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叫声很大,传入山谷,回音荡开。
徐氏皱眉,后退一步,抬起头看向戴豫。
一旁的门人尴尬,说道:“这边请,来这边。”
还未走远,又是一阵惨叫。
徐氏听着头皮发麻,抱紧怀里的孩子,快步跟上门人。
在他们离开山门不多时,一个小身影很慢的从斜径上来。
惨叫声隐隐传来,很淡很淡,在风里散开很远。
夏昭衣抬头朝山门望来,小脸蛋迎着晨光,脸颊有着非常怪异的绯红,额头缠着手帕,似是抹额,里面很鼓,卷裹了不少霜雪。
路上看到很多血迹,以为山上也会狼藉,上来却发现,除却那似有若无的惨叫外,这里很平静。
她拄着树杖,眺着这边的山门,想过去,却又觉得二哥肯定不会进到这里。
她已确定二哥往这边来了,因为一路过来,路上所发现的几个被人休息过的地方,留下的搭木架及火堆的手法,是二哥惯用的。
但是按照二哥的性情,他应该不会去到元禾宗门。
此次翻山越岭,连夜跋涉,二哥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刺杀宣延帝,不论成还是不成,他应都不愿将其他人拖下水,所以,越少人看到他越好。
思及此,夏昭衣害怕的心都在颤。
不论成还是不成,都没有回头的路了。
二哥,他可能是去求死的。
不敢再耽误,夏昭衣收回目光,拄着拐杖朝另一边的路口走去。
脚步晃晃悠悠了一下,她皱眉,有些恼怒。
什么时候不好生病,偏偏这个时候生病。
多日赶路,疲乏到极致,如若不是昨天晚上那几个凭空冒出来的射箭之人,逼得她连夜远离,她现在根本不至于烧的这么重。
现在硬撑并不妥,她需要休息。
抬头看了眼天色,越来越亮了,二哥虽然求死,却绝不会让自己死无所得,他是想杀掉宣延帝的,所以应该不会莽撞的在白天行事吧。
所以,她应该可以休息一阵。
“那就,休息一阵。”夏昭衣很轻的说道。
不过这里风雪太大,她需要去寻个可靠之处。
目光望了圈,望见远处一个平地。
去往平地的山崖很陡,山外一大片霜雪堆积的假路,等她顺利过去,倒是可以扔个石头敲掉这条雪路,防止有人过来。
……
……
支离被绑在床上,白鹭仙师手里的刀子一点一点的挑出伤口里面的木刺,里面还有好多木枝碎叶和泥块,除却这些,剩下的都是血肉和脓,很是肮脏。
几个仙师和门人在旁边帮手,支离嗷嗷大哭,眼泪横流。
裴老宗主坐在另一边,因为手抖,他割了支离不少刀,被赶来面壁了。
“……杀了我算了,说好那几味草药会麻痹我一阵的,为什么没有效果啊,为什么!呜呜呜,师父,我要师父!”
“就是你师父喊我们帮你绑起来的。”裴老宗主说道。
“让我师父来!”支离大哭,“我痛死了,你们不是在救我,你们是在杀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现在就是一头猪啊!”
“不哭不哭,”裴老宗主哄道,“不哭,撑过去就好了,听话,啊。”
“啊!!!”随着白鹭仙师手起刀落,支离又一阵嗷叫。
早知道,昨晚忍忍痛,让那位侠士帮忙好了。
支离痛到昏厥。
门外传来敲门声。
裴老宗主抬头看去。
敲了三四下,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个门人走入进来,低声说道:“宗主,当真有客来访。”
裴老宗主一顿,忙道:“可有孩童?”
“有的,”门人点头,顿了下,又道,“不过,是个婴儿。”
“婴儿?”
“对……”
“去观星阁说了吗?”裴老宗主问道。
“三师弟去了,一来一回,约莫要点时间。”
裴老宗主点点头,起身说道:“那我便去看看。”
徐氏一直抱着孩子,没有松开过手。
那阵惨叫声仍时不时响起,总让她觉得不安。
戴豫坐在她旁边,脸上神色略有些急,急于想回去。
徐氏左右望着,忽然皱眉,隐隐感觉不对,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
“戴大哥,”徐氏看向戴豫,低声道,“怎么能主事的还没来呀……”
戴豫摇头,他不知道。
徐氏叹气,瞅了瞅怀里的女娃。
他们所不知道的是,在会客堂的另外一边,有两双眼睛正在暗中观察。
徐氏特别的瘦,就剩一张包骨头的皮了,瘦骨嶙峋,很黑很高,怀里抱着的孩子看不清容貌,不过,这也太小了。
裴老宗主松开手里的小筒,看向旁边的江掌务:“应该不是吧。”
“我看着也不像,”江掌务说道,目光还在看小筒,“尊长当时同宗主说的,应该是个十一二岁的小童。”
“他也说了,天命这种事,只能信个八九。”裴老宗主说道。
“旁边这人自称是醉鹿郭氏的一位护卫,”江掌务说道,“看着壮实,这些时日应该没吃过苦,不过,他好像急着想走。”
“那就让他先走吧,”裴老宗主说道,“既然是个护卫,也没挨过饿,他不可能无缘无故出现在这,我们就不耗他时间了,他应有他要护卫的人在。”
“妇人留下吗?”
“嗯。”裴老宗主应道。
“好。”江掌务说道,“我去说。”
待江掌务出去,裴老宗主又将小竹筒拿起,对准墙上的空洞,继续暗中观察。
“我这就可以走了吗?”戴豫起身说道。
“可以的,”江掌务笑道,“路上留心,还会有大雪。”
戴豫点头,看向旁边的徐氏,说道:“大嫂,那你就带着闺女留在这,等我们忙完我们的事,说不定会回来这里看你。”
徐氏面露不舍,说道:“好,多谢戴大哥和沈郎君这几日的相助,若他日妾身能摆脱眼下困境,定当相报救命之恩。”
“言重了,言重了,”戴豫说道,“不用的。”
徐氏笑笑,不再说话,垂头看回怀里的女娃。
不舍是假的,谢意是真的,这些时日的确是多亏他们,她才能活下来。
戴豫再向江掌务道谢,而后告辞离开。
出得山门,霜雪变大。
戴豫一路往东北走去,路过一个山口时,他的脚步忽的一顿,目光看到远处一个小童。
小童走的有些晃,支着手里的树杖,步履不稳。
戴豫一眼认了出来,愣怔过后扬声叫道:“阿梨!”
风雪虽然大,但他的声音也不小,女童却像是听不到,走的越来越晃。
“阿梨!”戴豫又叫道,朝那条路跑去。
随着他奔跑,路边的雪块忽然往下掉。
戴豫这才发现这边是条假路,暗道不好。
便见前面的雪路崩塌下去,走在路上的女童忽然身形一歪,整个身体沿着雪坡直直的滚了下去。
“阿梨!!”
戴豫吓坏了,大步跑下去。
雪山太大,成片霜雪下陷,掀起雪雾如浪,女孩的身影就像一粒沙石,投入茫茫雪海,根本无从去找。
“阿梨!!!”
戴豫快哭了,找了良久,手足无措。
这么一大片断崖,他一个人根本就找不过来!
他颤着手,对着雪海大声叫道:“阿梨你等我,听到我的声音你撑着,很快,我一盏茶就回来!很快!”
他转身朝山上跑去,拼着一口气,用生平最快的速度跑回去。
沈冽才睡下,杜轩在一旁看地图。
这一路追来,杜轩一直忧心忡忡。
沈谙自己便有一帮能打能扛的手下在,轻而易举的事情,沈谙自己就可以办到。
所以,每次只要沈谙一找沈冽,所“托”之事皆非常险要。
这一次他费尽心思将老佟和支长乐拐走,引着沈冽来这,却不知道他要拿这龙渊做什么文章。
木门被“砰”的一声,用力撞开。
杜轩惊了大跳。
戴豫红着眼眶闯入进来,喘着气喊道:“少爷!少爷!”
沈冽睡眠浅,睁开了眼睛,见他模样,皱眉坐起身子。
“少爷!”戴豫大声说道,“阿梨出事了!她掉下山去了,快走,咱快去找她啊!”
杜轩没反应过来:“阿梨?”
