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公作美,连着数日皆是晴天,一路过来,野径云翻,山峦叠翠,人烟极其稀少,偶有遇见几户村庄,夏昭衣他们也未曾进去,一心只顾赶路。
到九宁县的时间,比之前预算还要提前半日,但孙氏因这几日奔波,身体颇有不适,季夏和着急求救,夏昭衣便只好带着支长乐去山上寻些草药。
沈冽搭在支长乐肩上:“我去。”
山林幽然,诸多陡峭悬壁,夏昭衣却最喜欢这样的地方,如履平地般畅快。
沈冽问了不少野草的名,她皆说得出来,还摘了几个野果,以溪水洗净,问沈冽可要。
二人啃着果子,坐在溪畔小憩,流水潺潺而淌,清澈明丽,头顶这些树荫遮了阳光,夏昭衣不时会抬头去望。
每每她抬眉时,沈冽总忍不住看她。
少女的侧容着实美丽,鼻骨和唇瓣还有纤长脖颈的弧线流利顺畅,肌肤水润莹白,映着溪光,明艳动人。
老被手下戏谑清心寡欲的他,总觉得有一把火因她而起。
“沈冽,很奇怪,”夏昭衣说道,“这里似乎鸟叫声甚少。”
沈冽转眸朝其他树木望去,似乎真的如此。
“不知是人为还是什么。”夏昭衣又道。
“人为,”沈冽的目光落在远处几个捕鸟器上,“应该好些天了。”
捕鸟器上落了不少零碎杂草,并非故意堆上去遮掩之用,应就是被遗落在此了。
夏昭衣捏了捏手指,说道:“鸟本为天地之灵,自由无拘,却总有人要利用它们。”
沈冽想起数年前的重天台祭天之事,说道:“这些鸟如今被捕,或与战事有关?”
“卦象做不得数,只当参考之用,”夏昭衣收回目光,看着沈冽,“说起战事,其实我有一言。”
沈冽眼眸微微变深,安静的看着他:“阿梨旦说。”
“天下已乱,各方逐鹿,眼下军阀割据太多,将帅谋士遍地,英雄枭雄辈出,沈冽,不论你今后选择隐居避世,或是被谁所请,我希望我们莫再如过去数年那般,断了联络。”
“好。”沈冽淡淡一笑。
“不知下次再见要什么时候了,”夏昭衣轻叹,眺向远处天际,清脆咬了口果子,淡淡道,“愿前路顺遂,不管是你是我,一切称心。”
下山前,她将草药分量各自捆好,放在临时编织的小篓子里。
戴豫和杜轩脸上写满不舍,不想和夏昭衣分开。
林中虎更不舍,他看到沈冽便害怕,但此次他是要和沈冽南下的。
夏昭衣上了马,利利落落一扯缰绳:“待我回了昭州,我便写信去睦州同你保平安,我应该比你先到,但书信总有时日延迟。”
“好,”沈冽点头,“我若安稳下来,便也立即书信与你。”
夏昭衣笑着告辞,再看向戴豫,杜轩,林中虎,还有季夏和和孙氏,一并道了珍重。
和支长乐纵马离去,中间复又停下,夏昭衣忍不住回头。
沈冽也上了马,正扯着缰绳朝她这边望来。
惠风和畅,徐徐轻柔,年轻男子身形秀挺高挑,遥遥和她对望,隔着这么远,她看不见他的眼神,但他的形容气质,说是安静,不如说是清冷。
夏昭衣忽然觉得有几分离愁别绪。
她回过身来,继续纵马。
说来,这些年她去了许多地方,认识了许多人,每次离开时都是潇洒利落,没半分留恋。
这样的离愁别绪,最近一次都已是在多年前了,是二哥离开的那天。
哪怕四年前师父递给她“苍生难”三字,要她出来游历,她心中都无半分不舍。
“少爷,”戴豫叹道,“阿梨走了。”
沈冽没反应,目光看着少女背影消失的天边。
一直到彻底离开,她都没有再回头。
林中虎坐在马车上,车帘是掀开的,他看着天边,再看向沈冽。
男子的侧脸清寒如霜,还是一贯冷冰冰的俊脸,还是生人勿近的沉稳疏离,但林中虎总觉得好像又有什么不同,是在少女一离开后,就发生的非常奇异的转变。
有所感的,沈冽回过头来,深邃而冷厉的目光扫来,林中虎好歹也是七尺男儿,被吓得心跳都咯噔了下。
他发现是什么不同了,是杀气和戾气。
就在这极短的时间里,眼前这个年轻男子,他从一块冰冷遗世的玉,变成了一柄锐利霜冷的剑。
林中虎忽然想起之前在江边时,沈冽问及夏昭衣的“野心”。
林中虎艰难咽了口唾沫,用不着问了,这个年轻男子从头到脚皆是肆意凶张的野心和霸持。
他绝对不是善类,不是甘于安稳平和之辈。
而仅仅只过一个时辰,林中虎的这个想法就被得到证实,杜轩在九宁县西南外的山脚祠堂离开了一阵,等他追上来,身后已跟着近二十个手下,高头大马,无一不是身手利落的好手。
杜轩神情凝重,回来同沈冽小声禀报,还有三十多人,眼下分散三处,最快也需到华州永武城才能碰面。
所有人手本都安排在扶上县,是用来对付郭裕的,但季家优柔寡断,瞻前顾后,畏畏缩缩,实乃败笔。
林中虎竖着耳朵在听外面的动静,耳朵都快贴到已放下的车帘上了。
肩上忽然被人以扇柄轻敲了下,吓得林中虎忙回头。
“偷听好玩吗?”季夏和说道。
林中虎讪讪:“我,我就是佩服。”
尤其是,扶上县当时被坐镇营的兵马扫荡过,他二弟都身首异处了,但听杜轩和沈冽汇报说起,他们却无一人受伤。
这些手下随机应变的能力太强,绝不会在一个地方多留,在规定时间内未等到人,便开始做化整为零,四散分开的后手。
也是这样的警觉,让他们在整个扶上县的大搜查中活了下来。
“世事多变,”季夏和打开扇子轻摇,目光变得迷茫虚浮,“接下去要去华州,可是华州全是起义兵,整个华州都是四分五裂的。”
以及,季家的人现在不知在哪了,是在华州,还是离开华州,已到醉鹿了。
念及季家二字,季夏和就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又长又荒唐的噩梦。
华州虽与松州比邻,却一乱一安,天壤之别。
庚寅年五月二十三,慈德新起民乱,农民起义军首领钱显民率三万兵马,一路烧杀掠夺,进攻华州。
夺下华州后,他没有治城之能,导致华州律法崩坏,彻底四分五裂,各地兴兵。
到如今癸巳年五月,整个华州仍是一盘散沙。
夏昭衣离开松州后回到游子庄渡口,这次没有住客栈,她和支长乐去到之前所买的那家布坊里。
掌柜的已经换人了,原先的掌柜急于出手,卖掉店铺之后便带家小走了,留下的两个伙计被提升为掌柜,非常珍惜这个身份,但生意不好便是不好,一日下来不到十单。
东家忽然过来,两个掌柜非常殷勤,一改初次见面的不耐,端茶递水,鞍前马后。
两个人都是二十出头,按月份大小,一个自认大掌柜,叫吕庚,一个自认小掌柜,叫冯耀农,还是两个没有手下的掌柜。
生意太差劲,他们害怕被赶走,岂料东家非常好说话,回来后看了下账册,便搁在一旁,让他们再去进点货,务必让店面看上去光彩亮丽。
“没,没银子了,”吕庚为难说道,“店里所有的银两都在这了,这些时日还需得开销。”
“我知道,”夏昭衣正提笔,边写边说道,“我放五十两在这,你们再雇十个伙计,十个打手,我下个月令人送五百两过来,你们将隔壁的铺子也盘下。”
吕庚和冯耀农愣住,呆呆看着眼前少女,怀疑耳朵听错了。
她身后的窗扇开着,江边的风吹拂入来,她细碎的头发拂着修长脖颈,说不出的清逸洒然。
“支大哥,”夏昭衣将写好的字递给支长乐,“劳烦帮我去东治钱庄取下现银。”
支长乐应了声,转身离开。
吕庚吞了下唾沫:“东家,十个伙计,会不会太多了?”
