艰难挤开人群。
周遭人骂骂咧咧。
几名京卫回头看到,不待他们说话,马车车帘被掀开,一个中年男子探出身来,高声喝道:“我乃京兆府少尹朱岘,奉皇命来此!”
京卫们一顿。
那些骂骂咧咧的百姓也随即噤声。
李从事握着缰绳的手垂下,回头看向朱岘,很低很低的哀求:“大人,说好了的,我在这儿就停下……”
再往前,他可不敢了。
朱岘点头:“你走吧。”
李从事有些犹豫,舔了舔干燥的唇瓣,说道:“大人,您真的要……”
朱岘皱眉,转眸望向对面的人山人海,那些灯火,璀璨夺目,化作一朵一朵金色晕开的花,只开在盛世年间。
可惜,要到头了。
朱岘收回目光,出来接过李从事手里的缰绳,说道:“你走吧。”
“大人……”
“我要去,”朱岘说道,“没事。”
最坏的打算他已做好了,就算会出事,就算今日将在这里身首异处,五马分尸……他都认了。
“大人,您手都抖了。”李从事说道。
朱岘看着自己的手,殊不知,他面色也已青黄。
朱岘深深呼吸一口气,睁大一些眼睛,缓了缓,对李从事说道:“若我今日出事,你按照我所说的,回去接手好京兆府,京城百姓不能无主,若我们京兆府也不在了,他们就真的完了。”
李从事眼眶泛红:“可是大人……”
“你走吧,”朱岘说道,不想嗦,看向远处已经走上石桥的钱胥天,“现在走还来得及。”
“大人您保重。”李从事说道,一抹眼泪,跳车离开。
朱岘握紧手里的缰绳,看着渐渐过去的钱胥天和浩浩荡荡的士兵,他目光沉沉坚毅,努力抑制自己的手抖。
前面的灯火变得沉浮迷离,此处喧嚣震天,数十万人,此处又静谧无声,天地似独他一人,回首向来萧瑟处。
朱岘忽然想大笑。
魏新华说,他们还会再碰面,但恐怕魏新华都想不到,他朱岘今日会这般勇猛。
今日一过,他朱岘不论是何下场,青史上必有他一名,留他数行。
虽并非徒甚美名,可有所回赠,何其乐哉!
只是遗憾的是,他现在未备一壶酒,此时若能酣畅狂饮,才叫痛快。
皇帝的龙辇从桥上而过,华盖云集,再往后,是勋贵们的豪华车马。
朱岘吞咽了一口唾沫,双手仍微微颤抖,心脏狂跳不已。
望到大臣们的那些车马了。
来了,来了。
朱岘发抖的越发厉害。
我怕什么?
我有何好怕!
朱岘咬紧牙关,目光如铁。
大道将清,当乘兴而歌,英烈之名,今日由我朱岘去正!
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忽的扬鞭,在马臀上面狠狠的抽去。
马儿吃痛,长鸣一声,迅速狂奔了出去,像是一支脱弦的箭,直直冲向刚下得桥来的皇家长队。
没有人预料到会有这样一辆马车冲撞皇帝仪队,迅疾有人高喝:“有刺客!”
“是我!”朱岘高声喝道,“我乃京兆府少尹,朱岘!”
规整有序的士兵们恰举起手里的长枪,收住势来,同时从此处往后的车队,停了下来。
朱岘大口喘气,心跳狂乱。
荀斐就在前边带兵,掉头过来,怒声说道:“什么人!”
朱岘仍在喘着,朝他看去。
“说话。”荀斐手里的长枪指去。
“朱大人。”一个女童的声音忽的响起,众人朝另一边人海望去。
女童绕开发愣的京卫,朝大道走来,说道:“朱大人,你可还好?”
朱岘望着她,说道:“阿……”
梨字被他忍住。
“谢朱大人愿意走这一趟,”夏昭衣说道,看向他身后的马车,“人也带来了吗?”
“带来了。”朱岘说道。
“那就,”夏昭衣抬手揖礼,“请大人为民请命。”
“不,”朱岘摇头,“你不是民,定国公府,是英烈。”
荀斐皱眉:“什么定国公府?你们究竟是何人,再不答话,我手中长枪无眼。”
“我乃京兆府少尹,朱岘,”朱岘转向荀斐,摸出一并带来的官印文书,“我想见陛下。”
荀斐接过去查看,说道:“还真是,做得这么大的官了,竟一点常理都不懂,此处队列,岂能容你擅闯,在此见陛下,陛下岂能轻易下地?”
桥上车马里,已有几个大臣掀开帘子望来,认出朱岘,皆一愣。
卞石之直接从车上下来,身旁的禁卫立时将他拦住:“大人。”
卞石之皱眉,忽的伸手,将禁卫横在身前的手按了下去。
“大人。”禁卫厉声说道。
“敢,就杀了我。”卞石之说道,大步朝朱岘走去。
潘堂峰随即也下得车来:“等等我,卞大人。”
越来越多的大臣们走了下来。
“发生了何事?”卞石之走近后问朱岘。
“大人,”朱岘揖礼,说道,“有一桩大案未结,陛下不得在此时离京。”
“大案?”卞石之说道。
这真的是……
天大的案子,又能如何,陛下此时是个什么情绪,什么心思的人。
案子?
别说案子了,就是城墙倾塌,大地崩裂,都阻断不了他的脚步。
卞石之望向朱岘身旁的眼眸明亮如雪的女童,愣了一愣,说道:“这是。”
“我是阿梨。”夏昭衣说道。
卞石之大惊,恰随步而来的潘堂峰也惊愣住。
“几位大人,还请回去,还要赶路呢。”荀斐眼见来的人越来越多,场面有些失控,冷声说道,转向朱岘,“至于这位大人,恕本将失礼了。”
但是……卞石之看着朱岘。
也没人有这样的勇气,敢以这种方式冲撞天子。
朱岘,这是将自己的脑袋给押上了。
眼见往这来的人越来越多,场面有些失控,荀斐伸手挡住跟在卞石之身后的潘堂峰,说道:“几位大人,还请回去,还要赶路呢。”
“至于这位大人,”他转向朱岘,“不管你口中大案是什么,恕本将失礼了。”
说罢,荀斐侧头望向手下,欲令他们将朱岘带走。
“大人!”朱岘看向卞石之和潘堂峰。
“住手。”卞石之当即道。
“大人,此事不归您管。”荀斐说道。
“什么案子?”卞石之看着朱岘。
“大人,”荀斐提高音量,“队伍还得继续,您后边的长队可至少有一万人在等着,这里头,还包括您府宅里的家眷呢。”
家眷二字,被他刻意加重咬字,果然见到卞石之面色微变。
潘堂峰这时哈哈大笑了起来。
又是家眷,老是家眷,总是家眷。
安秋晚之所以被宣延帝逼的用苦肉计,为的什么?正是所谓的家眷。
可他潘堂峰就不同了,宣延帝当初便拿装病不上早朝的他无计可施,因为他潘堂峰媳妇早年病故后,这些年来一直孤家寡人一个,至于他潘家那几个弟兄,他拿扫帚赶都来不及,更不提能要挟到他。
“那我来,”潘堂峰大笑走来,“朱大人,什么案子?你尽管慢慢说。”
“潘大人!”荀斐咬牙叫道。
“此案与定国公府有关,”朱岘说道,声音铿锵,“下官今日要替定国公府沉冤昭雪!”
