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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下来很急,脚步飞快,同时手中弩机纷纷抬起,前排下蹲,瞄准长道。

    虽已将光熄灭,但是并未走多远的女童在他们的火光下仍能看到轮廓。

    竟真是女童。

    女童踢翻油灯从墙上跃下,站直身子后,抬头亦朝他们看来。

    一明一暗,明光处众人模样,尽入她眼底。

    这次为首的不是男人,是个岁数不年轻了的女人,赭色大袍,个头很高,很是硬朗。

    望着女童身影,女人目中浮现惊诧,而后变作困惑。

    女童太过娇小清瘦,这样一个女童,她如何过来的?

    以及,当真是她杀死了高辞?

    一旁手下抬头问道:“大人,动手吗?”

    女人回过神来,看他一眼,淡声说道:“不急。”

    “女娃娃,”女人扬声说道,“我们要活的,所以不会轻易杀你,但你若不听话,便留下来同这些白骨作伴吧。”

    风从身后廊道口吹来,阴寒透骨,还有风中撞的匆忙的白骨声。

    男子们的弩箭瞄的很紧,定定望着女童,一触即发。

    过去半响,听到一声轻笑:“是吗?”

    虽是笑声,声音却清脆有力,没有半点带怯。

    “我倒是最爱玩捉迷藏的游戏了,不如你们陪我玩一玩?”

    “你真的不怕变成刺猬吗?”女人看着她说道。

    “怕的,但是刺激又好玩呀,不过游戏之前,我们要不先做个交易,我有许多好奇想要问你们,你们定也有问题想问我,我问你答,你答我问,如何?”

    女人拢眉:“女娃娃,你是否看不清局势?”

    “大人,”一旁手下低低催促,“此女乖张诡异,多说无益,主人要我们尽快回去,我们没有太时间。”

    女人“嗯”了声,说道:“女娃娃!你自己出来吧。”

    夏昭衣低叹,也不想再多费口舌,说道:“罢啦,刺猬是吗?那便看你们能不能射中我了。”

    话音一落,她转身朝后奔去。

    这下不等女人下令,两旁手下当即扣下手中机弩,劲疾的箭矢登时朝女童所在位置射去。

    但女童速度极快,瞬息便消失在火把所能漫及的阴影处。

    众人诧异,但弩箭没有停止,又一波射去。

    六架弩机,十二发箭矢,弩机很重,相对的,射程更远,劲道极大。

    一连数波后,女人出声让他们停止。

    “没有动静了,”女人说道,“她跑了,不用再浪费箭矢。”

    “追吗?”身旁手下说道。

    女人面淡无波,顿了顿,说道:“郭先生才从湖潭对岸回来,我们又要过去吗?自然是不追。”

    她转身,大袖一甩,朝来路走去。

    迈过石梯,目光触及上方铁钩悬挂的白骨,她皱眉与之凝视,心中平息不下,耳边又似响起那几声绝望无助的哭喊。

    那场噩梦,缠了她半个月了。

    女人的脚步停住,很轻的说道:“把火都熄了吧,寻个地方,我们在此藏起。”

    “在这里?”手下不解,“大人,她未必会回来。”

    “会。”女人说道。

    因为里面唯一的一条路,尽头是大石门,被封堵死了,女童只能回来。

    夏昭衣并没有走远,她藏在了廊道顶与右墙的凹陷处,并非规整的砖石,有足够大的空间让她藏身。

    听得他们离开,又过去良久,她才从上边轻盈跃下。

    四周黑暗寂静,唯剩水声,她摸出火折子,重新将小油球灯点燃。

    从她前前后后所听来的,有主人,大人,郭先生。

    看来此地的组织,颇是有模有样。

    而实际上,这些其实皆与她无关。

    她来此,是为了陪沈冽。

    沈冽来此,是为了陪沈谙。

    如今沈谙死了,她想找到他的尸体,而后便可离开,谁能想到现在会遇上这些人。

    那人一出现便偷袭她,想要她的性命在先,她反杀对方是为了自保,但似乎又结下了新仇。

    世事真莫名,一事接一事,一波连一波,滚雪球般,越滚越大。

    夏昭衣沉了口气,转身朝前面走去。

    现在仍是想尽快找到机关,把潭底重新抬回去,早点带沈谙的尸体离开。

    此地之人固然可恶,满手罪孽,也好奇他们在此地到底为的什么,但夏昭衣又明白,这不是他们现在病的病,伤的伤所能管的起的。

    往前又遇到灯座,夏昭衣将它点燃,借着光继续往前。

    一段路一段路下来,大同小异,每隔三十步便出现一个灯座。

    到了尽头,一道大石门将路堵住。

    她上去推了推,本就力气不够,石门纹丝不动。

    石门前白骨较多,此处潭水渗入的更为厉害,沿着周边石罅缝隙流走,满地潮湿。

    夏昭衣在周围细细打量,看来只能回去了。

    难怪那些人没有追来,是料定此无路?

    夏昭衣垂头,将小油球灯重又熄灭。

    倘若回去,那些人当真在那守株待兔,那就别怪她吓人了。

    若吓出一二个好歹,也怨不得她。

    大风一阵阵送入下来,有时呼号若鬼泣。

    女人站在石阶一侧墙壁,沉默望着黑暗石阶口方向。

    所有的光亮都被掐灭,四周手下半点动静都没有发出,静的仿佛此地无人,只余风声和白骨交击声。

    等了又等,似过去一个春秋。

    举着弩机的手下们纵臂膀再粗实,也快吃不消。

    “大人。”一人很轻很轻的说道。

    “等。”女人回复他。

    又一阵大风袭来,寒意入骨,女人皱眉,隐约觉察不安,四周空气里似乎有不对劲。

    不止是她,身边手下们亦有此感。

    众人凝神屏息,周身泛麻。

    一阵响亮哨声忽起,声音来自他们身后。

    女人一凛,当即回身。

    “以后若要藏起来吓人,可别站在风口,”女童的声音带笑说道,“你们这宽衣大袖,风里鼓动,可瞒不住人。”

    伴随她的话音,她手里执着的小油球灯逐渐燃起,明光渐增。

    女童白皙光洁的秀丽面庞被照亮,眼若明月星辰,笑意灿烂,唇畔弯弯,有很浅的小梨涡。

    撞见她的容貌,女人猛然后跌了一步,瞪大眼眸。

    不止是她,其他人脸上神情皆一瞬惊恐。

    夏昭衣承认自己有些吓人,但比起一开始打算要趴在他们头上,披头散发倒挂来吓他们,现在这……不算什么吧。

    “你怎么了?”夏昭衣说道,“吓到了?”

    若真就这么容易吓到,那他们是怎么在这生活那么久的……

    尤其是面前这女人,夏昭衣方才见她一直神情冷漠,但现在,她脸色惨白,唇瓣颤抖不能已,像见了鬼一样,所有镇静自若似被击溃无存。

    这时,女人忽然侧头,看向一旁手下,喝道:“放箭!”

    手下们得令,当即朝女童举起弩机。

    弩机重量略沉,趁这间隙,夏昭衣已掉头往台阶上奔去,奔跑途中踩着一旁石壁,借力跃起,灵巧翻上石壁顶,双手撑住顶部和右墙后,倒挂钩一个跟斗,迅疾往外翻去。

    她刚才就是这样过来的,柔软肢体和灵敏身手,再借着起风之声,让她无声无息,像猫一样。

    那些箭矢射空,男人们追上来,但要举起弩机对准上方,难度不小,而等调好角度,女童已跑远了。

    男人们快步追去,女人出声说道:“别分散!”

    她望着女童消失的方向,平静不下,但能确定了的是,她并不是她。

    可,她又会是谁?

    不受控制的,女人忽然扬声喊道:“你是谁!方才你说要问话,问吧!”

