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更的老师傅敲着梆而过,天上一片星云。
夏昭衣离开柳河先生的住处后,便回了福全客栈。
不过不是入宿,而是坐在了福全客栈对面的布坊屋顶上。
高处的风吹来,扬起她垂在脑后的马尾,她单手托着腮帮子,目光落在早已打烊的客栈窗扇上,脑中则想着那几本书。
天下兵戎相斗,四起硝烟,她隐居数年,但各方战事的消息,她却比谁都知道的清楚。
可有关风清昂,以及当年千秋殿下之人,之事,她和师父都没有更多的收获。
当年师父为了她,将龙渊下的千秋殿给填了,但她心里明白,填不掉的。
暗处的眼睛还在,就能造出又一座千秋殿来。
虽说与她关系不大,她当初下去龙渊,只是为了沈冽,而沈冽又是为了沈谙。
可是,那往生客三字,她忘却不了。
以及,那据说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柱中女孩。
这也是师父为什么要填平千秋殿的原因。
坐了半日,思绪未见半分清明,她今晚要等的人也没有出现。
按理说,她今日在福全客栈贴了这么张纸条,哪怕挖她记号的人不想明面上出来,暗地里便也不找掌柜的打听一番么。
杜轩当时提到过,扶上县表面平静,但暗地里绝不,沈冽在此安排了许多人手,但更多的人手,是郭裕安排的。
明着说是为了保护季家,但在保护季家之外,还要用来对付沈冽。
杜轩说,他们想让沈冽非死即残。
今日挖她陷阱之人,尚还不知是谁。
但不论是沈冽的人,还是郭家的人,当真不好奇是谁埋下的陷阱?
一些困意涌来,夏昭衣轻轻打了个哈欠,便就在这时,街道尽头传来马蹄声。
她转眸望去,来了一队兵马,速度奇快,眨眼便至跟前,匆匆而过。
兵荒马乱的世道,尤其是相对大平朝而言的边陲之城,这样来去匆匆的兵马不足为奇,沿街百姓未曾有一人推窗而望。
夏昭衣本也只看去一眼,便收回视线,但旋即,她再度转眸看去。
似乎,又有些不对。
这盔甲,是大平朝禁卫军的盔甲。
习惯性的,夏昭衣手指轻动,旋即皱眉。
大凶。
半个时辰后,数千兵马自扶上县南城坐镇营中而出,高举火把奔向全城客栈。
城中不论大小客栈,所有入宿者全被抓走。
除却客栈,挨家挨户的房门皆被叩响,凡有外来者,租房者,同样被官兵带走。
邻里必须互相举报,若有任何包庇,格杀勿论。
在这抓捕过程里,遇上不少于十起的反抗者,头颅当场落地,鲜血便洒在城中街道上,甚至尸体都未有空闲处理,任凭留着。
寅时三刻,大量官兵奔赴城外,扶上县三十里以内的所有乡道,一时间马蹄声响彻。
待天渐渐亮开,几家客栈里的掌柜和附近邻里,终是鼓起勇气开门出来,想办法收拾被弃于街上的尸体。
鲜血还未干,但已冷得彻底,搬运尸体的每个人,从头至脚,一片冰凉。
尸体大多都为异乡异客,无人好认领,本想弃于城外,但官府来了命令,要人搬去城中最空旷的小广场,官府还要验尸。
于是一辆又一辆板车,便往小广场推去。
福全客栈的掌柜和伙计则快要哭了。
他们已先一步扔去了城外,不得已,只能硬着头皮再去城外搬回来。
伙计推着板车,轧过清晨的石板路,咯吱咯吱作响。
掌柜的跟在一旁,一边喊着晦气,一边双掌合十,不断拜神灵,拜鬼佛,希望横死者别来寻他们报复。
才出城下了乡道,还未寻到弃尸的地方,便冲出来一伙人,直接揪着他们朝路旁摔去。
为首的男子揪住掌柜的衣领,恶语问道:“昨日写字那婆娘,可还记得是谁?!”
掌柜的面色青黄,舌头打结:“也,也是外来的,被官府抓走了!”
“放屁,官府那边没有她!”男子声音变冷,“她可有留话给你们?”
“没,没呀!”
“她的模样,还记得吗?”
掌柜的回想了下,摇摇头。
“她的脸不好认!”一旁同样被压制着的伙计忙道,“黄黄的,黑黑的,一看便是种田的农妇!”
“她什么都没有交代,留了纸条便走了?”
“对,出手是阔绰的,直接就给了二钱,倒也,倒也不像是农妇。”
“那二钱银子呢?”
“啊?”掌柜的颤声说道,“你们是打劫的?”
为首的男子当即甩了掌柜的一记耳光:“她给的那二钱,交出来!”
掌柜的被扇蒙了,一时答不出话,伙计忙叫道:“自是在账房先生那!但你让账房先生认,定也认不出是哪个二钱,我们生意不好,可每月几两银子的流水总是有的。”
手下们看向为首男子。
男子神色阴鸷,松开掌柜的:“滚!”
两个伙计忙去扶七荤八素的掌柜,三人踉跄去抓板车。
看着他们惊忙推着板车离开,一名手下说道:“那妇人行事嚣张,还以为会留下诸多线索等我们去寻,岂料什么都没有。”
“必不是什么寻常妇人。”男子冷冷说道。
“眼下如何是好,”手下说道,“我们死了四人,还有九人被抓走了。”
男子没说话,半响,沉声道:“不慌,这扶上县又不止我们的人。”
“那季家的人和沈冽……”
“必是不会来了,扶上县动静这般大,他们应该会绕道。”
说着,男子回头看向身后的扶上县:“我们去附近村野等消息,顺便再想办法救出城中兄弟。”
“是!”
