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所见,那字画下面有阴影不同,他便直接撕了下来。
等往后面,他除却用双目去判断阴影,心里还有莫名笃定和熟悉之感。
很快证明,这种笃定和熟悉是正确的,他每一次撕下来的字画,背后皆有暗格。
之前未曾去细琢磨这种感觉,现在望到石柱,望到丹炉里的花,那种熟悉感越来越强烈。
是在书里,是有这个序列,并且,是施盈盈的书。
自小到大,母亲一直都视施盈盈为眼中钉,在沈冽眼中,母亲成日几乎没有其他事可干,生活里不是沈双城,便是施盈盈。
一次因巫蛊之事,母亲令身边的管事和仆妇们去往施盈盈的香雪苑大闹,近乎于“抄家”,其中夺来许多施盈盈的书,想要当作证据。
争夺时,香雪苑的人泼了大把水淋在书上,欲毁去书上墨字,所以将书夺来后,母亲让人在集解居里铺晒,满满一地。
他经过时曾翻过,书上注解千奇百怪,各类阵术闻所未闻,以及有几页纸上,直接画了一具被剖开的人体脏腑图,皆令年幼的他深觉不适。
他翻了数本,一本话本传奇经论的都没有,便走了。
但所看过的那些文字和注解,像是挥之不去,一直缠着他,让他连着三日都在做噩梦。
那藏泥塑头颅的序列,便在其中一页纸上。
“圣人不朽,苍为无度,万物无业,并作以时衰。”
“言亡身,盖末之星,子守列张,茫昧于太微之南。”
在这两句话后边,便是一个星序图,两两相对,明星闪耀处,便是如今他所寻到的泥塑头颅所藏暗格处。
而在这张纸的下一页,有这样一句话:“甚古大祸,力牧于今,乃入轮回,往生复往生。”
以及这张纸的又下一页,有四个字:枯骨生花。
沈冽抬头,朝石柱望去。
巨大的石柱,雕纹繁复,其内若真有活人被填入,那么这枯骨生花指的便绝对不是大丹炉里被人后期洒入进去的小花。
“知彦?”沈谙说道。
“施盈盈,”沈冽沉声说道,“她到底是什么人?”
沈冽从不在沈谙面前提及父母长辈的事情,这一次主动提及“施盈盈”三字,沈谙一时竟未能反应过来,这是自己生母的名字。
沈谙拢眉,说道:“无缘无故,为何提她?”
“这里之物,包括你们之前所休憩的石室,我在她的那些书里见过相关一二。”
“她的书?”沈谙说道,“你何时所见?”
“戴豫同我说,宁嫔是你表妹林又青的亲姐姐,是你表姐,原名施又青,”沈冽回头望着沈谙,“对吗?”
沈谙俊容沉下,淡淡道:“是。”
“施家是什么来历?”
“你当真想知道?”
“是,你知道多少?”
柔姑抬头看向沈谙,觉察得出,沈谙已经心生不快了。
说来,她跟随沈谙身边这么久,从未听沈谙提及过生母,隐约从旁人口中听闻过,很是不堪。
但这些旁人的嘴,谁爱信便谁信,流言这类东西,最当不得真。
“知道不了多少,”沈谙说道,“既然她令戴豫同你说这些,便定也同你说过,她及又青和我姨母,皆不喜欢我母亲。”
“嗯。”
“所以,母亲心高气傲,便也不与她们往来了,在我跟前几乎不提及那边的事,用她的话说,当她们死了。”
说到这,沈谙神色浮起讥讽,抬手抚着石柱,望着石柱上的镇魂符咒,说道:“知彦,其实我们两个人的生母,都是可怜的疯子。”
沈冽看着他的手背,枯槁萧索,皱如老树,沈冽收回视线,转身往另一边走去,说道:“我把那些炉盖都打开。”停顿一下,又道,“柱子下的那个,让你的人不要碰。”
夏昭衣在石阶最上方坐下,看着偌大石室里的人,她的目光最终停回到大柱子上。
来之前,想过这里会阴森诡谲,但一步步走来,这里的大而旷,超出了她的想象。
并且她有一个非常强烈的预感,目前沈谙他们所探索走来的,不过才是这地方的零星一角。
这时,她耳廓微动,隐隐听到一些动静。
夏昭衣一凛,目光变厉,几乎同时,一阵风声疾来,就在要攻击到她时,女童的身影不见了。
同时空中一道清脆的金属声,自然界里最阴狠的攻击者猛觉不安,下一瞬,偷袭者被偷袭,一柄闪亮的匕首飞来,将它的脑袋钉在了地上。
攻击者扑腾着自己弯长扭曲的身子,剧烈抖动,渐渐死亡。
夏昭衣抽出匕首,转眸见到大步奔来,已站在石阶下的少年。
少年奔来太快,面色有些苍白,没有说话,微喘着气看着她。
“这条蛇,太瘦了。”夏昭衣说道。
沈冽望向地上的毒蛇,说道:“过山风。”重新抬眸望着女童,“你没事吧?”
“没,”夏昭衣一笑,拿出手帕将匕首上的血擦净,说道,“这蛇可是大补,你问问沈谙,要不要吃一顿?”
“不必了,”沈冽又看一眼毒蛇,担忧说道,“阿梨,你莫不如先回去吧,你还病着。”
“来都来了,看会儿热闹再走,别担心我,”夏昭衣收起匕首,想了想,又道,“不过你不觉得奇怪吗?此处鼠群庞大,为何这条蛇瘦瘦巴巴呢。会不会它可能是被人关起来,更或者是饲养的,你说有没有可能,这个人现在在暗中看着我们?”
“你说这里,有人居住?”
“猜的,”夏昭衣说道,回身看向身后石门,“据说这里数百年没有人下来,可是我方才上来的石阶,那灯油分明近些时日被人新增过。以及那个大丹炉,不也是被人碰过吗?”
沈冽想到了之前的机关,俊容肃沉下来。
“那些机关,”夏昭衣与他想的一样,说道,“现在唯一不能心安的便是机关,要不这样,我去周围看看,你沿路给我留个记号,我半个时辰后回来。”
“我同你一起。”沈冽当即说道。
“那,谁给我留记号?”
两人顿了下,抬头朝沈谙看去。
沈谙站在他们不远处,是悄悄过来的,现在背对着他们,耳朵高高竖着,觉察到身后投来的目光,沈谙脸上露出笑容,微笑着回过头去。
“知彦。”沈谙说道。
“记得给我们留记号,”沈冽说道,“我们半个时辰后回来。”
“你们两个,要不要留一个下来?”沈谙看着他们。
眼前的少年和女童,不论哪一个,都让人觉得颇有安全之感。
“我与你不太相熟。”夏昭衣笑道。
“我跟着阿梨,阿梨病了。”沈冽说道。
“我也是病人,”沈谙指着自己,“我病的不轻。”
夏昭衣笑了笑,看向沈冽:“你陪你兄长吧,记得给我留记号,我很快回来。”
她转身朝石门外走去。
沈冽看了眼沈谙,一言不发,跟上女童。
看着他们消失在石门外,沈谙脸上轻慢笑意散了,叹了一气,望向地上的毒蛇。
“公子。”柔姑走来说道。
“嗯。”
“沈冽待这女童,似乎不比寻常,”柔姑说道,“他莫不是对阿梨有意吧?”
沈谙眉梢微挑,朝柔姑看去,目光冰冷。
柔姑一寒,垂下头说道:“我……”
“知己二字,”沈谙说道,“柔姑,你可懂?”
“知己?”
“知彦一直如此,一旦将别人视为知己,他便肝胆都能抛,这是他的热忱赤子,以前对云弈和刘照江也是如此。怎么对云弈和刘照江这样时,你不觉得怪异,对女童就有看法了?”
