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子很小,两寸多一点,圆形,广口,无把,虽然杯身脏污,但露在外边的图纹仍可见其尊雅。
柔姑对这个杯子不陌生,三年前,沈谙挖过一口棺木,棺木旁的随葬物里有一个万寿缎布所包裹着的锦盒,锦盒里边陈列着一套银质的酒器,便共有七只这样的银杯在其中。
那座坟墓远在枕州六室山的群山峰岭里,极为隐蔽,约有三百年历史了,不是沈谙要挖它,而是沈谙的师父,轻舟圣老范竹翊。
那套酒器最后被嵇鸿拿走了,现在在林清风手里,她最喜欢收藏这些。
沈谙端详着小杯,手指不再转动,柔姑不知他在想什么。
“公子……”柔姑唤道。
沈谙抬眸看她,应了一声,将杯盏抛了回去。
杯盏跌回滚出来的地方,落在那些腐烂掉的,黑漆漆的废渣上面。
“你猜,这里是干什么的呢。”沈谙望着那只杯盏,问道。
柔姑摇头,转头看着他:“你未曾说过,我也猜不到。”
火把是沈谙拿着的,脸上遮着面布,高挺的鼻梁将布高高撑着。
“炼丹,”沈谙淡淡道,“好些都是药渣。”
“药渣?”柔姑望向那颗坏掉的头颅,目光浮起惊诧,“这颗头颅那么软,难道是……”
“而这个婴儿,兴许是来不及。”沈谙说道。
“真恶心。”柔姑想吐。
沈谙将手里的帕子丢了,拾起放在地上的长剑,朝前面走去,说道:“此暗殿名为千秋殿,大约有四个炼丹室,专门烧制长生丸。”
“长生丸?”柔姑很轻的念着。
“你信这个世界上有长生吗?”沈谙回头看着柔姑。
柔姑摇头,说道:“不信,若真有长生,此处怎会荒芜?”
沈谙淡淡一笑:“我也不信。”
他抬头望着四周,边走边道:“但这里绝对会珍藏大量医书药籍,可能还会有一些药材。”
“时隔百年,药材定是不能够用了。”
“但能够看一看,哪些药材是他们所重视的。”
柔姑想到那颗头颅和那婴孩,一阵反胃。
沈谙似乎也想到了这个,脚步停顿了下,说道:“不过,有所为,有所不为,是非对错,我懂。”
“嗯……”柔姑点头。
手下们找了良久,寻到了五道门,三道是堵死的,进不去,还剩两道。
沈谙带人先去最近的这一道。
门没有堵死,但很难开,费了许多功夫才将它打开。
冗沉的摩擦声听得人心头压抑,一寸一寸往里面挪,出现的是一个空旷宽敞的石室,中间有一张桌子,数张凳子,四周墙壁上挂着腐败的字画,除此之外,是满满堆积的尘埃和蛛网,再无其他。
沈谙举着火把上前,前方出现往下的台阶,手下们跟在他身后,同他一样,举目打量四周。
“可能这数百年来,只有我们来过。”柔姑说道。
沈谙在桌前停下,手里的剑轻轻在桌上划过,长剑锋利的顶端将尘埃聚拢成一处。
“山中方一日,人间已千年,”沈谙低笑,“这种感觉真好。”
他回过头去,看着手下们,说道:“一夜未睡了,在此休息吧。”
“嗯。”众人应声。
……
……
白日的光亮落下,深渊里的能见度要大好,可以望下去很远很远。
四周群山的霜雪缓缓下沉,崖壁周围不时滑落下雪块,有些地方已渐渐有汇作一起的细水在往下淌。
沈谙留在上边的手下们在不断清理四周的霜雪,至少要保持这一片的干燥,但很困难,这也是沈谙为什么宁可连夜下去的最重要的原因。
同时,他们的目光在不断的四处张望。
“他去哪了?”一个手下说道。
“不知道……”瘦一点的手下看着远处,说道,“那是不是有个人?”
同伴们皆抬头望去。
就在他们上坡没多远的地方,似有什么身影正在朝他们靠近。
“野兽?”
“好像是人。”
“他回来了?”
“好像……是个小姑娘?”
那团草木越来越近,众人摆好防御架势,往后退去,严正以待。
一片茂林被拨开,霜雪唰唰落下,一张笑脸出现:“眼力不错嘛!”
女孩笑得俏皮绚烂,声音清脆,肌肤赛雪,元禾宗门的紫边白衣衬得她似能反出光来。
“阿梨。”一个手下认出她来。
其他人一惊,比之前更防备了,警惕的看着她。
这种时候,她出现在这,干什么?
若是来坏事,那着实是个不小的麻烦。
“你们说的他,是谁啊?”夏昭衣问道。
“是沈冽,”一人说道,“你来找沈冽?”
“我来找沈谙呀。”夏昭衣笑道。
众人的面色顿时大变,望着她的目光更加戒备。
“噗嗤!”夏昭衣一笑,灿若桃李,说道,“不吓你们了,我来找沈冽的,沈冽人呢?”
几个手下皆恼,若是寻常小孩,绝对把她吊起来挂崖边吓半天。
“沈冽下去了?”夏昭衣看向悬崖。
“他去寻路了,”一个手下说道,“走了约莫一刻钟了。”
“他不从这里过?”夏昭衣伸手指去。
“他说他不傻。”一旁最瘦的手下干巴巴的回道。
“也是,”夏昭衣点点头,“你们这些不怀好意的,说不定会把绳子砍断。”
“胡说什么!”一个手下登时叫道。
另一个手下低声嘀咕:“我看他是胆小,怕了。”
“哦,”夏昭衣看向那个手下,“你胆子大,要不我把你吊起来挂在这,看看你胆子多大?”
分明是一个小丫头,个头才到他们肩膀,且他们人多,她只影一人,可她这样说出来的话,就是奇怪的让人觉得不适不安不善。
这名手下不说话了,扫雪的扫帚还挡在自己的身前,一直保持着警惕防备。
夏昭衣收回目光,四下里望去,说道:“沈冽往哪个方向去了?”
“那边。”一名手下朝南指去。
“不过他说的是去寻路,可能从什么地方绕北边去了也有可能。”
“嗯,多谢啦。”夏昭衣抬手抱拳。
她转身准备走,没几步,又回过头来,看着这几个手下。
“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情了,”夏昭衣说道,“你们是什么时候来的?这一带除了你们,可还见过其他人?”
