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观的人纷纷叫嚷,有喊住手,有喊活该,好些妇人摇头啧啧,还有很多人哈哈笑,要男人下手再重点,教不好自家婆娘算什么男人。
齐老头在旁皱眉,看向后面走来的少女,忙拨开人群几步位置:“阿梨,你快来瞧。”
夏昭衣才过来,便见谷乙抬起的脚忽被人一脚踹开。
谷乙本就跛脚,顿时落了个下盘不稳,高大身子轰然摔地,跌了个结实。
横空冒出来的男人同样身材高大,俯身扶起地上的少妇,斥骂谷乙:“当街打女人,算什么东西?!”
男人约莫二十出头,一套深紫色干练劲衣,腰旁悬着佩刀,目光朝地上药材打量过去。
夏昭衣看了他一眼,朝他所扶的少妇看去,乍见觉得眼熟,夏昭衣稍一回想,略略一愣,载春。
与数年前机灵娇俏的姑娘判若两人,肤色还是白皙的,但眼角眉梢皆是憔悴,眼下蓬头垢面,虽被打的惨,不过很多乌青淤肿看得出是旧伤。
场面因年轻男人的出现而变更乱,好事的人上前解释少妇为何被打,并说她该打,不值得同情。
也有人仗着人多指责他插手旁人家务,多管闲事。
齐老头也想上前理论,问夏昭衣可否,夏昭衣自载春身上收回视线,说道:“我们走吧。”
“可是……”
夏昭衣已转身往外面走去了。
齐老头看了眼年轻男人和少妇,还有地上爬起来的丈夫,掉头跟上夏昭衣。
宁安楼前的小厮和伙计不能去药铺那看热闹,趁着清闲,诸人踮着脚在那张望,随口议论着谷乙对朋友不错,对自家婆娘是真不好,也有说这个婆娘也不是好人,而后细数起一堆往事。
这时来了几辆马车和轿子,小厮们变了脸,笑盈盈的恭敬迎去。
夏昭衣和齐老头一路找到宁安楼,便见一个珠环翠绕的夫人自一辆精美雅致的轿子上下来,伸手搭在旁边丫鬟的腕上,脑袋微扬,朝宁安楼缓慢倨傲而去。
齐老头不嫌事大,嘿嘿说道:“阿梨,那夫人有点意思,好玩。”
话音落下,听得另一旁侧门传来一声“呀”的低呼,齐老头和夏昭衣转眸看去,倚秋捏着手绢,一双莹亮眼眸欣然盯着夏昭衣,随后快步走来。
“阿梨姑娘!可是阿梨姑娘?”
“倚秋,”夏昭衣笑道,“是我。”
“哎呀!”倚秋开心叫道,“阿梨姑娘,竟真是你!”
她惊喜的不能已,伸手想握夏昭衣双手,到一半又缩回去,失笑说道:“快快,阿梨姑娘请随我来吧,我们家大娘子可想你了!”
领着夏昭衣进宁安楼富丽堂皇的大门时,倚秋忽的想起自己此行下来的目的,她转头朝药铺方向望去。
算了算了,载春便自求多福吧。
外头的小厮们好奇打量夏昭衣背影,不知来得是何人,头一次见到倚秋这般激动。
大堂里的人也纷纷将视线投去。
楚管事正在对账目,一旁的伙计不明所以的轻推他,好奇问他来得是谁。
楚管事抬头,少女巴掌大的脸,肤白赛雪,眉眼水灵,五官玉琢般精致,一袭黛色长裙,以素银墨线勾勒出疏散的惜缘花纹,腰间是绣着双仙凤尾的暗白腰封,外披一件略显透明的鸦蓝色纱衫,缥缈的如似被清泉晕开的山水淡墨。
素净沉稳的配色,乍一眼在人群中低调内敛,多瞧几眼才是出众绝世的仙骨风姿。
而正因为眼下她是众人焦点,所以才有这多瞧几眼的功夫,楚管事愣了片刻,等恍惚将她眉眼和记忆里的小童对上,他手中所握茶盏差点将账本打湿。
但楚管事毕竟是楚管事,再惊诧也知道堂内人多嘴杂,克制住脱口而出的人名,忙绕过柜台,开心唤道:“姑娘来了!”
大堂里的众人不知少女是谁,各自猜测。
坐在最远处窗旁的一个随从站起身,好奇朝大堂内张望,越看越觉少女眼熟,伸手去推旁边打盹的梁俊。
喊了好几声少爷,终于将梁俊唤醒,但是等抬头去看,夏昭衣已被倚秋和楚管事领上楼去了。
大堂里一片议论纷纷。
梁俊拿出一颗薄荷糖塞入嘴中嚼着,皱眉说道:“什么姑娘,值得你这般激动。”
随从拍着脑袋,一个人名就要到嘴边,却怎么都喊不出来。
梁俊抬手倒茶,随从“呀”了一声,叫道:“想起来了,是那个阿梨!”
梁俊手里的茶水一颤,往外边洒去:“谁?阿梨?”
“对对,就是那个在东平学府门口,和宣武军他们对峙的女童!那个拦了皇上,将京城搅得天翻地覆的阿梨!”
梁俊忙站起,向来沉稳的性子少见这般不淡定。
“少爷,阿梨姑娘和沈郎君关系甚好,您一路要找沈郎君,眼下遇见阿梨姑娘,岂不比找赵大娘子更稳妥?我就说,咱们这一趟肯定得来的!来衡香就是对的!”
梁俊已听不到随从在旁邀功了,他心情澎湃的轻叩着一旁桌面,较频繁的速度暴露了他的激动心情。
缓了缓,梁俊坐回去,将没倒满的茶盏斟满,高兴说道:“便等阿梨姑娘下来吧!”
“嗯!”
赵宁正在看玉。
她其实对玉没多大喜爱,可近来别人送礼,总爱送玉给她。
“这几块古玉当真是极品,你若是瞧不上,我随意往东平学府送去,哪个先生不爱。”屈夫人在旁说道。
赵宁没有反应,安静看着。
偏厅本就开着的门忽被轻轻敲响,倚秋进来笑道:“大小姐,您瞧瞧,谁来了!”
屋内众人转目看去,跟在后面进来的少女脚步轻盈,打量了一番偏厅,星子一般明亮眼眸朝赵宁看去。
赵宁眨巴了下眼睛,面纱下的唇角弯起,疾步走来:“阿梨!”
“赵宁。”夏昭衣笑道。
“这般大了!”赵宁牵起夏昭衣的双手,上下来回,欣喜打量,“亭亭玉立,好一个曼妙的阿梨!”
“个子还不够,盼着再长点呢。”夏昭衣说道。
“这岂会不够,”倚秋笑道,抬手比划了下,“阿梨姑娘分明比屋里的人都高的。”
“阿梨说不高便是不高,”赵宁朝她看去,“今夜多弄些猪筒骨,没有就令人去现杀两头,多煲些骨头汤,再另外多煮些豆腐。”
夏昭衣被逗笑。
倚秋也跟着嘻嘻笑,同时看到自家娘子激动成这般,倚秋不知自己为什么,竟觉得鼻尖有些酸,眼眶跟着泛红了一圈。
赵宁这些年名声在外,齐老头早便听过她。
之前听说夏昭衣和赵宁有交情,绝没想到是这样好的交情。
传说里毒蝎一样狠,冰块一样冷的赵大娘子在夏昭衣跟前全然没半分架子,那欣喜的模样是装不出的。
赵宁领着夏昭衣去到里面的上座,齐老头这才发现屋里还坐着个女人,正是先前才楼下所瞧,一股子高傲作态的夫人,他还曾出言说了人几句。
屈夫人一双眼睛凝在夏昭衣身上,一双上了浓妆的眼眸充满好奇,欣赏,喜爱。
“阿梨,”屈夫人开口说道,“便是当年在京城那传说一般的女童?”
