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副尉咬牙看着他们,但再不忿也明白敌我之间的悬殊差距,就如这少女所说,继续耗下去只有等死。
他从未受过如此大辱,即便当初沈冽当着他众部下的面将他制住,他都不曾觉得这般受辱。
因为,这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是个女人!
林副尉憋着胸口好大一口怒气,往草地上啐了口唾沫,一把转身,大步往自己的坐骑走去。
几个士兵不敢出声,朝那少女背影看去一眼,各自上马。
支长乐将杜轩扶坐在地,夏昭衣取出随身带着的伤药,将药膏以巾帕搓捏软化时,抬头有些尴尬的看向杜轩渐渐浮起淤肿的脑门,已经开始像个寿星头了。
杜轩捂着胸口,夏昭衣的那一鞭打在他的胸口上,不过的确额头更疼,砸地的瞬间太狠,脑袋现在还有点嗡嗡的。
支长乐问起刚才的情况,杜轩所知道的不多,夏昭衣听着,捏着药膏的手忽然停了下来:“如此说来,你并没有和他们起正面冲突?”
“之前少爷曾有,但是这几日我和他们相对安稳,他们没找我太大的麻烦,我也没想招惹他们。”杜轩说道。
夏昭衣拢眉:“若是要迁怒到你头上,要么早早下手,要么日后再算账,他们似乎没有太大的必要在这个时候专门停下来对付你。”
“我也不知道,不过那林副尉脾性相当不好,就连季家的人拿他也半点办法都没有,先前他还直接当着季家众人的面,将季九郎的妹妹当众踩在地上吐唾沫。”
夏昭衣一顿:“吐唾沫?”
“对!”
夏昭衣肃容,想了想,她将手里的东西递给支长乐:“你先帮我照顾下杜轩先生,此地不宜久留,上完药便跟来,路可以绕的远一点,避开我们来时那一片。”
“好!”支长乐说道。
杜轩看着少女快步走向马匹,忙起身说道:“阿梨姑娘,你要去哪。”
夏昭衣已翻身上马,说道:“救人!”
话音落下,她娇喝一声,马儿狂奔而去。
“杀,杀光?!”季中川像是听到此生最不可思议的话,瞪大眼眸看着林副尉。
林副尉并未理他,看向自己的手下:“把这些女的都从车上抓下来!”
车上登时惊呼一片,好多人叫着外头的兄长与父亲。
“这是做什么!”季中川赶紧上前,“林大规!你适可而止!”
林副尉一把抓来他的衣襟,季中川个头不算矮,但面对比自己魁梧许多的林副尉,他半点办法都没有,被对方整个拎起。
季中川抓着他的手背想掰开,季家儿郎们纷纷上前怒斥,却无人敢亮出兵器。
他们看着林副尉,这高大立在众人跟前的模样,就像是一个煞气冲天,浑身浴血的阎王。
林副尉眉目狠厉,看着季中川,一字一顿的说道:“一个不留!”
“是!”手下们应声。
马车上传来连片尖叫,姑娘们纷纷攀着车厢,不肯下马,有人被强拖了下去,有人直接在马车上被刺死。
终于有季家儿郎看不下去,冲上前推开那些士兵,熊家大哥熊开德便立即提着大板斧冲过去对付这些季家儿郎。
季温淮望着外边彻底失控了的场景,苍老的手扶着车窗,脊背冰冷,头皮发麻。
季中川已经被林副尉甩开,季明友扶着他,季中川眼睁睁看自己的爱妾也被从车厢里拖出来,顿然哑声大叫:“别杀她!不要杀她!”
“老爷救我!”美妾攀着马车,不肯下来,惊声哭叫,“我不想死,老爷!”
尖锐的长枪登时戳入美妾小腹,美妾死死不肯松手,大声哭着,鲜血从腹中涌上,一口一声,带血唤着季中川。
“快点!”林副尉对手下吼道,“婆婆妈妈!”
话音方落,隐隐听到奔腾而来的马蹄声,林副尉抬眼望去,那令他心头怒气大盛的黄毛丫头近在眼前,正扬手勒马。
来得正好,还以为拿她没有办法,居然敢跑到他的地盘里来。
林副尉当即上前,大手一指:“把这娘们也给我宰了!”
夏昭衣望着眼前场景,眉眼震惊,再抬头看向林副尉,亦勃然大怒,握着棍子自马背上急掠而来。
正准备朝她而来的几个士兵连人影都没有捕捉到,回头已见少女踩着马车越过车厢,一个侧空翻至林副尉跟前,手中长棍直接朝林副尉攻去。
林副尉后退一步躲开,随即提起十二分精神去挡。
之前不知这少女深浅,如今他绝对不会令自己疏忽大意。
但连着躲开数招,他便暗道不好,对方出招凶狠,速度奇快,他完全陷入被动,根本没有办法回击。
忽的面门一痛,木棍对着他的脸面直接砸了下来。
鼻梁的剧烈酸痛,让林副尉的眼泪直接滚出,这么一个漏拍,他彻底跟不上对方的节奏,几乎就瞬息的功夫,他周身关节皆被木棍重袭,但他毫无办法,被打的就像是没有回击之力的木桩。
一声清脆的匕首出鞘声忽起,但见眼前一片银光,再静定下来,便看到少女冰冷的眉眼凑近,她手里的匕首紧紧的贴着了他的脖颈。
“小命被别人捏在手里的滋味,如何?”夏昭衣说道。
林副尉登时便想抬手攻击她,忽的脖间一痛,他看到自己的脖颈爆出大量血花,极高极高,滚烫滚烫。
抬起来的手慌忙去捂住伤口,他脸色惨白的怒声叫道:“宰了这婊子!快宰了她!”
回应他的,是夏昭衣一记清脆的棍子。
熊开德看傻了眼,不止是他,四周的所有人全部惊愣的看着忽然冒出来的少女。
夏昭衣回身看着满地女人的尸体,冷冷的看向季中川和季明友。
“废物,”她说道,转身朝自己的坐骑走去,边走边道,“后面追兵快来了,你们要想活命便快走,我就在你们身后。拿板斧的那人,不想死的话便老实做人。”
四周一片安静,少女的声音清亮悦耳,铿锵有力。
熊开德握紧板斧,看向地上濒死的林副尉,杀人的时候不觉得像是梦,现在忽然觉得,自己在做梦。
夏昭衣不想替季家的人收拾烂摊子,带着一身怒气回来。
支长乐和杜轩都已听到了那些女人的凄厉叫声,在骑马赶去的路上见到少女回来,他们停下脚步。
“阿梨……”支长乐叫道。
夏昭衣勒马,看一眼杜轩的寿星公头,被支长乐抹了药膏,一片绿油油的,她抿了下唇,说道:“杜轩先生,很痛吧。”
痛是当然的,但是杜轩不好意思说,讪笑道:“小伤,小伤。”
“阿梨,前边发生了什么?”支长乐问道。
“他们在杀女眷,”夏昭衣说道,“死了不少人。”
“真的在杀?”杜轩面色一白,“季家那些男的就眼睁睁看着?!”
夏昭衣点头,拉扯缰绳回身,看着远处很快便再度开拔的人群。
“他们没有为难你吧?”杜轩又说道。
夏昭衣看他一眼,摇摇头:“我把刚才那个男的杀了。”
杜轩一愣:“谁?”
“那个我勒着脖子的。”
“林副尉?!”
“副尉吗?”夏昭衣拢眉,“区区一个副尉,作威作福成这般。”
“阿梨,你适才如何得知他们会杀人?”支长乐扭头看着她问道。
夏昭衣看他一眼,平静说道:“他厌女仇女,杀杜轩先生是为灭口。”
“厌女?”支长乐不解,“那是什么。”
“字面意思,讨厌女人,”夏昭衣说道,“走吧。”
她轻踢了下马腹,马儿朝前面走去。
支长乐仍不解:“好端端的,讨厌女人干什么?”