话音方落,身边一抹身影已抓着刚脱下的外衣朝外大步跑去。
杜轩忙跟上:“少爷,等等!”
“是我的错!”戴豫大跑跟在沈冽旁边,哭道,“都是我没看清路,我把那些雪给踩下去了!阿梨身轻如燕,她一个人根本就不会有事的!”
“哪个山头,什么时候,她一个人吗?”沈冽疾声问道。
“东北山头那边,阿梨就一个人,她掉下去后我找了最起码有一刻钟,我就跑回来找你们了。”
“你不用跟着来,”沈冽说道,“你去元禾宗门找人帮忙,请他们多派点人手过来,允诺他们,不论找到与否,我必重重报答!要什么都可以,无论钱财还是办事,我赴汤蹈火!”
说完,沈冽加快速度,狂奔离开。
“少爷,”戴豫边跑边在后面喊道,“过去就能看到了,那一整片雪全塌了,很明显的!你自己也当心啊!”
“少爷等等我!”杜轩咬牙奋力狂追。
“算了,”杜轩又道,“我真是傻了,救命的事为什么要等,少爷我来了!”
江掌务和徐氏相对跪坐在方案前,江掌务已问了近二十个问题了。
徐氏回答的快哭了。
她是难民没错啊,问她为什么会成为难民她要怎么回答?她都已经饿了好几个月了。
而且,她觉得自己的本性不坏,好多人饿疯了,会吃别人的尸体,甚至还会易子而食,或者抱团去杀其他人。她可宁死都没有同流合污,宁可吃树皮都不碰人肉,更别说去杀人,正因为如此,她差点也成为别人下手的目标,这才脱离大队逃出来的。
再比如她怀里的孩子,不是她的,她都捡来抱了这么久,她真的是个好人嘛!
“等等壮士!我还没通报呢!等等啊!”一个门人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江掌务和徐氏回过头去,便见戴豫风尘仆仆的赶了回来,七八尺的高大男儿,眼眶通红的喘着气说道:“江掌务,我来借人!”
“借人?”江掌务皱眉,“借什么人?”
“我一个小妹,她掉下悬崖了,我想让你们帮我去找,”戴豫说道,“江掌务,你一定要帮我啊,我这个小妹不能出事的。”
江掌务一凛,说道:“你这小妹多大岁数?可是十一十二?”
“对,对对对!”戴豫忙道,“你见过她吗?”
江掌务下意识朝后边望去。
一直处于暗中观察的裴老宗主忙大步从后厅堂走出,说道:“掉哪了?要多少人手?”
“东北山口!过去就能看到了,人手越多越好!求求你们了,快点吧。”戴豫真的要哭了。
“快!”裴老宗主大手一挥,冲追在戴豫后边跑进来的门人叫道,“全部都去,传令下去,所有人都必须去,轮值做饭扫地的都去!支离房中的也去!”
“那支离怎么办?”江掌务回头问道。
“一时半会死不了,”裴老宗主说道,指着江掌务,“你愣着干什么,你也给我去啊。”
“我?”江掌务指着自己。
“我先去观星阁,”裴老宗主说着已朝外边大步跑去,顺便看了徐氏一眼,“你想要吃一口饱饭的话也得去,孩子丢支离那去。”
“我?”徐氏也指着自己,懵了懵,又道,“支离是谁?”
戴豫未想这么容易,顿然欣喜,连声道谢,而后对江掌务说,他先走一趟,转身跑远。
门人一传十,十传百,已有人率先朝外跑去,渐渐的,一大片门人仙师穿过山门,三百多人浩浩荡荡,前前后后,跑向东北山头。
白鹭仙师正处理到伤口紧要处,执意要留下。
支离痛的头晕眼花,看着其他被喊走的人关上房门,说道:“这是怎么了呀。”
“不管,你少说点话。”白鹭仙师说道,专心处理伤口。
“发生了什么事情?”支离又说道,“没有紧急的事情,裴老宗主不会这样的,毕竟我的命很重要,他怎么舍得把人给喊走呢。”
“那说不定遇上比你的小命更重要的事,”白鹭仙师随口说道,说完觉得这些话有些过分,又道,“也不是,主要是你现在也没多严重,死不掉,所以才把人给喊走的。而且你师父很厉害,你要真有什么危险,你师父会亲自出马的。”
“要不你过去看看?”支离可怜巴巴的看着他,“行行好,你也去看看吧,放过我这个小可爱。”
“呕。”白鹭仙师说道。
木门这时被推开,一个门人抱着孩子进来,说道:“这个孩子我得暂时先放在这,放哪呢?”
“哪来的孩子呀?”白鹭仙师问道。
支离也好奇的抬头,尤为艰难的扭着脖子望来。
门人将简单经过说了下。
白鹭仙师点头,说道:“好,那就放那吧。”
指向对面的小床。
“好的,仙师。”门人说道,走进来将孩子放下。
巳时快过,就要午时,但天色因风雪而越来越暗。
断崖下苍雪漫漫,遍岭霜白,岭下又有更多高低不等的悬崖,那些堆积在悬崖边的霜雪一直在不断掉落和下陷,形势险峻。
元禾宗门的仙师门人们分散各处寻人,因山下东南处便是双江宫府,唯恐名字传出去被下边的人听到,戴豫便只好说,就喊女娃。
满山都是“女娃”“女娃娃”。
铲子挖了大量的雪堆,几乎要掘地三尺。
更下边的深渊,沈冽早早便下去了,因怕火把将冰雪溶化,造成雪堆底部湿滑,会发生更可怕的霜雪下沉,他几乎是摸黑前行。
但深渊太大,不知从何去找,寻了良久,不见人影。
从巳时到申时,所有人没有停下,一直在寻,始终未果。
天色越来越暗,阴沉降下,四野灯火稀薄,狂风又起,一场汹涌大雪。
裴老宗主提着铲子往上坡去,看着正在铲雪的老者,说道:“这一片几乎都找遍了,她可能是掉在了深渊下边,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恐怕凶多吉少,我想带人去下边找,又怕不安全,得你带路。”
老者一身与寻常种田农夫并无两样的寒冬素衣,正将一堆雪铲开,边道:“叫人回去吧。”
“那,不找了吗?”裴老宗主问道。
“要起大风了,”老者抬起身看着他,说道,“继续找下去,此处一半的人都活不了,劳烦选十个身手了得的人给我,我继续找。”
“好,”裴老宗主点头,“我这就去。”
“有劳。”老者说道。
看着裴老宗主离开,老者收回目光,提起来又是一铲,铲子带出来一物,一根由长长的布条卷裹而起小布筒。
老者愣了,伸手捡起布条。
很简素的布条,布筒里面裹着的是雪块。
布条有些破旧,里面的雪块同四周大雪不同,看去便知是将化未化时,重新被周围大雪冻起来的,没有内聚力的絮状。
真的是她,而且,她病了。
激烈澎湃而起的心绪冲击着数十年冷静自持的老者,他的手有些颤抖,哪怕当初站在山口望着她远离的背影,知道是一场生离死别,至此夏暖冬寒,再无相逢之日,他也没有这般不平静。
不过很快,老者便恢复平静,回身望向更后面的断崖。
四周地段他都挖过,此布筒是他现在所站位置的雪下三尺处发现的,积雪很深。
物是死的,人是活的,依她的身手和应激判断能力,除非奄奄一息,否则哪怕病得再重,只要当时还有走得动路的力气在,就绝对不会让自己身处险境。
按照那壮士说的,雪路当时是从南往北,次第塌陷,所以她掉落下来后,第一时间不让自己被掩埋,那么便会被北边冲下来的雪和雪坡下滑的力道往东南带去。
现在已经找到了她身上掉下来的小物,那么基本可以判断出大致方位了。
天道客在,命定有声。
若真是她,跋山涉水而归,便断不会在此溘然再逝。
天道不允,天命不允!