“不多,你们也就一人管五个,”夏昭衣一笑,“铺子里生意不好倒也是好事,你们空闲的时间便多了,恰可以去附近生意好的铺子里学一学他们是如何经营的。”
吕庚和冯耀农互看了对方一眼。
生意不好竟还是好事,头一次听到当东家的说这样的话。
“我不在的时日,可有给我的信寄来?”夏昭衣话锋一转说道。
“没,没有的。”
“我倒是有几封信要寄出,”夏昭衣说道,“但我不放心驿站,也不放心外人,你们有什么办法吗。”
“不放心外人……”吕庚看了看窗扇外面的天高云阔,忽道,“那要不,我们自己人去送?”
夏昭衣往后面靠去,眼眸浮起笑意:“除了我们,还有其他自己人吗?总共我,你们二人,你们还是掌柜的,断然是走不开的。”
“不是要雇人吗?”冯耀农说道,说完忽的反应过来了,忙又说道,“东家,你放心,我们雇佣来得人绝对可靠,我们到时候想一堆方法试过去,不老实不忠心的,我们绝对不要!”
“对,”吕庚也道,“东家,这事交给我们!”
二人情绪忽然高了起来,眼睛里有着明光。
支长乐取了银子过来,夏昭衣一钱不留,五十两全给了他们。
支长乐感觉心里头失落了一整块,看着在窗边写信的少女,情绪低落的说道:“阿梨,你不怕他们私吞了银两跑路嘛。”
夏昭衣笑了笑,淡声说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但他们好像也无大能,”支长乐挠挠脖子,“那账册的字,比我还不如。”
“但他们一笔一划写得很用功,”夏昭衣抬头看他,“你莫急,我不缺人也不缺钱,但他们缺机会,他们把握不住这机会,不是我的损失,是他们。”
支长乐皱眉,点点头:“阿梨,我懂了。”
这时外面传来叫骂声。
支长乐转眸朝窗外看去,是靠岸的一艘船只和岸上的搬运工惹起的矛盾。
船工和搬运工几乎要打起来。
“而且这里是游子庄,”支长乐若有所思的说道,“他们可能没我想得无能,能在这么混乱的地方经营住铺子没跑,少说也有几把刷子。”
“不呀,”夏昭衣笑道,“前一个掌柜就跑了呀。”
“……哈哈!”
隔日卯时,夏昭衣和支长乐便离开了。
渡口灯火通明,他们上去一艘渡船,船上人较多,挤挤挨挨,支长乐用庞大身躯给夏昭衣隔出一片空间。
越北上,船上人越少,沿江的流民却越来越多。
一日后,江水中开始漂来浮尸,腐烂膨胀的面孔,整张脸都已变形。
船上渐渐起了谣诼,有人问能不能靠岸,再继续上去会不会出事。
船长巴不得人多走点,走完最好,选了个岸边停靠,但最后仍有二十人选择留下。
船长想要赶人了,船工们都是臂膀粗壮的大汉,在船长过来吆喝时,凶神恶煞站于身后壮势。
夏昭衣和支长乐所站略船尾,支长乐见这模样,怒骂了声,也不知是哪寻的扁担,抄起来就准备冲上去。
夏昭衣没拦他,但在支长乐之前,一个身形高大,像熊一样的男人先一步出去了。
比支长乐还要火爆的脾气,揪住船长的衣襟便朝一旁的货箱上撞:“你这厮混账!我们付够了船钱却欲将我们中途赶走,还带人来威吓!我今日便将你打死丢入这江中,让你去和浮尸作个伴!”
声音粗犷暴躁,中气十足,吼得岸上流民都转目望来。
船长被他撞得吐血,身后船工无一人敢去拦,被这气势给生生吓着。
支长乐看着那虎背熊腰的大汉,眨巴了下眼睛,看向夏昭衣:“好,好生猛。”
已算见多识广,可着实没见过块头这么大的,魁梧得真就如熊一般。
“长益。”一个男声不紧不慢响起。
夏昭衣和支长乐看去,说话者一袭儒雅蓝衫,摸着下巴长须,淡声说道:“莫要惹人命。”
大汉又怒骂了声,松开船长,将其摔在地上:“再不老实,割你头颅!”
满船阒寂,看着那黑熊一样的男人回去。
船长颤颤巍巍爬起,抹掉唇角的血,灰溜溜跑了。
支长乐朝夏昭衣看来,将扁担放回去:“阿梨,此人健壮。”
“可还记得那人唤他什么吗?”夏昭衣轻声说道。
支长乐略作回忆,一愣:“长益?莫非他是……”
“平禹县钱奉荣,字长益。”夏昭衣说道。
“竟然是他!”支长乐低声惊道。
平禹县在及第,田大姚当年一路打到及第,剑指门治,那时还是大乾太傅的安秋晚因此受到掣肘。
后来,门治安氏在燕南军和横评军的帮助下举族迁往茶山县,为了保护安氏,燕南军和横评军死守防线,死伤惨烈。
燕南军还调拨大量兵马,将安氏悄无声息从京城接走,彻底退出大乾的政治舞台。
宣延帝二十五年初春,李据弃都东逃,一路南下去往河京,大乾名存实亡。
同年九月十一,宣布脱离大乾政权的燕南军统帅云伯中带兵十万,在平禹县打败田大姚麾下五猛将之一的耿慧,把田大姚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及第和门治夺了回去。
钱奉荣曾归属田大姚手下,好勇善战,杀敌当先,据传有以一敌百之勇。
但是,此人太残暴,他不留俘虏,生性嗜杀。
去年,耿慧手下一名郎将的妻小被燕南军一队人马所虏,钱奉荣带兵追击,不信被燕南军所礼待的郎将妻小是俘虏,尽数杀之,三岁小儿都不放过。
钱奉荣杀性过头后方知闯祸,他当即便跑了,他这颗头颅至今还在田大姚军队里挂着三百两的悬赏高价。
支长乐不由多看去几眼,果然生得彪勇,他好奇起他们北上要做什么了。
数日漂泊,船里的人越来越少。
到了昭州,夏昭衣和支长乐下船,经过时,墨蓝衣衫的男子忽的说道:“小娘子且慢。”
夏昭衣停下,朝他看去。
男子生得清瘦,双目锐利,太过晶亮。
除却钱奉荣之外,他还带着两个手下。
“这位小娘子乃富贵之相啊,”男子笑道,摸着长须,“可容在下与你算上一卦?”
“天已黑,我需赶路,”夏昭衣一笑,“便不了。”
男子笑着点头,转眸看向窗外:“小娘子为昭州人?”
夏昭衣笑笑,转身离开。
支长乐跟在后面,面容冰冷的看了男子一眼,再看向钱奉荣,想将钱奉荣紧盯着夏昭衣不放的眼珠子给挖出来。
“这娘子好俊!”钱奉荣对男子说道,“没见过这样的气度!”
“想要吗?”男子看着夏昭衣背影笑道。
“古今美人,谁不想要!”钱奉荣叫道,“日后定要我身旁香车美人无数!”
“哈哈哈哈……”男子大笑。
钱奉荣看向外面,夏昭衣和支长乐正在上岸。
少女身姿轻盈,轻易便上去了,足影若仙,再见她身影窈窕,清瘦修长,瘦而不柴,双肩和胸口圆润饱满,腰线又瘦极,盈盈不堪一握,钱奉荣越看越心痒。
“在船上这么久,竟未发现有此等美人。”钱奉荣说道。
“待你去了从信,那边美人更多。”
“一到从信,我便寻家妓院去!”钱奉荣说道。
“着实可恨的几个人,”支长乐边走边边回头看一眼离岸的大船,“日后我要天天扛铜鼎,若再见面,单手抄起来砸他脸上!”
