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列开行,变作一条难以一眼望尽的长龙,足足半个时辰,行于最后的士兵才消失在视线之中。
一旁安河很缓的前行,江上漂着许多断裂的大冰层,这条江流会一直朝东南奔赴,直至入长海。
期间,它会经过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原太子府兵曹参军宋英雄的二儿子宋致易所起兵的安江。
这个“太子”,不是如今的李诃,而是还未继承王位时的宣延帝李据。
宋家为安江非常著名的士族高门,在安江威望极高,宋致易自小好交友,生性豁达,天下遍知己,此次起事,他携八面拥护,不过半年时间,恍如秋风压穗,已成一股磅礴势力。
河京距安江有数座深山古岭,还有归德,惊河二州,说远,有千里之遥,说近,却不过数州之隔。
夏昭衣望着人烟尽散的空旷长道,忽然觉得,大乾李氏此次去往河京,用“逃”字,“弃”字,皆不如用“退”字来的深刻。
本为天下之主,退而为次,而后会逐渐与那些还在不断林立的割据势力平起平坐。
并非不能重新夺回江山,但是,太难。
摧毁比重建容易,要想再统一中原,所要面对的险阻其实远远大过于抵御外侮和平息内乱。
因为李乾的退出,所空出来的霸主之位,会让越来越多的人起逐鹿之心,到最后,每一个奋力厮杀至能有本事和前天下霸主分庭抗礼的人,他们都会有可怕的野心,决心,狠心,都是从千万尸骸的血道中拼杀出来的,那一股舍我其谁的狠劲,绝对不是久居太平,生来便是王族贵胄的李氏族人可以比拟。
“大乾,没了。”夏昭衣开口说道,声音很轻,却很沉重。
三百年前,夏家先祖随鸿德帝共同入京,以功第一,封王拜相,共创数个盛世年间。
三百年后的今天,李氏族人亲手灭了居功至伟,为大乾冲锋陷阵的夏家,让夏家先亡于大乾。
那些她曾经并不是很喜欢的公叔堂伯们,皆与夏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惨死于李氏之手。
大乾虽然没了,但李氏还在。
血债,血偿。
夏昭衣在心里含恨说道。
……
……
夏昭衣所暂住的厢房,之前为李烨所住,已重新清理打扫干净。
老者随夏昭衣一起回来,院中干净明亮,雪地厚厚的,一整片无暇。
雪地上面还有两个人,白鹭仙师背着支离站在那里。
一看到回来的师徒二人,支离从白鹭仙师背上跳下,叫道:“师父!”
目光望向老者身旁比自己还矮一截的女童。
“这……”支离愣道,“我师姐?”
怎么看都比自己要小。
“师弟。”夏昭衣唤道。
小男孩身板很高,便是说十三四岁的小少年都会相信,虽然病恹恹的,脸上憔悴无血色,但生了一张非常好动活泼的面相。
“你二哥救了他,”老者说道,“他现在肩上伤口较严重。”
“二哥救的?”夏昭衣讶异。
“嗯。”
“这么小……真是师姐?”支离站在白鹭仙师身边,很轻很困惑的问道。
“你师父说是,便是吧。”白鹭仙师说道。
支离皱着眉头,看着女童走来。
老实说,女童这一身打扮其实非常滑稽。
很大很长的衣服,头发也乱乱的,但就是这么一身衣服,放在她身上,似乎又显得不那么滑稽。
她的眼神太明亮清澈了,宛若山水桃溪,宁和灵巧,一种说不出的智慧闲定,与这个年龄实在不符。
“师弟。”女童走近来后笑道。
“师姐好,”支离说道,“见过师姐,师姐的身体好点了吗?”
夏昭衣摇摇头,她这次是真的病倒了,身体一直难受着。
“我也没好,”支离指着自己的伤口,“咱们两个人都受伤了,最担心牵挂的一定要数师父他老人家,师父,您辛苦了。”
说着,支离抬手,对老者深深揖礼鞠躬。
夏昭衣愣了愣,看向师父。
老者面淡无波,朝屋子走去,说道:“我不老。”
支离看着老者的身影,皱起眉头。
他哪里做的不对吗,不是师父派人找他时顺便吩咐他,尽可能多说点话,没话也要找点话,活跃气氛嘛不是。
“师姐……”支离望向夏昭衣。
“进屋吧。”夏昭衣淡笑说道。
白鹭仙师没有久留,扶支离进来后便同老者恭敬告退。
老者站在小别厅里,正在调药,闻言说道:“有劳了。”
支离看着白鹭仙师带门离开,收回视线凑到身边的夏昭衣一侧,说道:“师姐,其实师父最不喜欢别人对他恭敬。”
夏昭衣一笑,说道:“师父不喜的不是恭敬,待人接物有礼之人,谁会不喜呢。”
“嗯?”支离好奇,“那,师父不喜的是什么?”
“是尊卑。”夏昭衣说道。
支离愣了下,看向小别厅里的师父。
原来是尊卑。
这个感觉他一直不知道如何形容,原来,师父排斥的不是别人对他恭敬客气,而是尊卑?
夏昭衣随着他的视线,也看向师父。
老者非常高大,身板一直硬朗,不同于裴老宗主一身仙气飘飘,仙风道骨,师父的衣着随意,基本以朴素简练为主。
夏昭衣的笑意浮上眼眸,眉眼的笑,比唇角浅浅的弧度还要欣然。
还能和师父遇上,真好。
师父仍是这样,孤独冷傲,清高厌世,寡于言笑。
不对,不该说是厌世。
师父其实很爱这个世界,天上日月星辰,大地山水田野,他皆爱之。
师父厌的,是人间。
三纲五常,三从四德,诸如此类的尊卑有序,皆会令师父厌恶。
从小到大,夏昭衣几乎没有叩拜过任何一个人,包括父亲和师父,因为师父没教过。
这时,老者端着托盘回身,托盘上满是瓶瓶罐罐。
走来将托盘放在案上,老者在两个徒弟的注视下坐下。
“边说说你二哥的事情吧,”老者说道,“见你反应,你大约什么都清楚了。”
夏昭衣点点头:“好。”
久违的暖阳重临大地,穿透遍布的尘埃,照入古都,终于让永安在狂暴漫长的风雪后迎来些许光彩。
后厨溢满药香和汤香。
载春将药倒好,小心放入托盘里,端起来离开。
后院新聘来的柳厨娘拎着一只现杀的乌鸡从后门回来,见状喝道:“站住!”
载春像是听不到,加快脚步出去。
“我让你站住!”柳厨娘大步跑来,同时让其他人拦着她。
闻言赶来的林仆妇也大喝一声“站住”,直接去夺载春手里的托盘。
滚烫的汤药溅了出去,载春死死抓着托盘:“你干嘛呀!快给我松手!药都要洒了!”
“谁让你碰药了!”林仆妇竖着眉毛叫道,“允许你碰了吗!”
“要你管,松开!”载春想将托盘往回夺,力气上哪里会是林仆妇的对手。
两不相让下,林仆妇忽然一用力,将整个托盘打翻。
药碗一并跌在雪地上,汤药在霜雪上浇出一阵白烟来。
“你干什么呀!”载春带着哭腔叫道。
林仆妇在裙褂上擦着手,冲后边来的曾仆妇说道:“药洒了,再去煎一碗,看仔细了,别让不该碰的人碰。”
说着,斜瞟了载春一眼。
载春眼眶红通通的,气得发抖。
林仆妇看都不看地上的托盘和药碗一眼,直接走了。
“东西都拿不稳,怎么办事的!”柳厨娘冲载春骂道,“快收拾了,干活去!”