“师父,告辞了。”少女清脆的声音仿若耳边重响。
夜色下她郑重说出这句话,眉目迎着飞雪,朦胧若画。
他未曾言语,安静看着她离开,她的背影还未消失,他便转身离去。
而后,是她替兄身死的消息散于九州,惨烈至极,苍生震撼,天下大恸。
他独对群山而坐,天光清寒,千里无人,三天后,他起身往北,要带徒儿回家。
老者望着那边的断崖,握紧手里的素布。
“徒儿,为师来找你了,”老者很轻的说道,“你要活着。”
……
……
“要活着。”夏昭衣很轻很轻的说道,声音几乎发不出来。
她的额头特别烫,浑身没有半点力气,眼皮沉重如千斤,难以睁开。
她做了个旧梦,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梦里,她一身月白色长衣,提着一盏青灯,站在茫无边际的战场上。
到处都是尸体和未燃尽的火,那些尸体,完整的,破碎的,安详的,不瞑目的,满目疮痍。
风雪从天上呼啸而来,掠过远处高耸的城门,穿过破败的大型攻城机械,席过战场,吹向未知的遥远天际。
那些游魂们慢慢爬起,成千上万,他们经过她,随着风的方向而去。
她提着灯回身,看着他们的背影,天地苍茫,他们萧条而孤独,明明那么多人,却就是那么孤独。
她的衣衫和青丝被风吹乱,手中青灯摇摇晃晃,乱了光影。
她忽然很想哭,没有原因的,就是想哭。
不过她没有哭出来,她沉默站着,望着他们远去,渐渐消失,而后,她的身边沧海桑田,万物更改,那些尸体化作白骨,化作尘烟,那座高耸的城墙被推倒重建,春风吹拂大地,万物生长茂盛,光彩重生,可是,那些人回不来了。
这是一个旧梦,两年前在她得知父亲和兄长去世的消息后,她做过的梦。
夏昭衣清楚意识的到这个梦曾经做过,但她怎么都睁不开眼睛,梦魇压着她的四肢,动不了,她像是能听到身边的动静,又像是听不到。
沉重的感觉持续好久好久,她几次试着睁开眼睛,渐渐能隐约感觉到,身体似乎被人背着,随着步伐一起一伏。
背着她的人有很宽阔的肩膀,穿着薄薄的衣衫,所以越发能感受到对方肩膀下的清瘦。
是谁?
谁救了她?
夏昭衣靠着他,脑袋昏昏沉沉,睁开到一半的眼眸又阖上了,依稀好像,是一个熟悉的下颚,线条干净坚毅。
“二哥……”夏昭衣意识模糊的喊道。
夏昭学微微侧头,看着背上昏睡的女童。
脸蛋红扑扑的,烧的似乎越来越严重了。
她刚才好像又呓语了什么,听不清楚。
他这几日不知怎么回事,净遇上些生病受伤,状况不好的孩童。
“别担心,”夏昭学朝前缓步走去,说道,“我等下送你去安全的地方,你不会有事的。”
“二哥……”夏昭衣睡梦里又很轻的喊了一声,眼泪从她闭着的眼睛里滑落。
夜色笼下,越来越大的风雪使得能见度更低,夏昭学本想将女童送往元禾宗门,现在不得不暂找一个平地歇脚。
女童烧的很严重,额头滚烫,小脸通红,昏睡里不时呓语,口齿模糊不清。
夏昭学用裹着雪块的小布贴着她的额头,借着微弱火光,女童的脸很秀气,有些熟悉,似乎曾在哪见过,看岁数,比昨夜遇上的支离更小。
树荫外大雪纷扬,夏昭学抬头望着四周,他得想办法去弄些热水和药草。
“女娃,”夏昭学对睡梦里的女童说道,“我很快回来,你要是醒了,记得别怕。”
说完看到女童紧紧皱在一起的小脸蛋,他的浓眉也微皱。
顿了顿,他折下一截木枝,去到里边更平坦的雪地上。
女童不一定识字,但画应该看得懂。
夏昭学画了几个简单小画,怕女童醒来注意不到那些画,他在女童身边画了几个箭头,而后离开。
夜色无边,山岭上的众人踩着夜色,仍在继续寻找。
近十五人,点了十只火把,一层一层搜寻下来,非常仔细。
“少爷!这边!”戴豫站在悬崖边叫道,“那下面有东西。”
沈冽闻言,立马赶来,杜轩跟在他身后举着火把。
悬崖太过陡峭,几乎垂直。
崖下约三丈处,悬着一只散了的小包袱。
“我下去看看。”沈冽说道,当即朝另一边平缓崖坡而去。
“少爷!”杜轩跟上去,“少爷,等等我!这里危险!”
其他人忙过来,皆问发生了什么。
老者望到那只包袱,说道:“你们在此等我。”
眼看老者也从那边下去,戴豫和杜轩忙道:“别啊!老人家,危险!”
却见老者身手异常灵活,他们还未看清,老人家便从山头跃下,轻如燕雀,素色衣袍一晃,已至沈冽身下。
众人愣了大跳,沈冽垂眸望去,微微一顿。
这身手……
“这老人家也太厉害了!”戴豫惊诧。
杜轩眨了下眼睛,说道:“我想起来了!”
“什么?”
“阿梨。”杜轩说道。
在燕云卫府时,女童飞檐走壁,几乎将所有人戏耍了个遍,当时那灵活身姿,便似神出鬼没。
沈冽看着老者,他已瞬息至斜壁上,拿下那包袱了。
其余干粮掉落悬崖,还有一个饼被包袱和枝桠卡着,饼纸外盖着一个小红章,细看是“连飞阁”三字。
老者往崖下看去,再望向后面的山壁。
沈冽从小高坡轻跳下来,看了老者手里的饼一眼,说道:“前辈,我去下面。”
老者点头:“好,我在此处再看,查查有无血迹。”
“血迹”二字让沈冽脊背一僵,沉声道:“不会有的,我先下去。”
“嗯。”
老者看着他离开,握紧手里的饼,很多关于女童的话想问,不过现在不是时候。
老者收回目光,望向崖壁的其他霜雪,只剩这里和下面了。
从一个时辰前开始,他们便不再挖雪,一路寻着悬崖峭壁和下坠的雪堆。
过去了这么久,若真的被埋住,那早已绝无生机,如若还活着,就一定攀住了悬崖,或者不慎跌落。
死去的身子可以慢慢寻,活着的可能却必须与时竞。
杜轩和戴豫在上面看到沈冽下去,忙举着火把共同下来。
峭壁的路非常难行,许多地方霜雪积沉,稍有不慎,便有可能跌落深渊,他们最后只能勉强在上方将火把尽量往外伸展,努力让火光照亮更多的范围,只是对于整个悬崖而言,这些火光未免微薄,渺如砂砾。
沈冽沿着积雪往下,许多地方无路,得靠臂膀的力量支撑才可以下去,好在崖壁下去没多久便是长长的大雪坡,雪坡上堆满松软的从崖上滑下的大面积积雪,远处是条宽阔大河,河水并未完全封冻,很缓很缓的朝前流动。
一阵寒风陡起,霜雪漫天,沈冽喘着气立在巨大的雪坡上,望着茫茫大雪,心头恐惧越发强烈。
缓了缓,他重新去寻,从东南处开始。
……
……
火堆越来越小,几截枯枝在火中被烧的噼啪作响。
夏昭衣被剧烈的疼痛从梦中唤醒,她睁开眼睛,四周幽光昏暗,风雪从高大的枝桠间隙中拂来,她望着那些风雪,一时分不清自己是活的还是死的。
过去良久,她撑着身体坐起,伤口满是手心,周身骨头似断裂,小腿有尖锐强烈的剧痛,她伸手揉着小腿,确定骨头没有真的断掉,才松了口气。
脑中记忆逐渐清晰,她没死。
这时眼角余光看到身旁地面上画着的箭头,夏昭衣转过头去,循着箭头所指的方向,朝最里面看去。
雪地上有几幅简单小画,她撑地爬起,跛着脚过去。
非常简略的画,但能让人看懂,简单而不粗陋,大意是指,她被人救了,救她的人现在去找药物和水源,很快回来。
这画的画功不浅,不同于山水写意之画,这画的画风传神,自成一派,从未见过,画也不是新鲜的,因为有很多细碎的霜雪覆盖了上去,不知已过去多久。
并且,身旁火堆的火也快熄了。
又一阵风吹来,夏昭衣伸手抱住胳膊。
明明身体很热,滚烫滚烫的,却又觉得很冷,加上身上所受的伤,她冻痛的难受。
呵出来的气带着白烟,她四下望了圈,得去寻些干燥的树枝来续火,她不能冻下去。
从平地出来,她抬头看见远处有不少火把。
夏昭衣忍痛攀着树木踩上小土坡,那些火把似乎是朝她这边而来,看人数,不是朝廷兵马的规模。
是谁?
