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峰还站在原地。
荀斐看着廖内侍的身影,转头再望着陆明峰。
不用问什么,荀斐已经意识到了,原来并非如他所想,以为皇上要对这些人彻底动手,可,为什么呢?
荀斐困惑不解,眼眶渐渐发红。
大臣们都停了下来,看着廖内侍从分开的人群里出来,众人心如擂鼓,疯狂乱跳。不过廖内侍一开口说的,却是令士兵们退开,传皇后娘娘的懿旨,让京兆府少尹朱岘将想说的话说完。
众人皆一愣。
卞石之闭上眼睛,长长的吐了口气。
“谢皇后娘娘千岁!”卞石之跪下来高声说道。
其余大臣反应过来,纷纷叩谢。
夏昭衣从马上下来,闻声望去,因为个子原因,她只能从人群狭窄的缝隙里望见一二。
“阿梨。”赵宁走来说道。
夏昭衣看过去,说道:“赵宁。”
“沈公子。”赵宁再看向站在一旁的少年,福礼说道。
沈冽下了马,正抬手轻抚马儿的脖颈,回过头来打量了她一眼,淡淡“嗯”了声。
“你的伤势严重么?”赵宁说道,“我那边有马车,沈公子要不要去处理下伤口呢?”
“不必。”
“沈冽,”夏昭衣回身说道,“你去包扎下吧,你伤的的确严重。”
“不碍事的,”沈冽垂眸看她,“一点小伤。”
女童没说话,一双雪眸抬着,无声和他对望。
沈冽眉心微微皱起。
顿了顿,少年很低的说道:“好吧……”
“这个给你。”夏昭衣递出一个小盒子。
沈冽接过,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布盒,问道:“这是什么?”
“我自己做的伤药,对我来说很有用,你试试。”
沈冽顿时笑了,皓齿洁白,说道:“好。”
楚管事领着沈冽离开,赵宁带来的守卫们尾随跟上,护在他们身边。
“沈公子长得绝色,”赵宁看着他们的身影,说道,“如此冷面少年一笑,似春回大地,溪水冲开寒冬冰涧一般。”
夏昭衣点头:“沈郎君的确俊美。”
“据传沈公子是个并不好相与的人,却可以为你赴汤蹈火。”
“何止沈郎君,”夏昭衣说道,“赵大娘子据传是个更不好相与的人呢。”
赵宁笑了,望着夏昭衣,说道:“因为是你,你是阿梨。”
“你怎么会来这里呢?”夏昭衣问道,“是魏从事?”
“嗯,他同朱大人发生争执后来寻我的,这些时日一直住在我那。”
“如此说来,你们来这之前,该不会不知道我和朱大人会来吧?”
“自然不知。”
“太涉险了,”夏昭衣皱眉说道,“你便这样过来了吗,就不怕这些士兵会当场将你们杀死吗?”
赵宁一顿,朝那些士兵们望去,从身边的士兵望向远处,密密麻麻,满目都是手拿兵刃的高大男子。
她当然不可能没有想过,她不鲁莽,只是比起这里的士兵们,这里的百姓要更庞大,如溪河比之江海。而这些已经被吓坏了,彻底绝望的人,根本不需要她赵宁费多少工夫,几句话就可以完全煽动……
所以,滔天民怒之下,这些士兵再高大健壮,凶狠残暴,又算得了什么?
当人潮掀起狂澜,热血冲破本就不多的理智,民怒便会如滚滚而来的巨轮,碾碎这一支所谓的帝王之队,碾过史书,碾过时代,摧枯拉朽。
当然,这里必然也会一片尸山血海了。
赵宁本就自认不是什么良善的人,对所谓的天下苍生更无半点怜悯,但是这样的心思……她不愿让身旁的女童知晓。
这个话题不想继续,赵宁收回目光,说道:“阿梨,那个宁嫔,她是什么来历?”
“与林又青很像,对吗?”夏昭衣说道。
赵宁点头。
“她是林又青的亲姐姐,她叫施又青。”
“施?”赵宁皱眉,“也叫又青?”
“有趣吧?”夏昭衣说道。
“确实有趣,但也古怪,古往今来的兄弟姐妹皆是同姓,她们却同名不同姓。”
提及她们,夏昭衣心中有不少疑惑想问赵宁,不过现在并不是恰当的时候。
夏昭衣望向宁嫔,再看向马车上的朱岘。
安秋晚和其他人已被从马车上带下,马车里除了他们,还有平铺在长凳下的一众账本。
江平生等四个官员将这些账本搬出,其余大臣在雪地上清点翻阅。
朱岘念完伏罪书,现在手里拿着的是他当初和魏新华一同整理的文卷。
文卷上面,是定国公府的所有罪责,未曾公告于天下,但京兆府却必然会有。
方才这里一触即发,但廖内侍将剑拔弩张的对峙平息下来后,现在朱岘的声音,近处的人都能听到。
四周的百姓们仍留着,他们不敢散去,紧紧的望着围在大桥前的官员们。
风雪很大,飘洒下来,人海呼吸吞吐,皆是一片寒气。
楚管事站在马车外面,打了一个哈欠,很轻的问车夫:“现在是丑时了吧?”
车夫已经快睡着了,说道:“快寅时了呢,很晚很晚了。”
“真冷啊。”楚管事说道。
车夫点了点头。
刚点完,身后的帘子便被掀开,沈冽走了出来。
“沈公子,怎么就下来了。”楚管事说道。
“我弄好了。”沈冽说道。
“这么快?”
“嗯,”沈冽应声,“多谢。”
说完,他拾起倚在马车外的长枪便走,未出几步,他的脚步停顿下来,想了想,将背上绑缚着的长剑取下,说道:“有些累赘,我暂放在此处可否?”
“可以的,”楚管事说道,伸手接来,看着沈冽这模样,心中仍不放心,“沈郎君,你这是又要过去?那些人不会放过你的。”
“没事,”沈冽说道,“多谢楚管事。”
而后又跟先前一样,转身便走。
楚管事皱起眉头,望了望手里重量不轻的长剑,再抬头望着他。
少年背影挺拔,一身墨衣多处破损,衣上鲜血将深色衣裳染得更深,无损他的风华俊秀,反更令他的气质凛冽数分。
“英雄出少年啊。”楚管事叹道。
“……夏昭学大贪,乃留贰万车,遂散于天下大商,换白银八十三万有余,恐于事发,借昔日部众,率众诈降,事发牵累其余兵众,长邱诸郡相继陷没,祸国殃民……”
“……自二十三年夏至日起,京城谣诼四起,察疑天乱者危言不计,谣诼之源,谓有心人广散,经查,童庄楼,川海阁,开悟堂,同明楼等十三家京城酒肆茶楼,受命于夏家潘家,散布谣言,暗藏赈灾粮款,通达叛乱州府,夏家潘家私欲窒塞,去善为恶……”
“……其一面表善,数次请缨,一面为乱,通敌叛国,以掌蔽天,经截获,共有一十四封夏昭学与南丰往来信件,以南境六州为筹,欲私联南丰对抗北元,另有二十三封与燕苏丞相赵壁之的往来信函……”
……
……
一阵又一阵的北风猎猎呼啸,朱岘迎着风雪,高声念着定国公府罪状。
随着沈冽过去,四面八方的士兵们的目光齐齐望了过来。
沈冽视若无睹,大步朝夏昭衣走去。
楚管事留下的伞被赵宁握着,微微倾斜,遮在女童头上。
“阿梨。”沈冽唤道。
夏昭衣回头,一顿:“你处理好了?”