卞石之一愣。
潘堂峰的眉毛扬起,看着他:“朱岘,你……”
荀斐心里大骂这人真是疯了,看向手下:“把朱大人带走!”
“我看谁敢!”朱岘忽的大喝,“你几次三番打断本官的话,现在又想绑本官走,你,心虚了?!”
他的手指忽的指向荀斐,官袍大袖骤晃,青火般烧动。
“荀副将,”式道候骑马而来,“发生了何事?”
“我要见陛下!”朱岘朝来人看去,“是陛下让你来问话的吗?你去同陛下说,京兆府少尹朱岘有事求见!”
式道候坐在马上,古怪的看着他。
“去啊,”潘堂峰叫道,“愣着做什么?”
一个,两个,疯了吗?
式道候的目光这时看到马车旁的女童。
女童有所感,也抬眸朝他望来,眼眸明亮如雪。
“这女童是谁?”式道候问道。
朱岘眉头微皱。
夏昭衣开口说道:“我叫阿梨,我是前定国公府后人,前定国公夏文善之女。”
“前定国公?”卞石之说道。
“是,”夏昭衣一笑,“因为这定国公三个字,我夏家不要了。”
卞石之愣了下,第一次听到这话。
若是寻常孩童所说,顶多当童言无忌,但是她……
等等,这是阿梨?
卞石之这才反应过来,说道:“你怎么……”
“阿梨?”马上式道候高喝,出声打断卞石之,手中长枪一指,“你是阿梨?”
“听闻李据一直寻我,我来了,”夏昭衣说道,“李据呢,倒是让他出来见我。”
“你放肆!”式道候斥道,看向荀斐,“荀副将,还等什么!”
“上!”
荀斐高喝,率先朝女童攻去,出枪迅猛,直指女童面门。
夏昭衣朝另一边退去,远离朱岘,同时抽出长鞭。
同时一柄长剑横空而来,“砰”的挡开荀斐刺来的长枪,交鸣声清脆乍响,一簇火光。
荀斐猝不及防,而后举枪再刺,看清来人,一个清瘦高大的俊美少年。
长枪被再度挑开,对方力量要胜于他,紧跟着,荀斐甚至没看清少年是如何出手的,他的长枪已被对方左手握住,一个猛然力道,长枪脱手,被少年夺走,随即横空一扫,那几个惯性奔来的禁卫们被长枪扫中脸门,痛呼跪地,或后摔。
而后长枪在少年左手灵活抖转,清脆一声,倒插于雪地。
几滴鲜血顺着少年的左臂淌下,溅落在雪地上,夏昭衣抬头看着他:“你受伤了?”
刚才几个过招,对方甚至都未能近身,不是现在留下的伤。
沈冽执剑站在她跟前,温声说道:“不必担心,不碍事。”
说着望向马上的式道候,目光冰冷:“还不去么?”
四周的士兵此时皆围来,周遭百姓们一片沸腾,炸开了锅。
式道候咬牙,转身离开,回去复命。
潘堂峰和卞石之,以及来的越来越多的大臣们挡在那些禁卫跟前。
虞世龄本在车上坐着,甚至打算睡个觉什么的,见此情况,也一并跟来。
后边的长队停滞路上,许多人不解的探出头来,被身边的士兵们要求回去。
同时那些士兵们也不解,想知道前边发生了什么。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从京卫后面经过。
有高头大汉在前头开路,马车通行速度要顺畅很多,朝大安石桥而去。
望见停滞的长队,魏从事皱眉,放下车帘,说道:“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
赵宁坐在幽光里,淡声说道:“过去看了便知晓。”
魏从事点头,握紧手里的卷轴。
“大人们,不要让我们难做,”荀斐愠怒说道,“你们拦挡在这,没有半点用处。”
“我们等皇上过来。”朱岘说道,声音已有了许多底气。
这些老臣们,果不让他失望。
人群里面,他还看到了自己的上属京兆府尹梁乃,现在随大流藏在人群里,头都不敢露。
式道候回去复命。
宣延帝手指握紧,坐在龙辇里,面容变厉。
“朱岘?”宣延帝很轻很轻的切齿说道。
南宫皇后作势起身,宣延帝一把抓住她纤细的手腕,眉目冷厉:“皇后,干什么?”
“本宫去看看。”南宫皇后平静的看着他。
“皇后不要给自己找不自在。”宣延帝说道。
“不然,废后?”南宫皇后笑了,“陛下,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国将不国,何来帝后?”
“皇后若执意不听话,你觉得仅仅是废后这般简单?”宣延帝看着她,“皇后想要让多少人跟着你陪葬?朕可以立即将文德宫宫众斩首于此,皇后信否,念和那颗脑袋,塞入你怀中来,你可怕?”
“皇上!”南宫皇后双眉怒皱。
“我劝你,安分当你的皇后,”宣延帝松开她,“给我坐好!”
他的手劲极大,捏的南宫皇后手腕发痛。
南宫皇后揉着自己的手腕,怒目望着他。
很早很早之前,南宫皇后便觉得宣延帝变得不认识了,可从来不曾如现在这般陌生。
他可能真的会这么做,将这些人斩首于此,血染大安长道,大安不安。
“传天荣卫陆明峰,禁军薛岱,”宣延帝扬声说道,“速去。”
“是!”式道候应声。
“包卿。”宣延帝又说道。
坐在外边的奉车都尉回身跪下:“臣在。”
“还拿的动刀吗?”宣延帝问道。
奉车都尉面无表情,点头:“回陛下,臣拿得动。”
“半个时辰内,我要看到那女童的人头。”
“陛下!”南宫皇后怒道。
“闭嘴。”宣延帝冷目望她一眼。
“是!”奉车都尉应声。
……
……
越来越多的百姓聚拢而来,快要冲破京卫的防护。
许多人高声叫着“大人”,求他们做主,问他们发生了什么,让他们救救黎民。
这里大人太多,不知是在叫谁。
但也正因为人多,所以众大臣站在这里,底气越足。
士兵们碰不到朱岘,亦碰不到被沈冽护在身后的女童。
双方僵持,荀斐冷笑的看着沈冽。
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你可知这里有三万禁军,五千天荣卫,还有各大京卫和金吾卫,羽林卫,这里是皇城,是天子脚下,而天子,他就在这。
逞一时之能,却不知即将插翅难逃!