掌柜的被伙计扶着,脸颊火辣辣的疼,耳鸣还没有消退。
三人不敢回头,但也不敢回城。
绕了好大一圈,才去到郊野弃尸的地方。
说是弃尸,但也断不敢直接将尸体裹个草席就乱扔,本就横死者,哪敢轻慢对待,所以他们今早还特意挖了很深的土。
但寻到埋尸处,却见土已被挖开。
三人放慢脚步,慢慢走去。
忽见一个眼眶通红的男子自坟冢里爬起。
三人吓得差点没叫出声音。
“别出声!”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少女声音。
三人回过头去。
是个容貌清秀明丽的少女。
夏昭衣伸指在唇前:“嘘,他是死者的兄长,你们别说话。”
这位死者的兄长,从客栈掌柜和伙计推板车出城开始便跟着他们了。
夏昭衣则跟在更后面。
在那兄长将掩好的土挖开时,夏昭衣的目光全程在他的手腕和下盘上。
是个武夫,而且功夫底子相当不错的武夫。
不过着实不好判断是谁的人,郭裕的,沈冽的,或者是潜伏在扶上县的其他势力的。
现在夏昭衣喊住客栈掌柜和伙计,四个人藏在暗处,看着那兄长挖完土,想将尸身拖走。
但死人的身子,哪有那么好拖,沉甸甸的,近两百斤,哪怕兄长的臂膀壮大如碗,拖得也费力。
掌柜的急了,想上去拉,被夏昭衣拦住。
于是,他们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兄长将头颅装在包袱里,别在腰上,将无头的尸体套上半截麻袋,背在肩上,快步离开。
“这,这可怎么办!”伙计急道。
“官府的人若问起,你们如实说,若未问起,你们便当什么都不知。”夏昭衣说道。
说完,她准备离开,转身之际又回过头来,看向掌柜脸颊上的红肿。
掌柜的眨巴了下眼睛,不太自在的抬手捂脸。
夏昭衣抿唇,转身离开。
那兄长背着尸体,尽量走无人的林子。
夏昭衣悄无声息跟随在后,大约小半个时辰,兄长进了一座破败的庙宇。
随后夏昭衣便看着他去四处寻木柴,似要将这尸体火化了。
在这兄长劈柴找木头的功夫,夏昭衣在庙外寻了棵高树坐着,目光落在庙中被麻袋盖着的尸体。
昨夜是禁卫军亲自出动的兵马,而这些禁卫军,断不可能是远在京兆的宋致易亲派。
松州,熊池,安江,广骓,这四个地方里同样拥有禁卫军的就只有一人,便是宋致易给了绝对特权的勋平王晋宏康。
此次忽然突袭,目的非常明确,若说对付其他势力便罢了,但若是针对沈冽,那或许与郭裕脱不了关系。
当然,只是猜测。
按行程来算,沈冽今日便该到了,但眼下城中大乱,不知沈冽会如何。
不过,她倒是可以碰碰运气,去一个地方守株待兔。
本来想拉上这个兄长来帮一帮,可见他这悲痛模样,夏昭衣觉得还是算了,留个独处空间,让他一个人节哀好了。
城中的混乱一直持续到午后,城外则更久。
沈冽骑马从北处山野过来时,已是黄昏,他直奔扶上县,经过几座村庄时远远发觉不对,勒马停了下来。
太静了,静的出奇。
正当农务繁忙的时节,却未见一个农人,河道上只有零星几艘晚归的渔舟。
他没有再过去,下马后守在岸边,待扛着鱼篓的渔民下船,他上前询问。
因着一身士兵盔甲,几个渔民没有多疑,尽数告知,有人还添油加醋多描述了一番,也有人问他可否知情。
沈冽摇头,沉声谢过,翻身上马离开,在村子另一头的乡道上,他停下看着天尽头的扶上县。
他年少还没有防心时,曾着过郭裕的道,险些失了性命,所以这一次,他极其谨慎,将所有郭裕可能会耍的手段全部设想过去,自然也包括眼下这个并不算意外的突袭。
可他根本没有料到,杜轩会同他失散,提前一步来了扶上县。
不知杜轩是否恰在城中住宿,若是,那现在便难了。
沈冽抬头看向昏黄天色,眼下只能忍着,待到彻底天黑,方可入城。
除却沈冽,同一时间和他盼着天黑的,大有人在,有的在城内,有的在城外。
城中虽乱了一日一夜,但该有的秩序并不会变,一到时辰,街道两旁的灯笼被照样点起,照着空幽幽的清寂长街。
东斜街口的小广场上,那些枉死的尸体一具一具,规整排着。
旁边仍有诸多官兵,验尸的几个小官员提着灯笼,还在一具一具检查过去。
一旁还有画了一整日的三名画师,若说画得不像,得被撕毁了重新再画。
而面对身首异处的几具尸体,那头颅无论看上多少眼,都教人胆颤。
变凉的晚风呼呼而来,画纸的边角起飞,寻来镇纸压着,仍被吹得鼓起。
一张画好的画忽的飞了出去,一名画师惊呼让人去捡,身旁的军爷们无动于衷,冷漠看着。
画师只得搁下笔去追,终于在角落里拾起画来,抬头一瞬看到了街角口的一双眼睛,狼一般凶狠。
他下意识要出声,这双眼睛很快消失,速度飞快。
画师愣怔,一时不知是不是画了一整日的画造成的错觉。
他拾了画纸转身,准备回去,一柄利斧就在这时从后面砍来。
沁凉寒意陡然而起,画师连回身都来不及,利斧劈入了他的后脑。
倒地的瞬间,画师都还是懵的,甚至连惨呼声都忘了发出,视线落在他手里紧紧捏着的死人画像上,很快,他也成了死人。
“什么人!”
“那边有情况!”
士兵们很快发现不对,十来人提着长矛奔来。
一人检查画师,已经断气了。
同旁人商量了下,两人将画师的尸体扛回去,丢在了广场第三排。
追去的人越来越多,兵马奔走,迅速集结调遣,沿街百姓大气都不敢出,也压根不敢去好奇外面发生了什么。
夏昭衣蒙着脸,蹲在大牢的屋顶飞檐旁。
听到远处传来的动静,她抬头看去。
今夜月色特别好,能见度很清晰,她看到那些提着火把奔来跑去的士兵,眉心轻轻皱起。
应该不是沈冽吧……
这个念头方起,便听到下面传来的一声闷哼。
夏昭衣当即回头,顿然一愣,一个黑衣人,将另外一个黑衣人放倒了。
她猫回去,迅速藏好。
同时一支箭矢“嗖”的一声,朝着她所藏身的角落射来。
这般快的箭矢,根本无处可藏,但庆幸她藏的地方易守难攻,对方从下面射上来的箭矢,准头完全不够。
她一翻身,朝另一边滚去。
又一支箭矢射来,夏昭衣飞快藏好,缓了缓,她蓦然自另一边下去,以最快速度闪去对方身旁,抬手卸掉了对方的弓弩。
弓弩被夺走,弓手本能的抬手回击。
但来者根本不给他任何回手余地,下一瞬,他的喉咙被人以手指擒住。
“你们是何人?”夏昭衣压低声音说道。
清脆悦耳的少女声音,让弓手颇感意外。
“不说的话,我可拿不动这弓弩了。”夏昭衣又道。
弓手的两个就在近处的同伴赶了过来,见此模样,不敢轻易上前。
“你又是何人?”弓手怒道。
“我数到三,”夏昭衣看着他,“你可等得起?”
弓手略作安静,随后道:“我们是沈冽的人。”
“沈冽是谁?”夏昭衣说道。
“云梁沈家,醉鹿郭家,你不认识?”
“……哦,”夏昭衣说道,“那对不住了。”
她纤细的手指一松,弓弩“啪”的一声,重重撞地。
弓手瞪大眼睛,下一瞬,他蒙脸的布被对方一把扯下。
他忙去回击,夏昭衣一步退开。
四十来岁的模样,略长的人中让这张脸很好认。
夏昭衣看了他一眼,在弓手同伴射来弩箭之前,转身奔入黑暗。
弓弩跌地发出的重响,立时将所有注意吸引过来。
除却官兵,四周黑衣人亦大惊。
莫说救人了,极有可能要将自己都给搭入进去。
夏昭衣没有跑远,看着这几个黑衣人仓皇逃走,以及远处举着火把赶来的士兵,她的目光转向另一边被他们放倒的黑衣人尸体上。
本就是躲躲藏藏的夜行者,尸体倒下的地方在极其偏僻的角落。
想了想,她无声过去,俯身揭开遮脸的布。
还未来得及在幽光中看清,身后一阵脚步声逼近。
一道拳风随即扑来,夏昭衣迅速避开,同时抬手回击。
来者出招迅猛,拳拳重力,夏昭衣尽数闪避,反守为攻,蓦地拿捏住对方的手腕,手指一拧,借力打力的巧劲直接将对方的胳膊给卸了下来。
脱臼的剧痛让男人闷哼出声,但见黑暗里一道白亮之光,冰冷的匕首登时贴上他的脖颈。
又是一个黑衣人。
夏昭衣拢眉,冷冷道:“你是哪伙人?地上这具尸体的同党,还是刚才跑掉的那伙,还是另一伙?”
说完,夏昭衣觉得熟悉,她熟练的又扯下这张遮脸的布来,顿然扬眉。
是今日在城外所见的,那背着兄弟尸体离开的兄长。
这时听得后面官兵靠近的声音。
夏昭衣收回匕首,抓着被脱臼之痛惹了一身冷汗的大汉:“走!”