载春扁着嘴巴,忍住不哭,蹲下身子将药碗收起来。
楚管事站在二楼最南侧,凭栏望着后院这一幕。
看着载春将东西收拾好,起身离开,楚管事冷哼了声,这时听到另一侧楼梯传来脚步声。
“楚管事!”伙计看到楚管事,几步并一步上来,“楚管事,又有人来找娘子了,这次来了好多!好几队人马!”
说着将手里的簿子递来:“您看看,楚管事。”
楚管事才歇下来,喝了口茶来这里吹会儿风的,疲累接过簿子,说道:“程掌柜什么时候回来,你去催催。”
“好咧,”伙计应道,“不过这几个,楚管事您给排一排,下面的人等我回话呢。”
“就老样子吧,东家还在谈事呢,不是非见东家不可的,那就我和程掌柜见,其余的按先后秩序来。”
“但是这个,”伙计将楚管事手里的簿子翻开几页,说道,“这几个人想要插队,他们特别凶,是个女人带头的。”
楚管事垂头看去,说道:“颜夫人?谁啊,我咋没听过这号人物?”
“好像会杀人,”伙计很低的说道,“他们身上带着杀气呢。”
“那也得给我等着,”楚管事将簿子一合,“杀气,来找人办事就别带杀气,不然就给他们神气看!”
赵宁坐在窗边,慢慢的喝着茶。
天边烧着滚滚浓烟,来自于永安皇城。
虽然京城还有京兆府在,可以暂时控制住大局,但皇城着实太大,没有那么多的人力去全力看护。
不断有壮满胆子的人闯进去,烧杀掠夺,而但凡只要有一个人从皇城里满载而归出来,就必然能引更多眼红嫉妒的人结伴去抢,到现在,大约已死了一百多个留守宫里的内侍和宫女了,好几座宫殿已被烧成枯炭。
赵宁望着那些浓烟,手指轻轻转着唇下的茶盏,目光悠远。
对面的两个男子一直在说话,尽量不想去看赵宁缺失的唇,可越是这样,视线就越是不由自主的望去。
终于说完,他们停顿了下来,看着赵宁,也不敢去问对方到底有没有在听。
“好,”赵宁说道,“要多少银子。”
“存货太多,我们的意思是,这个数……”对方伸出手指来。
赵宁看去,说道:“三十万两?”
“不,不是,是三万两。”胖一点男人忙说道,生怕赵宁不谈了。
“三万两?”赵宁挑眉,“你们不怕亏惨了?”
“但是,要现银,换算成金子也行。”男人说道,小心翼翼的观察着赵宁的神色。
亏惨是必然,囤这些货就欠了一屁股的债呢,可没有办法,这些货不可能带出京城了,并极有可能被人抢光,还不如能换多少钱是多少。
“实在不行,”男人又道,“要不,换点粮食?”
“现银吧,”赵宁说道,“必然是要现银的,五万两,如何?”
男人一愣,和同伴不解的看着赵宁,怀疑听错了。
赵宁已放下茶盏,去拿纸笔了。
两个男人看着她真的白纸黑字在写,也不敢问为什么,等快落款时,赵宁抬起头问道:“你们,确定要谈这笔生意吗?”
“要,要的。”胖男人说道。
同伴也点头。
“好。”赵宁应道,在落款。
一共三张,她签好名字,按下大拇指的印泥。
两个男人也落下名字,逐一按下指印。
搞定后,两个男人终于松了口气,起身离开,仍没有多问什么。
楼下大堂满是人,见两个身穿华服的男人下来,不少人不悦的皱起眉头。
这也太久了,这样一来,还得等多久。
两个男人非常会看脸色,尴尬冲众人笑笑,抬脚朝外走去。
经过大厅东南侧时,他们被一旁的几人吸引,转头看去。
正中坐着一个女人,罩着青色缎衣,些许发丝微挽,其余长垂,脸上蒙着纱,眉眼很好看,不过眼睛不似少女饱满,四周有不少细纹。
有些……眼熟。
似乎注意到他们的目光,女人抬眼望来,眸光冰冷。
两个男人忙收回目光,离开大堂。
“看样子还要等很久,”颜青临身后一名男子说道,“夫人,我再去说说?”
“去吧。”颜青临说道。
她时间不多,的确没有耐心去等。
这时,一个伙计拿着簿子从内堂走来,边看簿子边喊道:“抱歉抱歉,哪位是翟掌柜?”
“我,是我。”一个有些岁数的男子站起身。
伙计就要过去,颜青临身后的男子高声喊道:“是我们!”
说着,男子走出去,看着那名翟掌柜,目光警告:“这位管事,行个方便?”
翟姓掌柜岁数不年轻了,此次带着一名账房,一名随从,三人望着高大强壮的男子,皆被吓到。
近来京城早就不似人间,常守的太平秩序被打破,所谓是非对错,黑白道德早就烟消云散。
昨日生龙活虎的人,今日或病死或横死,之前老实巴交的邻里,不定什么时候就提刀过来打砸。
到处有人在抢劫,有人在杀戮,有人变疯,有人变狂,只想安分活命的人,便变得提心吊胆,似诚惶诚恐的悬在高空的绳索上。
现在看着这个男子,和男子所出来的那一大团人影,翟掌柜哪里敢说半个不字。
“与人方便,与,与己方便,”翟掌柜艰难的挤出笑容,看向一旁捏着簿子,面色变得不爽的伙计,说道,“那就这位壮士先。”
“你是翟掌柜吧?”伙计歪着头,问道。
“对,我是……”翟掌柜说道。
“你也姓翟?”伙计看向那边的男子。
男子非常高大,面相本就带一些凶神恶煞,闻言变得更狠厉。
顿了顿,他摸出些碎银,上前塞到伙计手里。
“既然他们肯让,便让我们先上?”男子压着脾气说道。
谁料这伙计脾气着实大,将银两拍回男子怀里,声音非常大的嚷道:“我们东家喜欢讲规矩!既然是翟掌柜,那就是翟掌柜!”
说着,伙计看向翟掌柜:“亏你还是个生意人,买卖是双方的事情,岂能容你一个人说让就让?你也不看看,这是我们东家的场子,你拿我们东家的场子送这个人情?你觉得像话?”
翟掌柜的脸被说的青一阵白一阵。
“还上不上了?”伙计又道,“不上我喊下一个了!”
“上,上的!”翟掌柜忙道。
带刀男子这时一步上前,伸臂挡在翟掌柜跟前,恶狠狠的看着伙计:“小兄弟,我们在赶时间,行个方便?”
“这里谁人不急啊?”伙计叫道。
阎王好见小鬼难搪,带刀男子算是尝到了。
“既然翟掌柜愿意让,你又何必?”带刀男子压低声音,“你这是真不怕死是吗?”
伙计后退了一步。
这伙人一来,伙计就看得出他们跟其他管事掌柜大有不同,他们不是生意人,更像是刀口上舔血,杀人放火的杀手或歹徒。
正因为如此,伙计才不给他们好脸色看,之前那伙异族人闯进来,官府到现在都没查出个所以然来,东家也受了不轻的伤,对歹徒,伙计那是相当的深恶痛绝。
当然,厌恶是一回事,伙计今天之所以敢扯着嗓子跟人对着干,一方面是因为楚管事说了,他们要“神气”,那就表明不用让,另外一方面,这里跟之前可不一样了,敢来这闹事,那得看看有多少本事!
“我怕不怕死不知道,”伙计瞪大眼睛,“你们倒是胆大包天的很,来到别人的地盘,不知道什么叫‘礼’字吗!”
“噌!”男子手里的大刀直接出鞘,瞬息搁在了伙计的脖子上。
周围的人吓了一大跳,好多人从位置上惊起,站着的人往后面退去,也有人高声喊道:“壮士万万不可!”