“好志向。”夏昭衣笑道。
“阿梨可瞧见了他看你的眼神?!”支长乐收回目光说道。
“好色而已,”夏昭衣看得很开,“谁人不好色?”
“……”
支长乐觉得自己被噎到了,自从那天将隔壁的她吵醒后,他第一次发现,在这种女人羞着脸回避的话题上,阿梨半点不当回事。
“我不喜他这眼神,却也没有办法,”夏昭衣笑道,“我没带臂弩和千丝碧,也没其他暗器,眼下定打不过他,说来,又谁人不是欺软怕硬的呢。”
“也对,若他是个支离那样瘦弱的,我定将他眼珠子给挖了。”
天色越来越暗,前方弯岔口走来几个流民。
夏昭衣和支长乐看去时,他们眼神怯怯的避开,加快脚步。
想到那些腐烂严重的尸体,支长乐低声说道:“不知又是什么战事,这年头,到处都在打仗。”
夏昭衣点了下头,没有接话,但支长乐看到,她俏脸已沉,如覆冰霜。
往前就是南塘县了,这一片都是夏昭衣再熟悉不过的景。
仔细算算,快七年了。
她是宣延二十二年,丁亥年离开的。
眼下癸巳年,若还按李据年号算,便是宣延二十八年。
去世时十六岁,如今该二十二了。
而二哥,二十四了。
过去这么多年,这里改变了不少,路旁许多树木都被伐了,原有的车马行和茶肆也不见了。
一路过去,看见越来越多的流民结伴而来,有些人瘦骨嶙峋,有些人倒还丰腴。
但昭州的村民着实心大,竟站在村子外看热闹一般看着他们,不少妇人甚至还抱着孩子在那看。
夏昭衣带着支长乐没有停留,走了约一个时辰,到了南塘县,直到寻了处客栈入住,夏昭衣才问起这些流民的情况。
“是那宋致易!”店小二气得差点手中茶壶甩了,“宋贼和田贼抢游州,宋贼直接水淹尉平府,死了上千人,那尸体都被冲到了沧江里,太可恨了!”
“又是宋致易!”支长乐也怒。
夏昭衣稳住差点被店小二甩掉的茶壶,说道:“昭州近来没有战事传闻吧。”
“昭州是有,但咱们这里还没打到,”店小二说着,变脸一般,换上喜色,“说来也奇,但是我觉得咱们呀,多亏那一位!”
他手指朝着离岭方向指了指。
“这话怎么说?”支长乐说道。
“市井里都这样传的,说只要咱们这位离岭尊者不标立场,那除了那逃跑皇帝之外,其余人不会轻易动咱们,怕着呢!”
支长乐被他神气的模样逗笑:“那若是,他站队表立场了呢?”
“他敢!”店小二激动说道,差点又没把茶壶甩掉。
夏昭衣眼疾手快稳住茶壶,笑道:“小哥勇猛,他定然不敢。”
“嘿嘿,”店小二不好意思的笑道,“我瞎说的,我可敬那位尊者了,你们吃着喝着,我忙去咯。”
“嗯。”夏昭衣点头。
离岭群山广袤,峰岭绵延,数十座村庄坐落山脚,越往山中越无人烟,内山山道崎岖,溪道纵横,到了傍晚,夏昭衣雇来的牛车无路可驶,停在了秋宁坡。
山脚露宿一夜,隔日开始真正的上山之路,待又过去一个黄昏和一个黎明,第三日辰时,他们迈上了离岭揽星峰。
秀岩美池,溪水婵娟,穿过良田阡陌,一座雅致大院立于艳阳中。
院外数棵千岁古树,百花繁簇,成群的鸡鸭奔来跑去,绕过一片大空地,空地上晒满书籍。
支离一本一本铺开,边翻边看几眼,这时有所感的,抬头朝身后望去,一眼瞧见阳光下立着的少女和大汉,支离大喜:“啊!!!”
鸡鸭一下子吓跑。
“师姐!”支离开心奔来,“师姐你回来啦!!”
戴豫闻声赶出,大喜:“阿梨!!”
屋内,老者正在写字,笔端稍稍停顿,肃容变得些许温和,回来了。
支长乐累得只想睡觉,戴豫却硬将他拽去杀鸡宰鸭。
支离兴冲冲陪夏昭衣去见老者,老者已搁了笔,正捏着粗布将小炉上的茶壶提起,缓缓冲泡两杯上好的定陶白芽。
茶香四溢,清幽缥缈,夏昭衣在软席上坐下,笑道:“师父可想我。”
老者走来将茶盏放在她跟前,淡声说道:“你失约了。”
“虽迟了半月,可也来得及。”
老者坐回原处,端起茶盏吹了吹其上热气:“去救沈知彦了?”
“嗯。”
“与他数年未见,可有生疏?”
“反倒更亲,”夏昭衣一笑,“我好友不多,见到沈郎君甚是开心。”
老者点了点头,看向一旁眼眸闪亮亮的小徒弟。
“支离,你有何话要说?”老者说道。
“有的有的,”支离挨着夏昭衣近一些,“小师姐,沈郎君可长高了,更俊了还是长残了,他有提到我否,我的信他看了吗?看了可有说什么?有没有说这些年为何不找我们?”
老者沉默了下,说道:“支离,你出去。”
支离委屈看了师父一眼,爬起身来,不忘又在夏昭衣身旁小声说道:“师姐,我就在外等你!”
夏昭衣看着被合上的书房门,回头看向老者,笑道:“支离好友亦不多,师父莫怪他如此。”
老者饮了口茶,淡淡道:“七年前,你为你二哥千里行走,去了北境,不曾再回来,而如今。”
夏昭衣微垂下头,端起案上茶盏。
“这数年有何收获?”老者转了话题。
夏昭衣没回答,她很慢很慢的喝着盏中的茶,热气氤氲,忽觉光阴岁月半真半假。
放下茶盏后,她平静望向老者:“师父,功亏一篑。”
“何解?”
“师父之意,是想令我修身养性,化解胸中戾气,我知晓我当年杀戾颇重,万恨缠心,如今已过这些年,我以为我已平静宁和,可回程路上望见江中腐烂浮尸,师父……李据,该死。”
老者面淡无波,淡淡道:“若无遍野的尸体,怎配叫乱尸,你该当习惯。”
“苍生难,”夏昭衣取出当年临行前老者所递三字,垂眸望着,“历朝历代,未曾见过如此荒诞的帝王。从来王朝将末,皆是各路诸侯举兵,奋力保全帝王,哪怕胸藏二心,也需得师出有名。为何挟天子可令诸侯,因为要做表面功夫,哪怕诸侯不拿所谓天子再当天子,也得求民心,求名声。可是李据,兵强而退,弃了天下和社稷,却是省了诸侯军阀再乔装伪饰,他们连借口不用,肆意聚众以侵天下。苍生为肉,群狼共分之,苍生,难矣。”
“那么,你将何去,”老者说道,“北上,东去,亦或是南下?”
夏昭衣拢眉,目光仍望着苍生难三字。
北上,去找二哥,但夏昭衣明白,老者是在问她要不要对付陶岚。
东去,是寻李据,河京在至东,东边占据整个大乾三分之二的版图,至今仍是姓李。
南下,便是逐鹿中原,那是割据的四方军阀,遍布狼烟的烘炉。
她从未有逐鹿天下的心思,师父却将南下当作了选项。
“我徒。”老者忽又说道。
夏昭衣抬眸:“师父。”
“其实你心中明白,苍生难,真的难于乱世吗?”