杜轩也摇了摇头:“不知道。”
季家人离开的很快,现场唯一做的处理,就是将所有尸体仍入一旁的大河,这里面也包括林副尉的。
林副尉的家人不让,死死抱着尸体,最后反而是被熊开德给凶住的。
本来好好的兄弟,说没了就没了,熊开德心里也不好受,但是没有办法,后面追兵咬着紧,没了生命的一具尸体,比林副尉之前所嫌弃的季家女眷要来的更为累赘。
数十具尸体抛入河里,尸体在河面晃了晃,便沉了下去,浮起一大片猩红血色,将半截大河染得妖谲。
夏昭衣没有跟的太紧,带着杜轩和支长乐在后面慢行,途中数次回头,注意力全放在后面。
走到河边时,身下大地终于传来震荡感,那是至少百匹马儿狂奔才有的效果。
目前发生的一切,与她所想的出入太大,她之前觉得可以对付那些玄甲兵,是因为下意识认为季家的人可以团结,会接纳她的建议,但如今情况,是她自身根本就不想和所谓的季家多说一句话。
支长乐和杜轩也感受到了脚下动颤,支长乐回眸往后边望去,说道:“阿梨,可能是你所说的那些玄甲兵。”
夏昭衣没有说话,望着浓浓夜色,沉默半响,她扭头看向支长乐:“你先带杜轩先生跟上季家的人,不要与他们太近,保持距离。”
“那你呢?”
“我去惹事,”夏昭衣说道,“你们不用等我,我会追来的。”
支长乐一愣:“阿梨,莫非你这是又要去找那些玄甲兵?”
“也算挺好玩,”夏昭衣露出一笑,“放心,我的马是我自己挑的,跑得过他们。”
语毕,她一扯缰绳,转身往后面跑去,纵马狂奔,清瘦身影很快消失在暗夜里。
看着她离开,杜轩皱眉,拉扯到额上疼痛,龇牙说道:“你们所说的玄甲兵有多少人,阿梨姑娘这样过去,可安全否?”
支长乐也不知道,他并没有看到那些玄甲兵的真正模样,但是从夏昭衣的那些描述来看,这些兵马不容小觑。
“阿梨说没事……应该就没事吧,”支长乐回答,“毕竟阿梨不喜欢季家这些人,断不可能为了他们去赴汤蹈火,所以目前这个难度级别,应该只有丙。”
“难度级别?”杜轩看他,“这是什么?”
“支离教我们的,他说世间万物,一切大事小事琐事的难度,可以分作甲乙丙丁四个级别,若遇上觉得困难的事情,不如先做一番预算评估,如果觉得是甲级,那就别去,乙级勉强,丙丁两级最次。”
杜轩听着,若有所思点点头:“那倒是有些意思。”
“我们走吧,”支长乐说道,“你同我好好说一说这段时间季家干过的那些事吧。”
他回去后,支离和老佟一定会拉着他问的。
天上厚重的云海被长风吹开,月过中天,清白月色洒下,因几日大雨,原野上到处都是水坑,夏昭衣纵马奔腾,幽暗里扬起大片水花。
她眼前的火光越来越明亮,对方不再于黑暗中潜行,高举的数十支火把聚于一团,夜色里招展若天边火云。
她倏然勒马停下,拿出自己的木棍与鞭子,缠缚在一起,睁着眼睛看着对方靠近。
两百丈,一百丈,八十丈……
两方人马越来越近,为首的青衫男子沉声说道:“前面有人。”
他身旁两名近卫抬头看去,远处幽光里,一匹高大的骏马横拦在前,马上端坐着一个少女,清美秀丽的五官在火光蔓延下越来越清晰。
“杀了她。”青衫男子寒声令下,不好奇她为什么出现在这,也不想去管她想干什么。
尤耿和于超拔出大刀,但本就已经极快奔驰的马儿,无法再做到更快。
两方越来越近,只剩十丈远时,少女忽的一拉缰绳,一声娇喝,往他们右侧跑去。
两方都是极限速度,无法做到更快,后边的玄甲兵望不到前面,亦不知前面发生什么,便见一个少女从右前奔来。
不少人一眼认出那少女,之前在半崖上可被她戏弄的不轻,顿时怒瞪了眼睛。
但是前面的将军没有发令,他们不能擅自行动,就这么一两眼的功夫,少女已经往他们后面去了。
忽的,少女的坐骑朝队伍靠近,空中一道清脆的鞭响骤起。
紧跟着最外面的战马响起一声鸣叫,扑腾在地,坐在马背上的士兵摔滚了下来。
战马于荒野疾驰具有一定讲究,彼此之间皆有疏散距离以防冲击,但这匹战马的骤然跌地仍是让后面的士兵猝不及防,虽极快掉转方向,却必不可免的撞向了旁人。
好在都是训练有素的士兵,旁人虽被影响,但能很快稳住身形。
青衫男子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少女,见她自右边消失,他便暗道不好,来不及对手下下令,身后的动静已传来。
他看向尤耿,下令将队伍分作两队,一队随尤耿继续去追季家的长队,一队随他留下对付那少女。
这功夫,又有三人被少女打落下马。
夏昭衣手里握着长棍,长棍顶端系着长鞭,目标是所有疾奔的马蹄。
青衫男子带人回身追来,看到此一幕,暗叹好身手,这么长的鞭子很难发力,对手腕的力道和巧劲有极大讲究,她能这般得心应手,底子绝对不浅,还有她的御马之术,青衫男子不想承认,但也不得不承认,这马术胜过他麾下所有将士了。
尤其是她迅速靠近甩一鞭便又迅速离开,不同你近身,又无耻又无赖……可恨此时没有弓弩!
“给我长枪!”青衫男子边跑边叫道。
身旁近卫所带皆是大刀,往外最近处的拿长枪的士兵当即将长枪甩来。
青衫男子一把接住,快马奔出,朝少女冲去。
夏昭衣回头看到他,双腿一夹马腹:“驾!”
若说整个队伍里面,有谁值得她提上几分心眼,便就是这个青衣长衫的年轻将军。
理由就一个,对方一身轻便,马也比她好。
夏昭衣驾马快速离开,青衫男子一骑当先追来,怒喝:“站住!”
回应他的是对方甩过来的一个鞭子,他当即扬枪,巴不得对方甩来,他好以长枪缠住。
鞭子至一半却又溜了,他扑了个空,但随即鞭子又摔了过来,攻击他的坐骑前蹄。
他飞快扬枪,又是作假。
接下来数次,对方像是戏耍他一般,次次皆如此,逼得他给出回应,且非常吃力,长枪根本就没那鞭子灵活,各个角度偷袭而来的鞭子皆有,他要保持同样的速度去逐一挡掉,完全无法近身。
“就这?”少女忽然说道,声音清脆如玉珠落盘。
青衫男子怒火中烧,漂亮的黑眸瞪大,想要冲上去,又怕对方偷袭他的马蹄。
“你是什么人!”青衫男子叫道,“你是季家的千金?”
回应他的是少女的数道鞭子,而后才是声音:“不是。”
青衫男子仓促去挡,叫道:“那你是谁?!”
名字倒也不是什么说不出口的,夏昭衣说道:“我叫阿梨。”
青衫男子一顿,并没有对这个名字觉得陌生,更无须反应时间和回想,直接便道:“你是己丑年将京城闹得风风雨雨的那个阿梨?!”
他有些难以置信,但是这少女这么好的身手,她就算承认她是季家的人,他觉得自己也不会信。
就这么一个愣怔,对方一直弄虚作假的长鞭忽然连甩来两下,极其刁钻和反人类关节的角度,他忙扬枪去挡,第一鞭被收走,第二遍终于抽中了他的坐骑。
马匹扑了出去,他一直浑身戒备,加之身手不差,才没有摔滚下马,但也足够狼狈和难看。
抬起头,少女驾着马扬长离去。
“阿梨姑娘!!”青衫男子连忙大声叫道,“你为何要帮那季家!!”