这时,前方本也已停滞的队伍,忽然重新朝前走去。
“看来皇上不会来了,”卞石之看向朱岘,说道,“朱大人。”
朱岘看着前方队尾的士兵,握紧手里的拳头,忽的扬声说道:“好!”
这一声喝,中气十足。
众人的目光都朝他望去。
朱岘爬上马车,立在高处,看着前头的队伍,体内热血澎湃。
“李据!”朱岘扯破喉咙,叫道,“你这个昏君!”
众大臣瞪大眼睛。
百姓们再度炸开锅,一片沸腾。
卞石之惊道:“朱岘!”
“你胡说什么!”礼部尚书张浦翔抬手指去。
站在这里护他是一回事,为的是气节,风骨,敬他的孤胆,狂勇。
可他怎能在众目之下,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有人甚至要去拉他:“朱岘,你下来。”
“梁乃!”还有人朝人群里面快将脖子缩在衣领里的京兆府尹看去,“梁乃,朱岘可是你的手下!”
朱岘热血冲头,手脚发抖,一颗心激动难平,语声都颤抖了:“昏君!昏君!你滚回来,你滚回来给我抬起头看看上苍,看看这青天,你愧不愧对它!”
朱岘朝天指去。
“朱大人,”夏昭衣也开口说道,“你平复一下。”
主要怕他太激动,容易撑不过这一口气。
因情绪波澜巨大而出意外的人,着实太多。
朱岘面部涨得通红,望向大道两旁的百姓,大声说道:“我,京兆府少尹,朱岘,我是你们的父母官!”
百姓们渐渐静下,抬眸望着他。
“平日你们的冤屈,你们的案子,皆由我受理,今日,我也要告状!”
“我要告李据,我要告满朝文武,我还要告你们!”
朱岘的手朝他们指去,眼眶跟着红了,热泪嗪出。
“朱大人……”夏昭衣担心的上前一步。
“我告李据,他残害忠良,滥杀无辜,德不配位,奸佞恣睢,好饰偏听,贪权懒政,弃德信,失良知,祸乱天下!”
“我告满朝文武,就是你们,你们忘恩负义,冷眼旁观,坐享定国公府以命换取的太平富贵,奢靡无厌,毫无作为,不知羞愧!”
“还有你们,我告你们这天下百姓,你们胆小怕事,懦弱无能,愚昧无知,以血肉供养他们这群敲骨吸髓,不知饕足,玩弄权势的蛆!”
朱岘疾言说道,胸口剧烈的起伏。
所有人看着他,万人无声。
朱岘不擅强记,但当初女童的字字句句,他大部分都记得。
午夜梦回,反复惊醒,字字如鞭,他忘不掉。
夏昭衣眼眸红了。
“把他捉下来,就地正法!”荀斐厉声叫道,他的声音也在颤抖。
从震撼中回神,他怎么都想不到有人会这般大胆,这般狂妄。
“来啊!”朱岘望着他们,“尽管来,爪牙鹰犬,助纣为虐,你们一个个,都是狗东西!”
“朱岘!!!”荀斐喉咙快要撕破。
“让你们看看,这里面是谁!”朱岘说道,“都睁大眼睛看看!”
他握住身后的车帘,猛然一扯,车帘掀起,周遭灯光映入进去,照亮车厢里面的人影面孔。
一共,四人。
看清最前面的老头后,众大臣全都惊呆。
“安太傅!”
江平生也傻眼,迟迟找不到的江平代,竟在这里。
安秋晚蓬头散发,狼狈至极,双手双脚被捆绑着,他的嘴巴被塞着厚厚一团棉布,后背还有一根笔直的木头。
这木头,让愤恨发抖的他现在想垂下头都办不到。
“说得好!!”人群后边忽然响起一声高喝,极为洪亮。
朱岘几乎第一时间认出这声音,赶紧回过头去。
“朱大人,说的太好了!”魏从事大步走来,眼睛含泪,“我把这个带来了!”
他举起自己的手,手里面一份厚厚的卷轴。
在魏从事后边,赵宁一身白衣,脸上遮着纱布,她立在那没动,她的手下们则跟在魏从事身后而来。
在他们身后更远处,又来了一辆马车,马车缓缓停下,车夫掀开车帘,从上下来一个锦衣华服的老妇,约莫五十多岁。
刘氏战战兢兢,回身向车厢,抬手将车里的灰袍女人牵出。
灰袍女人很是纤瘦,从车上缓步下来。
“我,我可以走了吧,”刘氏害怕的说道,“我已按照你们的吩咐,将你畅通无阻的送来这了。”
“好。”灰袍女人点头。
刘氏转身要上马车,顿了下,又道:“那我家老爷呢?我家老爷能给放回来吗?”
“我不知他去处,”灰袍女人说道,“无能为力。”
刘氏哭了,害怕的环顾了一圈,知道不是自己该呆的,转身上去马车。
女子朝人群走来,边抬手将头上兜帽摘下,抬起了头。
一张清丽略显冰冷的秀致面孔,许多人都不认识,只有常在宫中走动的禁军副将荀斐惊讶叫道:“宁嫔?!”
佳应宫闹成这样,那几个太监可全都没好果子吃了,全世界都在找她,未想竟出现在这。
宁嫔?
众人打量女子,看着她走近。
“阿梨。”施又青说道。
夏昭衣点头,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魏从事将手里的文卷交给朱岘,朱岘接过,手指仍在颤抖。
“痛快吧?”魏从事看着他说道。
痛快,的确痛快。
酐畅淋漓,从来未曾这么豪情万丈过。
“风头被你抢光了,”魏从事说道,“本来想着,这出戏我自己唱的。”
“哈哈……”朱岘笑了。
魏从事望向马车另一边的女童,抬手揖礼,说道:“夏姑娘。”
“魏从事好。”夏昭衣说道。
“夏姑娘虽年幼,却聪慧,魏某心中有一点一直不明,不知夏姑娘能否指点一二?”魏从事说道。
“不敢当。”夏昭衣道。
魏从事淡笑,忽的回过身去,负手在后,高声说道:“夏姑娘,这世上从来没有无故的杀意,哪怕滥杀无辜,缘故也因那人生性凶残暴戾,视人命为草芥。那么昨夜青山书院大火,院士学监先生护院学生们齐齐葬于火海,紧跟着东平学府被数千一身戎装的兵马所围,这些,皆出自咱们好皇上之手,你说皇上这是为什么呢?”