夏昭衣摇头:“不论乱或不乱,苍生皆难,但乱世,只会更难。”
“所谓苍生,皆是权势富贵者的燃料,”老者淡淡道,“不论乱或不乱,他们的一辈子,烧成一把灰。”
夏昭衣放下折旧的三字,认真说道:“师父当初要我所思所想的,我每每觉得有答案了,心中困惑却又越发的深,不过,却也越发的大胆。”
“说来听听。”
“仅是说说的话,说不完的,我已写了下来,支离应该已带回。”
老者点头:“那待稍后,便去取来与我一看。”
“嗯。”
“如此,北上,东去,南下,可有所选?”
“有了,”夏昭衣微微一笑,“但若是要你为我选,你选哪道?”
“不选,”老者垂眸端茶,饮了口后淡淡道,“留于山上陪我说说话,弹弹琴,煮煮茶,岂不逍遥。”
“欸?”夏昭衣眉梢微挑,“师父竟有这般孩子气的话?”
老者放下茶盏,忽的,唇角弯开一抹笑。
他极少笑,甚至忘记如何笑,眼下也不知为何笑。
“说吧,”老者说道,“你将去哪。”
“东。”夏昭衣说道。
老者点头,安静一阵,说道:“其实我不愿你入世,可你心中之恨在那山外世间,心魔终需除掉。”
说着,老者取了一旁的舆图出来,在书案上铺开。
舆图极其精细,布景构图比例悦目,山川河道气势雄强,州府地名的落字则秀逸温润。
颜彩皆有,非常舒适的调色,根据新旧,夏昭衣一眼便看出为近来新作。
“师父所画?”她抬头说道。
老者未答是否,淡淡道:“直接杀掉李据不过轻而易举之事,算不得畅快,毁去整个李氏基业,如同他灭夏家满门一般,方才叫复仇。”
夏昭衣深深看了老者一眼,在想是不是被掉包了。
余下三个时辰,夏昭衣一直在书房里。
整个天下版块被老者搁置一旁,他所分析的只有李氏所占河山。
李乾政权以河京为中心,所占领土方圆三千里,离北境最远,也离整个天下乱世最远。
那一整片东地,富饶岁丰,远避战火狼烟,虽被宋致易的领土呈半包围之势所困,但是更东面是泱泱大海,是更开阔广大的天地。
老者着重分析的是地理人文,地理包括土质,气候,陆路水路分布,草木种类,矿脉,山势走向。
人文包括历史名人,文化演变和特色小吃,以及著名古墓,寺庙,行宫的留存。
一些历史事件的原因,经过,结果,影响,老者也都缓缓道来。
夏昭衣并非没有做过功课,但老者说的更详尽,具体,生动。
除了分析这些客观存在之外,对于如何对付李乾,老者则半个字都没有提到。
又一壶新茶煮好,老者端起慢饮,平静看着案牍上的舆图:“当年大乾的大半国力,如今全在东乾之上,李氏当称之为窃国之贼,偷了半个天下去养他李氏一家。”
“师父是特意为了我去了解这些的吗?”夏昭衣说道。
老者朝她看去,点了点头:“我知你执念。”
“师父变了。”
老者长眉微轩:“未变。”
“那莫非,师父一直就这样疼我?”
“……”
夏昭衣笑起来,眉眼映着窗外的天光,似清水横绝。
“师父以前从不喜过问闲事,”夏昭衣说道,“我知道在师父眼里,乱不乱世都无所谓,统观历史演变,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所谓乱世,于师父而言不过王朝更迭的一场儿戏罢了。师父乃天地之客,逍遥自在,关于我夏家那些纷争,师父其实也懒于理会的。但这张舆图,”夏昭衣垂眸看着案牍,“师父,你有心了,待我好的,像是被人掉包了一般。”
“掉包,”老者看着少女的脸,“我徒,被掉包的,恰似是你。”
“……”
夏昭衣笑笑。
恰逢这时,支离在外面第四次敲门,让夏昭衣过去喝鸡汤。
“去吧,”老者说道,“多年未回山上了,到处走走,多看一看,七年变化不少。”
“嗯。”夏昭衣点头。
拉开书房的门,屋外阳光仍好,徐徐清风吹来,不知为何,夏昭衣忽然想到当初赵宁将骨灰递到她手中时,那一番透骨的寒意。
她从不觉得寂寥孤独,也极少害怕惶恐,但是那一瞬间,她前所未有的恐惧着自己的存在。
好在,当时沈冽伸出了手。
这种感觉很微妙,就像是她缩在黑暗的枯井里,有人将手从上面伸下来,要她握着。
是无声而又坚定的力量,哪怕沈冽根本不能理解那骨灰对她意味着什么,可是,他帮了她。
山上的鸡鸭很多,成群跑着,一只只养着很肥美。
夏昭衣在厨院外喝鸡汤,目光看着养得肥美的鸡鸭,只老母鸡跑着跑着,竟还能离地飞起数尺。
“这些哪来的。”夏昭衣好奇问道。
“那些当官的送得,五大箩筐呢!”支离说道,“师父说爬这么高的山送来也不容易,便养下来了。”
夏昭衣点了点头。
“小师姐你不知道,”支离又道,“师父离开时不曾关窗,我们回来时瞧见,那纸张书页被吹出来好多,漫山都是。恰好一只鸡笼坏掉,那些老母鸡拍着翅膀到处飞,那场面,真是绝了。”
“师父岂容凌乱,他最受不了如此,应该会收拾的。”夏昭衣说道。
“师父当时并未在山上,他从晔山回来,便在南塘县等我们,而后我们是一并上的山。说来,这些年好多人来山上找我们,师姐猜猜,来找我们最频繁的人是谁?”
夏昭衣摇头:“不知道。”
“是同渡的应金良,他留了六七封书信呢。”
支离提到应金良,夏昭衣倒是想起了一人,林清风。
她待林清风并无多大好感,也不想过多关注,可赵宁喜欢拿这对师徒开刀。
思及赵宁,她几次称想见她一面,聚上一聚,此次下山,她便顺路去看看吧。
山上的生活清闲自在,夏昭衣房中的桌椅板凳皆被盖了一层白布,用以防灰,但被褥和衣裳仍是要拿出去晒一晒。
她前世个子高挑,虽不能和二哥他们比,但放在寻常女子中是属于拔尖的。
如今的个子只能算是中等偏上,许多衣服要改一改才能穿了。
想着,夏昭衣抬手捏了捏自己的臂膀,紧实有力,但不够结实。
她前世身子并不是很好,是娘胎落下的病根,今生却仍然有些糟糕。
她每日晨练,跑步,练拳,练鞭子,力度和训练量都是够的,却就是没办法练出一身充满力量的肌肉出来。
戴豫和支长乐吃喝玩乐,每日只消稍作运动便有的东西,她却求不得。
在床底的小暗阁里,夏昭衣搬出一口小箱子。
箱子里所装皆是名贵的玉,爹爹和兄长们送的她自不会拿,但她自己寻来的那些玉和珠宝,她打算全部拿去换钱。
想着,夏昭衣收起箱子,抬头朝窗外的东院望去,那边倒也有不少她以前留下的东西可以拿去卖钱。
二哥时常觉得不能理解,问她常年在山上过得可枯燥,他们师徒二人如何耐得住。
其实真的不枯燥,甚至觉得时间永远不够。
老者除却看书和写东西,最爱的是将自己关在山上最大的屋室,也就是东院那媲美大殿的屋子里锯木头或者打铁,要么,便是鼓捣那些药草。
夏昭衣从小跟在他身旁,也养成了这样的喜好。
有时老者外出云游,她一个人更开心,在大屋室里天亮待到天黑,不用吃饭做旁事,别提多快乐。
她所微雕的那些木头,玉,石头,全部都可以拿去卖。
甚至,用夏昭衣三字落款的字画,似乎也能卖钱?
