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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他们说话的功夫,执剑上去同沈冽低语,而后随沈冽离开。

    梁俊看着他们消失在院门,眉头越皱越紧。

    胳膊肘被人轻轻的撞了下。

    梁俊回神,诸葛英眼神询问他怎么了。

    梁俊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没说话,几个猜测和想法在脑中发芽,越来越茁壮,无端觉得有些激动。

    沈冽从东平学府的侧门出来,这边较大门清冷许多,只有零星几个百姓靠在这睡觉。

    执剑送到这后要回去,他一路观察沈冽的神色,到这后彻底确认沈冽未因那几个公子哥的眼神和嘀咕而生恼,这才暗暗放心。

    其实在这之前,执剑便知道京兆圈中的绝大多数人对沈冽是什么样的看法。

    何止是今天撞见的这几个公子哥,便是自家后院的夫人小姐们偶尔提及沈冽时,也都是啧啧揶揄,虽然并不刻意,但言语里的鄙陋和轻视,执剑看得懂,更不提那些“两姓子”,“不学无术的混子”,“寄人篱下,有家不能归的丧家儿”等说法,着实刻薄。

    好在,人与人就是不同,沈郎君这气度清华,执剑喜欢得很。

    送走沈冽,执剑回来的路上撞见了詹陈先生的宋五,宋五大步匆匆的朝里边跑去,脚步很急。

    见到执剑,宋五忽的停下脚步,说道:“你是那宋郎将身边的随从?”

    “对啊……”执剑被他的模样弄的有些怕。

    “我去找我家先生,你快去找宋郎将,”宋五语速飞快的说道,“京兆府那边带话过来了,说永定门快撑不住了,真的要破城了!”

    执剑瞪大眼睛:“什么?!”

    “快去快去!”宋五说道,“这回是真的!”

    执剑心跳大乱,忙点头,转身往另一处跑去。

    所有在外的流民,现在皆朝永定门而去,遍山遍野都是人,密密麻麻,远远能听到前方传来的吼声,巨响如雷,数万人齐声高喝“开城门”。

    呼号大风袭过积雪及膝的旷野,扬起成片雪粒,天上的,地上的,远方的,穿杂交汇,白雾茫茫。

    高耸的城墙上,士兵们喘着气,困乏疲倦的睁着眼睛,惊恐的望着城墙下的人。

    除却那些在疯狂呐喊的百姓,更多的人是在堆砌尸体,他们将尸首拖来,沿着城墙铺砌,踩着尸体,磊作小山。

    射杀多少人,就有多少“砖”。

    士兵们已杀了太多太多的人,弩箭都快射光了。

    而更击碎他们心志的是,不久前才得知,皇上已经离城了,所有官衙机构皆空,除了被派来固守城门的宿卫京师,妃子皇嗣,文武百官皆走的一干二净!

    听说数条长街的文人学子惨遭杀戮……

    听说京城几个颇有历史年代的大书阁中的藏书都被皇上令人搬走了,搬不走的便放一场大火……

    听说青山书院被宣武军一把火烧得精光……

    听说东平学府险些被踏平……

    现在唯一还能维护京城秩序的只剩一个京兆府,派去的人还没有回,可即便回来了,能带回什么好的消息吗?

    “开城门!”

    “开城门!”

    ……

    百姓们山呼海啸,斥声雷动。

    后边的人往前面挤,朝古老厚重的宽大城门涌去,挤挤挨挨里,无数人被踩踏,最前边的人被挤往城墙和城门,动弹不得。

    而城门内除却数千士兵,那几条望不到尽头的长街俱是一片素白空荡,见不到一个平民。

    士兵们都累了,又累又饿,城墙下靠睡着长长一片,好些人因城外的动静而睡不着,睁着眼睛望着天空,眼神空洞迷茫。

    这时,城墙上忽然响起一阵巨大的惊呼和喧哗。

    “那是什么!”有人叫道。

    “裴副将!快去找裴副将!”

    “我的天啊。”

    ……

    城下的士兵们惊起,好些人问发生了什么,有些人抓着长枪跑上城墙。

    等上去高墙,望见远处而来的几个庞然大物后,众人皆愣住。

    三座高大的行军楼被缓缓推来,行军楼四周跟着数十辆云梯车和冲车,以及破城车。

    它们出现在旷野上,四周的流民们纷纷避开,有人张嘴大哭,直接对着它们跪拜在雪地上,连连磕头。

    城墙上的将士们似凝冻住了,愣愣的看着它们靠近。

    “推车的都是平民,”一个校尉喃喃说道,“不是兵马。”

    “可是,平民哪来这些东西?”

    “谁给他们的?”

    是啊,其他人都在想,谁给他们的。

    这时,身后传来各自营队要求集合的紧急命令,除却城墙上轮班值岗的士兵,其余士兵都被严令以最快速度下去集合。

    与此同时,城外流民们渐渐发现身后缓缓而来的行军楼和战车,他们的情绪变得高亢激动,一阵巨大欢呼。

    方观岩坐在马车上,看着那些行军楼远去。

    不知是车厢里的银炭烧的太热还是体内的热血太过澎湃,他的手心眼下全是热汗。

    方观岩掏出手帕擦了擦,目光激动期盼的望着。

    几阵马蹄声从西北而来,速度飞快。

    车夫在外叫道:“大人!”

    马车周围的护卫们第一时间护在四周。

    五匹烈马奔来,为首的男人高大魁梧,面色狂怒,下得马后直接大步走向马车。

    护卫们忙阻拦,男人挥起一拳砸向一个护卫,并未恋战,摆脱纠缠便一步跨上马车。

    “方观岩!”杨长军暴喝,揪住方观岩的领子,将一身厚重华袍的男子直接从车厢里拽出,往雪地上丢去。

    雪地积雪深厚,方观岩身上衣袍厚实,除了觉得身体笨重不灵活不自在外,半点痛意都没有。

    但随即而来,剧烈的痛楚从鼻尖传来,他的泪花直接喷出,被杨长军沙包一样大的拳头打在了脸上。

    “我大哥呢!”杨长军暴怒叫道,“世子呢!郭庭呢!”

    叫骂着,又一个拳头砸向了方观岩的脸。

    “哈哈哈哈哈……”方观岩含着泪大笑了起来。

    “我大哥呢!”杨长军又暴喝,再一个拳头。

    “杨三爷!”守卫们纷纷上前拦他,无人拦得住。

    方观岩痛的双眼模糊,嘴巴还在笑。

    “哈哈哈……”他越笑越朗,压根像是不知道脸上的痛。

    守卫们费了许多力气,终于将杨长军拉开。

    一个守卫去扶方观岩,方观岩没起,坐在雪地上,抬手抹了抹鼻下的血,抬头冷冷的看着杨长军。

    杨长军被七八个守卫压在地上,唯恐他再暴起,跟随杨长军来的人马冲上去推走方观岩的守卫,双方发生激烈的冲突。

    “都给我住手!”杨长军扯开斗成一团的手下们,摸出把匕首朝方观岩扔去,“方观岩,我大哥人呢!醉仙楼发生什么了?那几具尸体怎么回事?”

    匕首跌在方观岩身前雪地上,刀刃上带着凝固的血,刀把上缠着几丝很细的铜丝,这些铜丝是可拆卸的,皆为方府上半年特意定制的一批匕首。

    方观岩看着匕首,笑了:“你们三个兄弟,一个胸无大志的匹夫,一个畏手畏脚的懦夫,一个没长脑子的莽夫,都是蠢货!”

    “你把我大哥和世子弄哪里去了!”杨长军爆吼,彻底失去耐心。

    “最先动手的人不是我!”方观岩叫道,“是你大哥,他和世子现在都在夫人那,但是我劝你,你一个人去了也没用,只会白白送死!”

    杨长军一顿,眉头怒皱。

    “送死”两个字说的实在太过严重,虽然在醉仙楼见到那些尸体时他们同样惊愣,可是,现在局面真的发展成这样,你死我活,头破血流?

    “到底发生了什么!”杨长军说着,一把冲上去揪住方观岩的衣领,“颜青临她想干什么!”

    “世子不听话,杨冠仙也不懂事吗?”方观岩抓着杨长军的手想掰开,“不会见人眼色行事,目中无人,我说一句难听的,他们落在了颜青临手里,夏昭学不会有事,你大哥杨冠仙这条命那就说不定了!”