是救她的人带来的吗?
还是,看到她这边燃着的火堆过来的?
看他们行进的方向,的确是在她这边,那,应该会过来吧。
夏昭衣往手里呵了口气,回身在雪坡上小心坐下。
身旁的大树结满雪粒子,她侧头靠过去,疼的不想动了。
昏昏闭上眼睛,又欲沉睡,听到一阵脚步声轻踩霜雪枯枝而来,她用力撑开眼皮望去,模糊视线里,一个颀长高大的男子从雪径下走来,觉察到她的存在,抬头望来。
夏昭学右手提着水袋和一块形似锅子的石头,左手拎着一只已经断气的山鸡和一捆药草,见到坐在树下的女童,说道:“你怎么出来了。”
女童一双黑眸明亮若雪,愣愣的看着他。
“身体可好?”夏昭学走来说道,“感觉如何?”
狂风斜雪,他的鬓边青丝凌乱,覆霜在发,沿路草木萧瑟,他踩着霜雪,一身单薄素衣掩不住他的笔挺轩举,只是眉间眼角平添许多细纹,终不复年少风姿。
可是他,今年也才二十出头啊。
女童没有说话,就这么抬着眼眸望着他,眼眶渐渐变红,润起了水色。
“你怎么了?”夏昭学走近问道,“我扶你回去?”
夏昭衣轻眨了下眼睛,泪珠子忽然滚落了下来。
夏家有少年,意气当酒,锦衫骏马,风生游龙,磊落肝胆,曾冒雨夜行千里救友,曾街市一掷千金买剑,好打抱不平,好饮酒听琴,喜云淡风轻,爱烟火人间。
他本是太平盛世的爱笑游侠,悠然山水,秋风走马,清朗若天悬皎月,心境无暇。
可是如今,夏昭衣不敢去想他的肩膀上到底扛了多少,扛的多累。
天下尚未兴亡时,夏家便已血祭天地,留恨青史,数百亡魂之冤,皆痛于他一人之身。
这里,还有她丧于北境雪地的那条命,定是他心头上的钝痛。
她错了,她真的发现自己错了。
可是,即便重来一次,她也不愿看着自己的二哥丧命于刑场之上啊!
那般剧痛,撕心裂肺,周身刮凌,她已受过一次,绝不忍心让二哥去尝。
可是活下来的,为什么也要遭受这样的苦,这样比凌迟车裂还要狠的痛!
夏昭衣垂下头,越哭越难受,清瘦的肩膀控制不住的抖动着。
“小姑娘?”夏昭学被她哭的无端心慌,蹲跪下来,问道,“怎么了?”
夏昭衣摇头,没有说话。
她未曾哭成过这样,从来没有,前世没有,今生没有,听闻父亲和兄长的死讯,或定国公府被灭门的噩耗时也没有。
也许是病的太严重,影响到情绪,也许是发生过的事情太痛苦,彻底击溃她的冷静,她放任自己大哭一场,甚至还想浮一大白,不醉不休。
“小姑娘?”夏昭学看着她,男女有别,不好碰她,但看她哭成这样,着实想按着她的肩头让她冷静。
另一个远处有脚步声和火光而来,夏昭学抬头望去,浮起警惕,见是元禾宗门众人,他微合的眉心轩开,站起身来。
“在那!真的有!”戴豫欣喜的举着火把叫道。
杜轩的笑容凝滞,担心的说道:“不对啊,阿梨怎么在哭?”
老者和沈冽已大步而去,几步迈上高坡。
女童还在大哭,垂着头坐在雪地上,嚎啕心碎。
沈冽心头一紧,皱眉奔去,轻声叫道:“阿梨。”
夏昭衣抽噎着停顿下来,含着泪眼抬头。
“阿梨?”夏昭学说道,望回到女童身上。
夏昭衣看着沈冽,目光落在沈冽身后,紧随而来的老者身上。
老者鹤发童颜,同样一身素衣,清瘦高大,惯来没有什么表情的容颜,淡漠看着她。
夏昭衣哽咽不已,泣不成声,唇瓣发着颤,眼泪又掉落了下来。
“你何曾哭成过这样。”老者说道。
夏昭衣点头。
师父最不喜欢哭哭啼啼。
其实她也不喜欢的。
一方干净手帕递来,沈冽低低道:“阿梨。”
“多谢。”夏昭衣说道,伸手接过。
“夏二郎。”老者看向夏昭学。
“老人家是?”
“我是昭衣的师父,”老者说道,“这是我的小徒弟,她叫阿梨,同样是你的妹妹。”
夏昭学看着老者,愣道:“你是,尊长。”
世上没有人知道老者叫什么,他的真实姓名无人知晓,包括他唯一的徒弟夏昭衣。
无需名字,离岭尊长,仅此四字,足以名动天下。
“嗯。”老者点头,朝女童走去,伸手把住女童手腕的同时,又抬手放在女童额上。
“师父……”夏昭衣很轻很轻的叫道,抬眸看着近在咫尺的老者。
“精力好得很,”老者说道,“还能哭成这样。”
“你若不出现,我还可以哭的更久。”
“恕我打扰你的兴致了。”
夏昭衣红着眼眶,忽然伸手,一把将老者抱住,眼泪又掉落了下来。
不喜与人亲近老者差点将她推开,好在及时控制。
不过女童并未依赖太久,很快离开他的肩头。
“师父怎会在这?”夏昭衣说道。
“你看病要紧,”老者说道,看向夏昭学,“你背得动吗?”
夏昭学仍处于惊愣之中,不知作何反应。
他何时真的有这么一个妹妹存在?
父亲同谁生的?他们兄妹四人,无一人得知,这得瞒得多深?
按照父亲的身份地位,他何须养外室?
这些话若是旁人来说,他概不会信,可眼前这位老者,夏昭学如何能够不信。
但若也是老者的徒弟,便也是养在山上的吧,一直在山上妹妹的也从来未曾跟他提过……
“你二哥一时接受不了,”老者说道,“阿梨,说点什么。”
夏昭衣不知能说什么,抬头看向夏昭学,顿了顿,很轻的说道:“二哥,我是你妹妹。”
她知道师父第一眼已认出她了,也明白师父为什么要将她身份隐瞒。
若师父未来,她也会瞒住自己的身份,师父定然也料到这一点,所以才会在一出现,没有问清她是否已说明身份的情况下直接认领自己为小徒弟,这是他们师徒二人之间的绝对默契。
二哥已承受太多,她不想去揭伤疤,更不想让二哥不知如何面对重生回来的她,她也不知要如何面对那时的二哥。
有些过往,再痛也只能成为过往,不必更改,生命二字,便是师父都无法悟出个透彻吧。
夏昭学朝小女童看去,想起来在哪里见过了。
大平广场上,她只身赴刑场,他不忍见她孤身被兵马包围,曾举弓出手。
“二哥,”夏昭衣又说道,“背我。”
说着,非常不习惯撒娇的她僵硬的伸出了手。
“等我病好,我们兄妹再一起去杀了李据,好吗?”夏昭衣看着夏昭学说道。
背她,便和她一起离开,随师父去哪都好,在还没有完全把握可以杀掉李据之前,她不想他冒险。
上山的路极为漫长,要走许久。
夏昭衣靠着夏昭学肩头,再度睡着了。
大雪飘洒而下,飞絮揽群山草木共舞,远树团团影影,四面云山明灭,不知此时何时,是梦是真。
夏昭学走的很慢,垂头望着身前的路,仍处于难以自洽的困惑里。
身后的女童呼吸声很轻,但他可以清晰听得到。
这个将满京都闹得风风雨雨的女娃,别人口中张牙舞爪的“邪童”,现在在他的肩上睡得乖巧安静,对他毫无防备。
……这个女童,是他的妹妹。
阿梨两个字,极为陌生,以及除却在大平广场上那一面,他对这个女孩毫无一丝熟悉感。
小妹,我们真的有这个妹妹么?