    回音空旷,传散出去,整个地洞皆能听到。

    夏昭衣已至地下最平坦处的空地,在连排的白骨下,背靠柱而立,风将她碎发吹乱,她望着声音来源方向,不明白这女人前后之间的转变。

    那一声“放箭”,与其说要抓她,不如说被吓坏了。

    而且,似乎是她的模样吓到了对方。

    火光簇簇亮起,女人迈上台阶,眼睛谨慎四望,沉声说道:“女娃娃,我不伤你了,你出来。”

    身旁手下紧紧相随,有人举弩机,有人拔剑,满是戒备。

    “女娃娃,你可还在?”女人又道,朝前面走来。

    南来的大风掠袭空地,从柱子周围呼啸而过,带动白骨起歌,交响不绝。

    动静似来自四面八方,一时他们分辨不清到底是否有人。

    数支弩箭朝黑暗射去,无的放矢,去处无音。

    “你想问什么,”女人又道,“你出来,我保证不伤你。”

    他们微微分散,但又不敢散的太开,空地太大,火光所照实在有限。

    南边是大风口断崖处,上边下来的洞口则被他们封堵,现在唯一能去的,似乎只剩北边。

    夏昭衣贴着柱子,没有动,看着女人率先朝北面走去,边走边四望,口中仍在唤她。

    火光点亮上空白骨,连排枯骨纵横交错,疾风里幽光森然。

    地面平整干净,北边不似南边潮湿,也无刑具与泼血。

    随着他们脚步而去,尽头出现一排宽长整齐的往上大石阶,石阶旁的石壁上垂挂着近十幅字画,字画间隔中的墙上灯座,在火光经过时,遥遥可见其精美如宫灯。

    “你是如何来到此地的,”女人扬声说道,“你为何会和沈家兄弟一块?你这样一身本领,师从何处?”

    空地上又疾射而过数支箭矢,其中一支离夏昭衣很近,从她五步之外而过。

    夏昭衣所站地方不见五指,四周黢黑,因此处空地空旷,空中又是成串如顶棚的白骨,无处可着,加之火光明亮,一旦被发现便难以藏身,只能一直被追着东躲西藏,所以她现在不打算出去,因为她的身体耗不起。

    “女娃娃,出来!你若想活着,你只能出来,你当真不怕死吗?”女人又说道。

    夏昭衣望着他们的身影,脑中有些东西,似是明朗,却又有更大困惑。

    她转过视线,望向上来的那条石路。

    那里已去过了,说不上一无所获,但的确没有实质性发现。

    按距离来算,那道尽头的石门所在位置,大约是水潭中间,石门背后是什么,她着实好奇。

    以及,还有至为关键之点,便是她之前在上边所看到的那团出现在水里的光影。

    毕竟她之所以从上面下来,就是因为那消散的暗光,但现在下面静暗如幽冥,什么都没有。

    “我与你保证,我不会伤你性命,你乖乖出来。”女人再度说道,声音中气十足,很是明亮。

    看这架势,似乎不找到她,便不会罢休。

    并且现在火光靠近,照影而来,她被发现是迟早的。

    手心里的小油球灯余温正在迅速消退,夏昭衣将它收起,微侧头望向灯火处,说道:“若我现在出去,你当真不伤我?”

    忽如而来的清冷声音,众人登时朝来源处望去。

    那些弩机齐齐瞄准她所藏身的柱子。

    女人抬起手,示意手下们将弩机放下,说道:“是,我允诺你,绝不伤你,你出来。”

    “这话,你自己信吗?”夏昭衣笑道,“你都不信的话,你觉得我会信吗?”

    “我当真不会伤你。”女人说道,朝她缓步走去。

    “夫人,她已经逃不出去了,我们大可不必。”旁边的手下跟着她,很轻很轻的说道,恰逢大风吹动,万骨齐鸣,他确保这声音女童听不到。

    其中一名手下,刚垂下弩机不久,又重新拿起,对准柱子。

    “你们有没有想过,”夏昭衣说道,“你们以为的瓮中捉鳖,实际上,是我的地网天罗?”

    “莫要嘴硬,你且出来。”女人说道,同时压住手下的前臂,令他放下弩机。

    “那便斗一斗,”夏昭衣一笑,“其乐无穷。”

    她抬起头,望向漫空白骨:“失敬了,诸位。”

    “什么?”女人不明。

    身旁手下们亦如是。

    话音才落,听得一声利刃出鞘,音如龙鸣。

    手下们忙举起弩机,数箭连发,紧跟着却听到高空中传来一声崩裂。

    不待他们抬起弩机对准高空,女童清瘦身影从柱子上落下,单膝跪地拾起地上一根弩箭,下一瞬,她的身影出现在另一道柱子前,并瞬息踩上二人高的柱子,至顶端后,手臂一划,利刃破空,空中长绳“崩”的一声,如琴弦断裂。

    交织成大网的白骨长链顿时塌下一方,风葬百年的骨头落石般簌簌砸地。

    男人们追上去,弩箭朝女童连发。

    同先才一样,女童跃落在地,轻盈一点,便往另一处奔去。

    她速度奇快,瞬息又上得一根高柱,回锋斩断绳索,转眼又一片白骨塌陷,哗啦啦在地上敲出脆响。

    弩箭声被淹,同时视线被扰,几个男人绕路朝另一边柱子奔去,欲去前路拦截。

    数十支箭矢未伤女童丝毫,同时随着成片白骨塌落,系于同一条长绳所牵的骨链下坠,整排整排齐齐坍圮,跳珠落盘般嘈杂,势同山崩。

    地下空地本就被白骨长链所覆,如此一塌,无处幸免。

    一人大喊“不好”,转身欲退,无处可退,被数根长绳压下。

    并未多重,但丝缕成网,又串坠白骨,太碍行动。

    就这么一个间隙功夫,藏于柱子后的女童忽然奔出,速度奇快,移形换影一般,疾跑途中,手中长弩箭扎入一人咽喉,贴地一滚,转瞬奔入黑暗。

    其他人眼睁睁看着,惊忙挣开骨网赶去,便见同伴满嘴鲜血,脸部窒息发红,双目惊恐。

    “追!”一人怒道,朝女童消失方向追去。

    女人扯开身上的线,跑来见地上还未咽气,痛苦等死的手下,她眉头一皱,心中再无半点怜悯仁慈,对前头的手下怒声说道:“不必留活口了!杀了她!”

    说着,她转向身后随她一起的手下:“可能要出事,你先回去同主公禀报,让他多派人手。”

    “是!”手下应声,转身朝北。

    夏昭衣靠在一根柱子后,急速运动让她头昏脑涨。

    满地白骨令追来的人手脚缓了很多,一些年月太久的枯骨被踩碎踩裂,粉末被大风扬起,穿过空旷大地上的数十根高柱,向黑暗处缥缈,有股异样的苍劲奇观。

    也正是这些枯骨,让夏昭衣现在可以清晰辨认出四周动静,哪个方向的人离她最近,哪个方向的人正在远离。

    她握紧匕首,蓄势待发,心中倒计时,准备跃出去再一击搏杀,然后再跑。

    黑暗中弩箭破风而驰,穿过连排柱子,其中有数支扎在她所藏身的高柱上。

    因而,哪怕她暗中突袭,主动权在握,却也要承担被乱箭射中的风险。

    男人们亦不敢掉以轻心,这女童的身手和凶猛狠辣,他们已有见识。

    火光寸寸漫延,柱子后边为他们的首要目标,每每快至一排柱子前,都会连射数发弩箭。

    又行至一排柱子,并确认无人时,顶上蓦然传来巨响,大块碎石迸裂砸落,橙光中尘埃大起。

    巨响过后,又是巨响,碎石如注,沙尘倒泻。夏昭衣下来又被堵上的地洞口,被人生生凿开,且凿的更大。

    嘈杂声音之外,遥遥听到少年清越的喝声:“师父,那边有人跑过去了!”