“不是这样的,”柔姑忙道,“公子,你想过没,阿梨现在还年幼,但日后长大了呢?”
沈谙一顿,双眉微凝。
“公子先才不是说想要让沈冽成家吗?你看这阿梨……”
“这样一想,有点可怕。”沈谙说道。
“可怕?”柔姑不解,“公子,你是说,阿梨若嫁到沈家来,是可怕?”
“非常可怕,”沈谙甚至想想都觉得毛骨悚然,“知彦需要的是一个可以照顾他起居,可以为他生儿育女,乖乖听话的女人,倘若是这阿梨,她得给知彦招惹多少麻烦?”
就说那条毒蛇,他见毒蛇要比常人更心悸十分,若寻常女童在他们面前打死一条过山风,他们早就目瞪口呆。可这阿梨便不同,她眨眼功夫将毒蛇斩杀,他们却觉得稀松平常,毫无惊讶之感。
这样一个姑娘,当当知己好友尚可,有如此传奇的女人为友,足以是人生幸事,可若是做妻子,那一生得多不安稳。
“所幸,现在还早,”沈谙说道,“知彦也未必就会对她动心,但我仍得想个办法,让他不要产生这样的念头。”
说着,他回过身来,未走几步,又往台阶上的毒蛇投去一目。
毒蛇死的极惨,那蛇头模样,令沈谙脊背一阵阵冒出寒意。
他目光变深,转身离开。
石室里其余几个丹炉的炉盖皆已被打开,一些是烂掉的药草,一些是奇怪的动物骨头,还有几个丹炉里面已经分辨不清是什么。
石柱下的丹炉没有去碰,与它相邻的丹炉里,有三层摆放整齐的金色小圆丸。
柔姑用巾帕包了一颗圆丸拾起,灯火下色泽鲜亮,浑不见岁月染沉,半点黯淡。
“这东西,有人敢吃吗?”柔姑回头看向沈谙,“我听闻吞金者会死,这丹药裹了纯金的漆粉,有何差别。”
“只要牛吹的好,屎都有人敢吃。”沈谙淡淡说道。
“公子怎么……说粗话了。”
“若这就是千秋殿里的长生丸,你说我得多失望,”沈谙说道,转身朝这间石室最大的石门走去,说道,“走吧,去其他地方看看。”
他声音轻淡,身姿清瘦,柔姑看着他,仿若看到幽暗石室里似出现千丝万丝无形的寂寥,慢慢朝他围拢,要将他消融于无边黑暗中。
会有长生的,柔姑心中坚定,一定会有。
她不愿不想,看到她的公子像这里曾有过的万千鲜活人命那样,化为荒凉枯骨。
最大的这道石门是半掩的,并未同其他石门那样难以移动,一名手下稍一使力,偌大石门如寻常木门一样轻松往内拉来。
与门轴有关,但门轴内部被厚重木石包裹,难以去看里边是什么部件。
石门外是宽长的走廊。
又是走廊。
“我以为几座炼丹室是相邻的,”沈谙敛眸说道,“这地方着实太大。”
“公子,那条毒蛇,”柔姑说道,“我们要仔细。”
“比毒蛇更可怕的东西,是放毒蛇的人,”沈谙抬眉环顾长廊顶部,说道,“但我不知这人藏在何处。”
“此处当真还有其他人吗?”
“那条毒蛇的确不会无缘无故出现,”沈谙说道,“走吧,也许我们还能与他碰到。”
长廊两边皆是平滑石砖,与一路所见无二差别,墙上依旧有灯座出现,但无一能点亮。
他们不疾不徐走着,火光轻摇,长长廊道里,十支不到的火把照不到多远,如长河中一舶摇晃的舟船。
沈谙走在最前,火把在后,将他修长身影投在地上,他望着那抹倒影,走着走着,渐渐失神。
脑中出现被女童斩杀的毒蛇,同时似忆起早被埋在岁月尘下的那些蛇影。
他怕蛇,怕到极致,不止被蛇妖过,亦见过活蛇吞人。
那么长的黄金蟒,生生将一个缩在角落里的怯弱女童在他面前吞没。
他仍记得女童被吞进去时,脑袋在蛇口,身体在外拼命挣扎的模样。
他被吓傻了,僵硬在那,一双纤细的手猛然伸来,捂住他的眼睛。
而后是生母怒斥的声音:“你们眼睛都瞎了!这么大的一个少爷都看不住!”
母亲从来不会责备于他,将他捧于手上,揣于心口,所以他未受到半点责罚,但那日看管他的人,他再也没见到过了。
除了这个,他被蛇咬,也是因为母亲。
她已经尽力在保护他了,但有何用,她若只有十日与这些打交道,他必什么事都不会有,可她若日日与这些打交道,又怎么能保护他周全。
自小到大,这类事情从不缺少。
没有人知道他幼年过的有多提心吊胆,他问母亲为何要这样,能不能弃了,母亲说这是活着的资本,是保护自己的武器,不能丢。
他很想问,那谁来保护他,他真的害怕。
在母亲身边害怕,每日去见祖父祖母时,会更害怕。
不仅是祖父祖母,包括他们身边的仆从,所有人厌恶,痛恨,鄙夷的目光,像一颗种子在他心里深埋,长出巨大黑暗的阴影。
他以为自己不被人疼爱,直到那日,他偶然撞见了被郭晗月所推攘的沈冽。
不过才四岁的男童,在回去的路上一直被他生母所推。
“我让你去哄你父亲开心,你怎不做?”
“怎么就你这么不讨人喜欢?”
“昨日令你背的文,你背会了多少?”
“你真没用!废物!”
……
仆妇们垂首默然跟着,男童一路被推骂着回去,同样默然。
此后,沈谙经常会往这条路走,不时便能看到被推的跌跌撞撞的小童。
“我一想到你是他的儿子,我便看你生厌!”
“你多看了那核桃糕数眼,是想要吃吗?”
“敬茶的时候,手是不是抖了一下?”
“你们沈家,没有一个人是好东西!”
“奶娘,今日他须罚马步,没有半个时辰,不准停下!”
……
那时,沈双城来施盈盈这时,总要说集解苑不好,说那郭晗月偏执善妒,还有郭晗月所生的那个宝贝儿子,也令他不喜到极点。
沈谙撞见这一幕幕后才知晓,比起自己在沈家的冷眼,真正爹不疼,娘不爱的人,是沈冽。
除了爹不疼,娘不爱,还有一个不时想要除掉他的姨娘,也就是他沈谙的生母。
为了救沈冽,沈谙亲手抓过毒蛇,被咬的那一口至今让他左手不灵活,若非救他的人来的及时,也许他早就死了。
那条毒蛇,也是过山风。
他从小到大,被蛇咬过不下五回,有的无毒,有的剧毒,皆不见母亲停手。
他们这对出生在沈家的兄弟,是真正的可怜人。
廊道前方出现两个路口,一左一右。
沈谙令柔姑掷铜币,选道左边,并在原地留了个显眼记号。
继续前行,沈谙走着走着,忽然说道:“你掷币的动作不对劲,你的手肘被知彦伤到了?”
柔姑微微讶然,抬眸望着他的身影。
“为何忍着?”沈谙又道。
柔姑没说话,望向一旁的石壁。
“等下回去若无路,要继续攀登,你打算如何?”沈谙递来一个小瓶,“上药。”
“是。”柔姑接过。
前方渐渐出现一个石阶,石阶往下,空间越来越大,两旁的台墀延伸出去,延伸至他们的火光都找不到的远处。
脚步声都变得有回音了,抬头不见山顶,这里的空间,比先才所见的那些成堆的白骨还要辽阔。
“公子,你看!”一名手下指着远处高空说道。
众人抬头,一条长长的锁链悬于矮空,锁链下边垂着一座木牢,木牢里有几具白骨。
“这边也有。”另一名手下指着高空说道。
“还有这边!”