“好了。”沈冽说道。
夏昭衣朝他身上看去。
怕女童不信,他特意伸出手,手背上的三道伤口上了药,包扎好了。
“你身上的呢?”夏昭衣问道。
“身上还没,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沈冽如实说道。
这里到处都是士兵,全部都在提防监视她,谁都看得出,这些人会随时准备攻击和压制住他们。
而他身上的伤口,处理起来会很费功夫,沈冽有预感,几道入肉数寸的伤口,布料已经黏在伤口四周了,撕扯下来会将伤口拉扯更大,实在有碍行动。
夏昭衣弯唇笑了,眼眸明如皎月。
“谢谢你,沈冽。”夏昭衣说道。
“这个,”沈冽拿出小药盒,“剩余的可以都给我么?”
“你觉得好用的话,我多做几个给你。”夏昭衣笑道。
沈冽也不客气,淡笑:“好。”
那些士兵的目光都在他们身上,荀斐和陆明峰皆在不远处。
他们四周是赵宁带来的数十个高头大汉,皆是花重金雇来的死士。
一行人站在这里,就像是孤岛被汪洋所拢。
直到前面的队伍继续前行,停滞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朝前而去,到了此处中断后,长街才变得空旷起来。
不过不多时,孙逸客便领着五百兵马从前而来,但并未在此逗留,径直去往长桥,领着后续队列往前,是官员们的家眷。
大臣们愣住,回眸去看,眼睁睁的看着那些马车跟随长队而去。
孙逸客带着兵马回来,经过时骑在马上,淡声说道:“大人们,可要快点了。”
大臣们看着他,目中不掩怒焰。
“我们走。”孙逸客说道,勒马往前。
陆明峰想了想,翻身上马,跟上孙逸客。
孙逸客却忽的停顿下来,目光看向马车前的雪地上。
那个跪在地上的人……
孙逸客一愣,瞪大了眼睛。
“安太傅?”孙逸客说道。
“不用管。”陆明峰说道,声音有些疲累,毕竟太晚了,他一直都是早睡的。
孙逸客仍处于震惊之中,就跟方才过来的安秋晚一样。
陆明峰倒不觉得有什么,他早已见惯位高权重的人在自己面前跟一条狗一样苟延残喘,如今安秋晚这模样,算得了什么。
思及此,陆明峰看向朱岘。
朱岘现在所念的这些罪状,听上去有多令人切齿,当初定国公府的人在大牢里所受的酷刑就有多切骨。
天荣卫倒是没插多少手,他们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去扳倒定国公府,能促成的,只有安秋晚。
陆明峰后知后觉的,忽然觉得庆幸,当初这事若是被皇上一口令下要他去办,那现在跪在这里的人,会不会是他?
陆明峰看向人群里的女童一眼,收回目光,跟随孙逸客一起走了。
大臣们陷入沉默,望着一辆又一辆过去的马车。
朱岘不为所动,开始对账,对信。
那些药名后面的数字非常精确,几石几斗几升,详细至单瓶单箱,在最后面还有一个汇总,对上数额,不攻而破。
而不存在的信件虽无法去对峙,但是安秋晚和路千海的伏罪书皆在,以及,人证就在这里。
还有宁嫔,还有贪污舞弊,还有结党营私……那些分明所有人都知道,不过是欲加之罪的说辞,却被条分节解,一件件缕清呈证,较真到极致。
“大人们,还没有结束吗?”人海里面一个站着的掌柜忽然叫道。
随着他的声音响起,另有人也高声说道:“大人们,还要多久?”
“我们今后怎么办?”
“皇上呢,皇上要去哪里?”
……
越来越多的声音高声说道,嘈杂声起,渐渐像暗涌翻滚,吞并了其他所有。
朱岘停了下来。
抬头望向前面的人海,再转头望向自己的来处。
“我们知道定国公府没罪了,我们知道了,大人,我们怎么办?”
“我们饿了一天了,大人,您不是我们的父母官吗?”
“皇上这是去哪?城门到底有没有塌下?”
“磨磨唧唧,烦不烦,定国公府人都死光了,你在这边废话半天,跟我们有关吗!”
“大人,我就想知道我们可以回家吗?”
……
朱岘嘴唇干裂起皱,望着那些人,顿了顿,回过身来,继续审案。
“真的快结束了。”赵宁说道,目光看着朱岘。
夏昭衣点头:“嗯。”
“他们很吵。”赵宁望过去。
“他们在害怕,无可厚非。”夏昭衣说道。
“可你苦苦追寻真相,寻找线索,如今却要草草了结,会不会成心中憾事?”
夏昭衣笑了,摇了摇头。
她抱有的想法要远远糟于现在,最坏的打算都已在她脑中,如今这样,已是圆满。
“我觉得,”赵宁轻叹,“很难过。”
“难过?”
赵宁点头:“嗯,难过。”
她望着人海,确切来说,是人海之上,那些天降的大雪。
这些世人要的是什么,赵宁早便知道,也懂如何去应对他们。
面对楚管事时,她尚能保留思虑,但是现在站在女童身边,她胸腔里面忽然一股戾气爆发,抑制不住。
“阿梨,”赵宁说道,“你说,定国公府被抄家的那日,定国公府诸人那些头颅被砍落下的时候,这些人,是不是也这样麻木的看着?”
夏昭衣抬起眼睛,因风雪而敛眸,看着赵宁的眉眼。
沈冽也朝她看去。
“有一股寒意从我的胸腔漫向四肢,只教脊背都冷彻,”赵宁说道,“世人的心性,是不是愚昧又狠毒?”
说这些话的时候,赵宁的目光变得悠远,虚望着茫茫苍雪。
那些大雪,像是低沉下来的烟霞气雾,成团成团,飘荡过人间。
当年湖州那场大雪,可比今日要更猛呢。
冰天雪地,未着寸缕,是她。
口水浓痰,万人唾弃,也是她。
那些人面,她虽厌恶憎恨,往后余年里更多的却是懒于回顾,不屑去想,想起就觉累和烦,可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又回忆了起来。
数十年过去了,真快。
“世人于我,是闲人。”夏昭衣说道。
赵宁一顿,垂眸看着她。
“闲人,也就是无关轻重的人,”夏昭衣微笑,“他们说什么,做什么,我不在意,不当饭吃。”
赵宁也笑了:“我也这样认为,但如若这些人欺负过你,对你有过很大的伤害呢?”
夏昭衣轻轻皱眉,望着赵宁。
“如果这个伤害是无法原谅的,那么等有足够的能力之后,就以牙还牙。”夏昭衣说道。
“若是上万人欺负你呢?”
“只要是欺负了,一个,或者上万个,有区别吗?”
“法不责众。”赵宁说道。
夏昭衣顿了下,很轻的说道:“法不,责众?”
她收回目光,望向雪地上心绪沉重的大臣们,心里面又很轻的念着这四个字,法不责众。
不是的,夏昭衣很想说,法不责众这几个字只有两类人能说出口,一类是心怀大能,可包容天下的仁者,还有一类,是能力不够的人的推托之词,有足够能力,又有满腔仇恨的人,他们绝对不会仁慈。
只是,思及满腔仇恨四个字,夏昭衣的眉目浮起浓浓的困惑。
夏昭衣忽然在想,二哥,真的还活着吗?
当初闯大平广场,她故意闹得人尽皆知,告世文一出,天下皆知她与定国公府的关系。
白日她站在东平学府门口,虽单纯以赤子之心,不为任何目的,可是,来了那么多血气方刚的儿郎,她的二哥呢?去了吗?看到她站在那里,他会好奇她的身份吗?
现今,这兆安河大石桥前,两旁火光如昼,人潮如海,二哥又身在何处?
前边车队缓缓朝前。
安于平坐在幽暗的马车里,车中还有另一人,是宣平侯世子,孟笑川。
两人没有说话,车轮碾过柔软的雪地,颠簸的并不严重。
车外又响起马蹄声。
今夜来来往往的马蹄声实在太多,甚至还有杀戮和惨叫,不过打开车帘望去的人少之又少。
谁都清楚,现在不管发生什么都该明哲保身,看不到听不到,相安无事。
安于平未去理会,马蹄声却停了下来,有人出声叫道:“安十四爷!”