顿了顿,忙又叫道:“你可愿意为天定帝效劳?!”
少女的背影在清白月色下很快消失。
“将军!”
“将军!”
几个近卫翻身下马,跑来扶起青衫男子。
青衫男子起身,俊眉深皱,还有些没回神,但很快,他忽的一凛,看向前面,叫道:“不好!”
这阿梨冲他前面的手下们去了!
青衫男子迅速检查自己坐骑的伤势,好深一刀口子,已见血了。
向来斯文的他骂了一句脏话,转身跑向一个近卫的坐骑,叫道:“走!我们追!”
但是来不及了。
遥遥见到发力狂奔,追上他手下的少女背影时,她正扬鞭朝他最后面的士兵挥去。
士兵有所防范,仍躲不过人仰马翻的命运。
青衫男子不顾形象,放吼大叫:“回头!把这姑娘拿下!”
那些士兵闻言,纷纷回身,少女一溜烟,一人一马一长鞭,说跑就跑,边跑还边偷袭。
青衫男子气得头发要竖起来,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精心训练出来的手下在对方的高机动性下束手无策,他感觉数十根弩箭从四面八方射来,欻欻插在了自己的身上,心痛不已。
更别提,这个人仰马翻的滋味,他之前差不多也算尝到了。
“今后出门我一定要时时带着弓弩!”青衫男子咬牙说道,“一定!!”
好在少女并没有多恋战,又击倒了七八个士兵,将现场弄的一片混乱后,她骑马朝另一个方向奔去,再度消失在青衫男子的视野里。
青衫男子咬牙切齿,但无能为力,只能任由对方来去自如。
同时,他也受伤了,方才那一下虽然没有从马上滚落下来,可是扭到了不少筋骨,一开始没察觉,时间一上来,伤痛感也来了。
“气死我了,”青衫男子大叫,“气死我了!”
他甚至感觉对方是在玩耍!
虽然这个词用在他这些精良的作战部队身上极其滑稽与不协调,可,可就是在玩耍!
他尽快让自己调整过来,回身看向身旁手下,下令再度分作两队,一小部分留下来照看伤员,其他人跟着他全力去冲。
但从追赶季家的兵马以来,他们一直都是全力的,再想要拍马加快速度,极限也就在那了。
后边发生的混乱,前面已远去的车马全然不知。
夏昭衣花了小半个时辰才追上支长乐和杜轩,他们两个人速度不慢,不过始终和季家的人保持着距离。
听到少女的声音,两个人回过头去。
“阿梨!”支长乐说道,“你可回来了!”
夏昭衣胳膊酸极,终于放慢些速度,说道:“支大哥,我需要休息。”
支长乐一惊,忙道:“受伤了?”
一旁脑门彻底肿成馒头的杜轩也大惊:“阿梨姑娘,你可还好。”
“无碍,”夏昭衣说道,“就是有点太累了,我怕稍后体力不支。”
“那咱们便去休息!”支长乐当即说道,“季家的破事不管了!”
从杜轩那听来这些时日发生的所有事情,他正被季家的事情给气的窝火呢。
去往开平驿的长野有诸多河流及山道,季家车马沉默奔行,途中不作半点休息与交流。
长风带着冰凉气息迎来,搅动他们身上沾染的血腥,越往开平驿,风越大,天上隐隐有雨滴垂落,季中川勒马停下,转头看向身后,吩咐人点亮火把。
脸色惨白的近卫将燃起的火把递来,火焰由弱转明,桐油裹挟着顶端易燃的草木,被烧的噼啪轻响,气味在空中散开,短暂冲开鼻尖下萦绕的腥气。
“走。”季中川说道。
一切平静,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远处守在开平驿良久的三个骑兵一直抬着头,终于在暗无光亮的天边看清火光下的马队,他们大松一口气,当即掉头,朝渡安口方向奔去。
季温淮坐在马车里,透过车帘望着外头的火把,他浑浊的眼睛轻敛,垂在大腿上的左手捏紧右手的四指。
今日一切荒唐,但也造就了极大的轻便。
乱世本就没有伦理纲常,只要能活下去,保住家族最大的火种,所干任何事情都不需要道理。
几个女人而已,季温淮闭上眼睛,就这样吧。
已是寅时三刻,天空泛起微蓝,骑兵们的速度很快,从开平驿往渡安口,快马统共不到两刻钟。
熊开竟所率兵马严正以待,就等后面的消息到来,便可一声令下。
等待过程漫长煎熬,加之现在是最易发困的时候,熊开竟自己都哈欠连连。
不过等骑兵一将消息送回,他登时便恢复精神,拍马走出人群,一把抽出手中大刀,回头叫道:“都打起精神来!!”
季夏和坐在土阶上,脑袋正靠着沈冽的肩膀,昏昏沉沉,困的都是泪,闻言一个激灵坐起,下意识摸向自己的随身武器:“发生了什么?”
身旁传来“砰”的一声铮响,沈冽将手里把玩着的匕首入鞘,起身说道:“走吧。”
季夏和仍困着,努力打起精神,抓着武器爬起,跟上沈冽,朝自己的坐骑走去。
三百多人上马,规模说大不大,却也是一只非常可观的突袭兵。
熊开竟给了他们半盏茶的时间休整,而后开口说道:“多余的话无甚可说,给我冲便是!见人就杀,该砍就砍,不要跟老娘们一样婆婆妈妈!今夜不准你们不尽兴,我们就比谁杀的人多!!走!跟我一起冲!!”
他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响在空旷天地中带着一股粗犷杀意。
说完,他便勒马转身,朝着远处地势开阔的渡安口奔去。
“驾!”士兵们当即拍马,尾随他一并冲上。
渡安口坐落于兴化山北崖山脚,是个有着六百年悠久历史的关口,历史上倒无多少著名战役在此发生,但但凡是个关隘所在,必有其地势之优,加之松州如今所处的战略地位,宋致易这些年对整个松州的所有关隘都进行过大规模的防御阵地修葺,并大量加派驻守兵马,如今渡安口的守军至少有两千余人。
但很可惜的是,这道关隘的高墙在西,而不在东,东边对内而敞,环抱整片长野。
今日渡安口同其他关隘一样,收到飞鸽而来的军事信函,渡安口守将特意在东边加强防御工事,增派人手,以沙包垒墙,设下两排拒马枪,并挖凿壕沟。
但时间有限,沙包有限,墙垒不到多高,壕沟也只挖到一半。
眼下关隘四周灯火明亮,二十个新增加的哨兵强打起精神,但仍不敌夜间的枯燥站哨,许多人困极,只等着辰时换岗。
一个哨兵悄然打了个哈欠,忽觉有些不对,脚底下似有什么在震颤。
他缓了缓,转身爬上行军楼,远处幽暗光线里,一队至少百来人的兵马狂奔而来。
看清来者身上的盔甲,哨兵觉得眼熟,松一口气,但旋即想起守将今日所严令之事,他立即回身往不远处的大锣跑去,边跑边高声疾呼:“有敌来袭!有敌来袭!”