伙计吓的快尿裤子,虽然穿着厚衣裳,但冰寒刀刃似能穿透衣衫。
但也在这时,数不清的壮汉忽从侧堂,后堂及外面跑来,有人拿木棍,有人拿刀剑,还有人拿着斧子和大铁锤。
大堂瞬息被挤得站不下脚,一眼望去,人数竟达上百,更不提门外还有成片,所有人的目光瞪着那提刀的男人,似乎他稍有动作,就能将他打成一滩肉泥。
刚还凶神恶煞的男人愣住,颜青临等人也被这忽如其来的架势弄懵。
伙计依然腿软,叫嚷的声音却中气十足:“我劝你最好掂量掂量清楚,你们这么多人,换我这条烂命值不值!”
大堂鸦雀无声,那些坐在那排着号的掌柜管事皆无言。
都说这赵大娘子惹不起,果,果真啊……
颜青临纱布下的面色变得非常难看,相信不仅是她,谁都没有料到这里居然会有这么多号打手在,这俨然是一个小兵营的规模了!
今日这笔买卖非谈不可,非常重要,他们是从地道回城的,今日还需回去,小灵村和环山村那还有许多事情在等着他们,若非如此,也不会这么着急。
周围的手下都在等颜青临的意思,那些掌柜们的目光大多数也朝她望来。
颜青临站起身子,说道:“齐千松。”
握着刀的男人回头望来,恭敬道:“夫人。”
“刀放下,”颜青临说道,“你太鲁莽了。”
齐千松抿唇,垂下手。
“同这位伙计赔礼道歉。”颜青临又道。
伙计一等刀子离开,就朝后边退去,寻找最安全的地方。
楚管事方才从楼上赶来,上去喊他的一个伙计已将经过差不多同他说了。
楚管事一来便拿来伙计手里的簿子。
唐夫人。
所谈之事超过十万两,非赵宁不可见。
楚管事抬头看去,齐千松刚将大刀入鞘,正在想要如何赔礼道歉。
“唐夫人,”楚管事朝他们走去,说道,“见过唐夫人。”
“有礼。”颜青临说道。
“这买卖,我们不做了,”楚管事说道,“唐夫人请。”
楚管事抬起手,做了个“请”,语声非常干硬。
颜青临皱起眉头。
“这位管事,”颜青临说道,“方才是我们失礼,对不住,”她福了一礼,继续道,“今日要谈的买卖于双方是共赢的,你们绝对能大赚特赚,一时意气于你我皆不妥,作为赔礼,我们可以在价钱上让步,还望管事包涵,望乞恕罪。”
“请。”楚管事说道。
“莫不如,楚管事去问一问赵大娘子?”颜青临又道,“这笔买卖涉及到的数额,也许会超出你的想象。”
“请。”楚管事仍然还是这样说道。
颜青临身边的人有些站不住了。
“这位管事,”颜青临看着他,“我若是你,我定会去问问自己的主子,而不是像你这样擅自做主,有些事情的后果,不是谁都承担得起。”
楚管事笑了,将手里的簿子交回给伙计。
“这位夫人,”楚管事说道,“可能你有所不知,我们东家到目前为止,送出去的钱还没有赚进来的多,因为我们东家根本就不拿钱当一回事,所以,你所说的买卖数额到底有多大,我们东家根本不会感兴趣。”
说完,楚管事笑容一收,再度抬手:“请吧,唐夫人。”
送出去的钱,还没有赚进来的多……
这句话,楚管事说的非常响亮,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赵宁的财大气粗在京城已经出名,但她后面得有怎样一座金山,才经得起这么折腾?
随着楚管事的这句话,那些打手们开始叫嚣,有人直接喊“滚”。
人群中的情绪极其容易传递和被感染,越来越多人上前,逞凶斗狠般的瞪大眼珠,似要动手。
颜青临冷冷的看着楚管事。
楚管事正眼都不想看她了,负手背过身去。
另一侧大堂同样满是排号等着的管事和掌柜们,其中有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携一大票手下随从,站在人群外边。
“好大气魄,不愧是赵财神啊。”魏潮声说道,他着一身双拼色芙蓉锦华服,腰系玉带,祥纹云袖,登着软底青缎鹿皮靴,富贵至极。
梁俊站在他身边,衣着要略为简素,细看却是上好的明月绸,价格昂贵,他剥一颗糖塞嘴里,没有说话,只点着头,目光一动不动的打量着蒙着面纱的青衣女人。
“在想啥呢?”魏潮声问道。
“在想,到底是这个女人不好惹,还是赵大娘子更不好惹。”梁俊若有所思的说道。
“眼下这胜负,不是高下立判嘛?”
“也就一时,”梁俊看好友一眼,“咱目光得放远。”
“还有下一回?”
“必然有,”梁俊看着颜青临,说道,“说不定,还会惊天动地呢。”
“有那么夸张嘛!”
梁俊没说话了,嚼着嘴巴里面的糖。
赵大娘子来京一年都没有,却已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了,而这唐夫人,其他不说,单看她周围这些对她毕恭毕敬的壮汉便知道,她也绝对不是什么无名小辈,而且不是善辈。
能在自己不讲道理的情况下,纵容手下随意出刀架在人脖子上的,会是什么好人吗?
僵持没有持续多久,那位唐夫人到底带人走了。
梁俊转身朝另一边大门走去,站在门内偷瞧。
魏潮声忙也鬼鬼祟祟跟来。
那唐夫人出来后没有走多远便停下来,回头看着那边的正大门。
这三间打通了的铺子,招牌全部摘了,至今没有挂新的招牌上去,因而也不知道名字。
那唐夫人就站在那边望着,离得稍有些远,但能感受得到她目光里的厌恶和不悦。
“闹得这么僵,不是自找的吗?”梁俊说道。
“我看不是,”魏潮声说道,“她是低估了赵大娘子的能耐,本来有拳头的人的确能横行天下,但遇上比自己拳头更硬的,她也没辙。”
“那也是自找的,做任何事都需知己知彼,低估对手,就是自己活该。”
魏潮声皱眉,觉得这话还是不对。
泰平居和赵大娘子经常往来,赵大娘子以前好像不是这么讲究排场的人,一定发生过什么。
这时,那唐夫人的目光似乎朝他们望来,两个人忙藏好。
不过也不怕,现在到处都有人在看着这个唐夫人笑话呢。
……
……
“唐夫人?”赵宁侧头望来。
“是,”楚管事垂首,“看年岁,三十未到。”
“走了?”
“走了,”楚管事说道,“不过动了一番干戈,恐怕日后还会有冲突,看他们模样,不是什么善茬。东家,我似乎……也有些太意气用事了。”
“你没做错,”赵宁说道,“对于这种人不需客气,他们的特征都记下了吗?”
“记下了的,”楚管事说道,“日后若再遇上,我一定第一时间认出。”
“不用等日后,”赵宁回过身去,抬手磨墨,说道,“你按照他们的模样去挑选高矮胖瘦相等的人出来,再按照他们的衣着款式和色彩去打扮。那女人不是蒙着脸么,这更好办事。”
“嗯?”楚管事好奇,“东家,这是?”
“要三组,让他们去招摇撞骗,闹的越大越好,名声尽臭,来我的场子闹事,岂能赶跑就算完?”
