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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猝不及防的失重感,支离踏空的身体朝南边摔去。

    一只手就在这时极快拽住他手腕,截断他的落势。

    “脚踩稳!”夏昭衣咬牙喝道。

    天旋地转后,支离抬起头,四周一片昏暗,伸手不见五指。

    “踩稳了吗?”夏昭衣问道。

    支离忙不迭点头:“踩稳了!”

    “好,”夏昭衣说道,“我拉你上来,你尽量不要拉扯到肩膀伤口,用脚和腰力。”

    “嗯。”支离应声,照夏昭衣的话去做,忍痛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唯恐再有地动。

    待他爬上去,夏昭衣抓着他的手,去握住一捆弩箭,说道:“你在这里,不要动。”

    支离在黑暗中摸索,大约是五根弩箭,弩箭插在地砖缝隙中,因他们这番坠势,弩箭似乎往下滑了不少,隐隐有断裂之意。

    “师姐,你去哪?”支离不安的问道。

    “点灯。”夏昭衣说道。

    话音落下,一团明光从她手中的小油球灯中亮起。

    她转眸四望,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尸体上。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得寻一个方法逃出去,”夏昭衣说道,将手中小油球灯递给支离,“你别动,我去取箭壶,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别动。”

    支离肩上伤口鲜血直淌,望着夏昭衣苍白的脸,红着眼眶道:“师姐要当心。”

    “嗯。”夏昭衣应声,转身攀着地砖,朝另一边爬去。

    三具尸体卡在他们右边两丈外的石罅里,弩机已被压碎,箭壶挂在另外一边,摇摇欲坠。

    支离看着她往那边爬去,努力伸出自己的手,想要让小油球灯的光照范围再大一点。

    地形陡峭,但于夏昭衣而言不算多困难,只是取下箭壶后,她扶着凸起的地砖闭了闭眼,一阵头晕目眩。

    “师姐,你可还好?”支离忙叫道。

    “无碍。”夏昭衣回答。

    话音方落,又一阵地动,恰逢她眼前一黑,身体朝下摔去,支离吓得惊叫,很快听到她的喝声:“呆在那边!发生什么都别动!”

    夏昭衣一身虚汗,艰难的攀住石头,重新爬起来,抽出箭壶中弩箭,插在石罅中,借力撑起身子。

    “师姐!”支离高高举着手中的小油球灯,因伤口原因,他的胳膊剧烈颤抖,痛不能已。

    看清远处的娇小人影,支离几乎吓得倒抽一口凉气。

    “师姐,你还上得来吗!”

    女童伏在远处地砖上,往下摔了近三丈,将两者的距离完全拉开。

    “无碍。”夏昭衣还是这样说道。

    缓了缓,她将箭壶背在身后,往上爬来,然而紧跟着的地动,让他们两个人身下的地面往下滑去,角度更为倾斜。

    他们忙将脑袋埋于地上,双手各自握紧手中箭矢。

    支离被吓得哭了起来,怕被夏昭衣听到,他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不愿哭出声音,清瘦肩膀在小油球灯清和的芒光里一颤一颤。

    夏昭衣从怀里抬起头,一阵大风吹来,双耳嘈杂,绕天匝地的,满是那些骨头在风中碰撞交击之声。

    听闻动静,脑中能想象得到千条万条骨链,为地室中的柱子们所拦,垂挂在空荡深渊上,似垂天之帘,大风一起,尽兴招摇。

    相对的,那些水声变小了。

    那些破开的潭水并未太大影响到这些骨铃。

    但这水亦不可能这样悄无声息流光,夏昭衣几乎已经看到了它们即将带来的崩塌之景。

    “撑不了多久了。”她很轻的自言。

    连她自己都不知在说身下石台,还是在说她自己。

    将头趴了回去,她的眼皮分外沉重,如这身下深渊,誓要将她拖入黑暗一般,不依不饶,不止不休。

    “师姐?”支离的声音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师姐!”

    夏昭衣想抬头回应他,未能成功。

    甚至,她恍惚觉得自己应了,下一瞬却发现她还是趴在那里,眼睛还是闭着的。

    “师姐!!”支离急坏了,哭道,“师姐,你醒醒!”

    “无碍……”夏昭衣说道,语声含糊不清。

    支离左右望着,不知如何是好,忽然鼓起勇气,叫道:“师姐,你撑住,我来找你!”

    拿着小油球灯的手被他移去,想去抓住一块地砖,大地在这时又猛然一颤,非常剧烈,他下意识回去握紧手中箭矢,随后便朝夏昭衣方向望去。

    夏昭衣同样紧紧的握着箭矢,她用力抬起头,撑起身子,说道:“别动,我过来!”

    说是这样说,撑起到一半的身子,又颓然了下去。

    她忽然很幼稚的想伸出手,去摸摸自己的手脚,还有脑袋和身体,想看看是不是被人绑上了千斤坠。

    一会儿觉得轻飘飘的,一会儿又觉得沉甸甸,身子似在水深火热里煎熬。

    “师姐,师姐……”

    支离的喊声越来越远。

    “师姐,我来找你!”

    “啊!!!师姐!有人来了!”

    “师姐,你撑住,我们有救了!你抓紧!别掉下去!”

    “不对,不是,我现在就来找你!师姐,我来了!”

    “……不成,我下不去,说不好我会造成更可怕的后果。”

    “师姐,你千万撑着,你听到我的声音了没!我给你唱歌,我唱歌很难听,师父说死人听了能吓活!”

    “哇,呜呜,我在放什么屁!!师姐,你不要有事……”眼看夏昭衣半点反应都没有了,已经胡言乱语了的支离彻底大哭,哽咽着冲夏昭衣喊道。

    他转过头去,看向来者:“沈郎君,快一点!我求求你,快一点!”

    ……

    沈冽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

    从神哭岩一路狂奔冲刺而来,他未做片刻休息,为了使奔跑更迅速,他连石室里拾来的火把都未点着,直至大平台时,才将火光点起。

    远远望到黑暗里崩坏的岩体建筑,倾翻的高台似一只将醒未醒的巨兽,他一度慌乱,周身冰寒。

    所幸,听到了支离的声音。

    快步迈过山体摧折所造成的巨大地缝,他攀住地上的砖石往上跃去。

    支离遥遥看着他。

    距离像很近,实则又很远,沈冽高大清瘦的身影快速往上爬来,但地表着实险峻陡峭,数块大地裂开起撬,中间空罅能填入一栋房子。

    眼看他走近,支离哭着往下面指去,说道:“先救我师姐,我师姐掉下去了!师姐在下面!”

    小少年声嘶力竭,声音吼得尖锐破碎。

    沈冽一直循着他的声音而往,抬头终于见到他手中芒光,便直接将火把插在地上缝隙中,双手去攀登,朝他所指方向而去。

    遥遥望见伏在地上的女童,沈冽黑眸一紧,拼尽速度,快步奔去。

    女童双手握着箭矢,单薄身影陷在地砖凹陷处。

    好在地表倾斜严重,但还未到垂直,除却忽然下坠的重力之外,手臂并不需多大力气。

    沈冽胸口剧烈起伏,扶起她肩膀,她一双纤瘦小手却紧紧拽住箭矢,不肯松开。

    “阿梨……”沈冽极轻的唤道。

    没有半点反应,唯独这双手,一直抓着箭矢,于梦中都在拼尽全力。

    沈冽墨眉微拢,说道:“冒犯了。”

    他俯下身,用力将她的手掰开。

    掌心拉扯的剧痛,让女童眉眼微皱,黑暗里觉察自己的身体被人打横抱起,靠入一个宽阔温暖的胸膛。

    鼻下闻到一股清香,似梅似兰似杜若,复杂却不浓郁,既陌生又熟悉。

    她想睁开眼睛,极其困难,努力良久只撑开一道缝,但视线本就模糊,黑暗里更是什么都看不到。

    又遇数次地动,一次比一次剧烈。

    沈冽单手搂着她,没有因地动而停顿,加快速度朝支离攀爬。

    支离哽咽着,看着沈冽将夏昭衣抱上来,他忙倾过身去,说道:“师姐!我师姐可还好?”