安于平一顿。
孟笑川朝他看去。
安于平抬手掀开车帘望出去。
一个士兵骑在马上:“安太傅被夏家女童绑来了,现在正跪在兆安桥前受判,安太傅模样极惨,安十四爷,您要不要过去?”
安于平大惊,忙从马车上下来:“你说什么,我父亲在兆安桥前?”
士兵从马上下来,缰绳递过去:“安十四爷。”
安于平垂头看着缰绳,顿了顿,伸手接过。
“安十四,”孟笑川掀起车帘,说道,“你要去?”
安于平抬头看着他。
“若我是你,我不会去。”孟笑川沉声说道。
车里的暖炉虽然烧尽,但还留有余温,现在站在雪地上,风雪猛烈刮来,安于平的锦袍狐裘在大雪中飞扬了起来。
他清秀的双眉皱起,耳边响起大哥的话。
若是大哥在,现在会如何?
该权宜,还是该……
可是,那是他的父亲!
安于平收回目光,迅疾翻身上马,而后扬鞭而去。
孟笑川看着他的身影,摇了摇头,垂下了帘子。
……
……
人群越来越乱,喧嚣沸天,很多人想要挤入进来,街边的京卫们快挡不住。
长队离开后留下的空地渐渐被百姓围来,人群争先恐后,纷纷问怎么办。
荀斐派了数百禁军去拦,同时派人去调兵马。
朱岘已经没有继续了,因为声音被彻底被淹没。
现在他垂着手坐在马车上,看着还在对账的大臣们,忽然想笑。
他抬头望向深黑夜幕,真的笑了,发自内心的会心一笑。
这些官员们,最大的有三朝元老,最年轻的不过才三十出头,所有人心里都不会不清楚,定国公府的那些所谓罪状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是,他们现在都在帮忙整理,归案,以及最重要的,便是见证。
“朱大人。”魏从事在旁边说道。
朱岘朝他望去。
“等下去喝几杯吗?”
“哈哈哈……”朱岘笑了。
他看向那些士兵,说道:“他们,会放过我们吗?”
他今日,是抱着必死的心来的。
“有他们啊。”魏从事朝那边的女童和少年望去。
朱岘也看了过去。
“不过很奇怪,”魏从事说道,“沈郎君身边居然一个随从都没有。”
“阿梨。”朱岘很轻很轻的说道。
“嗯?”魏从事抬眸看他。
“真厉害,”朱岘拍了拍一旁的伏罪书和告状,说道,“我从来不信一个人到底能神通到何种地步,自打见了她,我信了。”
这些证据,都是女童整理出来的,千丝万缕,逻辑清晰,巨细靡遗。
不说她耗费的时间,便是这行文的功底和精炼的表达能力,朱岘叹服。
陆续有大臣受不住寒冷,回去了马车。
卞石之和潘堂峰等官员们用魏新华带来的笔墨伏在账本上撰写文章。
安秋晚和江平代他们还在大雪里跪着,双膝发麻冻痛。
从头至尾,除了在各类文书里面念及他们的名字,实际上并没有人跟他们说过一句话,包括在这里的宁嫔,也无人去过问。
几个同安秋晚一样位高权重,且头发花白的老臣们偶尔会朝安秋晚看去,不胜唏嘘。
卞石之最先起身,将手里的文书交给朱岘。
朱岘忙下得马车,双手郑重接过,但见上边所写文字,文章标题是《寄天下圣贤之书》。
“谢大人。”朱岘说道。
“我有一个学生,现今在宜安,他著作颇丰,近年有意编写大乾史论,今日这些文章,朱大人可交给他,”卞石之说道,“他姓方,单名窦。”
“好,多谢大人。”朱岘感激道。
“至于朝廷里史官们所写的那些帝纪列传,”卞石之拢眉说道,“至少现在不宜。”
朱岘点头:“是。”
又一位大人过来,将手里的文章交给朱岘,上书标题:《夏国公哀辞》。
朱岘谢过。
卞石之没有离开,随意看了眼朱岘手里的文章一眼,说道:“朱大人,其实夏家于你并无交情,你今日之举,不怕身家性命尽毁吗?”
朱岘一顿,说道:“怕的……”
“那你何故还要来?”
魏从事抬头朝朱岘看去,几位大人也都看着他。
朱岘轻皱眉,握着文章的手指微微收紧。
过去好一阵,朱岘缓缓说道:“说来……怕大人们取笑,其实朱某今日来此,不仅仅是为了定国公府,我是为这天下所有的浩然正气,为道,为心,为了乾坤朗朗……我不想令天下义士失望,不想让英烈壮士的鲜血白流,不想让无辜枉死的人永封在妄罪孽海里……今日朱某若死在这里,绝不会害怕世人笑我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因为我朱岘死得其所,仰不愧天,这世间最痛快的死法,唯蹈节死义。”
他说的很慢很低,没有慷慨陈词或扬眉昂首,这样凛冽大义的话是朱岘以前最不喜欢,也不屑听到的浮夸之辞,但是他现在缓缓说了出来,热泪盈眶。
卞石之沉默的看着他,点了点头,昏黄的一双眼睛微泛红光。
又有几个大臣走来,将手里文章交给朱岘。
张浦翔离开前对卞石之说道:“老师,天寒,回去吧。”
卞石之“嗯”了声,看向跪在地上,始终将头垂着的安秋晚。
心中万言千语想说,到嘴边又不知能说什么。
罢了,说了也无甚意义。
“你好好保重,”卞石之对朱岘说道,想了想,他压低一些声音,继续说道,“今日我尽量保你无虞,你离去后速速去往北府兵,北府兵折冲都尉杜毅是我的人,可以信任,你将此物交给他,他认出此物后必会全力助你。”
是一块随身玉佩,通体翠绿,非常厚重的古玉。
朱岘接过,郑重道:“大人,多谢了。”
“京城,便全指望你了,”卞石之声音隐隐带着颤意,“此去一别定还会再见,只是再见,不知是几时了。”
朱岘点头。
实际上,这里也很快便不是“京城”了。
说弃都弃国乃千古大耻,但几乎史上所有王朝都皆有南北或东西之分。从今后,李氏江山可能变成南乾,北乾,但绝对不会再是大乾,除非李氏族人能率大军重新打下天下,但卞石之和朱岘都可以肯定的是,至少宣延帝办不到。
卞石之不再停留,转身离去。
朱岘握着玉佩,尚还带着卞石之身上的体温,但很快在风霜里冷却。
这样大的风雪,朱岘忽然觉得,这一场风雪似乎在埋葬着一个王朝。
“哀矣,悲矣。”魏从事这时说道。
“什么?”朱岘看着他。
“外敌率舞,内乱相和,帝王无为,朝堂病根深痼,得冬日一时之宁而后开春狼烟四起焉,世将大乱,民则疾苦,哀矣,悲矣。”魏从事说道。
朱岘眉头轻皱,握紧手里的玉佩,忽的,朱岘笑了。
“不哀,不悲,”朱岘说道,“会清明的,一切都会变好,你看,”朱岘将手里的几篇文章拍了拍,“谁能想到,定国公府会有昭雪的一日?这就是在变好,会越来越好。”
魏从事看着他,忽的也笑了。
“变好?这烂摊子,你可有得收拾了。”他朝人海望去,已经可以想象接下去几日将面对什么,怕是觉都无法安睡。
剩余的大臣们将手里的文章放到朱岘手里,一一告辞,上了马车。
马车还在原地,没有离开,许多人的目光望着雪地上的廖内侍和荀斐。
廖内侍站在那边,惶恐不安,浑身焦虑。
他不知道要拿朱岘怎么办,南宫皇后并没有说要怎么对付朱岘,而他派去请示的人,廖内侍想也知道,定是回不来了,因为那边全是拥堵的百姓,已经冲开了京卫,堵上了街头。
而除了朱岘,那边还有个难缠的女童和难挡的少年,拿他们两个人又当如何?