“你带你的玉先回吧。”赵宁下逐客令。
“我以为我面子够大了,从不需在你这排号等着见你,岂知人上有人呢,”屈夫人故意哼道,起身走来夏昭衣跟前,“阿梨姑娘,我这才第一眼见你就觉喜欢,看着真是个妙人。我姓屈,家住城北,我丈夫死得早,家财全归了我,膝下无儿无女,每天都是清闲,阿梨姑娘若有空,可去我那边玩一玩,喝杯茶听个曲。”
夏昭衣微笑:“屈夫人好。”
“你还不走?”赵宁说道。
屈夫人未觉半分尴尬,笑了笑:“那成,那我就先走了,阿梨姑娘再会。”
“屈夫人慢走。”夏昭衣说道。
屈夫人笑着摆了下手绢,侧眸看向身后丫鬟:“走吧。”
小丫鬟应声,上前过来搀扶。
“阿梨姑娘,我这便先告辞了。”屈夫人对夏昭衣笑道。
倚秋笑着上前:“屈夫人,我送您。”
看着她们离开,赵宁收回视线:“阿梨,坐。”
她请夏昭衣在一旁坐下,并未回去软榻,就着夏昭衣身旁椅子而坐,隔着一方紫檀木高脚方几。
“此次你来衡香,未在书信上提过半句,说来,我距最后一次收到你的信都快过去一个月了,倒是沈郎君给我写了一封信。”
“沈冽?”
“嗯,他有一大批货托我送去苍晋,在信上提到与你遇见之事。”
“苍晋……那批货是给松炀营吗?”
“嗯,恰好同你之前要我送的那批赶上了个前后脚。”
夏昭衣点点头,说道:“我与沈郎君一起时,他未同我说过这个。”
“他之前都是自己派人送的,眼下不好送了,田大姚和宋致易在游州你争我抢,仄阳道被他们所控,我用银子所打通的暗线,反倒稳妥。”
夏昭衣又点了下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倚秋端茶进来,笑盈盈道:“屈夫人当真喜欢阿梨姑娘,一直在提。”
两盏上好的一品龙井被倚秋放下,热腾腾的茶香散开,带着浓郁清甜。
赵宁抬手,将脸上的纱布摘下,端起茶盏时说道:“屈夫人为人不错,有些往来并无不可,不过你此次来衡香,只是路过吧。”
“我要去游州。”夏昭衣说道。
赵宁一顿:“你要去,游州?”
“我长大了呀,”夏昭衣弯唇一笑,露出唇边两个很浅的小梨涡,“一些事情,便该清算了。”
“……”
赵宁肃容,这句话的份量,她知道有多大。
“阿梨,”赵宁认真说道,“若有任何需要我的,你不用对我客气。”
“眼下是有,”夏昭衣便当真不客气的说道,“同东平学府有关,以及,”她看向坐在远处门口进来位置喝茶吃糕点的齐老头,“那位齐老先生。”
齐老头一听,忙站起身,抹了抹唇边的糕点:“阿梨,啥事?”
“我想将这位齐老先生和另一位先生暂留在你这里两月,”夏昭衣看着齐老头,话是对赵宁说道,“那另一位先生,也许后天早上能来。”
楼下的人一直在等。
先是被屈夫人插队,而后又被夏昭衣插队,他们都很生气,但是没有办法,毕竟有求于人。
足足过去一个时辰,才听得楼上传来脚步声。
倚秋陪着夏昭衣下来,楚管事见状迎去:“夏姑娘要走了吗?”
“嗯,我得回去了。”夏昭衣说道。
楚管事“咦”了声,看向夏昭衣后面:“那位,老先生呢?”
“齐老先生先留在咱们这里,”倚秋替夏昭衣回答,“现在在楼上同大娘子说话呢。”
楚管事觉得奇怪,不过没说什么,转头问夏昭衣可需要轿子或马车什么的。
夏昭衣摇头:“不用,我徒步回去,楚管事你忙吧,不用管我。”
屋外的夕阳余光快褪尽了,长街万家灯火燃起,宁安楼门前空地的一排灯座极是好看,特制的灯架和灯纸,将那些火光变得更明更亮。
倚秋一路相送,跟着夏昭衣出来,就在夏昭衣回身要她回去时,余光见到一个锦绣长衫的年轻公子快步奔来,到跟前后双手作揖,一个深深鞠躬:“阿梨姑娘!”
声音喊得不响,倚秋当即皱眉,就准备喊人时,夏昭衣说道:“你认得我?”
“某乃梁俊!”梁俊喘气说道,“阿梨姑娘,我乃东平学府的学子,不对,是前学子!当年在京城得一见到阿梨姑娘的仙姿,我便记着了。”
“当年我尚年幼,哪有仙姿可言,这样的形容放在任意一个女童身上皆是不妥。”夏昭衣说道。
“是在下失言,在下失言,”梁俊恼的想打自己的脸,“阿梨姑娘,在下想请阿梨姑娘帮我一个忙,实乃不情之请。”
“你这人好生不见外,”倚秋说道,“阿梨都不识得你,怎一上来便要人帮忙的。”
梁俊一张眉清目秀的脸红了大半:“在下,在下……”
梁俊的几个随从这时追上来,喊了声“少爷”,见这局面也是尴尬,朝眼前少女看去,不太敢直视,悄悄打量。
“你想要我帮什么?”夏昭衣问道。
梁俊仍是为难,缓了缓,说道:“此事说来,阿梨姑娘可能觉得匪夷所思,在下,是想要阿梨姑娘为我引荐云梁沈家二郎,沈冽。”
“引荐?”夏昭衣眨巴眼睛,“你同沈郎君不认识?”
“嗯……不认识的。”
“果真,好奇怪。”倚秋在夏昭衣耳边悄声说道。
夏昭衣看着梁俊,说是奇怪,其实也不奇怪。
不管盛世乱世,良禽择木而栖,毛遂自荐,皆是常态。
只是,他从何认识沈冽,又从何知道,她和沈冽关系不错。
当年在京城拦下李据离京的御驾,沈冽所出名的身份,仅仅只是助她长驱直入的悍将少年,极少数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
赵宁必不会说,宋倾堂也不会,很多认识他们的人皆不是长舌之人。
以及,他是个出身很好的京城公子哥。
不说东平学府在京的学子,便是这身衣着和谈吐气质,都可见是用门第家世和富贵养出来的。
“阿梨姑娘,”梁俊语声诚恳,“我并非恶人,仅凭此赤子之心想追随沈郎君左右,还,还请姑娘引荐。”
“恕我不能答应,”夏昭衣说道,“我同你不认识,不知你究竟是何人,我也没有精力去调查你的家底,不可能贸然为你引荐。”
“阿梨姑娘,”梁俊拢眉,“我寻沈郎君,寻了近四年了。”
“四年都没有找到他,那可见,你不怎么样嘛。”倚秋在旁心直口快的说道。
夏昭衣:“……”
她看了倚秋一眼,觉得自己和沈冽的膝盖都被射了一箭。
梁俊越发窘迫,他身后的随从有些按捺不住想替自家少爷出头了。
好在这时,夏昭衣说道:“你来衡香找赵宁,莫非便是因为沈冽。”
“正是!”
“你当真……找了他四年?”