    夏昭衣一顿,扬声说道:“师父,他们有弩机。”

    老者手中大锤又要锤下,闻声朝支离所指方向看去。

    来时,他在那处空地放了盏灯,微弱光线所照范围有限,基本已看不到支离所指的跑过去的人影。

    支离的速度不及老者,还在水潭旁的巉岩上爬着,听到夏昭衣的声音,他高兴的喊道:“师姐当真在下面吗?师父你当心点,石头掉下去砸到师姐怎么办!”

    “多少弩机?”老者收回目光,问底下徒弟。

    “六架,来者约十人。”夏昭衣说道。

    反应过来的众人看向声音来源处,一名手下叫道:“杀了她!”

    女人抬头望着被砸开的高处洞口,后退一步,神色难言。

    若只有一人前来,没有什么,但这老者身旁,跟着一位小少年。

    半月前来龙担山时,便听过这小少年的声音,若真是那小少年,那这位老者,是他们目前所对付不了得。

    犹疑这片刻,手下们已朝弩箭冲去。

    “退下!”女人同时叫出声。

    话音才落,听得一阵闷声,一名才射出两支弩箭的手下被人抓住后领,往后丢来。

    女人惊忙上前去扶,思及女童出手如电,杀人不眨眼,且不再与她谈判,她心下大寒,片刻不敢逗留,扶起手下,低声道:“我们走。”

    又一名手下被扔来,痛声摔地时,手里火把跟着摔落,烫的他应激性躲闪。

    其余人纷纷朝动静方向转去,弩箭无的放矢,在手中犹豫,举剑之人则疾奔过去出招。

    对方快的看不清人影,他们才挥去手中剑刃,便被人拿住手腕,同时卸去兵刃,伴随兵刃跌在骨头上的脆响,他们的身体被一股力道往后甩去。

    一前一后,眨个眼的功夫,三个人被推摔走了。

    几支弩箭朝人影混乱射去,然后便在混乱途中被人击飞,摔在地上后都未看清对方是如何出手的。

    火把灭了数只,未灭的火把摔在地上,火势大减。

    男人们略带不屈不服,第一时间爬起,抬头只见一位老者负手拿着大锤,眉眼冷漠凌厉的看着他们,立在一根柱子旁,高大挺拔的身子被火光在地上拉出长长的,黯淡的影子。

    “水潭怎么升上去。”老者开口说道。

    一男人怒目看他,再望向其他同伴,忽然拿出一粒药丸,往自己口中喂去。

    老者微皱眉,并未阻拦或上前从他后背拍出这粒药丸,冷冷看着他药效发作,毙命于白骨上。

    其余人尚没有这般勇气,但也深知只能如此。

    又一人摸出药丸,就要喂入嘴中时,听得老者说道:“你们走吧。”

    他与同伴一愣,抬头看他。

    “记得收尸。”老者又道,便不理他们,转身朝右边二十步外,女童所躲的柱子后走去。

    有一人邪念突生,扑去拾起弩机,最快速度朝老者背影射去。

    弩箭很轻易被老者躲掉,他头也未回,一眼都未看过来,兀自朝自己徒儿走去。

    偷袭之人咬着牙根,面色变得难看。

    身旁同伴扶起他:“我们走。”

    “记得收尸。”老者背对着他们,再度这样说道。

    待老者过去,夏昭衣问道:“发生了何事?”

    “一人服毒。”老者说道。

    夏昭衣点头,侧首往外面看去。

    那几人正在离开,同伴的尸体被他们带走了,不见先才那个女人。

    夏昭衣收回视线,抬眸望老者:“幸亏师父来得及时。”

    老者看着她,女童肤色太过苍白,唇角都血色尽失,这眉眼,这口鼻,皆是陌路人。

    老者用锤子在地上拨了片空地,回身靠柱而坐,说道:“坐。”

    夏昭衣拢眉,垂首拨开白骨,在老者身旁坐下。

    师徒二人,一高一矮,并肩坐着,光线来源于远处落在地上的一支失了主的火把。

    寒风携着寒潮,将火把寒光吹得摇晃,老者开口说道:“我在此千秋长殿至北的一座炼丹石室中砸了一根柱子,里面有具粗略做过防腐处理的女童尸身。”

    “女童尸身,防腐处理?”夏昭衣望着前方黑暗,低低道,“……莫非,这女童的脸和我很像?”

    老者侧头朝徒弟看去:“你如何得知。”

    “看来真的如此,”夏昭衣说道,“我是随口猜的,这伙人为首的女人,她在见到我的脸后大惊失色,像是见了鬼,前后待我的态度判若两人。而师父砸了那么多柱子,唯独将这名女童拎出来在同我一见面时便说,可见不一般。”

    以及一直缠绕她的那股寒意,她先前频频不解,这寒意来自何处,方才女人一直想唤她出去时,她忽然想到,也许这寒意与她夏昭衣无关,是这阿梨。

    说着,夏昭衣抬眸,看向老者:“师父故意甩开师弟,是想先寻到我,与我通风,好去应对师弟及我二哥吗?”

    老者面无表情,半响,点点头:“与你谈话,甚是省事。”

    夏昭衣微微一笑:“师父,许久不见你笑了。”

    “僵了。”老者说道。

    “什么?”

    “脸。”

    “噗,”夏昭衣笑道,“胡扯,怎么可能呢。”

    老者不再说此,转了话锋,说道:“半年前,你是如何醒来的。”

    “被人打醒的,”夏昭衣说道,“糊里糊涂就挨了一顿。”

    “阿梨,”老者缓缓念出二字,说道,“你觉得,这阿梨与柱子中那女童,会是孪生姐妹吗?”

    “我未曾见过,不知有多像,但看师父这说辞,应是像极?”

    “还是不见为好,那女童面貌狰狞,神情诡异,你二哥与支离皆吓得不轻。”

    “将我二哥都吓到了?”夏昭衣讶然。

    “乍一眼的冲击之感,他吓到也不足为奇。”

    夏昭衣点点头,轻叹说道:“幸好师父提前知会我,否则在二哥跟前,我还云里雾里。”

    “你可知阿梨姓什么。”老者问道。

    “我不知道,谁都唤我阿梨,若阿梨与那女童真是孪生姐妹,按此千秋殿柱子里皆是乔家之人来推,或许阿梨姓乔,说来,”夏昭衣皱眉,若有所思道,“关于阿梨,我大约得知两点,一,她去到那匪帮应不久,因为当时我醒后,来送药的那名女童,我不知她姓名,她也不觉有异,并未因此疑惑我。第二,阿梨在林又青死前,与林又青过从甚密,因而才得罪了刘三娘。”

    思及林又青,夏昭衣停顿一下,说道:“林又青跟随她师父去了北境,将我的骨灰从北境带出,她想拿我的骨灰与我二哥做交换,私自逃走,未想落在了匪帮手里,我的骨灰便一同去了重宜,我不知与我在阿梨身上醒来是否有关,不过那火……”

    夏昭衣看着老者:“师父,是你去北元放火烧的山吗?”

    “?”老者说道,“我烧山作甚?”

    “世人皆传,说师父不忍爱徒尸首被他人凌辱,故而一怒之下烧山。”

    “一,”老者说道,“若真如此,我只烧一具棺木,山上生灵众多,何其无辜。二,我去到那边后,已是漫山枯灰,非我所为。”

    夏昭衣看着老者,又笑了。

    她自然知道不是师父干的,但偏喜欢看师父一本正经解释的模样。

    师父还是师父,永远未变。

    夏昭衣抬眸四望,听着风声远逝,说道:“那女人害怕我的脸,可见是柱中女童之死的知情人。来时我在上边为自保而杀了一人,后来又来了几个男子,为首的被他们称呼为主人,岁数年轻,应不出三十五。但他的死士们宁服毒而死,多余的必然问不出了,只能直接擒王。”

    “有关这水潭升降,可有何发现?”老者问道。

    “尽头被堵了,”夏昭衣回头朝往下的石阶口看去,“那下边潮湿阴暗,满是刑具,一路有各类被折磨惨绝的尸骨,尽头是一方大石门。”

    老者提起手中大锤。

    夏昭衣摇头:“地方狭窄,锤子伸展不开,恐发挥不了。”

    老者将手垂回。

    “北面应也有路,”夏昭衣继续道,“还需好好找,但我觉得,机关应在潭底。”

    “沈冽呢?”老者说道。

    “沈冽?”夏昭衣拢眉,“他不在岸上?”