夏昭衣记仇。
几日前她披霜沐风,翻山越岭到此,疲累倦极,那忽然而来的数箭,逼得她不得不拖着困乏的身体离开,这笔账,她记的呢。
几个手下不知她要问什么,如实告之。
“原来真是你们,”夏昭衣笑了,抬手又抱一拳,“我先去找沈冽啦,再会。”
回过身来,夏昭衣好奇的望向深渊。
这么说来,沈谙应该很早就带人来这了,而且看规模,人还不少。
想到沈谙特意带走老佟和支长乐来要挟沈冽到此,以及杜轩所说的,沈谙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了,夏昭衣的眉心微微皱起。
……
……
光从天上来,入渊照壁,隐藏在阴影里的索桥细如竹筷,以及那些亮着火光的小平台,微弱橙光在日头下淡如白烟。
沈冽是从一道隐蔽的石阶下来的,石阶越走越宽敞,出现一道索桥,同时石阶还能继续往下,索桥下面又有不少索桥,一眼看不出到底有多少。
沈冽迈上索桥,才第一步,甚至都还没迈上,他足下的木板便掉下去了。
他看着木板,再抬头看向前方长长的,望不到头的索桥。
索桥空幽幽的,柔光下灰尘飘浮。
沈冽后退数步,忽的开始发足,大步朝索桥奔去,玄色衣衫似一道呼驰的烈风。
随着他疾奔而过,木板成片掉落深渊,尘埃骤起,芒光下往四方大散。
远处木板大量缺失,沈冽脚步未减,边疾跑边抽出背上长剑,反手刺入崖壁,借力跃起,一脚踩上栏索,以最快速度继续狂奔,没有半点松缓,全凭足下之感掌握均衡,将自己的命狂妄的交付与最原始和先天的直觉感官,直到快至第一个平台时,他的身影忽然微微倾斜,足下一滑,沿着栏索直接滑了出去,利索稳当的停在了平台上。
身后传来木板砸在下方索桥的声音,回音荡开,如掀狂澜。
此处隐隐能看到沈谙手下所留下的长绳了,极远,幽光里一条一条绑缚在索桥上。
沈冽敛眸,修长身影在平台上后退数步,而后再度狂奔,空中尘埃势动,送这些死寂了百年的枯木朽株最后一程。
回音传来,正循着草木倾倒痕迹而行的夏昭衣在崖上驻足。
浮起的尘埃在宽达近千丈的巨大深渊下,如一条细长透明的水龙,逆着她的方向,一路往北。
夏昭衣微顿,随即拔腿,朝南奔去。
在尘埃即将散尽时,她拨开一片草木,找到了隐蔽的不能再隐蔽的石阶。
最先融化的雪水沿着石阶汩汩下淌,夏昭衣下到索桥前,索桥已经不是桥了,而是四根上下平行的绳索。
夏昭衣抬手轻抚绳索,绳索隐于崖壁下,崖上霜雪化水,似是水帘而下,山渊吹来回风,将绳索打湿些许。
索桥太长,对于不擅于长途奔袭的她而言,为了安全起见,只能找点东西滑过去了。
……
……
空气很浑浊,没有半点风,干燥且腐朽。
柔姑一直睡不着,终是爬起,朝黑暗里唯一的光亮处走去。
“你不休息吗?”柔姑轻声说道。
沈谙转头看着她走来,说道:“你怎还不睡?”
“在看什么?”柔姑朝他身前望去。
火光里,一副破旧的字画悬着,上面的灰尘已被沈谙拍掉,难得的是,画上墨色干净,色彩虽失了光泽,但字迹清楚,勾风回折皆清晰可见。
“山寺往生客,山海月中来。前尘旧梦里,桃花笑浮生。”柔姑轻轻念着,说道,“似乎,不押韵。”
“何必押韵,”沈谙淡笑,“作给别人看的,强赋韵脚,作给自己看的,随性为之。”
“往生客。”柔姑看着这三字。
“嗯,往生客。”沈谙说道。
“何意呢?”
沈谙又笑了,淡声说道:“死掉的人呀。”
“死掉……”柔姑的眸光微黯,不知为何,忽然听到这几个字,心里一直说不出的沉闷,她又不是没杀过人,多的是人在她手里“死掉”。
“死掉的人,好像又活了,”沈谙看着字画,念道,“山海月中来。”
“怎么可能呢?”柔姑说道。
“是啊,”沈谙点头,说道,“怎么可能呢。”
“也许,作诗之人思及故人,梦见故人回来。又也许,作诗之人得了重症,寄期怀于诗词,臆想自己死后魂归故里吧。”
“是吗?”沈谙说道,语声带着很轻的怅然。
柔姑转眸看他,忽然有些悲伤。
“应该是这样的,公子,”柔姑低声说道,“这个世界上,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所以……”
她说不下去了。
“所以,”沈谙说道,“要活下去,死乞白赖,厚颜无耻,千夫所指,也要活下去。”
“对,”柔姑点头,望着他的目光变得坚定,“我会一直陪着公子。”
沈谙抬手,斑驳枯槁的手指轻抚字画。
“往生客,”他很轻的念着,又喃喃重复了一遍,“往生客……”
指尖拂过墨字,纸上有凝结的尘块,微凸出来的触感,粗糙突兀,很想要将它用力刨掉,却又怕弄坏脆弱的纸张。
除却这一幅,四周还有近三十幅字画,彼此疏散挂着,相隔极远,沈谙逐一望过来的七八幅字画已烂彻底,无法再辨,唯这一幅清晰,没有落款,没有盖章,只有四行字二十字。
过去良久,沈谙收回手臂,说道:“走吧。”
他执着火把,转身朝下一幅走去。
一幅一幅望下来,除却这一幅,还有一幅的字画也尚清晰。
“惊闻国破山河摧,北望皇都孤城危。春来燕雀将还巢,倦鸿只影何处归。”柔姑念道,顿了下,又道,“亡国诗。”
同样没有落款。
沈谙说道:“亡的,是章朝。”
“章朝?”柔姑一愣,“三百年前?大乾开国?”
“六百年前不会有这种纸,这是益州白龟纸。”
柔姑伸手,指尖拂过字画,没有半点粗砺,未结丝毫灰尘。
“对,是白龟纸,却也没有所说的千年不枯,长寿如龟,且莹润有余,光滑不够。”
“胡闹,”沈谙忽的笑了,看她一眼,“跟个纸有什么好计较。”
柔姑顿了下,抬起眼眸看他。
沈谙很高,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下颚侧容。
他蒙着面布,所以越发显得眉骨深邃,眼眸如星,以及他的睫毛,纤长而细。
柔姑的耳边仍是他所说的“胡闹”二字。
胡闹……
他说得轻快,且……宠溺。
许久不曾听到沈谙以这样的语声说话了,哪怕这个“宠溺”不过只是他随口一说的语气,并无他意。
“白龟纸,”柔姑看着沈谙,说道,“公子,那可能真的是三百年前所写,毕竟这数百年只亡了一个国。”
“你可知,白龟纸还有一个别名吗?”沈谙说道。
“别名?”柔姑轻皱眉,“久留宣?益州纸?青檀纸?”
沈谙摇头:“白龟纸,有一个鲜为人知的别名,叫百鬼帜,虽知道的人不多,但此名由来甚久。”
“有什么说法吗?”柔姑未曾在这一块涉猎。
“倒并没有什么太大的说法,只是不吉利,”沈谙说道,“有人信福祸征兆,也有人不信此道,因人而异,但方技者,不会不信。”
柔姑点头:“我明白了,我听闻深谙炼丹的方技者,他们凡事极具讲究,尽大限度的趋利避害,连生火添柴都要占卜,敲定最佳的天时地利,所以,”柔姑抬头看回身前字画,说道,“这白龟纸出现在这,似乎不适宜。”
“嗯,方技者不会不知白龟纸别名,”沈谙收回目光,执着火把朝前走去,边走边道,“只是,又是三百年前,我这两年所遇,皆与三百年前相关,时逢乱世,果真易生变。”
“如今,也乱世了。”柔姑说道。
“好事,”沈谙说道,“时事造人,太平盛世只会出来一个又一个饱食终日,好逸恶劳的废物,许多大成就,需得乱世方可出。”
说着,沈谙停下脚步,朝前面看去。
柔姑循着他的目光望去,是一方小石门。
“我去看看,公子。”柔姑说道,抽出匕首,朝石门走去。
石门说小,其实并不小,比沈谙要高出半截,只是对于他们进来的那方大石门而言,要显得瘦小许多。
沈谙跟在后面,手里的火光照来,石门周围刻有许多同外边崖壁一样的图纹,积满灰尘。
石门很沉,柔姑伸手推开,同时匕首招架在胸前,缝隙变大,一股怪味扑来。
忽然有一黑物从石门中快速蹿出,柔姑低呼一声,往后边跳去。
黑物蹿向沈谙,沈谙急退,同时垂下火把,是一只体型肥硕的老鼠,非常大,比他们所见过的普通老鼠要大上五倍之多。
柔姑瞪大眼睛,匪夷所思的看向沈谙:“公子,我未看错吧?那真的是一只老鼠?”