这些话,说是在问夏昭衣,他的目光却在人海里扫着。
而他的声音非常洪亮,如此一吼,近处的百姓皆能听到。
后边听不到的,口口相传,一传十,十传百。
传入众人耳中,尤其是那些大臣们的耳中,像是平地一声惊雷乍开。
“你说什么?青山书院没了?”
“东平学府发生了什么?”
“东平学府的先生们呢?我的老师大晗先生呢?”
“你说慢点,”同大臣一起被叫进宫的杜院士拨开挤来,“东平学府……东平学府怎么了?”
魏新华一个都未理,侧过头去,目光望回女童。
所有人的目光便随同他一起,望向了立在马车旁的女童。
她不怎么说话,但根本没办法让人忽视她的存在。
夏昭衣的眉头轻轻皱起,那么多双目光看着她,但她没有开口,一声未语。
宣延帝为什么要对青山书院和东平学府下手?实际上,早在当初朝廷开始抓捕说书人开始时,李据便想要对文人下手了吧,只是那时或许还未起杀意,应该只想控制文人的喉舌。
再而后,天下局势越来越乱,可能李据发现自己已再无力回天,于是便开始做弃都之谋算。
而他对文人赶尽杀绝,也许并非他与文人过不去,而是,他不愿将大好人才留给破京之敌,拱手将自己的文明送与敌人。
于是,宣延帝举起了他手里的屠刀,挥斩了下来。
但这些,全是夏昭衣的推测,也可能是其他人的共同推测,所以再如何联系前因后果,只能做分析推断之用。
现在万众目光皆在她身上,没有真凭实据的话,她便不知道要如何说。
见她不语,魏新华笑了,说道:“因为,我们的皇上心胸狭隘,他见不得人好,倘若他抱头鼠窜般逃出京都,万一京都的文人不再当他们自己是大乾的人了,那可如何是好?所以,他就,杀。”
“从那些冻死饿死在我京兆府衙大牢里的说书先生和教书先生们开始,到兵马在惠阳长街上光明正大的杀人放火,再到青山书院一炬成灰,东平学府数千兵马包围,你们说,咱们这皇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天子,他配为天子吗!”
“还有更荒唐的,那就是被满门抄斩的定国公府!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当年定国公府被定的罪,全都是狗屁!盛景广场上,一百多颗定国公府的人头,还有三百多名被流放到贺川荒地的受牵累者,他们何其之冤!”
“文人并没有对不起皇上和大乾,定国公府更没有对不起皇上和大乾,这个皇帝,他不配当皇帝!”
魏新华的情绪并不如朱岘那般激动。
他声音洪亮,铿锵有力,带着平日自得的反骨叛逆,寥寥几句言语,比朱岘更直接的,伸手向皇帝伸去,要将那“天子”的外衣扯碎。
朱岘说,皇上德不配位。
现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人说,皇上心胸狭隘,不配当皇帝。
可皇上,还有配不配的吗?
圣人之性,不可名性。
皇上,他不是生来就是皇上吗?
父天母地,天覆地载,天下之王。
“朱大人,”魏新华看向朱岘,“路千海的伏罪书!”
朱岘点头,垂头打开手里的卷轴。
前方这时传来动静。
他们抬头看去,大批兵马过来,迅疾将这里包围。
领兵而来的,是禁军统领薛岱,宣延帝的两名亲勋翊卫跟随他在侧。
百姓们仓皇后退,不敢靠近,荀斐迎上前去,叫道:“将军!”
拥堵人海硬是分开道来,薛岱骑在马上,一身金线墨衣,腰佩金刀,看了眼拨开人群而来的副将,收回目光望向遥遥站在马车上的朱岘。
“逆贼不必活捉,”薛岱说道,“格杀勿论,这几个逆贼的人头,一个千金!”
“是!”士兵们高声应道。
“沈冽。”夏昭衣低声说道。
站在她身前一直不言的少年回眸望来,没有半点身陷囹圄的惶恐,平静说道:“我在。”
“帮我护好朱大人,”夏昭衣说道,“放心,不会有危险的。”
虽然她未曾料到朱岘会以这样冲击长队的方式和气魄出现,但她既已让朱岘带人而来,便有保他全身而退之能。
“你去何处?”
“擒贼先擒王,”夏昭衣一笑,“我去把李据抓来。”
沈冽:“……”
女童笑得无邪,语声轻松,似乎压根不知她现在的话有多惊世。
但是沈冽知道,她真的会这么去做,而且,他拦不住。
天空渐渐又落下雪花,拂过她的眉睫,女童的眼眸明澈,清洵如泉。
沈冽看着她,真的觉察,她不过才小小一只,在他高大的身形比对下,她瘦弱娇小,纤细的双肩似乎一捏便碎。
沈冽敛眸,转头往四周缭乱人影望去一眼,说道:“你等我。”
说罢,他将长剑入鞘,迅疾拔出地上的长枪,枪花一扫,转身朝右前方奔去。
夏昭衣一顿,忙也跟上:“沈冽!”
潘堂峰最先站出来同那些士兵对峙,要想对朱岘动手,从他潘某人的尸体上踏去。
其他朝臣们失望愤慨至极,也纷纷挡在马车前,大大小小官员,誓要同禁军们对抗。
沈冽现在所去的右前方,是先才一路护卫大臣们车马的禁军骑兵。
就在薛岱准备下令将这些朝臣们强行扯开时,便见人群右侧奔出一个清瘦修长的少年。
少年身手极为矫健,瞬息冲出,士兵们立时反应过来,但比少年步伐更快的,是他的枪法。
出手皆杀招,枪刃诡异,凌厉残忍,没有半点手软,也不恋战。
这枪法!
薛岱眉头怒皱,看着少年迅速攻去,留下数具鲜活尸体和倒在地上还未断气的士兵。
将一个骑兵挑下马后,沈冽单手抓着马缰一个利落上马,随即纵马朝来路奔去,对迎面而来的女童伸出长臂:“阿梨!”
夏昭衣方才就追在他身后,奔跑途中握住他的大掌,借力飞身跃上马背。
沈冽当即调转马头,往身后的追兵们猛烈冲去。
“你要同去?”夏昭衣说道。
“嗯。”
“可你身上有伤。”
“无妨。”沈冽说道,加快速度,单手纵马,手中长枪横扫,扬起成片血花。
“拦住他!”薛岱拔出手里的刀,说道,“把他们拦住!”