    话音方落,一只牢固狭长的空箭壶递来。

    支离抬头。

    “拿着。”沈冽说道。

    支离抽噎了两下,伸出手握住箭壶一端:“拿着了。”

    “注意肩上伤口。”沈冽说道。

    “嗯。”支离说道,握紧箭壶,借力往上边跃去。

    “走吧,跟紧我。”沈冽说道,转身朝来路走去,手里还牵着箭壶。

    上来容易,下去略难,沈冽尽量挑选平坦之地。

    大风数阵,破山怒号,势益渐高,每每风起尘扬,便有浩大一片细碎的骨头敲击声从东南方传来。

    大地颤动亦接连不断,一次强过一次,几个较为剧烈的地动,让整个地面彻底垂直,宛如有一只无形巨手凿破混沌,掀地如嶂。

    “要塌了,要塌了……”支离咬着牙低声说道,“不准塌,不准塌……”

    他的肩膀极疼,努力强忍,跟上沈冽的步伐。

    “不准塌,不准塌,你可千万不能塌,不然我天天骂你,做鬼了也骂你……”

    话音方落,脚下剧烈一震,他足下一滑,险些没有摔出去,被沈冽及时拉稳。

    “当心,”沈冽说道,“的确要塌了。”

    “嗯。”支离应声,快步跟在沈冽身旁,边回过头去。

    沈冽的火把还留在原处,已离的很远了,火光极乱,平息不定的橘光里,塌陷处似乎并非南边地室下的柱子和东南处的水潭,而是以地为山,不堪重负的中间脊背正在缓缓塌陷。

    支离忙收回目光,望着前面近在咫尺的高台。

    “近了近了,我们近了,”他喘着气,吃力的说道,“我们会没事的!冲,冲,冲……一二一,一二一……”

    眼看还有十丈之近,前方一路平坦,却听得身后一声拨古之响,地面终于彻底断裂,巨大的深渊张开嘴巴,从中开山破岩,尘埃扶摇而起,山涧长风回荡,咆哮幽冥,高处失势的数万碎石直滚幽崖。

    “冲啊啊啊!!”支离高声大叫,加快速度。

    脚下大地飞速下沉,漫天沙尘狂涌而来,遮挡了他手中的小油球灯,视线全无。

    断裂的北面大地与东西两岸的连接处本就撕裂,剩余牵扯急迅断开,整块地面飞速坠入深渊。

    “啊啊啊啊!!”支离狂呼呐喊,“我跟你拼了!!”

    喊着喊着,他身体一轻,双脚离地,被人一把抓走。

    沈冽抱着夏昭衣,狂奔途中蓦然抓住支离背上衣裳,长腿用力蹬在下坠的地面上,极尽全力,跃上高台。

    轰然一声巨响,断裂的大地沉沉砸下,卡在了东西两侧的断崖之下。

    沈冽侧摔在地,臂膀一阵痛麻,怀中仍拥着女童,尽心护全。

    支离摔在他不远处,从地上爬起,脑袋一片空白。

    “还没坏!”他举起手中小油球灯,说道,“竟然还没坏!”

    “师姐!”想到夏昭衣,他大步跑来,“师姐!”

    沈冽扶着夏昭衣坐起,抬手贴在她额头上,好烫。

    支离也探手去触,心疼的又要掉泪:“这都能烧水了。”

    “我还活着……”夏昭衣很轻很轻的说道。

    “师姐!?”支离一喜,高兴的说道,“师姐?”

    他看向沈冽:“师姐刚才是不是说话了?她说了什么?!”

    沈冽一手扶住夏昭衣,仍在喘息,闻言摇头。

    支离不明白他摇头是何意思,看向夏昭衣,说道:“师姐,那你听得到我的话吗?”

    昏迷中的女童动了动唇瓣,却没有再发出声音。

    “师姐……”

    沈冽这时起身,取下背上长剑,递给支离:“替我拿着。”

    而后,他蹲下身,将夏昭衣背起,说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走。”

    支离抱着他的长剑,抬手触摸了下冰冷剑鞘,顿了顿,回眸去望身后空幽幽的深渊。

    那边是高台,他来时,还曾见到一个宽袖大袍的人影跑上了高台。

    现在,水潭旁的空地,连带着这整片高台,全部都掉下去了。

    “心有余悸,”支离说道,回身跟上已在十步外的沈冽,“我还以为要死了。”

    “不会。”沈冽轻声回道。

    “多谢沈郎君,”支离小跑着上前,说道,“舍命之救之恩,支离日后定当相报。”

    “不必了。”沈冽说道。

    “要的,多谢沈郎君。”支离再度说道。

    沈冽没再说话。

    支离回头又望身后一眼,劫后重生,咧唇一笑,笑着笑着,鼻翼发酸,又想哭了。

    他吸了吸鼻子,抬头又看向沈冽,说道:“我师父呢。”

    “在暗室。”沈冽说道。

    “还有暗室?”支离讶然。

    “嗯。”

    “竟然还有暗室……”支离抬起头,四下望着,说道,“这地方大的可怕,当真杀机四伏。等等,我忽然想起,那我们要如何回去呢,水潭那必然去不了了,也不知师姐二哥他们如何了。”

    沈冽闻言,脚步微停,俊容浮起一丝落寞。

    水潭塌陷,已成必然,就如方才那一幕,万劫不复。

    那么,潭底的尸体也必将……

    脚步变得沉重,沈冽微垂下头,望着小油球灯所照的身前石砖,压下心底思绪。

    现在不该是伤怀悲愁时,他也不是伤怀悲愁之人。

    支离望见他神情,想起沈谙坠湖之事,支离抿唇,不再提那湖潭。

    但气氛一直压抑沉默,难免心头发闷,总得分散下注意力才好。

    支离看向他背上的夏昭衣,笑笑道:“沈郎君,你同我小师姐是如何认识的?”

    沈冽转眸看他一眼,说道:“在重宜,路上认识。”

    “方才一路辛苦你了,”支离又笑,“带着我们两个很累吧?”

    “不累。”沈冽说道。

    “你觉得带着我们两个,像不像拖儿带女呀?”

    沈冽轻皱眉,朝他看去。

    “呃,”支离挠了挠头,“我的意思是,我和小师姐两个人给你造成了不少麻烦……”

    “我比你们年长不了多少岁,”沈冽说道,“我并不大。”

    “是的呀,”支离笑道,“沈郎君年少有为,少年才俊,不仅一身武艺高强,生得还极其俊美。性格也好,重情重义,谁能结交到沈郎君这样的朋友,真是三生修来的福气呢!”

    沈冽:“……”

    “沈郎君翩翩美少年,美得就像诗人的繁花盛景,哦,不对,沈郎君你气质颇是清冷,更似月色下的清湖孤舟。哇,我越想越美,湖潭桥边上点染着灯火,岸边喧哗热闹,孤舟则辟世于人间,其中温着一壶暖酒,远处夜色恢弘,弦月高悬,星子寥落……”

    “支离,”沈冽出声说道,“前边路不太好走,你多留意。”

    “好!”支离笑得开心,随意看去一眼,全是平地。

    “不会不好走的。”支离说道。

    沈冽:“……”

    支离越说越兴奋,全然忘记肩上疼痛,继续拿出这辈子最大的奉承功力:“你看,我做一番比较,沈郎君虽不爱说话,但实则并不拒人于千里,相反,沈郎君待人温和,举止落落大方,若以四季来论,沈郎君就像是秋日,虽清冷,但又温暖。”

    沈冽:“……”

    “我就像是夏天,我脾气暴躁,谁都敢骂,前几日还将那狗皇帝当面骂了一顿,别提多爽了!嘿嘿……”

    “我小师姐,你觉得她像不像春天呀?”支离看向肩上的夏昭衣,笑得他一张小花脸满是喜气,“小师姐笑起来真好看,如沐春风。”