越来越多的空中木牢被人发现。
同时还有牵制这些木牢的机关。
两座木牢被放降下来,其中一座木牢还有一个小孩尸首。
木板上有许多抓痕,指甲挠出来的,地上还有很多衣服碎片。
沈谙捡起衣服碎片,来回端望,目光冷了冷,递给柔姑。
柔姑接过,惊诧道:“羽缎?这怎么会……”
“看来这地方,比我们来的那片地方,要新的多。”沈谙说道。
柔姑看向那些尸体:“羽缎不菲,他们也算是有钱人了吧。”
沈谙笑了,又捡起一根肋骨,淡淡望着:“你说,我们会不会也被这里的人抓起来,放在木牢里吊上去?咱们身上的衣服虽然款式不如何,但料质也不差。”
“公子的意思是,这些尸首有可能也是闯入进来的?”
“猜猜罢了,”沈谙说道,站起身,“在这里再仔细看看吧,极可能有不少机关,大家仔细。”
“是。”
沈谙望回到地上的白骨,便是不知沈冽那边现在如何了。
……
……
幽长甬道里,女童和少年缓步走着。
“圣人不朽,苍为无度,万物无业,并作以时衰?”夏昭衣说道。
“嗯。”
“下面那句呢?”
“言亡身,盖末之星,子守列张,茫昧于太微之南。”
“你记得真清楚。”夏昭衣说道,“再下边那句,是不是叫甚古大祸,力牧于今,乃入轮回,往生复往生?”
“你看过这本书?”
夏昭衣点头:“看过,《居周则》,又名《众妙论》。”
“邪书?”
“炼丹的,也说不上是不是邪书,”夏昭衣说道,“信的人奉为经典,不信的人自是不屑。”
“那,你呢?”
“我,不屑啊。”夏昭衣笑道。
沈冽见她骤然一笑,火光里笑靥灿烂,他也不由微微一笑。
“但这枯骨生花,令我颇觉不安。”沈冽说道。
“嗯,可能是药。”
“药?”
“是呀,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在诸多炼丹家眼中,万物为一体,谁皆可为药,他们将人也视为药,他们口中的枯骨生花,即将人骨提炼药物。不过,就这邪佞之地,我觉得炼出来的定是剧毒。”
沈冽点头,顿了下,说道:“那,你所指的凶兆,与此有关吗?”
“有……吧,”夏昭衣的声音变得不确定了起来,她抬起头看着少年,很轻的说道,“沈冽,你信鬼神吗。”
沈冽看着她,女童明亮的雪眸似会说话。
沈冽看向前边,人生第一次对人说谎,他说道:“不信。”
“我信。”夏昭衣说道。
“所以我保护你,”沈冽认真道,“我不信鬼神,便心中无畏,是不是会令你觉得踏实?”
夏昭衣顿然弯唇,丝毫不吝啬笑容。
“我也保护你,”夏昭衣说道,“我信此道,心有敬畏,行事仔细谨慎,是不是也会令你觉得踏实?比如……”
她忽的抽出匕首,朝前方幽暗处射去。
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乍响,一条还未发动进攻的毒蛇惨死于锋利刀刃下。
嗡鸣撞击声回荡,长廊两壁每块石砖都像在震动。
沈冽快步过去拔出匕首,抬眉朝前方幽暗处望去。
“其他的跑了,”夏昭衣跟上来说道,“听动静,五条不到。”
“同样很瘦,”沈冽望着地上的毒蛇,“过山风会攻击同类,饿到如此情况还有同伴,可能并未关在一起。”
“但很快会自相残杀,”夏昭衣说道,“除非再偷袭我们。”
沈冽用巾帕擦掉匕首上的脏污血水,递回给女童。
看着她将匕首收起,沈冽说道:“你下来时,与你师父说过吗?还是偷偷下来的。”
夏昭衣眨巴了下眼睛,抬眸望着他。
“若他知道你下来了,他会一起来吗?”沈冽又道,“毕竟你病的严重。”
以前是不会的,师父从来一副你爱死你死,与我无关,有多远滚多远,别烦到我的模样,哪怕离岭大山在他面前塌了,他毕生心血珍藏被毁,他都不会有所谓。
就如两年前,她离开离岭,师父也只是看着她离开,半句阻拦都没有。
但是现在……
昨日,支离在她床前一直唠叨。
“我怎么不知道有你这个师姐呀?”
“我只知道有个大师姐。”
“师父可想念大师姐了。”
“你都不知道,大师姐死了,师父有多伤心。”
“但是我没见过大师姐,师姐,你见过她没,大师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师父说他此生最得意的弟子,只有大师姐。”
………………
“我不知道,”夏昭衣说道,“他可能会来,也可能不会,不过不管他。”
她往旁边走去,手掌在墙壁上的大砖块上轻按,说道:“不管他会不会来,我们要走的路还是要走,就当他不来好了。”
沈冽执着火把跟去,说道:“这些石壁很牢固。”
“嗯,这下边是甬道,我从下边经过,绕开一个巨大岩体,去到了炼丹室里的暗道,再上来便见到了你。所以,此处应该不会有大机关,若有大机关,不会将石壁封堵的这么死,同时这里的岩体不会被轻易砸开,否则有坍塌的可能。不过一些小机关……”
她的指骨在石壁上敲了敲,发出实心的陈闷声。
“小机关倒是不足为惧。”她接着说道。
提及大机关,沈冽拢眉,说道:“你应听到那几阵巨响了。”
“嗯,在地下,”夏昭衣抬起头说道,“其中一阵,我正巧站在铁门旁,震的耳朵都疼了。”
沈冽当即望向她的耳朵,担忧道:“现在还疼么?”
“也还好,”夏昭衣一笑,抬手扯了扯右耳,少见的俏皮,“有时会有嗡鸣响,不留意就没事,而且嗡鸣响一结束那阵,我的听力会特别清敏,你看,”她指向后边的毒蛇,“我刚才就那样打死它的。”
沈冽循着她所指,朝毒蛇看去,说道:“那阵巨响是一个大机关,它将那些老鼠吓跑了,阿梨,”沈冽望回女童,“会不会是你师父担心你,所以同元禾宗门的宗主下来,恰老宗主懂这里的一些机关。”
“你如此一说,似乎有这个可能。”夏昭衣点头。
“但这些毒蛇的确有人饲养,并且长期饿着它们,”沈冽说道,“我确认这里有人长住,或经常来此。”
“嗯,”夏昭衣收回目光,朝前走去,同时手指在墙上不断敲打,边道,“你见过林又青吗?”
沈冽跟在她后边,望着她的小手在墙上敲打,不知不觉学着她的模样,也抬手在墙上敲着,因为个子要远高于她,所敲的地方更高。
闻言,沈冽说道:“见过一面。”
“施又青呢?”
“未曾。”
“她们真有趣,同名不同姓,我师父最喜欢这样离经叛道的人了。”夏昭衣笑道。
“戴豫告诉我,施又青同他说我母亲的死与她母亲的死有关联,当时你也在场。”沈冽说道。
“嗯,”夏昭衣说道,“施又青大抵想让你帮她查吧。”
“那时施盈盈已经死了,她是在同我祖父祖母请安时,被我祖母令人强行灌的毒药,当时……我和沈谙一同在场。”
夏昭衣停顿了下,皱眉说道:“杀死一个人的母亲,却没有将他带离现场?”
“嗯……”
夏昭衣“哦”了声,继续前行。
“我母亲是在施盈盈死后一年去世的,去世前一个月,她身上开始长许多红色小疙瘩,有脓包,一碰有剧痛,不久后开始咳血,血为黑色,双脚浮肿,几乎瘫在床上。在开始咳血时,她便伴有幻觉,见谁都想认为是想要害她,用匕首刺伤了许多人,还咬伤了我的奶妈。府中开始传她中邪,是……施盈盈鬼魂所害。”
“这是中毒了,”夏昭衣说道,“沈府上下便没有人怀疑是中毒吗?”