楚管事明白过来了,一笑:“是,东家。”
“没有其他事了,把翟掌柜叫进来吧。”赵宁说道。
楚管事点头,告退离开了。
关门声音很轻,赵宁还保持匀速在研墨,摩擦的声音浑厚悦耳。
这时,远处又响起混杂的打砸声和咒骂声,还有孩童的尖叫哭声,范围非常广,是从正阳道方向传来的。
赵宁抬眉看去,同一时间,楼下大堂的诸位管事们也纷纷抬头。
“又开始了。”
“这世道,可咋活呀。”
“这可是咱们京城……”
“快点吧,快点吧,”也有人看向大楼梯,碎碎念,“快点轮到我吧。”
魏潮声和梁俊已坐回到位置上了。
听着外面的嘈乱声,看着大堂里的小混乱,他们两个人保持沉默。
过去好一阵,梁俊才道:“泰平居的生意,怕是不行了吧。”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魏潮声说道。
梁俊点头,乱不乱世的,其实于他并没有太多感想,他也不知道为何。
“倒是你,你们梁家今后有何打算?”魏潮声又问。
“家里什么打算我不知道,”梁俊说道,“但是我想离开京城。”
他今天陪魏潮声来这,只是想要赌一赌传说中的赵财神是什么样的,然后再去看一看东平学府,之后就打算离京了。
“去哪?”魏潮声问道。
梁俊看他一眼,摇摇头:“不知道。”
“不知?”
“男儿志在四方,我闯一闯吧,说不定,真能给我混个开国之将来做了呢,”说着,梁俊咧嘴一笑,“到时候,你们与有荣焉,给你们点甜头尝尝。”
“我觉得,你还是悠着点吧。”魏潮声嘀咕。
梁俊嘿嘿着,看向那边吵闹的管事们。
其实,他有点想去河京。
想去河京,倒不是因为李氏皇族要去河京,而是因为李氏皇族带走的大量财富和人才。
梁俊这些时日一直对一个人念念不忘,便是那天在东平学府后面所看到的沈冽。
所谓惊鸿一瞥,那日雪中少年留给梁俊的印象着实深刻,加之宋倾堂对他的另眼相待,让梁俊越发好奇和想要结交。
这里面,梁俊还有一个困惑,那日沈冽出现在了东平学府,那么,被皇上一并带往河京的“沈冽”,又是谁?
不论是谁,总之和真沈冽是有联系的吧,现在真沈冽不知去向,他去郭府找了数次都无人,干脆去河京碰碰运气,反正河京还有他交好的其他友人在。
陪着魏潮声从天亮等到黄昏,终于轮到他们。
铺子里数十盏明灯高悬,有如白昼,大堂里的人不减反增,许多人互相认识,特别能说会道,整个大堂乱嘈嘈的。
梁俊和魏潮声跟在一个伙计后边,伙计将他们往后院领。
魏潮声发现不是去楼上,好奇问了句,伙计回头笑道:“我们东家在房中闷了一日,去后院吹吹风呢。”
魏潮声点头,说道:“大娘子这些时日辛苦了。”
“哈哈!是啊,是的。”伙计说道。
梁俊发现这个伙计心情颇好,不由多打量他一番,看到其脚上所穿鞋子,俨然是一双新鞋。
回想今日在大堂里遇见的管事和伙计,似乎个个都穿得干净,鞋面也素净,怎么看都不像是时逢乱世的人呢。
后院饭香浓郁,正在煮大锅饭,还搬了许多酒出来,是去送给那些一直站在暗中的打手们的。
魏潮声望了圈,说道:“赵大娘子呢。”
“应该去那边散步了,”伙计也张望着,说道,“两位公子先在这等一等,我去找找。”
“好。”魏潮声应道。
看着伙计掉头跑掉,梁俊感叹说道:“这赵娘子,哪来那么多钱啊。”
“哈哈,”魏潮声笑道,“他人钱财他人事,管他的呢!”
“一个女子,能这么短的时间闯出这样的名声,着实不易,钦佩。”梁俊说道。
“所言极是,”魏潮声点头,说道,“泰平居往来那么多商户,赵娘子是其中最利索干脆的一类,与她做生意极为痛快。”
两个人在这边说着,另外一边,载春抱着一大捆劈好的木柴进柴房,出来时看到两个俊俏年轻的公子哥仍在那。
初初放晴的暮色煞为好看,两个富贵公子在檐下谈笑风生,这画面着实动人。
载春在裙褂上搓着手,心里面满是不甘。
从赵宁被刺后那日开始,她便几乎没有离开后院了,并非她主动想要留下来,而是后院来的这几个厨娘齐齐压制着她。
虽然楚管事没说什么,但载春知道,赵宁肯定对楚管事说什么了,不然就凭她作为赵宁身边大丫鬟的身份,这几个厨娘哪敢。
还不如……被赶走呢。
如今这样,逃也逃不掉,回也回不去,每天被人盯着在这里做事,这滋味,别提多难受。
而这两位贵公子,在她还日日跟在赵宁身边的时候,这样的公子她不知能遇到多少,现在忽然就像是有了一道巨大的沟壑,将她和他们生生的隔开。
载春心里难过,不舍的看了他们一眼,转身继续去干活,唯恐被他们看到自己狼狈落魄的模样。
“东家,”楚管事看着载春离开的身影,很轻的说道,“她好像没有更多的动作。”
赵宁看着载春,淡淡道:“会有的,没有,就给她制造机会,让她有。”
他们站在另一边院落,大片积雪的树枝掩映在前,极为隐蔽。
“东家,我没能弄明白,”楚管事说道,“您到底想让她做什么?”
“做棋子啊,”赵宁轻声道,“乖巧的人只剩乖巧,有缺点的人才更好利用。”
楚管事微愣,这句话听着有些不寒而栗。
“东家,”楚管事不喜欢遮遮掩掩,直接说道,“您当初带载春来京城时,便想着利用她?可是,您还教她读书,识字,管账,我以为您是真的对她好呢。”
赵宁看着载春消失的杂房,说道:“嗯。”
楚管事了解她,明白她这样“嗯”,便是不想回答了。
赵宁轻轻抬手,覆盖在自己的小腹上。
她的身体越来越差,恢复速度极慢,伤口依然在痛。
当初想利用载春帮她对付赵家,未必就是在害载春,这和她教载春读书识字,是两码事。
载春随她背井离乡,遥亘千里,所以她才想为载春的日后铺一条谋生计的路,无论如何,都好过她继续在赵家做个被主子和大丫鬟们使唤欺负的小丫鬟。
那时候之所以挑中载春,便是因为载春身上的“缺点”,如今被载春推向刀口,险些丧命,赵宁在想,这是不是可以叫做“反噬”?
“明日帮我选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过来,”赵宁说道,“取名倚秋。”
“是。”楚管事点头。
从取名来看,赵宁这是要对载春下一剂猛药了。
顿了顿,赵宁又说道:“要乖。”
“嗯,”楚管事应下,“东家放心。”
且不说如今这世道,就是太平年间,一个财神爷要寻个乖巧的小丫鬟,那还不是一堆人争破脑袋要往上挤。
“走吧,”赵宁转过身去,朝那边还站在檐下的魏潮声和梁俊走去,说道,“他们还在等我。”
载春从杂房里出来时,恰看到魏潮声和梁俊随赵宁一并离开。
看着赵宁的背影,载春咬着唇瓣,目光变怨。
听闻身后的脚步声,载春忙收回目光,抱着怀里的东西垂头朝另一边走去。
“又偷懒,就跟个废物一样!”柳厨娘叫道,“手脚不能利索点吗?没给你饭吃?成天一副软绵绵的受气包样子,下贱蹄子!”
这,这是直接辱骂她了!
载春眼眶红通通的,不敢回嘴,垂着头快步走。
进去到柴房里,她一把将门关上,靠着门背后呜咽起来,又不敢哭得大声。
大小姐,呸,不对!
臭老太婆!
你这个臭老太婆!