    “说是去寻你了,看来没有找到你,”老者起身,看向北边,说道,“如今你还病着,该当休息,我去找吧,等下让支离陪你回去。”

    光线已近昏黄,老者过去,拾起地上火把,在一根柱子后站了阵,快枯尽的火把重又明堂。

    夏昭衣跟在他一旁,抬眸望着火光,忽觉时光斑斑,天地山河起伏,万里迂折后,又重回原点。

    当年她也是小小个子,跟在师父旁边,后来终于慢慢长高,倒没有像师父二哥这样高大挺拔,但也足够修长,较一般成年男子齐高。

    现在,一夕又成了抬头仰望的小豆丁。

    “师父,”夏昭衣说道,“你说,我是怎么变成阿梨的呢。”

    “不知道。”

    “我是人是鬼?”夏昭衣又问。

    老者垂眸看她,说道:“重要吗?”

    “好像,有点重要?”

    “你为此困惑过?”

    “那……倒没有,偶尔会好奇一下。”

    “那就不重要,”老者说道,边抬脚朝前走去,尽量避开地上白骨,“你独立存在,有自我意识,你尽可去逍遥自在,你是你,你若乐意,且当自己是神仙。”

    那些人消失的台阶非常干净,墙上所挂字画工整健秀,共十幅,出自二人之手,与夏昭衣来时经过的幽长甬道上所挂字画为相同作者。

    字画上辞藻平静润秀,行文灵姿,多为一些寄情山水之意,表心中怅然,迷茫,无望。虽哀愁,但谈不上悲怨。

    现在急于寻路,时间不够,夏昭衣同老者并未对此讨论太多,在经过时只简单扫去几眼。

    台阶往上之路被对方封了,老者让夏昭衣往后退,扬起手中大锤。

    凿开一个破洞时,支离趴在远处地洞口上大叫:“师父,师姐!我来啦!”

    清越童音回荡,悠长无尽。

    夏昭衣回去接他,老者则继续锤门,将石门上破洞变得更大。

    一声一声巨响,沉闷雄厚,穿透巉岩石壁,在巨大山涧中低回传荡。

    龙渊至西处,有一座与千秋殿相对的大石殿。

    卫行川站在石殿外,高大身影隐匿于黑暗,双手凭栏,冷冷望着深渊对岸。

    他身后是广袤空地,二十步外有一方石桌,石桌上青灯一盏,光线晦暗。

    四名手下站在石桌更后边,安静待命。

    回风呼啸,空间太大,距离太广,对面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

    对面见此亦如是。

    整个天地,就只有那声音,很响,巨大冗沉,每起一声,恍惚觉得脚底似有微震。

    这时,远处隐有人影从长台上走来。

    卫行川转眸望去,百丈外的暗光里,似乎只有两抹人影,一前一后,走在前头的女人步伐匆匆。

    手下跟在女人身后,因被老者摔了一跤,受创不轻,尤其是脚,如今跟在女人后边,他着实吃力。

    女人走的极快,不论上台阶还是穿暗道,越走越快,手下快跟不上。

    前朝旧服,宽衣大袖,女人的衣裳被风鼓吹,似是大张的翅膀。

    她垂着头,眉心拧起,心绪波澜狂涌,双耳皆是女童的哭声惨叫。

    “救命,救命,救我!!”

    “放过我吧,饶我一命,求求你们!”

    “饶了我,饶了我,饶了我!”

    “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

    女人脚步忽然停下,沉沉闭上眼睛。

    那女童是活活“看着”自己一点点死掉的。

    囚禁三日后,上了刑具,又过两日,才终于咽气。

    那样的酷刑对于十来岁的幼童而言,何其绝望。

    在这三日囚禁期间,女童曾逃走过一次,但在漫无天光的龙渊下,她一个时辰不到就被抓了回去。

    这也是女人今日放了那女童一马,却又改变主意,带人等在黑暗里,想要活捉她的原因。

    因为落在她手里,好过在外被其他人捉走。

    她当时无能救那女童,如今这女童,她想着定当尽力。

    而结果,这女童不仅不需要她做这些,甚至,他们的命还一度被这女童拿捏在手里。

    女人睁开眼睛,眸色沉沉,仍觉像是荒唐的梦。

    不论是当日那名女童之死,还是如今这名女童的超凡身手,皆令她觉得不真实。

    当然,更不真实的,还是这龙渊。

    她不应该来的,该当一直留在衡香。

    身后跛着腿的手下终于跟上,看着女人背影,唤道:“夫人……”

    女人回神,点点头:“走吧。”

    长平台以大白石方砖堆砌,白砖四棱上浮雕着整齐划一的金螭兽纹,沿着长平台往前,可通三面,三面皆铺以相同的白石方砖,几座宝相庄严的殿室立于幽暗中,仿若以那水潭为隔,东西两面,天地云泥之分。

    从长平台北面下来,女人快步走到卫行川身后:“主公。”

    语气疲惫,较以往恭敬少了几分。

    卫行川仍望着水潭方向,淡淡道:“见到那女童了吗?”

    “见到了,”女人说道,“在我们之前所见那几人中,又新增了一名老者,极有可能是元禾宗门上那贵客。”

    “他?”卫行川微挑眉,“他自称的?”

    “是我猜的。”女人回答。

    “不可能会是他,”卫行川说道,“那贵客与沈谙师门并无相交,且不是好管闲事之人,这世上也无人能请得动他。”

    “那女童唤其师父。”

    “那贵客唯一的女徒弟,早就惨死在北元了,”说着,卫行川回头,“其他人呢?”

    女人正欲说话,忽而微愣,转眸四望,说道:“高岱呢,他未回来吗?”

    “他不曾过来,怎么?”

    “他不曾过来?”女人拢眉,“我令他先行回来,他没有吗?”

    “没有。”

    女人拢眉,朝他们的来路看去。

    此处地形不复杂,他们从那地室北面出来,出来是一条宽长廊道,廊道尽头是悬空的断崖,一条长阶在左手边,长阶不陡,极平坦,台墀宽广,两百多步往上,便是高台,至此一路无阻。

    “他只先我一步,他会去哪了。”女人说道。

    “其他人呢?”卫行川问道。

    女人容色微沉,说道:“我们不是那老者的对手。”

    “皆被杀了?”

    女人摇头,平静说道:“我们同他们走散了。”

    跟随她回来的跛脚手下朝她投去一眼,不敢说话,若被卫行川知道他们弃同伴而逃,他们的下场只会更惨。

    卫行川点头,望回远处水潭方向,没有说话。

    若非亲眼见过女童的身手,他必然不信一个老者有那么大能耐。

    那处响声未停,一声连着一声,速度未曾放缓。

    女童身手再好,也绝对拿不动这锤子,应是那老者无疑。

    之前郭观先生说那些柱子不知被谁砸了,看来也未说假,若早知有今日,那大锤实不该留。

    卫行川目光冰寒,握着栏杆的双手在栏杆上重重拍下。

    掌心短暂一麻,随后冻痛袭来,十指重又抓紧石栏,似要将它捏碎。

    他眼下人手不多,山外传来消息,京城出了大事,他派了诸多人手离开前往各处打听,如今这里所剩人手太少,真要对付这些外来者,太难。

    而现在,连对方具体多少人数都未摸清,仅一老一小,要对付起来都这般困难。

    “来者不善,”女人这时又说道,“这师徒二人身手奇佳,捕捉不到,若真要对我们动手,一路杀到此处,我们恐连自保都难。”

    “自保?”卫行川说道,“你的意思是,我们需要走?”