越是困惑于此,心中便越痛三分,脑中父亲兄妹的笑脸亦越发鲜明。
夏昭学闭了闭眼睛,压下心中万般苦涩。
“原来阿梨真的是定国公府的人。”杜轩跟在沈冽身后,看着夏昭学和夏昭衣的背影对戴豫说道。
“是啊,那竟然是夏将军……”戴豫感慨的低声道,“夏将军竟一直未死。”
“谁能想到呢。”杜轩说道。
“真好,阿梨还有亲人在,”戴豫望向夏昭衣单薄的背影,说道,“我一直以为阿梨真的是孤儿,她若是夏将军的亲妹妹,那我何德何能,能受她喊我的那一声‘戴大哥’。”
说完望到前边老者在路边停下,回眸望着他们。
杜轩也看到了,和戴豫对视了一眼。
随着脚步过去,沈冽恭敬道:“前辈。”
水和药草已经被丢在原处了,老者手里提着石锅与山鸡,看着沈冽:“少侠姓名?”
“晚辈姓沈,单名冽,溪水清冽的冽。”沈冽说道。
杜轩上前,欲接过老者手里之物,老者说道:“多谢,不必。”
说着,老者和沈冽并排往前走去,说道:“沈冽,可是云梁沈家?”
“嗯。”沈冽应声。
老者点头,说道:“身手颇佳。”
以及容貌也生得着实好看,面若冠玉,俊美又不失阳刚之气,老者阅人无数,就少年这般姿色仪态,人世间寥落晨星。
“谢前辈夸奖。”沈冽说道。
“你与我徒,从何相识?”
沈冽知晓老者等他定是来问与她相关的事,说道:“重宜磐云道,阿梨是从兆云山出来的。”
“她当时是何模样?”
“不好,”沈冽双眉微合,“她衣着褴褛,脸色潮红,额头都是汗,似是病了,我问她买了蛇,不过……”
老者转眸,看着沈冽。
“她眼睛很美,”沈冽说道,“目光很明亮,清澈似湖光,举止也不若寻常落魄孩童的畏畏缩缩,说话声音清脆,大方从容。”
老者点头,面色淡漠,从今夜师徒相见至现在,他的神色始终不见波澜。
“大约是何时,”老者说道,“是今年六月吗?”
“是,”沈冽说道,“六月十八。”
果真是六月。
老者抬头望向身前夜色里的高岚,目光深思。
按照这丫头的脾气性格,她睁开眼睛后第一件事情定是尽快去京城寻人,依她一身本事,除非身有残疾,否则没有人或地方能留住她十天以上。
往前推十天的范围里,再算上赶路的脚程……
或许,真的是六月十二。
前一夜天象逆动,繁星缭乱,异常明亮,六星聚于南空,中州浮患。
常识上来讲,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一旦忽破均衡,易月化寒,当为大凶之兆,绝非吉兆。
当然,老者不是刻板固守之人,凶吉算什么,要看对谁而言。
人世间最大的道并非均衡,而是此消彼长,有人凶,便有人吉,谁吉谁凶老者皆不在意,只做日常记录星象之用,可如若时间撞上,乃他徒儿……
老者的双眉皱在一处。
同样不想去管谁凶谁吉,可他徒弟在其中若已扮演不可或缺的角色,必然有颇多波折和跌宕。
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
他现在就要做点什么了。
“今日多谢你派人来告知,”老者说道,“寻回我爱徒,此为大恩,他日你若遇上难事,少侠尽可开口。不过,你似乎受伤不轻,身手再好也不过是血肉之躯,余下两日在山上休养吧。”
“不了,多谢前辈好意,”沈冽说道,顿了下,忍不住又道,“不过,我令人去元禾宗门借人时,未曾料到阿梨与宗门的渊源,我救她,只因她是我朋友,并非因为图恩。”
老者的话,令沈冽有些不自在,也许是老者话里透出的间疏之意,像是……非常陌生的外人。
虽然他的确是外人。
老者白眉微挑,侧眸望他。
“你,”老者说道,“已经知道她是谁了?”
沈冽一愣,黑眸浮起讶然和困惑。
“罢了,”老者看回前边,似不要继续这个话题,说道,“走吧。”
他们一直走在最后,脚步很慢。
老者的语声则更慢,他是个非常严肃的人,几乎没有什么情绪波动,缓步走着。
沈冽仍处于惊诧之中,没能弄明白老者那句话是何意。
已经知道她是谁了。
哪个“谁”?
是他所想的那样吗?
“到底年少。”老者这时又说道,似是感叹,目光望着前方的皑皑雪路。
沈冽眉心微皱,没有过问,安静跟在老者身旁。
老者也不再说话。
别人感情的事情,他不插手,不多问,哪怕与自己的徒儿相关。
到底年少,所以有些心性吧。
虽然与沈冽未曾往来,但今日一番接触,老者能看出这是个清冷,不喜说话的少年。
这样的少年很聪明,为人处世皆会带着几分孤傲与不屑,并非阴郁,或者应该说是懒,并不太紧要的事懒于多说,能省时省力便绝不浪费半点力气,随性洒然。
今日寻人时,沈冽所表露出来的不安担忧和事事亲力亲为,一人在先,不惧险阻的模样,因当时是寻人,所以没有显得奇怪。
但在方才,老者无心的一句话,以沈冽这样的心性,大可了了带过,但他没有,而是出言“反驳”,为何?便是心有在意,且年少气盛,故而没能忍住吧。
而在意一个女童,这未免奇怪,哪怕两个人岁数相差不过五六岁,女童到底是女童,除非对方知道,女童不是女童。
当然,不排除有些不正经不正常的病态之人,会将目光放在一个女童身上,但越是这样的人,反而越会刻意去遮掩,至少在他这个长辈面前绝对会乔装造作。
眼前的少年从始至终没有,他大方坦荡,眼神干净。
倒是个不错的少年,老者又看一眼沈冽。
只可惜,爱慕他家徒儿的人着实太多,随着她重新长大,重新明艳,她身上所大放出来的光芒,会吸引更多儿郎追随在后。
但是,有什么用呢。
上一世那么多儿郎,哪个是她看得上的呢。
她的目光,在天地,在四野,在古今,儿女之情,是什么?
宫灯将整座寝宫照的亮如白昼,阳平公主呆坐在软榻上,寝殿里温暖如春,她着一袭单薄的月蓝对襟齐胸襦裙,一头保养极好的乌发长长披散着,望着远处案上的精致佳肴,目光涣散。
两名面容姣好的秀丽宫女端手立在一旁,不时不安的朝她望去。
一整日了,阳平公主一直这样,不吃不喝,偶尔会在软榻上躺一躺,更多时间坐在那边,长时间的盯着某一处发呆。
叩门声轻轻响起,阳平公主抬眸望去,宫女静书细声说道:“公主,我去看看。”
门外来的是穆贵妃身旁的女官,低声同静书说话,静书点头,说道:“知道了,玉菁姑姑。”
“公主呢,还好吗?”
“不好……跟之前一样。”
女官往殿内望去一眼,低叹一声:“好好哄哄吧,娘娘那边自顾不暇,分不出身过来了。”
静书点头:“是,姑姑。”
女官离开,静书合上门回来。
福了一礼,静书说道:“公主,贵妃娘娘说,我们明日一早,或极有可能连夜便出发。”
“连夜出发?”阳平公主愣愣道,“外边风雪大不大?”
“大的。”
“那为何要这么急呢……”
“公主,”静书担忧的看着她,“您吃点东西吧,若真的连夜出发,车上颠簸,会很辛苦的。”
阳平公主似是未闻,很轻很轻的应了声:“哦……”
“对呀,公主,”另一个宫女凤琴关心的说道,“您先吃点东西吧,一日未进食了,不能饿坏身子,您金枝玉叶,身体可娇贵。”
“金枝玉叶啊。”阳平公主喃喃说道,美眸望向案上的玉盘珍馐。
食物精美,盛放食物的器皿,是从宫中带出来的,是她平日最喜爱的那一套瑶台八宝纹月白玉石餐具,镶嵌着华贵的特品珊瑚珠。
大乾宫廷膳食非常奢华,极具讲究,盛放食物的饮食器皿也会根据不同季节,时辰,场合,匹配不一样的样式材质。
这样极致细节的皇家风范,不仅体现在膳食上,更是阳平公主自小的成长过程中,所触碰到的方方面面。
无上尊崇,万千宠爱,帝王的掌上明珠,她,是大乾的公主啊!