    “嗯。”沈冽点了下头。

    “可惜,相较之下,师姐二哥实在可怜,”支离变了神情,皱眉说道,“他也跟你一样,不爱说话,不过跟沈郎君天性喜欢安静不同,师姐二哥身上经历太多,他更像懒于说话,不喜说话,厌恶说话。他啊,就像是冬天,真希望他能开心一些,虽然知道,他极有可能开心不起了。”

    沈冽又点了下头。

    “沈郎君,你真的很好看,”支离又转过头来,看着沈冽在清浑芒光里的绝色侧颜,说道,“我跟在我师父身边这么久,你是我目前所见的所有男子中,数一数二的好看,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惊为天人,不过我没说,我怕师父说我沉不住气,而且,那会儿和你还不太相熟,贸然来说,会很奇怪……”

    沈冽没有再出声打断他,“嗯”了一声,面淡无波的走在他身旁。

    支离嘴巴却似停不下,一路走,一路说,一炷香差不多的时间,终于到了神哭岩。

    “好险峻……”支离望着狭窄的石道。

    崖边风大,巉岩高耸,陡峭难行,这样的路,他未负伤时都不敢轻易去走,更何况现在。

    “小心走,”沈冽说道,“别分心,别说话。”

    “哦……”支离点头,望着地面,像是自言自语,很小声的嘀咕,“我怎么觉得,你的重点是,别说话……”

    沈冽如若未闻,迈下石道。

    支离挠了挠头,乖巧安静的跟了上去。

    未出几步,忽见沈冽停下脚步,正打量深渊的支离也随之停下,听得沈冽出声说道:“前辈。”

    老者举着火把,从崖下走来,另一只手负在身后,仍拿着大锤。

    “师父!!”支离欣喜叫道。

    回去上方平地等老者,待老者过来,支离眼眶红肿,立马奔去:“师父,我和小师姐差点死了,多亏沈郎君冒死相救!”

    老者点头,取出膏药和纱布抛去,说道:“肩膀的伤。”

    支离伸手接住,顿了下,说道:“处理伤口的话,我自己不成的……”

    “练。”老者说道,朝沈冽走去。

    夏昭衣靠在沈冽肩头,彻底陷入昏迷,小脸蛋通红异常。

    老者抬手,覆在她额上,神情严肃,说道:“继续烧下去,命留住了,人也会傻。”

    “路已毁,得另寻其它路回去。”沈冽说道。

    “好找,”老者看向坐在地上,正在解衣的支离,“徒弟。”

    “嗯?”支离抬头看着老者。

    老者沉了口气,说道:“你受累了。”

    支离才平定的情绪又起波澜,眼眶又红了,却咧开一个灿烂笑容:“师父,我虽然做的不如沈郎君好,但是我也保护过小师姐的。”

    “上药吧。”老者说道。

    “嗯!”

    他垂下头,才拧开药膏的盖子,忽听远处一声雷霆巨响,磅礴水声惊天而起,巨石迸裂,他们脚下的大地跟着微微颤动。

    沈冽当即转首朝远空黑暗眺去,双眸愣怔,呼吸停滞了一般。

    “那处大水潭,终究是垮了。”老者说道。

    沈冽说不出话,胸口沉闷,似有大石重重压下。

    伴随爆裂声和水声,那悬在高空的南面大地,也跟着砸进深渊,轰雷一般。

    沈冽深深望着那边,心头骤然一痛,黑眸泛红,被热泪浸润的眼眶酸涩发痒。

    终于再难忍住,他垂下头,眼泪滚落了下来,随即便抬手,手背在脸上一拭。

    总算垮了……

    方为艰难回头,看向声喧处。

    他的双手被吊在铁链下,双脚悬空,只有等手下醒来,方能解脱。

    但这个被老者捶昏过去的手下,不知道要多久才能醒来,甚至可能昏迷上一天一夜。

    而主公他们,断不可能在那等他们一天一夜,更不可能派人过来查看他们是死是活。

    这次出行,本就以死士的身份而来,能活是侥幸,若亡,是使命。

    石室里灯光犹在,老者并未熄掉,方为望着变作昏黄一点的石室,回顾老者的身形和身手。

    老者远强过于他,这样的身手,他未曾在其他人身上见过,哪怕是教他一身刀法的曹总教头,也远不及老者厉害。

    沈谙的师父,轻舟圣老,包括轻舟圣老的师弟嵇鸿,很久之前方为便见过,他们二人皆无此身手,气度风华亦远不及这老者。

    倒有一个人,在方为的脑中渐渐冒出。

    那位,据传在元禾宗门上住了半年之久的老者。

    极有可能,便是他了。

    夏昭衣病着,支离伤着,对方神秘莫测,不知几人,亦不知是否还有其他机关,所以老者没有直接去找人麻烦,留下沈冽,先去寻路。

    一路避开机关暗道,根据此地方位风水定路,寻到了三个出口。

    再按记忆中的山外脉络河道走向,老者很快选择好去往元禾宗门最近的一个出口。

    至于出去会不会遇上其他不可阻挡的路障,那便听天由命,凭运气了。

    夏昭衣一直未醒,老者回来坚持接手,背着夏昭衣走在前面。

    出口呈喇叭形状,由宽变窄,由高变矮,从绵长的环形石阶上来后,辽阔开敞的空地渐渐变为一条百丈长的狭长甬道,一处不起眼的矮洞在甬道尽头。

    洞外挡着几棵参天古树,哪怕寒冬料峭,依然枯枝如网。

    老者以指鸣哨,清脆洪亮,长音随风传遍山野江河,不出半响,空中一声高亢鸟鸣声回应,一只鹰隼展翅而来,掠飞群山,翱翔滑下,稳稳停在老者腕上。

    老者以枯枝做笔,蘸草木汁液为墨,在割下来的衣角布料上书写,而后绑在鹰隼上,拍了拍它,温声说道:“去吧。”

    鹰隼振翅,扶摇直上苍穹,消失在远空。

    山地崎岖,加之冰雪半融,行路湿滑,裴老宗主带人在两个多时辰后方才赶来,并按信上所写,将老者的药箱也一并带来。

    老者在大河边生火,以薄石为碗,于附近取材,现熬一碗热水。

    待药箱送来,直接在此地为女童做降温处理,而后才一并回山上。

    另派去寻夏昭学和柔姑他们的人手,因路程较近,比他们早半个时辰便回来了。

    山上寒风萧瑟,夏昭学等在路口,良久,他们一行人终于出现在远处,望到被老者背着的女童,夏昭学心头高悬的大石终于落下。

    对此女童并无多熟悉,论及亲切,也无一丝,但眼见水潭彻底塌陷,土崩瓦解,说不出的惶恐忐忑重重袭击了他。

    老者的话他从未怀疑,这天下谁说这女童是他妹妹,他都不信,唯独老者说的,他不会不信。

    但妹妹是一回事,亲与不亲,则是另外一回事,哪怕血肉相系。

    妹妹。

    夏昭学很轻很轻的在心里念着。

    其实他明白,在听闻老者亲口说出这女童是他亲妹妹时,他便很私心的有所抵触。

    因为他的妹妹,只有一人,独一无二的一人。

    若是再有一个妹妹,那已故的妹妹会开心吗?

    以及,他认为自己已无心再去给另外一个妹妹疼爱了。

    又一阵狂风拍来,打在身上,扬起夏昭学身上所披的元禾宗门外袍,大袖猎猎欲飞。

    身后一个人影缓步走来,柔姑嗓音嘶哑的可怕,说道:“他们回来了。”

    “嗯。”夏昭学点头。

    柔姑看到沈冽,眼神变得迷茫,干涩眼眶又起红晕。

    “你们为何来此?”夏昭学说道。

    柔姑朝他看去,顿了顿,说道:“公子他,不准我说。”

    “他已经死了,”夏昭学回头,“也不准说吗?”

    “便,更不能说了。”

    “你们这么巧,恰好在此时来此?”