    “他们在哪?!”

    “丰和县。”

    “你跟我一起去!”杨长军扯起方观岩,“走!”

    “你别逼我动真格,”方观岩反抗道,“你要送死你自己去,我们谋划那么久为的就是今日,你要是敢在今日捣乱,不仅杨冠仙要死,杨长山也活不了!活活他扒掉一层皮!”

    “我打死你!”杨长军暴躁怒吼,又一个沙包大的拳头挥了过去,方观岩的眼角破了,整块皮肉高肿。

    众守卫们忙扑来,拉扯着杨长军往外,又是一番混战。

    方观岩被打的双眼昏黑,耳朵嗡嗡作响,肚子忽然一阵锐痛,那杨长军在混乱里捡起那把匕首,刺入了他的小腹。

    匕首被拔出去后,杨长军又朝他脖子刺来,被守卫们扑开。

    “你真以为老子不敢剁了你!”杨长军捏着匕首指着他吼道,“我杀了你!”

    方观岩的两个近卫扛起方观岩朝马车上跑,其余人拼死拦住杨长军。

    “不关我们的事,杨三爷!”

    “真的,是颜夫人干的,跟我们家爷没关系!”

    “人也不是我们杀的,是颜夫人的人!”

    ……

    守卫们纷纷说道。

    吓坏了的车夫忙驾车逃离,杨长军踢开身边这些碍手碍脚的守卫,喘着气看着马车,恶狠狠的啐了一口。

    “你们骗鬼!”杨长军咬牙说道,泄愤一样踹向一个守卫的肚子,对自己的手下说道,“全给我杀了!我醉仙楼死了人,这几个也别想活!”

    方观岩痛的浑身冷汗,唇色都白了,他捂着肚子,幸好冬天衣服厚实,虽然还是伤到了,但不至于致命。

    两个近卫扶着他,一个人给他止血,一个人探出车窗外往身后看。

    车夫飞快奔着,边扬鞭挥打,让前边的流民快滚蛋。

    马车朝下坡跑去,速度越来越快,前边出现一块凸出的石坡,车夫勒不住奔跑的马势,慌张间一声惊叫,完整的话都来不及发出,车轮轧过石坡,飞冲了出去,整辆马车往雪坡下摔去,人仰马翻。

    杨长军本要往他们追来,见状不屑再寻,立即掉头朝丰和县方向而去。

    去往丰和县的路上全是人,都在往京城方向赶去,地上的大雪有很深很深的滑痕,那些行军楼和战车便正是从丰和县出去的。

    杨长军用马鞭挥开那些挡路的流民,朝丰和县狂奔。

    丰和县最北的小灵村外全是民兵和用米粥雇来的健壮流民,村外横置着长长一排长木枪刺,用来防那些横冲的流民。

    村子东面人较少,十来个男人两两抬着尸体出来,扔往村子东边的长山沟里。

    其中两个男人走在人群后面,行动很缓,手里抬着的“尸体”实在太沉。

    山沟里面满满的积雪,其下雪层里面已不知掩埋了多少尸体,除却死在丰和县附近的流民,还有大量偷偷跑进来藏身或偷吃,结果饿死病死冻死在角落里的流民,待来年开春,积雪融化,还要再重新处理这些尸体。

    冬日风寒,长山沟这边的风却似乎更冷更阴,村民们都不愿意在这里逗留,一将尸体扔下去便匆匆跑了。

    走在人群最后面的两个男人绕往了一条远路,在崎岖的山坡后张望,确定四周无人,忙将手里的“尸体”放下,解开封口。

    杨冠仙喘着气从麻袋里坐起,拉扯着自己的衣领,大口喘气:“快憋死我了!”

    “爷,您先起来!”

    “这里不能多呆的!”

    两个男人忙说道。

    杨冠仙扶着他们爬起,揉了揉自己的腰和屁股,抬头看向远处的小灵村和天尽头相邻的环山村,心里焦虑难安。

    一个手下将麻袋扔下山沟,说道:“爷,咱走吧!”

    杨冠仙点点头,收回目光,跟着两个手下朝外走去。

    崖边的积雪深厚,杨冠仙捡了根粗木枝做杖,不过因为体型较胖,有时候没控制好,一脚踩下去,比两个手下要陷得深很多。

    为了节省体力,他全程没说话,等走到前面一个僻静山谷坐下,他才问道:“有没有去打听过,城里现在是什么情况了?”

    “那几个‘大家伙’刚被送走,”高一点的手下说道,“去的都是永定门,城里的情况不清楚,我们是绕西边来的,其他几个城门全被大军驻守着。”

    “东平学府呢?还在么?”

    “在的,在的,我们出来时,听说宋尚书家的二儿子带兵在那边拦下了宣武军的人!”

    杨冠仙顿了下,这才长长的松了口气。

    栖鹿院出事那天,夏昭学恰好在他的醉仙楼,他们对栖鹿院发生的事情并不知情。

    隔日,颜青临派来一个自称姓蔡的中年妇女要带走夏昭学,这个女人杨冠仙从未见过,但觉她对夏昭学非常不客气。夏昭学不想回去,拒绝了,蔡妇当场发怒,称栖鹿院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夏昭学还这般冷漠麻木,痛骂夏昭学忘恩负义,过河拆桥。

    她如泼妇般一直骂着,骂到杨冠仙这样自认脾气相当好的人都看不过去,忍不住出声说了几句,结果挑得蔡妇的怒火更盛,双方起了激烈争执,蔡妇直接上来拉扯夏昭学,被杨冠仙的手下推走,蔡妇一怒而去,杨冠仙猜测她定是去添油加醋说了一大堆的是非,所以才在半个时辰后便回来,并带来了大量人手。

    若是知道对方翻脸这么彻底,杨冠仙早就做好准备,但亏就亏在一个始料不及,对方的人手杀上来,直接掐着他的脖子去客房里面威胁夏昭学时,他才恍恍惚惚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而更气人的是,在被绑走带出城外的路上,他坐在马车里忽的惊觉,距离他醉仙楼,仅一来一回半个时辰这么快,那可以说是相当近了,再略作回忆了一下那些匕首的细节,是方观岩那畜生!

    这几日因夏昭学力保,他残喘一命,被困在那边几乎与外隔绝,唯一隐约听来的,便是皇上带着文武百官跑路了,现在得知东平学府无事,那便好。

    “爷,咱们现在去哪?”一个手下问道。

    “回丰和县。”

    “回丰和县?”手下惊诧,“爷,丰和县那边都是颜青临的人,咱们这样回去,不是羊入虎口吗?”

    “城里回不去了,在荒郊野外会冻死,”杨冠仙说道,“还有,世子还在他们手里。”

    提及世子,手下皱眉,说道:“他们还真将世子当傀儡了。”

    傀儡两个字着实刺耳,杨冠仙不喜欢他用这样的词去形容夏昭学,却又不知从何反驳,最后喃喃道:“颜青临,是个狠女人。”

    山谷绕过来,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路上碰见零星几个迷路了的流民,看到杨冠仙主仆三人,他们犹豫了下,缓缓在后面跟着。

    一路过来,跟上他们的人越来越多,渐渐达三十多个。

    手下觉得张扬,杨冠仙反倒觉得无谓,随口道:“都是可怜人,跟着就跟着吧,赶他们走他们也无路可去,再说了,大隐隐于市嘛。”

    手下只好点头,没去凶人。

    山谷口外有条宽河,冬日已经结冰,他们过去时好些人在河边砸冰,远远还听见有人高兴的喊抓到了鱼。

    “爷,饿不?”手下问道。

    “哪里顾得上饿。”杨冠仙说道,虽然真的很饿,肚子咕咕叫,但是嘴巴半点胃口都没有。

    跟着他们出来的流民们已经朝河边跑去了,前面又传来许多人打到鱼的激动喊声。

    这里面,有六七个老人特别显眼,他们聚在一起,衣着朴素,不过容光尚算可以,比起流民的瘦骨嶙峋,他们虽也清瘦,但精神矍铄,身子健旺,他们所捕获的鱼也特别多。

    “爷,往哪走?”