“继续推,”沈谙上前说道,“刀给我。”
柔姑点头,把匕首交给沈谙后,双手支在石门上用力。
又一团黑物蹿出来,沈谙这次眼疾手快,手里的火把迅速迎上,老鼠一头撞在火把上,滋啦声响。
沈谙不给老鼠逃跑,追进门内,火把在老鼠背上一烫,老鼠痛的四仰八叉,嘶声大叫。
“公子!”柔姑的声音在身旁惊呼响起。
沈谙抬眉,直起身子朝前边看去。
一座巨大的石室,非常大,与其说是石室,不如说是宫殿,仅凭他手中火把,甚至连两边墙壁都难以看到。
被沈谙烫了两下的老鼠吱吱叫着,翻身跑了。
前方一片幽黑,空旷无边,黑暗里面可以听得到很多细细碎碎的声音,那动静,是老鼠。
“好多!”柔姑说道,“可是,这怎么可能?它们哪来的?吃什么?”
这个地方存在腐物的可能性太少,而植物,这么大的荒荒深殿里,哪有阳光,即便有不需要阳光生长的食物,也完全供养不了这么多老鼠,尤其是这些老鼠的个头,俨然伙食非常好。
“而且冬天了,”沈谙皱眉,“冬日极少能见到鼠群。”
“公子,先不要再往里面了,我将石门关好,你先休息吧。”柔姑不安的说道。
沈谙没有说话,目光望着幽深黑暗。
等了好久,柔姑低低催促:“公子……”
“好,”沈谙点头,“回去吧。”
回过身来,他的目光重又往后面看去,心里面隐隐一股不安,非常强烈。
在柔姑将石门半掩回来之时,与她相隔近一里的山体外,夏昭衣推开了一道石门。
她寻了良久,没有找到可以供她从索桥上滑过去的木板或长布,便干脆不寻了,沿着石阶一直往下,走到了底。
出乎夏昭衣预料,上下共六层索桥,上面四层毁坏的厉害,最底下一层要稍微好些。
她沿着索桥走来,在第一个平台落脚,便看到了这道石门。
石门在崖壁上,是半掩着的,她推动起来毫不费力。
里边空气混浊,一股浓郁霉味,夏昭衣抽出帕子蒙在脸上,提着小油球灯朝里面走去。
很窄很窄的甬道,越往里面,越加宽阔。
前方出现往上的台阶,台墀石砖平滑,非常工整。
在台阶口,她发现了一个远高于她,甚至是远高于成年壮汉的灯座。
夏昭衣看了下地形,踩着高地跃起,而后一脚蹬在墙上,轻而易举上去了,摸出火折子时一顿,这灯座,竟有半壶油。
将灯点亮,夏昭衣跳下来,有些纳罕的抬眸望着灯盏。
灯油长期暴露,是会挥发掉的。
夏昭衣抬眸朝其他地方望去。
这个地方,近些年有人来过?
灯火所照亮之处,墙壁古老斑驳,满是尘埃,另外一边也有灯座,台阶往上,每隔一段距离皆会有。
夏昭衣又上了几处灯台去望,一些灯油较多,一些干枯无色泽。
看来真的有人来过,会是谁呢?
元禾宗门的人?
附近的村民?
罢了,先不想了,她先去找沈冽。
沈冽已经沿着沈谙所行的路,去往排水口了。
进去后需得弓着身子,他手里拿着被沈谙手下们所弃掉的火把,从排水口出来后站在宽敞的甬道上,四周一片漆黑,分不清是哪条路。
空气中的气味非常难受,沈冽脸上蒙了帕子,依然还能闻到。
火把所照的墙壁,大砖石虽爬满蛛网灰尘,色泽古旧,但修磊的规整,每块砖石皆有两尺之高,三尺来长,而且,这些大砖石历经如此长的年月,其上基本无明显的断裂缝隙,极为坚固。
地上脚印凌乱,往哪的都有,沈冽跟着最缭乱的脚印痕迹往前,前方又出现一个十字口。
四下里安静,没有半点声音,他选择了最宽阔的廊道,越往前面,空间越渐开朗,一团黑物忽从幽暗里窜出,速度奇快。
是只个头奇大的老鼠。
见到这边的火光,老鼠立即掉头,飞快跑往另外一边,跑的太快,撞到了墙,晕厥了半会儿。
沈冽:“……”
老鼠缓过来后,飞速逃走,在黑暗里消失不见。
沈冽转眸朝它出来的那个方向望去,抬脚走去。
他手里的火把火光有限,照不了太远,但能感受得到前边的空旷,像是河流冲出两岸青山,往前方所形成的冲积扇地貌,忽而开阔。
这时又有几只老鼠窜出来,同样肥大,但不同于之前的那只,它们没有避开火光,而是猛然朝沈冽冲来,发动攻击。
沈冽眉眼一沉,后退一步。
最先冲来的肥鼠被迎头一脚踢飞,撞向自己的同伴,空中剑光一闪,神器出鞘的嗡鸣长嘶声在空中瞬息荡开,回音绵长,伴随剑鸣,三道浓血喷溅,三只蹿起的老鼠被沈冽一剑斩断。
剑锋如啸,沉而有力,音从亘古,连空中落叶都能一刀斩裂的断鸿,转瞬又送了十几只来不及跑路的老鼠归西。
其余老鼠四窜而奔,慌乱逃窜,动静乱作一片。
沈冽没有去追,有些纳罕的看着幽幽黑暗。
老鼠同蚁群,落单怕人,聚众则妄,敢主动攻击人的老鼠,要么鼠群庞大,要么攻击过同样大的生物,且赢了。
除此之外,这么庞大的鼠群在这样一个地方,它们吃什么?
以及,这些老鼠有没有鼠疫。
沈冽抬眸,根本望不到顶。
不过可以确认了的是,沈谙不会在这。
断鸿不沾血,老鼠残存的零微血水顺着剑端滴淌,最后一颗血珠子跌落在地。
沈冽转身往原路离开,出去后用火把将剑刃两面细细烤过,这才收剑回鞘。
将这一片的几个路口走去,遇见两道门,皆被堵死,除此之外,基本没有人的踪迹。
沈冽回到最原来的地方,继续往下一个路口。
一股浓烈恶臭扑来,他停下脚步,前方从一个排水口涌出来的大片黑色残渣让他眉心微合。
这些东西黑成一团,几乎不辩原样,细看他才发现,一个婴孩半埋在废墟里。
沈冽俊容沉冷,抬头看向半掩着的排水口。
这地方,他从索桥下来便觉得戾气煞气颇重,不论是老鼠,还是现在这个婴孩,这地方都不像是什么好去处。
又是这样的一个地方。
永远都是这样类似的地方。
沈冽厌恶的收回眸光,朝前边走去。
沈谙他们仍在休息,一夜高强度的压力,众手下们皆困乏至极。
柔姑在远离人群的地方搭了一个小火架,将一小碗热水烧下,抬头便看到石阶上走来的颀长少年。
沈冽的黑眸扫过熟睡的人,转过头去看到了柔姑。
“公子刚睡下。”柔姑走去说道。
沈冽没说话,在火堆外边看到了沈谙侧卧着的背影,他身下铺着一张很薄很薄的软毯。
“你是怎么来的?”柔姑又道。
“靠脚。”沈冽说道,走下台阶。
本想将火把放入火堆里,但是下来后看到对面悬挂着的字画,沈冽抬脚走去。
柔姑顿了下,跟上去。
“是通过上面的绳索下来的吗?”柔姑说道。
沈冽将火把微微举近,字画腐烂的严重,上边的墨迹退化消失,辨析不出。
望到另外一边也有,他执着火把朝那边走去。
看着沈冽身影,柔姑双眉拢在一起。
“这些都烂了,”柔姑再度跟上去,说道,“那边有几幅保存完好的,有一幅是三百年前的。”
少年沉默孤冷,在这边驻足,黑眸望着腐烂的字画。
柔姑便也不说话了,甚至不想在这里呆着,转身要走。
回身时的眼角余光,看到沈冽忽的上前,一把将悬挂着的字画扯下。
柔姑朝字画望去,一瞬瞪大眼睛,后退了大步。
字画后边的墙,是空凹进去的一个方格,方格里边,三颗干尸状的头颅挤在一起,死状并不安详,眼眸大睁,充满惊恐。
饶是柔姑这样经历过不少险事的,忽然撞见这样一个场面,也被吓得不轻。
沈冽扔掉手里的字画,看了三颗头颅一眼,转身往下一幅字画走去。
柔姑则返身去往沈冽第一幅看的字画,深吸一口气,她抓住字画,一把扯了下来。
光秃秃的墙,什么都没有,因为她的这一个动作,起了大片尘埃。
柔姑转头去看沈冽,已经走远了的他又扯了五幅字画下来,每一幅字画后面皆有暗格,暗格里皆挤着头颅,或三颗,或四颗,或一颗。
柔姑过去,掀起一幅未被沈冽扯下的字画,仍是光秃秃的墙。
奇怪了……
她又掀起几幅,皆是墙面。
看到沈冽又扯了一幅下来,里边是一颗头颅,柔姑走去说道:“你如何得知的?”