“怀疑了……”沈冽声音变低。
夏昭衣一顿,说道:“沈谙?”
“嗯,”沈冽望向前方,低声道,“祖父祖母皆说是他,但找不到证据,后来祖母令人架了口大锅,逼沈谙承认,我赶去时,他们已将他的手按进了沸水里。”
夏昭衣笑了,冷冷道:“逼他一个小孩承认,无非是想要对郭家有个交代吧。”
沈冽轻拢眉,没说话了。
夏昭衣抿了抿唇,抬头看他,说道:“沈冽,我并非……”
“无妨,”沈冽说道,“你说的是事实,我没事。”
夏昭衣看着他,忽的又笑了。
“嗯?”沈冽不明白她笑什么。
“没事。”夏昭衣说道,回身往前面走去。
其实还想问一问《居周则》的,虽然是本炼丹的书,但是在当世越来越少,这本书出现在施盈盈手里,不知和沈谙今日来这春秋长殿是否有关联。
而且,她现在对施又青和林又青的施家起了好奇,以及她们身后的师门。
包括她们师门远赴千里去北元寻她的骨灰,是要做什么?
这里边还有一个人,林清风。
她在京城疯狂敛财,当初甚至还想谋划一出瘟疫戏码,想发一笔民难财,她竟也是她们师门的人。
这个师门,有点意思。
远处传来水声,还有夹杂在水声里的铁索声。
前方出现一个分叉路口,分作三道,夏昭衣和沈冽选择水声的这一道,沿着石阶下去,空气变得清寒湿润,回音也变大,视野渐渐明亮,有日光从前而来。
石阶一旁的石砖墙渐变为铁索,十步一个矮石柱,铁索外有回风吹荡,是处悬崖。
待转过一个弯后,视野彻底开阔,是个巨大的溶洞,日头从石罅缝隙里穿入,对面是一片浩浩大水,飞流直下,直坠深渊。
他们所听闻的铁索声,来自于大水中的铁链,巨大的铁链系着数座大水车,随着水车摆动,铁链也在转动,牵系着远处黑暗里的不明物。
“这么大的动静,我们竟到这里才能听到,”夏昭衣说道,“那些石壁约有隔音之效,当初却不知是谁设计建造的。”
“水很大,”沈冽说道,“现在陆上的雪水消融速度尚不及这般快,这里的水也许是河道。”
夏昭衣望着对面的瀑布,白练破空,飞响奔雷,这个地方,约莫是元禾宗门西北处山脚的河道分流。
“我大概知道我们在哪了,”夏昭衣思索说道,“这一片若有藏身处,也绝对不难找出。”
沈冽朝她看去。
“容我回忆。”夏昭衣说道,而后闭上眼睛。
视线一路从此原路返还,随即整个空间在她脑中被瞬息击碎,万千石块迸裂,一层层拆解分开,从他们最初下来的深渊开始,重新搭建。
上下共六层索桥,索桥木板急速铺陈,延向未知前方,她的身影出现在进来的平台石门外。
石门进来后的距离,往上的台墀,两旁的灯座,曾在台阶上所先后遇见的几个分叉口,那些分叉的廊道所延伸出去的方向,台阶上豁然开朗的空间,甬道里迎面而来的鼠群……
视线一路漫延,穿过鼠群,穿过石室,迈入又一条甬道。
她所走过的所有地方,上下层次全部清晰,一片明亮。
未知的地方阴霾晦暗,便重新打破,置身于局外去俯瞰大地。
高空寒风呼啸,掠过旷野山川,远处元禾宗门在偌大的龙担山中,也只占零星一隅。
万物夏荣冬枯,山川植被不仅能看出四季变化,亦能判出山脉和河道走势。
哪几个方向将是死路,哪几个方向将可能是供水源头,哪几个方向又有无穷可能。
最后视线落在他们现在身处的溶洞之上,一条破山夺路,狂奔势凶的大河分流。
夏昭衣睁开眼睛,抬头一笑:“找到了!”
每每她一笑,沈冽便会随之心悦。
“在哪。”沈冽说道。
“但是未必有路,”夏昭衣说道,“我们兵分两路?我爬你走?”
“……”
“爬山,”夏昭衣指指他们后边的石壁,“我说的是爬山。”
“我知道,”沈冽说道,“不成,爬山也未必有路,而且你病着,稍有不慎的话……”
他打住,没敢说下去,光是想想便觉害怕,他可是很少会害怕的人。
“好吧,你也是病人,不宜替我担惊受怕,”夏昭衣轻拢眉,说道,“那我们再想办法。”
她回身往上走去,说道:“却不知道你大哥在哪了,他们人多,应该不会出事吧。”
“他们城府深,办事谨慎,应该不会。”沈冽说道。
夏昭衣点点头。
……
……
能点燃的灯座,都已经被点燃了。
四周火光明澈,照出头顶共一十六个大铁笼,其中九个铁笼里边皆有白骨,七个铁笼是空的。
最高的铁笼离他们少说有五十丈,最低的铁笼则只有三丈之高。
他们进来的地方往下是一排又一排的长石阶,共约二十层,对面最下方是一处三丈高的平台,平台上安放三个大丹炉,因平台太空旷,三个大丹炉显得孤零冷清。
沈谙现在站在平台对面的石阶上,望着那三个大丹炉,那处没有火光,只能在幽暗中看个大概。
这三个大丹炉,与他们在第一个炼丹室里面所见的最大的大丹炉一模一样。
但那里是炼丹室,这里则更像是一个开放的大型空间。
而平台上虽空旷,但陈设雕刻非常精细,包括平台边缘的纹络,都可见这三个大丹炉当初被怎样重视。
而沈谙之所以没有过去,因为那地上有一条蛇。
很粗壮的蛇,脖颈高立,长舌吐信,跟之前女童所斩杀的毒蛇一样,都是过山风,只是,这条蛇要肥壮很多。
沈谙觉得,自己有些腿软……
两名手下已经执剑去了,必须要保证一击射杀才可以。
沈谙看着他们过去,顿了顿,回过身来望着他们的来处。
“公子,”柔姑看着他,“你去歇一歇吧。”
“好了叫我。”沈谙闭目说道。
“好。”柔姑说道。
话音方落,却听得一声惨叫响起。
柔姑惊忙回头,但见阴暗角落处又有一条毒蛇出现,朝一名手下攻去,目标是他的脖颈。
手下倒地的同时,将毒蛇斩做两半,高台上的毒蛇同样朝他进攻,张开嘴巴去吞他的脚。
柔姑立即拔剑,朝高台冲去,同另一名手下一起,利剑朝那条毒蛇刺下,却见高台另外一边,又出现了数条毒蛇。
“退回来!”沈谙叫道。
就这么短的功夫,被袭击的手下已经快不行了,浑身抽搐,尤其是半截被吞入蛇腹的腿,他怎么都抽不出来。
柔姑往后退,心下不忍,忽的举剑,朝这名手下的脖子抹去,送他最后一程。
“这边也有!”远处一名手下叫道,“公子,这里有三条蛇!”
“我这边也有!”另外一边手下叫道。
“公子,这里有四条毒蛇!”
……
沈谙快昏过去了。
颤颤巍巍跑上到台阶最高处,他已面色惨白,望着下面的这些毒蛇,记忆里那一缸缸毒蛇,一坛坛泡着毒蛇的药酒,似乎顷刻变得鲜明。
忽的一阵反胃,沈谙回身俯在地上,张口吐了起来。
“公子。”柔姑忙抬手拍他的背。
手下们聚拢过来,以火把对着它们。
台墀干燥,平坦宽阔,毒蛇爬上台阶并未有太多阻碍停滞。
蛇身扭动蜿蜒,离得近的几条蠢蠢欲动,不停挑衅。
沈谙不敢回头,背对它们,手里握着拭嘴的巾帕,紧紧的拧皱成一团。
“公子,十九条。”柔姑在一旁低声说道。
“几条肥的?”