夏昭衣捏着手指,小小心算了笔,甚至已经想好这笔钱要怎么花了。
山上小住五日,第六日天初亮,夏昭衣便起床动身。
厨室外,支离他们更早的起来了,正在后院相侯。
戴豫和支长乐已整理好行囊,支离此次不会同去。
他一方面想跟着夏昭衣,另一方面又觉得和师姐差距太大,再三思量,他决定留在山上陪老者,多读两年书。
洗漱吃完东西,夏昭衣带着昨夜整理好的包袱离开。
以往下山,她只带些许换洗衣物,这一次东西最多,她像是洗劫了自己一样,所装全是金银珠宝。
天上星子未散尽,支长乐和戴豫跟在她后边,迎着清寒晨风,他们缓步穿过百亩良田,一个修长高挑的清瘦身影远远立在紫薇岩旁,夏昭衣有些意外,走去喊道:“师父。”
老者双手负后,抓着一个小包袱,递来给她:“拿着。”
夏昭衣接过,手腕一坠,差点掉下去。
极重极重,但看老者拿着轻松,她一时没有准备,几乎脱手。
不用打开,光听碰撞的声音及这重量,她便知道是什么了。
“师父。”夏昭衣愣了。
“没什么可给你,这东西最实在,”老者淡淡道,“眼下乱世,钱庄不靠谱,我便不给银票了。”
夏昭衣点头:“多谢师父。”
“好好活着,活着回来见我。”
“嗯。”
“去吧。”
“师父告辞。”
未出几步,老者忽又叫道:“我徒。”
夏昭衣回头。
老者看着她,认真说道:“莫再如七年之前。”
夏昭衣双眉轻蹙,点点头:“好。”
下山虽比上山稍显困难,但体力却可省下许多。
隔日黄昏到了山脚,夏昭衣先跟随戴豫去附近一座村子里找齐老头。
齐老头正在研究两块石头,见他们出现,当即扔下手中一切,回屋取了包袱出来,兴冲冲道:“终于可以走了?!”
夏昭衣双手抄胸,笑着说道:“这里日子这般苦么,你焦躁成这样?”
“走走走!”齐老头上来推她,“我们走!”
戴豫和支长乐同时抓着他的衣领往后面提:“少对阿梨动手!”
夏昭衣笑了笑,转身离开。
齐老头忙不迭跟上。
天色越来越黑,夏昭衣在村中买了辆马车,马儿趁夜一路往南塘县奔去,路上见到不少流民,他们聚在一起,垂头走着,脸上神情所见,皆是悲怆。
“乱世最苦,是百姓。”齐老头感叹。
夏昭衣面色平静,似未听闻。
车帘外,天上星子寥落,是个晴朗一夜。
衡香。
一品的兰香自金银花缠枝博山炉中袅袅而起,赵宁斜靠着软榻,将书页又翻去一页。
倚秋端来参茶,轻轻放在一旁的红木小高几上,说道:“大小姐,那些人又来了。”
赵宁朝外面望去一眼,说道:“这么晚了。”
“看来是真有所求,您看,是赶走还是……”
“跟昨日一样,上些茶点,他们爱呆多久便多久。”
倚秋点头:“是。”
楼下别厅,辛顺看着新端来的茶水,听着管事推托敷衍的词,便知又是一个闭门羹。
他微微侧头看向身后,随从当即俯身,他在随从耳边轻声说了几句,随从点点头,转身出去。
百步外一家已经打烊的客栈,随从自后院进去,客栈大堂里坐着三人,聂挥墨正在看书,随从上前:“将军,与昨夜一样。”
聂挥墨没有抬头,侧容平静,烛火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打了片阴影,另一半的脸在阴影之中。
“知道了。”聂挥墨淡声说道。
对面的蔡鹏义神情便没那么好了,他放在桌下的双手拧巴成一团:“聂将军,要不,我去找她?”
“你不用去,”聂挥墨漫不经心的道,“她会把你扔出来的。”
蔡鹏义便闭了嘴,他壮着胆子打量聂挥墨的神情,可着实看不懂他是什么情绪。
数月前,潢口官道关闭,他收到一个消息,带人去拦截了一批十万两的货,他身旁的小吏劝说他将这批货据为己有,并同他分析利弊,称眼下官道关闭,局势正乱,其他人绝对不会发现。
蔡鹏义被说动,便将这批货偷偷藏起,不凑巧,七日后,他就被人举发了。
他当然否认,要人拿出证据,同时最快时间将这批货出手,一个神秘商人就在这时出现,以极低价格问他要了这批货。
他不想给,但是对方同他保证,有足够本事能让这批货在最短时间内离开他的货仓。
后来他才知道,劝他留下这批货的小吏便是举发他的人,并和这个神秘商人一起,都是赵宁的人。
以及当初提供给他消息,称有一批十万两的货要经过他所管辖的道的那人,也是赵宁派来的。
而那批货,是嵇鸿和林清风师徒的。
着实是个心机深重的女人!
十万两的货,她五千两就给拿走了!
蔡鹏义想到这,便浑身怒意燃烧。
但更令他难以招架的,还是眼前这位不见情绪的聂挥墨。
数年前,他得知在京城风生水起的赵大娘子正是他新娶的赵卉的姑姑,乃湖州赵氏失踪已久的赵宁,他立即便去聂挥墨跟前说这件事,终于混到了聂挥墨身旁一席幕僚之位。
而后,聂挥墨带他去到京城,当时那么好的机会,一旦事成,他在大成王那的地位绝对会大大提升。
可是这赵宁,她真是一点都不好对付,他们带来那么多人,硬是掰不下赵宁一根手指头!
如今这局,设得他人头朝不保夕,又是赵宁!
蔡鹏义着实想冲过去,将赵宁那张缺了嘴唇的脑袋给砍下来,立即丢去喂狗!
时间缓缓过去,烛火燃了半截,聂挥墨手里的书已不知翻过去多少页。
蔡鹏义发现,他是真的看得很专注,似乎并不为赵宁的闭门羹而着恼。
其实,十万两的货,丢了便丢了,蔡鹏义当然知道那些货有多值钱,可是,那仅仅对于个人而言值钱,对于大成王的千军万马而言,那真的就是个毛毛雨。
但聂挥墨知道这件事情后,却放下手边的其他要务,选择来走这衡香一趟。
这些年,聂挥墨不曾重用他,京城回来之后,他就被聂挥墨身旁的陈慧东安排了一个小县官,后来多次给聂挥墨写信,都如石沉大海,没有半点音讯。
这一次的这批货,却直接将聂挥墨惊动了。
外面,公鸡开始打鸣了。
蔡鹏义朝微微泛亮的窗棂看去。
漫长一夜,又这么过去了。
卯时,辛顺带人回来。
作为聂挥墨身旁最看重的谋士之一,辛顺什么都强,偏是体力不行,连着熬了数宿,辛顺的眼睛下面挂上了两个显眼的黑眼袋。
“将军。”辛顺恭敬揖礼。
“先生放弃了么?”聂挥墨看着书说道。
“不,”辛顺说道,“今夜还去。”
聂挥墨转眸看他一眼,点了点头:“去休息吧。”
辛顺告退。
他走后不久,聂挥墨终于合上书册。
赵宁所在的宁安楼仍旧车往人来,一整日都是奔疾的人马。
赵宁鲜少管事了,她所培养的几个大掌柜皆可独当一面。
生意越做越大,诸多军阀投来的目光便也越来越多,但此地为衡香,千古书香之地,东平学府于庚寅年迁来后,此地不曾受到任何战火干扰,不论田大姚还是宋致易,皆不敢动此。
宣武军当年在京城屠尽青山书院,杀尽数条长街的学子文人,破私塾,平学院,连写字先生都不放过,此举将天下文人学士彻底激怒。
李据弃都去往河京之后,有文人就此檄文声讨,加之定国公府冤屈大白于天下,故而这数年间,李据在东乾之外恶名遍扬,皆骂其无道,斥其焚祖夷宗,伤化虐民,无德无能,国之贼狗。
李据民心尽失,声名狼藉,什么帝王皆天命神授,什么圣人之性不可名性,这些诗书教化之理再难使人信奉,所谓礼崩乐坏,乃自上始崩。
而对田大姚,宋致易,或其他起义诸侯军阀而言,他们此时皆需能人谋士为己所用,万不敢得罪这些文人。
是以,东平学府迁入衡香,恰使得衡香于乱世之中成为一方诗书圣地。
赵宁极为聪明,随东平学府在衡香定居,并每年拨大量钱款赠予东平学府,名利双收。
又来了几辆华贵马车停在宁安楼前,衣着名贵的商人们自马车上下来。
宁安楼大门另一侧跑出几个小厮,吆喝照顾这些马车和轿子去一旁停靠。
商人们的车夫和随从态度自也随和,忽的瞧见小厮中面目最丑,虽高大却跛脚严重的那位,不由多一些侧目。
谷乙浑不在意,咧着口黄牙冲人回笑,嘴巴倒是能说的,一口一声爷和小哥,叫得可勤。
但这长相,着实不讨喜。
停靠完马车,众人前后回去大堂正面,这时瞧见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娘子焦急立在门口不远处,翘首望着侧门这边的空地,似在等人。
肤质和气质,一看便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但是这身衣裳打扮,却又太穷酸了些。
就在大家漫不经心打量之时,那个跛脚丑小厮跟在后边出来了,小娘子一见到他,立马上前:“钱呢,你躲我数日,钱倒是给我!”