“猜的。”沈冽说道。
“猜?”
沈冽望着头颅,黑眸微敛。
“怎么猜的?”柔姑看着他,“你之前来过这?或是你遇上了和这里相关的一二?”
沈冽没说话,目光和暗格中的头颅对视。
望了一阵,他转身去往下一个,说道:“这些头颅是假的。”
柔姑愣了下,看向暗格里的头颅。
“假的?”柔姑说道。
沈冽又没回应了,径直往前走去。
柔姑站在暗格前,顿了顿,她从袖子里摸出块手绢,将手臂伸入了暗格,以手绢将这颗头颅抓了出来。
是……泥塑。
柔姑望着手里这颗极为逼真的头颅,不怪她没有认出,而是年岁太久,此处光线亦不好。
谁这么闲,这么变态!
一幅一幅看去,沈冽去往了对面,最后在那幅墨色干净的破旧字画前停下。
山寺往生客,山海月中来。
前尘旧梦里,桃花笑浮生。
往生客。
他望着这三个字,目光浮起难得的困惑。
柔姑一颗一颗头颅检查过去,发现皆为泥塑。
沈冽到底是如何猜到的?
她回头去找沈冽,看到少年站在一幅字画前,那幅字画,正是那往生客。
柔姑想要过去,但想了想,还是算了。
她将泥塑放回原处,转身回到沈谙身旁的火堆前坐下。
沈冽仍站在那,此处相隔太远,黑暗里的火光模糊不清,只隐约可见少年高大挺拔的身姿。
柔姑对沈冽从无好感,沈冽还小的时候,便觉得他是个不讨喜的孩子,沉默寡言,且脾气非常不好。后来沈冽去了郭家,三年后再见,好吧,脾气更不好了,以及,以前那么小的孩子,忽然就长高了那么多,且身手远超出同龄孩童。
可是,柔姑再不喜沈冽也没有办法,她明白沈谙有多看重这个弟弟。
这世上,唯一能让沈谙牵挂在意的人,只有沈冽了。
柔姑看着这个少年,再看向他身前的字画。
距离如此之远,自然什么都看不到,但是那几行字仿若能映入她脑中,以及沈谙所说的那几个字:“死掉的人。”
即便如此,这几行字,也值得沈冽驻足那么久吗。
短短四行字,沈冽早已会背了。
他的目光像是在纸上,又像是穿过了纸。
“往生客”及“前尘旧梦里”,这两句话让他平静不下,心起狂澜。
纸上似有一双眉眼跃然,灵动如星子,忽闪忽闪,一笑则若弯月,灿烂若春荣桃溪。
阿梨……
沈冽双眉轻皱,从纸上收回目光,望向更深处的幽暗。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寒来暑往,江河行地,乃天道之所在。
所以,往生客,复还来,此,算不算是逆水行舟?
来这里是因为沈谙,但沈冽忽然想离开了,这个地方太过诡谲,总让他有一股说不出的不安,同她有关。
就在这时,他所望去的幽暗里传来动静。
沈冽一凛,定睛去看,这才发现,那幽暗处隐隐似有一道门。
沈冽当即抬脚走去,未到门口,一阵轰然巨响从那边传来,大地都为之一震。
上空有碎石跌落,柔姑惊诧起身,声音来源处似是她用尽全力推开的那道门外。
睡于远处的手下们也纷纷惊起,沈谙亦睁开眼眸。
又一阵轰响传来,似重锤砸钟,振聋发聩。
伴随声响,浩大老鼠忽从前方幽暗处奔袭而来,密密麻麻。
沈冽当即拔剑,老鼠却远远从他所执的火光两侧绕开,朝远处奔去,只顾逃命,没有半点要停留之意。
沈谙的手下们逃往火堆,混乱里不免踩踏老鼠,喷溅而出的血水内脏,瞬息被它们的同伴踩得一塌糊涂。
老鼠朝他们的来路狂奔,浩浩荡荡,瘦小耳朵在火光中似透明薄晓,万千只涌向石门。
众人目瞪口呆,难以置信,从未见过这等画面。
待最后一只老鼠奔走,手下们似才找回呼吸声,转头望向沈谙。
“公子……”柔姑声音发颤,面色惨白。
“老鼠,跑光了吧。”沈谙说道。
柔姑一顿,多年相伴,几乎瞬息能明白他的意思。
“是,”柔姑说道,“应该跑光了。”
“那便去里面吧。”沈谙说道,站起身子。
抬眸望见远处手执长剑的少年,沈谙眉峰微挑,颇感意外。
沈冽也望到他了,冰冷的收回视线,抬手将剑利落送回剑鞘。
“你一个人来?”过去后,沈谙问道。
“是。”
“你竟真的来了。”沈谙笑道。
“看我为你送死,你笑的可真开心。”沈冽看着他。
沈谙的确笑的更开心了,说道:“没有。”
沈冽看向前边的石门,问道:“那里边是什么?”
“不知道,”沈谙朝前走去,说道,“便去看看吧。”
“不知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来求个知道。”沈谙笑道。
沈冽冷冷的看着他的身影,跟了上去,未走几步,眼角余光注意到前边字画,他抬步走去,又是一幅笔墨清晰的字。
惊闻国破山河摧,北望皇都孤城危。
春来燕雀将还巢,倦鸿只影何处归。
亡国诗。
且这纸质太过明显,能一眼认出。
以及这字迹……
沈冽一顿,不动城。
《不动城》是一本古籍孤本,是赵送来放在郭府的,夏昭衣的珍藏。
孤本上边许多手写之文,其中一篇文章的字迹与眼下字画几乎一样。
那篇文章,似叫《云梦隐索》,未有署名。
“知彦。”沈谙叫道,停在石门外等他。
沈冽回身,跟了上去。
老鼠一走,石门内再无之前的细细碎碎声,同时,之前那阵轰鸣声也不见了。
“会有鼠疫吗?”柔姑问出心中最大的不安。
“不会,”沈谙淡声道,“若有鼠疫,老鼠自己便会死,若不死也不会长寿,这里老鼠太多,且很健硕。不过仍不能掉以轻心,保护好口鼻,以及尽量不要用手去触碰这里的东西。”
柔姑点头:“是。”
出来时,几个手下从火堆里捡了火把,如今走的稍微分散一些,让能见度更广更大,可以看到地上成片的老鼠粪便,以及骨头。
当同伴死掉,那些老鼠还会吃掉同伴。
“何曾想到,这下边竟成了巨大的鼠场。”沈谙望着辽阔地面说道。
“不知方才那声巨响是什么。”柔姑担忧说道。
“我也好奇,”沈谙一笑,“走吧。”
笑得颇是轻松,浑然再无之前的阴郁。
大地是平滑方砖,同外边磊墙的砖石一般坚固,除却拼接的缝隙,砖石上没有半点裂纹。
他们一直往前,黑暗里高不见顶,侧不见壁,空旷似无边之境。
伴随他们所走过的地面,是脚下绵延出去的密密麻麻的老鼠粪便和骨头。
除却老鼠的细小骨头,他们又撞见已被吃得一干二净的泛黄人骨,以及一眼分辨不出形状的动物骨骼。
动物的骨骼非常密集,沿着这些骨骼往前,则是更加密集的人骨。
人骨堆卧一处,一眼望去至少有数百来具。
沈谙淡淡扫了人骨一眼,转头望向其他地方。
为了尽大可能让火光照远,他们差不多是一字排开,疏散而行。
“那阵巨响应该就在这里,”沈谙说道,“可是,现在就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会不会是更里面?”柔姑说道。
“要继续往里面吗?”沈谙回头,对沈冽问道。
沈冽走在沈谙左手侧十步外,手中火把招摇,火光暖意没有半点驱散他眸中冰寒。
“随意。”沈冽说道。
沈谙一笑:“你似没有问过我为什么来这里。”
“问了你会说吗?”沈冽朝他看去。
“会啊。”
“说了,能改变什么吗?”沈冽说道,“你就会走?”