山头往下,是巨大一片深渊,随着暮色降沉,群山无光,深渊在幽暗中似是一张吞噬万物的大口。
东边一个小山崖上,大量积雪被推下来,山坡上其他积雪和枯枝被带动,似是大雨瀑布般,齐齐砸落深渊。
老佟和支长乐坐在东北处三十丈外的崖边,又一片霜雪滚落,巨大的寒气被掀来,他们两个人忙挥手赶跑雪雾,拍掉衣上的尘埃。
这两日,沈谙一直在房中没有出来,只有柔姑一个人可以进出,今天雪停后,沈谙终于出来,第一件事情就是令人去那边挖雪。
老佟和支长乐已经看到他们准备的绳子了,就是那天逃出行宫时所用的,看那模样,似乎要下去。
这绝对早有预谋,并非偶然,老佟和支长乐细思极恐,越想越可怕。
他们这几天想要逃走十几次了,但是这柔姑神出鬼没,似乎他们一回头就能看到这女人在身后站着。
还……打不过。
支长乐的右眼现在还肿着。
“咱们怎么办啊,”支长乐看着深渊下消失不见的霜雪,说道,“不会把我们给推下去吧?这下面会有什么?”
“会有个他娘的脑壳。”老佟骂道。
“?”支长乐看他,“你咋忽然这么暴躁?”
“我想起白三哥了,”老佟说道,“白三哥当初就是活活给摔死的,老子真他妈受够被人胁迫的滋味了。”
提到白三哥,支长乐点头,叹道:“当初白三哥掉下去的悬崖,找一找说不定能找到尸体,虽然未必是全尸,但是这里,这里就好像没个底。”
“你还真打算下去啊?”
“那不然咋办?他们万一踹我们一脚呢?”
“吃饭了。”柔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支长乐和老佟回头,柔姑一身玄色衣衫,面庞秀丽素净,手里拿着佩剑,远远站在山坡下看他们。
“不想吃!”老佟叫道,“谁爱吃谁吃!”
“吃完了好上路。”柔姑冷冷的说道。
支长乐和老佟一个咯噔。
支长乐爬起来,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下来吃饭。”柔姑说道,转身走了。
看着她的身影,老佟和支长乐气不打一处来。
“这婆娘,看着挺好看,什么脾性!”支长乐骂道。
“她说上路,”老佟愣愣的说道,“这是要咱们死?”
“那我们现在跑?”
“跑得掉吗?”
“跑不掉也得跑,你真想死啊?”
“那……”
支长乐推老佟,低声道:“走走走,快跑……”
他们跳下崖坡另一侧,弓着腰背,抓住草木往北边跑去。
柔姑停下脚步,回头看去,眉头皱起。
这两人还真是……
柔姑抬脚朝他们走去。
半刻钟后,老佟和支长乐被摔在木屋地上。
木屋点了数盏灯,尤为明亮,屋内陈设简单,一张桌,桌上摆着饭菜,共两副碗筷。
“是不是我说什么,你们便信什么?”柔姑说道,“别再想着乱跑,吃完饭便去休息吧。”
她转身离开,拉开房门时停顿了下,从怀里摸出一瓶药来,往地上轻轻抛去。
“去淤血的,省着点用。”
瓶子滚了过来,老佟捡起朝被她合上的木门摔去。
“臭婆娘,打不死你!”老佟骂道。
瓶子碎了,里边的药膏喷溅了一地。
柔姑在门外听得到动静,她脸上没有什么波澜,抬脚走了。
直到天色彻底黑下,手下才回来禀报,能清理的霜雪,基本清理了。
柔姑去找沈谙。
沈谙正在写信,闻言停笔,问道:“知彦来了吗?”
“还没。”
“可能他出事了……”沈谙低低说道。
“他的确受伤不轻,公子,等吗?”
沈谙的眸光一直停在信纸上,凝滞的笔端在纸上晕开墨点,“定国公府”的“府”字变得模糊。
“他的身手会让我放心,”沈谙说道,“若他不来,我没有底。”
说出这句话,沈谙自己都觉好笑。
这应该不是依赖,而是安全感。
自古智勇两难全,但沈冽都有,即便沈冽在他面前脾气再不好,但终归都会听他的,同时也会为他做最周全缜密的思虑,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可以省去很多麻烦。
柔姑看他一眼,垂下头,说道:“那,便再等。”
“几时了?”
“约莫戌时了。”
“不等了,”沈谙说道,“让他们准备一下吧。”
“好,”柔姑应道,“那,他们呢?”
她的目光往隔壁看去一眼,指得是老佟和支长乐。
“放走吧,”沈谙的声音多了许多疲累,说道,“本也未打算真的要对他们如何,给他们指路,让他们先去元禾宗门吧。”
“是,公子。”
柔姑领了命令,转身离开。
沈谙还要继续写信。
信的内容不长,但字字需斟酌。
写着写着,渐渐心生烦躁,他搁下了笔。
最后,沈谙将信纸拾起,在烛火上烧作一团灰。
柔姑将木门打开,同老佟和支长乐简单指路,便去悬崖边了。
所选的这一片悬崖略微平坦,古树参天,绳索都已绑好,测试过牢固程度,不成问题。
柔姑令人多点了十根火把,彻底将山头照明。
她令人将一根火把用绳子绑住,极慢极慢的往下垂落,对于浩大深渊而言,火把似乎成了微末星火,最后变作极其渺茫的一点,渐渐消失不见。
几个手下是特意选出来的,平日皆不恐高,现今却都有些胆怯,尤其是这样站在崖边,回风吹荡上来,他们双脚忍不住发颤,一股窒息感直逼心室。
“公子来了。”一名手下说道。
柔姑回过头去。
沈谙身上穿着特意要她准备的夜行衣,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沈谙穿这样的衣裳,利落干净,多了一股硬朗英气。
“公子。”柔姑过去说道。
来此地已有数日了,但沈谙几乎没有出来过,一直在房中呆着。
他看向悬崖,前后不见头的巨大深渊,与其说是口,不如说是眼,正在幽冥中凝视着他。
“这个深渊,你怕么?”沈谙问道。
柔姑一顿,怕这个字,从始至终她没觉察到。
真要说怕,便是担心此行毫无收获吧。
毕竟公子已经失望太多次了……
看出旁人害怕,柔姑自告奋勇,第一个先下。
几个手下将绳索在她身上缠好,她举着火把站在崖边,底下的风带着寒气扑面,似一层薄霜覆上,让她的脸在火把里坚韧如冰。
柔姑垂眸望着茫无边际的黑暗,因寒冷而微微抖索了下,但依然不知道什么叫怕,相反,现在的她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无惧,强大而勇敢。
准备下去时,她回头看向沈谙。
沈谙没什么表情,淡淡说道:“若是下去了觉察有任何不妥,高声告之。”
柔姑握紧手里的火把,张了张唇瓣,最后很轻的说道:“是,公子。”
她一手握着绳索,一手握着火把,从崖边被一寸寸慢慢降下。
为防火把烧到绳索,她将胳膊举的离绳子较远。
山风将火把吹得乱舞,她在下放时抬起头,沈谙站在崖边,垂头看着她,俊秀的脸渐渐远离。
柔姑收回目光,望向底下。
虽然不觉得害怕,可天地太大,他们这样一个小悬崖所掀起的雪雾,在他们看来似携着浓烟的巨兽,但于整个天地,就像是一颗小石子被轻踢一脚带起的小尘烟。
这样的对比,不能不心生敬意。
随着她放下,火把照亮的崖壁皆是一片霜雪,霜雪随着崖壁的沟壑凝结,弯弯扭扭。
光照范围有限,她看到的地方不多,不过继续下沉至十来丈时,她看到了一道贴着崖壁的索桥。
柔姑举着火把的手冲着上面招摇,火光在黑暗里划了一道小圈。
另外一名已经绑好了绳子的手下随即下去,接下来便是沈谙。
夜色特别晴朗,天上星子布漫,隔山的空旷山腰里,杜轩的匕首斩开一片草木,终于看到了人烟。
“少爷,那里是不是有火光?”杜轩身手指着远处崖边,有些激动的说道。
上山容易下山难,尤其是将融未融的霜雪特别湿滑,行路困难,他握着匕首的手背满是被荆棘割伤的小口子。
沈冽的手背缠着纱布略好一些,同样握着匕首的手割开另一边草木,望了一阵,说道:“应该是他们。”
“他们没有等我们,已经下去了。”
“嗯,”沈冽敛眸,“不像是他。”
“是不是觉得他太急了点?”杜轩说道,“以往他好像从不这样。”
沈谙给杜轩的感觉说的好听点是从容不迫,说的难听点,便一直是温吞,慢悠悠的。
毕竟在杜轩他们看来,沈谙那个人就是一副天塌下来有我弟弟顶着,没他什么事的感觉,尽管这天是沈谙他自己给捅破的。
“走吧。”沈冽说道,将路边枯枝踩压下去,走在前面。
杜轩看着他,黑暗里,沈冽的背影尤为修长高大,宽肩瘦腰,脊背端挺,似是一杆长枪。
这两年正是少年长身体最好的时候,沈冽的个子突然就拔高了,甚至超过他,比他高出半个头。
从八岁郭澍将沈冽从沈家接来时,杜轩就开始陪在他身边了,初来郭家的沈冽,像是一只怯生生的羊,不爱说话,沉默不言,脱掉衣衫时,他的后背满是旧伤。
郭澍震怒,几乎与沈家决裂,那伤口给沈家老太爷看的时候,沈老太爷气得没将沈双城打死。
总之,陪在沈冽身边的这些人,皆对沈家深恶痛绝,杜轩也不例外。
看到沈谙就想吐,看到沈谙就想揍他。
现在,沈谙使唤不动沈冽了,便用这样一个威逼的方式,真是不齿!