    “倒也不是,”柔姑垂头,望着身前厚积的雪,“公子能去的地方有很多,龙渊不过其中之一。那时他还未定好下一个去哪,恰遇上宣延帝离京,要经过龙担山,于是公子顺势便也来了,因为时机正对,可以……牵制沈冽一并过来。”

    夏昭学拢眉,望向远处沈冽,说道:“所以,来此是偶然。”

    “是可以这么说。”

    “却将性命赔上了。”夏昭学说道。

    柔姑喉间哽咽,艰难的“嗯”了一声。

    夏昭学没再说话,他人是非功过,他很少评价。

    不论沈谙对沈冽的做法,沈谙在临死之前将柔姑托举上来的行为,还是沈谙之前种种,他皆无权去论。

    目光望向已上长道的一行人,夏昭学迈下崖石,朝他们走去。

    “前辈,我来背吧。”夏昭学说道。

    “不用,”老者说道,“我来。”

    夏昭学看向额头绑着巾帕的女童,眉眼浮起不忍,跟在老者身旁说道:“她,病的很重吧。”

    “很重。”老者回答。

    衣角这时被人一拉。

    夏昭学回头。

    支离抬着头,眼巴巴看着他:“师姐二哥……”

    “何事?”

    支离委屈兮兮的指了指自己肩上伤口。

    夏昭学看去,说道:“又伤到了。”

    “对,那个……你这么想要背人的话,要不,背一背我。”支离说道。

    他早就想让人背了,一路走得极度疲累,头重脚轻。

    但这些元禾宗门的仙师弟子们才跋山涉水下山援救他们,是以,他不好意思开口。

    夏昭学没有拒绝,回过身去蹲下。

    将支离背起,他看到跟在人后的沈冽,开口说道:“沈冽。”

    沈冽抬眸望来,雪地里,白皙如玉的肌肤似反着光。

    夏昭学顿了下,说道:“你大哥的事,节哀。”

    “对了,”支离说道,“是沈郎君冒死救的我和小师姐,若不是沈郎君,我和小师姐现在定回不来了!”

    夏昭学微侧头,看支离一眼,而后对沈冽认真道:“多谢。”

    “不必。”沈冽说道。

    “还有一事,”夏昭学说道,“沈郎君,你可认识刘照江?”

    沈冽友人不多,相交好的更少,刘照江便是其中之一,忽被夏昭学提起,沈冽不明,说道:“认识。”

    “你与他关系可熟?”夏昭学又道。

    沈冽点头:“尚可,夏二哥也认识他?”

    夏昭学淡笑,背着支离继续往上,边走边说道:“不算认识,但是听过。刘照江的父亲刘墨,这半年来都在珏州吗?”

    “没有,他们父子二人如今都在苍晋。”

    “苍晋啊,”夏昭学说道,“好……”

    沈冽跟在他身旁,不知他的“好”字是何意,便见他微微一笑,说道:“我便去苍晋,重新从军。”

    沈冽一愣。

    背上的支离也愣住:“师姐二哥,你要去当兵?”

    “嗯,”夏昭学点头,看向沈冽,说道,“替我瞒着,不要告诉刘照江和他父亲。”

    “那我小师姐呢?”支离忙道,“也要瞒着小师姐吗?”

    “对她有何好瞒,”夏昭学说道,“我去从军,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不想被刘照江和他父亲刘墨所知,无非因为他如今身份尴尬,不想令人困扰,亦不想自己困扰。

    而既然阿梨是他妹妹,那他的去处,便该让妹妹知道,以免担忧牵挂。

    “夏二哥是要去从小卒做起?”沈冽说道。

    “嗯。”

    “不成啊,这怎么成?”支离有些激动,“师姐二哥,兵营里的小卒,尤其是刚进去的,肯定会被人使唤欺负呀。”

    “有何所谓?”

    “可你是当过将军的人!”支离急道,“这太奇怪了,你心中便不会觉得有落差吗?当年你是勇冠三军,名扬天下的少年将军,现在要从头再来,屈为兵营里人人可欺的小卒,这,这……”

    “到处都是新兵小卒,我与他们并无差别,”夏昭学淡然一笑,“不过是从头再来。”

    至于落差,这两年他所见所闻所感受,早已习惯了落差二字。

    何况,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有何资格去谈落差,即使落差,又能如何。

    沈冽望着他,不知该说什么。

    不论珏州或苍晋,都在仄阳道之南,距离寒岭关仅就百里之遥。

    刘墨所领的松炀营,隶属于赤门军,三年前曾并于翁迎所率的大定军,归为大定军中的左路军。

    也是这一支左路军,后来出了两名叛徒,金建峰和金建义。

    金家兄弟与陶岚勾结,临阵叛变,与北元军里应外合,包抄大定军。

    形势危急,千钧一发之际,夏昭学挺身愿为死士,率两千夏家精兵与叛军周旋,以全军覆没的代价,硬是拖缠了北元军半月之久,让翁迎将军的大军得以与北军会师,才有了日后震惊天下的韶光之战。

    金建义后被活捉,于旸门关内凌迟处死,金家六族全诛,金家的唐关守军被打散重组,其中八千兵马归给了伤亡惨重的赤门军。

    赤门军也是整支左路军中,唯一没有叛变的军队。

    沈冽明白,夏昭学如今选中松炀营,为的是什么。

    可是……

    沈冽转眸,看向已走远了的老者,背上女童奄奄趴着。

    她若醒来知道的话,她会如何?

    久别有此一逢,匆匆几日,便又分离,寒冬未消,暖春未来,她的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就……只有与兄长的几日之聚吗?

    何况,别,是生死之别,阴阳两隔。

    聚,是形同陌人,寥寥数语。

    她的心里,该当会很难过吧。

    ……

    ……

    夏昭衣并未睡多久,酉时三刻时便醒来了。

    天色已大黑,室内轩敞明亮,点满灯盏,四边角落皆有珠玉灯座,门前药香袅袅,飘散进来,氤氲满室,暖软沁脾。

    裴老宗主坐在八仙桌前看书,一个小弟子趴在他旁边呼呼大睡。

    浑身似散架,头也沉甸甸的疼,夏昭衣辛苦爬起来,出声说道:“裴老宗主。”

    看得入迷的老宗主回过头来,望见唇色惨白的女童,说道:“怎么那么快便醒了。”

    边搁下书卷起身,去往门口,一排红泥小炉,他拎起最近门边的水壶。

    滚烫的开水咕咕倒入杯中,老宗主走到床边递来,夏昭衣轻捏住杯子两旁的双耳,说道:“我是怎么回来的呢。”

    “你师父一路将你背回来的,”裴老宗主搬了一张月牙小凳置在床侧,和蔼看着她,“身体感觉如何。”

    “我师父背的我?”夏昭衣讶然。

    “对。”

    夏昭衣眨巴了下眼睛,忽而浅浅一笑。

    师父一直都是不近人情的,她自懂事后就跟在他身边,他从来未曾背过她,不说背,连手都很少牵她。

    她这一路成长,跌跌撞撞,任何事情靠的都是自己的双手与双脚,也正因为如此,她的性情比同龄许多人要独立的更早。

    “还没回答呢,小丫头,”裴老宗主说道,“身体感觉如何?”

    “很不舒服,难受至极,但这才正常,”夏昭衣说道,“其他人呢?是否都平安回来?”

    “嗯,全在休息。”裴老宗主说道。

    夏昭衣放心下来,垂头轻吹,杯盏烟缕飘散,清浅水面映出她额上两个红肿小包,皆上在左眉上。

    “这些药丸,你师父叮嘱的,要吞服吃光,”裴老宗主指指枕边一个小盒,“里边是一次份量。”

    夏昭衣垂头望去。

    “以及,”裴老宗主继续说道,“阿梨,你可有孪生姐妹?”

    夏昭衣一顿,抬眸看着裴老宗主:“是我师父同你说了什么吗?”

    “是这个。”裴老宗主从袖中取出一卷小笺,拆开后递来。

    信上八列,约一百二十个字,是写给裴老宗主的,问裴老宗主,此去千秋殿的人,是否为元禾宗门上的贵客,为何而去,是否为女童寻她孪生姐姐,而女童,是否姓乔。

    “真怪,”夏昭衣望着信笺,说道,“此人问你那么多,却未留任何信息供你回执,只一味在问,即便你要回答他,他如何能知。”

    “送信之人说,三日后再送信过来。”裴老宗主说道。

    “送信之人,”夏昭衣好奇,“是差人送来的吗?”