话音方落,薛岱忽的瞪大眼睛,怔怔的望着前方迅疾而来的黑色圆点。
圆点在他眼中逐渐放大,躲无可躲,下一瞬,他的耳朵听到很轻很轻的“噗”的一声,哪怕在四周如此嘈杂的环境下,都清晰可闻。
那黑色圆点化作一支细长的弩箭,从他眉心穿过,喷溅出来的小血花,从他鼻梁上滑落下来。
“拦……住……”薛岱呆愣的说道,身体从马背上跌了下去。
“将军!”身边近卫和校尉忙扑上去。
夏昭衣的臂弩瞄向更远处一个校尉,说道:“距离李据的龙辇至少还有五十辆马车,冲破这里的人潮,往前会好很多。”
“好。”沈冽应道,手里的长枪没有停过。
荀斐扶着薛岱艰难喘气的身子,看着这少年像一柄锐不可当的利剑,在人海中冲出一条道来,气得咬牙。
并非他的禁军们不行,而是这少年所倚靠的不过一个字,快。
士兵们还在疾跑,按列布阵,他直接趁众人没有防备之际杀了过去,且不恋战。
毕竟谁能想到他竟然敢这样,一枪一马,势单力薄,竟敢冲击军队。
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他,他凭什么这么狂!
前方听闻动静,遥遥开始布阵。
沈冽一路杀去,出手如电,势如雷霆,所向披靡。
待快靠近那数十柄直刺而来的长枪时,沈冽低声叫道:“阿梨!”
“嗯。”夏昭衣应声。
“左数第六人为棋盘天元位,”沈冽说道,“其右角星,上小目处,有匹好马。”
“好。”夏昭衣点头,扶住沈冽的肩头,半蹲在马上。
骏马越奔越快,没有半点迟疑,朝那数十柄长枪冲撞而去。
待马儿靠近长枪,沈冽一勒缰绳,马儿长嘶,人立而起,夏昭衣的弩箭射去,那士兵应声而倒。
同时沈冽背起她跳马,将被马儿冲散的兵阵彻底打乱。
长枪挑刺,横扫,行云流水,势动如啸,杀开一条路来,朝那刚失主的骏马奔去,重新翻身上马。
“拦住他!”
“拦住那个人!”
……
士兵们边追边高声喝道。
大雪纷扬,拂天掠地,周遭百姓雷动,少年浑身浴血,杀出重围,骏马朝前狂奔。
骑兵们紧追不舍,怒声疾呼。
还在继续前进的长队,沿路守卫们停下望着纵马奔来的少年,和追在少年身后的兵马,一时愣怔。
许多反应快的守卫们则举起兵器想拦,或被对方手里的长枪击中手背,兵器落地,或直接被对方击落下马,或死或伤。
那些马车也停了下来,不少勋贵掀开帘子朝外望来,只来得及看到骑马远去的少年背影,和坐在少年身后的女童。
“外边发生了什么?”老佟坐在马车里,不安的说道。
沈谙修长的手指只掀了帘子一角,他看着外边,眨巴了下眼睛,难得的懵逼。
他,是不是看错了?
刚才谁跑过去了?
沈冽?
那马背上还有个女童,那女童他倒是肯定不会认错的。
所以,真有可能是沈冽?
这时,叫叫嚷嚷,喊打喊杀的士兵们追了上来。
嫌吵的沈谙将帘子垂落。
帘子一落下,车厢里更暗了。
老佟和支长乐如坐针毡。
从进宫,到再出宫,他们两个人就不曾平静过,紧张到数次呼吸困难,差点缓不过来。
“外边,到底发生了什么?”支长乐看着黑暗里的沈谙,开口问道。
“没什么,”沈谙微笑,慢声说道,“少年轻狂,怒发冲冠为红颜呢。”
不过,红颜两个字,放在这么小的女童身上,怪别扭的。
“什么少年?”老佟问道。
沈谙又笑了下,不说话了。
他重新望回窗外,没有再去掀帘,望着窗外的剪影,脸上的笑容收敛。
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手指轻轻的动着,吉凶难测。
……
……
少年一骑驰骋,掠过毫无防备的士兵。
四周人海欢腾,那些山呼海啸的“万岁”,在望到快马而来的少年后,纷纷变成惊呼。
人群中许多人惊的起身,越来越多人立起,似江海波涛一般。
快近龙辇时,沈冽一把勒住缰绳,停下望着前方。
近五十个天荣卫在陆明峰的带领下迎面而来,见到单枪匹马的少年,他们也顿住。
沈冽握紧缰绳,神情冰冷。
本就不爱笑的他,用石头的话来说,虽然俊美好看,却长着一张生人勿近的脸。现在他的俊容阴沉下来,浑身浴血,便更如修罗一般,杀意盎然,寒气凛冽。
跟随在马车旁的守卫们回过神来,但无人有所动作,愣愣的看着少年。
初见摄于其气势,搏龙之勇,奔雷之魄,再见惊于其风华,捧月之貌,天人之姿。
沈冽握着长枪的右手微微发颤,身上墨色劲衣大半染血,有别人的,也有他自己的。
没有多做对峙,前后几乎就几个眨眼的功夫,沈冽便复又纵马,狂奔迎上前去。
众人这才注意到,他后边的马背上还侧坐着一个身着暗色衣袍的女童。
他们要去干什么?
他们是谁?
众人惊醒,拍马追去。
少年的马越奔越快,没有半点犹豫,身上杀伐越浓。
陆明峰皱眉,抬手下令:“杀了他。”
天荣卫实际上并不是武将,他们不需身手武力多好,只需办事狠辣,擅观言察色,洞悉人心即可。
不过陆明峰亲自为自己挑选的近卫,那必须是人高马大,好勇凶悍之辈。
随着陆明峰一身令下,近卫们纷纷拔刀,骑马冲上前去。
在就要交锋的瞬间,一个娇小人影却从少年的马背上跳下。
追在后面和沿路的守卫们一顿。
为了消化骏马奔势带出来的惯性,夏昭衣贴地一个跟斗,迅疾从地上爬起,回头朝他们望来一眼,而后身形一晃,朝前边的马车奔去。
守卫们愣愣的看着她,而前边少年长枪在握,枪刃凌厉,交战一瞬便送了两人归西。
夏昭衣快步朝前奔去,守卫们登时追来,同时前方也有人相拦,以及她的双耳听到了“护驾”二字。
她用最快的速度越过人群,咬牙疾跑。
相较于沈冽的单枪匹马,和她的狂奔冲刺,夹在人海和车马中的骑兵们反倒没有那么开阔的空地可以放开手脚。
且女童身形吊诡,有时甚至直接翻越马车,灵活的似一只猴子。
眼看已经追不上了,很多守卫们停下来,看着前面的人马继续去追,同时女童的身影渐渐靠近视线尽头的龙辇。
“护驾!”
“抓住她!”
“护驾!!”
……
声音越渐传来,宣延帝的龙辇停下。
廖内侍面色苍白,跨上龙辇,从舆马司阶中而过,跪在车厢外:“陛下,是那阿梨,后方传来,那阿梨追来了!”