或者这样说,能拿他们如何吗?
廖内侍一个头两个大。
肩上忽然被人一拍。
廖内侍惊了跳,回过头去。
是赵宁身边的一个死士。
高大的汉子俯身下来,在廖内侍耳朵旁边嘀咕。
廖内侍面色变了,抬头看着大汉。
“我家娘子说了,”大汉说道,“她做得出来,你要是不放行,咱就同归于尽,而且我们不一定死,但是你们,死定了。”
廖内侍面如土色。
他在宫中内侍局,那是有品阶的大官,宫中谁见了他不是毕恭毕敬,即便是贵妃皇子,也很客气。而他虽从来不摆架子,待人也宽厚,但是那气势毕竟是多年权势熏出来的,现在就在这么一个江湖草莽面前,廖内侍觉得自己弱的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患。
“快滚!”大汉却又这样说道,凶神恶煞,压根就不怕他。
廖内侍气得发抖,目光看向赵宁,随后和赵宁旁边的女童对上视线。
又是这个女童想的招数吧!
这个女童,真是个无法无天的邪童!
“他看我的目光好像有点凶。”夏昭衣说道。
赵宁看过去,淡淡说道:“不用理,他凶错对象了。”
“没凶错也不理,”夏昭衣一笑,“让他凶,打不到我,气死他。”
人群外面,骑马而来的安于平被困的进退皆难。
身边有其他骑马的士兵在,他显得并没有那么突兀。
目光早早望到了跪在地上的安秋晚,安于平浑身血液冻僵。
现在他看着廖内侍,顺着廖内侍的目光朝另一边看去。
一个执伞的白衣女人,早早便注意到了,但是未曾细看,现在才发现,她身边有个深色衣裳的女童,和深色衣裳的少年。
此女童,便是阿梨吧。
最终,安于平都没有上去。
待那些士兵们来开道,肃清长街时,他下得马来,随人潮退往一旁。
大臣们的马车陆续离开,禁军们跟在两旁,没人理会那些百姓们山呼海啸的怒喝。
等那些马车尽数远去,数万人的目光看向桥头空地上的京兆府少尹。
“大人……”一个妇人叫道。
朱岘疲累的闭上眼睛,缓了缓,睁开眼睛看着他们说道:“你们还走得动吗?”
“什么意思?”有人问道。
“走得动的随我一同回京兆府衙吧,”朱岘说道,“一起回去,我有话说。”
语罢,他的目光在人海里望着,伸手指了几个身强力壮的男子,说道:“你们出来。”
几个男子一愣,不明所以。
“把他们抓到马车上来,”朱岘看向地上跪着的安秋晚和江平代等人,“一并带回去。”
还有最后的大审没有结束呢,当然,不可能是在今晚或者明天,就京城近日发生的这么多大事来看,恐怕要延期好久好久了。
“阿梨,你一起去京兆府吗?”赵宁说道。
夏昭衣摇头:“不了,我去东平学府看看。”
“好,”赵宁点头,“但既然顺路,先上车吧,不过……”
她看向那边的宁嫔,对朱岘说道:“朱大人,她能上我的马车吗?”
朱岘看向宁嫔。
宁嫔垂首,顿了顿,自行转身,朝赵宁的马车走去,站在车旁等她们。
她心中也有好多困惑,困惑来源,是赵宁频频望她的眼神。
赵宁的马车宽敞,车厢着色不似大富大贵之家所喜欢的浓烈厚重的深色,而是以湖绿色锦缎为主,清雅之风。
来时的魏从事去找朱岘商议今后的安排,楚管事坐了另外一辆,赵宁上去后将车厢里的暖炉烧开,梅香四散。
马车出发,跟上朱岘的车马,手下们尾随在侧,身后还有浩浩荡荡的数十万人。
赵宁不喜柔软,是以车上就一个被楚管事放置装饰的鸭绒软垫,她取来递给沈冽,沈冽未接,说道:“多谢,不过不必了。”
赵宁点点头,看向了宁嫔。
真的,太像了。
“你一直打量我,是因为林又青吗?”宁嫔说道。
赵宁点头:“你们,是亲姐妹?”
“原来你也认识我妹妹,”宁嫔低声道,“真好。”
而她,用别人的身份和名字,活了太久太久了。
“不好,”赵宁摇头,“我与她认识的地方,任何一个活人都不会愿去。”
宁嫔轻皱眉,想起女童所说的妹妹的惨死,心里揪痛。
回顾那阵地狱般的岁月,赵宁也沉默了,缓了缓,她看向夏昭衣,说道:“阿梨。”
“嗯。”女童安静的看过来。
“今日,你算心愿已了吗?”
“算,”夏昭衣微笑,“了了大半。”
“那剩下的小半呢?”
“可能要去河京吧。”夏昭衣说道。
李据的命,她不想留。
赵宁点头,说道:“我这里有一物,当初不知你是定国公府后人,便未同你提过,如今,交给你才是最妥帖的。”
夏昭衣好奇:“同定国公府有关?”
赵宁从怀里摸出一个小荷包,顿了顿,伸手递去。
夏昭衣看着泛旧泛黄的荷包,不解的接来:“这是什么?”
“你的姐姐,夏昭衣的骨灰。”赵宁说道。
夏昭衣瞪大了眼睛。
沈冽也愣住,朝夏昭衣手中之物看去。
“又青生前交给我的,她希望我能让牧文想办法将此物带离山寨,送抵京城。”赵宁说道。
夏昭衣垂眸看着手里的荷包,心绪似一口缠满藤蔓的枯井,那些藤蔓越渐汹涌,疯狂漫向大地,朝四周肆意扩散,咆哮怒吼。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她不知道,她浑身冰冷,四肢麻木,甚至,她想将手里的东西扔出去。
“阿梨,”低沉清冽的声音响起,一只缠着纱布的大掌伸来,“给我吧。”
纱布上还带着血,手指修长,充满力量,恍如从枯井上探下来,要将她拉上去。
夏昭衣愣了愣,抬眸看着身旁的少年。
沈冽轻皱眉,有些不自在的缩回手,说道:“……抱歉,我唐突了。”
“你懂我?”夏昭衣说道。
沈冽没说话,一双深邃黑眸望着她,不知该说什么。
女童的眼眶渐红,却蓦然莞尔,将手里的荷包交给了他。
沈冽接过来,明明不算多重,却觉得沉甸甸的。
旧黄旧黄的荷包在他宽厚的大掌上,被稳稳的托着。
夏昭衣看着荷包,她真的……不敢拿。
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去描述的冰冷和惊恐,超越生死,突破伦常,击碎时空和宙宇,像是要逼着她伸出双手站在幽黑的山海口,去抵挡来自亘古的洪水猛兽,是一种彻底的对人生认知的完全颠覆,没有家族,没有仇恨,什么都没有,天地独她一人,四海八荒,再无生灵。
她怕了,怯了,握着荷包的那个瞬间,从来不惧怕孤独的她,像是被漫天的孤寂重重压下,没有人间苍生,没有山河万里,空空的,茫然无边,一片冰寒。
“谢谢你,沈冽。”夏昭衣很轻很轻的说道。
沈冽望着她,眉眼温和,说道:“他日放晴,我陪你寻个地方葬了吧。”
“不用,”夏昭衣摇头,“不用葬,寻个荒郊野外,撒了吧。”
“撒了?”赵宁说道,微微皱眉,“阿梨,恐会不妥。”
“不会,”夏昭衣说道,“乘风而去,天高云阔,死得其所。”
“死得其所。”宁嫔低低说道,目光悲悯的望着少年手里的荷包。
“你想又青了?”赵宁问道。
“嗯。”
“她死前几日受了几个男人最大的凌辱,”赵宁说道,“她便不想活了,要与他们同归于尽。”
宁嫔垂头,眼泪滚落了下来,她想抑制,但越哭越汹涌,伸手捂住了脸。
一个时辰后,马车堪堪到了京兆府衙。
夜色太深,这边的混乱场面终于平缓,马车一路而来,跟随者越来越多,几乎京城半个城阙的百姓全来了。
留守京兆府的吏员们傻眼,看着人海里的几辆马车,难以置信。
大雪纷扬,迷乱众目,雪地上的霜雪吞没了许多石阶,密密麻麻的人群将京兆府衙围的水泄不通。
朱岘从前衙往后走来,闻声而来的吏员们纷纷叫着“大人”,睁着眼睛望着他。
在他没回来之前,乱了一整日的京都让整个京兆府提心吊胆,而失踪一日,久久不见踪影的朱岘,让很多人以为他已经死在了兵荒马乱里,或者,逃跑了。
朱岘一身风霜,发丝蓬乱,大步走来,明明很狼狈的模样,落在众人眼睛里面却似乎与平日大有不同,他的眼眸里面宛如有一把明耀燃烧的火,熠熠生辉,清明透彻。
“速备户籍,”朱岘进到后衙时便扬声叫道,“曹司户,把近来缴税最大的几个商户名册给我!林司法和范节推,这几年犯事比较厉害,打架凶悍抓去关过的混子地痞的名册都给我!”