大汉反抗了下,最后终究乖乖配合。
衙里一片混乱,几处大门全是奔走的兵马,但听动静,似乎街上更乱。
夏昭衣今晚是来守株待兔的,自然不会离开。
大汉痛得大汗淋漓,将牙根都咬的发酸,恨不能掐死这个少女。
夏昭衣不理会他,目光一直望着外头。
看来当真热闹,因为又让她瞧见了几个黑衣人离开,前前后后的,也不知是几伙人。
“你也是来救人的?”大汉低声问道。
“你呢。”夏昭衣没回头,随口问道。
大汉估算着自己现在偷袭这个少女有几分胜算,但刚才的交手,他甚至感觉对方都未出全力。
“嗯,”大汉应声,“我也是来救人的。”
“……哦。”夏昭衣说道,并没有多大兴趣。
忽的,鼻下似闻到一阵血气。
她回过头去:“你受伤了?”
目光落在对方的左肋下,衣上有一片颜色较深之处。
“小伤。”男人咬牙说道。
夏昭衣点点头,看上去不是现在伤的,回想刚才那套拳,在负伤情况下还如此彪悍,厉害。
她收回目光,继续看向外面。
大汉则继续观察她,虽然感觉得出她敌意和杀意不强,可他终究不放心。
便……放手一拼吧。
大汉凝息,未脱臼的另一只手去触碰藏在靴中的匕首,边道:“我是独自来的,你的同伴呢。”
“我也一个人。”夏昭衣说道。
大汉点头,手指握住了匕首,眼眸一狠,就准备拔出时。
夏昭衣回过身来:“我帮你接臂,你走吧。”
大汉变脸一般,心虚的看着她。
少女直接探手,抓着他痛的崩溃的胳膊往上抬起,一声骨头咯噔的声音,将他的胳膊归位。
这手法,大汉不得不说,属实一绝。
“告辞。”夏昭衣说道,起身离开。
大汉怕她耍手段,紧紧盯着她,却见她真的就这样走了,身形轻盈跃上一处水缸,紧跟着就像是燕子一样,灵活翻上了飞檐。
大汉喘着气,这才闭上眼睛,贴着矮墙仰起头来。
力气终于缓过来后,他撑着身子爬起,打算去探一探眼下情况如何。
才摸出清寂院门,耳后传来一道掌风,他忙回身去挡,同时心里大呼倒霉。
刚才他偷袭别人,很快风水轮流转,他被人偷袭了!
不是那个少女,是个个头比他还要高上一些的清瘦男子。
可是出招比刚才那个少女要狠得多。
大汉拳脚功夫并不弱,但眼下先被偷袭,紧跟着就被完全带入了对方的节奏。
好不容易找到出拳的机会,就被对方紧紧的压制住。
忽的,他脸上挨了一拳,整个人跌去后边的墙上。
对方探手过来,将他脸上的纱布扯了下去。
大汉瞅准时机,一掌打去,对方轻易避开,旋即便要掐住他的脖子,就在这时,一粒石子忽从远处打来。
对方头一偏,避开了石子。
紧跟着,大汉便见刚才离开的少女飞快奔来。
抓着他的这个男人想要给他最后一击,大汉忙避开要害,紧跟着,对方就被少女缠住了。
两个人的招式皆很快,月色之下,瞬息便是数十个来回,绝佳的近身搏斗之术。
一方主攻,凌厉迅猛,一方闪避,以退为进。
大汉看着他们,知道少女一定会瞅准最佳时机,给对方致命一击。
但他没料到的是,才打这么一会,少女忽然退开出去很远。
同时,对方也收了势,往后退去。
大汉则捂着又出血了的伤口,看着他们,在想如何和少女联手。
夏昭衣喘着气,双眉轻轻皱着。
清瘦的黑衣男子则愣在了那边。
少顷,黑暗里传来清冽声音:“……阿,阿梨?”
嗓音是清冷的,语调却又带着轻微颤意,如此说出来的话,仿若覆在原野上的冬夜霜雪。
果然是他。
夏昭衣笑了,轻声说道:“沈冽,好久不见。”
恰起一阵夜风,似有蒙尘的云被吹拂而去,月色照着清白天地,少女窈窕的身姿凝成了一幅岁月起笔的画。
分明只有短暂一瞬,简单七个字,沈冽却觉得像是有什么在耳边,在心尖上荡过。
人道莫惊相思,漫因惆怅扰清狂,一惹相思,朝寒伏雨成狂澜,但若相思变相见,便似柔绿乍和烟。
沈冽弯唇一笑,千言万语到唇边,却又是一声:“阿梨。”
“你们,认识啊?”大汉说道。
夏昭衣笑着看他一眼,语调都变轻快,对沈冽说道:“此地不宜久留,先走吧,杜轩不在这儿,他很安全。”
“……好。”沈冽点头。
柳河先生一日一夜没有睡好。
外面夜色已深,晚风打着庭院里的芭蕉叶,他托腮看着窗扇,满脑子回忆那几本书是哪里所得。
定国公府虽已破败了,可是故人的子女还在,他可不想他们对他有半点误会。
何况,这几本书着实令人无法接受。
分明书中文字,和绘画功底,都可见作者极其有才华。
这般有才华的人,怎么能写出,写出这种邪恶阴毒的东西来!
真是他买的吗,他在哪买的?
外面忽然响起很轻的敲门声。
柳河先生一顿,抬眼朝外看去。
不是院子外的,是他屋子外的。
“柳叔!”少女清脆的叫唤很低的响起。
“阿梨!”
柳河先生忙起身,快步过去将门打开。
扑鼻而来一股浓郁腥气,柳河先生稍一皱眉,一眼看到三个从头黑到脚的黑衣人中,那个正在流血的大汉。
不由多问,柳河先生往旁退去一步:“先进来!”
柳河先生喜好藏书,是以书屋在他院中是独门独户的,且里面还置了一间偏厅。
沈冽将大汉扶去软榻,柳河先生打了小半盆水,让夏昭衣去取来药箱。
屋中多点了一盏灯,暖黄的烛光下,大汉肋下的伤口极其狰狞,不是刀剑所伤,也不是箭矢。
夏昭衣看着柳河先生利落的手法,收回目光,侧眸看向身旁的沈冽:“你去院中洗下手吧。”
沈冽看着她,反应似慢半拍,点点头:“……嗯。”
大汉在床上因痛发出极低的呻声,夏昭衣走去,低声说道:“柳叔,你屋中可有什么干净的衣裳,适合我那朋友穿的?”
“有,”柳河先生未抬头,“勇儿生前那些衣裳都还在,在他屋中柜子里,全是干净的,随便挑。”
“好,多谢柳叔。”夏昭衣说道。
院子里有许多花香及药香,繁簇花枝中,还有一口古老的青石井。
沈冽打了水,洗完手,将脸上的纱布摘下。
这座小院地处偏僻,周遭蝉鸣鸟语,雅致清幽,他看着月色落下的影,宛似溶溶一场梦。
身后传来脚步声,沈冽回过头去,才平息下的心跳又乱起。
夏昭衣手里捧着一套干净衣裳,笑道:“柳河先生有备着热水的习惯,恰好可以让你沐浴。”
“嗯,”沈冽点了下头,顿了下,又道,“你先洗,我不急。”
“我先吧,我去看看柳叔那边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可能还需得去煎药。”
“……好。”
沈冽接来衣裳,衣裳上有很清雅的花香,抬头见到少女转身要走,沈冽忙道:“阿梨。”
“嗯?”夏昭衣回头。
沈冽看着她清澈明亮的眼眸,低低道:“你脸上的布,要一直戴着吗?”
“……”
夏昭衣笑了,抬手摘下布来:“我给忘了。”
少女彻底长开的五官很是清媚,鼻梁变高了,唇瓣更鲜红,欺霜赛雪的脸蛋上,一双盈着水的眸子像是天底下最夺人心的蛊。
沈冽自小因着出众的外貌,反而厌恶皮相,从不喜评论别人美丑,再美的姑娘在他跟前,他也未有另眼相看。
这是头一次,沈冽体会到了惊为天人四字。
但他清楚知道,不是因这娇美容貌,而是因为这花一样的容貌,是她。
“阿梨变美了。”沈冽说道。
“他们皆这样说,”夏昭衣笑道,“杜轩和戴大哥,还有季家那公子,眼下都在临宁。”
“杜轩是你救得?”