“朝朕而来?”
“是。”
南宫皇后侧头看着宣延帝。
帝王一身龙袍,面不露惊,仍是久居人上的威仪。
廖内侍跪在外边,手都在发颤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怕,这龙辇四周,高高低低,百人之多,且无一寻常武将,皆是品阶不低的天子近卫,光这龙辇上舆驾骖、服之马的司阶里,就有三个勋贵世家的少年英才。
一个女童,来就来,为什么要怕?
可是,这个女童不是傻子,她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吗?
她又为什么要来,她便不怕?
宣延帝坐在里面,没再说话,静的让廖内侍的汗毛一根一根竖起。
他望着身前明黄色的缂丝绸布,想开口再唤一唤,声音却堵在了喉中。
南宫皇后轻轻笑了。
宣延帝朝她看去。
“陛下,”南宫皇后说道,“怕么?”
“皇后在说什么?”
“此女童,传奇也,”南宫皇后看着他,语声始终不疾不徐,“她若非有十足把握,今日怎敢如此冲撞天子仪驾。”
宣延帝望着她的目光变厉:“皇后视朕的千军万马,如若不存?”
“但说不好,这龙辇四周便有她的人在呢。”
宣延帝微愣。
“陛下,”南宫皇后又笑了,“两道这人山人海的百姓,堵住了陛下的千军万马,他们,是怎么来的?会不会是这女童?”
宣延帝朝外望去,隔着垂帘,外边人影绰绰,他泛白的眉头皱起。
“那般开阔的大平广场,她都敢闯,也轻易脱身,今日这长道,她应该更来去自如吧。”
“皇后说了这么多,想说什么?”宣延帝寒声说道。
“陛下,”南宫皇后望着他,一双眼眸温和宁静,“你可曾后悔?”
后悔?
宣延帝也笑了。
他不知道身边的皇后在问他什么后悔,也许是在说今日离京,也许是在说定国公府,又也许,是下令除掉那些令他厌恶不喜到极致的文人,不管是哪件,宣延帝对自己做过的所有事情,他一个悔字都不会有。
他是天子,天下他说了算,他为何会有悔事?
大乾盛世,东风入律,五谷丰收,民安物阜,曾幅员辽阔,八方来参,而今日离京,国之命数也,因干旱,因雨涝,因连年战乱,因人祸妖孽,与他何干?何干?为什么要悔?
“朕,不悔。”宣延帝说道。
“真的没有吗?”南宫皇后问道。
“从来没有。”
南宫皇后点点头。
外边的动静越来越乱,统领们疾喝,严正以待。
南宫皇后其实也好奇,那么多人,女童真的能成功刺杀么?
如果不能,她来干什么?
以这女童的才智,不会那么傻,自投罗网。
“本宫,很喜欢阿梨。”南宫皇后说道。
“皇后在说什么?”
“陛下却不是一个好国君,”南宫皇后继续说道,“在其位,该当谋其政,而今举天下,皆战事,生灵涂炭,苍生如入熔炉,或饿死,或淹死,或冻死,或枉死于刀下,流离失所,民不聊生。而陛下,你为帝,于大乾谓之天子,该当治世为职,念民为责,保四方无虞,抚天下大平,无可推卸。但如今敌军还未兵临城下,陛下便自弃国都而逃,李据,你乃千古荒唐。”
宣延帝冷冷听着,微勾的唇角,笑意冰寒。
“陛下是个性情易变之人,稍有盛衰兴废,都能引得你一番喜怒波折。所谓的宣延盛世,不过历代历朝之基,贤臣良将之佐,于陛下自身没半点功德可言。当国运真正遭逢大变时,陛下根本不懂兴利剔弊,定倾扶危,只会自暴自弃,怨天尤人。你的远谋深算和心机城府,皆在玩弄权势,对付臣子和你的后宫女人之上,于天下,陛下就是个毫无经天纬地之才,彻头彻尾的废物。”
“皇后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宣延帝手指发颤,咬牙沉声说道。
“一言兴邦,一言丧邦,这一言之权,交给无能胆小者,实乃天下的大不幸,”南宫皇后说道,而后起身,“陛下,不必出来。”
语罢,她伸手撩开帘帐,走了出去。
宣延帝呼吸大喘,面色青黄,但并没有拦她,从南宫皇后开口说出她喜欢阿梨这句话时,宣延帝就猜到自己这位皇后要做什么了。
他却也不敢出去,南宫皇后这一番话,说的他心头震撼。
反了,反了,天下反了,诸侯反了,地方官反了,如今连他的皇后都反了。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若是以前,若是还在宫里,他绝对直接废后,打入冷宫,甚至赐死。
可是,他现在没有办法做到,连抬手打她一个恶狠狠的巴掌都没有办法。
宣延帝看着宫灯照耀下的车门,他却连这一步,都不敢跨出。
倒不是因为那女童的行刺,他的近卫有多拔众,宣延帝一清二楚,区区一个女童,他压根不怕。
怕的,是那数万人的目光,以及如今完全不受控制了的南宫皇后,当着天下,她会说出怎样的话来?
宣延帝握紧拳头,发颤到抽搐,眼眶通红。
“皇后娘娘!”外头传来廖内侍的惊呼,紧跟着,万民排山倒海般的高喝对皇后亲临的恭迎。
宣延帝闭上眼睛,这些喊出来的千岁,真是刺耳如针。
南宫皇后迈下龙辇,长长的青衣拖过雪地,被疾快赶来的宫女们伸手牵起。
她望着只有数辆马车相隔了的女童,眉心微合,果然,就是个小小的女童。
夏昭衣在马车上停住,与她隔空对望,也愣了一瞬。
那些茫茫的大雪吹来,夏昭衣迎风狂奔的面色被映衬的惨白,她没有犹豫,稍作停顿便继续奔来。
南宫皇后望着她,抬脚走去。
“皇后娘娘!”廖内侍和念和惊忙叫道。
身边的近卫们更全身绷紧,警惕不敢松懈。
“没事。”南宫皇后说道。
她喜欢这个女童,不愿看到她就此丧命,同时,她也无法看着宣延帝出任何状况。
她如今再厌恶皇帝,皇帝也是她的夫君,也是这一国之君,是大乾的帝皇。而一个国家的皇帝,他不该在他的千万臣民前受一个女童的挟制逼压,那损的不仅仅只是皇帝的脸面,更是整个王朝。
大乾即便即将要易主更名,现今还是大乾,而她,是大乾的皇后。
“阿梨。”南宫皇后开口喊道。
女童已至眼前,手里握着一把匕首,垂眸望着雪地上的南宫皇后。
那些近卫们纷纷举着长枪,将马车包围。
马车里坐着的是德贵妃和她所生的两个皇子,大一些的皇子护在德贵妃跟前,小一些的躲在她怀里。
马车同龙辇相差十步,中间隔着几行宫女和内侍,现在纷纷逃开,只剩高大健壮的侍卫。
“我只给你三句话时间,”夏昭衣说道,“我朋友被人包围了。”
“你去传令,”南宫皇后看向廖内侍,平静说道,“让他们住手,同时去找薛岱,让那京兆府少尹将想说的话说完。”
廖内侍一愣。
南宫皇后看着他,目光温和,说道:“站在这里做什么,去啊。”
廖内侍抬头朝龙辇望去。
这事南宫皇后能做主么?