他的声音洪亮,疾声说着,并未停下脚步,边继续下令,调动人手。
形势危急严峻,被点到名字的吏员和他们身边跟随的小吏没有多问,当即领命,转身离开。
同时,几辆马车绕开前衙,从京兆府后门经过,去往另一边的大道。
街上依然人山人海,楼宇窗口上满是人影,火把高燃着,风雪里幽微。
马车在离开路口后,一辆车子朝淮周街而去。
魏从事撩开车帘望着那辆马车,说道:“未想今日竟这般顺畅。”
赵宁端坐车中,闻言说道:“并非我们顺畅,而是皇上顺畅。”
“皇上顺畅?”魏从事皱眉。
“你可能不懂阿梨有多大的能量,”赵宁朝窗外拥堵的人海望去,说道,“楚管事,你说两军交战时,什么东西最为可贵?”
“兵力?”楚管事说道。
“怎么可能?”赵宁说道。
“不是兵力,那么,粮草?”
魏从事摇头,说道:“是兵器。”
“兵器?”楚管事不解,“兵器能有多大不同,哪比得上兵力?”
“的确是兵器,”赵宁说道,“一人拿短刀,一人拿长矛,长矛胜,而一人拿长矛,一人拿远程射击的弓弩,那么弓弩于十步之外便可取拿长矛之人的性命。再者,精进改良过的弓弩,如若能一发射出十根弩箭,那是不是可以说是以一敌十?”
魏从事想到了之前街头乞丐被杀时所捡到的臂弩,虽说内部已全部损坏,但是拿到手时,外头质感仍是能感受得出制作的精良。
他明白过来赵宁的意思了。
“更何况,”赵宁又道,“如果再配上毒药,配上机关呢,真正厉害的大家,莫说以一敌十,便是以一敌百都做得到。阿梨半年奔波,为的便是今晚,她怎会不做足准备,她的厉害我是见识过的,所以我说今晚对皇上而言是为顺畅,半点不假,因为我和阿梨都放了他一马。”
对于赵宁想要煽动百姓的谋算,魏从事不知,楚管事却清楚。
楚管事望向街口另一处缓慢朝前的马车,真好奇赵宁跟这么一个小小女童有段什么样的交情,才让对谁都冷漠提防和算计的赵宁,唯独待她这般推心置腹。
马车很慢很慢,好在街上虽然拥堵,却也是流通的。
开阔的街道口共通三条大道,南边往锦峰湖桥去的大道街口,数百个男人正在收拾尸体,火把照耀的夜色里,他们抬着平民的尸体往路旁堆去。
夏昭衣的手掀着帘子,那些尸体血迹斑斑,有些伤损的严重的,脸上肌肤成了两半。
“冯磊干的,宣武军统帅。”沈冽说道。
“这个急性子的莽夫,”夏昭衣皱眉,“他现在应该很后悔,不过李据都离京了,他没什么可怕的了。”
说着,夏昭衣朝沈冽望去,说道:“沈冽,你怎么会出现在兆安桥?”
沈冽的目光从那些尸体上收回,“嗯”了声,说道:“我猜到你会去那。”
“你来时便已负伤了。”
“小伤。”沈冽回答。
不过提及身上的伤,伤口便又开始作痛,尖锐刺骨。
今日他离开尚食阁,本要去东平学府,刚到淮周街时,遇上了先前苦寻的赵大头。
赵大头被人捆绑着往一条街口拖去,高呼救命,沈冽不作他想,念着救人要紧,跟了进去,未想是一场暗算。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至少有十个拿着弓弩的人藏在暗处,待他一追进去,那些弓弩便迅疾射来。
他猝不及防,负伤往一个视线盲角处藏身,随后有二十多个杀手奔来,没有多余的话,扬刀便砍。
至今,沈冽都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用赵大头做诱饵来暗算他。
以及赵大头,不知道他现在是生是死。
夏昭衣的目光落在沈冽的手背上,仅这几道伤口便已不是小伤了,入肉之深,撕裂了皮肉,怎么会是小伤,更不论他身上那些口子。
这时,远处忽然响起极响的锣声。
虽然百姓们绝大多数都在街上,但眼下快凌晨了,所有人都困顿深乏,锣声在风雪中一起,甚至没人能反应过来。
夏昭衣循着声音朝外望去,不知发生了什么。
不经意的一瞥,她瞬息愣住,而后眸中神色大变。
沈冽注意到了,说道:“阿梨?”
夏昭衣心跳狂奔,收回视线,飞快说道:“我有要事要办,你回去后好生休息,我他日来看你。”
“何事这般急促?”沈冽不解。
夏昭衣没说,告了辞,抬手掀了帘子。
缓慢行走的马车根本不需要停靠,夏昭衣同车夫说了声,直接跳下了马车,朝西边跑去。
沈冽跟了出去,抬头见到女童已在数十丈之外了。
“沈郎君,”赵宁留下的车夫说道,“您要下车么?”
沈冽看他一眼,摇了摇头:“不了。”
没人喜欢被人这样纠缠跟着,而且她应该没有什么大危险。
不过,她这般不淡定,看到了什么?
夏昭衣跑进了一条小巷里,四下望着。
四周很多人,可是,没看到她所看到的那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陶岚
是不是她看错了?