梁俊尴尬不已,硬着头皮点了下。
这四年其实回去过几次,每次都待没多久,便又出来找沈冽了。
他本是那群好友中最自负的,因他没能找到沈冽,总被他们一番取笑,说他年少轻狂,不识天高地厚。
本来一开始找沈冽,是因为东平学府后院一见,惊艳于其人品貌非凡,有胆识,有魄力,沉稳内敛,孤傲不与世浊合污,加之当时正逢京城大变,天下将乱,梁俊一颗拳拳之心,着实想做点什么。
到最后,找着找着,就变成了一股倔强和执念,较劲一般,他非要找到不可,偏就不信自己找不到。
而这四年,他在京的那些好友,每一个都有所变化。
魏潮声家的泰平居在京城仍算首屈一指,但整个京城都是萧条的,他们的富贵日子跟着大打折扣,远不如从前。
上次回去见到魏潮声,他父亲正忙着同那些新任的京官们巴结讨好,人家新官上任几百把火要放,烧得他们苦不堪言。
诸葛英则随在京的整个诸葛氏一并去了河京。
他不得不去,当时宣延帝离京时所带走的六名诸葛氏,是宜安诸葛世族中最大的人物,牵动了整个诸葛家族。
安和悦虽出自门治安氏,但已是祖上无数代的渊源了,故而并未受到太多影响,但他和梁俊一样,也有心中想要追随之人。
他去了同渡,投靠了应金良身旁一位叫方一乃的将军。
不过他混得不甚如意,方一乃身边门客幕僚着实太多,谋士成群,安和悦作为最年轻的一辈,说话都轮不到。
除却他们,梁俊的其他友人,阮子骥,乔擎,李奕然等,至今还留在京城。
还有几人则随东平学府一起,到了此衡香。
梁俊本想见了赵宁之后,便去找他们叙旧的。
说来唏嘘,当年他们这群一起苦读的同窗挚友,如今已被乱世打散,零落各方,风尘仆仆。
尤其是诸葛英,去了河京后,与他们几乎断了联络,四年只寻机会寄来三次书信,而他们想要写信过去给他,却是比登天还难。
那些书信,字字句句,皆是泪。
现在,这些故友各有所向,各有其命,梁俊的所愿,便是铁了心要追随沈冽。
“我帮不了你,你便同之前所想那样,去找赵宁吧,”夏昭衣说道,“赵宁应有办法能够联络沈冽,你写封书信自荐,让赵宁帮你寄去,沈冽看了若有意,他应会联系你,由他自行判断。”
梁俊一顿,目光看向夏昭衣身旁的倚秋。
倚秋极为机灵,见他这神情,伸手指着自己:“你的意思是,要我去同大娘子说?”
“阿梨姑娘方才所说的,还请姑娘到时在赵大娘子跟前为我作证。”梁俊说道。
倚秋轻叹:“罢了,既是阿梨姑娘开得口,我会同大娘子说的,也不知说你运气好还是不好,你四年都未碰上沈郎君,偏偏碰上了我们四年都碰不见的阿梨姑娘。”
若是寻常,赵宁甚至都未必会见这没有身份地位的梁俊一眼,眼下还要帮他送信呢。
梁俊心中喜悦,对着夏昭衣又深深作揖:“多谢阿梨姑娘!”
虽然没有为他引荐,却着实帮了他一个天大的忙。
“我未做什么,不必言谢,”夏昭衣说道,“能否达成你心中所愿,终究靠你才气。”
说完,她看向倚秋:“我先回去,便送到这吧。”
“阿梨姑娘慢走。”倚秋不舍说道。
夏昭衣离开宁安楼,往东边走去,巧的是,她抬起头恰好望到远处的归园客栈。
宁安楼在通临西街,她一路过来便留意过沿街的客栈,眼下这家客栈不算多气派,很寻常的一座客栈,生意较冷清,没什么人。
“……若是壮士有意,便于明日黄昏酉时去通临西街的归园客栈找我们。壮士,这可是难得的机遇,莫要错过。”
夏昭衣平静的看了几眼,就像寻常逛街,随意打量那样,收回了目光。
不过才将视线收回,她却忽觉头皮一麻,稍皱了下眉,她有所感的朝前面望去。
那个屈夫人站在宽敞的路口旁,领着一大队丫鬟仆人,正笑吟吟的望着她。
与她一起的,还有两位夫人,全是一身珠光宝气,绫罗绸缎的富态打扮。
夏昭衣渐渐停下脚步,和她们隔空对望。
屈夫人等了又等,却见少女站在那边,亭亭玉立,一步也不动了。
“夏姑娘,”屈夫人伸出手招呼,笑着说道,“来呀!”
说着,她自行走上来了。
那两位夫人也跟着上前。
三位夫人非常热情,毫不见外,上来便问夏昭衣可用过饭了,来衡香可习惯,今夜睡在哪家客栈,是短暂停留,还是长期住下。
她们雍容华贵,在衡香都是数得上名号的人,如此在街边,惹来了大量目光。
最后,所有的目光都去打量被她们簇拥的少女。
夏昭衣态度不算冰冷,虽然疏远但又温和,她们问什么,她便答什么。因为不想过于惹眼,她边说边离开,几位夫人便跟在她旁边。
晚风清亮,灯火曜着长街,千灯如星,夏昭衣不紧不慢的走,她们不紧不慢的跟。
一路介绍了衡香许多街道和古桥,衡香数百年前发生的几场有名的战事也被她们娓娓道来。
屈夫人话多,另外两位夫人也是能说会道的人,但只负责捧场和补充。
除了聊一些衡香之外,她们偶尔也提一嘴她们自身的现状情况,对夏昭衣则并未多问及,这个度把握的非常好,包括身体接触方面,她们也始终与夏昭衣保持着合适距离,并未靠近半步。
走到之前见到载春的那个药铺门前,人已经散了,药铺里面灯火通明,掌柜的正在教训伙计,骂他们看管不严,让别人进来偷东西。
而在更前面的巷弄,夏昭衣听到了一阵哭声。
载春缩在角落里,双手抱着脑袋,哭得凄惨。
谷乙一脚一脚朝她身上踹去,因是跛脚,他踹得自己都快累死。
旁边零星还有人围着,意思意思劝说上几句,不咸不淡。
劝着劝着,众人忽然停了下来。
诡异的安静气氛,让谷乙也停了下来,转头朝后面看去。
看清这两口子,屈夫人压低声音对夏昭衣说道:“是他们呀,赵大娘子那的人,这两口子近两年在衡香也算是出名的人物。”
夏昭衣看着载春,当初机灵娇俏的小丫头,现在满脸的伤,耳朵都被打出血了。
谷乙当然是认得屈夫人的,立即上前来喊,卑躬屈膝的模样与之前的凶神恶煞判若两人,比翻书还快。
屈夫人对这样的小角色看都不会看上一眼,打量了载春一眼,侧目看向夏昭衣,在想夏昭衣会不会要出头,若她愿为载春开口,那一切好办。
却见少女没什么表情,就这样看着载春。
不,确切来说,像是在看她,目光却又从她身上穿了过去,不知道落在何处。
屈夫人一愣,她,她竟然在这里走神发呆了?
“夏姑娘。”屈夫人轻声说道。
夏昭衣平静回过神来,看着屈夫人说道:“嗯。”
“现在是……”屈夫人等着她给话。
“走吧。”夏昭衣说道,转身离开。
载春看着夏昭衣的脸,很是熟悉,但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眼看人要走,她忙开口叫住她们,跪在地上爬过去,没几步便被自己的丈夫揪紧头发,整个身体像麻袋一样被拽了回去。
“你别打她了。”夏昭衣忽然停下说道。
谷乙一顿,回头看着她。
夏昭衣目光冰冷,寒声说道:“再打他,你残废的便不止一条腿了。”
谷乙不知她是谁,可是看屈夫人,还有旁边那两位夫人的模样和站位,便知道此少女不简单。
这样的世道,身份地位若是差距悬殊,便是一个眼神都可以要一个人死。
“听到了么?”屈夫人适时开口,“别打她了。”
“姑娘救我!”载春哭着又爬过来,“姑娘,救救我!”