    女人轻点头,默然。

    卫行川眼角余光淡看她一眼,令自己平复好心中情绪。

    来者不善,实际上,他更不善。

    如今还没有到那么严重的地步,真想要对付这些人,虽然难,却也能。

    此地新旧机关巧槛,他烂熟于胸,无一不精,正面对付不了,有的是迂回之法。

    只是,冷静下来去仔细思考,他是否有这个必要,在现在大费功夫去对付这些人。

    “派出去的那些人,且当他们死了,”卫行川缓缓说道,“所以,前后累积,我们此次已有不止十人死于对方之手,这是一个大亏。”

    他抬起手,望着掌心上的浮肿:“立马便走倒是不至于,他们没这么大的威力,但是要继续对付下去,必然还会死更多人,是及时止损,还是不死不休……呵,我又不蠢。”

    他的声音很低,自言自语,手下们早已习惯,看着他的大袖,如风口处的招魂旗幡。

    沉默了阵,卫行川微侧头,唤道:“高元。”

    一名手下上前:“主人。”

    “叫郭观先生和方为过来。”

    “是。”

    手下转身离开。

    女人看着卫行川,明白他不会再起冲突了,遂将目光移向远处高台。

    那些随她一起去的人,不知是否还活着。

    她一时担心他们出事死了,一时又怕他们回来,告诉卫行川她先弃他们而走。

    心绪百般复杂,女人面淡无波,端在身前的手在袖中暗暗握紧。

    ……

    ……

    老者仍在凿门。

    石门委实太厚,厚重程度,超过老者之前在此地所见的所有石门。

    台阶旁的墙上灯座皆被点亮,夏昭衣和支离坐在石阶上,火光将满地白骨照的柔和清浑,似在安抚亡魂。

    支离正在轻声吟背墙上所挂字画,不时摇头,一时觉得文藻略美,一时又觉太丧气。

    “风声入座寒,月中石影斜。不惧尸如山,只恐是人间。”

    “玉肌瘦骨伶仃枕,应道病容将甚,待亡人。”

    “尸如山,”支离看向台阶下的漫漫白骨,说道,“师姐,这说的绝不可能仅仅是这地室。这千秋殿里到处都是亡骨,我们所看到的一具具尸骸白骨,那可都是父母生养的啊。”

    “还有,师姐,这作诗作词之人究竟是何人呢,他心中应存有怜悯,但他是如何沦落至此,在此又扮演什么角色呢,为何他的诗词,能裱起来挂在这?”

    他问了不少,半响,没有得到答复。

    支离侧过头去,发现小师姐单手托腮,点着脑袋,堪堪入睡。

    “师姐……”支离以气音小声唤道,“你睡了吗?”

    没有回应。

    支离叹息,亦单手托腮,打量她的小脸蛋。

    想想着实害怕,乍一眼看到她的脸出现在柱子里,那惊悚模样,支离确认,自己哪怕今晚睡觉不做噩梦,三天之内也必然会做一个。

    不过,这个姿势睡觉,师姐会不会脖子难受?

    在他出神乱想之时,老者终于将石门凿破,提着大锤回来。

    支离后知后觉察觉到,忙回身,食指在唇前比了个“嘘”。

    老者朝女童看去,说道:“她会冷的,你唤她起来,寻个避风角落再睡。”

    “师姐有起床气吗?”支离小声问。

    “无,”老者说道,转身朝前走去,拾起倚在角落的火把,“你使点力气喊她,我出去寻机关,不论寻到与否,一个时辰内回来,我们离开此处。”

    “好的师父。”支离说道。

    看着老者走远,支离收回目光,看向身边夏昭衣。

    “师姐,”支离伸手,很轻的推她,“师姐。”

    他不敢推的太重,推了几下后,夏昭衣浑然没有反应。

    看着她渐渐泛红,且红的异常的脸,支离心里浮起担忧。

    “师姐,你醒一下。”支离又说道。

    “唉。”支离叹气,不忍吵她,转过头看向其他地方。

    风声一阵阵打来,彻寒冻骨,在此睡觉可不行。

    他想了想,起身将外套脱下,铺在地上,将夏昭衣放平在地。

    好在台墀宽长,两个成人并肩横卧都不成问题。

    墙上的精美灯座非常牢固,他用匕首研究了一会儿,才将它们取下来。

    一盏一盏,摆在夏昭衣上上下下的台墀上,而后他朝上边跑去,将老者凿出来的那些石块搬运下来,来回跑了几十趟,在台阶三面磊了一堵矮墙,用以抵御大风。

    如此,一个稍许温暖的小别间,算是做好了。

    支离在台阶下面坐下,打了个哈欠,亦是困意来袭,他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握紧手里匕首,不准自己睡。

    方才跟在夏昭衣后边过来时,在地上看到几个弩机,但他现在不敢过去捡。

    他一直觉得自己的胆子很大,可到了这样白骨森森的地方,到底还是害怕的。

    想着,又打了个哈欠。

    他在手背上拧了一下,痛的泪花闪闪,坚决不睡。

    就在他抹去眼泪时,不知是否错觉,恍惚觉得身下一晃。

    支离垂下头,看着周遭地面。

    很安静,什么都没有。

    但他是一个警惕敏感的人,登时从地上爬起,睡意全无。

    站了良久,半点动静都没再发生。

    他轻轻出了一口气,放心下来,重新坐回去,不过不敢再困了,集中所有注意力,将思绪留在周围。

    ……

    ……

    老者一手拿着大锤,一手举着火把,沿路走去,但凡有灯座,有矮脚木火盆之处,都被他燃起火光。

    方从尽头出来,踏上崖边台阶时,风送来一阵腥味,血气浓郁。

    随着火把步步照去,血气变浓,一滴鲜血从上边滴淌下来。

    高台上横七竖八,近十具尸体,并未死多久,恰是先才在地室里,他让他们走的那批人。

    他们死于长剑,看受伤位置及伤口形状,对方剑法凌厉凶狠,没有半点拖泥带水和手软。

    夏昭学未过来,极有可能是沈冽。

    倒是奇怪,尸体死的并不远,此处石阶虽隐蔽,但站在这边的角度,完全可以看的到这道石阶,沈冽应无理由不下来查看。

    除非,有其他更吸引他的目标,有可能是路,也有可能是人。

    老者抬眸环顾,此高台大如旷野,四周全无遮掩屏障,风胡乱吹来,他手中火把东摇西倒,岌岌可危。

    “咯噔”一声,极为清脆的交接声。

    厚重古拙的剑刃,吞口处接上剑把上的剑格,空气中似有弹动的余音,低沉雄浑。

    卫行川将它扣紧后,横剑入鞘,扣上护环,再将长剑放入剑匣。

    “你确认,沈谙他们已死?”卫行川抬头看向恭敬垂首的老人。

    郭观点头:“他手下之状,不像是装。”

    “我的蛇呢?”

    “遍地蛇尸,活者,应不足五条了。”

    卫行川勾了勾唇,冷笑说道:“心血尽毁。”

    “沈冽还活着,”郭观说道,“此人若活着离开这,恐怕日后将一直烦缠我们。”

    卫行川淡淡“嗯”了声,没有说话,将剑匣交给一旁近卫,垂头去收整其他。

    郭观见他模样,说道:“此前他不爱多管旁事,但沈谙死在了这,他不会罢休的。”

    “嗯。”卫行川又是这样应声。

    郭观双眉合起,一时不知卫行川所想。

    对于沈冽,卫行川总是轻慢,这种轻慢不屑的态度,常令郭观诧然。

    沈冽一直天下无名,或者说,有那么一点点名气。

    不过这名气,只是一个家族之怨,妻妾之争中,被亲爹厌恶的所谓嫡子,最后还成了寄于郭家篱下的外姓表少爷。

    但卫行川和郭观却早在一年前便认识他了,源于沈谙。

    沈谙及其师门之人,多次闯入他们之界,其中数次,沈冽都跟在沈谙身边。

    这个身手凌厉,剑法一绝的沉默少年,想不被人注意都难。

    但这一年来,卫行川每次提及他,总是不放心上。

    郭观非常不解,若能将沈冽除去,沈谙何止是被断去左膀右臂呢。

    “方为应该到神哭岩了吧。”卫行川这时说道。

    郭观点头:“若无意外,应该到了。”

    “好,”卫行川说道,“希望无意外,我稍后去休息,三个时辰后启程离开。”

    “是。”郭观应声。

    女人就站在门口不远处,殿内的声音她全都听得。

    这里除了室内,在外的光线永远昏暗,人影面容在沉黄火光下,只有一个模糊轮廓。除却天生生长于此地之人,任何人长久在这样的环境,都免不了压抑。

    更何况,这里还有近乎麻木的戕害和屠戮。

    只是,现在终于可以离开,女人心中却半点欢喜都无。

    她隐瞒了那女童和乔溪央长得一模一样之事,不知是对是错。

    虽然那女童狠厉残忍,亦同样杀人不眨眼,但她着实不愿将自己卷入乔家之事中去。

    “陈氏。”门口传来声音。

    女人回过头去,见是郭观,说道:“郭先生出来了,主公如何说的。”

    “三个时辰后离开,”郭观说道,“你去做准备。”

    “好,”女人应声,又道,“带不走的东西,如何处理?”