    杨冠仙想了想,说道:“走,找他们去。”

    老人们围在一起,竹篓里好几条活蹦乱跳的鱼,不过说是他们捕获的,其实都出自一个白衣老者的鱼竿。

    老者坐在河边,身前一排鱼竿,观察非常敏锐,哪个稍一有动静,他便伸手指去,其他老人立马去提。

    杨冠仙的靠近,让老人们目光变得警惕,其中两个老人特意上前一步,挡在竹篓前。

    杨冠仙笑着抬手,揖礼道:“长者们好,某姓郭,单名庭,来自京都。”

    他本就生得胖,笑起来圆润憨厚,很是讨喜,加上举止有礼,老人们的脸色微微变好。

    “我因遇上些麻烦事出得京来,现在听说城外大乱,暂不宜回去,我与丰和县衙门里的几个吏员是老友,我打算先去他们那暂住,但眼下积雪太厚,从这往县城须比平日耗上更多时间,因而我们主仆三人想借个地方暂时落脚,喝碗热汤,长者们放心,我们绝对不占便宜,而且必有厚报!”

    几个老人算是听明白了,这是来讨吃的。

    眼下这局势哪有多余的吃喝,不过这人的模样虽然略显落魄,但他身上这件衣服的料质倒的确富贵。

    杨冠仙看着他们,目光这时一顿,转目望向那边垂钓的白衣老者。

    方才这边围着人,所以没能看清这个老者,现在离的近了,杨冠仙才注意到这老者身上所穿的衣服和发冠上的玉簪都与其他老人不同,且在他们说话时,这老者一直未曾回眸望来一眼。

    这衣服不是寻常衣服,这是件改过的道袍,别人未必能认得出来,但杨冠仙能一眼认出。而且,不像是穷人用旧衣服胡编乱改穿身上的,改的非常讲究和精细,丝毫没有破坏道袍身上原有的隐溪派宗纹,而隐溪这一流派的宗纹,绝不是襄倦山上的道观会使用的。

    几个老人互相看彼此,不知要不要应,这时却看来者直接朝白衣老者而去,恭敬说道:“上家?”

    “骗子。”白衣老者说道,没有回头。

    杨冠仙一愣:“什么?”

    “我说你是骗子,”白衣老者望着河面,淡淡道,“姓郭,名庭。你不是姓杨吗,你怎么姓郭了?”

    杨冠仙大惊,两名手下也愣住。

    “你是谁?”杨冠仙问道。

    最重要的是,他压根没有印象见过这老头。

    “杨长山,”老者说道,回过头来看着杨冠仙,“是你什么人,弟弟还是哥哥?”

    原来是这样,杨冠仙虚惊一场。

    三兄弟面貌长得几乎一样,但是体型却大不相同,杨冠仙太胖,杨长山高瘦,杨长军健壮,与他们走得近的人基本全靠体型来辨他们三个兄弟。

    “你认识我二弟?”杨冠仙说道。

    “他在漠北跟踪我那么久,我岂能不认识,”老者说着,离开竹凳站起,看着杨冠仙道,“在此处遇见你也好,我正寻我徒儿,恰有些事要问你,你不是要喝热汤么?来吧。”

    说完,不理会这些放置着的鱼竿,也不看那竹篓里的鲜鱼一眼,负手朝村子方向走去。

    杨冠仙反倒站在原地,狐疑的望着他的背影,不打算跟上。

    身旁一位老人见状,轻推了下他,说道:“年轻人,赶紧去,这可是机缘。”

    “什么说法?”杨冠仙侧头问道。

    “轻舟圣老,”老人压低声音,“他就是轻舟圣老。”

    “轻舟圣老?”杨冠仙一愣,不过他向来是个谨慎的人,沉声问道,“当真?”

    “骗你作甚,快去,”老人真是急了,“这是机缘,千载难逢呢。”

    毕竟天下谁人不识轻舟圣老呢?

    老人干脆伸手推了他一把。

    杨冠仙看向白衣老者的背影,想到二弟,心下一横,跟了上去。

    一路往村里,路上几乎没遇见人,村中屋舍堆霜,杨冠仙和两名手下跟在白衣老者后面,没走多远,白衣老者在村东附近的一个小院前推开了院门。

    村东这一片是整个小灵村最穷困的地方,居住的全是老人,平时腌制些酸菜拿京城几户大酒楼去卖,还有几个老人会些医术,在村里帮人看病。

    杨冠仙跟着白衣老者进去,两名手下跟在后面。

    个子高一点的手下停下脚步,回头往后边望去。

    “怎么了?”另一个手下说道。

    “好像有人在盯着我们。”高个子手下很轻的说道,神情严肃。

    毕竟颜青临他们也在这个村子,不得不小心。

    另一个手下四周望了圈,什么也没看到,说道:“快点进去吧,多逗留才不安全。”

    高个子点点头。

    两个手下一并进屋。

    在他们离开后,一个身影悄悄从一间矮房的拐角探出头来,望着那座院子。

    “全九维,你鬼鬼祟祟的干嘛呢!”身后响起叫声。

    身影吓了跳,赶紧回身捂住来人的嘴巴,瞪目说道:“别嚷!”

    来人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被他这么激动的反应惊的一懵。

    全九维松开他的手,说道:“叫我什么事?”

    “就,就我师父的事,”少年指向白衣老者和杨冠仙进去的小院,“我听年老头说我师父领了个大胖子回来,让我来端茶,我这不遇见了你嘛,要不你去呗,我刚好还要帮刘老头他们砸米糕呢。”

    “我还有事,”全九维回头往后边走,“端茶递水是你的活,你自己去。”

    “喂!”少年见他这模样,顿时来气,拉住全九维,“什么叫端茶递水是我的活,你在京城犯了事来投奔我们师徒,要不是我们师徒收留你,说不定你跟外头那些饿死的流民一样了,你还嫌弃端茶递水的活了?不行,今天这茶水还非得你去端不可!”

    “松手!”全九维扯开他。

    “我就不!”少年倔强道,“不瞧瞧自己是条什么狗,还敢看不起我!给我倒水去!”

    话音方落,少年的衣领被全九维揪住,往身后矮墙上猛的撞去,力气非常非常大,墙上雪花大片砸落了下来,少年痛的龇牙,后背都麻了。

    “我警告你,再出言不逊,我一定宰了你!”全九维凶狠的说道,“如果不是你师父,我现在已经南下了,他将我一路骗回京来,图的什么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们师徒俩一路混吃骗喝,还敢对我蹬鼻子上眼,回去告诉嵇鸿,老子不奉陪了!”

    说着,将少年往地上扔去。

    少年捏着衣领猛咳,冬日干燥,寒气呛了进去,加之后背被摔的生痛,他缓了好一阵子,回过头来已看不到全九维的身影了。

    少年暴躁的一捶雪地,忙爬起来朝小院跑去。

    屋子里窗明几净,非常空,没有半点烟火人间气。

    杨冠仙坐在桌子旁,望着桌上的纸张,上面写着“告世文”三字,内容杨冠仙早就会背了,还是滚瓜烂熟的那种。

    “怪我,”白衣老者叹道,“若是早知道她在京城会闹得这般大,我当初便不放她来了。”

    杨冠仙不作声,看着桌上的纸张,目光一动未动。

    “你应当见过她吧?”白衣老者又道。

    杨冠仙看他一眼,点点头,唇瓣仍是抿着。

    “原来阿梨是你的徒弟,”杨冠仙身后的手下说道,“都在想她一定是高人养出来的,不奇怪了。”

    “哈哈!”白衣老者摸了把胡子,说道,“岂敢,岂敢,是她自己聪慧。”

    “你找不到她吗?”手下说道。

    “你们看京城那么多官兵,谁找到她了吗?”白衣老者反问。

    “这倒也是……”手下嘀咕。

    “师父!”门忽然被人从外边推开,带着风雪扑来,一个少年跑入进来,怒声说道,“师父,全九维好端端的冲我发脾气,然后就跑了!”

    杨冠仙一愣,惊讶说道:“谁?”

    白衣老者皱眉:“跑了?”

    “太坏了,蠢透了他!”少年跺脚骂道。

    看到少年这一身狼狈,白衣老者反应过来,斥道:“瞧瞧你,什么样子,收拾你的容装去,再端些吃喝的过来!”