“没有,”柔姑说道,“除了被我们杀掉的那一条。”
“它死透了吗?”
柔姑抬眸望向那条大蛇的尸体,目光浮起浓浓的厌恶。
那条大蛇正在被同伴吞噬,同时那名手下的尸体也在被一条毒蛇吞着。
分明不肥的一条蛇,却能将嘴巴张的那么大。
“嗯……”
“我们的人呢?死了吗?”
“正在被……吃掉。”
“好,”沈谙闭了闭眼睛,说道,“吃了这么多,这几条蛇便走不动了。”
柔姑一顿,抬眸看着沈谙,瞬息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哪怕知道,他已不是第一次这样,可柔姑的脊背仍寸寸冰寒。
“此处真有人,”沈谙又说道,“与丹炉有关,这些蛇不想让我们靠近那些丹炉,它们应是从那石台后面上来的。”
沈谙回身,望向远处的大丹炉,四周火光幽微,三座大丹炉在黑暗里快隐匿不见。
“后面应会有通道,”柔姑说道,“但是毒蛇太多了,公子,或者我们先退,等沈冽吧。”
“不了。”沈谙说道,余光看到那些毒蛇,心中又起恶心,回过身来。
顿了顿,沈谙说道:“蛇畏火,也畏烟,令人脱一件外衣下来,涂一层黑枣丹,点火驱它们。”
他的声音越发虚浮无力,极不寻常。
柔姑侧头看他,担忧道:“公子,你可还好。”
“照做。”沈谙说道。
“是……”柔姑应声,转向其余手下。
沈谙重又闭上眼睛,只觉得双耳嗡嗡响,一阵天昏地暗。
涂过黑枣丹的外衣,烧出来的气味恶臭无比,有强烈的刺激。
他们以此开道,步步往石台方向走去,边抬头观四方,唯恐哪里又有袭击者出现。
毒蛇果真没有过来,远远望着他们。
“也畏人,”沈谙很低很低的说道,“世间万物,没有不怕人的。我们弱,它们便会嚣张,我们强,它们就是怂包。”
“它们仍在看我们,似乎……很饿。”柔姑说道。
沈谙唇角淡淡一勾,朝上边的长蛇望去,目光变冷。
身边的同伴就是它们的食物,吃饱了的那几条动不了了,很快便会死,谁忍到最后,谁才是赢家。
贪?
那就只能先死。
石台四周的台阶要高大许多,台阶上雕有百年前盛行的詹璇刻纹,石台布局大气,光看四周灯座便不难想到此处衰落荒置之前的明煌炽盛。
三座大丹炉出现跟前,沈谙令手下去打开时,脑中忆起女童所摆设的那些机关。
“且慢。”沈谙又唤道。
手下们回头看他。
沈谙停顿一下,说道:“没事,打开吧。”
未必便会出现糟糕局面。
第一个大丹炉,里面是一排药丸,已经硬的如石头了。
柔姑取出来,以巾帕包着在地上砸,她力气大,却砸数下才开裂。
药丸里面包裹着红心,柔姑拿起给沈谙看,沈谙准备放鼻下嗅,被柔姑拦住。
沈谙没有继续,将其余药丸收起,看向第二个大丹炉。
柔姑也看去,下令道:“开。”
第二个大丹炉里同样还是黑色的药丸,第三个亦如是,但是第三个丹炉的药丸要柔软很多。
沈谙令人收起,转身往石台后边看去。
那边有一条大路,往下是近三丈宽的石路,台阶古旧,多处破损,沿路又有毒蛇,自斗的厉害,其中一条毒蛇正在吞噬另一条。
空气变寒,冷风从下吹来,风里隐带一股花香,极淡。
沈谙看着入口,忽然不敢下去了。
这边的地面要低于前边,加之石台很高,站在此处下眺,似站在京都的酒楼三层外。
下边没有火光,所以往深处,视线便什么都看不到了。
沈谙静静的望着黑暗,斜飞入鬓的双眉轻皱着,那蒙面的纱布在方才呕吐前被摘下,侧容俊朗如刀刻,眉骨深邃,鼻梁高挺,皮肤因久病而白的几乎透明。
柔姑没有出声,站在他身后五步外,沉默的看着他的后侧影子。
“若这也算是一个炼丹室,那就只剩下最后一个了。”沈谙说道。
“对……”
沈谙沉了一口气,说道:“我们进来多久了?”
“约莫有一日了吧。”
“知彦离开多久了?”
“两个时辰左右。”
“好,”沈谙点头,望着黑暗的目光变得虚浮,说道,“那我们便下去吧。”
倒也没什么好害怕的,山高水远的地方都去过,若再找不到,就去其他地方找。
只要没死,就一直找下去。
他的命,他自己续。
石阶往下,一路将灯座点亮,灯座里的灯油皆充盈干净,足以证实他们之前所想,这里真的有人。
石阶很长很长,一直往下,空气里的花香渐渐浓郁,等通往下面,出现一个空旷的分叉口,共三条路可选。
“我的头都大了。”沈谙说道。
话音方落,远处不知何地传来一声轰鸣巨响。
他们的耳朵倒不至于受惊,因为离得非常远,只能隐约感受脚下的动荡,以及一直在飘荡的悠长回音。
“是那边。”柔姑看向右前方。
“往右?”沈谙说道。
柔姑双眉微拢,不敢做主。
“不过这毒蛇,当真是从这里放上去的吗?”沈谙似自言自语般说道,“这毒蛇,去的未免太远了。”
“会不会有暗格?”柔姑的眸子在四周转了一圈,又道,“公子,这里的灰尘好少,与我们来时完全两样。”
沈谙淡淡一笑:“有趣。”
说着,他抬脚往前走去,所去正是右前方。
远处又响起巨响,脚下的动荡要较之前更为清晰。
随着他们一路过去,沿路的灯座都被点亮,这里的廊道石壁更新更干净,雕纹更精细,就连铺地的陈砖都修葺的光滑平整。
廊道很长,百步之外后,地上的陈砖发生了改变,方砖上开始出现星宿或天地八方位的图腾,样式年代并不久远,取于百年前盛行的孚玺宗。
拐过一个长长的弯口,一座跟之前一模一样的宽长水桥出现,水桥两旁没有栏杆,不过那座水桥水位极浅,此处则很充盈,并且是活水,流动湍急。
迈上水桥,随着火光照去,看不见的黑暗被渐次驱散,一片巨大潭水跃然于桥前空地外,别有天地。
潭水不深,能见水底,约只抵沈谙膝盖,水底刻有浮雕图腾。
图腾极为宽广,现在只窥见一斑,难辨是什么。
派遣出去的手下很快回来,称两旁不见岸。
沈谙望向深潭黑暗处,说道:“那便淌过去吧。”
语毕直接走下深潭。
“公子……”柔姑来不及劝阻,潭水已没了沈谙双腿。
柔姑不作他想,跟着下去,其余手下们也纷纷下水。
潭水阻力不轻,他们行走较缓,足下所踩着的图腾,浮雕的泥石三寸之宽,四寸之高,踩上去勉强能减少一些腿部浸水的位置。
行至三十丈外时,先前那道巨响复又在远处响起,且伴随着巨大水声。
四周山壁及足下潭底随之震晃,地动山摇,他们堪堪稳住身形,抬头往声音来源望去,脚下却在此时忽然一轻,所踩的潭底瞬息下降了一尺有余。
顿然而来的失重,所有人全部踏空,摔在水里。
火把被潭水打灭两只,随即又是一声巨响,还未缓过来,他们脚下的潭底又往下沉降。
“回去!”沈谙爬起后回头叫道。
话音方落,巨响复起,潭底再沉。
火把越来越少,火光所照的水面被震动晃的满是涟漪,将他们的倒影荡的曲折蜿蜒。
水桥下的寒水灌入潭中,随着水面离地面的高度被拉开,桥水下来的声音也变大。
奔回岸边时,距离已过头顶,长年浸泡在潭水里的石壁极其光滑,只有数人上去,大多数摔了回来。
柔姑见状,抢前一步俯腰蹲下:“公子!踩我的背。”
方才蹲下,瘦长的手便握住她的右肩头欲将她扶起。
“你起来。”沈谙说道。
“公子你快!”柔姑叫道。
“公子!”地上的人伸下手,“我拉你!”