    “不处理。”

    “不处理?若是他们过来……”

    “北边索桥已被方为砍断,玉基台也快了,”郭观说道,“我先去忙。”

    说罢直接离开。

    北边索桥,陈氏皱眉,那么牢靠的索桥,竟也舍得砍断。

    不过如此也好,对面的千秋殿理应成为荒坟一座,去的越少越好。

    但这玉基台,他们要如何“砍”断?

    她对这里,着实知之太少。

    ……

    ……

    天地霜雪融化,涌入大河,大河冻床也在消融,巨大的潮气伴随南来北往没有方向的回风,在整个山涧中散流。

    风口处的寒风,冻的人手指发麻,一盏青灯幽然,行于至南边的长坡。

    长坡陂陀,山岩有一半未磨平,极为难行。

    共四人跟随在方为身后,步履不及方为轻松,走的略慢,落后约十步。

    越往下,寒气越重,山涧里除却风声,还有寒铁于大风中的抨鸣声,和大水冲入山涧的潮声,势同奔雷逐万古。

    需尽全力,才能推开石壁上的石门,石门里花香芬芳,月下芍浓郁至烈,呛鼻欲呕,好在大风奔入,驱花香四散,稍稍得以舒心。

    四名手下下来后,跟在方为后面,将壁上几处灯座点燃。

    前行之路一片空敞,壁上灯火大明后,墙上剥漆的壁画也被照亮。

    一幅巨大的万国朝拜图,所拜为章成宗平淳帝,为鸿章帝之父。

    壁画色泽黯淡,已褪去往日光鲜,因湿冷潮气而衰落枯败的严重。

    他们步伐极快,除却点灯之外,几乎没有停歇,一直朝长道最里面走去。

    随着又一道石门被推开,巨大的狂风如山呼海啸,狂涌而来,方为猝不及防,被猛烈而来的气劲拍打的后退一步。

    身后几名手下要好些,忙伸手扶住他。

    石门外的地表半是石板,半是深渊,快与人宽的数十根巨大铁链伸展而来,幽光里交错纵横,在风中铮鸣嗡嗡。

    “取火把。”方为说道。

    一名手下立即掉头,朝身后跑去。

    石室北壁有一个巨大的高木柜,木柜里放置着涂满油脂的火把,还有几个小木匣,木匣中装着火石与油膏罐。

    手下带着火把回来,在上罩以灯笼纸,方为举着火把迈出石门。

    大风狂啸,能明显感觉足下石板震晃,他步伐沉稳,走的小心,朝中间的大石柱走去。

    几名手下站在石门内,不敢妄动,紧紧盯着他。

    “去两人在门口守着,”方为回头说道,“若有任何情况,若有任何情况,直接去动机关。”

    “是。”手下们应声,分出二人去往门口。

    去之前,两名手下去木柜中取弩机与暗器。

    一名手下才转身,一阵惊惧的危机感直逼而来。

    “谁!”他几乎脱口而出,手中弩机尚未举起,利刃入喉,余下话音戛然而止。

    身旁同伴惊忙回身挥去暗器,被对方长剑连挡二声,回锋长鸣,一剑封喉。

    石门内二人大惊,并未回首奔来,当即抬手去关石门。

    来不及了,对方已大步奔至,一人抽出后背大刀迎上,望见来者面容,火光中俊美无俦,冠玉之貌,顿时认出:“是沈冽!”

    同伴只身一人关不动石门,立即抽出长刀来助。

    刀剑交击,数个回合,渐觉不敌。

    作为方为身边身手最好的两名刀客,他们第一次觉得这般吃力。

    沈冽面色冰冷,迅猛连攻,招招逼人。

    长剑在他手中丝毫不讲道理,全程没有任何招架,只有连续不断的进攻,完全不给他们机会,一招一式皆为取人性命。

    因此,他们容不得半点犯错,被逼的只能不停去躲闪和招架,陷入完全的被动。

    忽而一声细微的衣裳割裂声,才被挑落大刀的手下垂头,望着刺穿自己心脏的剑刃。

    第一反应不是惊恐,而是迅速上前,忍着被利刃再度割开的剧痛,试图去抓沈冽的手。

    另一名手下同时扬刀朝沈冽挥来,先一步被沈冽的长腿踹开。

    “……快去机关!”紧紧抓着沈冽剑把的人艰难叫道。

    摔地的同伴忍痛爬起,朝另一边的机关奔去。

    长风陡狂,卷起远处大瀑,携着湿重水潮自入口处扑袭灌入。

    机关在风口,并不难辨,恰位于壁画上的右边华盖。

    同伴用尽全力奔向风口处,推开墙上暗门。

    沈冽摆脱纠缠追去,另一抹从入口而来的身影于他之前先至。

    老者去抓这同伴的胳膊,就要握住时,大地忽然一斜,朝东面猛然倾去。

    三人皆趔趄,最短时间内调整平衡,这同伴的手掌迅疾往墙上用力推击,掌骨重压下暗门里三尺长宽的暗格,听得墙内机关卡位之声接连响起,一环扣一环。

    老者同沈冽一凛,当即转眸环顾四周。

    不论机关是什么,他们需最快速度将石殿地形留于脑中。

    未待看的完全,四面共八个无序排列的暗门洞开,暗门背后所藏为十六孔弩机,登时利箭疾射。

    八架十六孔,共一百二十八支,在弩箭射来之前,老者同沈冽各往两处角落奔去。

    同时老者手中大锤掷向一面暗门,弩机被砸的粉碎,内部构造暴露出一半,未射出的箭矢还有数捆。

    箭雨疾驰,力道巨大,撞入对面石壁,数支弩箭不堪重力,断折为两截。

    那名按压机关的手下寻了最安全的道往方为所在的那道石门跑去,恰又遇大地一颤,他身形不稳,险些跌落悬崖。

    弩机内的弩箭贮藏虽多,但后劲不足,一共只两波,箭雨便停下了。

    沈冽看向老者,起身说道:“前辈,我出去看看。”

    说完,长剑陡转,插入背上剑鞘,往东边石门跑去。

    老者身形一晃,过去拾起大锤,亦跟了上去。

    石门外狂风怒吼,烟涛飞珠溅玉,远处铁链交织若树丛枝桠,方为插在石柱上的火把变作枝桠丛中一点星火。

    前后两次震动,皆因他推开了卡住铁链的机关,他现在所要做的,就是将余下几个机关全部推开。

    风声急遽,铁链震颤,石室内发生的动静,方为毫无所觉。

    悬空的石板令手下脚软,大声叫道:“大人!”

    方为闻声回首。

    “大人,遇袭!”手下面色惨白的叫道。

    方为已看到从石门里出来的沈冽了,当即拔出背上大刀,说道:“你速过来!”