    “那全九维那边……”

    “快去!”白衣老者打断他。

    少年撇嘴,拍了拍身上的雪,转身走了。

    “全九维,”杨冠仙说道,“上家,你也认识全九维?”

    “哦?”白衣老者一笑,说道,“听你的语气,你也认识一个叫全九维的人?不过可能同音吧,天下同名同音的人可别太多。”

    “也是也是。”杨冠仙笑道,严肃的面孔一笑起来,变得憨厚可爱。

    他抬手抚着桌上的“告世文”,笑眯眯的胖脸神色微变,目光意味深长。

    全九维这名字鲜少会有同音,“全”取周全之意,“九”取广数之意,“维”取维护保全之意,当初全九维还是个婴孩时险些被潘乃峰的原配乔氏弄死,幸被一高人救下,高人为其取名全九维,连同姓氏都寓意保这孩子平安。

    前些时日,全九维忽然失踪,人间蒸发,未想竟在这碰到,而且方才那少年说的是,全九维跑了,且跑的有点莫名其妙,那么他杨冠仙可不可以认为对方是在躲自己?

    以及,杨冠仙更大胆的在想,眼前这个所谓的轻舟圣老,跟全九维又会是个什么关系。

    这人先才认出自己不是郭庭,是因为见过二弟杨长山,二弟办事向来谨慎,在外从不用真名,即便被人发现了行踪,也断不可能被人知道姓“杨”。

    所以,这个姓氏,这轻舟圣老是如何得知的?

    一个可能,这人在京城撞见过他们三兄弟的任何一个,或者光顾过醉仙楼。

    第二个可能,便是全九维告诉他的,且极大可能是他二弟出发去北元时便说了。

    还有,这轻舟圣老竟然在找阿梨,还敢自称是阿梨的师父,呵……

    别的不敢说,至少能教出阿梨那样女童的高人,有一点杨冠仙是必然肯定的,那便是这样的高人定年高德劭,超然之意,旷世怡定,一句话都不用说,仅是站在那都会让人觉得心神舒畅通泰,很显然,眼前这看似仙风道骨的轻舟圣老没这个感觉,杨冠仙对他更无多甚好感。

    那么,最大的问题来了,此人的目的是什么,找阿梨干什么?

    “这字,”杨冠仙望着告世文,叹息说道,“每每看一遍,便都会惊艳一遍,一个十一二岁的女童竟有这般笔力,不过说起来,其实我与她不仅认识,还间接做过几笔生意,便是这墨。”

    ……

    少年端着汤水进来,便听杨冠仙一直在大谈生意经,其中夸张成分很多,连少年都听得出来,这胖子在吹牛,但看师父听得津津有味,不时还出声提问的模样,少年知道,这是师父在套话。

    他过去将茶水放下,听了一阵,摇头出来了。

    屋外又下起了雪,少年的目光沿着漫漫雪地朝村中望去,皱起了眉头。

    全九维这个臭东西,再次遇见了,一定要让他好看!

    ……

    ……

    全九维并没有多逗留,一路朝东跑去。

    之所以选择东边,因为他知道嵇鸿先才带了几个老头去那边垂钓,一定收获颇丰。

    果不其然,才出村子,他便见几个老人提着鱼篓回来,他装作偶遇,上前去简单哄骗,便接过他们递来的鱼篓。

    时辰还早,但天色越来越暗,眼看似要有一场大风雪,全九维躲开老人们后朝南边快步走去,想要在风雪来临之前赶到环山村。

    环山村和小灵村相距不远,两村遥遥可见。

    快到环山村时,村东北口有数十辆战车被人推了出来,朝小灵村而去。

    路边许多流民停了下来。

    全九维站在人群里,因一路而来,不少流民对他手里提着的鱼篓垂涎,所以他特意抽出匕首握在手里,现在四周的流民没人敢太过靠近他。

    那些战车全九维并不陌生,当初这批战车的图纸,还是郭庭在惠平客栈当着他们的面绘制出来的。

    那会儿许多人提意见,不过全九维对此并无兴趣,他不信这些战车造出来能派上用场,毕竟这太可笑了,就凭他们区区一千不到的人,就想着替定国公府平反,这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可是现在,他却真的看到这些战车了。

    难道,真的就给他们谋划成功了?

    全九维回头看向身后的小灵村。

    说起来,杨冠仙怎么会出现在这,他找嵇鸿干什么?

    看杨冠仙当时的模样,还带有一些狼狈。

    但是如果杨冠仙他们真的谋划成功了,那么现在已经不是什么定国公府能不能平反的问题了,而是……大业。

    全九维看着那些战车离开,同时远处又来了一批战车,他彻底静不下心了。

    不过,真要说谋划成功,还是等打下来再说,而且即便打了下来,如何守住才是大问题呢,更何况,打不下来吧。

    ……

    ……

    正堂的大门敞开着,潘斌华从院外大步进来,迈过门槛后说道:“夫人,那些战车都运去了,不过去襄倦山那边的人还是没有回来。”

    颜青临一身灰色长袍,立在八仙桌旁,桌上铺着一张京兆舆图,插着大大小小的小木标,她手里提着的笔正在舆图上描画。

    闻言,颜青临抬头说道:“最后一次去的人,大概多久了?”

    “六个时辰了。”

    “三个来回都够了。”颜青临低声说道。

    “路上流民太多了,这些流民全饿坏了,都疯了,会袭击人的,说不定……不过风雪也大。”潘斌华说道。

    颜青临搁下笔,说道:“不行,天成营的兵马至为重要,你去组织三十个人手再去。”

    说完停顿了下,稍作沉思,又道:“让林德先生同去吧。”

    “林德先生?”

    “他口才好。”颜青临说道。

    潘斌华面露为难,说道:“林德先生眼下在世子那边呢,他未必会肯。”

    颜青临沉下脸来,冷冷的说道:“不肯也得肯。”

    潘斌华无奈,垂下头说道:“是。”

    从颜青临所在的小院出去,这一成片的屋舍和院落,皆被他们的人手严格管控住了。

    与这栋小院相邻的另外一栋小院,戒备尤为森严,潘斌华站在门口,极不想进去,脸上火烧一般,实在不知要如何面对屋子里的人,百般犹豫间,却忽的听到里面传来了笑声,并非多开心洪亮的笑,而是充满无奈。

    笑声是林德先生发出来的,他着一身厚实的棉袍,坐在长板凳上,靠着身后墙面,光亮从旁边的窗棂上照入进来,同时屋子里的方桌上还点着一个烛台。

    “原来如此,”林德先生叹笑道,“我着实白白担心了,不过说来也是,狡兔尚有三窟,杨冠仙出了名的机灵,鬼点子多,怎么可能会这么轻易就死了,哈哈。”

    夏昭学坐在床铺上,同样靠着墙,说道:“他现在应该逃出去了。”

    “也亏得你力保,才让他能活这么久,”林德说道,“不过世子,那你呢,你怎么办?”

    “我?”夏昭学苍白的唇瓣牵起淡笑,“颜青临不会将我怎么样,傀儡有傀儡的用处。”

    林德一愣,看着夏昭学,说道:“世子,傀儡?”

    “对,”夏昭学点头,“傀儡。”

    沉默了阵,林德说道:“不是,世子,你不是傀儡。”

    潘斌华悄声站在门外,听着里边的说话声,“傀儡”二字,让潘斌华觉得耳朵针扎般刺痛。

    “这样,我同世子说一说这小灵村的一群老人吧?”林德说道。

    “老人?”

    “是,”林德一笑,“这些老人,他们皆无后,最初只有三人,这三人为邻居,他们的儿子入得同一批军籍,加了同一支营队,不多久,一场战役让这支营队全军覆没,他们成了送黑发人的白发人。后来,越来越多失了子女的老人来寻他们,便住在一起了,一同赚钱,彼此照顾。这小灵村东边的六七座院子,住的全是这样的老人。世子你看,这些老人都尚还在努力经营生活,世子怎么就甘愿为人傀儡呢?”

    夏昭学朝西边的窗扇望去,说道:“竟还有这样的老人。”

    “他们磕磕绊绊,活的辛苦,可总是活着的。”林德说道。

    潘斌华在门外听着,眼圈泛起了红晕。

    他很想推门进去跟林德先生说,世子跟那些老人不一样,他不仅仅是没了亲人,也不仅仅是不知道要如何活下去,更重要的是,他身上所背负着的“债”字着实太沉了。

    “说来,”林德这时笑道,“我昨日遇到他们,他们向我打听一位侠客,这侠客的名字颇有意思。”

    夏昭学点头,说道:“嗯,什么名字?”