锦峰湖桥北边一道巷弄里,陶岚一袭黑衣,站在黑暗处,冷冷的看着远处结冰凝霜的湖面。
手下一个接一个来报,皆是未能找到陶茂。
“夫人,会不会是您看错了,这里如今到处都是人,很乱。”
陶岚没有说话,侧容淡漠,目光凝在远处,不知她在想什么。
手下们看着她,在等吩咐。
外边喧哗声不息,倦怠了一夜又突逢天变的人群,说话声音越发暴躁。
“夫人……”
“我真的看到他了。”陶岚说道。
自陶家出事以后,她每日都在找他,今夜于酒楼高层往下望人海,无意中一瞥,她看到街道里随人流仓皇奔逃的少年,她不会认错,那就是陶茂。
“再找两日,”陶岚道,“必须要找到他。”
“王爷已经连着催四道了……”定云低声说道。
“就两日,”陶岚仍望着湖面,眸色变得坚韧,“两日后若还未找到,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回。”
母亲的尸体还高挂在那,大哥陶鼎被抓走后,再无音讯,但已能猜到凶多吉少,所以陶茂,便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亲人了,他也是她当初一手宠爱着的,疼惜到大的弟弟……
夏昭衣背贴在另一侧墙边,凝神屏息,专注听着。
竟然真的是她……
听动静,人数至少在十人以上。
说来,对陶岚会出现在京都,夏昭衣并不意外,当初街头乞丐被杀时,沈冽提过这些人所使用的刀法,他们便猜到了北元人头上。
而后,她去找了蒋氏。
那夜所放的火,所射出去的弓弩,全部都在同陶岚宣战和挑衅。
不过,按时日和脚程来算的话,这边去往北元,冬日行路,绝对不够来回。
所以,陶岚要么早早便在京城了,要么,她这数月便在永安附近州府。
“小姑娘,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响起,关心说道。
夏昭衣抬起头,不远处一个年约四十的妇人走来,面容憔悴,眼眶通红,手里拎着一个竹篮,竹篮里边好多纸钱。
“是不是和父母失散了呢?”妇人说道。
陶岚皱起眉头,一个手下当即拔出匕首。
“下手要快。”陶岚沉声说道。
“是。”
“小姑娘?”妇人又说道,脚步没停。
陶岚的两名手下贴在另一边墙角,握紧手里的匕首。
随着妇人走近,一名手下蓄势而发,另一名则要扑向那“小姑娘”。
但就在冲出去的瞬间,一根木头朝为首的手下脸门上摔去,“啪”的巨响。
紧跟着便见女童的身影高高跃起,抓着墙角,借力朝另一名手下的脸上踹去。
两个男人被袭击的脑袋发懵。
其余男人当即跑来。
“你快走!”夏昭衣回头冲妇人叫道。
同时挥出长鞭,朝迎面跑来的男人们大步狂奔而去,眼眸晶亮,浑身血液沸腾般燃烧。
妇人吓傻了,反应过来后,转身往后面跑去叫人。
有几个男人朝妇人追去,被女童的长鞭拦住。
横劈而来的长鞭有无数尖锐碎片,避开了厚重的冬衣,专门攻击他们握着兵器的手和脸面。
未曾料到这女童竟这般有攻击性,因而才让她占了上风,一等缓过来,一个大汉直接徒手抓住女童的长鞭,并用胳膊去缠绕,发力一扯。
本想将女童拽来,但她的反应速度更快,长鞭瞬时脱离女童的手,随即一柄匕首出现,伴随她灵巧似猫的身影,锋刃封喉,血线喷洒在了冬衣上。
大汉的手鲜血淋漓,痛意比脖子更甚,他跪在雪地上,脸门咣当砸地。
随着他倒下,一支弩箭忽的穿空而来,在他不远处的大汉眉心一痛,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后,他也跟着倒了下去。
又有几只弩箭射来,被大汉们避开,但要抓住这个泥鳅一样的小童着实太难。
匕首,弩箭,暗器,她身上像是变着花样一般攻击他们,招招致命,同时步伐敏捷轻盈,避开了绝对压制性的所有力量,让他们包裹在厚实冬衣下,不如身着劲衣灵活了的身躯陷入完全被动。
场面一度变的古怪,向来制裁别人,有着压倒性力量和体魄的北元人,在这里无处落刀,变成了木桩。
除却招式上的差异,让他们惊诧的更是这个女童身上的气势,这女童的所有出招都太过凌厉迅速,已经完全不像是为了自保的绝地反击,更像是血海深仇。
一个又一个大汉倒下,夏昭衣终于停了下来,喘着气看向前边的空地,碎发被汗水黏在额际,双目怒焰如烧。
跑了?
她带着这么多手下,就这么跑了?
她脚边有近十具尸体,鲜血在苍白雪地上冲出七沟八壑,弯弯曲曲。
还有一个大汉站在那里,生平第一次用这样的眼神惊恐的盯着女童。
夏昭衣收回目光,转眸看着他,眸中怒意终于散去,冰冷似深渊寒霜。
“你也给我死。”她缓缓说道,吐字清泠,而后身影一晃,匕首带起一细血线,连跑都忘却了的大汉捂着脖子跪下。
……
……
“在那,在那!就在那里面!”
中年妇人的声音响起。
浩浩荡荡跟着一大群人,举着火把而来。
跑入暗巷后,俱是一愣。
雪地一片寂静,高大的男人们的尸体被风雪冷却,血水结霜。
一个女童正在尸体上摸索,小手探入他们的胸口,一具一具的找过去,听闻有人过来,她也没有抬头。
众人愣愣的看着她,说不出的古怪诡异。
巷道的风呜咽作响,汗水干掉的碎发和衣角一起被吹乱,夏昭衣将剩下几具尸体上有用的东西都搜光后站起身子。
天光初亮,女童的小脸蛋在将明未明的晨曦柔光里,光滑的似是剥了壳的鸡蛋,那些飞溅在脸上的血渍,更映衬出肌肤的白皙。
她沉默的走来,在人群丈前处蹲下身子,将搜出来的银子尽数摆在空地上,少说也有十多两,于街坊众人而言,是一笔巨款。
而后她便走了,清瘦身影踩着晨光雪地,消失在街口。
房门被不轻不重的推开,陶岚微垂着头走入进来。
定云和行风跟在她身后,进屋后两名手下对望了一眼,在彼此眼神里看到后怕和复杂,定云回身,将房门很轻的关上。
陶岚早已不是当初易怒易喜的性格,她没有发作,站在房中大桌旁,目光愣愣的虚望着。
两名手下便也没说话,沉默的站着。
等窗外天光大亮,陶岚开口说道:“有人回来了吗?”
“夫人,没有。”定云很轻的说道。
“都死了……”陶岚喃喃说道。
“这女童便就是那阿梨吧,除了她,我想不到还有其他人了。”行风说道。
“是,”陶岚点头,“应该就是她。”
行风皱起眉头,一股寒意冒出,充斥全身。
他们一直在找她,终于撞见了,十几人却对付不了她一个女童。
当时如若不是他和定云觉察场面已失控,立即护着陶岚逃跑,也许现在他们也回不来了。
陶岚在桌旁的月牙凳上坐下,抬手触碰了下茶壶,冰凉凉的。
“如今在京,还有多少人马?”陶岚问道。
行风心算了下,低声说道:“算上我与定云,不出八人了……”
“八人?”陶岚笑了,“就剩八人了?”
行风艰难的点了下头。
可能,还没有八人了,这女童神出鬼没,身手一流,其余人手去办事情,谁知道会不会遇上什么危险?
又沉默良久,陶岚说道:“你们准备一下,等他们回来,我们便离开吧。”
“离京吗?”行风问道。
“是。”陶岚点头。
没有必要再继续找陶茂了,未必就能找到,她必须要保证自身能安全离开。
同时这一趟来京,她已经损失了太多,不仅是离开云湖时所带出来的六十多人,还有之前的林清风,带着她给的银子跑的无声无息,这一笔账,回去之后她免不了要被数落。
以及,这个阿梨……
“那夜若不是这阿梨放的火,将我陶家重新推到世人面前,也许我母亲便不会死。”陶岚很轻的咬牙说道。
心中翻起巨大的痛,陶岚看向窗外。
街上依旧是沸天的喧哗,天翻地覆的恐惧悬于千万人心头。
他日,她还会来的,再来便不是带着这些手下了,她要坐着富丽大轿,从城门被抬入进来,她要睁大眼睛看着这些恨她入骨,却不得不对她下跪的百姓们,到底如何的没用和气急败坏。
……
……
谢大钧的尸身高悬在成文墨坊外,离地五丈之高,远远近近的人抬头便能看到。
四周都是哭声,从天启街的中城御园一路而来的尸体铺成一条为宣武军开道的血路,苍雪能掩去淋漓血色,但掩不去痛失亲友的嚎啕。
宣武军们退至了淮周街口,冯磊手里握着刀,望着远处东平学府门前密密麻麻的人海,他觉得自己的四肢快要冻僵了。
昨天怒杀而来,誓要踏平东平学府,可是未能如愿,这里的人太多太多了,若是寻常百姓反倒还好,但这里有半座京城的显贵,并且,他平息下来后回头去看,才明白自己一怒之下上头,犯下了多么不可饶恕的大罪。
现在这里到处都是人,骁虎营的,燕云卫府的,北府兵的,还有逐渐赶来的其他朝廷宿卫京师。
而皇上,在场的所有人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比他更早知道皇上要离京的打算,所以,现在的京城,乱而无治,困顿无序,真要出来什么乱子,无人可以压制住其他人……
他现在该怎么办?