沈谙直起身子去握他们的手,这时一道巨响,潭底再沉,水潭里的诸人重又跌倒。
柔姑膝盖重磕在地上,顾不上疼痛,仓皇爬起去扶沈谙。
“公子!”柔姑红着眼眶,“快!踩我上去!”
胳膊却被沈谙反握住,一把往上推去。
“抓住她!”沈谙叫道。
地上的手下们抓住柔姑的手,柔姑回头惊道:“公子!”
话音才落,又一道巨响,沈谙在下跌时将柔姑用力上推:“你们抓稳了!”
柔姑被拖曳着拽回地面,回身趴在崖边:“公子!”
往下又降去的潭底将距离拉的更大,沈谙摔进水里,黑衣在黑暗里快看不清。
入水岩口大泻的桥水似一道白龙弯栈,高处飞川直下,溅起大珠小珠,声音嘈杂。
柔姑抬手抹泪,无声痛哭,忽听沈谙声音从水声中穿来:“不要走远,若我们回不来,便当我们死了,让知彦带你们离开!”
“公子不会死的!”柔姑叫道,“公子你等着!我去想办法!”
沈谙坐在水中,仰头望着她。
四周手下们狼狈的稳住身子后,惊惶朝他望来。
“公子,我们怎么办?”
“还……能回去吗?”
沈谙双眸微敛,轻蹙长眉,望着崖上。
现在没有离多远,连一丈都未到。
能回去,他坚信。
但是早回去,还是晚回去,便看柔姑了。
他们现在身处的潭水是一个大机关,是机关,便是人为,沈谙不认为这世上有任何人能够在此挖到龙渊之底,甚至五丈都不会有。所以,这个水潭终究会停止下沉,而出水岩口的水恰能送他们回去。唯一担忧的,是身体会被冻到什么程度。
沈谙回身看向偌大潭水,常年野外涉水行山,是以每次出来时,身上都会做足准备。
譬如他身上这件冬裳,绵厚温暖,同时在衣裳里面又缝着特制的油布,不管是外套的黑色劲衣,还是他内里的中衣,皆缝制了数件。
但现在,凛冽潭水渐渐浸透渗入进来,似利刃尖刀,剐着皮肉。
“若我再多等一阵,便不会发生此事,是我之过。”沈谙说道。
“不怪公子,”旁边有手下说道,“谁都料不到会有这样一个机关。”
沈谙朝他看去一眼,似笑非笑的勾了下唇。
他……其实倒不认为这便是件坏事。
“逢三会一停,”沈谙说道,“很快又有声音了。”
手下们苍白着脸色,不安的看着他。
水位上升的很慢,但能够觉察得到它的升起。
为了防止落势,他们在水中蹲着,这样下沉时要略微好受,虽然同样有摔倒的风险。
巨响果真很快来了,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六下……
有几人被跌的七荤八素,差点吐出。
过去良久,下沉的落势终于停下。
远处巨响依旧,但数声过后,地面都没有再动,足底下则有非常强烈鲜明的机关转轴感。
“一十七次,”沈谙说道,“每次约一尺,所以这里两丈不到,不算多深。”
两丈,可能三楼都不到的距离,若非光线太暗,抬头顶还能看到那几个已经上去了的手下。
沈谙转眸,朝对面的黑暗望去。
这机关在他们来时便开始动了,他不觉得是用来对付他们的,也许有人从这里去往对面,以此机关断后。
可若说建造这么大的机关,就为了断后,他也不信。
能断后的办法,成千上万,为何要选择最累的一种?
那么这里……
“想到水,你们会想到什么?”沈谙忽的说道。
众人的身子皆在水里,浸的发痛发麻,闻言朝他望去,不知他想说什么。
“冲洗,驱动,或者,灌溉,还有什么?”沈谙说道,“不过这里,不可能是冲洗。”
至于驱动和灌溉。
引如此多的水,驱动什么?
或者,以这些水去灌溉什么?
他在看到那些如山堆般的骸骨时,最先想到的便是口粮的问题。
但这里,又似乎没有阳光。
支离蹲着大厅中央,抬头望着西北方向。
一连二十多声巨响过后,他等了又等,巨响都没有再响起。
“这次的响声不知是谁所为,”支离说道,“会不会是师姐呢?”
大厅里灯火通明,南边是长长的木架,晒茶叶似的,晾着一筐又一筐风干的药材。
老者背着手,在其中缓步慢行,不时捡起几味药材放在鼻下轻嗅。
夏昭学则在东边,他身前身后全是大书柜,这些书柜比本就足够高大的夏昭学还要高出半个身子。
支离说完,看向他们,发现依然没人理他。
从暗道出来后,他跟在师父后边穿过几条大廊道,而后不知不觉走到这。
看得出师父也是误打误撞来的,到这后,师父便停下观察,四处信步,东看看,西翻翻,没有要继续赶路的意思。
一呆,就是一个多时辰。
“师父,”支离说道,“师姐可能真的需要我们。”
老者走的很慢,点点头,算作听到。
“师父~!”支离苦巴巴的说道,“咱们什么时候去找师姐?”
老者看他一眼,终于说道:“我是来接她的,不是来帮她的。”
夏昭学闻言一顿,从书上抬眸朝老者看去。
“你连自己的徒儿都不帮,”支离皱眉说道,“师父,不厚道啊。”
老者如若未闻,这时恰走到两个木架中间的宽长木柜前,他抬手,从摆放整齐的锦盒和药瓶中拾起一个水绿弹墨方盒,打开凑在鼻下一嗅,眉眼随之大变,将方盒拿下,惊愕打量。
支离始终盯着师父神情,见他飞长双眉挑起,支离心下大惑,上前说道:“是何物?”
半响,老者恢复平静,将方盒放回原处,说道:“没什么稀奇。”
身子却在说完话后明显的晃了一晃。
支离胸口一个咯噔,脊背都跟着绷紧:“师父?”
下一瞬,便见老者蓦地直挺挺倒地,砸出闷声一响。
“师父!”支离大骇,狂奔而去。
“前辈!”夏昭学惊忙放下手中读物,大步奔至老者身旁。
支离俯下身,就要抱起老者上身,老者忽的睁开双目,一双漆黑眼眸明亮锐利,逼视一般瞪着小少年。
支离“啊!”的一声后跌,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才叫不厚道。”老者慢声说道,已翩翩然爬起,继续去翻药物。
夏昭学也被吓到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吓死我了,我师父吓死我了,”支离腿软的叫道,“师姐二哥,你扶我一把。”
夏昭学困惑的看着老者,转身扶起地上吓坏的小少年。
“师父,你从不曾这样的,你这是怎么了嘛!”支离拍着身上灰尘,冲老者的背影叫道。
老者没回答,身影已走远。
“他真的从来不这样的,”支离看向夏昭学,说道,“我师父是个极其稳重的老人。”
夏昭学点头,见他无碍,松手离开,但夏昭学自身面色仍不好,血气全无。
回去拿起先前放下的书册,夏昭学停顿一下,抬头朝老者所在的地方望去。
方才那一瞬,他心跳如奔,完全不知能做什么,好在不过虚惊一场。
妹妹,夏昭学心中啼笑皆非,你生命里最重要的师父,他也是有玩心的。
“差点忘了,”支离还留在原地,看着夏昭学嘀咕道,“这也是个不爱说话的。”
他抬手去翻竹筛里的草药,百无聊赖的翻着,边抬头望向师父离开的方向。
要不要去问问清楚,他老人家为何性情大变?