    “与世子一字之差,”林德说道,“叫夏空学,空空如也的空。”

    夏昭学一愣,看着林德:“什么?”

    他的眼神不像是没有听清楚,更像是因听清楚了而惊愣。

    林德拢眉,说道:“世子认识夏空学?这个名字未免太过奇怪,也不知是谁取的。”

    “夏,空学。”夏昭学收回目光望着凹凸不平的地面,很轻很轻的念道。

    他之所以惊诧,因为他这个名字于他而言并不陌生,他也曾取过,虽然不过是玩笑一般。

    那时被父亲严格要求写三篇古文解析,他趴在书案上对一旁的妹妹哀嚎,说他要改名夏空学。

    自那之后,这个名字便经常被妹妹用来取笑他,从离岭寄来的那些书信里常附有一言:空学兄,今日满否?

    夏昭学眉心微合,指尖微微揪紧被褥,那时不时涌起的剧痛,又从心尖漫向四肢,直教呼吸都困难。

    “世子?”林德望着他,叫道。

    “嗯,”夏昭学应声,抬眸望回林德,“先生,这夏空学,他做了什么?”

    “世子当真认识他?”

    夏昭学淡笑,不置可否。

    这个名字让他好奇,以及方才,林德称其为侠客。

    “具体我不清楚,隐约听他们提及是个女童说的,当时他们听闻我是京城来的便来随口问我是否认识此人,具体并未详说。”林德说道。

    “女童?”

    “嗯。”

    “女童。”夏昭学沉吟。

    现在闻及女童二字,脑中最先出现的便是颜青临或杨冠仙他们经常挂于嘴边的那个女童。

    “阿梨。”夏昭学低低说道。

    眼见夏昭学又走神了,林德皱了皱眉,觉得自己扯远了。

    之所以提及那些老人,是想要激励鼓舞世子,想让他重新振作,毕竟这样一蹶不振,只会让颜青临的气焰更加嚣张。而且,人到底是要活着的,多少人死乞白赖,苟延残喘,都还想要挣扎的活着呢。

    “世子,”林德苦口婆心的说道,“你需为自己做下打算,你总不能一直这样。”

    “傀儡么?”夏昭学问道。

    “是……”

    夏昭学笑了,看向门口。

    隔着一道门,外边有一双耳朵,或者两双,三双……

    “先生关心则乱了,”夏昭学说道,“我从始至终都未曾说过我甘愿为傀儡,我是指,我不会有生命之忧,因为他们将我当傀儡,他们眼中,傀儡有傀儡的用处。”

    他的声音坦荡自然,没有高扬,也没有压低,平静说着,潘斌华在外听得一清二楚。

    不止是他,旁边的看守们也都听到了。

    潘斌华观察着他们的神情,看守们倒没有什么波动,对待这位所谓的世子,他们早便从当初的同情变作麻木。

    潘斌华却心下忐忑,唯恐这些守卫去颜青临跟前乱说。

    等等,潘斌华眨了下眼睛,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次过来不是来听墙角的,他有颜青临的命令在身。

    同时也唯恐夏昭学会继续道出什么能惹颜青临不高兴的话来,所以潘斌华忙伸手,一把将木门推开。

    屋内正被夏昭学一番话说的眼眸明光大亮的林德先生被吓了跳,心生不悦。

    “见过世子,”潘斌华不自在的揖礼说道,目光垂着,不敢看夏昭学,身子再转向林德,仍是垂着头,“林德先生,夫人请你过去。”

    “老朽不想去。”林德哼哼说道。

    “先生还是去吧,”潘斌华说道,“先生读过书,有个词叫先礼后兵。”

    林德气得想骂人。

    “先生去吧,”夏昭学说道,“横竖都会过去。”

    林德气恼又无力,抬手挠了挠后脑,到底是怂怂的站起身子,说道:“那老夫便先去看看。”

    “好。”夏昭学应道。

    林德朝门外走去。

    潘斌华同夏昭学揖礼告退,被夏昭学喊住:“且慢。”

    “世子何事?”潘斌华垂头问道,从头到尾不敢去看靠墙坐在床上的年轻男子。

    “醉仙楼的事,”夏昭学说道,“醉仙楼,死了多少人?”

    潘斌华心下一咯噔,不敢说。

    “死了多少人?”夏昭学又问。

    “二十一二吧……”潘斌华轻声说道。

    沉默一阵,夏昭学说道:“去醉仙楼动手的,是方观岩的人吗?”

    门外就站着那些守卫,潘斌华根本不敢出声,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夏昭学又不说话了。

    潘斌华等了一阵,抬眸朝他瞄去一眼,见他眉宇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什么。

    “世子?”潘斌华说道。

    “将门关上。”夏昭学说道。

    潘斌华一愣,他可不敢去关,外头还有人。

    “关上。”夏昭学声音浮起已经少见了的严厉。

    潘斌华抿唇,转身将门关上,看了那些守卫们一眼,还有站在外头等他,一脸不解的林德先生。

    潘斌华回身走来,说道:“世子。”

    “醉仙楼后院杂房关押着一个男子,”夏昭学很轻的说道,“方观岩是否拿这个男子去对付沈冽了?”

    潘斌华顿了下,说道:“是有这么回事。”

    “那沈冽呢,如何了?”

    “我不知道……”

    “方观岩回来了么?”

    “早便回来了,今早去了前线,现在还在那吧。”潘斌华说道。

    夏昭学迷惑:“前线?”

    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潘斌华忙捂住嘴巴。

    “什么前线?”夏昭学看着他。

    “就,就前线……”

    “潘斌华。”夏昭学语声变厉。

    潘斌华不知如何是好,顿了顿,忽的一跺脚,说道:“前线,就是永定门,城外都是流民,全是人,遍山遍野都是人,这些流民想进城,但他们哪里能和那些宿卫京师们斗,所以世子,你,你懂了吧。”

    “老师要去组织那些流民?”夏昭学说道。

    潘斌华讪讪,用力点了下头。

    “她真的疯了。”夏昭学说道。

    “不是的,世子,”潘斌华说道,“现在起事未尝不可,皇上他,他跑了!带着文武百官去河京了!”

    夏昭学俊容没什么表情,这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在他耳中仿佛喝了一杯茶般平静。

    “皇上跑了,她就能起事成功了吗?”夏昭学问道。

    “但是城里现在很乱……”

    “不对,仅靠流民必然不行,”夏昭学说道,“以老师的性格,她定有好几手准备。”

    “嗯。”

    “我明白了,她让你叫林德先生过去,是要他去天成营当说客吗,”说着,夏昭学摇头,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可让那些本已流离失所,受尽苦难的流民去替她铺路,她于心何忍?”

    “夫人的心有多硬多狠,世子不是比谁都更应该清楚吗?”潘斌华弱弱的说道,“毕竟世子当初之所能活下来,就是因为……”

    看到夏昭学脸上僵顿的神情,潘斌华忙止住,不敢再继续说下去了,甚至想给自己来个大耳光。

    屋外风雪变大,呼啸作响,摇的房屋轻晃。

    潘斌华和林德一前一后离开小院后,林德拉住潘斌哈:“你和世子在里面说了什么?”

    潘斌华摇头,看向颜青临所在的院落,说道:“等会见了夫人,她说什么你就应什么,再不想应也得先应下,她正在气头上。”

    “你先说清楚,”林德拽着他不放,“你们到底说了什么?方才你出来时,世子的面色奇差,我离开时他还不是这样的。”

    “你就别问这么多了。”

    林德不死心,看了颜青临的院落一眼,拉着潘斌华去到一旁,压低声音说道:“潘斌华,我看你平日对世子不错,你也不算没得救,我说真的,我要帮世子逃跑的话,你帮是不帮?”

    “你别说胡话了。”

    “那老妖婆走火入魔了!”林德指向颜青临的院子,“你还看不出来吗?”

    “老妖婆?”潘斌华皱眉,打量着林德快花白的胡子,按岁数,他都可以做颜青临的爹了。

    “你帮不帮?”林德威胁,“你不帮,我有的是办法整死你,现在就可以!”