管他是真是假,真的保命,假的就当是场乌龙。
落地半身高的大锣被击响,夜色里如雷震世,回音遍彻。
其余哨兵们纷纷往外看去,一队来势汹汹的兵马已逼近跟前,他们忙提枪迎去,同时有人奔去喊人。
来者直接绕开完工到一半的壕沟,为首的大汉跳下马来,跃过拒马枪和沙包,一个人一把刀,朝着最近的一个哨兵砍了过去。
大血溅起,尚还困顿,等着回去睡觉的哨兵登时倒地长眠。
“给我杀!!”熊开竟高声叫道,大刀朝下一个人劈去。
数十个士兵下马,跟随熊开竟冲了进去,见人便砍,其余下马的士兵飞快跑去搬开拒马枪,踹开沙包,让后来者骑马奔入。
简略的防御工事顷刻如若无存,好些木架上的火盆被踹开,有些火当场扑灭,有些烧起更烈的大火。
大队骑兵涌入进去,下马的士兵第一时间回到马上,随军冲杀。
季夏和握着手里的剑,眼看着戴豫斩杀了一个才睡醒跑出来的士兵,他觉得手里的剑都要掉到地上了。
“我,我下不去手!”季夏和看向沈冽。
沈冽看着满地厮杀,一双眉眼冰寒,淡声说道:“他们今日冲杀,可是为了你季家。”
“我知道,但我不想杀人,”季夏和语带哭腔,“要如何是好!”
“那便等着被杀。”沈冽说道,策马朝前而去。
“杀快点!”熊开竟在远处杀红了眼,高声叫道,“杀光他们!”
到处是惨叫,到处是求饶哭喊,只有为数不多的人有绝地奋起的反击,但没有半点用。
渡安口守将见大势已去,带着数十名近卫骑马逃走,一并逃走的人不少,有人徒步便开跑,被追上来的人一刀砍死。
大火熊熊烧起,整个行军楼登时变作火海,季家的人自开平驿赶来,遥遥看到冲天的火光在夜幕里招摇,光焰艳丽,在欢迎他们。
“太好了!”季中川叫道,“快点!都快点!”
笼罩在季家儿郎们头上的阴霾终于因这大火开始消散,自由和喜悦呼之欲出,不知是谁,高喝了一句:“可以回醉鹿了!终于可以离开这破地方了!我们走!”
渡安口的守兵死伤大片,只有不到一百人自这人间炼狱中逃出。
兵营中燃起一场又一场的大火,熊开竟带人劫了粮库,一把火将剩余带不走的食物全部烧了。
听闻后面季家的人马来了,熊开竟不想等他们,带着人手直接往前而去,让季家的人在后面自己跟上,同时派人去找林副尉上前。
季家兵马一路奔去,开好的道让他们畅通无阻,入了渡安口,所见是火海中成堆的尸体。
沈冽和戴豫等在路上,看着季家的兵马过来。
季夏和骑马立在他们旁边,他的手还在发抖,衣袖上全是血。
方才他鼓起勇气将刀砍向了五个士兵,杀死三个,重伤一个,还有一个吓得腿软,边爬边跑,被路过的一个骑兵直接杀了。
他不是没有杀过人,年少时逞英雄,路见不平,拔过长剑,但从来没有以现在这样的方式去杀人。
季家的人走近,最先看到他们,面上神色皆变了。
尤其是季中川,触及沈冽眼眸,他的手都是一颤。
季夏和拍马走去,叫道:“二伯父!”
“出了点事,”季中川艰难说道,“我们被人追上了,边走边说吧。”
季夏和皱眉,这才看到他们不少人身上都带有血,尤其是裤子和靴子。
季夏和当即抬头朝后面的马车看去:“我母亲呢!”
“她没事。”季中川说道。
季夏和顿时松了口气:“我去找我母亲!”
他和沈冽还有戴豫说了声,便去找孙氏了。
“都快点!”季中川回头叫道,“天快亮了!都抓紧!”
说完自己朝着马臀击去,加快速度。
经过沈冽身边时,季中川心虚不敢见他,却又忍不住朝他看去,开口说道:“贤侄。”
少年面色冷然,一双漂亮黑眸意味深长的看着他。
季中川收回目光,扬鞭又是一喝:“驾!”
季家儿郎们匆匆路过,无人敢说什么。
只有季温淮的马车在经过时,苍老的手掀起帘子,看着路边骑在马上的端挺少年。
沈冽看了他一眼便望向身后。
季温淮本想说点什么,见此模样,想想还是罢了。
熊开德走在季温淮的马车另一边,他正准备赶去追熊开竟,见到沈冽,他握着板斧的手一紧,厌恶透了这少年。
人群跑着经过,速度很快,至末尾时,马车数量肉眼可见的变少。
沈冽看着他们,心绪也一点点变沉。
有两三个季家儿郎跟在人群最后面,触及沈冽的目光,无人敢说话。
戴豫看向沈冽,低声道:“杜轩出事了。”
“应该还活着,”沈冽声音有些艰难的说道,“若出事了,他们反而坦然,想编造什么就编造什么。”
“杜轩跑了?”
“应该是。”沈冽说道,但那也凶多吉少。
他微垂下头,望着身前地面,心头一股沁凉的寒意。
“怪我,”沈冽又道,“我隐约猜到他会出事,但仍将他一个人留在了这里。”
“我这便去找季中川问问清楚!”戴豫怒道,“我们的人在他这里无缘无故消失不见,他一句交代都没有,若敢不说,我拧了他的头!”
说完,戴豫掉转马头,就欲朝前面追去。
“别去找他费唇舌,他不会直说的,”沈冽叫住他,“你去把季夏和叫回来,杜轩的情况我去后面找人问,我们的时间不多!”
戴豫不多问为什么,点头:“是!”
前边的马车飞快奔驰,整个队伍已经出了安渡口。
戴豫追上季夏和时,他正在孙氏的马车里,拉着孙氏问话。
孙氏什么都答不出,也根本不敢答,只以巾帕捂脸,将头侧往另外一边,低低哭着。
季夏和气急,但不知怎么办,连声叫着母亲。
戴豫追上来喊他的声音,前边的季中川等人也听到了。
季明友面色苍白,边策马奔着,边看向季中川:“二弟,我们什么都不做吗?”
“后边有追兵,岂敢耽误时间。”季中川说道。
而且发生了什么是迟早会被知道的,现在就差一个窗户纸罢了,不捅破之前,能撑多久是多久,除此之外,又能做什么。
相比之下,季中川其实更担心的是熊开竟。
熊开德被那身手高超的少女震慑住,所以一路没有发难,但是熊开竟是个出了名的莽夫,且没有看到过那少女的身手,说不定知道发生了什么后,会不管不顾的将这个祸算到他们的头上,过来找麻烦。
还有前边那些开道的林副尉的手下,这些士兵敢追随林副尉一并离开广骓,叛离天定帝,这些人对林副尉的忠心显而易见,季中川现在最害怕的就是他们的反水。
所以,各种权衡和拉扯之下,季中川如今对身后的追兵竟一时欢喜,一时担忧。
希望他们既能追的快点,造成压迫感,好让熊开竟和那些士兵没时间和他们清算,同时又害怕被这些追兵逮回去,说不定直接就拖去凌迟了。
他的心情委实复杂。
后边的马车颠簸的厉害,戴豫在外头叫着季夏和。
季夏和坐在车厢里,心情更为暴躁,对哭哭啼啼的孙氏快要失去耐心。
但孙氏就是什么都不说,借着马车外的迎风灯,季夏和还看到车厢有血,木头上有手指生生抓出来的痕迹。
其实上得马车,见到车厢里面只有孙氏孤身一人坐着,季夏和便隐约猜到了其他人可能遇害。
可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他那些堂兄堂弟全部都在,看模样,半点凌乱都没有,若是追兵干的,不应该是这些男人死在前头吗?
戴豫在外面再三催促,季夏和一扯孙氏的胳膊:“算了!您爱说不说,我不听了!我这便走!”
他扬手掀开车帘,叫道:“停车!”
后面的马车速度同样飞快,车夫将马车往路旁带去,勒马停下。
季夏和下得马车,从旁边仆从手里接过马来,忽然觉得不对,他抬起头朝车厢里的孙氏看去,瞪大眼睛说道:“难道说……”
孙氏忙摇手,眼泪直掉。
季夏和心下一沉,一下子什么都明白过来了。
于此同时,前面传来马蹄声,还带着熊开竟的怒吼:“沈冽在何处!”