    “嗯。”

    夏昭衣点点头,望着纸上文字,忽而洒然一笑。

    纸为白龟纸,润泽光滑,纸上字迹端正,着墨崭新。

    之前在地殿里,那种阴冷森寒始终缠着她,所指向的就是那炼丹石室里的大石柱。

    她未见到那柱中女童是何情形,师父不建议她看,如今知道里面是什么,她实际也失了好奇。

    师父所说的,其实也一直是她所想。

    她为独立个体,她是她,是夏昭衣,与阿梨是两个人。

    夏昭衣伸出手,将纸张翻过来,背后什么都没有。

    她淡笑,又看了看行文内容,抬头对裴老宗主说道:“应是在地殿里,我们所遇到的那些人所写,我的容貌吓到他们了。他们若要三日后再送信,便送吧,于我无甚可放心上。”

    “我在此六十年,从不知千秋殿中竟还有活人。”裴老宗主说道。

    “说是活人,不如说是活鬼,他们手中诸多罪孽,杀人如麻。”

    “在下边杀人?”裴老宗主讶然。

    夏昭衣看着他,想想也是,师父他们应一回来就休息去了,裴老宗主不知下面发生什么也不奇怪。

    “此信,我师父还不知情,对吗?”夏昭衣说道。

    “嗯。”

    “给我纸笔,”夏昭衣一笑,“我画个图给你,再当故事同你讲。”

    屋外天晴雪静,星子朗朗,大风在天地间奔袭,掠过一山又一山,吹化安河上断开的冰层,推着大江狂奔。

    夏昭衣精神很好,一点都不像病人,同裴老宗主聊了一晚,一直到凌晨方才睡下。

    巳时左右,老者醒了,支离醒了,夏昭学醒了,沈冽也醒了。

    众人不约而同来此,因屋中房门始终未关,他们便屋内屋外的等着。

    老者在屋内看书,夏昭学站在屋外檐角下发呆,支离趴在院中石桌上还未睡够,沈冽则在崖边望江。

    整整一日,夏昭衣都未醒。

    支离被白鹭仙师抱回去了,夏昭学被老者叫走,独剩沈冽还在崖边站着,瘦高身影,落寞寂寥。

    天色渐沉,西边大地染了长长一片乌金,东边江流已隐于黑夜。

    “少爷。”杜轩走来说道。

    沈冽闭了闭眼,第一次这么不愿意听到别人喊他。

    “少爷,我们还不走吗……”杜轩低声说道,“他们都等着呢。”

    良久,沈冽回眸,望向院中还敞开着的主卧房门。

    她应不会在此宗门长留,经此一别,日后不知何时再能相见。

    他想进去见一见她,又恐心中不舍更烈。

    “嗯,”沈冽说道,“你去同裴老宗主说一声吧。”

    “好。”杜轩应声,心中着实为难。

    若非真有一件件要事,杜轩也不愿来催。

    前去同裴老宗主道别,裴老宗主借夜色挽留,挽留不住,只好祝一路顺遂。

    沈冽仍在原地,眼角余光望到杜轩回来的身影,他垂眸,掩去眼底思绪,缓了缓,无声转身,往后山山门方向走去。

    京城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天下早已风起云涌,郭兆海在江州为官,郭家便不会置身事外。有多少想将郭家卷入进来的人,便有多少双紧盯着江州不放的眼睛。

    而京城如今动荡,宋倾堂身上所扛所担负的,绝对不会少于郭兆海。从某一种角度来说,宋倾堂如今所处的风口浪尖,至少有一半是沈冽亲手将他推上去的。所以,他须回京,能助他多少,便是多少。

    还有,沈谙死了。

    沈冽抬起头,朝漫漫长空眺去。

    这死讯,他得亲自送回云梁。

    祖父祖母虽不喜沈谙,沈谙却都是他们的长孙。

    所以现在,他不得不走。

    “少爷,”杜轩追上来,“少爷!”

    “嗯。”沈冽说道。

    “就这么走了吗?”杜轩回头望一眼身后小院,通明火光从屋中投出,白茫茫的雪地像被铺了一层玉兰色的明月绸,“少爷,您不是等了一天吗?怎不进去呢?”

    “不进了。”沈冽说道。

    他是等了一天,一天里不时想走,但又恐前脚刚走,后脚她便醒来。

    踟躇犹豫,动摇徘徊,就这样,一天过去了。

    他从未这样过过一天,就干站着,什么都没做。

    光阴好似很快,又缓慢淌着,但很微妙,这样等着她醒来,竟不觉得无聊枯燥。

    而他所等的,无非只是想当面亲口,同她道一声别。

    此去山高水长,下次相逢,却不知是何时了。

    照顾好自己,沈冽在心里很轻的说道,夏姑娘……

    天地清明,夜色萧然,远处大河奔腾,水声滔天。

    戴豫牵着骏马,等在后山山门,柔姑和其余手下们也在。

    沈谙一死,他们失主,想随沈冽一并离开,在古槐镇分道扬镳,再另寻去处。

    “少爷。”戴豫将缰绳递给沈冽。

    沈冽翻身上马,离开前回眸望一眼山门,一扯缰绳,说道:“走吧。”

    山道不好纵马,马蹄踏雪无声,一行七八人,身影渐远。

    夏昭学正在观星阁看书。

    支离跑去同老者说,他要去从军,老者便来找他,问他是否去意已决,而后,就将他带来观星阁看书。

    观星阁藏书巨大,老者所整理给他的这些则皆是兵书,有他看过的,有他未看过的,藏书堪比点将堂,有几本令夏昭学看的入迷,裴老宗主进来后他才方知,已过去数个时辰。

    裴老宗主是来说沈冽离开之事。

    老者坐在书案后,亦在看书,闻言说道:“就直接走了,什么话都未留?”

    “未留,”裴老宗主说道,“走的潇洒利落,好个翩翩美少年。”

    夏昭学坐在老者相邻十步外的案几后,说道:“他是铁打的吗,我以为他会留下来多呆几日,他身上负伤不轻。”

    “负伤不轻?”裴老宗主说道,“未见他提过半句。”

    “其中不少还是我伤的,”夏昭学拢眉,“那日清晨,我与他狭路相逢,我先出手攻击,他跌下去的那一跤,后背重砸在地,必然伤的不轻。以及,在那之前,他便负伤了。”

    “看不出来……”裴老宗主说道,摇了摇头。

    “有说去哪吗?”夏昭学问道。

    “没有。”裴老宗主回答。

    夏昭学点点头,心中未免觉得有些遗憾。

    “她还未醒吗?”老者问道。

    裴老宗主知道他指的是谁,说道:“小丫头还在睡。”

    “八个时辰了,”老者说道,“未免太久。”

    “昨夜她精神很好,”裴老宗主一笑,“生龙活虎,眼睛明亮,非常伶俐的小丫头。”

    老者“嗯”了声,说道:“让她睡吧,醒来之后,让她来寻我。”

    “好。”裴老宗主点头。

    但他回去之后,等了又等,夏昭衣一直未醒,见她睡容,恬淡宁和,气色甚佳,不像梦魇与昏迷,裴老宗主便像昨夜一样,拿了本书,在桌旁守着。

    老者亦在等,目光平静,望着正对大门的大屏风。

    从龙渊回来后,这段时间,他心绪一直不平,尤其是,终于想到那些柱子代表着什么之后。

    天上“星子”缓慢在动,星象陈繁,曳马欲盈,适相难合。

    他看了一眼,目光毫无波澜,亦不想起卦。

    脑中所想的,是六月十一日那晚的星象。

    六星聚于南空,中州浮患。

    两年前,他徒弟决意往北时,前一夜的星象则相反。

    本该相聚那一日的江褚八星,散于四方,其中五颗聚于紫微垣,侵蚀天柱,应损俱损。

    不论是六月十一日那晚,还是徒弟离开前那一晚,两种星象,一分一散,皆是少见的大患大凶。

    也正是因为那夜星象太凶狠,他徒儿才身披青云鹤袍,以不信鬼神之心,去拜天降乩,观星落币。

    如今,老者在其下所凿出来的一根又一根的柱子,除却小规模对应的上一个又一个的邪阵外,若将所有立着柱子的位置统变为一颗星子,悬浮于空,那么这些方位所对应的,恰是这江褚八星。