“不会。”沈谙笑道。
“浪费力气的事情,不想多此一举,”沈冽收回目光,看向伏地的白骨,“反正迟早会知道。”
“多知道一些,总会有个安全。”
沈冽冷笑。
“笑什么?”沈谙说道。
“若是安全安稳的事情,你岂会来找我,还用如此下三滥的手段。”
柔姑皱眉,不悦的看着黑暗里倨傲淡漠的少年。
身边却传来爽朗笑声,并不响,但很开心,还带着一丝得逞。
沈谙笑着看着沈冽,摇了摇头,朝另一边走去,说道:“走吧,去那边看看。”
沈冽没有马上跟去,看了眼他的身影,望回到身前白骨。
怎么会不想知道这个破地方到底是干什么的,在这样一个深渊下,竟有这么这么多的尸骨。
邪佞,妖戾,凶煞。
还有那样一幅字画挂着。
这个地方,让沈冽脑中无端出现阴司地府几个字。
他本从不信这些,可她的出现,教他如何不信。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不安惶惑,他方才一直在想,若有这样一个所在,于她是好是坏?
那些触摸不到的神秘和诡谲才最令人害怕,因为根本不知道要如何去对抗。
“公子!快看!”前边一个手下的声音传来,非常惊诧。
远远落于人后的沈冽抬眸望去。
几声惊叹声从前面传来,幽暗无边的空间,似乎终于有了边界,火光里,隐隐出现了一堵高大的墙。
墙下有一道门,门非常巨大,四丈之宽,发出惊诧声的手下所指的是门外。
门外一片长廊,长廊同门齐宽,长廊两边是巨大的铁牢房,牢房的铁栅栏下,许多白骨倚靠,姿势可见死状绝望凄惨。
去得大门,需过一座水桥,桥下仍有水,很浅很浅,稀薄的可怜,但看桥高,能得知当年的水位不浅。
水桥很宽,为怕其损毁,他们分批而行,过了水桥,彻底踏过大门,墙上出现灯座,几名手下过去点火,三盏已坏,其余皆能燃起。
火光让牢房变的明亮,仍有几只老鼠出现,被手下们弄死,踢往一旁。
沈谙走的极慢,看着这些尸骨。
牢房和牢房中间隔着的是石砖,每个牢房都是对立的空间,每个牢房里大约都有三具到四具尸骨,这里面,还有小孩子的尸骨被发现。
牢房外面各有刻字。
天字贰。
地字壹。
玄黄贰。
轨星叁。
长玄壹。
……
刻字似是牢房的名称,但没有任何顺序规律可循,非常凌乱。
待走到尽头,推开一道陈旧的铁门,又是一片廊道,但这下,沈谙看到了一个炼丹室了。
“公子!”一名手下一喜,看向沈谙。
但就在这个时候,身后又传来了一阵巨响,非常非常大,震耳欲聋,沿路牢房的尸骨被落跌地,好些甚至被震碎了。
众人忙回过身去,走在最后的沈冽也回头,停顿了下,沈冽当即拔腿朝外边跑去。
响声非常大,震动感很强烈,可以感觉得出,就在附近!
“知彦!”
看到沈冽追上去,沈谙也快步跟了回去,并令几名手下去追。
沈冽长腿大步,速度极快,跑过水桥后,朝之前白骨堆积处跑去,黑暗里只有手中火把,全凭感觉。
但同之前一样,动静又消失不见了。
沈冽抬起眼眸,在黑暗里寻着。
沈谙没有说错,就是这里,可是为什么,什么都没有了?
“知彦!”沈谙追了上来。
不擅长奔跑的他一口气没回上,猛烈的咳嗽了起来。
沈冽朝他看去。
“咳咳咳……咳咳!”沈谙摘下面上的布,咳的厉害,说道,“你怎这么鲁莽,你就不出事吗!咳咳……”
“公子,别说话,缓一缓!”柔姑担忧的抚着沈谙的背。
抬起头看向沈冽,少年望着自己兄长的目光没有半点温度,平静而冷漠。
柔姑皱起眉头,收回视线。
沈谙咳了许久,沈冽才说道:“好点了没?”
沈谙看了他一眼,转向那些白骨,再看向高空。
“又没了。”沈谙说道。
“嗯。”沈冽点头,“很奇怪。”
“会不会,是有人在这里做手脚?”一个手下很轻很轻的开口说道,又道,“或者……是鬼怪?”
“等。”沈谙皱眉,“便在这里等着,看看是谁。”
这句话一出,众手下心里都起了慌意。
那巨响有多大,他们皆亲身体验过,人在百丈之外都觉得双耳发痛,若在这里等着,那等巨响再来的话……
可是沈谙的话,谁敢不听。
柔姑的手还在轻轻的抚着沈谙的背,闻言,她朝沈冽看去,眸中浮起更多的恼意。
“好,”沈冽点头,“便在这里。”
……
……
巨大的响声,让夏昭衣也惊到了。
她已经走了很久了。
台阶往上,仍是台阶,每隔大约三百台墀时,就会出现一个大平地,左右两旁皆有甬道,但她没去,继续往上。
台阶很宽,两旁距离有三丈之广,沿路她跃上去点了几盏油灯,四周的砖壁没有变化,让她奇怪的是,越往上,尘埃越少。
响声传来时,整个地面都在颤抖,头顶上则滚落下来许多灰尘,让她一度怀疑这个地方要塌了。
台阶的尽头,道路变得宽阔。
夏昭衣将路旁几盏油灯都点亮,光芒大散,尽头黑幽幽的,望不到底。
她一路过去,一路的灯光都点亮,渐渐能看到一扇锈的厉害的大铁门,同时两旁的墙壁还出现了许多蒙尘的字画。
字画皆很清晰,她一路望去,所用皆是白龟纸。
“春风吹雪尽,寒日照人闲。
不见青山老,空留白发还。”
没有落款。
她转向另外一边:
“十年痴梦到今在,
今朝又是秋云,
如君莫作老来态,
白鸥归去也,
再无旧时爱。
谁似故人心似铁,
何须千里同载。
我生还是去程外,
天涯归路,
到底年少轻狂债。”
仍是没有落款。
再往前:
“满腹惆郁,
再无新句,
昔别旧日旧游处,
只恐此身无据。
莫道人世难忘,
我亦非吾未许。
谁识天公真趣,
自笑老来心绪。”
亦是没有落款。
一共十二幅,最后一幅,上书:“积雪定风波,云迎往生客。”
下面一幅画,画里桃枝烂漫,溪水清澈,一位闲士坐于其中抚琴。
画里既无积雪,也无浮云,更无装载往生客的棺木或竹席,只是一幅闲情逸致的画。
“往生客。”夏昭衣望着墙上的字画,轻声念道。
这些字画,全是白龟纸,十二幅下来,共两个人的字迹,其中一个人的自己颇为眼熟,但她没能想起来在哪里见过,只约莫记得是很久很久以前见过的。
“往生客。”夏昭衣看着这三个字,又很轻的念了一遍。
云迎往生客,而不是云送往生客。
这是,将死掉的人接回来吗?