“嗯,”夏昭衣点头,“说来话长,你先去沐浴,我再慢慢同你说。”
“好。”
夏昭衣回身往屋里走去,忽又顿了下,回过头来,对上年轻男子仍在望着她的眼眸,一笑:“沈冽,你也更好看了。”
“……”
沈冽极力雅持着自己的平静,点了点头,沉声说道:“嗯,我知道了。”
待少女进屋后,他雪白的俊容立马浮起笑容。
他垂下头,抿了抿唇,没能忍住,索性便笑得灿烂放肆。
只不过……
等等,他眨了下眼睛,他回答了个什么。
什么叫,他知道了?
大汉痛的快昏死过去,但是伤口旁坏死的皮肉着实太多。
柳河先生已用了一些麻药,但这几味麻药生效得一阵子,眼下除却咬牙忍着,没有其他办法。
夏昭衣将药煎上,回来坐在一旁托着腮帮子,看了半响,她没办法帮忙,最后漫不经心的拾起几个药瓶,闻着药瓶中的药香。
抬眸见到柳河先生第不知多少次回过头来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夏昭衣说道:“柳叔想问什么?”
“贤侄啊,”柳河先生悄声道,“这两日满城风雨,可是与你有关?”
夏昭衣想了想,说道:“应该,是没有关系的。”
“应该?”
“嗯,但不知和他们有没有关系。”
“他?”柳河先生指向床上的大汉。
“嗯。”夏昭衣点头。
“你和他们,不是一伙的?”柳河先生说道。
“外面那个是我的故友,至于这个,”夏昭衣看向大汉,说道,“你叫什么?”
柳河先生睁大眼睛:“你不知道他叫什么?”
“不知道的。”
大汉大汗淋漓,喘着气说道:“多谢姑娘相救,我叫林中虎。”
柳河先生一时懵了:“如此,你们还真不认识。”
夏昭衣点了点头。
“那外面那人呢,他叫什么?”
“姓沈,柳叔唤他沈郎君即可。”
“沈郎君,”柳河先生低声说道,顿了下,又道,“你刚才说,应该与你没有关系,那么与他们呢,闹得可严重?”
夏昭衣目光看向床上的大汉。
大汉正半睁着眼睛,残留的意识努力听着他们的对话,闻言咬着牙爬起:“或许严重,我还是先走,便不给你们拖累了。”
“你先别激动,”柳河先生说道,“你的伤口又见血了。”
“倒不是拖累,”夏昭衣说道,“你先休息,伤好了再说,我去看看药如何了。”
大汉点头,哽咽道了数声多谢。
柳河先生对生活极为讲究,尤其是吃食方面,厨房中除却常备的食材,用具器皿是一整套精细的青冬瓷。
夏昭衣在锅中添了热水,灶下加了柴火,回来便在门前的药炉后坐着。
沈冽自房中出来,便见她盯着倚在角落的一把锄子走神。
徐和晚风吹起她马尾的发梢,黑色夜行衣反将她衬得更白,月色冷暖的光,落在她的眉眼上,澄净似一汪雪湖。
但分明这么宁和,他又像是能听到动静,似星河入沧海,凌波逐玉白,古老行文里的诗词韵地,皆在他的凝眸处具象成了她。
安静一阵,沈冽抬脚走去,终是打破静谧:“阿梨。”
夏昭衣回过神来,唇角一弯:“洗好了。”
沈冽在旁边的矮竹凳坐下,说道:“抱歉,我不知道那是你朋友,伤了他。”
夏昭衣笑笑,打量他一身衣衫,的确合身。
“柳河先生与我父亲是故交,我唤他一声柳叔,柳勇哥哥早年从军,一直跟着我大哥,只可惜,他早早便战死了。”夏昭衣说道。
沈冽一顿:“我这身衣裳便是……”
“你穿起来真好看,”夏昭衣一笑,蓦然想起件事,她自怀中摸出一件小物,递去说道,“多年不见,赠你的见面之礼。”
是一个精致的木雕小长盒,还带着少女身上的体温。
沈冽平复着心跳,修长手指将小盒打开,一股从未闻过的清雅幽香沁鼻而来。
“我问柳河先生特意要的香料,”夏昭衣说道,“本没想到还会再来寻他,故而一直带在身上。此品种甚少,柳河先生说以后可不会再制了,当然,你若是喜欢,我还是可以说服他的。”
几块香料,整齐规整摆放在盒中,上面还有柳河先生的雕字,一笔一划,皆是大家之风。
这样的礼物,夏昭衣说得轻描淡写,但沈冽知道有多贵重。
可惜,他如今什么都没有,为了轻装简便,能丢得都丢了,连这次一路穿着的盔甲和大刀,他都拿去同一个胆大的裁缝换了这一身夜行衣。
或者这样说,他根本没有料到在扶上县会有这样的重逢,早还在左行时,为了应对郭裕,他便做好了在扶上县沐一场腥风血雨的准备。
后来以为杜轩来此,他一路追来,皆提着十万分的心眼。未曾想,在扶上县等着他的却是他早以为在八江湖上遗憾错过的佳人。
若早早知道是她,他便带那几块早就想送她的玉来了。
将盒子盖上,抬眼看到少女清丽的面庞时,沈冽压着心跳,认真说道:“多谢阿梨相赠,此次来得匆忙,我未备礼物,待日后再补。”
“好,”夏昭衣笑道,“对了,你可饿?我忽然想起,我一日未吃东西了。”
“这怎么行,”沈冽拢眉,“胃可受得了。”
说着,他回头朝身后厨房望去一眼,起身道:“我去同柳河先生说一声,借用下后厨。”
也不等夏昭衣说话,长腿迈下台阶,快步走了。
“……”
夏昭衣失笑,她本只是随口一提,是想让沈冽帮忙看着药,她去随意做点什么吃的,再替他做一份。
不过,虽然知道柳河先生一定会把厨房借给他们,但她也是想着先去说一声较好。
既然沈冽去了,便由他去说好了。
柳河先生果然欣然答应,沈冽道谢离开,出得小偏厅时顿了下脚步,回头又看向柳河先生:“先生,看您外面藏书颇多,可否有烹饪之类的书籍?”
“有的,右起第三个书架的第二排皆是,不过,”柳河先生皱眉,“你和阿梨皆不会做饭?”
“……会一些。”
柳河先生打量他,年轻男子身上这气质风华,不仅仅只是大优于常人的俊美相貌这般简单,他这举手投足,皆可看出他自小的养尊处优和良好家境。
说不会做饭,却也不奇怪。
便让年轻人自己折腾去吧。
“拿那本《膳食珍录》去吧,易上手。”柳河先生说道。
“多谢先生。”沈冽说道。
出来在书架上,沈冽很轻易便找到了这本《膳食珍录》。
他其实并不是不会做饭,在野外风餐露宿时,他会捕猎,会捉鱼,会烤会煮汤,这些于他不算难事,但真正要进入厨房,他怕自己分不清一些先后工序。
眼下夏昭衣一天未吃东西,他并不打算真的现学些什么,但有份参考,感觉会好一些。
出来前,他下意识将左手微微背在后面,不太想让夏昭衣看见这本书。
虽不觉得有什么,但过去被少女问起时,仍露出了一丝极其难得的不自在。
夏昭衣看着他拿出的书:“这是……”
“食谱。”沈冽说道。
“呃。”
“别误会,我会做一些吃的,”沈冽忽觉手足无措,“就……借来一阅。”
夏昭衣一笑,起身说道:“正好,我也会做吃的,要不,我们一起做?”