“拦着她!”夏昭衣另一边的夫人赶忙叫道,“别让她过来。”
谷乙于是又将载春控制住。
载春尖声大叫:“救我姑娘!我坏了他的孩子,他还把我的钱全部拿出去赌,给赔得精光……”
谷乙忙将她的嘴巴捂住,任凭她挣扎都不许她再说半个字。
夏昭衣看向载春的肚子,再看向谷乙,还是冰冷的语气:“别打她了。”
谷乙点着脑袋,避开她的眼神。
夏昭衣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在夏昭衣转过身去时,两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人正自斜对面的归园客栈怒气冲冲而来。
都是干练劲衣的打扮,腰旁皆悬着大刀,步伐迈得很大。
穿着深紫色劲衣的男人边走边抽出手中的刀,同伴虽同样生气,见状忙将他拦下:“别!”
男人一把甩开他,冲出去破口大骂:“打女人的孬货!我今天便砍死你!”
屈夫人的丫鬟仆人们回头见着白花花的大刀,好些人叫出声音,围上屈夫人他们。
围观看热闹的人都忙散开。
谷乙认出是之前踹了自己一脚的男人,再看这架势,立即将地上半死不活的载春拉来挡在跟前。
“你今后还打你婆娘么!”男人大刀指着谷乙,“打是不打?再打我今天便砍了你这条胳膊!”
“凌扬!”同伴上前将他撞在墙上,压低声音怒道,“莫要闹大!”
“我砍死他!”
“这是赵大娘子的人,打狗还要看主人,你莫要毁了辛先生的心血,将军也不会要你好看!”同伴声音极低,语速飞快。
“别杀我别杀我,我已被那小娘子教训了,我刚才已允诺不再打人了!”谷乙跪在地上连连求饶。
载春跪爬过去大哭:“带我走,求求你们带我走吧!”
同伴拉着男人避开,不愿碰她。
谷乙继续求饶,场面一时又变热闹。
夏昭衣在外看不到里面场景,屈夫人竖着耳朵在听,同时悄然打量夏昭衣脸上神情。
少女一张俏脸漠然,仍没有什么表情,但屈夫人总觉得,比起之前来看似乎温和了很多。
年轻男人和同伴自巷弄里出来。
年轻男人脸上仍愤懑,将大刀送回鞘中,抬头便见到这群富贵女人。
之前他在药店门口拦下谷乙那一脚,夏昭衣见过他一眼,如今才好好打量,看模样气质,是个近卫。
年轻男人也打量她,富贵人家频出美人,所以稍感惊艳,便无其他感觉,他抬起手抱了一拳,随同伴离开。
“这个儿郎挺不错。”夏昭衣身旁一个夫人说道。
夏昭衣“嗯”了声,转身离开。
婉拒了屈夫人的晚宴邀请,夏昭衣回去通临东街的客栈。
支长乐和老佟在楼下听说书,满场座无虚席,空地处都站满人,极其热闹。
夏昭衣回房中吃了些东西,待伙计们送上热水,她沐浴完出来,坐在扶栏后,看着楼下满场的人。
说书先生案板一拍,所讲为《釉烧戏》,乃一个招贤纳士的故事。
期间楼下不时传来掌声,夏昭衣安静看着,耳朵终于听到一些别的动静,她回过头去,楼道口上来一个人影。
粗布麻衣,其貌不扬,模样约四十出头。
来人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完全没料到灯火阑珊处坐着一个容貌清丽的少女。
对视一阵,来人缓过心神,冲夏昭衣笑笑,目光朝其他地方望去,作出一副坦然坦荡的模样朝前走去。
少女却一动不动,看着他走来。
男人被盯得极不自然,目光又朝她看去。
“是通临西街那家归园客栈里的人要你来此的么。”夏昭衣开口说道。
男人大惊,面色煞白,见鬼一样看着少女。
夏昭衣本不确定便是此人,这神情让她笃定了。
“是也不是?”夏昭衣问。
“不,当然不是!”
“你不是这家客栈的伙计,那莫非是住客?待我喊来楼下的掌柜一问,若你不是的话,那你便是,贼?”
男人急得大汗淋漓:“我不是贼!姑娘别乱说话!我是来找人的!”
“我不与你浪费时间,”夏昭衣说道,“你照我所说的话去做,如若答应,你我相安无事。若你不应,那只好送你去官府了。”
“为何要送我去官府,我又没犯法!”
夏昭衣站起身,淡淡看着他:“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楼下戏场在戌时三刻时散尽。
支长乐和老佟回到楼上,夏昭衣正在房中写挽联。
墨迹待干,纸上字若游龙,气势凌然,苍苍郁张。
“长天悬明月,万古存风节。”
支长乐和老佟看了眼,说道:“阿梨,你要去悼念大晗先生吗?”
“我不去,”夏昭衣搁笔说道,“明日我让楼下的伙计替我送去。”
“那东平学府之事……”老佟关心道。
“东平学府之事好办,”夏昭衣的目光落在挽联上,“我托她明日上午帮我找齐衡香有钱有权之人,一并为官府施压,由官府出面保下东平学府。”
“这个,可行吗?”
“可行,保下东平学府本就该是衡香刺史的事,他们已经失职了,便只好有人出面提醒他们,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袖手旁观。”
“说起来,阿梨,”支长乐不解,“衡香如今到底算是谁的地盘啊?”
夏昭衣顿了下,说道:“大乾吧,不是李乾,是四年前的大乾。”
李据离京后,绝大多数江山版图失主,军阀们如豺狼虎豹,大快朵颐,纷纷占地占山,衡香则因东平学府而得一方平安无虞,无人来争。
这四五年来,官衙中的官员官吏俸禄,靠得全是衡香府和整个衡香二十八县,五十二村户,近九十万百姓的税收养活。
其实昭州南塘县那一片也是,天下还有很多零星之地皆是这样,宛如一片沸腾火海中的孤岛。
说来也是讽刺,历来时逢乱世,改朝换代,出现这样的地方时,每个人都会坚持自己是前朝遗民,仍拥护尊崇着他们的帝皇,所谓的九五之尊。
但就如夏昭衣在离岭上同老者所说的那样,是皇帝抛弃了天下,结果便成了一种尴尬局面,这些地方的人都会迷茫困惑,他们是谁。
“不,不对,”夏昭衣又说道,“不是大乾。”
“那是?”支长乐和老佟看着她。
“我差点也将自己绕进去了,”夏昭衣一笑,看着支长乐和老佟,“大乾未必就代表整个天下,五百年前,这世上还没有大乾呢。若说是谁,该当是炎黄子孙,华夏子民,只有这片大地才是真正的生生不息,从古至今。”
她垂眸将墨渍已干的挽联拾起,看了看上面的字,收起后淡淡道:“人文初始,万世其昌,改朝换代如何更替,不变的是民族与血脉。区区一个大乾,它并没有多么重要。明日若黄刺史仍认不清自己的身份,摆不正自己的地位,那么他这条命,该去为东平学府的那些先生们赔罪。”
以及,她自赵宁口中得知,来得人果真是天荣卫。
她与天荣卫还有一笔旧账要清算呢。
朱岘大人死于她怀中的无力和痛恨,她刻骨铭心。
宁安楼后苑侧门,一个仆妇从外面悄然溜进来,门内有一个仆妇正在接应她,见她回来,忙问怎么样了。
外面回来的仆妇姓吴,摆摆手说道:“还活着呢,看那模样,肚子里的孩子应该没事。”
“那就好,”门内的李仆妇说道,“那跛脚的还打她没?”
吴仆妇摇了摇头:“没了,但是她还在哭。”
“算了,不打就好,”李仆妇说道,“倚秋姑娘在楼上伺候着大娘子,等她得空下来,我同她说一声,让她心里放心些。”
“倚秋姑娘到底心善,这些年帮了那么多人,连这推大娘子去死的载春都帮,我看载春是恨死倚秋姑娘的。”
李仆妇叹气:“唉。”
两人窃窃说着,朝前面走去,却听到外面似乎又来了几辆送货的马车。
看热闹的心思一上来,吴仆妇和李仆妇立马加快脚步走去。
整个宁安楼灯火辉煌,入夜了还在大堂下候着的人,除却少数是衡香本地人,绝大多数都为外地赶来的。
现在所有人看着一车又一车的衣裳首饰,被人双手捧着往楼上送去。
不知道赵大娘子想干什么,但很多人猜测,也许是和今天忽然出现的那个神秘少女有关。
就算是赵大娘子在湖州本家的那些亲戚过来,赵大娘子都是用棒子将人赶出去的,却不知这个妹妹是个什么来头。
眼看又一批送上去了,坐在楼下大堂的辛顺皱起眉头,不待他说话,今日随他一并来的蔡鹏义先开口说道:“难道,是那个阿梨?”