还未拿定主意,却见师父在远处的角落里摆弄,随后拿出一把三个脑袋那么大的大锤子。
支离瞪大眼睛,愣愣的看着老者。
这,该不会是中邪了吧?
老者掂着锤子,份量很够,他回身仰起头,望向石室头顶。
整个大厅共十二根大柱子,其中四根柱子要比其它柱子都大,成色亦更新。
老者拿着锤子,朝最近的那根柱子走去。
支离拔腿就跑,奔向夏昭学。
老者抬手摸了摸柱子,指骨在附近轻敲,绕了半圈后停下,后退半步,举起锤子。
“师父,会不会塌啊!”支离在远处叫道。
“这根不会。”老者说道,锤子往石柱砸去,非常利落,连着三下没有半点停顿。
石柱破开的裂痕处,碎石碎沙掉落,老者扔掉锤子,取出蒙面布和手套戴上,掰开泥块。
身后啪嗒啪嗒脚步声响起,支离跑来张望:“师父,是什么?”
“绳子。”老者抽出一捆脏乎乎的麻绳,扔在地上。
“绳子?”支离垂下头,看着绑做一团的麻绳。
老者又扔了两捆麻绳出来,丢在地上。
“还有死人。”老者又道,手臂在里边摸索。
“死人?”
“黏在一团了,”老者往后伸手,说道,“锤子给我,你往右站。”
支离忙去抱起,吃力的交到老者手里,而后往老者右边躲去。
又连着五下,碎石掉落的更甚,一团巨大的泥浆从石柱里砸落下来。
“好多灰尘……”支离用袖子在身前挥着,一手捂着口鼻。
好一阵子,灰尘终于散开,支离一眼便看到泥浆上正对着自己的一张人脸。人脸嘴巴大张,神情惊恐扭曲成狰狞模样,他赶紧别开头。
“好吓人!”支离叫道。
老者说道:“去拿个捣药的药杵来。”
“我这就去。”支离应道,啪塔啪嗒跑走。
“前辈。”夏昭学走来,递来一个小竹篮,竹篮里放着药杵,青铜镊子,剪子,钳子等一堆小物。
“好,”老者接来,“有劳。”
夏昭学看向老者身前的大泥浆,双眉拢起:“这是……”
“应是活着被填埋进去的,”老者说道,“其他几根柱子里或许也有。”
“太恶毒了。”夏昭学说道。
“也不尽然!”支离捏着小药杵跑来,望见老者已有工具在手,他将小药杵在竹篮里放下,起身说道:“师姐二哥,若是易书荣,陶岚,孟津辞在你身前,你当如何?让你凌迟剐了他们,你可会做?”
夏昭学微顿,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你看,”支离伸手指向地上泥浆,“他们如果也是十恶不赦的大坏人呢?与其说恶毒,我们不如说它邪门,这个地方真的太邪门了!”
邪门的让他满是不安。
尤其是那块泥浆,这样抱在一团的尸体,让他一阵复一阵恶寒。
夏昭学倒不为那些尸体所骇,而是不解于他的话。
如果也是十恶不赦的大坏人呢?
这类如果,实际上没有半点确凿证据,在妹妹那边是从来不曾出现的。
“你方才说恶毒。”老者忽然说道。
夏昭学朝他看去,老者没有抬头,手里的动作未停下,在刨,撬,钻,挖着泥浆。
“是,”夏昭学点头,“是恶毒。”
“你觉得,昭衣若还活着,她会如何看?”
“恶毒,”夏昭学说道,“妹妹不喜折磨人,她会给人痛快。”
老者“嗯”了声,说道:“若是阿梨在此,却不知道会如何说,她在京城所为你应有所耳闻,一个路千海,一个安秋晚。”
夏昭学拢眉,看着老者捡起一块破碎泥团丢到一旁。
顿了顿,夏昭学的唇角微勾,忽的笑了。
同一个师父,教出如此不同的徒弟,奇怪,却也不奇怪。
“师父只在懒惰问题上管我,其余皆由我,任我自由生长,从不过多干涉我的想法。”这是妹妹说过的话。
夏昭学回身,在老者身旁蹲下,看着老者灵活的手,说道:“妹妹喜欢随身带着一个小包裹,里边装着各类小工具,她喜欢敲敲打打。”
老者点点头,没有说话,又挖出些泥浆丢在一旁。
那张将支离吓到的人脸已逐渐清晰,一具干尸,难辨男女,下面压着另外一具,那一具的头骨似乎有所碎裂,想来应已面目全非。
夏昭学便也不说话了,沉默的看着老者处理这些尸体,支离则背对着他们而坐,恹恹的望着前边的书柜,想快些离开。
几具尸体渐渐明朗,一共五具,用麻绳紧紧绑缚在一起,黏糊在一处,已经分不开了,除却被老者先掏出来的麻绳之外,他们身上还绑缚着五道麻绳。
老者查看麻绳与尸身上的布料后,再抬头打量四周,而后拾起锤子往下一道柱子走去。
支离忙爬起:“师父……”
话音未落,已见老者的锤子将柱子击开了。
支离抿唇,乖乖的弯腰,收拾地上的小工具放在小竹篮里,捧着竹篮朝老者走去。
这根柱子同样藏有尸体,老者将泥浆大略处理后,这里面是六具尸体。
另一根柱子里是四具,剩余的那一根柱子,是五具。
“这有什么讲究吗?”支离看着地上的这些尸体,说道,“五加五加四加六,这是二十具。”
“讲究不清楚,但是,”老者的目光望向第一个柱子下边挖出来的尸体,说道,“我认识他。”
“啊!”支离惊诧,“师父,你的故人?”
夏昭学也诧异,望着那边扭曲成一团的干尸。
“五,五,四,六,这是邪阵,”老者起身说道,“每逢七个月,紫微垣胃宿天船,积尸与东南秋常,泠岩会组成凶藏之象,其各星数,为五五四六,但还不止。”
“不止是何意?”支离忙问。
“同一日,四面星象俱有变化,共六个凶相,”老者抬头望四周,说道,“此为其一,沧尸碑,其余五星象,不知是否会被搬来。”
“若是有的话,那便不止是这二十个惨死之人,”支离说道,“师父,他是你故人,便不是什么坏人了,对吗?”
“谈不上是我故人,他是离岭山脚六容村的脚夫,我与他数面之缘,但确然不是坏人。”
“那……果真太恶毒了,对一个寻常村民下此毒手,谁所为?太贱劣了!”支离气道。
“前辈,离岭的脚夫,出现在这?”夏昭学说道。
“不奇怪,”老者淡目扫过地上众尸首,说道,“因为他姓乔。”
“乔……”夏昭学一顿,“离岭乔氏。”
“乔家的人!”支离惊道。
虽然他在离岭呆的不多,但隐约听闻过乔家的事。
南塘县就在离岭,当初昭州说有一场大叛乱,早早听闻消息的乔家唯恐全城慌乱,便不在第一时间告知官府,而是自己先跑路,最后害得南塘县被屠。
三年后,阔州江边小村漂来成片棺木,一共八十六口,全部都是乔家人,还有乔家的远亲。
没错,不止是乔家的丫鬟家丁仆妇,就连乔家远在五代之外那些无辜的穷亲戚们也没有放过。
而这些棺木,不过是乔家后文里最为出名的其中之一,在乔家身上所发生的那些吊诡离奇之事,恐怕说书先生三日也讲不完。
“走吧。”老者说道,走去捡起那大锤,似乎要一并带走。
支离见状,跑上去将那小竹篮带上,看了眼地上零散的尸首,支离说道:“师父,这些尸体咱们就不管了吗?”