沈冽双眉轻皱,想要拒绝,但不想她继续饿着,以及不想她嘴巴遭罪。
他惯来是个胸有成竹的人,却对自己第一次正式下厨,全然没有半点信心,分明会烤肉,分明会煮鱼汤的。
而他这样的人,向来是不用去在意厨艺好或者不好,哪里想到有一日,会担心起做饭的问题来……
“……好,”沈冽点头,并未去逞强,坦然说道,“我做些烤肉吧,待回去后,我便派人多送些银两过来给柳河先生,当是买肉的钱。”
厨室明亮干净,置着数座摆灯,灶台旁的窗扇两旁,还有两座落地的梨花木月影灯檠。
夏昭衣在矮柜和木槅上挑着食材,边同沈冽说起她自左行回来的原因,以及和杜轩的相遇。
沈冽在旁切肉,柳河先生的砧板为白果木,有极淡极淡的药香味,每一刀下去,似都能闻到药香散起。
他切的不快不慢,每一块肉的厚度都很均匀,卖相极佳。
夏昭衣拿着清洗完的食材回来,便见沈冽单膝蹲在灶台后生火。
挺粗的活,可他做起来很是顺手,那火说起便起,慢慢在变大。
想来也是,都是风餐饮露,幕天席地的人,这点小活,委实不算什么。
沈冽将起火的柴火推入进去,动作带着些慵懒,听到夏昭衣准备切菜的动静,他抬头看去,起身说道:“柳先生家中只他一人么?”
“对呀,”夏昭衣边切菜边道,“柳叔的妻子在生产时难产死了,留下了柳叔和他儿子,他儿子十多年前,也战死了。”
“那这些年,柳先生都是一个人过的?”
“应该吧。”
沈冽望向厨室里的三个灶台,对面还有一排小炉。
位置很多,锅也很多,所以他们一起做饭不会碍到彼此。
夏昭衣一笑,转眸看来,说道:“柳叔对生活很讲究,你瞧,屋内屋外,皆是个雅字,便连厨室也雅到极致。”
沈冽见她笑了,不由也一笑:“柳先生豁达,想来柳叔的妻子和儿子,也乐见于他过得惬意。”
“是啊,”夏昭衣将切好的菜搁到一旁,又拿来新嫩的菜继续切着,笑道,“柳先生因为妻子难产而亡,他便去学了接生,到如今,他那一手接生的活极其之妙,救下了不知多少产妇和牲畜呢。”
沈冽看着她,像是有什么热意涌入心中,由衷说道:“几乎未曾听过有接生的男性,柳先生能有这番想法,委实令人钦佩,何况他妻子已死,便是学来了,对他也已无用,他此举,全然是为了旁人。”
“可有些人,说不听的,”夏昭衣说道,“若非难产到性命不保,很少有人会来找他,柳叔如今有了些名望,被人推崇,人人称颂着,但是早年,他说要帮人接生,可差点没被打死。我听我大哥说过,柳叔早年接生过一个产妇,非要觉得自己‘脏’了,寻了个机会,跑去投河了。柳叔为此难过了很久,但他不想继续接生亦不行,因为能寻上门找他的,皆是濒死的,他做不到见死不救。”
“那些人当真愚昧。”沈冽说道。
“可杀死那产妇的,并不是产妇自己,”夏昭衣沉了口气,说道,“是她根深蒂固的想法,而且那些想法,也不是她自己的,是旁人强加的。”
沈冽双眉轻拢,点了点头:“嗯。”
“说些开心的吧,”夏昭衣弯唇一笑,“这些年,你去了哪?”
沈冽微顿,说道:“……那似乎,也不是什么开心的。”
“噗,”夏昭衣笑道,“那便不说,说一说我吧。”
“好,”沈冽也笑起,“你这些年去了哪,我一直在寻你。”
“也不是什么开心的,趣事不多,但学到了许多。”夏昭衣说道。
自朱岘一死,她心中始终有结,是愧,是悔,是恨自己无力。
加之那段时间,她胸中总有口戾气所在,师父便令她暂时放下仇恨,给她自己数年时间去成长。
的确,许多事情,以女童之姿实在不便,需得长大才可,她便答应了师父,带着支离走了出来。
看了很多书,写了很多小记,去到过许多地方,也曾去找了沈冽几次,但有些可惜,皆未找到。
说这些的时候,他们已各自开始下锅。
沈冽的烤肉,由粗犷豪派的篝火木架,变成了三方小炉上的精致炭烤。
除却烤肉,他还摆了条烤鱼以及煮了碗肉汤。
并且从旁看到夏昭衣在锅中炒菜,他略作思衬,又去洗了些肉回来,切片后随着挑选来的豇豆一起炒。
炒菜姿态有些生硬,升起的油烟气染着他的长眉青丝,他边炒着,边看夏昭衣的锅,同时还边听夏昭衣聊这些年的事,那本借来的食谱搁在一旁,未曾翻过半页。
放调料时有些迷茫,柳河先生这边的调料着实多,他拿起来闻了一些,觉得尚可的几味,准备大刀阔斧撒下去,赶紧被夏昭衣喊停。
但实际上,见多识广的夏昭衣,也并不时能将这些调料全给认全。
两个人琢磨了阵,夏昭衣取来筷子沾了下,含在唇中,旋即皱眉:“酸梅的滋味,但又怪甜的,可说酸梅,又不太像是酸梅。”
“要放一点么?”
“就一点点吧,怪浓烈的,可别太多。”
“嗯。”沈冽点头。
他的手很稳,说一点点,当真一点点,回过头来看见夏昭衣望着他的锅,他的心跳忽的乱了拍,不动声色将小勺放回呈着调料的小瓷盅中,放回原处。
两个人离得很近,分明厨室中有着多种食物香气,可沈冽偏生觉得,好像只有她的气息。
灶台上已摆着一些吃的了,他之前怕她饿,让她先吃一些烤肉,她说等下同柳河先生一起吃,他便没有继续劝说。
而紧跟着,她又说,好久未同人这样畅聊了,她不想因吃东西而打断。
她还说,喜欢跟他聊天。
沈冽曾在醉鹿看过一场烟火盛宴,那些烟花蓦然乍响于天际,千树万树,璀璨耀目,以明彻光彩吞屠天地,那是万物皆震然的壮阔。
而在那一瞬,夏昭衣随口一说的那句话,沈冽忽然觉得,她亲手在他心中燃起了同样盛大的一场烟花宴。
这样无话不谈的聊着,他也喜欢。
尤其是像现在,她的眉眼清澈明亮,说话的神情带着些慵懒,淡淡的,一旦弯唇笑起,整个厨室的灯火和天上星子,都不及她眸中万分之一的光彩。
四五盘小菜,两碗热汤,柳河先生随着夏昭衣迈进厅堂时,口水都出来了。
他望了圈,觉得少了些什么,让夏昭衣等等。
柳河先生转身离开,在厨室撞见端着两盘炒菜出来的沈冽,止步问道:“沈少侠爱喝什么酒?”
“晚辈今夜不能喝酒,”沈冽说道,“明日一早便走,不易喝酒。”
“一杯都不可么?”
“……晚辈不胜酒力,一杯都会嗜睡。”
“好吧,”柳河先生拢眉,“差点忘了你们的身份,可这一桌好菜,不喝上几杯,委实可惜啊。”
“若先生不介意,晚辈便以茶代酒?”沈冽说道。
“我那行藏老窖,可是我珍藏数年的,始终寻不到机会来喝,今夜难得雅兴,庭院热闹,也有故人,唉。”柳河先生叹气。
“……”
“无妨无妨,我自己喝,你快些去吧,那丫头一个人在里面兴许会乏,你去陪陪她。”
“好。”沈冽应道。
夏昭衣倒不会乏,虽饿了一整日,饥肠辘辘,但眼下却兴致颇好的在看柳河先生挂在厅堂里的字画。
听得沈冽进来的动静,夏昭衣回过头来,唇角浮起笑意,说道:“柳叔是去拿酒了吧。”
“嗯,”沈冽莞尔,“他兴致颇好的模样。”
夏昭衣走去,望了眼桌上热腾腾的精致菜肴,说道:“可惜明日便走了,若今后有机会,着实想来陪柳叔再住几日。”
沈冽看着她,轻声说道:“会有的。”顿了下,又道,“你那朋友,需送些饭菜过去么?”