……
……
东平学府里,被学生们苦劝进来休息的詹陈先生翻来覆去,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又翻了个身子,他不安的坐起,望着敞开的房门外的雪地,扬声问道:“郑国公那边,可有消息了?”
“先生,还没有呢。”宋五的声音在外响起。
詹陈先生皱眉,焦虑难耐,顿了顿,他掀开被子下床,披上大衣出来。
“先生,您怎么出来了。”宋五见状,赶紧打伞。
詹陈先生站在门口,问道:“外头的情况怎么样了?”
“好多了,总之咱们学府能保下来啦。”
“还是怕,”詹陈先生喃喃说道,抬头望着天上大雪,“皇上,真的离京了?”
“还皇上呢,”宋五嘀咕,“我看他就是个狗。”
“你放什么厥词!”詹陈先生当即低斥。
宋五一顿,而后忍不住了,说道:“先生,他自己不要当皇帝的,而且他还想着要让咱死呢,青山书院都没了!要不是宋郎将,咱们也差点完蛋,这什么皇帝,他已经不是我们的皇帝了!”
“你,你,”詹陈先生皱眉,“你这无知小儿!”
宋五撇嘴,没说话了。
他从来不敢忤逆詹陈先生,这暴躁老师的性子急了,什么话都骂的出来,但是宋五刚才真的忍不住。
“再去看看,外头什么情况了,”詹陈先生说道,“看看那些兵马走了没。”
“是,先生。”宋五说道。
詹陈先生看着他撑伞跑了,叹息一声,朝身旁的廊道望去,抬手轻轻抚着身侧的檐柱。
险些,这些老伙计也要葬身火海了。
宋倾堂睡在另一边的厢房,昏昏沉沉,几个亲卫在照顾他。
门口还有三四个少年,衣着显贵,皆为富家子弟,正站在雪地里很轻很轻的说话,愁眉不展。
远处渐渐传来几个声音。
“我说了一句那皇帝是狗,被我家先生给骂了,”一个声音恼怒的说道,“他说我放厥词,说我无知小儿,可我觉得我没说错。”
“詹陈先生真是拎不清,”另外一个声音说道,“我也觉得你没有说错,那皇上都想要了我们的命了,而且还连夜逃走呢,丢死人了。”
“他不是拎不清,他是自己跪了一辈子,忽然发生这种事,我看他缓不过来。”
“也是,咱们还小,跟他不一样,不过我们家李先生就没这么凶。”
“嗯。”
……
两个人的声音是经过的,边说话边朝外边的大门走去。
隔着院墙,几个少年闻声移动着目光,待他们走远,少年们的目光看向人群里体型最瘦的诸葛英。
宜安诸葛,不输给门治安氏的天下大族。
同时,诸葛家也是如今人丁最兴旺的世家大族,此次在京的诸葛府,共有六人被带入宫,现随皇帝离城,共同去了河京。
诸葛英是诸葛三爷家的第三子,族中排行第七,他看着那两个书童离去的方向,眉头紧皱着。
“这话,你们觉得大逆不道吗?”泰平居大东家的独子,同时也是东平学府学生的魏潮声问道。
若是以前,何止大逆不道,连听都不敢听,可是如今,他们应不出声。
大家的目光,不自觉的又看向了诸葛英。
“老七?”安和悦叫道。
“嗯。”诸葛英应声。
“你觉得,大逆不道吗?”安和悦重复魏潮声的话。
“不,不了吧,”诸葛英说道,“已不算大逆不道……”
“那我方才说的,”安和悦压低声音,“天下,就在我们眼前了。”
一句很轻很轻的话,说得众少年又热血澎湃。
“皇帝离京,百官随去,京城大乱,公则一,私则万殊,一旦‘公’被打破,那便谁都可以去争一争……”安和悦继续说道。
“更重要的是,”魏潮声说道,“如今满京都大半的目光,都在这东平学府,这便是名望……而诸葛家眼下也是最当得起的。”
诸葛英心脏乱跳,目中浮起期盼向往,不过,向往归向往,他明白现在他们讨论的事情有多么严峻,那不是几句话说说就行的,那是整个家族的身家性命。
“我,我拼不得。”诸葛英说道。
“你没有勇气。”魏潮声说道。
诸葛英不爱听这话,眉头一皱:“那让你魏家去,你二叔不是也有官阶在身吗?你们泰平居在京城谁人不知,你去争。”
“我二叔那官阶便算了吧,此次连离京的资格都没呢,”魏潮声说道,“你不争,肯定有其他人去争,以后若是改朝换代,说不定我们就错过当开国大臣的机会了。”
“我也没有资格,”安和悦说道,“我虽然姓安,但我往上六七代的祖师爷才与门治安氏有那么点堂亲关系。”
几个少年看向旁边嚼着桂花糖,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梁俊。
梁俊停下手,看着他们。
“你平日鬼点子最多,你怎么看?”安和悦说道。
“我怎么看?”梁俊摇摇头,伸手朝厢房指去,说道,“我怎么看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怎么看。”
众人朝屋内望去。
“你这不废话么……”魏潮声嘀咕。
就是因为宋倾堂此次功勋最大,经此一战后,他从此名扬天下,因而他们才聚拢到这边来,不过这是一码事,另一码事,却也由衷钦佩他,换他们任何一个人去拦挡杀戮成性的兵马,他们无一个人敢。
院门外这时传来动静,他们抬头看去。
因宋倾堂身体太过疲乏,大晗先生特意叮嘱不要任何一个人来此打搅,他们几个人还是狐假虎威溜进来的。
院子的门被人推开,执剑走了进来,边回头道:“……对,我家少爷太累了,伤势倒还好,可能还没您伤的重呢。”
一个清瘦高挑的少年跟在他身后进来,手执一柄青伞,着一袭墨紫色劲衣,衣上有淡不可见的雅致竹纹,腰系深色长带,足登墨云缎靴,脚步沉稳。
院中的几个少年好奇的看着他,能让宋倾堂身旁的执剑这么恭敬相对的,谁呀?
少年也抬头看来,众人皆一愣。
雪地纯白,少年的面庞光洁如玉,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这已经不足以用“俊美”来形容了,而是惊艳,这样轻懒望来,一目若惊鸿。
执剑见到院中的几名少年,也是一愣,认出诸葛英来,开口说道:“诸葛公子,你怎么在这?”
诸葛英笑了笑,说道:“来见见宋兄,这位是……”
“哦,这是沈郎君。”执剑介绍道。
“沈郎君?”
几位少年望去,安和悦说道:“该不会是淮周街周府那沈郎君,云梁沈家?”
闻言,少年们的眸光变得复杂和深意了起来。
那云梁沈家的名声可不怎么好,沈双城做的那些事足以令人诟病长久,现今为茶楼说书先生们谈笑取悦食客之用,后世说不定就是奇闻异志里的一篇文章了。
而且,听说这沈冽不学无术又病怏怏的,早些怎么都不肯入书院学习,来京城已快半年,从没见他露过脸,后来书院不肯要他了,他反令他的贴身随从三番四次往书院跑,还给后厨的仆妇们送鸡蛋,送甜点的,说出去都觉得丢人呢……
不过,传闻里他相当绝色,倒的确生得好看,只是这病怏怏,怎么看都不像。
执剑眼见这几个少年的面色,心里起了嘀咕,怕惹得沈冽难堪尴尬,脸上堆起笑容,说道:“嗯嗯,是的,我家少爷还在休息呢,几位郎君有什么,要不再寻个时间过来?”