    若说这映照的是两年前那一夜的星象,却也不是,因为诸多尸体,是在两年之前,甚至五年之前埋入的。

    而之前出现这一星象,有所记载着的,是在一百三十年前。

    大凶星象中,又各立邪阵,阴损恶毒之极。

    偏巧,至为关键的那一根柱子里,凿出来的尸体,与他徒儿如今的面容,几乎一样。

    这种巧合,不寒而栗。

    老者垂头,望着身前的书册。

    过去良久,他忽而抬手,将书册一翻,书面朝上。

    他不喜拐弯抹角,没有耐心去逐一破解,最干脆有用的方法,便是直接端了它,覆了它。

    ……

    ……

    隔日午时,夏昭衣才终于从梦中醒来。

    她未曾睡过这样长的一觉,天昏地暗,地老天荒,却未觉得半点累和沉,甚至一个梦都没。

    裴老宗主已去休息了,江掌务坐在房中算账,怕吵到她,并未拨算盘,草稿打的甚是辛苦。

    不时有门人弟子跑入进来,同江掌务报钱,以及打条子去库房领钱。

    江掌务平时小气抠门,如今给的大方,要多少给多少,还会关切的问一句够不够。

    人往人来,异常热闹,门前的霜雪早被踩烂,鞋底带入进来,门内门外一片脏兮兮的淤水,不过好在,不时会有弟子过来及时清洗打扫。

    夏昭衣的卧榻前被安置了一个大座屏,特意挡着,所以夏昭衣醒来了,江掌务他们也没发现。

    夏昭衣肚子有点饿,不过好奇江掌务在干什么,所以没有出声。

    听了一阵,她明白了,这些钱是暂时问元禾宗门借的,而借钱之人,是……师父。

    “我师父要买那么多东西?”夏昭衣终于出声,有些讶然。

    江掌务一听这声音,立马回头:“阿梨姑娘,你醒了?”

    边同时催促身旁弟子去为她端水送汤。

    “我师父买这么多东西,做什么呢?”夏昭衣说道。

    老者虽然朴素清寒,但老者一点都不穷。

    甚至老者愿意,用富可倾国去形容都不为过。

    他随随便便用来观星摆阵的一颗玉石,拿到市面上去寻同样大小的,也许都要黄金千两。

    更不提,这天地间的玉脉,金山,银矿,全在那等着他,只要他愿意多走一点路,多费一点脑子,多勤劳一点点。

    然而,他看不上,没有兴致,更重要的是,他不想破坏天地平衡。

    “不仅买了东西,”江掌务问一答三,说道,“尊长还雇了许多民工。”

    夏昭衣越发困惑,说道:“为什么?”

    “都在山上呢,”江掌务说道,“正在集合,派发工具,尊长要将那千秋长殿挖穿。”

    夏昭衣:“……”

    这,这手笔,似乎未免有些太大了。

    小弟子端来热水,夏昭衣接过后道谢,放在床旁,而后起身穿衣。

    衣裳找不到,不知放了哪,只找到一件外袍,她披上外袍出来,说道:“我师父呢,我师父如今身在何处?”

    “尊长在作图,”江掌务起身说道,“阿梨姑娘,你身体还不好,多穿一点。”

    说着,又忙令小弟子去拿干净的衣裳过来。

    “作图?”夏昭衣顿了下,说道,“我明白了,师父在画施工图?”

    “对的。”江掌务说道。

    待小弟子取来衣裳,夏昭衣道过谢,去往屏风后边换上,问了老者所在,便跑去找他。

    老者的确在画施工图,千秋殿构造复杂,并不是所有地方都可挖掘,毕竟是处大溶洞,若不慎挖到什么,极有可能造成坍塌。

    而挖掉该挖的东西后,他还要将此填平。

    看得出,这下面有着几代人数百年的心血,以及现在,还有人将下面当成自己的地盘。

    但是老者决意不想留它。

    他此生悠长岁月中,从未去捣毁破坏过别人的东西,更阴更邪的都遇到过,也只是一个过路看客。

    夏昭衣找到老者,望着老者所画的精细到分寸的施工图,她站在一旁,只喊了一声“师父”,便没有作声。

    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要对付这个千秋长殿,不过看师父作图,着实是件赏心悦目的事。

    用的不是墨笔,而是师父自制的石墨笔,线条极其纤细,一横一竖,以尺来量。

    看了一阵,夏昭衣抬眸,左右望了圈,而后朝门外走去。

    才迈出门槛,听到老者出声说道:“沈冽前日便下山离开了。”

    夏昭衣一顿,回头看他:“沈冽走了?”

    “嗯,走了,”老者说道,“你二哥明天也要走,他要去苍晋,入松炀营,从兵卒重头再来。”

    夏昭衣愣了,看着老者。

    老者回望她,身体站的笔直,手里还提着笔:“他在观星阁看兵书,你不妨去见见他。”

    “……嗯,”夏昭衣说道,“我去找他。”

    迈过门槛出来,她步履有些缓,踩着霜雪离开大院,并未直接去观星阁,在院外的长石凳上坐下。

    天很蓝,白云舒卷,晴空万里,山顶的风仍是肃寒,苍苍萧萧。

    夏昭衣所面朝的恰好是元禾宗门的尽合峰,那是元禾宗门上的坟山之一。

    这其中,有许多是元禾宗门的门人弟子之墓,也有不少是方圆十里中的富贵人家,所念名山名派之风,以此为绝佳风水。

    夏昭衣安静看着它们,良久,她深吸一口气,再无声的长叹。

    天地霜寒,呵气成烟。

    她站起身,朝观星阁走去。

    夏昭学是一个痴迷兵书的人,不仅痴迷于看,更痴迷于写。

    但他不是个好作者,他写的断断续续,常想到什么,便写什么,前一段还在突破包围,后一段便去写后备粮草要如何运行。

    夏昭衣曾替他编写收整过章落篇幅,但她这二哥,兴致一来时,行文一挥而就,洋洋洒洒,龙飞凤舞,常常是通篇她看不懂的豪迈狂草。

    关键是,拿回去问他,他自己也不认识了。

    一直到定国公府出征,他们都没能完成那部所谓兵书。

    观星阁的门大敞,夏昭衣站在屏风外,高声喊道:“二哥。”

    夏昭学从兵书上抬头,顿了下,说道:“我在。”

    他从案几后起身,便见女童一身大袍从屏风外绕来。

    裴老宗主特意叮嘱人修改的衣袍,她的清瘦身板穿得颇是合身。

    “阿梨。”夏昭学说道。

    “我听闻你要去苍晋,”夏昭衣走来说道,“明日便走。”

    “嗯,”夏昭学点头,“山外定已诸多战事,时不我待。”

    观星阁大殿轩敞开阔,他们特意提高的声音带着回音,空灵徘徊。

    夏昭衣迈上横卧中间,左右分割大殿的几格木阶,抬头看着兄长,说道:“我未想好接下来我要去往何处,但我会照顾好自己,二哥不用担心我。日后我每隔十天便书信一封托人带去给你,尽量让你知道我近况,以免牵挂。”

    夏昭学弯唇笑了,说道:“好。”

    夏昭衣在他书案前坐下,抬手拾来他已看过的几本兵书,随手翻了翻,看向坐回下来的夏昭学,说道:“二哥,我心中有诸多困惑,我能问你吗?”

    “问吧。”

    “颜青临的大哥,颜墨章,他替你受了刑罚,对吗?”夏昭衣问道。

    夏昭学大约猜到她要问的是这两年的事,但未料到她脱口便是颜墨章三字。

    夏昭学微怔,望着她明亮若雪,满是灵气的一双眼眸,他缓缓点头,说道:“不仅是酷刑,他替我被砍了头。”

    语声虽轻,却重千钧。

    夏昭衣握紧手中书册,将它们放回原处,继续问道:“颜青临的儿子,替小弟而死,对吗?”