    手下畏高严重,一思及脚踏万丈悬崖,几乎要吓趴在地,强撑着加快速度,咬牙攀上铁链。

    “将这些石头全部推开!”方为说道,同时将手中粗长的圆木棍递来,提刀朝沈冽迎去。

    手下朝他所指的石柱看去,幽光里,四方立体的大石柱,单面比三个伸展双臂的他还要长。

    方为所说的石头,是石柱上卡着铁链的所有石块,一眼望去,有近二十个,其中一半已经被方为推开了。

    推开的地方,石柱内部的铁链松动,不再被卡住。

    手下了然,攀上一截铁链,朝最近的还没有被推开的石块走去。

    将大圆木棍用力插入石块中心特制的凹心,扣紧木棍上的环扣,他将木棍往前推去。

    方为看着狂奔靠近的少年,厉声说道:“沈冽!”

    “你们在做什么?”沈冽止步问道。

    “你现在回去还来得及!”方为说道,“你若再不回去,你剩下的那些同伴必死无疑!”

    伴随他的话音落下,他身后的手下终于成功推开一块大石,听得铁链声起,摩擦声刺耳尖锐。

    沈冽眉眼肃冷,随即扬剑扑去。

    方为立即横刀拦他,却见少年一柄长剑使得比他的大刀还要凶猛,直击要害。

    方为立即招架。

    刀剑交击,方为挡住攻势,怒目瞪着面前少年:“阴魂不散!”

    “此处尸骨万千,”沈冽沉声怒道,“冤魂的确不散!”

    长剑挑开大刀,再度进攻。

    老者在他们身后,并未立即上前。

    火光范围实在有限,单凭目前能见度,视线所能看到的大石柱一共四根,其中两处的铁链已垂落,方才两次倾斜,应就来自这两处。

    老者闭上眼睛,整个山涧在他脑中重新构建,那些起起落落的建筑,迂回波折的山崖,铁链所牵系的两端,逐一清晰明朗。

    很快,他睁开眼睛,身形迅速掠去,绕过长石板上的刀剑之争,翻过铁链,抓住方为手下朝外扯去。

    “沈冽!”老者回身喝道,“你速回去,阿梨在此岸水潭边的空地地下石室!速去!”

    语毕,他手中大锤挤入被手下推开的石头卡位,并抽出其上的长木棍。

    被老者扯开的手下摔在铁链上,脊背剧痛,但很快又爬起,朝老者攻去。

    老者头也不回,手中长木棍一个陡转,陡转时击打在手下头部,行云流水的回到手中,插入一块石头的凹心处,欲将石头推回原位。

    沈冽看向老者,往后退去,退开缠斗。

    方为的大刀不依不饶的逼了上来。

    向来以攻为主的沈冽变攻为守,挡开两招攻势,而后轻易避开余下的所有攻击。

    方为还要追上,少年已在五步外,转身时黑眸冷蔑不屑的看他一眼,提剑入鞘,随即长腿狂奔,迅疾离开。

    方位看着他的背影,握着大刀的手虎口发疼。

    少年虽不语,但那眼神却似在说:“你以为我是你?”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交手,之前还有两次,每次都未分胜负,但他想要抽身离去却极为困难,哪有这少年如今这般轻松。

    他以为的势均力敌,原来,不是。

    脚下所踩之地在一点一点倾斜。

    老者用周身力气,终于将一块石头卡回原位。

    石柱里的大铁链,远远粗于其他,将石头推开容易,重新挪回来,须将其所对应的铁链也一并卡回。

    而铁链沉沉,失了一半的支持力,重力正缓缓打破平衡力,将偌大铁链尽数往深渊带去,于老者而言,难上加难。

    方为提刀跃过一条铁链,望着抽出木棍的老者,说道:“老家伙!不用白费力气了,你来不及了。”

    老者未理,去推下一块石头。

    方为皱眉,大刀在掌心一转,朝老者袭去。

    就要砍到老者时,老者身形一晃,连人带木棍去往另一块石头,重新着手推石。

    方为转头看他,嗤笑:“如此身法,你若要杀我,将我拖疲累之后,定能让你偷袭成功。”

    “我不杀弱者。”老者说道。

    方为倒未动怒,摇头说道:“我不是弱者。”

    “我不杀丑的。”老者又道。

    方为眉头皱起,说道:“我不丑。”

    “丑。”老者说道。

    方为冷冷看着他,忽而又笑:“你这老头,有趣。”

    老者没理,继续推木棍。

    着实太难,他用上所有力气,一寸寸,一丝丝在挪。

    方为面色冷然,又扬大刀,朝老者攻去。

    逼近时,手腕忽而一痛,瞬息被卸掉兵器,而后一道劲烈风声,他随身多年的大刀“砰”的一声,插入另一处石柱,极深的卡在了铁锁环扣中。

    老者甩开他的手,说道:“兵器都保不住?”

    方为往后跌了数步,先才还能保持不愠,如今这句彻底令他恼羞成怒,当即握拳,朝老者再度攻去。

    又是手腕一痛,被对方抓住,紧跟着方为瞪大眼睛,对方并未回击,而是抓着他的手腕,顺势朝木棍直直打去。

    他勃然大怒的这一拳,将石头往前推了数寸。

    指骨短暂麻痹,而后剧痛袭来,骨头似裂开了一般。

    手腕再度被甩开,他稳住身形后看向老者所站之地,怒目道:“你故意换地,故意激我,就是等我这一拳?!”

    老者继续去推,说道:“再来一拳也可,你这一拳让我省力不少。”

    方为平素冷漠残忍,从来不是一个不自持之人,今日接二连三,他完全失态失控。

    他没有再上前,看着老者说道:“两根铁链已放出去了,你来不及了。”

    “分阴必争。”老者说道。

    “你感受不到吗?”方为说道,“正在倾塌。”

    这里共有七根大石柱,从他们足下三丈之处,一方朝外延伸的山崖上拔地而建。

    而他们所站之处,是凌空卡在大石柱上的数块大石板,连接着石柱与石室。

    随着铁链下沉,石板下淤沉百年的沙石正缓缓剥落,石板也在寸寸倾斜。

    老者不再说话,用尽双臂之力,将石头卡回去。

    两根铁链放出去,好过三根,四根,所有都放出去。

    能争一寸时间,便争一寸。

    事危累卵,来不及力挽狂澜,便陈力而为,尽可能持危扶颠。

    ……

    ……

    “什么声音?”夏昭学从“地图”上抬头,朝南边望去。

    沈谙几名手下闻声望去,苍劲寒风呼啸,穿天透地,只有风声。

    “好像,没有其他声音。”柔姑说道,语声沙哑干燥。

    夏昭学起身,朝南边走去,心中浮起不安。

    几名手下也跟着爬起。

    “好像……是有。”一名手下说道。

    声音掺杂在风声中,太过模糊,像闷雷,像山崩,又像古寺钟声所荡起的苍凉回音。

    柔姑双眉合起,顿了顿,有所感的朝水潭望去。

    “你们快看,”她伸手指去,惊道,“出水口出来了!”

    潭水水位本已满,没过出水口,离岸约有二尺,如今出水口又出来了,虽然只有极小数寸。

    夏昭学朝岸边走去,盯着出水口。

    “是……他们寻到机关了吗?潭水下方发现了排水之口?”柔姑轻声说道,心中半是煎熬,半是抬不起头的复杂情绪。

    她的公子出事,理应她去找,可是她什么都做不了。

    火山汤海当前,方知何为大能,大才,何为差距悬殊。

    所以她止了哭声,连哭都觉羞愧。

    因为老者将夏昭学留在此处,是防他们胡乱走动,及再入水中去寻尸。

    竟……还似变成了拖累。

    “底下的排水之口?”夏昭学说道,眼眸紧盯着出水口。

    倒是有这种可能,装着满满一湖的水,除非巨力,否则潭底极难被托起。

    将水最快排掉,速度大于出水之速即可,但是……

    夏昭学浓眉一紧,说道:“不是!”

    不是出水口!

    他往出水口方向走去,望着水位,说道:“不是在排水,潭底还在下沉!”