随熊开竟一并来的,还有六七个跟随林副尉多年的亲兵。
熊开德带了数人跟在一旁,不过是来拼命相拦,想要拉住熊开竟的。
那少女瞬间将林副尉击杀,身手一绝,加之还在宋致易的地盘,前有守军,后有追兵,熊开德深知眼下不能再惹事端。
但熊开竟红了眼,方才听完消息就扬声要杀了沈冽去祭林副尉,立即便调转马头回来。
现在看着暴怒而来的熊开竟,季中川等人忙也拍马过去劝阻。
熊开竟手里的大刀挥来,刀锋凶狠,差点没将季明友给砍到马下,熊开竟指着季家等人叫道:“都是你们季家这破烂户!你们滚回广骓去受死!”
季家一众人苍白了脸色,季中川攥紧手中缰绳:“此,此话是何说法,杀死林副尉的人我们不认识!”
“这与我们季家无关!”季明友也道,看向熊开德,“熊爷,林副尉身边那几个近卫回来说的话你也听到了,那个女的救的人是杜轩,可见是沈冽认识的,这些时日我们季家和沈冽关系到底如何,你们不都一清二楚,这怎么也要算在我们头上?!”
“那你们干嘛找沈冽过来!”熊开竟怒目吼道,“林副尉与我熊家二兄弟保护不了你们?那小白脸来与不来有什么影响?说不定没有他,我们走的更顺畅!你他娘的知道他这一路给我使了多少绊子吗?!”
季中川差点没背过气去,觉得熊开竟这话更没有道理。
从林副尉反复同他暗示,以及诱导他去对季家的女人们动手这种种来看,也许林副尉当初要沈冽跟着熊开竟走,就是为了好下手。
季中川现在还痛心自己的爱妾就这样尸沉大河了呢!
如今居然还反过来怪他们季家,而且,能怪季家吗?
找沈冽来,一是因为沈冽勇武不假,但还有一方面,那还不是郭家四房的意思?郭裕早就定好要在途中干掉沈冽了。
所以,季家做错了什么?
季家不过是想要离开大平朝,回故土好好活下去而已,想活着都成错了?
真要怪,怪郭家去啊,郭家肯派人手接应他们,帮他们离开大平,唯一的条件就是要季家合作,一起干掉沈冽。
思及此,季中川心里更为窝火。
郭家派来的人本要在六桂里接他们,六桂里本也将成为沈冽的埋骨之地,可谁能想到广骓会忽然发生那样可怕的刺杀事件,又谁能知道他们还没有逃出广骓,就被人给追上了?
如今线路大乱,之前曾打算派沈冽的随从去六桂里找到郭家接应的人手,再前去松州北部会合,沈冽拒绝的干净利落,最后只能派林副尉的人去。
只等郭家那些人手来了便好了,季中川早就受不了林副尉和这熊家二兄弟了。
眼下熊开竟仍在大吼,双目通红,不停骂季家,也不停喊着要沈冽出来受死。
季中川让大部队继续前行,他带了几个人手留下劝阻。
这时一个手下快马跑来,在季中川耳边小声嘀咕。
季中川面色微变,低声说道:“当真?”
“嗯!”
季中川松了口气,不动声色的说道:“行,我知道了。”
“何事遮掩,见不得人!”熊开德叫道。
“沈冽那叫戴豫的手下,带着季夏和还有孙氏驾着马车跑了,想必沈冽也跑了。”季中川说道。
“沈冽跑了!?”熊开竟叫道,“这孬种竟直接跑了?”
“定是知道熊二爷这次真的动怒,不会手下留情,故而才逃的吧!”季中川说道,“毕竟他势单力薄,无以能与我们这些兵马相抗。”
“呸!”熊开竟往地上唾了口口水,“下次再见,老子一定宰了他!!”
戴豫不想和熊开竟缠斗,方才听闻他喊着要来砍人,戴豫半点脾气都没有,第一反应就是让季夏和赶紧上马,然后把孙氏连车带人一并带走。
到队伍后边,沈冽已经不在了,等在原地的是季家一个藏起来的仆从。
一看到戴豫他们的身影,仆从便赶紧从路旁跑出来迎上去:“沈郎君说先去找杜轩先生了!戴壮士,九少爷,你们带我走吧!”
“少爷先走了!?”戴豫惊道。
“沈兄这般急?”季夏和说道,“他还有说什么吗?”
“没有,沈郎君走之前留我在这里等你们,说若是今日他与我们碰不上,便三日后在临宁八江湖的桃溪村碰面!”
“少爷看来真的急坏了,”戴豫说道,“杜轩那家伙不能出事,我都焦灼的心急如焚。”
渡安口火光冲天,拒马枪内的行军楼这时被烧塌,轰然自半空跌落下来,扬起带灰星火,溅的比人还高。
不管如何,此地不宜久留,戴豫让这仆从先上马车,多余的稍后再问。
他扬起长鞭,马车朝着另一边幽深清寂的凌晨天光里跑去。
与此同时,开平驿方向有大量玄甲兵奔来,遥遥望到滔天大火,青衫男子气得头发都要竖起,从来不曾动过今天这样怒火的他,猛抽马鞭,暴喝:“驾!”
坐骑狂奔出去,身后兵马急速跟上。
路旁幽黑的草木丛林里,一双冷峻黑眸无声看着他们离开。
待最后一人消失,沈冽策马奔出,往他们的相反方向奔去。
天色越来越亮,东方云霞推开暗沉天幕,晨起鸟儿清脆高鸣,四野被笼罩在清美朦光之下。
沈冽一路回返,穿过开平驿,骏马到了昨夜出事的大河旁。
季家弃了许多马车,原本故意横在路中央,现已被青衫男子的兵马给推去两旁。
早起的乡民们在马车附近越围越多,正讨论要不要将这些马车“吃”走,见者有份。
地上暗沉斑驳的鲜血可见此地经历过什么,不过一旁的大河水势滔滔,奔腾的水流已不见任何腥红。
沈冽往一旁扯缰绳,准备绕开他们。
那仆从所说,杜轩离开的地方便是在此处,若杜轩未出事,他会留下大量暗号,若杜轩已经出事了,那么……
沈冽没有往下想,力持镇定,也在这时,人群忽然爆出一阵喧哗。
“快看快看!有具尸体!”
“是个男尸!”
“看模样是个将军!”
……
沈冽朝河边望去。
一具身着铠甲的庞大尸身卡在河道岸下,被围在河边的人群合力捞了上来。
隔得太远,沈冽看不到人脸,但一眼认出那一身熟悉铠甲,不是他们所说的将军,而是大平朝副尉的军士胄甲。
沈冽拢眉,打马过去,在人群外十步左右停下。
果真是林副尉。
身上铠甲的结构完好,扣缀甲片的铁丝并未见丝毫损坏,脸部被水泡的发白,有击打过的淤青显露,脖子上有一刀整齐平滑的口子,似乎是他唯一的致命之伤。
这个伤口,不是大刀,不是长枪,像是长剑或匕首所留下。
沈冽刚才并未见到林副尉,叫住问话的那个仆从也没有同他提过林副尉出事之事,沈冽一度以为林副尉是去追杜轩了,眼下见他尸体,死亡已有一段时间。
不太可能是追兵杀的,追兵若杀了林副尉,绝对会将他的尸体带回去高悬于城中。
而林副尉受伤逃走,自己跳入河中不慎被淹死的可能性也不大,他这一身铠甲近三十斤重,不见半点要脱掉的痕迹。
沈冽黑眸冰冷,面无表情,手中一扯缰绳,转身离去,没有多停留。
不管是谁杀的,杀的好。
清晨的风粘稠绵软,带着潮气,随着天光越来越亮,开平驿东郊近十座村郭的绝大多数人都发现,今天的兵马尤其之多,从各个方向赶来,皆朝渡安口奔去。
快至辰时,渐渐有消息自开平驿传来,渡安口被季家连夜突袭,整个渡安口的驻守兵马除了不到百人逃生外,全部覆没,一把烈火将一切烧得精光。
比起马头驿的城中小规模冲杀而言,渡安口驻守军队所出之事,是一个真正炸在松州和安江头上的春雷。
因为暴怒之下的新帝王,绝对会以雷霆之威造就更多的生杀,不仅是季家,待清算来临,很多人都可能活不过这个春天。
同一时间,在一段荒无人烟的大江古桥前,戴豫放慢马车的奔驰速度,和身旁那名小仆从一起,有些迟疑的望着前面木桥,不知能否承载得住马车的重量。
季夏和的坐骑跟在旁边,面容憔悴的年轻公子魂不守舍,待马车停下,他也下意识停下,方才后知后觉抬头,举目打量四周。
“不知安全否。”戴豫说道。
“你来骑马,”季夏和自马背上跳下,说道,“我来驾马车。”
他看向掀开车帘望来的孙氏,说道:“母亲,你先下来,徒步过去。”
孙氏疲惫不堪的点头,就要放下车帘,却望见木桥另一端有人影赶来,受惊说道:“和儿快看!有人!”