“他不是我朋友,”夏昭衣一笑,“顺手捡的。”
“……你不认识?”
“今日见他为兄弟之死而悲痛,我心生不少感触,而且,没办法见死不救。”
沈冽点了点头:“嗯。”
“晚些我送药过去吧,”夏昭衣说道,“他拳脚功夫不错,只是不知他性情和来历,我会在此多留几手,以防他对柳叔不测。”
“嗯,”沈冽说道,“若要留后手,最好直接将坐镇营中的那些兵马利用起来。”
“你怎知我有此打算?”夏昭衣又笑了。
“什么打算?”柳河先生抱着两坛酒进来,“阿梨,你们在说什么?”
夏昭衣过去接来其中一坛,放在桌上后笑着说道:“我在同沈郎君说,柳叔是只老狐狸,以前常把人卖了,人还替你数钱!”
“哈哈哈……”柳河先生摆手,“俱往矣,俱往矣。”
桌子不大,菜虽然多,但每样份量中等。
入席坐下,柳河先生倒起酒来,非要给沈冽和夏昭衣都倒上一小盏。
两个人都是极其自律的人,眼下入夜已深,明日还要赶路,那一小盏酒,他们半滴都不去沾。
柳河先生吃得慢,聊得多,酒喝得更多,因与故人子女一聚,所以待酒劲上头,所聊便也都往故人去。
从夏文善开始说起,聊到昔日定国公府的辉煌,随后,聊到了夏昭衣。
夏昭衣在旁边吃东西,边陪他聊,听到他一个劲的夸着自己,她半点害臊与不自在都没有。
在柳河先生言辞夸张,往天上吹的时候,她数次笑出声音,还不忘抬手拍一拍柳河先生的后背,防止他一个酒嗝,把自己打岔气了。
沈冽也颇是配合,柳河先生极其善谈,言辞生动,绘声绘色,醉酒之后,附上他的眉飞色舞,说出口的话变成一幅幅生动画面。
期间,沈冽常忍不住要看向夏昭衣,故事里的当事人就这样落落大方的坐在旁边,那些趣事,沈冽着实想开口问一问她,是否是真。
一顿酒席吃完,已快丑时。
柳河先生昏昏欲睡,沈冽起身,将他扶回房中。
回来时,夏昭衣正在收拾桌上碗筷。
沈冽走来同她一并收拾,边道:“柳先生一沾枕头,便直接睡了。”
“这样的夜色,该当乘着庭院的风,将酒菜摆去院中的,”夏昭衣笑道,“如果醉了困了,便直接睡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拾来一床厚被褥盖着,然后被隔日的阳光晒醒,可惜眼下形势不宜张扬,委实失了许多乐趣。”
沈冽一笑:“倒是不怕生病?”
“怕呀,”夏昭衣抱起手中的碗碟,笑道,“但好玩,人生在世,偶尔不循规蹈矩那么几次,才畅快呀。”
她转身朝外面走去,将碗碟放在井旁的小篮中,打起一桶水。
沈冽也走出来,将碗筷放入进去。
两个人继续闲聊,一起洗碗,聊着聊着,夏昭衣望到沈冽清洗碗筷尚算熟练的手法,渐渐有些走神。
仍是很漂亮的手,修长白净,指骨分明,指尖圆润,但,手上的茧有些变多了。
“沈冽,”夏昭衣抬起清澈眼眸,看着夜色里清朗俊美的年轻男子,“虽然你不喜欢,但我还是想一问,这些年……你发生了什么?”
夏昭衣点点头。
“我都记得,戴大哥,杜轩,章孟,冯泽,还有,”夏昭衣勾了勾唇,笑道,“石头。”
沈冽已浮起阴郁的眉眼,在听到“戴大哥”三个字后,无声温和,似春风化雪一般。
并不是叫他,可是她口中这声“戴大哥”,着实亲切,似乎能将他一瞬带回数年前的盛都。
“不提这个了,”夏昭衣又道,神情变得认真,雪亮的眸光专注看着他,“沈冽,不用触及不愿回顾的事,那些已过去了,你是我极其在意和看重的朋友,我希望你好好的。当然,”她又笑起,“若你心烦阴郁,觉得要找一个人畅谈方能开怀,那我愿意倾听。”
沈冽深深看着她,墨玉般的眼眸鲜少这般情绪外露。
“阿梨,”他声音浅淡,“你怎么这么好。”
“那是因为,沈郎君便是个极好的人呀,”夏昭衣笑道,“沈郎君值得这世上所有最真诚的善意和温柔。”
自她口中说出的“沈郎君”三字,无比悦耳,还似从前。
沈冽弯唇轻笑,月色般姣美的俊容,清朗似玉,眉目如画。
这短短一夜,他所笑得次数,比那过去的三四年所加还要更多。
但心里面却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很小声很小声的说着,若我不止想和你做朋友呢。
他想要比朋友更亲密一些,想在这样的月色下,揽着她的腰肢入怀,轻抚她的发,去吻她的眉眼。
以及,他忽然好像有了一个野心,想要去夺来这世上最好的一切,去匹配她的天下无双,虽然知道,她不贪图。
洗完碗筷,夏昭衣去端药,再去书房里找林中虎。
沈冽回屋洗了满头青丝,半干的长发垂散下来,随意慵懒,为他偏白的肤色添了抹惑人之采。
他未再出去,坐在房中执笔写信,只是忍不住的,会不时抬头朝轻掩的轩窗望去。
树影借着月色投在窗上,大约过去小半个时辰,才终于听到夏昭衣出来的动静。
书屋之门被她悄然掩上,而后是她走近的脚步声,穿过小花苑和方砖铺成的流水小桥,去到与他一墙之隔的厢房。
未多久,便又听到她开门出来的声音。
夏昭衣站在檐廊下,望着烛光清幽的屋子,很轻的说道:“沈冽,是你为我准备的热水。”
“……嗯,”沈冽应声,“不知你何时出来,水或许有些烫。”
“你还在旁放了冷水。”夏昭衣说道。
“……嗯,你调和下。”
夏昭衣笑了笑,说道:“多谢啦。”
“……不必见外,洗漱后便睡吧。”
“好,”夏昭衣小声说道,“你也早些睡,做个好梦。”
“嗯。”
听到她的房门重被合上,沈冽唇角咧开一个很轻的弧度,温和笑着。
今夜,他定然定然,会睡得很好。
只是,沈冽垂下眼帘,看着手中书信,明日他得起的更早才是。
夜色很长,但又很短,满城喧嚣的灯火并没有影响到柳河先生这一座偏寂雅苑。
隔日很早,公鸡打鸣,没睡多久的夏昭衣自睡梦里醒来,起来出门,最先闻到一股米粥的微甜之香。
厨室里没有人,锅里煮着粥,一旁的小炉上蒸着菜和腊肉。
夏昭衣在书屋里的偏室中找到沈冽,还有已经穿好衣裳的林中虎。
疼了一晚上,再硬朗的大汉,脸色也是菜黄的。
他坐在软榻旁,身上所穿一件布衣褐袍,手里端着药,苦涩的药汁让他杂乱的浓眉紧紧皱着。
沈冽立在窗前,窗扇开着,后苑的花香飘入进来,他出众绝伦的容色似羊脂玉般白净。
夏昭衣的进来,打断了他们的说话,她看了看林中虎,再看向沈冽,二人几乎同时开口:
“你起得好早。”
“你怎起来了。”
沈冽顿了下,说道:“林中虎,会随我一起离开。”
夏昭衣拢眉:“你要带着他?”