阳平公主眼眶红了,眼泪滚落了下来。
“公主!”
静书和凤琴吓到了,忙在她身前跪下,扶着软榻说道:“公主,您不要哭呀。”
“公主,皇上还是疼爱您的呀。”
疼爱吗?
阳平公主已经快记不清疼爱她的父皇是什么模样了,她的脑中全部都是宣延帝望来的那个眼神,凶残,恶毒,咒骂……那是极度的痛恶才会有的眼神吧。
可是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身为大乾的公主,她捍卫皇家尊严,何错之有?
那些山野之人不将他们当回事,那鲁莽粗鄙的贱小孩直接指着皇上的鼻子骂,若说这野孩子和元禾宗门没有相关,谁会信?仅此一条罪责,足以将整个元禾宗门抄斩!
所以,她做错了什么?
堂堂帝王,一国之君,九五之尊,怎可以让这山野孩童凌辱,皇家尊严又怎能让这荒山野岭的破败宗门肆意践踏?
阳平公主缩成一团,眼泪汹涌。
自离京后,她一直深压着的恐惧和害怕,在今天不再受制,似是狂涨的江浪,将她吞没淹埋。
“如果我当初早早答应去和亲,会不会今天的局面就会不同了?”阳平公主哭着说道,“我们就不会这么狼狈了,不会被嗤笑了,更不可能这么舟车劳顿,离开皇宫,离开京城,冒着大风雪赶路。”
两个小宫女不敢接话,毕竟她们是这世上最不愿让阳平公主去和亲的人了,谁愿意背井离乡,去一个人生地不熟,连言语都不通的地方呢。
“我不甘心!”阳平公主抬手擦掉眼泪,说道,“我一点都不甘心!”
“公主。”静书担忧的看着她。
“对了,”阳平公主看向凤琴,说道,“你先前说的,佳荣郡主和李娉她们,去找了安成?”
凤琴点头:“是,佳荣郡主和李娉姑娘是想求安成公主一起去请见南宫皇后的,不过安成公主拒见了。”
“而后呢?”阳平公主问道,“她们自己有没有去?”
“去了,不过南宫皇后同样拒见了她们。”凤琴说道。
阳平公主抽噎着,若有所思的点头。
静书见她模样,说道:“公主,难道,您要去见她们?”
“对,”阳平公主说道,“我是有这个打算。”
“别,公主,”静书忙道,“安成公主和皇后不愿意见她们,那必然是有原因的。更何况,她们也没有找您呀,咱们不能上赶着去找她们吧。”
阳平公主轻皱眉,看了她一眼,说道:“那,我去找安成。”
静书和凤琴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宣延帝共三位公主,自长宁公主李芯嫁给骁骑大将军翁迎长子翁孝和后,宫中便剩下阳平公主与安成公主二人。
两位公主自小便不亲,连表面上的亲和都不会去乔装,现在,阳平公主竟然主动开口说要找安成公主。
阳平公主向来说做便做,随即伸手轻轻推她们:“快,去拿我衣物来,给我更衣,我这就去找她!”
“可是公主,现在天色太晚了。”静书说道。
“是啊,何况安成公主她向来和您不对付,我们去找她,怕是要……”凤琴没有说下去了。
“光靠我一个人不行,”阳平公主说道,“我脑子不好,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需得有人商量才行,所谓大行不顾细谨,家国危难当头,哪顾的上以往那些小打小闹呢。”
静书和凤琴愣了愣,像是不认识阳平公主了一样,直直的看着她。
“你们快去呀,”阳平公主说道,“还愣着干什么?静书等会随我同去,凤琴便留下来收拾东西吧。”
静书和凤琴只好点头,说道:“是,公主。”
看着她们去取衣物和洗漱用品,阳平公主收回目光。
“若我能有力挽狂澜的本领,那该有多好?”阳平公主很轻很轻的说着,不知为何,她脑中忽然出现一个女人的身影,不是别人,而是陶岚。
夜色已经很黑了,安成公主早早睡下,值守的宫女不是很情愿的进来,轻轻将安成公主推醒。
安成公主困意浓郁,脾气便也不好,听了宫女说的,她皱起眉头:“让她走吧。”
“可是公主,她是亲自来的。”
“她比本宫尊贵吗?”安成公主问道。
“这自然没有。”
“那本宫需要惯着她吗?”
宫女犹豫,说道:“阳平公主说,国难当头,她与公主您贵为大乾天娇,理应一心,不计前嫌。”
“她说不计便不计,本宫若继续计较,反倒是显得本宫小气了,”安成公主慢声说道,唇角冷笑,“所以合着,这好人都让她做了,深明大义,顾全大局,可她真以为本宫不知在山上发生了什么吗?她自己犯了事,得罪了父皇,妄想将本公主也拖下水呢。拉扯什么大旗,往自己脸上贴金,而且就凭她,她能商议个什么所以然来,父皇都解决不了的难事,她能吗?”
宫女垂下头,说道:“那奴婢现在就让她走。”
“不仅让她走,让她以后也别来。”安成公主说道。
“是。”宫女应道。
出来后,宫女尽量将话说的委婉。
阳平公主果然大怒,静书怕她在这闹起来,低声说道:“公主,再气也得忍着,咱们还可以去找贵妃娘娘和皇后娘娘。”
若是以前,阳平公主一怒之下说不定就去闯门了,但是现在,她根本就不敢冲动,在宣延帝投来的那一个眼神后,她哪有冲动的资本。
“好,”阳平公主咽下怒焰,尽量保持语气平静,说道,“我们走。”
出来后,迎面便是一场风雪。
阳平公主立在空旷的台阶上,望着远处宣延帝所住的宫宇,她忽然觉得去找母妃和南宫皇后并没有多大的意义。
“我记得,父皇似乎并没有处死陶鼎。”阳平公主很轻的说道。
静书看了眼身后疏散立着的禁卫们,说道:“只处死了蒋氏,陶鼎还留着,听说被折磨的很惨。”
“此次一并带来了吗?”
“若真的还活着,定是带来了的,”静书说道,“公主,您问这个干什么呢?”
“好,”阳平公主点头,说道,“带来了便好,走吧。”
说着迈下台阶,鸦青色的连帽斗篷,长长的拖过雪地。
静书看着她的身影,心里隐觉不安。
两刻钟后,阳平公主去找安成公主,且被拒之门外的消息,便传到了行宫中各个王室宗亲的耳中。
宣延帝并未睡,他负手站在雪地里,一直抬头望着空旷雪山,山上那些隐影的火把一个多时辰前便消失了,但他还不想回寝宫。
身后除了替他打着伞的廖内侍,还有九名蛾眉皓齿,花颜月貌的宫女,宫女们手里执着琉璃灯盏,灯盏在风中摇晃,打在宣延帝明黄色的龙袍上,袍上缂丝的行龙纹章似欲腾空。
一个天荣卫跑来说这件事情,宣延帝无动于衷,始终看着雪山,廖内侍微微挥手,示意一直跪着的天荣卫离开。
待天荣卫告辞走了,宣延帝淡淡道:“竟是送些没用的消息过来。”
“两位公主一直不交好的,”廖内侍说道,“此次倒也有齐心之心。”
“若是出了变故才有这心思,朕且希望她们一辈子都刁蛮跋扈。”宣延帝说道。
廖内侍微顿,点点头。
是啊,不出这样的变故最好。
消息同时也送到太子手里。
李诃还未睡,房中共九人,除了太子府的几个幕僚外,还有八皇子李烨和九皇子李绶及他们的亲信。
刚收到的信函,宋致易开春将称王,同时,州也起兵乱,一个叫焦进虎的百户四处收留流民,组织壮丁,在短短三个月时间内迅速壮大,拉拢州兵府都尉陈子宝共同谋逆,斩杀州刺史及节度使,目前已经发展成为一支拥有两万人的部队。
除却州之乱,各地四起的兵乱亦如雪球般越滚越大,今日送来的这些求救急信,朝廷真的已无力再做什么。
内侍进来说了阳平公主的事情,李诃点头,令人退下。
“这等小事,也要拿来说吗?”李绶说道。
“这不算小事,”李烨说道,“阳平公主是穆贵妃的人,穆贵妃可是皇上面前最受宠的。”
她们的一举一动,极有可能都同圣意有关,怎么可能不盯紧些。
“可我听说在元禾宗门时,皇上对阳平可是起了杀心的……”李绶说道。
提起元禾宗门,李烨面色变了变,移开视线,看向身前舆图。
“当真这么可怕?”李诃看着他的脸色问道。
“父皇都连夜下山了,皇兄觉得呢?”李烨低低道。
他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宣延帝,比离开京城还要让李烨觉得狼狈。
“不过,”李烨又道,“今日陪着父皇身边的人仍是穆贵妃,所以对阳平的杀心应该只是一时的,她们仍会是父皇面前的红人。”
“好吧,但阳平和安成向来不对付,”李绶说道,“不知道现在阳平去找安成,是不是穆贵妃的意思。”
“会同和亲的事情有关吗?”李烨看向李诃。
“和亲?”李诃唇角苦涩,抬手抚平舆图上的微微鼓起,说道,“你们可看到,如今大乾还剩多少?”