    “对。”夏昭学回答。

    夏昭衣点点头,没再说话。

    沉默良久,夏昭衣说道:“这两年,颜青临一直控制你?”

    “用软禁形容较为妥当,”夏昭学说道,“她并不能强迫我去做任何事。”

    “软禁,”夏昭衣说道,“二哥,其实你可以逃的。”

    “对,”夏昭学淡淡一笑,说道,“所以我现在逃了。”

    他笑的清雅温和,夏昭衣却能读懂这云淡风轻背后所藏着的苦涩无奈。

    “二哥想去当兵,真好,”夏昭衣说道,“这两年来,你活的很辛苦吧。”

    夏昭学弯弯唇:“尚可。”

    不过是刚出事时,没了继续要活着的意愿,没了爬起来的斗志,没了继续走下去的力气。

    但终归,他现在还活着。

    “二哥先前可是想去刺杀李据的,”夏昭衣说道,“这是一条无路可退的路,你知道的。”

    “嗯。”

    “不值得,”夏昭衣摇头,“这样的一换一,不值,二哥的命要远远重于李据。”

    “嗯,我想通了,”夏昭学抬手,轻轻将身前书册抚平,说道,“这样杀了他,于他根本不算什么,死在这皇位上,他仍是皇帝,要想真正去杀掉一个人,是彻彻底底的毁了他。”

    夏昭衣点头,欣慰于他能自己看开,她想笑,却又想哭。

    “真好,”夏昭衣说道,“二哥,我很开心。”

    “嗯?”夏昭学看着她。

    “开心你振作起来了,愿意去当兵,虽然我不舍我们兄妹就此短暂相聚数日,但看到你前路有光在引,使你能昂首阔步走下去,我着实很开心。”

    她的声音一直平静温和,眼眸里秋水横波,盈盈似有泛红的水光。

    “以及颜青临,”夏昭衣继续说道,“二哥虽然离开她了,但我知道她永远会是二哥心中的结。人不该忘恩负义,以怨报德,可是二哥,你亏欠的不是颜青临,是颜墨章。”

    夏昭学没说话,目光变沉。

    “慷他人之慨,再携恩以图报,她是个坏透了的恶人,”夏昭衣说道,“我所说的这些,其实我知道二哥都懂,虽然那是一条惨死枉死的人命,可这条命,他不属于颜青临。哪怕是替小弟而死的颜青临的儿子,他的命也不属于颜青临,颜青临,她根本就无权去处置那条性命。”

    “我去了刑场,”夏昭学低声说道,“我亲眼看着他们的头颅落地。”

    夏昭衣心下酸痛,说道:“……但我们的亏欠对象依然不是她,永远都不会是她。”

    夏昭学没有说话,过去许久,他很轻的开口,说道:“颜青临她……这几日,我不咳嗽了,手劲也恢复很多。”

    夏昭衣眼眸登时睁大,怒道:“她下药害你?!”

    “也只是我的猜测。”夏昭学说道。

    夏昭衣起身,抓来兄长的手腕。

    夏昭学看着她清瘦指尖按在自己腕上,说道:“或者是我逃出来了,性情视野开阔些许,胸中不再郁结。”

    情绪的确可以影响人的身体,但效果从未有这么立竿见影。

    单从如今脉象来看,气血两虚,邪气滞肝,问题其实并未有多大,虽虚浮,却可调理。

    若想更进一步去寻出病理,得去师父那边借些东西。

    但夏昭衣眼下可以肯定,二哥的确被下药了。

    她脑中冒出数十种药,暂时无法找出是哪一个,不过不管是哪一个,分量都极轻。

    她不认为是颜青临仁慈,一个让那么多流民去为她攻城陷阵,垫脚送死在前的女人,她绝对不会仁慈。是二哥这条命太值钱了,才让她无法下太重的手。

    庆幸的是,二哥如今还很年轻,他的身体强壮,还能调理回来。

    但思及这两年他身上所承受的一切,夏昭衣依然难过。

    “小师姐!”支离的声音忽而响起。

    夏昭衣思绪被牵回,抬头看着夏昭学,说道:“还好,情况不严重。”

    话音落下,就听到身后蹦蹦踏踏的声音。

    老者所教的醉逍遥,支离在偷懒的时候最得心应手。

    几步奔来,支离开心的说道:“小师姐,我刚去找你,就听闻你醒了!”

    “你伤势如何?”夏昭衣问道。

    “好疼的,”支离说道,“对了,下午他们就要出发了,师姐,我们要不要再回去看看?”

    “千秋殿?”夏昭衣说道。

    “对啊。”

    夏昭衣摇头:“不去了,我还有其他事。”

    说着,她站起身,看向夏昭学:“二哥,你好好看书,我不多打扰了。”

    “倒也不算打扰。”夏昭学说道。

    夏昭衣笑了笑,牵起支离的手腕:“走。”

    留支离在这,才是真的打扰。

    观星阁外山风尤其大,师姐师弟二人从台阶上缓步走下,大袖欲飞,似风中两只蝴蝶。

    支离嘴巴未停,说的是师父所做的准备,并顺口提及之前师父在观星阁中将李据气了个半死之事。

    夏昭衣安静听着,走了长长一截路,她停下来,回眸看向已经远离了的观星阁。

    “嗯?”支离也停下,抬头看去。

    赤门军,松炀营。

    夏昭衣眉心微紧。

    其实以二哥的身份,他无论去往哪里,他都可以是笔直的一杆旗,只要振臂一呼,便会有无数人来寻他,投靠他。

    二哥哪怕想要拥有一支属于自己的军队,只要他愿意,他就能办到。而她夏昭衣亦可倾尽所有去辅佐相助,为他招兵买马,广纳良将。

    但是,她也尊重二哥的一切决定。

    和支离一并回去这几日休息的院落,江掌务带人已走了,门前有人扫雪,夏昭衣定睛细看,颇觉惊喜,是老佟和支长乐。

    觉察有人过来,他们抬起头,见到夏昭衣,顿然大喜,齐齐跑来:“阿梨!”

    “你们怎么……”夏昭衣看着他们身上不合身的棉衣,笑道。

    “两位大哥觉得过意不去,这两日山上山下,一直在抢活干,扫了好多雪呢。”支离夸道。

    “这衣服是……”

    “我们问山下一个老农借的,”老佟说道,“对了阿梨,我们刚才才得知,沈郎君已经回去了?”

    提及沈冽,夏昭衣点点头,失落道:“是啊。”

    “啊!沈冽!”支离忽而叫道,“小师姐,你定不知道吧,我们二人的命皆是他救的!”

    夏昭衣朝他看去:“我们从廊道里逃出来时?”

    “对,天塌地陷,乱石翻滚,”支离紧张的说道,“我们险些掉下去,是沈郎君不顾危险,义无反顾来将我们救走的。当时你陷入昏迷,绝对不知道有多惊险,尤其是最后跑上岸时,就差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他差点就和我们一起掉进深渊了!”

    他手舞足蹈,食指和拇指激动的比划一个分寸出来。

    “沈郎君可真好……”支长乐说道。

    “对了,阿梨,”老佟低声道,“沈谙,当真死了?”