夏昭衣收回目光,朝前边走去,边很轻的嘀咕:“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师父写的呢。”
她伸手去推铁门,但在这个时候,大地又轰然一阵巨响,非常非常大。
铁门忽然乍响的嗡鸣声,让夏昭衣蹲了下去,双手捂住耳朵,快聋了。
碎石灰尘跌落下来,巨大的振动,震的她胸口都在发痛。
到底是什么声音?
这是有人触发了机关吗?
这时,前方传来细细碎碎的声音,渐渐的,动静越来越响,非常密集,伴随着动静,大地似乎在微微颤抖。
是……老鼠。
虽然还没有见到,但夏昭衣不难猜出。
她站起身子,抽出匕首,双眸沉冷,紧紧看着前方。
……
……
“这样……老鼠就能跑了吗?”
支离看着面前的巨大圆盘,惊讶的说道。
石室很小,只有他半个卧房那么大,四周空间密不透风,气味非常难闻。
他们从元禾宗门的暗室下来,不知走了多少台阶暗道,七绕八绕,才终于走到这。
现在一共三个人,除了他,还有老者和夏昭学。
夏昭衣临走前,再三同他嘱咐,要看好她二哥,别让她二哥跑了。
所以支离便去找夏昭学玩,被夏昭学几番逐客令,客客气气赶出来后,支离干脆搬了张凳子坐在夏昭学门口,直到老者来了,老者将夏昭学一并带下暗道。
裴老宗主则死活不肯下,说下面会有许多奇形怪状的老鼠,而且这个地方阴森恐怖,裴老宗主不敢来,但他大大方方的将他所知道的跟千秋殿有关的东西皆告诉了老者。
比如,这个暗室。
暗室里的开关,牵连着一座旁殿的地下机关,机关巨大,只要一响,大地便会震颤,双耳如古钟相撞,万状波涛齐奔一般。
“嗯。”老者应道,抬手在圆盘上又轻轻的拨动了一下。
极远极远的地方,传来一阵沉闷响声,因离的太远,他们只能轻微的感觉到山体晃动。
……
……
又一阵巨响。
那已经逼近的老鼠瞬息发狂,朝正欲攻击它们的夏昭衣两旁奔去。
惊慌失措的老鼠,挤挤挨挨的过程里,从廊道的石壁爬上去,沿着两壁狂奔。不少老鼠撞在墙上,不少则相撞在一起,爬起来后,继续夺路狂奔。
有些老鼠慌不择路,朝夏昭衣撞来,被没有半点同情心的女童踢飞,打飞,揪着尾巴扔飞。
又踹开几只老鼠,夏昭衣踩着一旁高墙跃起,从墙上踢下一盏油灯。
油灯跌地,灯油飞溅,火势急速烧作一道半人高的小火墙。
被烧到的老鼠吱呀狂叫,更快的逃走,从火墙,及站在火墙后的女童身旁绕开。
所有的老鼠都在寻出口,而夏昭衣所在的廊道,正是通往下方的唯一出口。
这些鼠群汇作一道长河,迅疾奔来,夏昭衣及身前火墙便如水中横石,硬生生在河流中辟出片空地。
不知过去多久,老鼠才终于跑完,夏昭衣蒙着面布,仍能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的恶臭。
她皱着双眉,绕开火墙,朝前面走去。
……
……
“看上去,好像还挺好玩的。”支离望着巨响传来的方向,开口说道。
“不好玩,”老者说道,“其下任何一个地方的建成,皆会有人负伤或丢掉性命,而如此大的机关,你更无法想象当初建造时会死多少人。”
“也是。”支离点头,伸出手又欲去碰开关。
快触到时,他缩了回来,说道:“不成,师姐应该已经在下边了,会吓到她的。”
“恐怕你已经吓到了。”夏昭学在旁边说道。
“走吧。”老者说道,转身朝西走去,在墙上触摸到一个机关,打开后,石门开启,出现一道往下的台阶。
夏昭学握着火把跟上去。
“又是台阶,”支离几步朝老者追去,“师父,我们还要走多远。”
“我未曾来过,不知。”老者淡声说道。
“那你觉得呢?”
“我从不觉得。”老者回道。
“你觉得呢?”支离回头问夏昭学。
“我不知道。”夏昭学说道。
支离叹气,一声不吭的跟上去。
走完这段路,又打开一道暗门,又是一座台阶。
下得台阶后,支离脚下踩到一物,他后退一步,是一根人的胫骨,一旁墙下还有一个头骨。
跟在老者身边这么久,倒不至于一惊一吓,他平静的跟上老者。
“师父,我怕。”支离很小声的说道。
“什么?”
“我害怕。”支离说道。
一个白色小瓷瓶被老者递来。
支离伸手接过:“这是什么?”
“速效救心丸。”老者说道。
是机关,来自于脚下。
机关启动前,脚底下的巨大震动,似乎有无数精密齿轮在转,非常庞大。
地上堆积的白骨分摊的更大,因巨响朝四周散去。
白骨十丈外,沈谙沉声说道:“既然有机关,便有人在动它,此处或有其他人在。”
“我们在此,机关便在此时而动,或许是敌非友。”柔姑说道。
沈谙看向沈冽,后者今日心事思绪一直极重,频频出神。
“知彦。”沈谙唤道。
沈冽一双黑眸虚望着幽暗里的冰冷白骨,闻言回神,转身朝水桥走去:“听你们方才动静,前方似乎是炼丹室?”
沈谙跟上去:“嗯。”
“所以,此地是炼丹的?”沈冽看向对岸火光里的铁牢,说道,“那铁牢里关押着的活生生的人,他们是用来做什么的?”
“或许是药材。”
“药材……”沈冽停下脚步,在水桥钱回头看着走来的沈谙,“以人为药材?”
“是。”
“那你来此地做什么?”沈冽说道,“学?”