“带着他,对柳河先生而言最好,”沈冽朝林中虎淡淡看去,“他也愿意随我走。”
端着药碗的大汉看他一眼,垂下头默不作声的喝药。
岂敢不愿意,被自愿也是一种“愿意”。
夏昭衣没有说话,目光转向林中虎。
的确,不管在这里留多少后手,都不如将他带在身旁来得最踏实,虽然柳河先生也不是吃素的。
只是,带着一个伤员赶路,多少有些棘手。
“吃些东西么?”沈冽转了话题,“我煮了粥和一些小菜。”
“我闻到香气了,”夏昭衣淡笑,“手艺挺好呀。”
挨夸了的沈冽也笑:“……嗯。”
昨夜未曾翻过的食谱,今早现学了一把,看来这本食谱是个好东西。
柳河先生宿醉一宿,起得却并不迟。
天色还未亮得彻底,他揉着发沉发痛的脑袋从主屋里出来,也在第一时间闻到了香气。
摸到厨房见到正在灶台后聊着路线的两个年轻人,柳河先生心生感叹,年轻真好,旋即再叹,好一对俊男靓女,一对玉人。
不过,这样的话只能自己心里想想,说出去对于他们而言,或许是个冒犯。
听得他们越聊越远,还聊到了远在衡香的东平学府,柳河先生轻叹一声,心中有股悲凉。
山河远逝,曾经的师生,亲人,友人,皆在天下分崩离析后,变成了“异国”“异乡”之人。
就连本处南来北往中枢之地的松州,都成了大平朝的“边陲”之境。
邻府变成邻国,云树遥隔,何等无奈,更不提,成日打仗,烽火连天。
“柳叔,你还要听多久呀。”少女忽的说道。
柳河先生回神,讪讪进去:“呃……这个,并不能算是偷听……”
“阿梨没有说你偷听。”沈冽纠正。
“哈,”柳河先生说道,“是这样的,听你们说话,怪有意思,我便不忍打断,毕竟自宋致易占了松州后,出去都成不便,消息也闭塞了,鲜少能听到外面的事。”
夏昭衣笑了笑,柔声说道:“柳叔,头可晕?”
“还成,尚还可。”
“吃点东西吧,沈冽第一次煮粥,很香呢。”
柳河先生看向灶台,再望向小炉,尴尬说道:“瞧我,分明我才是一屋之主,自昨夜开始却没半分招待于你们,倒是你们处处照料着我,像是我来作客一般……”
“那下次来,柳叔便好好尽地主之谊,”夏昭衣笑道,“先吃东西吧,辰时之前,我们便要走了。”
想起他们的身份,柳河先生轻叹,沉声说道:“好,这一路水远山遥,切记平安。”
扶上县时常会有兵马过境,但除却当初刚被宋致易的兵马入城侵占之外,已鲜少有这几日这般满城兵乱。
黎明升起的太阳从城外缓缓漫来,照着大地,城中东斜街小广场上又多了数十具尸体。
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数十具尸体,皆是坐镇营中的士兵。
暗杀者目前只找到三个,已变成尸体,赵监军令人将他们的头颅砍下,高悬城中,尸体则开膛剖腹,晾晒在地。
他们所执武器,二人为利斧,一人为大刀,皆颇具分量,寻常士兵甚至单手提不起来。
除却这三个暗杀者,在坐镇营卫府后衙通往大牢的院中,又寻到数具黑衣人尸体。
尸体身上半点可证明身份的东西都没有,但从身材和所带武器可判断,并非那些暗杀者同党。
不过赵监军听闻后,当即也是大手一挥,下令砍下脑袋,以同样方式处理,归为街上那些暗杀者。
没能将暗杀者全部找到,并且处死,于整个坐镇营的所有军官而言,这是被人拿着鞋底在脸上呼打。
以及,对上更不好交代。
渡安口驻守军队被季家一夜灭尽,勋平王震怒,连发七道军令,若扶上县的乱子被捅上去,恐怕他们这些副将郎将和监军校尉,皆要提头去见。
现在自上而下,整个扶上县早已陷入喧哗又寂静的诡异之中。
要么静,要么乍乱,而后又骤静。
菜市空置,商铺关门,客栈打烊,街上无人敢走动,除了兵马,以及……不得不走的人。
夏昭衣和沈冽需得尽早赶去临宁,同杜轩他们报平安,否则不知临宁那边会急成什么样。
以及,夏昭衣当初在游子庄和支离分开前曾说过,她至多比他们晚半个月回离岭。
但变故太多,她怕是做不到了。
这可能还是她第一次同支离失约。
现在,夏昭衣和沈冽告别柳河先生的风雅居所,带着负伤不轻的林中虎一并离开。
一起行动,目标太大,所以夏昭衣和沈冽今早商议时,一致提出,分开两路。
偷袭一队四五个人左右的巡守兵,对他们而言不算多难,放昏在地后,他们根据体型脱下来两件盔甲。
而后,夏昭衣先去城外等他们。
沈冽则带着林中虎,寻一个适当时机离城。
城外同样戒备森严,但较城中的噤若寒蝉要好一些,眼下农耕时节,所有当兵的皆知粮草可贵,所以不会和庄稼人过不去。
夏昭衣没有按照和沈冽的约定,先去东北那片湿地里的小树林中相等,她不太放心,所以出城后,便藏在城门附近,想亲眼看到沈冽出来,才好踏实。
时间行缓在走,她所藏身的树荫极其隐蔽,视野极佳,便在这样的角度下,她意外见到了一个熟人。
陶因鹤,当年随赵秥困守盘州佩封的那位副将。
夏昭衣见到他,的确是个意外,因为他身上穿着农人的朴素衣衫,并且特意将后背佝偻,委实难认。
陶因鹤并不是一个人,他在远处田野旁拉着一头老牛,身旁不时会有人经过,偶尔会有人停下同他说上一两句话。
他们那闲淡模样,像是单纯在聊庄稼收成。
眼下形势,夏昭衣不好去找他,以及,找到了也不知能说什么。
陶因鹤是郑国公府的人,宣延二十五年,郑国公脱离大乾,回去郑北,陶因鹤随天成营也一并远走。
如今,对方这样乔装打扮从郑北来到扶上县,定有目的,或同军事有关。
她这样贸贸然去撞破,并不妥。
只希望,两不相干。
他们走他们的,别来误了她和沈冽离开的安排。
夏昭衣收回视线,继续看向城门。
等了又等,大约巳时六刻,她终于亲眼看到沈冽和林中虎从城中出来。
夏昭衣略略松了口气,无声自树上翻身下来,悄然朝她和沈冽约好的地方先去。
所抄乃近路,故而去得略快,只是才歇下来拧开水袋的功夫,便听到了一阵马蹄声。
夏昭衣一凛,准备藏起,却见骑马而来的正是沈冽和林中虎。
除却二人胯下所骑,还有后面还跟着一匹。
他们不可能徒步去临宁,要夺马是必然,但沈冽这样便带来了,让夏昭衣倍感欣喜。
近了后,沈冽下得马来,望见她尚未褪去红晕的脸,和鬓边被汗水濡湿的碎发,他摸出自柳河先生那边所要的干净巾帕递去,关心问道:“遇上什么了么。”
烈阳当头,但湿地林间树荫广伏,是最好的避暑之处,夏昭衣出这么多汗,沈冽怕周围有伏兵,或者是,她是伏兵,去对付了什么人。
“多谢。”夏昭衣接来,轻轻拭着脸颊,一时有些心虚,蓦然失笑。
她没有回答,转眸看向后边的马,过去抚了抚马脖,纤长手指顺着马儿的鬃毛,阳光下,她发着光的肤色和战马藏青色的毛发形成鲜明对比。
“还是与沈郎君一起最好,省时省力,”夏昭衣笑道,转眸看向沈冽,“我鲜少有这样的感觉了。”
能想她所想,先她所先,也就以前同大哥二哥一起时会有,多数时间,皆是她身先士卒,周全一切。
沈冽弯唇:“……嗯。”
夏昭衣将为数不多的小包袱挂在马上,轻盈翻身而上,笑道:“事不宜迟,走吧。”
她的目光看向一旁望着他们的林中虎:“你的身体可还行?”