……
……
最先下去的柔姑,已经缓慢靠近索桥了。
索桥贴着崖壁,极为狭窄,最多只能两人并肩,且索桥非常长,前后望不到边,一片幽黑。
而且靠近后发现,不仅仅只有这一道索桥,下边也有,隐于黑暗中,不知还有多少。
柔姑翻过栏杆,确认过牢固程度,将绳子绑在栏杆上。
索桥晃晃悠悠,随着她的重量落下,许多雪粒簌簌掉进深渊,再无动静。
柔姑攀着崖壁,一手握着火把,很缓很缓的前行探路。
第二人在柔姑落脚的地方下来,摇晃的索桥让他的腿脚不受控制的哆嗦,尤其是往下看时,那深渊里仿佛有一个声音,一直在让他跳下去,跳下去。
柔姑的身影已经走出去很远了,火把似火柴一般,一豆火光。
一种空旷的孤寂感,让这名手下发寒,他握紧手里的火把,朝柔姑的背影跟去。
柔姑走的很小心,索桥上所铺着的木板分外不牢靠,哪怕很轻的放脚上去,都可能会将它们踩碎,至少已经有近十个木板掉下去了。
她边走边检查四周,发现每隔大约二十步,便会有一个大铁环出现在崖壁上,往上也有,她拍掉几个铁环上的雪,并没有发现有何图纹,是最寻常的铁环,不过奇怪的是,锈的并不是很厉害。
前边有一个宽阔平台,似是被人直接在山壁开凿出来的,柔姑加快速度过去,脚下的木板却忽然连着数片掉落下去,柔姑忙止住脚步,抓住索桥扶栏。
索桥晃的更严重了,柔姑终于有了恐惧,瞪大眼睛看着前边空荡荡的绳索。
差不多掉下去了六块,这一片都空了,并且现在不能保证更前面的木板是不是不会掉落。
“公子!”柔姑抬头喊道。
声音并不是多响,但被深渊回荡的到处都是。
“前边发生何事了?”沈谙问道。
柔姑一顿,朝后边看去,没想到沈谙那么早便下来了。
“公子,前边有一个可以落脚的平地,很宽敞,但是我身前的木板掉下去了。”
“可以踩旁边的绳索过去吗?”沈谙问道。
“我,我不知道……”
“过去。”沈谙说道。
柔姑愣了,不是“试试”,是“过去”,是命令。
“我……”
柔姑抿唇,回身看向索桥。
“过去了没有?”沈谙的声音响起。
缓了缓,柔姑说道:“我这就过去。”
声音很轻,几乎带不起回音。
鼓足勇气,柔姑迈开步子,踩往最里边的绳索。
这样一踩,绳索晃动的更厉害了,左右摇摆,晃动不停,而下边就是万丈深渊。
柔姑单只手举着火把,同时要担心火把烧到绳子,所以她整个人的中心全部都在握着绳索的右手上。
这样彻底浮空的失重感,柔姑从来没有体会过,现在,她真的怕了。
这个时候,绳子因她踩上去的力道猛然一晃,她重心不稳,身子在空中严重倾斜,紧急之下,她不得不松开火把,双手去握绳子。
火把顿时掉落悬崖,星子一样遥远,转瞬不见。
“柔姑!”后边跟随的手下望着掉下去的火把,惊声呼道。
“我没事!”柔姑忙叫道,“我没有掉下去。”
“呼……吓死我了!”手下说道,声音都在发颤。
柔姑双手握紧绳索,身子在绳索上摇晃着,置身于完全的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见。
但是她很快就恢复理智和冷静。
她太清楚明白不过自己眼下的处境了,不仅仅是地形危险,更重要的是,若前面真的已无去路,那么他们就会回去,选择另外一条路,或者是无功而返。
而远远走在前面的她,未必有人会愿意过来救她。
一颗弃子,如今便是她。
柔姑舔了下唇瓣,望向前边的黑暗。
现在她能做的,就是自救了。
深深呼吸一口气,柔姑攀着栏杆,一步步踩着旁边的绳索,摸索着朝前走去。
“公子!”在沈谙和柔姑中间的手下,回头看向后边的沈谙,“我们怎么办?”
沈谙握着火把,火光里面色平静,望着前边索桥外的深渊。
静了一阵,沈谙说道:“等。”
“什么?”
沈谙没再说话。
手下发抖的厉害,努力控制自己保持平衡。
“公子?”手下唤了声。
“等。”沈谙说道。
柔姑是个聪明人,她不会坐以待毙。
所以,要等。
等柔姑过去对面,或者,等柔姑掉下去。
时间过得很慢,慢如蜗牛爬行,沈谙和手下的目光全在前面的黑暗处,手下已经快站不住脚了,深渊里的回风似鬼哭狼嚎,让陷入僵凝和诡异的气氛每一瞬都似煎熬。
甚至有可能,柔姑已经掉下去了,无声无息。
就在沈谙决定放弃的时候,柔姑的声音响起:“公子,我到了!这里有东西!”
柔姑跪在地上,浑身都是冷汗,手扶在崖壁上,已经快虚脱了。
这句话几乎是她用尽全力喊出来的。
“好,”沈谙的声音传来,“有什么东西?”
缓了好久,柔姑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和蜡烛。
蜡烛的光被点亮,她用手遮挡寒风,边举起来看向崖壁。
刚才所说的有东西,是她伸手触摸到的,随着烛光照去,崖壁上面出现一排图纹,她在沈谙的古书上见过。
除却图纹,她还发现了几个灯座。
还能用吗?