舆图上的大乾,像是一块大饼,但已经东一块,西一块的被咬走了,千疮百孔。
“我们能控制的地方不多了,”李诃看着舆图,“六个月前若能谈好和亲事宜,尚可以结盟外援相助,如今再谈,对方要坐地起价了。”
说来悲凉,曾八方朝拜的大乾,如今却极有可能会被那些当初他们所看不上的相邻小国看不上。
现在地图上面,迅速扩张版图的是宋致易,他所占走的面积,已快有五分之一了。
自封大成王的田大姚也不遑多让,现在最让李诃担心的是,即将要迎战田大姚的石鼎镇能不能扛得住田大姚的板斧。
这个杀人如麻的疯子,走到哪里都要留下血流成河。
哪个地方反抗激烈,入城之后,他必大开杀戒。
也正因为如此,许多城池甚至不攻而破。
石鼎镇,扛得住吗?
汤汤一夜大雪,卯时天明方静。
天光携云影,入江照山,遍彻大地,一只鹰隼拍翅,跃过群山,在裴老宗主的腕上停下。
不同往日,裴老宗主没有朝观星阁方向走去,穿过绵长索桥,朝东南沐阳峰而去。
一位老人站在崖边,望着广袤天地,身姿萧索,迎风飒飒。
“石鼎镇,”裴老宗主将信纸递去,说道,“约莫三日后。”
老者接来,望着信上文字,说道:“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乱世兵起,日后这天下格局不知会变成何等模样。”裴老宗主皱眉说道。
老者“嗯”了声,收起信。
“你有何看法吗?”裴老宗主问道。
老者摇头。
他仰以观天文,俯以察地理,皆作记录留世之用,是什么,便写什么,极少会有主观看法在其中。
那夜在宣延帝面前所说几句,已是这些年他鲜少的“说教”了。
“那个沈冽呢?”老者问道,“醒了吗?”
“已经走了。”
“走了?”
“留不住,”裴老宗主说道,“不过,这少年郎长得着实俊美,清正玉质,剑眉星目,从表皮美到骨相,若是能留在我山上,定能有美出画来的仙家之姿。”
“嗯,”老者说道,“你想的略多。”
“宗主,宗主!”远处响起惊呼声。
“这是出什么事了,”裴老宗主看着远远跑来的门人,平静道,“他们可从不大呼小叫。”
“宗主!”门人跑近后,气喘吁吁的说道,“那阿梨小姑娘,她,她跑了!”
原本还一脸淡定的裴老宗主瞪大眼睛:“什么?”
老者的反应要好一些,问道:“去了哪?”
“我们追不上,”门人说道,“她醒来后听说沈公子走了,直接去追沈公子了!”
老者也愣了,说道:“什么?”
“女大不中留?”裴老宗主下意识说道。
“放屁,”老者淡声说道,“我去看看。”
说完便朝索桥走去。
裴老宗主指着自己,对门人说道:“他方才骂我?”
“好,好像是的。”门人回答。
不过这尊长,骂脏话都清清冷冷的。
夏昭衣没睡多久,烧还未退,脸颊上的红晕被北风吹白,唇色也白兮兮的。
她跑的很快,从山门下来,朝北边跑去,元禾宗门最小号的衣衫穿在她身上,仍显得有些大,白底紫边,随着她奔跑而滚起大团大团的浪蕊,只是她的头发仍简单利索的用一根木簪盘着,略显凌乱,与一身仙气飘飘的衣衫极不相符。
跑到一块高坡上,她停了下来,目光四下眺着,落在了远处山道上。
杜轩跟在沈冽后面,只有他们两个人,走的略快,沈冽一身轻便墨衣,显得腰身极瘦,边走边在掌心上缠纱布。
“……我觉得这些马与其让戴豫看着,还不如牵去元禾宗门,让他们帮我们看几天。”杜轩跟在后面说道。
“不了。”
“而且,少爷也需要好好去元禾宗门上休息一下的。”杜轩看着沈冽说道。
“不了。”沈冽仍是这么说。
这时,隐隐似听到有人在喊他们,主仆二人抬起头来。
夏昭衣被高处的风吹得衣衫翻飞,娇小的身子似要飞走一般。
“等我!!”她大声叫道,从高坡上跳下。
“阿梨?”杜轩愣道。
沈冽双眉微紧,看着女童从高坡上下来,身影短暂消失在前方葱郁的雪树后。
“她怎么那么快便醒来了。”沈冽说道。
“是呀,都没休息好。”杜轩道。
他们去到前边一个山道口,女童大步跑来,因跑的太快,脸色苍白无血色,越发显得小脸蛋上的神情担忧不安。
“你不是病着吗?”沈冽迎上去,伸出手欲扶她,被她的小手直接抓住了大掌。
“你不是伤着吗?”夏昭衣说道,努力调整呼吸,抬头看着沈冽,迎着光的一双雪眸,倒映着天影云海,说不出的倔强和明亮。
说着,夏昭衣将沈冽的手掌朝上,握着他缠着纱布的手心:“你知道你伤的多重吗?”
她昨夜病的难受,情绪也崩溃了,昏昏沉沉中,只隐约有印象,沈冽似出现过。
今天一睁开眼睛,问过旁人,她便跑来了。
沈冽试图抽回自己的手,被女孩紧紧握着。
“不过一些小伤,你先回去,”沈冽说道,“我不碍事,反倒是你,你烧得厉害。”
“你们去哪?带我一起去。”
沈冽眉心微皱:“阿梨。”
“杜大哥。”夏昭衣看向一旁的杜轩。
第一次被女童喊“大哥”的杜轩没那么快反应过来,而后下意识欣喜一笑,笑到一半收到自家少爷的死亡警告,忙打住。
“那什么,阿梨,我……”
“阿梨,”沈冽肃容说道,“你回去吧,并非不带你,而是你病着。”
“你可以不顾生死的为朋友闯千军万马,我也可以为朋友赴汤蹈火!”夏昭衣看着他说道。
沈冽微顿,心口浮起暖流。
夏昭衣最擅察言观色,见他冷峻面貌微有放松,便朝走去,说道:“走吧,去哪。”
才松开他的手,随即被他反握住手腕:“阿梨。”
夏昭衣回头看他。
沈冽认真的说道:“我此次是去找沈谙的,在京城时,他以我名义被天荣卫抓走,同时将老佟和支长乐一并带走,现在他从行宫里逃出,应在龙渊山侧。此行不危险,他不会将我如何,所以你不用同去,亦不必担心,我会让老佟和支长乐先回来的。”
夏昭衣猜到同龙渊有关,但没有想到会是沈谙。
“他,会伤害你吗?”夏昭衣说道,“他用这样的方法将你骗来,这太过分了。”
“少爷早就习惯了,”杜轩忍不住说道,“沈谙已不是第一次这样了。”
“不会伤害我的,”沈冽说道,松开夏昭衣的手,“你先回去,你的身体要紧。”
“你的身体也要紧啊。”夏昭衣不假思索的说道。
沈冽顿然笑了,不受控制的,唇瓣弯开一个灿烂弧度。
“嗯,”他点头,深深看着她,说道,“我答应你,我不会让自己有事,你放心,老佟和支长乐也不会有事。”
“好吧,”夏昭衣不喜欢死缠烂打,说道,“那便到明日一早,若未见到老佟和支长乐上山,我便去找你,一日一夜,我的身体足够休息了。”
说完,怕沈冽拒绝,夏昭衣抬手抱拳:“那就先告辞了。”
掉头便走,干净利落。
杜轩看着她的背影,再抬头看向沈冽:“少爷……”
较之前的冷峻淡漠,沈冽的神情已温和许多,他看着女童,忽的叫道:“阿梨!”