陛下,可听得到皇后娘娘的话?
不过,宣延帝并未出声。
廖内侍顿了顿,领命:“。”
夏昭衣看着廖内侍离开,转头看回到南宫皇后身上。
“现在,可以多说几句了吗?”南宫皇后说道。
夏昭衣双眉微蹙,望了南宫皇后身后的龙辇一眼。
“阿梨,”南宫皇后说道,“你当真姓夏?”
“是。”夏昭衣说道。
“难怪你身上有她的影子,”南宫皇后喟叹,“本宫,好想她。”
夏昭衣安静看着她,说道:“你跟我走么?”
“你要绑我?”
夏昭衣沉默了,没再说话。
她朝李据奔袭而来,有八成把握,因为她身上带着五瓶成分各异的烈毒,十个机关。
所谓刺客,一次成功即可,凭借最快的速度,只要能近李据的身,她就赢了,胜面如此之大。
但是她没有料到,南宫皇后会在这里等她。
按李据今日的排场,他没有道理会害怕她一个势单力薄的女童,更断不可能派,或者允许南宫皇后出来说这些。
但是,南宫皇后现在就站在这,并直接开口让廖内侍去传话,而且,南宫皇后说让朱大人将想说的话说完。
所以,发生了什么?
夏昭衣第一个念头是皇帝出事了,但这不可能,南宫皇后再不喜皇帝,她也断不会让李据出现任何意外,因为李据是她的丈夫。
那么,南宫皇后说服了李据?
夏昭衣几乎瞬息排除这个念头,这天下,没有任何人能说服皇帝,如果现在可以,那么当初他要对定国公府下手时,南宫皇后早就可以。
所以,剩下的只有一个可能,南宫皇后威胁,震慑,或者,用利益将皇帝留在了龙辇内。
这么多念头极快在夏昭衣脑中而过,她瞬息做出判断,故而才冲动脱口,问南宫皇后要不要随她一起走。
其实,问什么呢,多此一问。
堂堂一国皇后,怎么可能会随她离开。
“阿梨,”南宫皇后说道,“我有几句话,想同你借一步说。”
“娘娘万万不可!”念和忙道。
带着一队护卫从后边跑上来的太子李诃瞪大眼睛:“母后,你说什么呢!”
他护在南宫皇后跟前,拔出随身佩剑,转身指向夏昭衣:“拿下这个妖童!”
夏昭衣看着南宫皇后,微不可见的摇了下头:“不了,我与皇后,无话可说。”
“你放肆!”身后的林内侍条件反射般的就斥了出来。
“皇后记住自己的话,”夏昭衣说道,“你既有止战之意,我便不动干戈,但如若。”
她停了下来,更多的话没有继续说下去。
“本宫一诺,石赤不夺。”
“好。”夏昭衣说道,重新抬眸望向龙辇,握着匕首的手指缩紧,能清晰感受到刀把上的沟壑纹理陷入手掌的痛感。
她想杀李据,充斥周身的沸腾热血,都在咆哮着要她去杀掉这个人。
自入京后,她一步一步,逐渐触碰到淋漓真相,明白并非株连,明白全是构陷,明白这一切不过是人心之祸后,她的滔天怒焰,足以活活生吞掉这个所谓的帝王。
“阿梨!”身后传来清越男音。
众人望去,一身浴血的少年一骑奔来,长枪难挡,跑近后迅疾勒马,马儿前蹄高扬,霜雪飞溅。
数百个士兵跟随在他身后,奋力拍马怒追。
这边的近卫们迅速包抄上去,为他气势所惊,不敢靠近。
夏昭衣讶然望着他。
“走还是继续?”少年问道,气息因纵马狂奔而乱,更显的战意如歌,杀气昂然,似乎只要女童说继续,他就留下来继续厮杀下去,舍命相陪。
夏昭衣看着他,再望向少年身侧,那些将少年团团包围的士兵们。
夏昭衣眼眶渐渐红了,唇角却忽的浮起一个笑容。
“走。”夏昭衣说道。
“好。”
夏昭衣一扬手,手中木块朝沈冽一侧士兵们斜掷而去。
不过孩童巴掌大的正方体木块在空中飞旋,过程中迅速分解伸展,逐层渐变为半寸长的长方形平滑长木,几个身手快的士兵仓惶躲掉,长木重重横击在另一侧来不及躲的数个士兵脸上,高一点的鼻梁骨一阵剧烈酸痛,个子矮一些的被击中额头或双目,双目昏黑。
女童同时一个跟斗从马车上下来,身形晃过天子近卫,下一瞬握住少年的手翻身上马。
白雪纷乱,天地皑皑,战马冲开人群,长枪所向,凛冽如饮,那些先前愤追在后的守卫们如今却全然不敢相拦。
南宫皇后立在大雪中,反应过来的宫女内侍们执着华盖奔来。
“娘娘。”
“皇后娘娘,大雪了。”
……
南宫皇后如若未闻,望着消失在长道上的身影。
华盖在风雪里飞扬,还有两旁扛着的长旗,叠叠作响,瑟瑟翻飞,在喧哗嘈杂的人海里,清晰传入到南宫皇后的耳中。
“皇后娘娘,该回去了。”念和低声说道。
“你说,为什么呢?”南宫皇后望着天尽头。
“什么?”
“这女童不是办不到,”南宫皇后说道,“可是她就这样走了,这是,卖给了本宫一个面子?”