柔姑踮起脚尖,将烛光凑往这些灯座。
有几盏还能点亮,还有一些彻底亮不起来了。
随着这些灯座的光芒散开,这里的视线能见度清晰了起来,崖壁上面的图纹便更加明显。
“公子,是图纹!”柔姑说道。
柔姑用袖子抹开那些霜雪,随便一吹就是成片的尘埃。
同时,在平台的更前边还有索桥。
柔姑望着那边,不知道要不要过去。
她现在所站的平台很宽敞,约莫五丈来宽,三丈长,比起方才的高空绳索要有安全感许多,但她明白,沈谙不会仅限于此,此行过来,是来找暗殿的。
平台这边的灯座被点亮,充足光线,让后来人稍微好受许多。
手下颤颤巍巍过来了,柔姑接过他的火把,而后是沈谙。
除却他们,上边又有新的手下下来。
此行除了沈谙和柔姑之外,一共来了二十二人,得有六个信任的过的人留守上边,其余人都会下来。
沈谙执着火把,抬头望着壁上的图纹,在图纹右侧有古字,柔姑只能认得一二。
沈谙看的很慢,修长的手指缓慢滑过壁上的图纹,火光下,他满是褶皱的手背披上了一层晚霞一般,温和了很多,减去几分苍老。
柔姑望着他的侧脸,他没有表情,一直很平淡。
沈谙并不是一个喜欢笑的人,但他每天都在笑,柔姑跟在他身边最久,看着他对亲人笑,对外人笑,对路人笑,哪怕别人明知道他的笑容有多假,他还是会继续笑。
别人说他没羞没臊,说他不知廉耻,他浑不在意,唇边始终上扬。
只有在自己手下面前,他似乎才是真实的他,就比如现在。
良久,沈谙说道:“是地图。”
“地图?”
“还要继续找,就在这附近了,”沈谙回头望向四周,说道,“我们选的这个山崖是对的。”
“是否需要分头行事,”柔姑说道,“我们下来的地方往南也有路,以及这里。”
柔姑看向更北边的索桥。
“好。”沈谙说道,回头望向其他手下,开始安排人手。
柔姑的目光还停在北边,那些贴着崖壁的索桥,空幽幽的,也许数百年都未曾有人踏过,思及方才在上边的惊魂,她现在仍心有余悸。
收回视线,她看向沈谙,沈谙擅于调令手下,已经分派好人手,留两人在此,还有两人需要回去,带更多东西下来,沈谙自己则会同柔姑一起,还有另外两名手下继续往北边的索桥走去。
手下们领命,分头行动。
沈谙没有马上走,抬头望向天空。
今天夜空特别晴朗,天上星辰闪耀,密布苍穹。
“公子?”柔姑轻声唤道。
“嗯。”沈谙应了声,目光仍在天上。
“公子,在想什么?”
“知彦应该不会出事。”沈谙说道。
“不会有事的,说不定,他真的回京城去寻机殿了。”
沈谙眉梢微扬,忽而一笑:“是吗?”
“必然是的,”柔姑说道,“当时其他四点他皆不允,唯独这一点答应了下来,所以公子,你不必担心。”
沈谙笑得更开心了,说道:“这知彦,其他几点,哪怕假装答应一下都不肯。”
“若他假装答应了,公子恐怕也不信吧?”
“我让他三年内成家,他若应下,我倒是不会不信,”沈谙说道,“说来三年后,他也有十八十九了,成家有什么稀奇的呢?”
柔姑看着他,顿了顿,很低的说道:“公子如今也十八十九了,不照样也没有成家吗?”
沈谙没有听清,回过头来:“什么?”
“没,”柔姑说道,“没什么……”
“家”这个字,于沈谙而言,一直是一个莫大讽刺。
可他希望沈冽成家,希望沈冽能有个安心立命的所在,这是不是说明,沈谙心里对“家”多少还有温暖希冀?
但柔姑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沈谙对外是好脾气,但在她面前,他不会隐藏的。
他腻烦死了“家”,恶心死了“家”,数年前一次过年,沈老太爷不知哪里不对,第一次派人给沈谙送了一堆珍馐糕果,当时试过了,没有毒,但沈谙在吃下第一口时就吐了。
沈老太爷还一副“我终于看得起你了”的高贵模样,带着他高高在上的施舍,但在沈谙这里,一文不值。那种反胃,从心理到身理。
沈谙回过身来,朝北边索桥走去,已经有手下率先过去了。
安全感是逐步建立的,柔姑迈下来的第一步,和点亮了的第一个石壁的灯座,驱散了许多惧意,手下们行事能放开手脚了,不再如之前恐惧。
他们走过很多索桥,又发现了数座类似的悬崖空地,被开凿的非常平滑,每个地方都有图纹,形状略有些不同。
除却这个高度的索桥,下面的索桥也有人下去,手下们沿着崖壁搜寻的很慢,并在更下边又发现新的索桥。
不知不觉,过去快三个时辰,共发现八座这样的悬崖空地,但还没有找到暗殿。
沈谙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柔姑便跟在他旁边继续去寻。
深渊顶上的苍穹渐渐泛白,薄光很浅,又迈上一个悬崖空地,柔姑踮起脚尖去点灯座,一声惊叫忽在此时响起。
众人忙朝声音来源看去,但见一个身影直坠深渊,身影手里还握着火把,在空中带出一条火龙,转瞬消失。
柔姑被吓得心脏狂乱,垂头望着崖下。
“在那。”沈谙出声道。
柔姑抬起头,见沈谙目光落在右侧下方,她循目望去,一片黑暗,什么都没有。
沈谙走过去,大手一扬,将手中火把用力抛掷出去。
火光一瞬而过,经过陡峭崖壁时的光亮,柔姑看到了,不过不像是门,更像是,更像是……柔姑一时词穷,不知如何形容。
“排水用的。”沈谙说道。
“排水?”
“应该能进去,”沈谙望着黑暗里的“门”,顿了下,目光转过来看着柔姑,“你去试试?”
柔姑一愣,点点头:“好……”
“门”在右下,要过去得重新绑绳,柔姑叫了一些人来帮忙。
在崖壁几处铁环上固定好绳子,确认牢固程度,柔姑腰上也缠了,从索桥内侧下去。
“门”的位置大约在下边两丈处,火把能照的光实在微弱,所以柔姑还得自己带火把下去,行动极为不便。
等摸索着找到“门”,的确如沈谙所说,似乎是个排水系统,很大,她进去绰绰有余。
用握着火把的手和双腿在悬崖上各找到一个支撑点,柔姑另一只手里的匕首循着“门”的痕迹在刨。
上边的人紧紧的看着她,等看到她终于进去,众人才松了一口气。
一股腐朽干燥的霉味迎面扑来,柔姑半蹲在甬道里,手腕上的袖子遮着口鼻,举起火把,打量四周的砖墙。
前方幽深的甬道口漆黑漆黑的,那种被凝视的感觉,甚至比身后深渊还要来的强烈。
她弓着腰朝前面走去,路越来越多,柔姑不敢乱走,先回去甬道口,抬头同沈谙禀报。
沈谙当即调派人手,留了三人在这里,其余人随他下去,柔姑便在甬道口接他们。
头顶群山上的苍穹越来越亮,渐渐有晨光了,似乎又是晴朗一天。
一个接一个人下来,朝甬道里走去,柔姑跟在最后面,看着前面这些人的身影,不知道为什么,她脑子里面总有一股说不出来的不安,非常强烈。
她跟随在沈谙身边多年,并不是没有来过这种地方,更诡异的都去过,也许,因为先才不慎掉下悬崖的那名手下?
罢了,柔姑敛眸,不让自己多想,跟上他们。
……
……
天亮了。
杜轩抬头看着天空,心里发慌,加快速度奔跑。
跑没几步,他又控制不住,焦虑的回头朝另外一边的悬崖望去。
沈冽在山上看到这边的木屋,让他先过来,沈冽自己则往悬崖那些火光去了。
“天亮的也太快了……”
杜轩嘀咕,继续朝木屋跑去。
沈谙留了一名手下在这,认出是杜轩,手下走上前来。
远远看到这名手下,杜轩大声嚷道:“老佟和支长乐呢!”