“管他干嘛?”老者头也不回。
“他们是无辜的,就这样横死,咱们稍微收拾下给他们一个安息都好。”
“死都死了,”老者淡声说道,“做什么都没意义,你若觉得于心不忍,你可以留下。”
支离拢眉,捧着怀里的小竹篮看老者走远。
身旁瘦长的年轻男子这时说道:“妹妹曾说过一句话。”
支离扭头看他。
“众生必死,死必归土,上下以别幽明。骨肉毙于下,阴为野土,活人立于上,百物昭明。”
劲瘦纤细的手拍了拍支离的肩,夏昭学续道:“她不爱看出殡,也极少参与葬礼,不过你若要整理这里,我可以暂时陪一陪你。”
“我只是个孩子。”支离说道。
“什么?”
“我刚才说不恶毒,但他们如果是无辜人,那就真的很恶毒。”支离看向那些尸体说道。
“不管是不是无辜人,以凌辱破坏他人的身体为痛快之所在,这都是恶毒,与对方是否十恶不赦无关。”夏昭学说道。
“那易书荣呢?”支离抬头看着他好看的眉眼,“师姐二哥,我刚才问你的,你还没回答我,如果我把易书荣和陶岚抓到你跟前来,你如何对他?”
“千刀万剐。”夏昭学没再犹豫,平静的说道。
“知其恶毒,还要为之?”
夏昭学点头:“是。”
知道这件事情是不对的,还是要去做,支离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虚伪。
不过,看夏昭学似乎没有要往自己脸上贴金,标榜自己是好人,这便又不算是虚伪吧。
可能,真的很恨。
支离觉得自己暂时还理解不了多深刻的仇恨,便干脆不去琢磨。
至于这些尸体,他也觉得没有整理的必要了。
看灯油书籍和草药,以及四周不多的灰尘,这里约莫有人常住。
谁住谁整理好了,反正应该不是什么好人,支离有些不负责任的想着。
老者拿着大锤子,已经走出去很远了。
走出大厅后,老者停下脚步,负手望着前方黑暗。
又是乔氏。
数月前听友人闲聊时所提,重宜兆云山最先毁掉的那个匪窝,里面发现了乔家的月下芍,那当家的卞夫人也姓乔。
如今在这里,又碰上了同乔家有关的一二。
老者不清楚是谁跟乔家过不去,甚至,世人一直所传的乔家为狗胆鼠辈,弃全城百姓不顾,自己先跑路之事,老者都不觉得就是真的。
栽赃陷害,推锅替死,这种事情天下太多,何况乔家已死无对证。
但是,他这些年来时不时就会和乔家撞上,却也奇怪。
并不是奇怪这种无缘无故的巧合,而是奇怪于到底何人所为,制造出这么庞大的基数。
就如抓球,五个红球,他抓到四次,这可以称之为巧合。
但如若是一百个红球,他随随便便去抓,碰上二十次红球都不足为奇。
眼下的乔家,似乎就是这一百个红球。
乔氏族人被打乱打散,遍布各地,皆是离奇死状,连此处龙渊的千秋殿都有。
会是谁所为?
就在这时,远处又响起一阵巨响。
老者抬头望去,与之前所响的二十来声不是同一个方向。
是他们分散了,还是另一边被人动了机关?
……
……
忽然而起的巨响,把夺路狂奔,满心慌乱的柔姑吓得腿软。
她及时扶住墙壁,一颗心七上八下。
好在巨响不是来自于身后,而是他们来时的方向。
她喘着气抬头,望着前面入口外的大平台。
缓了一会儿,她勒令自己提神,继续朝前跑去。
从平台下方经过,毒蛇不剩几条,柔姑没有理会,加快速度。
此处下来时不觉得台阶多,上去才发现要走的如此吃力,最上方的那些铁笼里面,那些白骨幽森森散着,她向来不怕骷髅,此时望到那些头骨,心都在打颤。
她怕死了,怕沈谙会死在这,怕沈谙也会成为这里的枯骨。
柔姑眼眶通红,又哭了。
远处那阵巨响又响起,她这次没被吓到,一路奔回来时做过记号的分叉口。
可是这里真的太大了,她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沈冽!!!”柔姑顾不上了,站在分叉口大喊,“沈冽,你可听得到!!”
空幽幽的走廊,远远传来她的回音。
这种空旷和孤独,比她吊着绳索刚下龙渊时还要来的强烈。
“沈冽!阿梨姑娘!!!”柔姑声音带上哭腔,“你们在哪里!”
无人回她,除却远处又一道巨响。
柔姑抬手以袖子抹脸,擦掉眼泪,打算先回来时的炼丹石室。
跑了良久,她才发现路有不对。
他们沿路而来,但凡有灯座的,都点了火,她现在沿着火光回去,路况却似乎不一样了,她对这里没有丝毫印象。
柔姑停了下来,抽出匕首,紧紧握着。
长廊两壁破旧灰黄,石砖大而宽,透着无声的压迫。
柔姑往前走去,脚步变缓,四周太过安静,她仿若能听到自己胸腔里面的心跳声。
这时目光落在前方,她愣住,双目圆睁。
前边石壁下出现一道矮门,这矮门她不会不熟悉,他们从龙渊下来时,便是她最先以绳索缚腰,将一道石门撬开。
那是,排水的口。
但他们从炼丹室出来,一路都未曾见到任何矮门!
如果见到了,不会不留意,不会不停下来关注。
一阵森冷寒意爬上柔姑后颈。
现在最要紧的,是立马找到沈冽和阿梨,回去救公子。
可是如若路不对,如若她自己出了危险,那公子怎么办?!
“有……人吗?”柔姑很轻很轻的唤道。
她往后退去,望着前路光亮,灯座一个又一个,延伸至尽头,一片明亮。
“有人吗!”柔姑又大声喊道。
“谁呀!!!”远处响起声音,极远极远,听音色,似乎是小男孩的。
柔姑惊住,望着前面。
“你怎么是个女的!”那小男孩又叫道。
这里,怎么会有小男孩?
“你见到我师姐了没有?你在哪里啊?”
“对了,我师姐叫阿梨!”
“你告诉我,你在哪!!”
……
阿梨!
柔姑变脸似的,喜出望外的喊道:“你能听到我声音吗,我不知我在何处,你能否听我声音而来!”
远处没有动静了。
“师父!”支离看向老者,高兴的说道,“有人!”
老者如若未闻,他正拿着大锤子,沿着路边一根石柱绕圈,抬头望着石柱上的纹理。
“我知道阿梨在哪!你们来找我吗!”远处的人又喊道。
“师姐!”支离变得兴奋,“师父,你听到了没有,是师姐!”
“你要去便去吧。”老者说道。
“师父你不去?”
老者的指骨在石柱上敲了敲。
“那,师父,我就先让师姐二哥带我去了?”支离又道。
“好,”老者说道,同时后退一步,“你们走开。”
知道师父这是又要拆柱子了,支离和夏昭学往后边退了几步。
“也不知道师父来这里是来找师姐的,还是来拆别人东西的,”支离嘀咕道,“说不定师姐会遇上什么危险呢。”
话音刚落,便听“砰”的一声,老者一锤子砸向了柱子。
支离忙又后退。
“师姐二哥,”支离抬头看向夏昭学,“你陪我去吧。”
夏昭学看向老者在柱子上砸出来的如半张蛛网一般的大裂缝,着实好奇这里边会是什么。
不过,救人要紧。
夏昭学只得点头:“好。”
“师父,那我们走了啊。”支离说道。
回答他的,是老者在墙上又重重的一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