林中虎回神,顿了顿:“还,还行,你们别担心我,我没问题的!就,就是……”
他朝沈冽看去。
二十出头的俊美男子,和他对上目光后又变回一张肃冷面孔,周身气质,似阳光下一柄冰刃。
林中虎心里一百个不愿意走,他之所以会去卫府后衙的大牢,便是要去救人。
今早沈冽来找他时提到这个,并且直说,凭他一己之力,必然救不回人,而且整个扶上县在之后几天,会被把控得越发森严,如铜墙铁壁。
要走就趁今日,要留,沈冽则不会答应,为了柳河先生的安全所想,沈冽留给林中虎的只有一条死路。
一面是无谓枉死,一面是逃脱升天,林中虎再不愿,也知道哪条路该是自己去选择的。
虽然这个年轻男子说话疏远淡漠,没有半分余地,但至少,人家还愿意带着他这个拖累出城,而不是直接送他归西。
林中虎看向极远的天边。
满心哀痛,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回临宁的路逆风逆水,且季家在渡安口所闯的祸,让本就重兵把守的松州局势更为严峻,夏昭衣和沈冽决定绕开松州,沿最东边的古夏山脉先去广骓。
二人都是极其擅长野外奔袭的人,所选之路避开大道和水路,要么是敛尽平野的大山,要么是久无人至的长林。
一路说话甚少,多是交流路线,一停下休息,便颇有默契去分工。
夏昭衣照看林中虎伤势,或生火煮水熬汤。
沈冽负责打猎,上山下江,身手一流。
林中虎学着夏昭衣搭木架的手法,偶尔一起生火,要么便去伐木劈柴。
五日后,一场滂沱大雨拦了他们的去路,夏昭衣提前寻了个位于半山的破败庙宇,恰可供一夜休息。
大雨漫天漫野,掀起巨大的潮雾,林中虎清理完马匹,回来后忍不住在门口止步,抬头望着天光倒下的雨。
乌云积厚在浮空,黑压压漫向天边,不时有闪电撕破苍穹,偏偏又听不到半个雷声。
檐外一阵风吹来,因是背风坡,所以丝毫影响不到他,这么大的暴雨,他仍一身清爽。
林中虎轻悠悠叹气,暗道此少女真乃妙人。
身后传来些许动静,林中虎回过头去,但见少女靠着破旧的供台,沉沉闭着眼,沈冽正将她轻柔扶起,一手护着她的头,防止磕在供台一角。
林中虎没出声,看着沈冽将她扶到地上的软毯上,并轻轻盖上外衣,才说道:“你们俊男美人,着实般配。”
沈冽微顿,抬眸望去。
不见喜怒的一双黑眸,哪怕相处了数日,仍让林中虎猜不透。
但莫名的,林中虎今日胆子出奇的大。
“你,你喜欢这夏姑娘,”林中虎又说道,“可你不敢说。”
沈冽沉默了下,冰冷道:“与你何干?”
“夏姑娘也喜欢你,”林中虎不怕死的继续说道,“可她待你并非男女之情的喜爱,你若不说破,她便一直将你视为友人,长此以往,你如何是好?”
“……”
“连她睡着了都不敢多碰一下,偏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动不动偷偷瞧她,你可知天下豪杰诸多,像她这般聪慧灵动的美人,多少人会喜欢。”林中虎又道。
沈冽收回视线,垂下眼帘看向熟睡的少女。
她的呼吸清浅,脸蛋丰盈饱满,秀丽白净,很小的一张巴掌脸,双眉是舒展的,应该睡得不错。
多少人会喜欢她,沈冽从未去想过这个问题,但他知道,她名扬天下的前世,喜爱她的人,早如过江之鲫。
她当得,应得,不论她的前世或今生,沈冽皆不觉得有任何酸涩之感,这样耀如辰星的她,不被人喜爱追求,才是荒唐离奇。
而于他,他自是想成为她的情之所钟,如若……她肯谈情的话。
沈冽极难想象,她会有谈情说爱的那一日,或许她太不食人间烟火,太清然出尘,即便他将她放在心中最柔软之处,念念不忘,朝思暮想,他却都想象不出与她携手人间,共话天涯的那一幕。
这个当世无双的少女,她心里装着的是四野八极,而非人间情爱。
沈冽的眸光不自觉变得温柔,意识到后,他转开了自己的视线,这,不妥。
“……你若不敢说,我倒是可以帮你试探,”林中虎低低说道,“咱们都是男人,我懂你的。”
“你话有些多,”沈冽冷冷看着他,“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
“你这,你这还真是好赖不分。”林中虎说道。
沈冽没再说话,起身往外走去。
沿着古刹檐廊,沈冽在飞檐下止步。
视野极其辽阔,远处天江之中,一长片连营铺平在天际。
那是广骓的逐袁营,和秋雨营,摧石营一样,在大平朝的兵制军改前,都为汉神营,归属于勋平王晋宏康麾下。
而相比起秋雨营,摧石营,真正保留着汉神营主力的,便是这支逐袁营。
在这里会看见他们,沈冽不觉意外。
不过此次只是路过,待天晴后,他们会往西北方向而去,远远绕开广骓,所以不会去到那边。
沈冽面淡无波,黑眸深邃悠远,静静看着烟雨里的兵营,暮风携雨,落在他身上,清寒料峭。
夏昭衣只睡了一个时辰左右,醒来缓了片刻,林中虎朝外指了指,悄声同她说,沈冽一直站在外面。
夏昭衣出去,少年挺拔的身影立在昏黄天光下,单看背影,便觉他心事颇重。
“沈冽。”夏昭衣说道。
沈冽微顿,回过头来,见她单薄身形,忙走来说道:“才睡醒么,出来会冷。”
夏昭衣笑了笑,朝他方才所望眺去,走去说道:“在看什么呢。”
寒云当头,天尽头的连营,一片灯火煌煌。
“那边是广骓,”沈冽说道,“那是逐袁营。”
夏昭衣点了下头,说道:“广骓因季家一事,那些世家怕是都不好过了。”
“秋雨营也是。”沈冽说道。
想到林副尉的事,他侧眸看向夏昭衣。
夏昭衣恰也想起这个,转眸朝他看来。
四目相接,夏昭衣眸中浮起笑意:“看你神情,你已知道秋雨营的那个林副尉死了,还与我有关。”
沈冽亦笑了,望着她乌黑水灵的眼眸:“嗯。”
“是我杀得,”夏昭衣望回远处,叹息说道,“季家的人委实没用,竟就由着他将刀子挥向自己的家人,若我未去,可能那些女眷会被杀个精光。”
“也许对于这些世家而言,一些所谓家人,是可以用来牺牲的。”沈冽淡淡说道。
夏昭衣笑了笑,没有接话,伸出手来去接檐下的雨。
雨水无序的打落在她纤细修长的指上,能清晰听到滴答声,画面却似安静了下来。
“阿梨,会冷的。”沈冽说道。
“李氏一直想杀我,”夏昭衣笑道,“从今之后,宋致易的人会一直追着你,而李氏和宋致易,他们彼此又水火不容,不共戴天,你瞧,真的是乱世呢。”
沈冽转眸看着她玉琢般的精致侧容,认真说道:“阿梨,你志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