谷乙一张奉承笑脸,在看到她后立马收尽,忙快步过去推她:“没见我在干活,滚回家去!”
小娘子被推得踉跄,气嚷:“你将我的首饰全给卖了拿去赌,输的一分没给我剩!前几日领的工钱也不给我,你明知我怀胎三月,你要饿死我吗!”
车夫随从们停下脚步,你看我,我看你,不可思议这竟是一对过日子的两口子。
楚管事这时拿着几本账册自东亭街回来,下得马车见到此状,楚管事没说什么,抬脚朝里面走去。
倒是小娘子见到了他,多年委屈冲上心头,再一次不管不顾的冲上去:“楚管事!你为我做主啊!!”
楚管事脚步没停,小娘子抓着他的胳膊:“楚管事,求求你,你帮我一回吧!”
“载春你干什么!”楚管事身旁的大汉立即将她推开。
楚管事冷冷看了她一眼,拍了拍被她抓过的衣裳,像是什么脏东西一般。
“楚管事!”载春大哭,“你帮帮我呀!”
“你这婆娘给我丢够脸了!!”谷乙冲过来拽起她,“给我回去!”
载春还在哭,一口一声喊着楚管事,喊着大小姐。
周围邻里的商铺们虽习惯见这一幕,但还是会探出脑袋张望。
那些商人的随从和车夫们也围在那看热闹一般。
就看到这个面丑的跛脚男人将小娘子一路拽走,走远了竟动起手,在小巷口的拐弯处打她。
小娘子抬手反抗,但对方虽然跛脚,却生得高大,加之男女天生力量有别,完全不是对手,反招致更恶毒的殴打。
离开前,谷乙指着角落里鼻青脸肿,鬓发凌乱的载春怒声说道:“再给我这样闹到门口,害我丢了饭碗,我就他娘的把你肚子里的种给活剖出来煮给你吃!”
载春浑身发抖,捂着被扇肿了的脸抬眸瞪他。
“滚!”谷乙骂道。
附近仍有不少人看着,指指点点,细声嘀咕。
载春擦掉眼泪,扶着墙角爬起,跛着脚走了。
不远处一个小厮将全程看在眼里,目光落在载春脸上,实在熟悉。
想了想,小厮掉头离开,跑去远处那家归园客栈,自后门进去。
蔡鹏义熬了一宿,才睡下没多久,小厮过去直接将他推醒。
这是蔡鹏义亲口吩咐的,但凡有什么发现,不管什么时候,第一时间告知他。
他如今命在旦夕,聂挥墨虽然没说什么,但是这个男人太深沉,蔡鹏义知道,聂挥墨可以面无表情动一动手指,他就能人头落地。
“载春?”蔡鹏义回忆这个名字,“倒是有些耳熟。”
“姑爷,我确定她就是当年跟着赵宁一起离开湖州的,”小厮说道,“我跟她以前见过好几次面,在后院里。”
蔡鹏义点着头,想了想,凑在小厮耳朵旁边低语,让他先不要声张此事,去周围先打听一下为什么载春会过成这样。
小厮应声,转身走了。
出来时,撞见一袭黑衣的聂挥墨,男人身板高大,多年行军打仗,练了一身魁梧体魄,他双手负后站在窗旁,一双深不见底的目光眺着窗外。
小厮咽了口唾沫,经过时喊道:“见过大将军。”
“什么事都别做,”聂挥墨没回头,看着外面淡声说道,“安分一点。”
小厮一咯噔,愣愣看着他,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莫非,就是赵宁这事?
昭州离衡香,水路两天,陆路得多加两天。
正午时分,老佟在清澈大湖旁停靠纳凉,天光水光一片澄澈,另一边翠林如海,长风一起,一波一波绿浪叠叠卷伏,广袤无边。
路旁的茶肆搭了很大的棚子用以遮挡日头,伙计端来茶水糕点,齐老头想喝酒,跑去车厢外问夏昭衣可否,夏昭衣拒绝。
齐老头小声嘀咕,骂骂咧咧,听到身后传来马车声,齐老头回过头去,一队一看便不寻常的马队从道上走来。
皆是膘肥体壮的马,六个近卫在前开道,后边的马车车厢华贵不俗,连车夫身上的衣衫都是很好的料子。
马车慢悠悠在茶肆停下,茶肆里行脚赶路的人赶紧退开腾出位置,知道这是不易惹的。
跟在车厢旁的随从对着车厢窗帘小声说话,而后去茶肆里面找掌柜。
众人看着他们,一片安静。
“好生张扬,”齐老头回来后对支长乐和老佟说道,“不知道马车上是什么人。”
“未必便是张扬,”支长乐说道,“人家说不定已是最寻常低调的出行了,只是人家天生的档次在那。”
齐老头竖起拇指:“不愧是阿梨身边跟久了的人。”
喝完了茶,小作休息,老佟和支长乐便回去马车,继续赶路。
入夜到了离衡香只有七十里了的城郊山涧口,他们在山脚一家客栈停下。
山涧里水流涛涛奔下,夏昭衣吃了些糕点,想出去走走,齐老头忙也跟去。
“这老家伙,成天拉着阿梨聊石头和土质。”老佟看着他们的背影,不满说道。
“我们阿梨见识广,博学多才,谁不爱和她聊天呢。”支长乐得意道。
话音落下,却见他们来时的路,那队车马又来了。
这边就这几家客栈,马队过来停靠,跟白日所见那茶肆一样,客栈里的人纷纷退让。
随从掀开车帘,伸手自车上牵出一人,众人好奇盯着,是个年约四十,锦衣玉袍的清瘦男人。
男人轩昂矍铄,双眸晶亮锐利,肃容面貌,不怒而威。
他没多看旁人一眼,几个近卫开道,他随之一并进去客栈。
“其实这样的人到处都是,”支长乐说道,“咱们当年在京城看见过的那些大官,每个都能有这样的排场。”
“就是。”老佟说道。
“但是阿梨只有独一个,天下谁不想要阿梨呢。”
老佟托腮,斜了支长乐一眼:“你一年比一年会拍马屁了。”
几家客栈檐下的风灯连排于风中晃着,这队人马上了一家客栈歇脚,不多时,客栈门前的空地上恢复热闹。
夏昭衣和齐老头在半个时辰后慢步回来,天上星子漫布,月光清冷,轻烟般的云偶尔飘过,像是为月亮遮了透薄的纱。
齐老头看到那边停靠着的马匹和马车,说道:“真是巧,又撞见了。”
夏昭衣随意望去一眼,收回视线。
隔日,他们早起出发,午时在衡香近郊的茶肆停下休息,没多久,又遇见了这队人马。
夏昭衣跟昨日一样,并未下马车,窗帘卷着,她靠在车上看书。
后面的马队缓慢停下,跟在车厢外面的随从看到这辆马车,再看向那边的支长乐和老佟,对车厢里的中年男人小声说话。
齐老头边吃花生边说道:“他们目标大,咱们目标也不小,马车比不上他们华贵,可现今这乱世,能有辆马车的,怎么看都不是常人,他们定也记着我们了。”
话音落下,便见那随从走来,拱手笑道:“几位壮士,多次遇见,实乃机缘。”
老佟和支长乐颇是豪气的抬手抱拳一拱:“好说!”