    夏昭衣看他一眼,点点头。

    “哎,图啥呀。”老佟叹息。

    “各有追求吧,”夏昭衣说道,“后果也各由人自己承担。”

    “可是沈郎君就这样走了,”支离转眸朝下山方向望去,难过说道,“我还未来得及好好答谢他的救命之恩呢。”

    “嗯……”夏昭衣说道,“他,大概回京城了吧。”

    其实她也要回去的。

    老者做好施工图,裴老宗主第一时间令人去临摹版印。

    狂风越来越大,逐渐变烈,似要下雨,但天象诉之,几日以内皆是晴空。

    长禾殿外满是人影,除却元禾宗门的门人弟子外,有近五百名雇佣而来的民工。

    另还有两百多人,在山下等着。

    听闻龙渊下当真有一个存在了数百年的炼丹长殿,众人皆兴奋不已,跃跃欲试,加之人多壮胆,又有他们眼中的仙家大派指路,所以猎奇之心越发浓郁,迫不及待想去这传了几百年的神秘之所一看究竟。

    肖掌司将人数名字简单做了汇总,送去给老者。

    老者统一调配,分派人手,按照掌握来的情况,根据身份地位,主事能力圈出能负责的的名字。

    大约两个时辰后,他们踩着快近黄昏的天色,浩浩荡荡朝密道而去,踏入千秋长殿。

    夏昭衣回去后,一直在忙。

    兵营里喝药极为麻烦,吞服药丸要简单许多。

    夏昭学明天便走,她需尽快做出各种药丸,药膏。

    好在元禾宗门上存货极多,应有尽有,不仅是药材,还有所有她用得上的制药工具。

    红泥小炉在院中一字排开,药香浓郁,烟缕阵阵。

    被搬到院子里来的八仙桌上,则摆着一盘又一盘的药材,和一碗又一碗熬制好的汤药,药膏。

    老佟和支长乐洗净双手,在旁边帮她打下手。

    二人虽然不懂不会,但跟在夏昭衣身边许久,已深有默契,明白她做事的习惯风格和物品摆设方式,更听得懂她独有的简略表达。

    支离捧着本书,坐在敞开着的窗边看,除却被白鹭仙师寻上门来要他去换药外,大多数时间他都老实呆着,偶会会抬头看一看他们正在做什么,尽量不打扰。

    不过,他心中的困惑也极深。

    为什么觉得年龄不相上下的他和小师姐,在能力和学识上面,愣是有十万八千里之差呢。

    隔日天气更晴,辰时未到,便有艳阳。

    还未被打扫的积雪,阳光下软似绒毛,沿边最先化水,沿着宗门低洼处,汇作一脉汩汩清溪。

    夏昭学起的很早,他来时孑然,身上衣物全是一路过来的死人身上所扒,所以现在离开,只带一柄普通长剑,一个小包袱。包袱里面的换洗衣裳,亦是不知名横死于荒野的流民的。

    出来时,门外有人,是他正想去找的小女童。

    小女童坐在院中石桌旁,身前有两个小包袱,她抬着小脑袋,正望着天上云海。

    “阿梨。”夏昭学走去说道。

    夏昭衣回眸,莞尔冲他一笑。

    抱着小包袱起身,夏昭衣走去说道:“二哥。”

    “你身体还未康复,不宜在雪中坐太久。”夏昭学说道。

    “二哥身体也不好呀,”夏昭衣说道,将其中一个包袱递去,“这包袱里是我昨日做的一些药丸还有药膏,有为二哥调理身子的,也有强身健体的,还有金疮药,伤药,骨痛药,外敷内服的都有,我皆已做了标注。怕你路上不便,以及又好心肠泛滥,胡乱送给别人,所以我做的不多,你带着倒也轻松。”

    夏昭学抬手接来,包袱虽然小,还是有一些重量。

    “好心肠泛滥,”夏昭学说道,“小妹同你说的?”

    “小妹?”夏昭衣一笑,“我才是小妹,同我说的,是我姐呀。”

    夏昭学一顿,也笑了,笑意落寞。

    “要不,”夏昭衣说道,“二哥,你唤我一声小妹试试?”

    她微仰着头,天光云影倒映,眼眸亮盈盈的。

    夏昭学看着她,缓了缓,摇摇头:“不了。”

    他叫不出来。

    夏昭衣却也不难过,她垂头将另一个包袱打开,而后再递去:“给。”

    夏昭学接过,这个包裹要轻很多,里面有一个信封,一个小荷包,一枚用紫色长穗所捆绑的小石头,还有一个极小的布袋。

    “信封里面是日后可以联络的上我的三个地方,”夏昭衣说道,“虽然我说过每隔十日会给二哥寄信,自然也会在信上留我的地址,但还是要以防万一,以备无患。”

    “荷包里是一些银两,并不是很多,太多了惹人觊觎,太少了又怕二哥行事不便。”

    “这颗小石头,”夏昭衣垂眸望去,很轻的说道,“若有什么危难险要,紧急到连书写落款都无法做到,二哥可令人携这枚小石头寻我。我希望……二哥永远用不到这颗石头。”

    夏昭学拾起小石头,编织精巧的紫色长穗,流苏柔畅光滑,小石头中心被穿透,孔洞圆润细致。

    “布袋里面,是三只小油球灯,”夏昭衣说道,“行军打仗在外,夜行之路必不可少,灯油我都添满了,可用良久。”

    夏昭学放下小石头,抬眸看着这个陌生的妹妹,一时无言。

    这些东西,准备的非常妥帖细心,可是他却根本无法为这个妹妹做什么,什么都给不了。

    “谢谢你,阿梨。”夏昭学说道。

    “山下还有不少干粮,和一匹特意为二哥准备的马,老佟和支长乐会在下面等你,”夏昭衣笑道,“不过不急,我说了你下去大约是在下午申时,在那之前,他们应会去玩,二哥即便去了也不会有人,所以,莫不如你现在先去用早饭。”

    “你不用做这么多的。”夏昭学语声喑哑。

    “你去吃早饭吧,”夏昭衣又一笑,“我回去休息,我们……各自珍重。”

    “照顾好你自己。”夏昭学说道。

    “我会的,”夏昭衣抬手揖礼,“二哥也照顾好自己,他日再相逢,我二哥定又变成一个大英雄了。”

    大英雄。

    夏昭学垂眸看着手里的两个小包袱。

    年少时的热血慨然,他早便寻不到了,余烬的温都已凉的冰透。

    大英雄,大侠客,那个妄想成为天下第一,妄想拯救天下苍生,妄想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妄想徒手挽狂澜智勇破玄机的少年,他早就随着父兄和妹妹的死,一并长埋于北地苍茫的大雪之中。那些执着,那些无畏,那些轻狂,已被南来北往的风,吹的零落散尽,远走天涯。

    他如今去当兵,撑着他的,不过是仇恨。

    抬起眼睛,望着眼前笑得甜美,肌肤水凝的小丫头,夏昭学笑了笑,抬手轻轻揉了揉她昨夜才洗过,清爽柔软的头发。

    “傻丫头,”夏昭学说道,“我尽量,我会努力去当大英雄。”

    “这个世界上,二哥还有我。”夏昭衣看着他的眼睛,认真的说道。

    “好,”夏昭学点头,“你回去休息吧,早日康复。”

    “嗯。”

    回去之后,夏昭衣没有回床上躺着,她倚窗而坐,枕着自己的胳膊,抬眼望着窗外白云。

    不知过去多久,支离跑来找她,说二哥下山了。

    夏昭衣点点头,风吹开她的碎发,天光下的小脸蛋,光洁如玉。

    “小师姐,你在想什么呢?”支离问道。

    想什么呢?

    夏昭衣忽而一笑。

    想起当年她很小很小的时候,那个和她现在一般岁数的二哥。

    那个十来岁的小少年,他看话本传记入迷,满腔热血,想去当大侠,闯荡江湖,大杀四方,斩妖除魔。

    于是,他就真的跑了,孤身一人跑出了京城,结果被人骗了钱,骗了剑,流落街头,饿了三天后,被一个老乞儿赏了个馒头,最后灰头土脸去找当地官府,被恭恭敬敬送回京城。

    他很不服气,自称在外过的很好,说了一堆大话,被父亲揭穿后,他扁嘴大哭一场,红着眼睛跑回房,十天未跟家人说话。

    她过年回京后知道这些,懵懵懂懂觉得二哥应该是需要安慰的,但还未去找他,他便意气风发的提着把长剑来寻她了。

    “小妹,你看,我这姿势帅气吗?”二哥横剑比了个他研究了很久的造型,一脸得意。

    她觉得不好看,他又一连比了三四个。

    “日后我力争绝颠,名扬天下,定让人给我立个一模一样的石像!”小少年神气的说道,“我要当个盖世大英雄!”

    ……

    “盖世大英雄,”夏昭衣望着窗外,眼眶渐红,低声说道,“二哥,一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