手下往木屋指去。
虽然沈谙要柔姑放了他们,柔姑也指明了回去的路,但老佟和支长乐唯恐有诈,走走回回好几趟了,现在在里面呼呼大睡。
杜轩推开木门,老佟和支长乐睡相清奇,呼噜声震耳,没有被他大力推门的声音惊醒。
“老佟!”杜轩上前,“支长乐!”
“让他们睡吧,”手下说道,“公子已说要放他们了。”
杜轩如若未闻,抓着老佟的肩膀猛烈摇晃。
“老佟!!”
“支长乐!”杜轩又去拉扯支长乐。
推攘了好半天,两个人才缓缓醒来的样子。
杜轩望着他们胖了半圈的睡脸,这小半个月,他们俩的伙食貌似相当不错。
“回去,”杜轩喘着气,托着他们两个人的后背抬起,“快回去,我家少爷都快失信于人了!”
“杜轩?”老佟先反应过来,说道,“你怎么在这呢?”
“别问太多,没时间了,你们听我的,现在快去山上的宗门,不然阿梨就要来找你们了,”顿了顿,杜轩又补充,“阿梨受伤严重,还病的不轻,你们忍心让她下来吗?”
“阿梨?”支长乐忙睁开眼睛叫道,“阿梨在哪?”
“快回去山上!”杜轩要咆哮了,“我求求你们快点!”
手下站在门口,看热闹似的,看着杜轩一个人折腾半天,终于把人叫醒,现在听到“阿梨”被反复提及,手下开口说道:“阿梨?那个小邪童?她也在这吗?”
话音方落,屋内三个正打乱战一样的大汉忽然静下,齐刷刷望来,目光如刀。
“你说什么?”
“邪童?”
“你说谁邪童?”
手下看着他们,眨了下眼睛,不待说话,一只鞋子飞来:“我去你娘的!”
支长乐大声骂道。
老佟也跟着丢出一只鞋:“打死你个龟孙子!”
杜轩跟着要脱鞋,脱到一半,杜轩停了下来,看向老佟和支长乐。
老佟和支长乐收到目光,朝他看去,彼此眨巴眼睛。
“愣着干什么啊!”杜轩叫道,“阿梨,阿梨!”
“对,对……”
老佟忙推支长乐:“起开!找阿梨去!”
支长乐懵懵懂懂,后知后觉,跟着愣愣点头:“哦,好,找阿梨!”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同一时间,夏昭衣的小脑袋在高山上探了出来。
晨光照彻山顶,霜雪白的耀眼,一阵山风迎面而来,让夏昭衣微微迷眼。
她是昨天傍晚出来的,昨日花了一天时间在床上缝缝补补,终于把衣裳改的合身了,同时受不了这跟个麻袋一样的大袖子,她改成了束袖,看上去尤为利索干练。
“总算是快到了!”夏昭衣长长呼了口气,望着底下的龙渊。
昨天除了修改衣物,她还问了支离一大堆跟元禾宗门有关的事,但支离知道的有限。
那会儿师父去观星阁了,裴老宗主则一直躲着她,最后支离死缠烂打,拉来了江掌务。
反倒是江掌务更好说话,比起裴老宗主那肯定会互相套话的老人精,江掌务几乎知无不言。
据江掌务说,龙渊的存在可以追至千年,这千百年来,一直有人不断拜访探寻,直至六百年前,有人在此建立了一座暗殿,鲜少有人知道,元禾宗门正是为了掩饰此暗殿而建。
龙担山共有三个皇陵,都是这几百年来建的,无论哪个皇陵,当年建造时,元禾宗门的表现都非常积极,上下调度人手协助帮忙,为的是特意指引他们绕开龙渊下边的暗殿。
暗殿又名千秋殿,夏昭衣和支离一致表示这名字神神叨叨,江掌务尴尬笑笑,继续道,千秋殿的设计者和负责人叫孟妄子,孟妄子的第六个儿子,便是元禾宗门的创立人,叫孟长音。而此暗殿当初为什么建在这里的原因,现在宗门上可能只有裴老宗主一个人知道了。
昨日支离找了一天,都没找到裴老宗主,夏昭衣便干脆不等了,修改合身衣服后,给师父和二哥留了信,让支离交给他们,她便离开了。
现在望着下边的龙渊,夏昭衣往下跺了跺脚,说不定,那暗殿就正在她脚下呢。
“咚咚咚。”
“咚咚咚。”
……
沈谙的指骨,时不时在周围墙壁上敲打,基本都是实心的。
从排水的甬道出来,他们现在行于一道长廊,长廊很宽,约有一丈,满是尘埃,故而每个人都蒙上了口罩。
怕消耗空气,沈谙令人将多余的火把都熄了,只留下两支,光线尤为灰暗。
“公子。”柔姑这时喊道。
沈谙回头,柔姑指着一处角落:“这边也有道‘门’,与外边那一道一样。”
“门”很矮,藏在一个角落里,是一个长宽相似的方形。
“与外边那道一样?”沈谙打量着它,开口问道。
“是,”柔姑点头,“我亲手刨掉上面凝固的灰尘,我认得那些花纹。”
“打开。”沈谙下令。
两个手下上前,用匕首沿着缝隙划开,待略微松动后,将方形门撬开。
先是一股更恶臭的霉味穿透面纱扑来,紧跟着,一堆东西哗啦啦的冲了下来。
众人忙往后面退去,好几人胃里反呕,差点吐出来。
沈谙忍着反胃上前,将手里的火把微微下垂。
方形门没有完全撬开,只开了半个口,冲刷下来的东西黑乎乎的,被年月风干的厉害。
从一个手下手里接来长剑,他小心挑开这些东西。
什么都有,能分辨得出的,有纸笔,碗筷,药渣,石灰,金银,绸布……
他以剑挑起一块烂掉的绸布,绸布包裹着的东西掉了下来,沈谙转眸望去,是,一个婴孩。
“小婴儿?”柔姑说道。
沈谙看着这么黑乎乎的一团,说道:“大约多大?”
“这么小,一岁都不到吧。”
“真作孽。”沈谙说道。
一个手下看着“门”口,很轻的道:“公子,我们该不会要从这里上去吧?”
“先去查查有没有其他路,”沈谙回头说道,“若是没有,便只能从这里进。”
柔姑看着他,转眸望回到废渣堆里的婴孩。
沈谙为什么要寻这一处暗殿,柔姑并不是很清楚,她问过,但沈谙没说,现在看到这些东西,至少可以确认的是,这个暗殿绝对不是什么良善之所。
其实说来,这些年沈谙去过的绝大多数地方,又有几个是良善的呢?
手下们分头去寻路,又点燃了几个火把。
柔姑陪沈谙站在这里,沈谙的长剑仍在挑这些废渣,除却方才的婴孩尸体,他又挑出了一个成人的头骨。
不同于婴孩风化发霉的干尸,这个头骨已经腐烂透彻,他提起来时,黑焦焦的绵软头骨甚至裂开,挂在剑上,拉开长长的丝。
柔姑眉头皱了下,别开视线。
“恶心。”沈谙淡淡道。
这两个字,他几乎从来不说。
“公子,”柔姑说道,“外边天色应已很亮了,你一夜未睡,先休息吧。”
“不了。”沈谙说道,长剑挑向其他东西,一个小杯盏忽然滚出,朝他们来时的长廊滚去。
长廊空荡空寂,小壶滚动的声音分外清脆诡异。
一圈,两圈,三圈……
最后卡在了地砖上的纹络里。
柔姑望着那小杯,愣了愣,说道:“公子,那只杯盏……”
沈谙已举着火把走去了,他取出一方手绢,将杯盏拾起。
“眼熟吗?”沈谙说道,小杯子在他手里轻轻转动着,“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是一个银质的小杯,却不是银白,长期的空气腐蚀和废渣里埋着,这只小杯子结着一层层黑块。
“这杯子怎么会出现在这呢。”柔姑惊讶的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