“不对的,娘娘,”念和说道,“她也是怕的,咱们这么多人,她身手再好也做不到全身而退,小小年纪,目中无人,皇后娘娘这是良善,寻了个台阶给她下呢。”
“不仅今天能够办到,”南宫皇后继续说道,“在这之前的任何一天,只要她愿意,以她的身手,宫墙对她而言算得了什么?宫中守卫百密总有一疏,只要让她得到机会,她就能成,但她没有。”
念和看着她,低声说道:“娘娘,咱们回去吧。”
“太子!”几个近卫跑来,手里拿着女童所扔之物。
李诃欲接,旁边的内侍忙道:“太子,仔细有暗器,或毒物。”
李诃不为所动,仍是拿起。
一块长木板,并无特殊,连接处是紧密复杂的榫卯,如今已固定成木板了,掰动不得。
李诃在自己的手掌上很轻的拍了下,非常结实。
宫中能工巧匠皆为当世能人,他见过许多机关,却未曾见过这般精巧的。
“不愧是她的妹妹,”李诃淡淡说道,“也可能,是她生前留下来的吧。”
说着,他回头看向自己的母后。
南宫皇后的目光正看着他。
李诃忽然笑了,笑得很疲惫,他低声说道:“母后,其实我们大乾,人杰地灵,英雄辈出。”
今夜这女童,今夜这宛如战将的少年,多么可惜,他们原本都该是为大乾所用的大能之才。
甚至这少年,李诃觉得他若从军建功,凭他一身勇武,日后绝对能成为媲美史书上那些一夫当关,神勇盖世的千古名将们。
可惜,真的好可惜。
李诃鼻翼一阵酸楚,他将木板交给身旁内侍,令他们交由兵部侍郎庄忠道,而后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这是平生第一次,他未同南宫皇后告退,直接便走。
南宫皇后看着他,纷扬大雪快迷了眼。
“皇后娘娘,”念和说道,“回去吧。”
南宫皇后点头,不过转身时停顿了下,回眸朝皇宫方向望去。
夜色深邃,雪夜苍茫,天边尽头只有人海,以及人海之上,那些若隐若现的豪华楼阁,除此之外,望不到更远处。
南宫皇后深深凝睇着,心头浮起大恸,许久,她收回目光,朝龙辇走去。
长队重新出发,无人再呼万岁,百姓们渐渐变得沉默,神情畏怯麻木,睁着眼睛看着他们。
除却风声,天地一片死寂,大雪如絮,覆盖积压下来,沉甸甸的盖在所有人的心头。
那些跟风,从众,狂热,以及映入骨子里的对帝王的尊崇都在冰天雪地里渐渐平息下来。
南宫皇后那一身素衣让人们似乎终于意识到,天子,这是在离京,皇上,这是不要他们了。
一种比城门倾倒要来的更深的恐惧轰然砸了下来,让数十万人恍惚不知从何而来,茫茫不知向何而去。
……
……
朱岘站在马车上,紧紧攀附着车轼,手里拿着路千海的伏罪书,正高声朗诵着上边的字字句句。
马车外边围着三十多个位高权重的大臣们,他们手挽手,铸成一道人墙。
而人群最前面,大乾的参知政事潘堂峰正和几个士兵扭打着,胡搅蛮缠的乱挥乱咬,急了甚至发出犬吠声,引得周遭百姓哄堂大笑。
若是寻常官员还好,但这几个官员,没有皇帝的命令,这里再大的武将也不敢轻易对他们下重手。
于是,局面就变成了非但拉不开拧在一块的大臣们,还反倒被他们张嘴一顿唾沫星子乱骂。
赵宁站在人群外面,身边的楚管事为她执伞,一旁还有几个手里提着暖壶的小丫鬟,暖壶灯光幽幽,照的她白衣蒙黄。
“根本没人在听,”楚管事叹气,“朱大人声音再大,也比不上看热闹的人心大。”
“不碍事。”赵宁说道。
“不碍事吗?”
“有几人能听得懂账本,听得懂药材药方的书面学名,又有几人听得懂军队辎重分批分类有十种装卸的规格?不需要他们听懂,他们只需要知道结果,知道今夜朱大人是有理有据的站在这,这就够了。”
楚管事点点头,说道:“说给懂的人听,做给不懂的人看。”
“明日你寻些说书先生,”赵宁说道,“令他们将朱大人所说的数字背下,记住关键细节,日后茶楼酒肆走着,散播出去。”
“如今这般萧条,不好传呢。”
“冬去春来,万物总有复苏日。”
“好的,东家。”楚管事应下。
赵宁转眸,目光又落回马车旁的宁嫔。
自从她出现后,赵宁的目光便不时看去。
初见惊诧,几乎站不住脚,现在仍未平息下心中惊撼
她未曾听林又青提及过有同胞姐妹,但眼前这女子的面孔,除了同胞姐妹之外,赵宁想不到其他可能。
身后这时传来动静。
众人回过头去。
荀斐见到是廖内侍骑马而来,身旁还有陆明峰跟着,随即快步走去:“廖内侍!”
天荣卫也来了,这事便好办许多,他一个禁卫副将拿这些大臣无可奈何,但天荣卫便不一样了。
只是,陆明峰的面色似乎有些太过难看。
廖内侍下得马来,看到荀斐,正准备说话,却见到那边的尸体,顿时愣住:“薛岱将军?!他怎么也……”
廖内侍一路而来,见了不少尸体和伤兵,心中着实为那少年的杀伐所惊,如今看到薛岱也死了,廖内侍眼眸瞪的老大。
“那少年呢?”荀斐问道,“廖内侍可曾见到他?他如何了?死了吧?”
“别提了。”廖内侍说道,抬手摸着自己的脖颈,只觉得脖子一片冰凉。
他领了皇后的懿旨,带人去传令,路上撞见迎面而来的少年,他远远伸手想拦住对方,哪知那少年奔至跟前后,一点面子都不给,奔跑途中手中长枪带风扫来,幸好廖内侍身后跟随一起去的羽林郎身手好,迅疾挥枪挡开,少年也没有恋战的意思,直接奔离。
当时那长枪刺来时,离廖内侍的脖子就一尺距离,如果不是羽林郎格挡的快,廖内侍觉得自己也是冰冷雪地上的尸体一具了。
一旁的陆明峰则咬牙切齿。
死了?那少年要是真的死了就好了!
这少年勇猛,身手太好,出枪如龙,毫不手软,陆明峰上一次见到这么能打的,是建安王府的小郡王李骁。
不说以一敌百,那太夸张,但是在防备不充分的情况下,拦不住他们却是真的。
“没死?”荀斐惊道,“那臭小子去哪了?”
“是在说我们吗?”女童清脆的声音忽的冰冷响起。
荀斐抬起头,撞上沈冽冰冷的黑眸,顿时握紧手里的兵器。
所有人都望了过去。
“如果是在说我们,我们在这。”夏昭衣又说道。
沈冽骑在马上,额前碎发微乱,被汗水打湿在额际,清俊的面庞上大片血痕,越发将肤色对比的越发雪白。
那些士兵们反应过来,忙提枪高举,对准他们。
夏昭衣和沈冽同时朝廖内侍望去。
廖内侍被他们齐齐望来,再这样一言不发的盯着,又觉得脖子一片冰冷。
“咱家,”廖内侍低声说道,“这是来干什么的?”
哦,想起来了。
廖内侍逃避似的不敢看他们的目光,大步朝远处的马车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