季夏和当即拔剑,并回过身去,戴豫也朝那边看去。
忽起的江风和晨光日曦里,一个清瘦秀丽的少女骑马奔来,身后跟着两个高头大汉,木桥比想象中牢固,没有半点颤动。
季夏和提了十万分的警惕,却见戴豫大喜,叫道:“他娘的!那是杜轩!那姑娘是……”
一个熟悉又亲切的名字就在喉间,却怎么都叫不出来。
倒是少女清脆悦耳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戴大哥!”
这份青春独有的元气朝气,于这样的晨风之中,似能稍稍驱散昨夜留下的杀戮阴霾。
戴豫听到这声叫唤,差点没哭出来,高兴的大叫:“阿梨!!”
马蹄声清脆,人影转瞬至跟前,少女一身男装打扮,英姿飒爽,饱满莹白的面庞混杂着稚气与英气,她从马上跳下,欣然上前说道:“戴大哥!沈郎君呢?”
戴豫还沉浸在喜悦中,闻言顿了下,有些懊恼:“少爷昨夜听说杜轩不见了,就赶去找杜轩了!”
杜轩正从马上下来,闻言大惊:“少爷没有和你们在一起?”
“真的被先生说中了。”夏昭衣回头看他。
戴豫指着杜轩的额头,惊道:“好大!”
杜轩“呃”了声,抬手揉了揉。
夏昭衣抿唇,有些愧疚,但真的好大……
“我干的,”她主动说道,“我把杜轩先生自马背上打了下来,不过这是一场误会,我并非有意的。”
“……”戴豫眨了下眼睛,而后说道,“不亏是阿梨,身手就是好……”
说着还竖起了大拇指。
夏昭衣笑了笑,说道:“沈郎君在哪里和你们分开的,我去找他。”
“在渡安口就分开了,少爷应该是往开平驿去了,”戴豫说道,转头看向杜轩,“阿梨方才对你说的说中了,是何意?”
“稍后说吧,”杜轩说道,“少爷还同你说了什么,就说是去找我?”
“少爷要我去八江湖那小村等他,他三日后找我们碰面,我现在正带人赶去。”说着,戴豫回身,冲夏昭衣介绍季夏和和孙氏。
夏昭衣转眸望去,抬手一拱:“见过。”
自她出现后便一直打量着她的孙氏和季夏和不太自在的回了下礼。
“我去找沈郎君,”夏昭衣对戴豫说道,“支大哥和杜轩先生便先随戴大哥一并去八江湖吧。”
“不好找的,”戴豫忙道,“我们来时走的路尽量偏僻,但还是遇上了好些兵马,幸好我们没有被发现,少爷应该会更警惕,一路绝对不会留下什么踪迹。不过阿梨你放心,少爷一定不会出事的,他说三日会来,便一定会来。”
“但是……我留的记号是说去六桂里……”杜轩心惊道。
“啥?!”戴豫朝他看去。
杜轩头皮一阵发麻。
昨夜小作休息,夏昭衣便准备动身,杜轩着实心疼,将她拦了下来,说渡安口就在开平驿前边,只要季家的人一过去会和,沈冽在人群里没有见到他,便一定会回来找他,做好记号就成。
这也是刚才夏昭衣所说的,被他说中了。
考虑到开平驿附近地势复杂,都是丘陵,乡郊上有十几座村庄,如果前去找人,反而容易走散,夏昭衣便也觉得留下来靠谱。
随后,夏昭衣和支长乐就陪同杜轩一起留记号,以水桥湖畔和洼地旁最大的草木为主,总共做了大约十五处,所留皆是松州扶上县的六桂里。
戴豫也跟着头皮发麻了:“如若少爷寻到了这些记号,那少爷去哪?去临宁找我和季郎君,还是先去六桂里找你?”
“我先去找他吧,”夏昭衣说道,“不论沈郎君去六桂里或临宁,你们都去八江湖等我,”顿了下,夏昭衣又道,“八江湖哪里?”
杜轩一顿,忽的说道:“不成啊!”
“什么?”夏昭衣拢眉。
戴豫也忆了起来,说道:“阿梨,便是八江湖临宁那桃溪村,是你之前住过的小院,但你不能回去了。”
“此事说来话长。”杜轩说道,而后尽量用简单语句将当初她离开八江湖后被人发现身份的事情告之,以及沈冽去找她时,怕那对房东夫妇被影响,直接将小院买下来的事。
“你们将那小院买了下来?”支长乐诧异。
“嗯,”杜轩点头,眼神坦荡自然,“买下来后便闲置在那,少爷觉得此行为也许会冒犯阿梨姑娘,所以那小院我们未曾住过,交由刘大婶负责打扫清洗,每月我们给她固定工钱。”
“沈郎君有心了,”夏昭衣说道,想了想,又道,“那便在临宁的福安客栈吧,你们路上诸多保重,我先去找沈郎君。”
她回身,干净利落的上马,顿了下,看向支长乐,说道:“尽量绕开清阙阁,也尽量不要让宁衿知道我们回来。”
“好!”支长乐点头,“阿梨,你也要当心。”
“嗯。”夏昭衣应声,同季夏和和孙氏道了声别,一声娇喝策马,狂奔离去。
山河蜿蜒,春和下千里玉树葱翠,日头遍照群山,渡安口大火渐灭,浓烟仍翻滚,开平驿附近的其他兵马来了大量人手,近万人立在空旷的荒地上,身上各式铠甲在阳光下熠熠刺目。
伤亡清点复杂,比之更难的是余下的清理收整工作,陆栖原赶来的较晚,远远看到兴化山下一片废墟焦土,陆栖原的面色瞬息惨白,双手几乎要连缰绳都握不住。
几个身穿玄甲的士兵牵马站在人群里,看到身后而来的陆栖原,一个士兵上马,迎了上去:“陆将军!”
这一身玄甲太好辨认,陆栖原喉咙干燥,说道:“曹将军呢?”
“将军去追季家人手,留我在此等候陆将军,”士兵说道,“前面的季家交给我们将军去追,还请陆将军速派人手将整个松州与熊池封锁,以及活捉一个少女,是数年前在大乾朝京都一举成名的阿梨。”
陆栖原不管什么阿梨,皱眉说道:“要我别去追,这像什么话?我陆栖原的脑袋如今只是个摆设,随时都要掉下去!曹易钧这是要害我?”