女童停下脚步,但没回头。
沈冽却不知道说什么了,顿了顿,说道:“快点好起来。”
夏昭衣点头,背对着他们说道:“你也照顾好自己。”
抬脚继续走了。
沈冽淡淡一笑,望着女童的背影一阵,收回目光转身,说道:“走吧。”
杜轩看着沈冽彻底好转的心情,眨了下眼睛,随后忙跟上沈冽的步伐。
不过忍不住的,他又朝女童的背影看去。
他似乎这才发现了点什么。
可是,阿梨还小啊,少爷不可能是那么不自持的人吧。
不对,这个说法似乎……
毕竟少爷也没表现的多热情奔放,哪里不自持了,而且,热情奔放这四个字估计下辈子也不可能和他有任何牵扯。
只是,少爷这样清冷的性子,他们几个人一直觉得他这辈子都不会对哪个姑娘心动,和风月之事绝对沾不上边,所以,也许只是朋友之间的欣赏?
毕竟阿梨这样长得玉润好看,白嫩干净,又满是灵气的小姑娘,谁都会喜欢。
他还是不要胡思乱想的比较好了……
晨风扬起地上的霜雪,零零散散的在山头乱舞。
夏昭衣拖着长长的大袖衣衫,从山门台阶下走来,脚步很缓。
这时有所感的,夏昭衣止住脚步,抬头朝上面看去,便见老者站在山门一侧,垂眸看着自己。眼神一如既往,似无风的古井,清寒淡漠。
夏昭衣没再往上,停在原地。
虽然昨晚已见过,还抱着师父哭过,可理智不及现在清明。
这样看着师父,那些巨大的空间时间所横亘出来的山遥水阔和生死相隔,仿若在身边凝成具象的画,画里有澎湃的海,绮丽冷艳,狂澜万丈,吞并塞野,淹没峰岭,荡过荒无人烟的城池。
而师父,他是天上孤寒的月,苍莽照着海与群山,孤傲冷峭,在夜空里寂静的悬。
又一阵风起,高处的霜雪飞来,夏昭衣很轻很轻的说道:“师父。”
“又变成丫头了。”老者说道。
夏昭衣弯唇一笑,垂头看了眼自己的大袖大袍,说道:“没关系,还会长大的。”
“岁数。”老者道。
夏昭衣摇头:“不知,醒来时大约十岁,已过去大半年,这其中不定有生辰在,所以现在兴许有十一。”
“岁数本无关紧要,”老者说道,“莫不如,姑且就算作十二?”
“为何十二?”
“因为我一年前捡了个小徒,你若十二,便还是他师姐。不过这由你自己说了算,抉择在你。”
“师弟?”夏昭衣好奇,“他有十一二岁了吗?”
“嗯。”
“那我便十二吧,”夏昭衣一笑,“我也想说的大一些,太小总拿我当小儿看。”
说着,夏昭衣提裙上去,到老者跟前后,抬头道:“师父在这是来等我的?”
“嗯,听说你一醒来便去找沈冽了,”老者说道,“你身体不好,莫要乱跑。”
“沈冽受伤不轻,”夏昭衣望向来路,低声说道,“在京城时,他因我受了一身的伤,现今来此龙担山,也是因为我当初所托之故,若非是我,他现在不定过得多自在,岂会在这荒山野岭风餐露宿。”
“他昨日寻你也受了不少伤,那么高的山岭,说跳下去便跳下去。”老者道。
夏昭衣一顿,抬头说道:“多高?”
“很高。”老者说道。
“……”
夏昭衣抿唇,知道师父这是懒得形容。
“总之,是份不轻的情义,”老者又道,“如此少年,月华风貌,身手了得,又重情重义,实属难得。”
“是啊,人中龙凤。”夏昭衣望着雪山,叹惋说道。
但真可惜,有那样一个处处算计他的哥哥在。
“对了,裴老宗主说你坏话了。”老者说道。
“嗯?”夏昭衣收回目光。
“他说你,女大不中留。”
“……”
“走吧,此处风大,”老者回身,朝宗门里走去,说道,“不过,你想好怎么见你二哥了吗?”
女童在一旁垂头跟着,拖着长衣长袖,说道:“就,用眼睛见呀。”
“倒是不怕冷场。”
“有师父呀。”
“昨夜,难过坏了吧。”
“说来现在也难过,还是有点想哭。”
“那便哭吧,为师不笑你。”
“师父倒是想笑,可师父根本就做不出笑的表情。”
“……逆徒。”
夏昭衣俏皮一笑,说道:“像你这样了不得的当世大家,用脚也教不出逆徒,只能教出同样了不得的好徒弟。”
自五岁后,老者便没有牵过女童的手,现在更不会有这个习惯。
他们走在雪地上,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渐渐走远。
……
……
夏昭学一夜未睡,天亮才堪堪入梦,没多久便又醒来,听闻外面声音,打开房门出去。
不少门人都朝崖边走去,不过又被仙师和掌务们赶了回来。
夏昭学过去时,崖边只有十人不到。
这边的悬崖恰能将下面行宫看清,行宫外停满马车,那些王室宗亲的贵胄们渐次出来上车,行宫东南处隔江的浩大一片空地,那些安营扎寨的大军已经开拔,整装待发。
这是,要走了。
渺小如蚂蚁一般的人群里,专属于最高统治者的龙辇最为明显。
看模样,宣延帝已经在龙辇上了。
夏昭衣站在老者身边,侧头望向夏昭学。
二哥脸上的神情没有多大改变,很平和,淡淡的望着山下。
“二哥。”夏昭衣出声喊道。
夏昭学没有反应,缓了缓,才意识到是叫自己,朝女童看去。
“二哥。”夏昭衣依然还是这样叫道,咧开一个甜甜的笑,眼眸明亮清澈,眼眸里的光彩,像极了他最疼爱的妹妹。
夏昭学也弯唇,很浅很浅的一抹轻笑。
“阿梨,”夏昭学说道,“身体好点了么?”
“好多了。”
“嗯。”夏昭学点头。
便不知该说什么了。
夏昭衣也不知该说什么。
晨光下憔悴的二哥,让她满腔的酸楚和心痛变得浓烈。
同时,素来无话不谈的兄妹,如今却相顾无言,这也着实难受。
“不用担心。”老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夏昭衣抬起头,看向师父。
老者仍望着山下,语声低沉,几乎只有他们二人能够听到:“我已派人去叫你师弟了。”
“师弟?”夏昭衣轻声说道。
是了,师父先才是提过。
“只是,”老者收回目光,看着夏昭衣,说道,“你二哥心中的结,还需要你亲手去解开。”
夏昭衣一愣:“师父知道?”
“不知道,”老者说道,看回山下,“但能猜。”
夏昭学还活着,也是老者根本没有想到的事情。
两年前,夏昭衣死于北元,不多久,老者便也去了,想将爱徒尸骨带回。
然而,他去到北元之后,所迎来的是漫山被大火烧尽的尘灰。
他没有马上回来,而是在北元住下,一住便是半年,不问世事。半年后,他去往几乎没有人烟的深山云岭游走散心,又是半年。
而后,才得知定国公府出事。
灭族之祸,夏氏族人被尽斩于盛景广场之上,另有三百与定国公府牵扯之人,甚至包括远亲仆从等,则被流放贺川荒地。
这样一场由当朝极权者亲自设计的人祸,老者不会怀疑夏昭学的死有假。
而夏昭学现在还活着,而且活的极不开心,这里边的是非恩怨,老者想便也知道该有多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