    “什么?!”柔姑惊诧。

    众人瞪大眼睛:“还在沉?!”

    “对,”夏昭学说道,“还在沉。”

    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沉的,速度极缓极缓,若非柔姑发现出水口,他们没有人能注意到。

    ……

    ……

    支离垒的矮墙,只到他膝盖上数寸位置,恰能为躺在地上的夏昭衣挡风。

    现在支离站在矮墙外,仍是台阶上,迎着风,神色严肃又害怕,紧紧的盯着南边黑暗。

    足下又有数次颤动,最近一次比之前几次都要轻,很快归为平静,无事发生。

    可他心底总有不安,挥散不去。

    又一阵大风扑来,带着浓重潮气,支离哆嗦了下,不知如何是好。

    不过,没事。

    他抿紧小嘴巴。

    师父说了,一个时辰就会回来的。

    师父的话永远最可靠,他放下心来去等时间就好。

    可是,还是怕呀。

    支离回身,看向矮墙里熟睡的夏昭衣。

    说是熟睡,看师姐烧成了这般模样,根本就是昏死了过去……

    呸呸呸!

    他立马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

    胡说什么!

    打完发现,嘴巴根本没有说,是自己的思想活动,于是又抬手狠拍一下自己的脑袋瓜。

    拍的太大力,恍惚有了幻听,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

    支离眨巴了一下眼睛,好像……不是幻听?

    那会是什么声音?

    他转眸,朝声音来源处的黑暗里看去。

    “砰噔。”

    “砰噔。”

    “砰噔。”

    ……

    声音很轻微,但很有规律。

    支离望着那边良久,想了想,拾起一个小灯座。

    心中怯弱不敢,可一直呆在这空等,只会更害怕。

    “师姐,我很快回来。”支离对地上的夏昭衣小声说道。

    白骨被风往北边送来,在台阶下积成长长一片滩涂,支离不敢走远,足尖分开白骨后再落脚,行的缓慢。

    去到最近一根柱子后边,他小心藏着,悄然探头。

    风骤然变猛,寒风拍来,湿气颇重,数条骨链带着长串白骨撞在柱子上,未被柱子所挡的其他部分朝支离的脚滑去,他赶忙避开。

    地上非常湿滑,风雾在地上凝了浅浅一层薄水,支离鼓起勇气,继续朝前面走去。

    光线范围有限,前方似乎出现一道往下的石阶,那奇怪的声音正是从石阶传来的,变得清晰,也频繁了起来。

    这下面应该不会有其他人,哪怕风声,也吹不出这样的效果。

    就在这时,足下又传来颤动。

    这一次颤动较之前要强烈,支离忙稳住身子,身后大地上,白骨一片嘈杂,那“砰噔”声在同时变得强烈,且尤为刺耳。

    寒风瑟骨,支离喘着气,站直身子,未想紧跟着又是一阵颤动,更为剧烈。

    伴随颤动,地面忽朝南边倾斜,坡度不大,但地上略湿滑,那些骨头们最先有反应,往南边稍稍滑来,为柱子和摩擦力所阻。

    支离身手好,没有摔倒,心底却大惧,当即掉头,朝石阶跑去。

    “师姐!”支离大声叫道。

    再一度一阵颤动,地面倾斜坡度变大,白骨齐刷刷往下滑去。

    支离逆它们而奔,不慎踩中,摔滑在地,手中灯座打翻,火光熄灭。

    所幸混乱里,他极快抓住了地上的骨头绳索,忍痛借力爬起,继续奔跑。

    夏昭衣被颤动所惊,恍惚睁开双眸,眼神迷离茫然,视线模糊。

    三面矮墙半塌,上方台阶的几块石头推着台墀上的灯座朝她撞来,她意识不清的撑起身子,手掌触碰到滚烫的灯座,灼痛感令她乍醒。

    “师姐!”支离大步迈上台阶。

    夏昭衣艰难起身,看着他跑来,喑哑问道:“发生何事了。”

    “塌了!”支离说道,俯身拾起一盏灯座,“师姐我背你!”

    “不用,”夏昭衣也拾起一盏,转身说道,“走!”

    他们往台阶上跑去,迈过老者所凿的洞口时,又遇一阵颤动,大地倾斜加重,满地白骨似江海退潮,在旷无人烟的空地广场上往南奔走,声势浩大。

    石门外的廊道宽敞明净,老者经过时留下的火光,似是一条明长火龙。

    “师父呢?”夏昭衣边跑边问道。

    支离跑的略慢,说道:“师父先走了,叮嘱我照顾你。”

    语气有些不对,夏昭衣回头朝他看去。

    目光一眼望到他肩膀,肩上伤口似乎裂开了,鲜血从衣裳里面渗透出来,深色布料黯红一片。

    夏昭衣皱眉,正要开口,支离先说道:“师姐,你的脸色好吓人!”

    夏昭衣抿唇,说道:“嗯,我们不说话了,尽快出去,出去再说。”

    “若是撑不住的话,我背你,”支离说道,“我背的动的。”

    “我还想背你呢,”夏昭衣说道,“不说话了,走。”

    又遇数次颤动,一次比一次严重。

    两旁石墙沙块簌簌落下,地面严重往后倾斜,伴随一次巨大声响,有大量水声自他们出来的那方地室传来。

    夏昭衣拉着支离,脚步渐渐虚浮,漫天匝地的困顿感频频要将她往昏暗里拉去。

    尽头狂风袭来,支离目瞪口呆:“师姐,好像没有路了……”

    “有的,”夏昭衣吃力的说道,“师父留的灯,就一定会有路,高山是路,江海也是路,能爬能游,都是路……”

    “师姐?”支离朝她看去,她最后的声音,缥缈的快听不清。

    “我现在要多说说话了,”夏昭衣说道,“你别理我,我说话会好受点。”

    支离担忧的说道:“我给你说说故事吧。”

    夏昭衣弯唇,淡笑道:“傻,听故事更容易睡。”

    “那,那我不说了。”

    夏昭衣笑了笑。

    说是要多说说话,但着实不知能说什么,她努力强撑着自己的意识,尽量加快速度。

    脚下之土从平地变为斜坡,让他们多费许多功夫,尽头出来果真有路,左手边一道险峻石阶,石阶上泥石因倾斜而崩坏,一道缝隙裂开极大。

    支离一步迈上,抢在夏昭衣前头,高举手中灯座望了眼周遭,这才回身拉她:“师姐当心。”

    话音方落,整片大地往南再度倾去,二人齐齐跌地,险些摔回廊道。

    支离撞到伤口,不受控制的发出一声呼痛,疼的满眼泪花。

    夏昭衣忙扶起他,看了眼伤口,暗道不好。

    “不碍事的师姐,”支离唇色苍白,说道,“快走,我们先上去。”

    说着,拉着夏昭衣往上面攀爬。

    夏昭衣支着崖石跟上去,虽然难受,但对环境的超强判断力和与生俱来的危机意识感,让她身体所选择的角度和落脚点,都倾向于目前能及的最安全的选择。

    四野风声如啸,二人衣裳头发在风口处猎猎而作,崖边风大,他们弓着身子,伏的极低。

    支离手里的灯盏已打翻了,凭借的全是夏昭衣手里的一豆灯火。

    “有尸体!”上去后,支离望着地上已挤做一堆的尸体们说道。

    夏昭衣看去一眼,转目看向其他地方。

    地上石砖突起,出现许多裂缝,太过空旷庞大的平地,凭她手里之光,望不到尽头。

    “师姐,”支离又说道,“我们两个人,像蚂蚁一样渺小。”

    夏昭衣摇头,一片判断地形方位,一边说道:“我们不渺小,我们只是病了,伤了。”

    话音落下,远处蓦然一声惊天巨响,似万雷齐炸,天地轰鸣。

    夏昭衣一凛,当即朝那些尸体奔去。

    “师姐?”支离惊声叫道。

    话音还未落下,他们脚下的大地瞬息塌陷,他登时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