    潘斌华沉了口气,回头看向那些守卫,说道:“老先生,你自己看,这里看上去有很多人看守,其实并不多,对不对?”

    “这还不多?”林德说道。

    这边四个,那边五个,已经够多了。

    “世子可是上过战场,战功赫赫的大将军!”潘斌华说道,“他若真要离开,这里的人数起码再加个十倍才能挡住他的发力狂奔,至于弓弩,这样大的风雪里,弓弩根本无用,老先生,你懂我的意思了吗?就算我帮世子让他跑走,世子自己也不会肯!这根本就不是……”

    话说到一半,潘斌华戛然而停,张大嘴巴望着前边。

    林德循着他的目光望去,抬头便见两个人影被从屋中摔出,落在快被积雪吞没的台阶上。

    “发生了什么?”林德惊道。

    院中的守卫们当即朝屋中跑去,其他院落的守卫们纷纷奔来。

    又有数人摔了出来,夏昭学一身单薄的暗色棉布袍从屋里一路打出,守卫们对他不敢拔刀,在他到门口时,几个守卫扑了上去,直接用手环抱住他,并朝里面推去。

    夏昭学的脚法手法不如当年,用力夺下一人手里的兵器,未出鞘的大刀连打带挑,终于挣开他们。

    越来越多人跑来,并不敢直接动手,而是想将他绑回屋里。

    有了兵器在手,夏昭学的招式要灵活有力许多,从木屋到院子门口,一路横挑,倒打,肘击,硬是打了出来。

    “世子!”潘斌华和林德叫道。

    夏昭学的唇角不知道什么时候磕破的,在挣打过程里出了好多血。

    他咬牙将身后的人击退,回过身来看着十步外的潘斌华和林德,说道:“林德先生!”

    “世子当心!”潘斌华叫道。

    夏昭学“铮”的一声拔出手里的大刀,回身指向冲来的守卫,将他们的脚步生生逼停。

    “世子不要让我们难做!”

    “你回去吧,求您了!”

    风雪中夹着很细小的雪粒子,落在刀刃上,撞出细微清脆的声音。

    夏昭学喘着气,顿了下,回头看着林德和潘斌华,说道:“我不是世子,我大哥才是。”

    “世子要去哪?”潘斌华惊惶问道。

    对面院落里,颜青临闻声出来,见到此场景,脸上并无太大波澜,冷冷的看着夏昭学。

    夏昭学浓眉微合,到底还是避开了她的目光,忽的将手里的刀扔在了地上,拔腿狂奔。

    “世子!”林德和潘斌华高声叫道。

    那些守卫们赶紧追上去。

    风雪迎面灌来,夏昭学在农舍里翻出来的棉布袍太过单薄,寒风入喉,似锐剑穿肠,透骨之寒。

    前边迎面而来的守卫们伸手拦他,被他以诡异的步伐避开,转眼他便在他们后方,迅速拉开距离。

    脚腕传来生生剧疼,夏昭学的步伐却没有停下,奔着奔着,他的鼻头一酸,眼泪忽然涌了出来。

    ……

    “不学了,太过躲躲闪闪,万一熟练后成了习惯就糟了。”

    “成习惯还不好吗?这要的就是成习惯。”

    “为兄是要上战场杀兵斩将的,这样躲闪,被手下看到会平白损了士气,罢了,不学了。”

    “不学便不学,像是害你一样,哼……不过,要不再学两招?关键时候可以保命的。”

    ……

    眼泪越渐汹涌,夏昭学抹掉眼泪,泪痕很快被风雪吹干,他咬着牙,速度越来越快,奔离了他们视线。

    潘斌华难以置信的看着他真的就这么离开了,顿了顿,潘斌华回头朝颜青临看去。

    颜青临的面色终于变了,她恨恨的望着夏昭学离开的方向,这样黯淡的天幕下,面皮因愤怒狰狞而显得青紫阴冷。

    ……

    ……

    漫天匝地的嘶吼声,轧过风雪,疯狂咆哮着。

    流民们前赴后继,朝城门冲来,无数人爬上城墙,哪怕明知是死,体内被愤怒和不甘所燃烧出来的沸腾血液也让他们无所畏惧。

    夏昭衣被一声尖锐的咒骂声所惊,睁开了眼睛。

    房间里面很温暖,她睡在锦绣大床上,屋外天色昏暗,房中隔着屏风,点着几盏华灯。

    这里是连飞阁,她凭着从陶岚那些手下的尸体上搜出来的物件一路寻着,不知不觉便到了施礼道。

    比起满都城的喧哗不宁,连飞阁是少数还安然营业的商铺。

    夏昭衣太困太乏,进来问掌柜的可否借一处卧睡之榻,掌柜的认识她,立即就令人收拾出房间来,甚至还专门为她准备热水。

    她本睡了,迷迷糊糊爬起来沐浴,再迷迷糊糊回来睡觉,一闭眼再睁开,天色已暗。

    街上又传来咒骂声,是两个女人在吵架,听声音,年岁都不清了,似乎四十左右。

    夏昭衣没有动,侧卧在床上。

    枕头被褥上有很清雅的杜若幽香,这气味她曾在沈冽身上闻到过,很淡很淡,似有若无。

    想必那些枕头被褥和她现在所盖的一样,都被杜若之香熏染过,再沾在了他身上吧。

    楼下准备了丰盛的吃食,一等女童下去,精神面貌极好的林管事便忙招呼后面的伙计送来。

    夏昭衣抬手捡了个白面馒头,笑道:“谢谢管事的,这个就够了。”

    “小丫头在长身体,不够的,”林管事端起旁边的肉来,“来来来,蘸一蘸。”

    “管事的自己吃,我还有事,得先走了。”夏昭衣说道。

    林管事仍是盛情再邀,夏昭衣婉拒不下,最后被管事的塞了个装满食物的包袱在怀里,包袱里塞了好几个油纸包的馒头和碎肉酱,以及各种小糕点。

    如若不是害怕会增加负重,看管事的模样,像是要将半个厨房都塞来。

    夏昭衣捧着包袱,难以名状的暖意浮出,跟管事的道谢道别后,背着包袱出来。

    街上纷闹不休,乱嘈嘈似油锅炸开,到处都是车马行人的身影,不安和躁郁斥满天地朝暮,无孔不入,一刻不歇。

    离开施礼道,主道上忽然传来三声乍鸣的锣鼓声响。

    四面长街的喧哗瞬间停下,数万双惶恐不安的眼睛朝锣鼓声望去。

    锣鼓声尖锐刺耳,咣咣敲着,每次皆三声连发。

    一队北府兵的人从主道尽头快步走来,边疾声高喝:“朱大人有令!凡岁数十五之上,四十五之下的男子速去京兆府!二十之上,四十之下的妇人同去!小儿老儿去城西辰白道!”

    说完,又是三声连发的锣鼓。

    从宫门出来的御街开始,沿着数条主道,从内城朝外城,数十队北府兵同时敲响锣鼓和扬声高喝。

    跟在后边的兵卫们指着路边发愣的百姓:“去啊,你们愣着干什么!”

    “都赶紧去!外边已经打进来了!”

    “快去!”

    ……

    人群里也有人带头高叫,称危难关头,大家需得一起上。

    许多孩童的哭声响起,不少妇人则惊惶的拉着自己的男人往后边躲去,不想让他们走。

    天光越来越暗,整片京都一片漆黑,只有零星少数火把被人点起,暮色下的明光火炬特别耀眼,照亮密密麻麻的人海。

    夏昭衣离开人群,朝另外一边的巷弄走去,半个多时辰后,她在清阙阁门前停下。

    清阙阁的门虚掩着,她轻轻便推开了,大堂里面空无一人,那些酒客们所坐的席位上空空如也,摆在案上的筷筒,箸枕全都不见了,柜台上的算盘,账本,笔架,墨砚,酒水,招财饰物摆设等也全都清空。

    整个大堂,只有最中央的酒案上点着一盏油灯,灯火幽幽。

    夏昭衣朝里边走去,指尖缠着小油球灯,随她脚步微晃。

    “阿梨?”一个男音响起。

    夏昭衣抬头,大堂二楼的漆木扶手旁,余有海抱着一捧书站在那。

    “有海先生。”夏昭衣说道。

    二楼的东西同样被清扫一空,宽敞空旷,余有海看着女童上来,笑道:“正清理东西呢,清阙阁许久不曾这样空荡了,最近一次大清空,还是三百年前。”

    夏昭衣走到跟他跟前,望了他手里的书籍一眼,说道:“那,清阙阁还接单子吗?”