士兵停顿了下,说道:“陆将军,我们曹将军说,你率三千精兵,却连拖家带口,带着一堆累赘的季家都追不上,导致渡安口数千将士在此连反抗余地都没有就无辜枉死,此为大失职,勋平王对你定不会轻饶!此事极有可能还会连累到你的家眷与手下,倘若勋平王一怒之下要砍了陆将军,按照勋平王这些年的行事之风,陆将军的家眷定也会被杀尽,以永绝后患,除非,陆将军自己死。”
陆栖原听着双耳嗡嗡,怒斥说道:“胡言什么!你们攻袭营的兵这般不知轻重,妄议将帅?!曹易钧怎么教你们的!”
“将军勿动怒,我们曹将军是在帮你,”士兵忙说道,“我们曹将军将陆将军的锅接走了,到时候若出什么事,我家将军和陆将军一起受着,勋平王的怒气再大,也不可能同时斩杀掉两个将军,陆将军说是吗?”
陆栖原皱眉,心中怒意散掉不少,他点了下头,语声也变得温和:“看来曹将军此举的确是在帮我,等等,曹将军要我去找谁,阿梨?”
“是,”士兵说道,“若非这少女拦路,我们早便将季家的人追上了,渡安口也不会遭此大难!”
“她带着多少人?如何拦的?”陆栖原说道,“她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带着人进来,那些关隘无一人发现?!”
士兵拢眉,顿了顿,驱使坐骑上前,在陆栖原耳边低声说话。
着实不愿告诉陆栖原,昨夜所见只有少女只身一人,此事说出去,对于他们攻袭营而言,是何等的奇耻大辱,可有些事,不得不交代。
陆栖原听完大惊。
“将军快去吧,如果能抓到她,兴许可以将功补过!”
“对,”陆栖原点点头,“能补多少是多少,我这便去。”
他拉扯缰绳,将坐骑掉头,扬声对部下下令。
军中第二排的最右手边处,一双若有所思的晶亮双目看着陆栖原身旁的攻袭营士兵,再转头看回陆栖原,他确认自己的耳朵没有听错,刚才那个士兵所说的那个人名就是“阿梨”。
“全九维,”一旁的郎将低声说道,“你怎么看?”
全九维回神,朝他看去,说道:“看什么?”
“曹易钧要我们回去,”郎将说道,“找到了季家的人,曹易钧占功劳,找不到,我看是我们要倒霉!”
“哦,”全九维说道,“在下没听到,我这边听不大清。”
郎将看他一眼,皱了下眉,收回目光。
全九维没理会对方对自己的不满,继续去想刚才听来的那个人名。
阿梨。
数年前,这个丁点大的女童来找他时,名声虽有,却不及他后来逃出京城时来的大,而且,他那会儿也不确认对方就是定国公府的人。
眼下若是能将她抓住,定能一飞冲天,飞黄腾达,得好好想一个办法。
陆栖原下完令,带着兵马离开,不多做停留。
全九维收敛思绪,随身边众人一起,快马跟了上去。
同一时间,沈冽终于在一座丘陵山脚的古桥畔寻到了熟悉的记号。
他下马过去,徒手拨开松软的草木,泥土下压着一块树皮,上边是杜轩以绿草汁液写就的字,七个字在树皮背上挤挤挨挨:松州扶上六桂里。
沈冽紧绷的俊容终于松了口气,可见杜轩还活着。
只是这树皮……
沈冽的手指摩挲在光滑树皮上,这是整齐利落切割下来的一刀,杜轩会一些剑术,但绝对不会有这般精细的功底。
他将树皮上的沙石尽数拂落,确然是杜轩的笔迹,不会有错。
确定下来后,沈冽没再犹豫,以火焚之,垂眸看着树皮被火光吞噬时,他的脑中出现林副尉脖子上的那一刀,也许出自同一人之手,杜轩或许被高人救了下来。
待树皮焚尽,他起身离开,朝松州而去。
杜轩不知与谁一起,但戴豫那边至少暂时安全。
沈冽心中剩下的唯一担心,是救下杜轩那人别有所图。
毕竟这样的亏,他此生吃过太多。
六桂里在扶上县,位于松州西南,是季家拟定的出逃路线里最为关键的一步,郭裕所安排的数百人手一直在六桂里待命。
但季家刚从广骓出逃时,完全没能适应转变,行路畏手畏脚,瞻前顾后,加之大雨让沿路积水,地势难行,最后季家不知不觉,来了此松州北部。
巧的是,沈冽为对付郭裕所准备的人手,也都安排在了六桂里。
本该来一场清算,谁能想到变数会在季家这。
江风大作,沈冽沿着荒无人烟的江边一路南下,眼下风头正紧,他只能远远避开官道和军队驻守的各大隘口。
在他身后大地的群山另一头,夏昭衣同样骑在马上,但是她的马停在了山腰上。
原野上到处都是兵马,夏昭衣肃容而观,远目眺向开平驿。
旷野上的风呼呼吹着,潮气退却后,风带起春日暖意,遍彻荒野与城郊。
视野太辽阔,所以她能看清到底有多少兵马,此等规模,非一夕就能办到?也非地方统筹便可为之,在这里应该有绝对权威的人在调度。
季家也许能逃出大平朝,但逃出之后,恐怕会是一个烫手山芋?无人敢收留。
而沈冽?郭家会不会将锅都往他身上甩去?
眼下却不知沈冽在哪?夏昭衣拿捏不准他是去松州?还是先就近去八江湖?亦或是,沈冽会不会已经出事?被抓走了。
夏昭衣沉了口气?将下边地形熟悉心中,一勒缰绳?回身往另一边下山的山道走去。
若沈冽去了八江湖,戴豫他们会同他说情况,那么沈冽能安全。
若沈冽已被抓走?那没得救了?她只能准备一口厚棺。
眼下可以一去的,只剩松州。
但在去之前?她觉得自己还得顺手做点小事。
于是两个时辰后?夏昭衣穿着一个因落单而被她打劫的清瘦士兵的盔甲,一路逆着官道上往北而来的官兵,策马朝松州狂奔。
遇上官大的拦住她,反被她一顿呵斥,说军情要紧,拍马扬长离去。
入夜,她大大方方睡在一个小驿站里,第二日,踩着巳时的阳光迈入松州,而后又是一整日的赶路,才到六桂里的扶上县。
褪去一身沉重盔甲,她在村外寻了户农家买了身干净布衣,白皙肤色被她弄的枯槁,以务农老妇之姿开始在扶上县游逛。
沈冽绝对没有她来的快,所以夏昭衣学着杜轩的样子,在城外留了不少明显记号,但是等她过了一个时辰后出县城,准备去村子里找个地方入宿时,无意间发现,她所做的两个记号都被人挖掉了。
夏昭衣皱眉,而后不动声色将她做过记号的地方都走去一遍。
她一共做了八处记号,分布极广,相隔很远,最近的两处记号之间也有五百步。
但是这八个记号,她远远可见,全部都被挖光了。
夏昭衣估算过时间,她是从官道肆无忌惮,一路快马跑来的,而沈冽要到这里,绝对得明天午时。
只有她才能这么大胆跑来,沈冽可没有这条件。
因为这种送信的兵种,才不要沈冽那样个头的。
所以,谁挖的?
夏昭衣沉了口气,转身回去县城。
扶上县对于大平朝而言,虽是一座边城,但是对于整个中原大地而言,扶上县南来北往皆通。
街上人流密集,肩摩毂击,夏昭衣逛了一圈,最后装作买酒,朝她在纸条上所写的福全客栈走去。
她要了黄酒八两,坐在窗边等着,等了好半日,半点动静都没有。
客栈的生意不好不坏,但她这样一直占座,伙计有些忍不住了,走来说道:“客官,您这酒都给您打好了,怎么还在这坐着呢。”
“租下这个位置要多少钱?”夏昭衣粗着嗓音问道。
“租,位置?”