“阿梨,”辛顺念着这个名字,看着楼梯处又上去的一批人,又说道,“阿梨?”
蔡鹏义殷勤道:“就是当年我随将军去京城,遇到的那个半路出来的阿梨,后来她将京城闹得天翻地覆,还拦了宣延帝的御驾。”
辛顺神情凝重,会是她吗?
蔡鹏义还在继续:“当时场面混乱,换作哪个小童都会被吓到,她就没有,还主动对将军出手,差点伤了将军,当时要不是她在,将军说不定已经拿下赵宁了!”
前面那些,辛顺听聂挥墨提过。
后面“拿下赵宁”这一句,辛顺听听就罢。
赵宁要是真的这么好对付,还是赵宁吗。
蔡鹏义终于寻到可以和辛顺交流的话题,嘴巴像是停不下,断断续续又说了一堆。
辛顺一句话没接,目光望着楼梯口,手中书册迟迟未翻一页。
渐渐的,蔡鹏义停了下来,看着这个聂挥墨身旁最温和的谋士:“奉才,你在想何事?”
安静一阵,辛顺淡淡看他一眼,说道:“没事。”
他垂头继续看书,边端起一旁已经凉了的茶。
煌煌灯火下,整条通临西街华光璀璨,宛似王朝盛世的缩影。
一双又一双潜伏在宁安楼外的目光皆在思忖,今夜这些自各大商行和市集奔来的马车是干什么的。
远处的归园客栈,许多密探悄无声息自后门进去,有从宁安楼来,有从东平学府来,还有从北方骑马赶来,送来最新军情。
一个衣着贫寒的中年男子从黑暗角落里走出来,他先在后巷空地的拐角鬼鬼祟祟张望了阵,随后才去敲门。
开门的伙计面色冰冷,上下看他一眼,认出来后放他进来。
男人跟在伙计后面进院子,脖子几乎缩着,下午被他们找来要求办事时,就不太敢正眼看他们,眼下更慌了,他垂头看着手里提着的小包袱,额头满是渗出来的冷汗。
后院进来有一个另辟开的小偏厅,与前面的大堂并不连通,男人随伙计进来,下意识朝里面看去,便听伙计冷冷道:“不要乱看。”
男人忙垂下头。
跟着伙计自隐秘狭窄的楼梯往上走去,二楼稍显宽敞,伙计在廊道第三间厢房外敲了敲门,对支长乐和老佟极为感兴趣的那名随从打开了房门。
“若有什么吩咐,您使唤一声。”伙计对随从说道。
随从淡淡点头,看向中年男人,脸上露出和煦笑容:“回来了?”
目光落在中年男人手里提着的小包袱上:“这个是……”
“查出名字了,”中年男人垂头,“我还,还顺手偷了点东西过来。”
随从目光变深,说道:“进来吧。”
屋中点着三盏烛灯,随从让中年男人坐下,去到一旁倒茶,亲自端来说道:“有劳了,可有被人发现?”
“这倒没有。”中年男人将手里的包袱放在桌上,看了眼随从正在写的字。
中年男人不认得几个字,但看随从书案上累的这些书籍,他应该是个好学进取的人。
“你好像很紧张,”随从笑着说道,“你不用怕,你帮我们办事,便是我们的人,只要你管得住嘴巴,日后在衡香若还有其他事情需人去办,定第一个想到你。”
那么多酬劳,中年男人确实大感心动。
随从说完,打开包袱,拿起里面的东西翻了一翻,眉梢高高扬起。
“竟然是杀人放火的通缉犯?!”随从讶然说道。
“什么通缉犯?”中年男人心虚道,“我不识字,我看这东西他们藏得深,还有这件血衣,我就顺手牵羊给带了回来。”
随从没说话,一目十行,将手里书册快速望去,再看了看包袱里带血的衣裳。
血衣上的血迹很沉旧,经年累月了。
书册上面的文字亦如是,纸张都泛黄起卷。
不知是何人所写,字迹清秀端正,称他们是宣延一十七年在平鹤杀的人。
这一页的大多数批判之词被人划了道极粗的叉叉,写着歪歪扭扭的狗屁二字。
在另一页,又出现第三个字迹,同样歪歪扭扭,写着:“恶人杀不得?替天行道,恶人当诛!”
三种笔迹,三种深浅不一的墨,但都很陈旧,有那么个几年功夫了。
“平鹤,”随从小声说道,“好生熟悉。”
“平鹤啊,”中年男人闻言,忍不住说道,“是个地名,在同渡的西南方向。”
随从淡淡看他一眼,中年男人当即噎住,不敢再答。
是了,随从想起来了,他们身边就有一个平鹤的人,他稍后去问一问这个案子便是。
他收起东西,问道:“可还有打听出其他?”
中年男人见他没半点起疑,松了口气,说道:“有,我同客栈伙计问了下,说他们好生奇怪,一来便一直打听官府的事,除了官衙,还打听了城南都卫府和衡香守卫置所。”
“打听官府的事?”随从皱眉说道。
“对的!”
随从点了点头,神色凝重。
“爷,这事你放心,”中年男人继续道,“我同客栈伙计打听时,花了些小银子,所以他们不会去那两人面前乱说的。”
“知道了。”随从淡淡道。
中年男人便不说话了,乖巧等着他发话,同时目光悄然朝包袱打量,又看回随从脸上。
这册子是他眼睁睁看着那少女一笔一划写上去的,这泛黄的纸本是白色崭新的,被她均匀泼了茶水,又沾了点特制的药粉,四角还给稍稍揉皱些许,然后以火蒸干。
他一路提着这个包袱过来,心里惴惴,但眼下看随从的模样,似乎没有半点怀疑。
随从不知在想什么,安静一阵,起身说道:“你回去吧,今日发生的事,谁也不可说,钱财明日令人送去你家,但切记别显山露水,若被人知道你发了笔小财,后面的麻烦便多了。”
“是,是,小的知道!”
“我指得是,你将遇上的麻烦。”随从不咸不淡的警告。
中年男人点头哈腰,再三称是。
随从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木制楼梯被中年男人踩得咯咯响。
下来时,他脚步微顿,不受控制的回头朝后面的偏厅悄悄看去。
偏厅宽敞,点着数盏烛火,桌前坐着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而已。
那男人俊朗成熟,侧颜轮廓深邃,一袭束袖紧腰的黑色长衫,黑底错金的螭离兽纹在烛火下微微反光,越显得气质内敛沉稳,带着些许冰冷。
几个魁梧高大的年轻近卫在男人附近站着,其中一个正抬眼扫来,对上中年男人的目光。
中年男人吓得赶紧收回视线,匆匆往后院走去,离开这家客栈。
“何人?”聂挥墨说道,抬手又翻一页,书页翻过时的一折声音轻细悦耳。
“章先生在来衡香的路上看中了两名壮士,想将他们招来,刚才那人是用来办点事的。”近卫回道。
聂挥墨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楼上的随从则带着那件血衣和那本小册去另外一个厢房找人,这么大的案子,来自平鹤的本地人绝对听过。
如今为宣延帝二十八年,发生在一十七年十月的案子,整好十年。
平鹤籍贯的近卫已快睡了,被随从自被窝里唤起来,因不识字,随从便借着桌上烛火一字一字读给他听。
这间房里一共睡着三人,其余二人皆被吵醒,围了过来。
听完随从读完,一人说道:“如此说来,我们在路上遇见的那两个壮汉,还是绿林侠客?”