安和悦和魏潮声对望了一眼,在彼此目光里面看到不悦,这小厮的话,摆明了要赶他们走嘛,那凭什么这沈冽就可以进去。
“没事,我们不怕冷,你不必担心,”梁俊说道,“我们牵挂宋兄,走了也不放心,干脆就在这等着宋兄醒来,你不用管我们,你忙你的去。”
执剑气闷,这话说的,让他怎么回?
算了,懒得理了,爱咋咋的,他继续领着沈冽往厢房去。
雪地空旷,少年们的目光一直看着沈冽。
沈冽快经过他们时,朝他们望去一眼,仍是轻轻懒懒的一瞥,没什么感情温度,便慢悠悠的收回了目光。
待他们进去,安和悦低声道:“他去找宋兄干什么?”
“这小厮对他也太客气了。”魏潮声说道。
“就是,比对我们好就算了,但他对诸葛兄都不见得比对这个云梁沈家的好呢。”安和悦撇嘴。
“该不会是郭家也有什么安排和打算吧?”魏潮声紧跟着道。
“会吗?”安和悦眨巴眼睛,“不是说郭家最不爱掺和朝政了吗?”
“不知道。”魏潮声摇头。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
诸葛英和梁俊在旁沉默,看着沈冽和执剑的身影。
迈上矮阶,沈冽在檐下收伞,霜雪簌簌落下,他顿了下,抬眸朝那几个年龄相仿的少年望去。
几个少年没有避开,直直看着他。
沈冽面无表情的收回目光,转身进屋。
执剑跟在他后边,回身关门时,他抬头也见到这几个少年避也不避的目光,心里些微不悦,冷着脸将厢房的门轻轻合上。
“这沈冽怎么跟我想的不一样,我以为是个油头粉面的娘娘腔。”安和悦说道。
魏潮声点头,说道:“那小厮好像不怎么喜欢我们。”
“是啊。”安和悦皱眉。
这事有点难办,毕竟这小厮是宋倾堂身边的随从,最怕就是这些身边人碎言碎语。
“废话,”梁俊这时说道,“他待沈冽如座上宾,我们跟看猴子一样看沈冽,他喜欢我们才有鬼咧。”
“那怎么办?”安和悦和魏潮声朝他看去。
梁俊又拿了颗桂花糖塞入嘴巴,嚼啊嚼,望着厢房的目光变得若有所思。
“说不定,之前沈冽不来东平学府读书是有原因的,”梁俊说道,“我觉得他比我们四个加起来还靠谱。”
……
……
“少爷,少爷。”
执剑很轻的将宋倾堂唤醒,本就睡不太深的宋倾堂坐起,曲腿撑了半天的额头,才缓缓清醒。
沈冽盘腿坐在外屋,目光虚望着案几上熄了的铜烛台灯芯。
一旁红泥小火炉上,茶水咕嘟嘟冒泡,白烟暖烫,茶香沁人。
宋倾堂的近卫们站在另一旁,目光忍不住多次往少年打量。
“沈冽,”宋倾堂的声音沙哑响起,走来说道,“可算见到你了。”
沈冽闻声回头,看了看他,似乎还行,并未有外边那些街坊们传的伤情严重。
“你昨日去哪了?”宋倾堂在他对面坐下,“你的手下找不到你,我以为你也出事了。”
执剑端来两盏茶,一盏放在宋倾堂跟前,并替换沈冽身前已冷却但未喝一口的茶盏。
“我昨日被人暗算了,后来去了兆安桥,同阿梨一起拦了皇上御驾。”
“咳咳……”正端起杯盏饮茶的宋倾堂被呛到,咳了阵,抬头说道,“你说什么?你跟阿梨拦了御驾?”
“嗯,你为何惊诧,你不也抗了皇令吗。”
宋倾堂的目光看向沈冽手上的伤势,还有他脖子上的一道伤口,愣道:“我说这丫头昨天忽然不见了去了哪,不过,你们居然还能逃出来?”
“京兆府少尹朱岘朱大人,他当街痛斥皇上为狗皇帝,也安然无恙的离开了。”沈冽说道。
“……狗皇帝。”宋倾堂说道。
执剑也在旁听的一愣一愣,这边与兆安桥相距太远,如今街道大乱,各种各样的传闻着实太多,真假难辨,真正的消息反而闭塞。现在听这寥寥几句,隐约可知兆安桥那边一定发生了不少事。
“我现在来找你,是有几件事想说。”沈冽说道。
“好,”宋倾堂点头,“你说。”
沈冽一双黑眸望向执剑,再看向那边的几个近卫。
宋倾堂微顿,想说这几人都是自己信得过的,他皱了皱眉,侧头道:“你们先出去。”
待他们离开,带上房门,沈冽直接说道:“我有要事,半个时辰后离京,你父亲同宋府之人,以及黄侍郎亲眷,我皆安排在连飞阁。还有林曹,他在我的手上,我半月后才会放人。”
宋倾堂惊住:“林将军在你那?”
难怪要那几个近卫离开,毕竟他的近卫也皆是骁虎营的人。
“我若不截住他,你和整个东平学府恐怕都已不在了,”沈冽说道,“他愚忠。”
宋倾堂浓眉拢起,轻轻端起茶盏,又喝了一口。
“你半个时辰后离京,是去干什么?”宋倾堂闷闷的说道,“眼下京城局势太乱,我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去追人,会回来的。”沈冽说道。
他要去追沈谙,按照他们队伍的行进速度,他追上的地方,大概在龙担山的双江宫府。
“你需多加注意,”沈冽又道,“如今天下将乱,你凭借此次护东平学府之举将获大量威望拥戴,切记不可擅用,也切勿被人利用。”
“我懂,”宋倾堂点头,“那小丫头呢?她现在在哪?”
提及她,沈冽脸上浮起愧色,说道:“我不知道她在哪,我们回来时,在马车上她似撞见了故人,跳车急急走了,我不适合跟去,她现在应该寻了个地方休息了吧。”
如若被她得知老佟和支长乐被自作主张顶替自己的沈谙故意使坏,一并带走,不知她会作何之想。
想着,沈冽起身道:“我知道你身体困乏,不过你别睡太多,宣武军还在外面,他们可能会退走,也可能会孤注一掷,彻底大开杀戒,你多留点心,我先告辞。”
那几个少年还在院中,大雪渐静,他们看着那边的执剑和近卫,议论该由谁去亲近这小厮。
还没讨论出来,便听得厢房的门被打开。
“这么快便出来了。”安和悦说道。
沈冽从屋中走出,宋倾堂跟在后边,说道:“那你回来大概是几时?”
“不清楚,未知之数太多。”
“你能早些回来吗,京中局势变成这样,人心惶惶……”宋倾堂说道。
不知为何,总觉得有那丫头在,或者沈冽在,他就会踏实很多。
“我尽快。”沈冽看着他。
宋倾堂点点头,这时余光瞅到院中还有其他人,一顿,望去说道:“你们怎么在这?”
四个少年两年前都跟宋倾堂等几个富家子弟们一起瞎混过一阵,算起来关系很铁,不过打宋倾堂晒成黑炭回京,这些时日他们几乎没有联系过。
毕竟宋倾堂同他们不一样了,他们忙着读书,要考功名,宋倾堂则已是武将,有官职在身,没他们这般空闲自在了。
“宋兄辛苦了,”魏潮声说道,“我们来看看你。”
“以及我们都在害怕担心,眼下的局势如何是好。”安和悦如实说道。
梁俊看了他们一眼,目光望向那边的沈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