“租两日,”夏昭衣说道,在桌上放下两钱,“劳烦小哥去取纸笔来。”
伙计眼睛一亮,两钱银子,那可抵得上他大半个月的工钱了。
他声称不好做主,忙回头去找掌柜的。
掌柜的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心生好奇,仍是叫他取了纸笔过来。
却见这黄脸的老村姑提起笔来,落墨的几道横竖撇捺,就足见大家之风。
可写出来的这字……
掌柜的跟着一字一句念着:“谁挖了我的记号,出来对峙。”
“这……”掌柜的挠头。
“便贴在这里吧,”夏昭衣抬起头来,“这些时日就放这。”
“这……”掌柜的困惑,“不知你这是要做什么。”
“银两在这,”夏昭衣起身将伙计没有收走的二钱银子往前推去,“劳烦掌柜的了。”
说完,她拎起桌上的酒壶,离开了客栈。
在街上又逛一圈,夏昭衣最后停在一个河道旁。
提及扶上县,她倒是有一位故人。
父亲在世时有一个非常交好的老友,是个风雅至极的人物,此人有个老狐狸的外号,最拿手的就是把人卖了,人还替他数钱。
他擅诗文琴棋,养花调香,以及,还擅长接生和看胎……
夏昭衣忽然在想,要不要去拜访一下。
择日不如撞日,左右她手中这壶酒也不是很想喝,干脆便去找他。
但,家住哪里来着?
一个时辰后,一个热心肠的大嫂带着夏昭衣寻到了城外一个养猪的大宅子。
一身臭熏熏的柳河先生自后院走出,目光落在夏昭衣身上:“你家谁难产?”
夕阳的光落在他身上,眼角的细纹是岁月刻下的刀。
夏昭衣看着他,恍惚了半响,走上前去,将手中册子打开,递到他跟前。
册子上,是她写的一张配方。
不论是配方内容,还是纸上字迹,都让柳河先生的神色大变。
他缓缓看去,抬起头来:“你是……”
“前定国公府的阿梨。”夏昭衣说道。
柳河先生看着她,又看回册子,再抬头看她,唇瓣发颤。
夏昭衣一笑:“柳叔先忙,忙完,我请柳叔喝酒。”
柳叔二字,让柳河先生鼻尖瞬息一酸,紧跟着眼眶浮起红晕。
“好,”柳河先生点头,颤着声音说道,“好。”
夏昭衣并不想太过影响柳河先生的生活,今天拜访,只是单纯不想让手里的酒浪费。
她安静等在外面的小道上,柳梢轻抚,万物宁和,夕阳黄昏给天地铺了层暖色的毯。
柳河先生终于忙完,净完手后,领夏昭衣回他的小宅院。
一路上,二人所聊皆是此地风土人情的变迁,极少提及过往,尤其是定国公府。
但少女一口一个柳叔,到底是喊到了柳河先生的心坎上了。
因嫌身上味浓,柳河先生想先去沐浴,便让夏昭衣再多等一阵。
他家中藏书多,让夏昭衣自己随意翻看,夏昭衣便也不无聊。
却无意中,她翻到了那本一度让他们师门皆厌弃的无名书来。
书很崭新,可见极少被翻动,风清昂三字,便落在封面角落。
翻开书册,所见图文与她记忆中完全重叠,随意翻到后面的吃脑花上,她翻不下去了。
将这本书放在桌上,她去翻看其它,却着实巧,又翻出几本崭新书册来,并没有风清昂三字的署名,但书册中的图案和文字,更加癫狂离谱。
夏昭衣沉了口气,忍着发麻的头皮看完,将书册同样放在书案上。
柳河先生沐浴完,换了一身春日青衫,回来见到少女在书架前安静看书,开口说道:“贤侄。”
夏昭衣抬起头,柳河先生的清癯模样终于有一丝文人之气。
“柳叔。”夏昭衣说道。
柳河先生的目光落在夏昭衣手中书册上,好奇道:“这本是……”
“书是崭新的,”夏昭衣说道,“柳叔可能未曾动过。”
柳河先生尴尬一笑:“我爱买书藏书,但鲜少有时间去翻看。”
夏昭衣知道,其实就是懒。
她拾起案上一本书,递去说道:“柳叔看一眼这封面,可有印象在哪所得?”
“风清昂,”柳河先生念着角落里的字,摇摇头,“看来有一段时间了,着实记不清,我看到书便爱买,买来又……”
他停顿下,不好意思说下去,垂头将书页翻开。
前边还好,他眼睛大亮,直呼精妙。
翻去后面,尚还红润的面色逐渐变黄变白,差点没有吐出。
“世间竟有这样的书!”柳河先生针扎一般将书合上,往案牍上丢去。
怕一旁少女误会,他转过头来,看着少女清澈明亮的眼眸:“不是如此的,我当真记不得这本书在哪所买,对此亦无兴趣。”
夏昭衣笑笑,将案上其他几本书都拾起:“这些全是。”
“贤侄,这……“
“柳叔努力想一想,”夏昭衣将一摞书递去,“此书于我有些牵系,这些年我一直想调查,但无从查起,我师父倒是查到了一些,但不详尽。”
“我当真记不清了,”柳河先生轻叹,“我这小半辈子收来的书,全在这里摆着,有些摆了三十年,我都未曾去翻上一翻。这样,我也去查,我若能查到,我如何告诉贤侄?”
“别,”夏昭衣敛了笑,肃容道,“他们不是良善之辈,柳叔莫过多涉及,你若想不出,便不想,日后若再有接触,稍留一份心思,写信与我说便可,莫去接触。”
甚至可以这样说,她不怕李据,不怕宋致易,不畏惧任何强权,但唯独那一阵子在千秋殿之中,她感受到过极深的恐惧。
那一座座深渊,仿若皆长了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她。
就如,就如她手里捧着她自己骨灰时的那一股森凉寒意,那仿若是来自亘古的凝视,让她觉得自己渺小懦弱,毫无任何反抗之力。
柳河先生双眉轻拢,点了点头:“那,那我还是需要一个可以和贤侄通信的方式啊。”
“方式……”夏昭衣若有所思的说道,“倒是,也可以有,只不过,还未想好。”
左行游子庄渡口,她所买的那一个铺子本是打算用来收纳信件,作为联络之点,但离得着实太远。
而且一个联络点远远不够。
此处扶上县倒是一个好地方,四通八达,中枢之地,在这里设个点,不失为好主意。
只是,她不想影响和打搅柳叔的生活,所以,她这几日除却等沈冽之外,也许可以想个办法在此,或者附近设点才是,还需得信得过的人。
但扶上县除却柳河先生,她不认识其他人了。
“嗯?贤侄这是何意?”柳河先生说道。
夏昭衣笑了笑,说道:“没事,我此次是逃亡来着,所以一时未作好打算,这样,柳叔,我两个月后派人来寻你一趟,再将我的联络方式告诉你,你看如何?”
“逃亡?”柳河先生惊道。
“嗯,”夏昭衣点头,仍笑得甜,“逃亡。”
柳河先生皱眉,看着面前这少女。
老实说,他一直被人称作滑头和老狐狸,与他聊天,都是他主导着节奏,一群人凭着他忽悠。
但在这少女跟前,他半步都滑不动,谈话内容认真,却也轻松。
以及这“逃亡”二字,说得这般轻巧轻松,这性情脾气,倒真是……有点像她。
柳河先生叹了声,抛开那些逃不逃亡的,说道:“那贤侄可饿,要不我去厨房给你做点吃的,你今夜便在此休息。”
“不了,”夏昭衣说道,“我还有些事,得先走,之后不一定还会过来,不过……”
她眉心轻拧,转眸朝四周望去。
柳河先生耐心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柳叔,你可有特制的香料,稀有的那一种,越独一无二越好。”夏昭衣说道。
“自然是有,贤侄要做什么?”
“送我一位故友,”夏昭衣收回目光,冲柳河先生一笑,“明后两日便要与他见面,忽然想起还没准备礼物,便有劳柳叔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