“见过!”
“诸位壮士也是往衡香去的?”随从笑道。
“对,我们去衡香。”老佟说道。
“巧了,我们也是去衡香的,几位是衡香人士吗?”
夏昭衣自书卷上抬起眼睛,朝窗外淡淡望去。
支长乐摇头:“我们不是,去衡香见个老友,你们呢,你们是衡香人?”
“也不是,我们也是衡香去寻人的,”随从笑道,“两位壮士好粗的臂膀,孔武有力,若是去当兵,定能有番作为啊。”
支长乐和老佟脸色一僵,没有接话。
他们本就是当兵的,可惜是逃兵。
而且当的那几年兵,哪里有半分作为。
气氛僵凝了瞬,齐老头摆摆手:“走走走,你赶紧走,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我们歇息够了要上路,你们也快走吧,我们各走各的道。”
随从却也不尴尬,拱手笑道:“若是在衡香再有机缘碰到,那便真是投缘,届时可莫再赶小的,咱们到时便坐下喝茶一叙,交个朋友。”
齐老头神情不耐,再又摆手:“快走。”
随从笑着告辞离开。
老佟他们没有多留,稍微吃饱喝足,便又回来了。
老佟和支长乐在外驾车,齐老头坐入车厢同夏昭衣说那伙人没安好心,看样子是要拉老佟和支长乐入伙。
“这样到处招兵买马的人,绝不是什么善类,”齐老头特意强调,“赵大娘子又树大招风,我们进城去找她,指不定又要惹些什么。”
夏昭衣淡笑,收起书卷。
马车颠簸,不宜再看。
她望向外面的湖光水色,天空倒映大湖,清澈透明,天地似平行着两大片纯白的云,心旷神怡。
“提起这些,忽然想到衡香还有一个玄妙之处。”夏昭衣说道。
“玄妙?”齐老头注意到了她的用词。
“数年前,我们在龙渊之下有一番遭遇,”夏昭衣望着窗外,“后来我们死里逃生,有人写了一封信给我,她要我保护好自己,最好三个月以内不要去衡香和枕州,也尽量避开衡香和枕州的附近州府。”
“死里逃生,保护自己,”齐老头皱眉,“阿梨,听起来很严峻?”
“倒还好,只是当时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所以我将这封信忘却了。”
“那你此次来衡香是……”
“仍是与这封信无关,”夏昭衣双眉轻敛,“凑巧东平学府和赵宁都在衡香罢了,至于那些玄妙的事,我等着那些人自己来找我。”
衡香这几年有所扩建,正逢草木欣然之季,满城秀美,街道郁勃,街上人流密集,入目是这些年已经很少见到了的昌盛。
夏昭衣入城先让支长乐打听城中最繁华的几家客栈,入住之后,她取了两幅生前字画交予齐老头,让老佟陪他去出手,她则取了两件山上带的珠宝,去另寻卖家。
她并不求多高价格,与心中估价差不多便可,卖家却很豪爽,给出了比她估价还高出一倍的价钱。
两件珠宝轻松换了现银,时间还剩,她便带支长乐沿街去逛,随意看看有无要转手的铺子。
路过东平学府门口,仍是文房四宝的天下,真有几家铺子要售出,夏昭衣进去谈话,支长乐听到隔壁茶楼的拍案,便在门口等着,顺道一听。
茶楼在说的,正是游州从信一战。
宋致易水淹尉平府,死伤数目从上千变成近万,数万人流离失所,难民四逃,不少难民便逃来了衡香。
说书先生骂得口干舌燥,座下群情激愤,支长乐听着心底悲凉,那些漂来的密集的江中浮尸,他可是亲眼见到有多惨绝。
一辆精致奢华的轿子自后面而来。
跟在外面的随从一眼看到人群里块头最大的支长乐,顿然一喜,同轿子里的中年男子轻声请示后,抬脚走去:“壮士!”
支长乐回过头来,随从抱拳:“壮士,又遇见了,说来,这不是巧嘛。”
支长乐打量他:“萍水相逢罢了,你有何事?”
随从笑笑:“壮士英雄盖世,一身威猛,勇武气概,某一见便生相交之心,试问,谁不喜和英雄来往呢?”
支长乐垂头打量了自己一番,笑起说道:“当真威武?”
“当真威武。”随从竖起大拇指。
支长乐被夸的脸红,挠了挠脖子:“好说,好说。”
“壮士,敢问是哪里人?”
支长乐看向停在后面的轿子,缓过神来,皱眉说道:“你问这个作甚?”
“壮士莫误会,我就是觉得,如壮士这般强壮健勇之人,该当于此乱世有番大作为,大丈夫顶天立地,岂甘平庸?”
支长乐摆手:“你们走吧。”
这时茶楼说书先生又一拍案,正说到激昂之处,满座哗然,纷纷痛骂宋致易。
“着实可气啊,”随从叹息,“这宋致易实乃恶贼!苍生黎民受苦受难,流离失所,人命贱如草芥,可叹啊!”
支长乐听着难受,点头说道:“百姓所求不过一口温饱,这他娘的,活着都成奢望。”
“可不就是!壮士,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好男儿当为国为民,当匡扶天下!你生得这般强壮,天生便该是建功立业之人!大丈夫驰骋沙场,一展慷慨抱负,一释胸中热血,岂不快哉?岂不磅礴?壮士没有半点向往吗?”
支长乐:“……”
竟,竟真的被说得满腔热血,四肢都有了干劲一般。
支长乐重新看向停在那边的轿子,不由说道:“那轿中所坐,是何人?”
随从一笑,上前说道:“乃可以助你成就大业之人!身份在此街上不好详说,若是壮士有意,便于明日黄昏酉时去通临西街的归园客栈找我们。壮士,这可是难得的机遇,莫要错过。”
支长乐点点头:“嗯。”
随从拱手抱拳:“告辞。”
支长乐看着他们走远,胸腔里的心跳仍是快的,他抬手摸着,顿了顿,转身去找夏昭衣。
这家文坊并不大,夏昭衣和掌柜的就坐在椅子上,因外面那番对话,他们的交谈停了下来。
掌柜的听的双目正愣,隐隐似有热泪,胸中一口对世道的怨气恨气,不知如何去抒发。
夏昭衣端着茶盏慢饮,见支长乐进来,说道:“谈妥了,今后这家店是我们的了,连地契一并转给了我们。”
支长乐到嘴边的话于是变成了:“哇!”