“替天行道不假,可灭了人满门,连三岁小儿都不放过,算什么侠客?”另一人说道。
“杀人便当杀满门,留着小儿作甚,斩草不除根才叫愚笨。”
“行事太狠太毒!我看此二人要不得!”
随从没有理会他们的对话,看着那名平鹤籍贯的近卫:“此案是真是假?”
平鹤籍贯的近卫神色凝重,检查了下血衣,说道:“是真的。”
“当真有此案?”
“当真。”
随从点头,顿觉欣然,如释重负道:“如此反倒是好办了。”
有弱点和把柄,何愁招不来这两人。
“你当真要将这两人招来?”一个近卫问道。
“嗯,”随从应声,收拾桌上东西,“你们继续睡,我去找先生商议。”
平鹤籍贯的近卫却忽道:“我又想起件事来。”
“何事?”随从朝他看去。
“那个黄刺史,”平鹤籍贯的近卫说道,“他在平鹤石竹县当了十五年县令,宣延二十一年才擢升至衡香刺史,所以这桩灭门大案,当年应该是由他经办的。”
随从眉梢轻扬,颇觉意外,但很快,他想起中年男人所说,那客栈伙计提到他们打听官衙,以及城南都卫府和衡香守卫置所的事。
他还纳闷这两名壮汉为什么要打听这个呢,原来……莫非,是来寻仇报复的?!
“我去找先生。”随从快速说道,收拾东西离开。
又有三辆装满绫罗绸缎的马车自归园客栈门前的宽阔长街经过,奔向宁安楼。
除却关注宁安楼的动静,东平学府也是各方所要关注的重心,大晗先生于下午逝世的消息暂时被封锁,只有少数人知道,等明日讣告一出,必是一个砸在衡香头顶上的惊雷。
赵宁半靠在软榻上,抬头望着窗外明月。
星子疏朗,满空浮云,明月时而被遮,时而华光大放。
她身侧摆满了各式珠宝玉器,那些珍珠玛瑙像是不要钱的堆放着,还有一等一的丝绸布匹和精美成衣。
除却侍奉的丫鬟们,屋中还有一人,屈夫人一身珠光宝气,靠在对面的太妃椅上笑盈盈说道:“你本不欲管东平学府之事,眼下却因阿梨姑娘而出手,这阿梨姑娘,今日才来衡香头一天,明日便要因她而掀起场风雨来,当真是个妙人。”
“你最好别是讽刺与挖苦。”赵宁淡声说道。
“岂敢,”屈夫人笑道,“我是发自内心喜爱她的,这姑娘生得娇美,气质偏又清冽冰冷,虽不如绛眉姑娘那样大杀四方的明艳和倾国倾城,可是阿梨姑娘更令人心生好感和想要亲近。细想来说,这倒也怪,明明阿梨姑娘更疏离淡漠,不食人间烟火。”
赵宁神情略略温和,“嗯”了声,没有接话。
成片乌云恰在此时被高处的风吹拂而来,将月亮遮挡,赵宁拢眉看着它,忽的极少见的,幽幽叹了一声气。
“何故叹气?”屈夫人问道。
“喜极而叹,”赵宁平静道,“阿梨长大了,还有,”她朝屈夫人看去一眼,“你所谓那明日的风雨,算得了什么?”
“嗯?”屈夫人不解,“何意?”
“哪怕天下名山皆在阿梨面前崩塌,于她都不算风雨,”赵宁看回月亮,“明日?小场面罢了。”
夜色越来越浓,当浓至极致,转而变明。
东方天空淡开细微芒光,逐渐漫延过来,由朝霞开道,绚烂奇彩。
夏昭衣没有睡好,睁开眼睛望着天光在窗前落下的斑驳树影,她迷茫了阵,收起梦里父亲和大哥的音容,自床上下来。
六月气候炎热,夏昭衣就着昨夜睡前特意要伙计送来的清水在座屏后洗漱,穿上昨夜拿出的清爽简练,方便行动的衣衫,打开房门。
老佟和支长乐早早便起来了,在楼下打了几套拳,比试了一番手脚,正累得满头大汗。
见夏昭衣下来,他们收了功夫,去澡房洗澡。
夏昭衣在楼下大堂叫了许多早点,她所坐位置在窗边,窗外有许多早餐铺子和推车,笼屉里的包子被蒸出扑鼻的香气,飘了满满一街。
老佟和支长乐洗完后出来,在她对面坐下吃东西,吃着吃着,三人开始切切说话,声音极低。
老佟忽然冷笑,支长乐脸上也浮起阴郁,并转变为怒意。
说着说着,支长乐的手指在自己脖子前比了一刀。
老佟点头,又是一声冷笑。
夏昭衣咽下嘴中食物,低低说道:“……过了,略浮夸。”
老佟神情僵硬:“呃,那我……”
“小声说话便好。”夏昭衣说道。
“阿梨,他们可来了?”支长乐问道。
夏昭衣点头:“至少三人在盯着我们。”
吃完东西,夏昭衣和支长乐从侧门离开,老佟独自走前门。
侧门外是个小菜场,人头济济,熙攘不停,支长乐给夏昭衣开道,保证少女畅行。
离开菜场后,支长乐一眼瞧见路边一个瘦骨嶙峋的小童,小童手里捡了大把被踩烂的菜叶,正撕下一片往嘴巴里塞。
支长乐皱了皱眉,回头看向夏昭衣,低声说道:“阿梨你瞧,可能是流落过来的流民。”
夏昭衣朝女童看去,目光落在女童满是脓疮的光脚丫上。
支长乐又道:“便是想帮她,也只能帮一时,而天下需要他人帮助的人还有那么多,我们帮不过来的。”
夏昭衣想了想,说道:“我试试。”
语毕抬脚走去。
小童嚼着菜叶,觉察有人过来,当即惶恐往后面退去,将手里烂菜叶藏在身后。
“别怕,”夏昭衣说道,“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人请你吃几顿饱饭,但需要你勇敢一点,你可愿意?”
小童没有说话,双目仍圆睁,眼眶泛起红晕,是被生生吓出来的眼泪。
支长乐见状,在五步外停下,没再靠近,恐自己吓到她。
夏昭衣俯身下来,凑在瑟瑟发抖的小童耳朵旁边很轻很轻的低语。
巷弄的风特别清寒,六月的日头也觉得冷,小童听着她的声音,像是听懂,又像是没有听懂,眼泪不受控制的,一颗颗的往下掉。
夏昭衣冲她笑道:“记住了?”
小童垂下头,抬手抹掉眼泪。
“支大哥,”夏昭衣看向支长乐,“我们走吧。”
一路去往官衙,行过数条大道,穿过几个市集和巷弄,迈过数座古桥,路上所见又有诸多流民。
支长乐这次没再出声。
夏昭衣也没有再上前同这些流民说什么,安静走着。
越近官衙,往来的车马越多,许多流民席地而睡,角落里靠着长长一排。
几辆板车被人推来,板车上面放着很大一个木桶,那些流民见到,顿然一哄而上。
推板车来的几个男人用大木勺子舀水在碗里递给他们,扬声问还有谁要。
碗的数量不多,争来夺去,不知多少人共用一碗。
“倒是心善,”支长乐边走边小声说道,“就是不干净,流民中若有什么易于传开的病,便糟了。”
夏昭衣没有说话,视线已经能看到远处的官衙侧门。
眼下还早,约莫辰时二刻,但她确定官衙大门那边已经人山人海了。
“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被我们骗来。”支长乐又悄然道。
“会的。”夏昭衣说道。
“当真因我和老佟嘛?”