沈谙笑了,说道:“若真要学,此次便不会喊上你了,我怎会让你助纣为虐,双手蒙泥?这种肮脏的事情,为兄即便要做,也不会让你知道的。”
就如挖坟盗墓,开棺刨尸,从来未曾喊过他。
至于杀人放火,能不让他知道,便不让他知道。
不是怕自己在沈冽面前无法雅持一个兄长形象,反正他本就没有什么正面形象可言,只是单纯不想让他去触及那些无法见光的阴暗。
他的弟弟,该当是阳光正直,自由生长的好男儿,不该像他。
沈冽冷冷的收回目光,走上水桥。
铁牢里,多次被震荡的白骨,有些勉强仍倚着,有些彻底跌碎。
一共有二十八个牢房,每个牢房至少有两具以上的尸首。
从廊道出来,前方三丈便是炼丹室,左边有回风幽冷,似是悬崖,右边是又一道长长的走廊。
炼丹室同样是石门,非常笨重,几个手下联手去推,半响才将石门挪开一点。
浓浓的药材香从石门内散出,待石门彻底推开,药香大散,浓烈盛放着。
四周同样有灯座,全部点亮,将整个炼丹室彻底照如白昼。
他们所进来的这道门,并不是正门,最大的门在至东边,三人之高,大门两旁各有两座仙鹤雕像的落地灯座。
石室中间有一座大炉鼎,两边各有三座小炉鼎,四周有许多排风之口,在最西侧则有两个排废渣的正方形大口。
台阶右边有长长的药柜,药柜前方是两张拼凑于一起的大桌子,桌子上有七个白色头颅,不再是外边的泥塑,而是真的人骨。
四周石壁除却药柜,还有两个书柜,书柜上边的书只剩寥寥几本。
沈谙过去翻书,手下们则去翻找药柜。
几本书并没有什么好看,皆是经世流传甚广的医书,唯一的价值,恐怕就是落款年月。
有六百年前的夏朝,也有三百年前的章朝,以及夏朝章朝中间,近两百年的数国割据,权臣世家分裂的历史时期。
“这炉有数百年吧?”沈冽的声音传来。
沈谙回头,看到弟弟站在最大的丹炉前打量。
“至少三百年。”沈谙回道。
“我看不太像。”沈冽说道。
沈谙才收回目光看书,闻言又望去,视线落在丹炉上,说道:“是因为其历经数百年依然光鲜,色泽不变么?”沈谙一笑,“知彦,这地宫可是当年皇家所造,连着数百年,一代一代,边使用边开凿边建筑,所投入的皆是当时最顶尖一流的铸造工艺和设计呢。”
“是尘埃,”沈冽看着丹炉外的精美纹洛,说道,“这些丹炉除了大小不一,工艺铸法皆是同期,但其他丹炉灰尘满积,这个除外。”
沈谙双眉轻皱,合上书本,朝他走去,近了之后伸手,就要去触丹炉,被身手极快的沈冽一把抓住手腕。
“万一有毒呢?”沈冽说道。
“那便有毒。”沈谙说道,修长手指在丹炉外一抹,拭了微末尘埃。
的确,如沈冽说的,尘埃很少。
他转身去往其他几座丹炉,不用伸手去抹了,厚厚积攒在外的尘埃,一吹能飘起雪来。
他不解的看向沈冽跟前的大丹炉,走了回来。
“的确,”沈谙抬手覆在丹炉上,“这三百年里,有人来过。”
“范围再小一些,”沈冽说道,“五年。”
“莫非是元禾宗门的人?”说着,沈谙想到了那个机关,“又也许,那人便在这里。”
话音方落,一个细微动静从沈谙方才所站的书柜后面传来。
沈冽一凛,当即抬眉看去。
随着他的视线,沈谙也转过头去,望着那方书柜。
动静很细微,几乎听不到,但确定是有,并且能感受得到在逐渐靠近。
似乎,这书柜后面有一处密室。
方才就注意着他们动静的手下纷纷停下手里的事情,也望着那方书柜。
柔姑缓步走来,靠近他们,很轻很轻的说道:“公子,我去看看。”
“小心点。”沈谙说道。
“是。”柔姑低低应声,无声抽出匕首,朝那书柜走去。
动静越来越近,这时听得书柜摩擦的轻微声,似被什么从里边往外推。
柔姑眉目严肃,紧紧盯着书柜边沿,呼吸停滞。
一寸寸的,书柜被推开一道缝,许多灰尘从书柜上面簌簌掉下,同时,一只柔嫩小手支在书柜的幽暗背面。
沈冽一惊,忙道:“住手!”
来不及了,一切瞬息而发,柔姑的角度看不到书柜背面,已经举起匕首,朝前面猛然刺去。
急冲而来的少年抓住她的胳膊往后拉去,柔姑应激性朝他进攻,一个回合都没有,被对方踢摔在地。
书柜后面的人在看到灯火后,就已将手收了回去,沈冽一把将书柜拉开,后边是长长的台阶,一个小女童后背贴墙而站,没有半点惊慌,明眸望着居高临下的俊美少年。
“阿梨,”沈冽说道,“真的是你。”
夏昭衣弯唇一笑,说道:“意外吗?”
意外。
不过一眼能够确认,她没有严重的皮外伤,头发亦不凌乱狼狈,沈冽放下心来,俯首伸手:“来。”
夏昭衣握住他的大掌,足尖稍一使力,轻盈跃了上来。
石室众目光望着书柜后出来的清瘦女童,沈谙亦颇感意外。
女童长得太快,个头较大半年前拔高许多,长腿纤腰,脖颈细长,脊背端挺笔直,足见日后身姿有多出众。
沈冽看着她抖落身上灰尘,说道:“不是有恙在身吗,为何还要下来?”
夏昭衣抬头,又是莞尔一笑。
“担心你呀。”她直接说道。
沈冽一愣,瞬息也笑了,不过很快,唇角弧度便被他控制。
“现在身体如何?你病的严重。”
“还病着,”夏昭衣望向石室其他地方,说道,“不过你放心,我不是来逞强的,我既然来了,不会给你拖后腿。”
她的目光落在了沈谙身上。
见过沈谙几次,他皆墨发长垂,广袖宽衣,如今穿了和沈冽一般无二的紧身劲衣,长发束为一捆马尾,减了八分羸弱,多了几分英姿。
沈谙正望着她,对上视线,沈谙微笑,抬手揖礼:“好久不见了,阿梨姑娘。”
夏昭衣抬手抱了一拳,淡声说道:“见过。”
“未想到阿梨姑娘也在龙担山,你是何时来的?”沈谙说道,“听你们方才的话,似乎你们先前便遇到过,你还病了?”
“你忙你的,”夏昭衣说道,“我不打扰你们,你们也别打扰我,我不喜欢你们打量我的目光。”
沈谙微微侧首,眸光望向众手下。
注视着女童的手下们忙将视线移开。
柔姑从地上爬起,方才摔倒时右手肘支地,现在仍痛的剧烈。
她揉着右臂,朝沈谙走去。
“公子。”柔姑垂眸说道,面色惨白。
“你受伤了?”沈谙说道。
柔姑摇头,努力用平静的声音说道:“没有,属下去忙。”
“去吧。”
柔姑回过身,努力忍住眼中泪花,去翻找药柜。
“你伤她了吗?”夏昭衣看着她的身影,轻声问道。
沈冽朝柔姑看去,说道:“方才动手了,她似乎受伤了。”
夏昭衣点点头,这时“哦”了声,说道:“对了,这个给你。”
她从怀里摸出一双蝉翼薄的轻丝手套,递给沈冽。
沈冽接过,上边还留有她的体温,和一股很淡很淡的药香。
“我让我师弟去问江掌务要的,我试过了,韧性很好,大小应该与你合适,你带上去看看。”夏昭衣笑道。
手套上的暖意,似能从指尖传入心口。
沈冽点头:“好。”
夏昭衣朝石室中间的丹炉走去。
丹炉比她的个子还高,她沿着丹炉踱了一圈,踮了踮脚尖,勉强能看到上边的一些花纹。
四周没有凌乱脚印,沈谙手里也没有布,夏昭衣拢眉,看向跟来的沈冽:“这丹炉未免太奇怪了。”
“对,这几年应有人来过。”
“炉内有什么?”
“还不知。”
夏昭衣点点头,望着丹炉,心里边一阵莫名不安。
“知彦,”沈谙说道,“掀开。”
“等等,”夏昭衣叫道,“先不要。”
沈冽朝她看去。
女童抬手,指骨在丹炉外敲了敲,说道:“谁也不知里面是什么,如若一条缝隙,便出来一个机关呢?如若,这里边是毒气呢?”
“哦?那阿梨姑娘有何看法?”沈谙问道。
“安全为第一要义,”夏昭衣想了想,说道,“叫你的人,把那书柜砸了吧。”
沈谙饶有兴致的的看着她,笑了,他并未多问,令手下按照夏昭衣的吩咐去做。
几个大书柜被砸烂,除却夏昭衣上来的那一个书柜,另外一个书柜后面也有一个暗道,同样是漆黑不见底的台阶。
女童在一片残木里选了几个结实的木板,让人移来一张桌子,放在大丹炉旁。
削铁如泥的匕首在她手里像是自己有了生命,整齐工整且快速的削着木板,女童就这样在众目之下搭好了一座小机关。
将机关放在桌子上,众人退至出来的门外,夏昭衣将一盏点不燃的灯座递给沈谙。
“令你力气最大的手下砸,”夏昭衣说道,“砸桌上左边的木板,越用力越好。”
沈谙抬眸看向沈冽。
“沈冽不是你的手下。”夏昭衣又道。
沈谙一笑:“他是我弟弟。”
“他不是你的手下。”夏昭衣重复。
“可是,他是我弟弟。”
“他不是你的手下。”
“阿梨,”沈谙笑道,“你这是做什么,这是我们兄弟二人的事。”
“是,我知道,但是我看不惯你老使唤他。”夏昭衣语声冰冷的说道。
沈谙和沈冽兄弟之间的事情,夏昭衣本没立场去插嘴插手,可是,这一次沈谙带走老佟和支长乐,她便不能不管。
毕竟,是她将老佟和支长乐托付给沈冽的,沈冽来此寻人,一半是对她的承诺所在。
说是用老佟和支长乐在威胁沈冽,也是在拿她去威胁沈冽。
夏昭衣一点都不喜欢沈冽这个所谓的兄长。
“哦,”沈谙点头,笑得更开心了,“那,你看不惯了,又能如何?”