他转头四下看去,文坊不大,但明亮干净,满满的书香气息,桌椅摆设极具考究,墙上所挂字画裱框精致,那些灯座都是一个赛一个的雅致。
“太好了,这家店铺。”支长乐由衷说道。
掌柜的回过神来,起身说道:“是了,我这便去拿纸笔。”
这里不比游子庄,店铺和地契的转交手续并不好办,还得去衙门那边跑几趟,但是掌柜的说他有门路,会在两日内都办好。
这家铺子便算是买好了,不过这里的这名伙计是掌柜的学徒,皆是会跟着掌柜离开,所以夏昭衣还得招个掌柜和伙计。
她当即便以店中笔墨写了招募,贴在了外头,取代了店铺转让的启事。
掌柜的一瞧这字,眉头都扬起来了:“着实是巧,姑娘这字竟与我这般像。”
夏昭衣一笑:“巧了,还真是像。”
掌柜的看着启事,蓦然大惊,转过头去,这才正式打量这名少女。
初见惊艳过她的清丽貌美和气质仪容,但美女到处都有,在商言商,容貌可推去一边。
至于买下店铺,也并无惊讶,衡香有一个赵大娘子在,所以女人做生意买铺子,都不算什么。
可这手字,不得不道一声绝。
他才不信这姑娘的字迹会同他一模一样,方才签在契约上的名字可不是这样的写法。
效仿他人字迹者不是没有,掌柜的自己都会一些,可是他需要时间,并且逐字逐句去模仿,但眼前这少女却……
掌柜的看向墙上所挂字画,虽然都是他所出,但文字不多,再者,便是刚才的契约和才撕下来的这张启事了。
“姑娘,”掌柜的声音都有些颤,“高人啊。”
甚至连怪对方为何学自己字迹的脾气都没有,满心只有大写的服。
夏昭衣笑笑:“掌柜的莫要如此,真是恰好一样,店铺余下的事便有劳掌柜了,我明日再来。”
掌柜的拱手:“好说,姑娘。”
夏昭衣带支长乐离开,经过东平学府门口,恰遇几个形色匆匆的先生带着几个学生快步出来,上去不远处的三辆马车。
其中两个先生,夏昭衣还识得,是邱先生和大晗先生。
“不知是何事,”支长乐说道,“形色这般匆匆。”
那些学生都是陌生面孔,而先生中,只有其中一位是夏昭衣以前认识的。
几辆马车扬长而去,速度很快。
一旁有几家伙计坐在门口晒太阳,见这阵仗,很小声的议论。
“又不知出了什么事。”
“东平学府一直便没个消停。”
“毕竟风口浪尖嘛,着实难挡。”
“唉,希望东平学府莫出事,否则我等也要跟着垮。”
夏昭衣看向东平学府,建筑风格并不如京城威仪庄严,多了几丝雅致古拙,上面所悬匾额仍是京城那块,是前任院长欧阳先生的亲笔。
眼前似浮现许多人的音容,夏昭衣收回视线,压下心头浮起的几丝酸楚。
回去客栈,齐老头和老佟还未回来,夏昭衣在楼下大堂要了些茶点。
所坐位置靠近窗扇,天光落下,明亮干净,夏昭衣在执笔写字,支长乐则托腮望着外面的窗口发呆。
大约小半个时辰,齐老头和老佟终于回来了,二人步伐很快,模样焦灼紧张。
支长乐开口唤他们,他们忙走来坐下,气息尚未平复,齐老头便说道:“我听说,大晗先生被毒死了!”
夏昭衣的笔端一顿,在纸上留下极深墨点,抬眸朝齐老头望去。
“就在刚刚!我看到尸体被送去东平学府了!听说前阵子好几个先生都被抓走了,一天毒死一个,眼下已是第三天,下一个是詹陈先生!”
支长乐傻眼:“谁干的?!竟要对东平学府动手!”
“不知啊!打听了很多人,打听不到!”
“目前来看,东平学府明面上仍维持着风平浪静,”夏昭衣沉声说道,“那可能是,李据的人。”
“天荣卫来了?”支长乐惊道。
夏昭衣面淡无波,但听到这三字时,她几乎要将手中笔杆捏断。
齐老头想了想,点头说道:“也是,之前他们可能过不到衡香,如今游州一乱,东乾的人马乘乱过来便变轻松许多。”
“阿梨,”老佟看向少女,“眼下如何是好?你要管吗?”
夏昭衣没说话,将笔轻轻搁下,转眸看向窗外。
客栈一旁有条水波清漾的溪河,水声潺湲好听,阳光细碎落在上面,一片粼粼金波。
“不太对劲,”齐老头说道,“此事看来又很奇怪,衡香看似平静,实则波涛暗涌,这里有诸多眼睛都是因东平学府而来,眼下东平学府出得这事,那些势力没道理坐得住。难道都在暗中看戏,互相制衡,看谁先坐不住?”
这些年,东乾对东平学府并非一直没有行动,夏昭衣自赵宁处所收来的信中得知,所谓“圣旨”至少已颁七道,令东平学府迁去河京。
这是不可能的,傻子才会去。
东乾也曾暗中派来不少人手,但从未像现在这样,直接对先生们下手。
或许的确与此次游州战事有关,关口戒备松懈,来的人马变多,足够他们行事了。
夏昭衣脸上没有什么神情,但是渐斜的阳光落在她脸上,她的脸失了血色,浮着苍白。
大晗先生德高望重,当年在京城,院士学监皆被带去河京,便是他和邱先生一起主持东平学府的局面。
以及,他还是大哥夏昭德的授业恩师。
其实,在河京也有一所“东平学府”,正是被带走的杜院士所创,但世人所认定的,只有衡香这一座。
去年,杜院士自缢了。
家国疮痍,桃李凋零,老先生的风骨不再恋世。
“阿梨?”齐老头低低唤道。
夏昭衣收回视线。
“本就要对付东乾,所以这次的事情要不要管呢。”
“管这一次,还有下一次,”夏昭衣说道,“明面上若我们出面,今后局面会更糟,所以,此事我们管不了,得让能管的人去。”
“能管的人?”
夏昭衣起身:“我去找赵宁。”
宁安楼停着诸多马车,今日的车马尤其多,一旁的空地快塞不下了。
看守骏马的侍卫立了一排,华贵的轿子规整有序,谷乙随着其他小厮来回奔走,虽然貌丑,但说出口的话尤为讨喜,逢谁都叫爷。
夕阳前的天空铺着绚烂彩霞,明洁蔚蓝的底,棉白轻纱的云,徐徐清风缓送,该是非常惬意的时刻。
通临街是整个衡香最繁盛的街市,街道宽敞,东西两面各有两个坊市,尤其是东面那座市集,邻水而建,皆是吃喝玩乐。
夏昭衣所住的这座衡香数一数二的繁华客栈,便就在东街。
她带着齐老头一路往西街走去,边寻着赵宁所说的宁安楼,沿街许多人在点灯笼悬挂,迎接入夜。
一阵谩骂遥遥传来。
齐老头抬头张望,本就心情不如何,听到有人骂得这么难听,齐老头也跟着唾骂几句。
谩骂声中夹杂女人的哭声,好些人围在那边。
有妇人大声嚷道:“别报官别报官!我家那口子跑去喊她丈夫了,别报官!”
“报官啊!不报官留着干啥呢,这都第几次了!”
“报官有啥用,还是让她丈夫收拾她最好!”
齐老头勾起好奇,对夏昭衣道:“我去看看。”
他小跑了上去。
一个女人跪在地上抱着脑袋,蓬头垢面,哭得凄惨。
后面是家药店,女人身旁还散落着一些药材,齐老头眼尖,一眼看到两根须粗的人参,这可值不少钱。
药店的掌柜和伙计正在痛骂,掌柜的一看面相便是不好惹的人,谩骂途中,又伸手去揪打地上的女人。
“谷乙来了!”人群里面有人喊道。
“别打了,她丈夫来了,喊来赔钱了!”
女人跪趴在地,听到“谷乙”二字,发抖得更加厉害。
齐老头朝前面看去,来的男人个头不小,有支长乐和老佟那么高,但跛脚的厉害,面貌也奇丑无比。
男人在别人的领路下快步走来,近了之后忽然扬起一脚,对着地上跪趴着的女人后背便猛的踢去。
这一脚,来得比之前掌柜的和伙计的扭打还要严重,女人痛呼一声,贴着粗糙地面滑飞出去。
“你这不要脸的贼婆娘!”谷乙骂道,上前又是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