“嗯。”
支长乐小声:“……我和老佟真有那么大魅力吗。”
夏昭衣笑起,看向支长乐:“支大哥,你自信点,这些年你和老佟英气了很多,气宇非凡。”
支长乐老脸一红:“哪里哪里。”
夏昭衣变戏法似的,拿出一面掌心大小的镜子:“来,照照看。”
支长乐:“……”
粗厚的手接过镜子,支长乐难以置信:“阿梨,你,你还随身带着面镜子啊。”
“镜子用处很多的,随身带着以防万一。”
支长乐点点头,举起镜子对着自己的脸照了照。
气色很好,五官虽然有不少缺陷,但勉强还能看。
他这类岁数的男人其实该留胡子,但是支离嫌他和老佟有胡子邋遢难看,他们便都剃掉了。
反正跟着夏昭衣和支离,他们对诸多世俗和所谓礼节早就不放心上。
眼下一照镜子,支长乐发现他还是没胡子好看,大方干净,以及他的皮肤虽然麦色,还有些粗糙,但是皮肉饱满,的确比同龄人显得年轻和有朝气。
我这浓眉长眼的,确实精神好看,支长乐在心里想道。
远处藏在暗处跟了他们一路的人看傻了眼。
“……他该不会是在照镜子?”一人说道,“还是当街?”
“一大老爷们的,他有病吗?”同伴一脸嫌弃,目光悄然往附近一座客栈望去。
这座客栈的角度很刁钻,他们暂时看不清里面人的情况,但可以猜到,里面的人绝对也看到了这个大老爷们当街照镜子。
的确,负责招支长乐和老佟的那名随从,方才差点没拿稳手中茶盏。
他保持着端茶姿势,讶然地看着支长乐和那名少女。
少女背对着他们,昨日在墨坊面前同支长乐打过照面后,他便派人一路跟踪支长乐。
回来的人说,支长乐身旁还有一个少女,没看到少女的脸,但少女的身段绝佳,背影清瘦窈窕,堪称极品。
随从跟在章之身旁三年,章之又是田大姚身旁一等一的顶尖谋士,所以随从早便见惯了美人,对什么极品不极品的,他没多大兴趣。
现在看了眼,少女身材的确可以,但这杀人放火的大老爷们,你当街举个镜子是怎么回事?
眼看支长乐收起镜子,和少女有说有笑,连耳根都通红。随从心底轻叹,也许,是一些癖好吧。
有癖好的人随从见多了,倒也不足为奇。
想到正事,随从放下手中茶盏起身,对一旁的近卫说道:“可以准备了。”
“好!”近卫应声。
人都是有软肋的,要将一个人收为己用,除却他身上有吸引自己的可取之处,还得清楚知道这个人的软肋是什么。
眼前之人,既是身负数条血债的凶手,又可见和此少女关系亲近,那么对付起来便着实太容易。
前衙那边的风波,随从在来的路上收到不少消息了,虽说他昨日给对方的时间是今日黄昏酉时,但考虑到对方可能真的趁此前衙之乱去对黄刺史做什么,而后惹更大的麻烦,所以随从决定提前行动。
至于此人值不值得当大器用,招来了再说。
田大姚这些年求贤若渴,而乱世人才辈出,却也一将难求,那些史书上赫赫有名的乱世战将,除却识于微时的,哪个不需得费点心机留住呢。
前衙那边的动静,导致这条斜街张望的人大量增多,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前面那些商会的东家们派来打探情况的。
夏昭衣和支长乐在靠近后衙侧院时变得警惕,方才还有说有笑,现在严肃凝重。
随从下楼后,站在客栈窗内朝远处一个男人投去眼神。
男人点头,令一旁乔装的菜农可以开演了。
菜农登时大怒,朝一旁挑担的脚夫打去。
脚夫怒骂一声,同他厮打。
两人边骂边打,波及到身旁路人和小贩,于是这些事先安排好的人手全部加入混战。
街上瞬间被惹起极大的风波,更多无辜人的被殃及,并朝前面好奇回头张望的壮汉和少女冲去。
支长乐对夏昭衣的保护,几乎成了本能反应,第一时间将少女护在身后。
但人群推攘得越来越厉害,到底是将他们冲散了,混乱里,一个手劲极大的老妇一把拽住夏昭衣的手腕,将她带离拥挤的人群。
夏昭衣被强拽着走了很长一段路才停下,巷弄里的人不多,青石板路上长满苔藓,两旁的屋子略显古旧。
夏昭衣抽回自己的手,转头看到后面又围来几个妇人,一个妇人笑容可掬:“姑娘别怕,这儿安全,咱们在这里躲躲。”
话说的亲切,众妇人的站姿却形成极强的压迫感。
夏昭衣没有说话,点点头,转目看向外面。
动静渐渐消了下去,听传来的声音,官兵们赶来骂人和抓人了。
而更远处,忽然响起了一片鼓声。
几个妇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朝鼓声方向看去。
夏昭衣唇角淡淡勾起,不愧是赵宁,一出手就必要闹个惊天动地。
比起官衙侧门的这场小风波,官衙前面的大空地上,眼下才是真正的人山人海。
衡香的几个大商会,除却跟赵宁不对付的,能来的几乎都来了。
黄刺史一开始傲慢,在府邸里不出来,施县令连派数人去唤,最后是刘县丞亲自去的,才终于将他请来。
黄刺史的轿子一来,见到官衙外面的大场面,便忙令人将轿子从官衙另一道门抬进去,这次他不再傲慢,是真的不敢出来了。
现在外面的鼓声一响,黄刺史急的将手下递来的茶水一把推去地上。
手下被吓到,黄刺史看了眼地上破掉的茶盏,没好气地叫道:“赶紧收拾了下去,别碍眼!”
手下应声,忙垂头收拾。
坐在旁边的一名吏员看着泼在地上的茶水,叹道:“这些茶叶便是外面那些商会送的,几日前还待我们恭敬有礼,眼下就要反了。”
黄刺史听到“反”这个字,气得拿脚去踢桌案,大脚趾头不偏不倚撞在了桌腿上,疼的他倒吸一口凉气。
才上任的一名姓田的从事看着黄刺史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咽下了要说的话。
黄刺史是个软弱无能的人,但是他运气好,奇好。
比如东平学府选中了衡香,他恰好是衡香的刺史。
这四年,其他州省的刺史死的死,伤的伤,众叛亲离家破人亡,黄刺史却还能高枕无忧,成了整个衡香明面上权势最大的人物。
他喝着一品的茶叶,穿着昂贵的衣裳,家里赏玩的金银玉器一大堆,若是遇麻烦了,东平学府比他更紧张,那些跑来衡香避难的商人比他更忧虑,一堆一堆的办法和良策铺天盖地飞来,急他所急,难他所难,所以,黄刺史这几年脑子都不用动,全靠身边人周全忙活。这样的运气,没别人了。
“这些商会的人也真的是!”一个吏员愤慨说道,“有什么不能事先来通个气吗,非得闹得这么大?”
“便是摆明了要逼我们吧。”另一个吏员说道。
“大人,东平学府若真的出事了,衡香便定也保不住了,于情于理,我们是要出面帮东平学府的。”田从事说道。
“是啊,”黄刺史冷笑,“我今天出面帮忙摆平东平学府的事,今晚霍司阶就来平了我黄府!”
“那,那多派些守卫。”一个吏员说道。
“其实不用管这里的事情,等东平学府的事情了了,就让霍司阶带着我们离开,去河京最好了。”又一个吏员说道。
“那还得死上多少个先生才算完,有的等了,这东平学府也真是,跟我们一并随霍司阶回去有何不可?”
“回去也未见得好,谁知道会怎么对我们呢,皇上捉摸不定,性情难测,当年谁能想到他做出弃都东逃这样的事情来?”
……
刘县丞站在堂内靠近门口的地方,听着他们分成两派,你一句我一句在那慢悠悠地说,刘县丞心里急的要死。
倒是快点给一个主意,外面再闹下去,施县令便招架不住了。
真要大门被踏平,群情激怒和惊恐的百姓,是会咬人的!