    “接,清阙阁永不打烊,”余有海笑道,“阿梨是来下单子的?”

    “我想找人,”夏昭衣看着他,“夏昭学。”

    余有海一顿,说道:“定国公世子?你……二哥?”

    对于眼前女童的身世,余有海身为清阙阁人本不该多话,但近来这女童的一举一动,让余有海着实忍不住好奇,脱口而出。

    “世子?”夏昭衣拢眉,摇摇头,“不,他不是世子。”

    “他是世子。”余有海说道。

    “不是,我二哥绝对不愿认下这个身份,”说着,夏昭衣从腰上摘下小荷袋,拿出一锭白银,“有海先生,我想找到他。”

    余有海望着她白净小手上的厚重白银,沉默了瞬,看着女童说道:“阿梨,若说寻人,其实没有人比你厉害,我有两条线索,你不妨一试。”

    “两条?”夏昭衣一喜,“先生快说。”

    小油球灯的微光映入女童眸中,将里面的欣喜反照,似星光一般,余有海还是第一次看到这女童笑成这样。

    余有海也笑了,说道:“我昨日才从清阙阁情报暗人处得知一个未曾对外宣扬的隐秘消息,称宣武军烧了栖鹿院后发现一处暗室阁楼,此阁楼或为你二哥曾居住之地。是以你先才提到世子……不,夏二爷时,我才不觉惊诧,因为他极有可能真的未死。第二条线索,若你二哥真的同栖鹿院有关,我不妨破例一次同你说一单栖鹿院才在我清阙阁所委托的单子,你看如何?”

    “先生……”夏昭衣抬手揖礼,“多谢先生愿为我破例。”

    “不是为你破例,”余有海笑笑,眸中笑意退却,说道,“这是生意。”

    “生意?”夏昭衣好奇,“先生要我做什么?”

    “杀人,”余有海说道,“正是栖鹿院前日在此委托的单子,所杀之人,为淮周街郭府现在所住之人,郭澍外孙,沈冽。”

    夏昭衣一愣。

    “不过听闻,沈冽已随皇上出了举央城门,你若要去杀他,恐怕要追很远,所以暂时不急,所以,你可以先去找你的二哥。”

    夏昭衣没说话,目光落在余有海捧着的书籍上。

    这些书籍很旧了,幽光里微微泛黄。

    “阿梨?”余有海看着女童,“你在想什么?”

    “栖鹿院。”夏昭衣说道。

    竟然是栖鹿院。

    要知道老佟和支长乐他们的那一间小院,和栖鹿院不过百丈之距……

    二哥真的在那边吗?

    那么近?

    “那这单生意……”

    “不接。”夏昭衣想都不想的说道,目光仍若有所思的望着余有海怀里的书籍,满脑子全是栖鹿院。

    以及,还有一个人曾在栖鹿院出现过……

    赵!

    余有海皱眉:“不接?”

    “嗯,”女童终于抬起头,并将手里的银子放在余有海怀里的书籍上,“不仅不接,我买沈冽的平安。先生,我下单,沈冽的命,我保了。”

    “可是,”余有海说道,“阿梨,栖鹿院若真同你二哥有渊源,那么要杀沈冽,不定便是你二哥的意思,你不接?何况,你这还是唱反调……”

    夏昭衣弯唇,灿烂一笑。

    且不说二哥与栖鹿院是否有关,这单子是否真的是二哥的意思,就算是,就算二哥,哪怕父亲和师父,当面亲口让她去杀沈冽,她倒是看看,谁使唤得了她。

    她这一笑,让余有海又跟着一并笑了。

    “你这女娃,”余有海拿起她放下的银子,笑道,“哈哈,罢了,此单清阙阁接了,那边有纸笔,你去下单吧。”

    夏昭衣转眸望去,二楼南边窗口,空荡荡的一片案席中,有一张案牍上端正摆着一套笔墨纸砚。

    “我去将这些收好,”余有海拍了拍怀里的书籍,“你写好后晒干,装入信封放入案牍下的木匣里即可。”

    “好的,先生。”夏昭衣说道。

    整个清阙阁,只剩下余有海和在后院装点箱子的伙计二人。

    清阙阁历朝历代的所有订单和资料全部都会留存,这几日清阙阁上下百人共同整理,存入暗室,余有海手里抱着的恰好是剩余半箱。

    留在二楼的这一套笔墨纸砚,是留给下订单的客人所用,哪怕天下再乱,清阙阁永不打烊。

    余有海看着女童过去,脸上仍是笑着,顿了顿,忽的叫道:“阿梨。”

    夏昭衣回过身来,说道:“先生何事?”

    不卑不亢,不惊不诈,这沉稳安静的模样,余有海越看越喜欢。

    “阿梨,你可知这清阙阁上下,都可喜欢你了呢,”余有海笑道,“眼下世道大乱,你一个小丫头可要照顾好自己。”

    夏昭衣微笑,抬手道:“多谢先生厚爱。”

    “哈哈哈!”余有海摆摆手,转身朝楼下走去。

    一楼因无人烟,空旷大厅里,任何动静都能带起回音。

    余有海捧着手,往后院而去,到楼下时一顿,回头往门口望去。

    大门外不知何时来了几个高头大汉,为首的男人异常强壮,像一头黑熊。

    “此处可是清阙阁?”男人开口说道。

    夏昭衣闻言一顿,手里的笔微微停滞。

    “是,”余有海说道,“这里是清阙阁。”

    “可打烊了?”

    “不打烊。”

    “好。”男人走入进来,身后的手下们尾随而进。

    “某乃御前奉车都尉,包速唯,”男人面容冰冷,说道,“今日来此纯为江湖之事,我要清阙阁替我杀二人。一,阿梨。二,随阿梨闯杀皇上仪队的那名少年。”

    余有海双眉轻皱,看着男人没有表情的脸。

    昏黄光线下,这位自称御前奉车都尉的男人生得很是俊朗,同余有海所见过的那些皮肤黝黑,彪悍魁梧的武将们截然不同,他的岁数似乎才二十上下,年纪比余有海所想的要轻上很多,而且,他很面熟,但是余有海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如果他真的是御前奉车都尉,这个官职不是寻常人能胜任的,他年纪轻轻能坐到如此官位,要么出身显赫,要么能力绝卓。

    随着男人的话音落下,他身后一名手下上前,一包沉甸甸的钱袋放在一旁的矮脚方案上。

    余有海这才看到,这些跟随而来的人,皆身着天荣卫的制衣。

    “里面是金子。”包速唯说道。

    余有海面不改色,看了矮脚方案上的钱袋一眼。

    “接么?”包速唯又道。

    余有海顿了下,说道:“接不接,不是我清阙阁说了算,是要接单子的人说了算。”

    “好,”包速唯点头,道,“那这笔单子,我便放在这清阙阁了。”

    说着,他四下望了圈,说道:“清阙阁的规矩我懂,纸笔呢?”

    “纸笔……在楼上。”余有海说道。

    “好。”包速唯立时朝楼上走去。

    余有海的目光随着他,本不用随他去,但放心不下,于是将怀里的书册放在一旁的桌上,跟了上去。

    好在女童已经不在了,案牍上一切如常,笔墨纸砚摆放端正,一如来时。

    包速唯差了一名手下过去,他则四下望着,打量四周。

    余有海安静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也不动声色的将目光投递整个大堂,不知道那丫头走了没有。

    手下写完,待晒干后拿来,让包速唯过目,包速唯递给余有海:“这样可行?”

    “随意。”余有海说道。

    包速唯还给手下,看着手下将纸装封,投往案牍下的木匣里。

    “此木匣可牢固?”包速唯饶有兴致的问道。

    “牢固。”余有海点头。

    “若是强破呢?”