“我听阿梨的。”沈冽这时说道。
沈谙面色微变,朝沈冽看去,语声无奈:“知彦,这里属你的力气最大。”
“我听阿梨的。”沈谙又道。
沈谙又笑了,看着面前一高一矮二人,这两人今晚是复读上瘾吗。
沈谙将灯座递给一名强壮手下,令他去砸。
手下有些忐忑,尽力去瞄准。
“砰”的一声,灯座稳当的砸中石室里的木板,木板牵动机关,瞬息产生的连锁效应,瞬间带出一股巨力,凝于顶上方棍,朝丹炉炉盖冲去。
他们站在石门进来的台阶上,这个角度,夏昭衣的身高也能看到丹炉里的东西。
只是隔得太远,约莫是黑乎乎的一团。
沈谙他们也进来了,经过杵在这的女童和少年,沈谙边走边道:“拉拉扯扯。”
“胡说什么。”沈冽立即说道。
“不理他。”夏昭衣说道,目光始终望着那边的丹炉,心里面那一阵不安越来越强烈。
丹炉两旁各三座小丹炉,共六,按其排位之序,乃辛甲殊曲,这里面,一座小丹炉靠柱而立,这根石柱的模样较其他石柱要更为粗壮,且上面画有符文。
沈冽因她神色而皱眉,也朝那柱子望去。
“不理我?”沈谙停下脚步,看着他们,“阿梨,你这便不对了,我和沈冽才是亲兄弟,怎么变的我像是个外人了?”
当真没人理他,两人都在端详打量远处石柱。
“……”
沈谙抿了抿唇,转身朝台阶下走去。
“会有危险吗?”沈冽收回视线,看着沈谙的背影,问夏昭衣。
“不是危险,”夏昭衣说道,“是……凶兆。”
“凶兆?”
“如果我没有猜错,那石柱是后期建筑的,石柱里边也许会浇铸着几具尸体,”夏昭衣看着石柱,说道,“因为那符文,镇魂咒。”
“镇魂咒?”
夏昭衣垂下头,闷闷的点了点脑袋。
她不知道要怎么去说这种感觉,以往看到这些鬼神之说,她皆不作理会,她只信凶吉。
可是现在,她一个已死之人都能睁眼醒来,又有什么资格去否定鬼神之说。
但是,这如何跟沈冽解释?
跟这样一个干净的少年去说鬼道神?
前边已经停下脚步,竖着耳朵在偷听他们对话的沈谙等了一阵,不见女童再开口,回过了头。
“阿梨,你认识镇魂咒?”
夏昭衣看他一眼,这次没有再和他作对,“嗯”了声。
沈谙笑了,说道:“可是,这里四处都是骸骨,怎么唯独这个地方有呢,难道说,那些镇魂咒镇魂符,全部都被老鼠吃掉了?或者,是这里的这个‘厉鬼’要更凶悍?”
“你听说过,抱柱之信吗?”夏昭衣说道。
“自然。”
“如果我没猜错,”夏昭衣的目光看向那根柱子,“这里面的几具尸体的主人,也许当初是被活生生塞入进去的,有可能他们失信于当年的石室主人,所以才遭此毒手,而石室主人,他便直接以此辛甲殊曲做阵来炼丹炉,这个地方,邪佞的很。”
“辛甲殊曲?”沈谙好奇,“那是什么?”
“多读点书。”夏昭衣说道,没再回答,看向中间的大丹炉。
“……”
被一个小丫头要求多读点书,沈谙一时竟不知是气是笑。
“那,”沈谙说道,“阿梨,我能不能过去?”
“能。”
“没有机关?”
“嗯。”
“那你干嘛还拉着知彦?”
夏昭衣垂头,发现自己还拽着沈冽,松手说道:“你要去,便去呗。”
“那知彦能来吗?”
夏昭衣皱眉,有些不悦的看着他,觉得这个人看上去不爱说话,怎么说起来没完没了。
夏昭衣不说话了,自己迈下台阶,随即却又被沈冽握住手腕。
“别去。”沈冽说道。
夏昭衣抬起眼眸,因迈了一格台阶下来,且两个人身高本就悬殊,她的眼眸往上看来,睁得老大,壁上的灯火落在她眸子里,雪亮的像是星子。
“没必要去,”沈冽说道,“你在这里等着。”
沈谙脸上的神情更古怪了,看着自己的弟弟:“知彦,你……”
沈冽走下台阶,冷冷的说道:“我来看看。”
夏昭衣站在台阶上,望着少年孤傲的背影,抬手轻覆着被他握过的手腕,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他大步走去,直接去往中间的大丹炉,只一眼,俊容一凝,随即越发严肃。
“是什么?”沈谙好奇跟上去,而后眉梢高高扬起。
丹炉里面,黑乎乎的一整团,是几个怀抱在一起的干尸。
其中一具干尸头朝上仰着,嘴巴大张,极为狰狞惊恐。
丹炉里面的水,早已经烧干了,在四周有许多枯败的花朵。
沈谙抬手去捡,被沈冽拦住。
这下沈谙没再坚持,看着这些花朵说道:“你说得对,范围应该缩短在五年以内。”
“这些尸首呢?”沈冽说道,“你判断得出他们在这里的时间吗?”
“难,”沈谙盯着他们,说道,“有可能,几百年前,有可能,也在这五年之内。”
沈冽点头,从丹炉里收回视线,抬眸朝那根大柱子看去。
石柱为圆形,需得三个他张开手臂方能合抱,四周皆是阿梨所说的镇魂咒,是直接雕刻在上边的。
“怎么?”沈谙注意到他的视线,抬头也朝石柱望来,“好奇里面是什么吗?”
“镇魂咒,”沈冽很轻的说道,“这些东西,有用吗?”
“信则有,不信则无,”沈谙笑道,“而且,里面未必就有那丫头所说的尸体呢,要不,我们把它破开?”
“若是有,破开之后会如何?”沈冽回头看着沈谙。
沈谙的眉梢又是轻轻一扬,含笑看着沈冽:“知彦,你变了。”
以往的沈冽,一遇到这些事情,避之不及,厌恶至极,现在却主动问这些。
“会如何?”沈冽问道。
“能如何呢,”沈谙说道,“若真的有古怪之说,将他们放出来,要么变成‘厉鬼’,要么,给他们求个解脱,送去往生。”
“往生……”沈冽很轻的重复这两个字,垂下眼眸,陷入思索。
“嗯?”沈谙朝他看去。
“往生,”沈冽说道,“这两个字,我在哪见过。”
“你怎么了?”沈谙诧异的看着他,“知彦,你傻了?”
“不是那些诗,”沈冽说道,“在来这里之前,我曾在哪里见过。”
“哪里?”
“书里,一模一样的序列。”
而且,不是夏大小姐,也就是阿梨的那些书。
在哪?
“什么序列?”沈谙弄不懂了,“知彦,你说点我听得懂的。”
“藏泥塑头颅的序列,”沈冽说道,“我凭直觉撕下的字画,但可能不是我的直觉,而是因为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