    “期内有暗格机关,若是强破,会起火燃烧,书信不留,要开此木匣,只能用钥匙。”余有海说道。

    “好东西,”包速唯冷笑说道,“倒是让我想起了一物。”

    余有海笑笑,并未问是什么。

    包速唯则垂头望向了自己的手臂,抬手抚了一抚,直接说道:“兵部庄侍郎和造剑库杜郎将曾得一物,便是这阿梨留下的臂弩,其内部构造同样神奇,有个特殊的触发机关,能让内部彻底损毁,那臂弩同此木匣,异曲同工。”

    余有海垂首,应声称是。

    “此木匣不知道是何人所造?”包速唯又问。

    “三百年前的事了,”余有海说道,“余某实在不知。”

    “那,当代的能工巧劲呢?清阙阁总该知道这个吧?你觉得能造出这样臂弩的人,当世能有几个?”

    余有海笑了:“大人,我未曾亲眼见过那臂弩,我怎么知晓呢?”

    包速唯眉梢微扬,冷冷的看着他。

    余有海心下一顿,看着这个模样的包速唯,终于发觉为什么觉得他长得如此面熟了。

    建安王家那出了名的凶悍的小郡王,李骁。

    这两个人太像了,连挑眉的神态,和高大威猛的体型都几乎一样。

    但是,比起那养尊处优的小郡王而言,眼前这鞍前马后的奉车都尉反而要略微白净。

    怎么会,这么像?

    夏昭衣就藏在一处梁柱上,看到包速唯出现后,她的第一眼便差点以为是李骁。

    甚至李骁跟他更像亲兄弟,跟建安王世子李循反而不那么像。

    若不是担心会牵连到清阙阁和余有海先生,她现在可能已经下去好好会会他了。

    包速唯等人一直没走,盘东问西。

    夏昭衣听了一阵,包速唯虽问题不少,但余有海实在太擅长话术,对于对方的每个问题,看似在回答,实际皆绕了过去,什么有用的都没有答上。

    夏昭衣不想多耽搁,从另一处悄然离开。

    出来时,街上的火把较之前要多许多,因她在高处,所以能眺的更远,可以望到远远近近皆有规整有序的举着火把的长队,那些火光穿梭在各大宽阔的主街长道上,皆往南城而去。相比之下,清阙阁所在的惠阳长街显得颇为清冷寂静。

    夏昭衣转身,往惠阳长街另一处,最有名的七里桥坊间而去。

    路上人影寥寥,沿街有许多废墟,是宣武军在惠阳长街绑读书人时的混乱中被烧毁的房子,幽暗中黑焦焦的,寒风从中穿过,呜咽声似是悲鸣。

    走了很久,夏昭衣从七里桥上下来,望向远处黑暗里,同样被烧毁了的栖鹿院。

    栖鹿院是她以前很喜欢来的一家书肆,这里有许多古老书册,还会在这里寻到很多不见经传,但切实有才华有见解的文人闲客所赋之孤本。

    她对栖鹿院了解不多,只隐约知道栖鹿院东家姓顾,很少有人见过他,那会儿所知的是,二哥与栖鹿院从无交集。

    先前居住在此,往来间经常有抬头看一看栖鹿院,现在夏昭衣推开栖鹿院被烧成枯木了的大门,呜咽一声,簌簌掉下许多灰来。

    大火并未烧的透彻,大堂里许多书架仍有一些斑驳漆色,不过可见上边的书在大火之前便被清空了。

    她四下张望走着,从几个厅室走过,最后从北厅尽头已被发现的暗阁往楼上走去。

    有雪花从狭窄的石梯上方飘落下来,地上有许多烧焦的纸片,越往上越多,其中有未被烧彻底的,夏昭衣俯身拾起,吹掉上边的雪和灰烬,提起指尖的小油球灯。

    字体潇然,笔意似清风袭人,一派明窗逸处,洒然不羁。

    一阵寒风吹拂而来,拂开她额前的碎发,她愣愣的看着纸片上的几个字,再抬起头,往石梯高处望去。

    越来越多的雪花飘下,又有几张纸片被吹下来,她上去捡起,拾级而上,走出石梯后视线没有变的开阔,而是很狭窄的一道走廊。

    毕竟暗阁,隐匿使然,她推开门窗后进去,空间才豁然开阔。

    这边的石梯起火情况不严重,大火是从另一边的门窗烧上来的,窗扇地板已成枯焦,拔步床剩一方轮廓,另一侧的案牍和书架,尚有一些东西留存。

    地上满是飞扬的纸片灰烬,她甚至在里面找到了自己的字迹。

    夏昭衣站起身,抬头望着四周,眉目不掩困惑。

    没有道理,整个书院都空了,为什么会留下这么一间暗室?

    假的?

    如果真的是假的,那么是谁伪造的?

    甚至连她以前写过的东西都能弄来,若是伪造,也太煞费苦心。

    以及,留下这么一间暗室的目的,无外乎向世人或朝廷宣告,夏昭学还活着,那么,这个目的的目的,又是什么?

    告诉世人,夏昭学活着,这句话能得到的最大好处……

    夏昭衣的双眉轻轻皱起。

    其实,也有可能是真的,这间暗室的确是二哥所藏身的,那么,为什么在现在这样的时刻要告诉世人?

    天下初乱,必将群雄四起,逐鹿江山,难道,二哥也要争?

    不,夏昭衣摇头,二哥不会。

    哪怕夏家发生如此大的巨变,哪怕于二哥而言,天地翻覆,人间颠倒,二哥也不会去争这东西。

    更何况,二哥不是自负自满的人,没有足够实力的事情,他不会去做,而若是能有争夺天下的实力,他早早就能替夏家平冤,根本轮不到她。

    悬着小油球灯的指尖轻点,夏昭衣神色变得严肃。

    也许二哥,出事了。

    但是,她要去哪里找?

    赵?

    可是,李据将王公贵胄们都带走了,郑国公府不可能不被一并带离京城,赵会不会也跟着一起走了?

    夏昭衣敛眸,垂头望着手里的纸片,纸片上面是她的字迹,写着“天下宴如”,宴如二字只剩一半。

    记不清是何时何地,写的何物了。

    她缩紧手指,将纸片揉成一团,目光变得明亮,如洗山色上的月圆一般。

    ……

    ……

    沿着举央城门的安河支流一路往东南而去,出了兆安河流域,有一方城镇,名唤古槐。

    安于平骑在马上,走的很慢,辽阔雪地上,天尽头有淡远火光,像是很细很细的带着芒光的发丝。

    从凌晨到现在,他不吃不喝不睡,疲累到了极致,就这样跟在前面的队伍后边。

    追上去吗?

    他几次问自己。

    但心底同时有一个声音在说,不知道。

    风雪呼啸而过,天地茫茫,他握着缰绳的手被冻得很麻,这样的天寒地冻,他每一次的呼吸都能被自己清晰听到,似乎自己在和自己对话。

    越孤寂,越清醒。

    并非身体的清醒,而是似乎第一次这么亲切的觉察自己于天地间的存在。

    昨夜人潮稍散,他没有上前去见父亲,而是藏在人海里,用尽一切努力让自己克制下来。

    他太了解父亲了,这样的狼狈和万人唾骂前,高傲如父亲,不会愿意展露在自己的孩子跟前。

    安于平眼眶泛红,握着缰绳的手因忽起的情绪而微微颤抖。

    身后遥遥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安于平回过身来,迅速勒马,往起伏错落的雪坡磐石后躲去。

    不过多时,有三人骑马而过,为首的男人一身黑色风衣,兜头的帽子抵着风雪。

    后面跟随的两名手下同样包裹严实,他们身形皆高大,速度飞快的从路上经过,朝前边的长队追去。

    今日一日,安于平不时碰上这样追逐而去的人马,但是这三人似乎不同,身上所穿皆不是朝堂上各个兵马的制衣。

    很快,他们三人就消失在了下坡路口,不过却改了方向,往古槐的龙担山而去。

    那边有小道,的确可以更快追上前边的队伍,看来他们对这里的地形比那些朝堂的人要了解的多。

    “少爷,”戴豫边跑边低声说道,“那边好像藏着个人。”

    “不管。”沈冽说道。

    马儿眨眼奔出去好远,在入山口时出现一支火把,火光明亮,火把旁边满是霜雪的枝桠下悬着一块小牌子。

    沈冽忽的一勒缰绳,马儿人立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