又一片鼓声自外头响起,一个衙役自外匆匆跑来:“不好了,大人,要动手了,看样子是要闯进来了!”
“闯进来?大胆!”黄刺史大声怒道。
田从事起身说道:“大人,还是管一管吧,若是不管,不说晚上,我们现在就过不去这关了!”
“眼下最大的财政税收来自于那几个商会,如若以后商会不给这个面子了,那我们的官府威严便岌岌可危……”一个吏员说道。
“可我们都要去河京了,还管这个干什么?”另一人说道。
刘县丞实在听不下去了,一拂袖,抬脚朝前衙小跑而去,想看看外面形势如何。
日头越来越大,风却忽然停了,衙门正前方的空地上,鼓声大肆喧嚣,人海沸反盈天。
刘县丞跑出去时,几个衙卫很辛苦的在拦着人群,不知是谁喊得口号:“让天荣卫滚!”
喊到最后,变成了“要天荣卫偿命!”
施县令焦头烂额,正在找那几个商会管事协商,这几个管事没有一个人理他。
并不是赵宁真的有那么大的力量可以令他们来此,而是听说东平学府出事,他们早便想要做些什么了。
听到消息已经最快速度赶来的天荣卫司阶霍正升,带着三名便衣近卫遥遥望着远处的人海,霍正升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淡道:“这一幕倒是眼熟。”
“当年在京城燕云卫府前面,也曾有此一幕。”近卫说道。
霍正升双眸轻敛,目光冰冷。
听说发起人是那几个商会,这么大的动静,商会绝不可能今早安排好一切,定是昨夜便在密谋了,但是天荣卫昨夜什么消息都没有。
毕竟这里是衡香,已不是从前,天荣卫再厉害,手也伸不到那么长。
这时,不知道是谁大喊了一声“保东平学府!”,紧跟着,所有人都开始喊这五个字。
“保东平学府!”
“保东平学府!”
“保东平学府!”
上万人发出整齐划一的声音,声音传散出去,越来越多人往这边赶来,来的路上也有人边跑边红着眼眶大声喊“保东平学府!”
不知道为什么而喊,也可能根本不了解东平学府近来出了什么事,但是共鸣的力量带着震撼人心的磅礴,仅东平学府四字便他们不由自主想奔逐而去,也想发出呐喊。
霍正升听着心烦,转身朝另一边走去。
未出几步,他有所感的抬起头,朝不远处的一家茶楼看去。
茶楼二楼,一个高大的黑衣男子站在那边。
二十四五的模样,双肩宽阔,臂膀结实,黑衣将他腰身显得劲瘦,他面淡无波的和霍正升对视,居高临下,一双眼眸深邃冷厉,霍正升能够清晰捕捉到对方身上散出的杀意和轻蔑。
衡香本就各方势力庞杂,眼前这个男人却不知道是哪家势力。
但不论是哪家,此人地位绝对不轻,这冷酷轻慢的眼神,一看便是久居人上,见惯杀伐。
霍正升没有与他对视太久,收回目光径直离开。
身后传来上楼的声音,聂挥墨微微侧过头去,近卫推门进来,走得很急,带着喘气:“查清楚了,那边的动静是文元先生的手下们所为,是我们自己人。”
“为何闹此动静?”
“还是为了来衡香路上所遇见的那两个大汉,大约认定是有用之人吧。”近卫回道。
“竟还是这二人,”聂挥墨不咸不淡道,“那么,他们事情办得如何了?”
“那名大汉在人群中走散了,不过控制住了他们的小妹,此二人看来已是囊中之物。”
聂挥墨点点头,看回远处空地,没再说话。
空地上已经有要动手的模样了,要想平息下这场风波,那几个商会的商主们已办不到,赵宁出面也绝对不行,能办到的,就只有黄刺史给一个态度了。
但是以聂挥墨这段时间对黄旭家的了解,这很难。
此人不见棺材不掉泪,懦弱无能,好逸恶劳,聂挥墨此次来衡香,实际上并不是为了赵宁,他为的,就是衡香刺史这个位置。
他早已有人手安排和打算,眼下赵宁忽然出面掀起这场风波,对于聂挥墨而言,是捡了个再大不过的便宜,直接由这些人将黄旭家从刺史位置上抬走,空出来的位置,他自由办法将他的人安排上。
不过,赵宁愿意出头,当真如蔡鹏义所猜那样,与那个阿梨有关?
聂挥墨看着远处赵宁所藏身的马车,眼前却浮现起古照峡所见的那名少女。
一望无际的浩瀚江面,奇峰危岩的两岸青山,在逆流而上,一路破浪的险途之中,他心起豪迈澎湃与狂涌的热血,那名少女便在那时忽然闯入他的视线。
肤若凝脂,赛月欺雪,笑时清媚娇美,明灿若盛春桃花,她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湛亮若星辰,有秋水横绝其中。
长河奔雷破青山,万里江涛轰万古。
万古若太孤独,有这样一个少女相伴左右,便绝对不会寂寞,定是生平最大的快事。
但很可惜,她是阿梨。
若是寻常人家的姑娘,聂挥墨有的是办法将她留在身边,但是阿梨,此女太危险,哪怕不是敌人,她也不适合作为伴侣。
空地上的口号喊得越来越大,已经有人朝里面冲了。
但凡有人率先,后必群起而之,那几个衙卫着实不够看,哪怕都卫府和守卫置所的人已经赶来了,也挡不住这泱泱的民愤。
刘县丞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平日偶尔摆一摆官威的施县令,这会儿快要给那几个商主下跪了。
局面越来越混乱,几个衙卫朝里面跑去,要带黄刺史和那些吏员们先离开。
黄刺史虽然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但显然还没意识到事态到底多严重,怒道:“我看他们敢!衡香若无我,他们怎么活?他们不怕死吗?!”
田从事焦急说道:“大人,我们先走吧!”
“你去告诉他们!”黄刺史对田从事说道,“皇上离开了京城,京城便变作了人间地狱,若是要对本官动手,且看他们明日还有没有好日子过!”
“大人!!”田从事要骂娘了。
那些吏员皆也不安:“大人,先走吧!”
“大人,权时制宜,眼下他们上头了,听不进去的!”
“大人,不吃这眼前亏,待他们冷静下来后我们再去寻那些商会秋后算账!”
“对!要天荣卫为我们出头!”
……
劝阻到最后,一大群人哄拥而上,推攘着黄刺史骂骂咧咧的离开。
后衙少说有五道门,其中一道才闹出场莫名其妙的街头混战来,他们便往另一边人少的去。
在他们离开后,前面的防线彻底被冲散,带头的人冲入进来,所过之处,肆意打砸,推桌倒凳,扯帘砸瓶。
黄刺史嘴上叫骂得凶,出来后稍稍冷静,便忽觉腿软。
在两边官吏搀扶下上去轿子,进轿子前,田从事忽地说道:“不对啊,那黄大人去哪?官衙都被冲散了,那大人的府宅又岂能平安?”
黄刺史面色一白,吓愣在那。
“大人,便去应了这事吧!”田从事又道,“事态紧急,不得不应!只要你答应出兵守卫东平学府,当前之乱定能平息!”
“那我便去不了河京了!!”黄刺史绝望的大叫,“我要跟随天荣卫去河京找圣上,这天下还有比河京更安全的地方吗?我一家老少都等着我呢!!你们不想带家人去河京吗?!”
他看向那些一直站在他这边的吏员们。
那些吏员们脸色都不好看,有些人急得眼眶都红了。
田从事也绝望了,他看着黄刺史,垂下手,再说不出半个字。
“你如意算盘打得倒是好!”一个略显尖锐的中年男音响起。
众官吏和衙卫,还有守卫置所赶来的守兵们朝声音来处看去。
一共十个黑衣人,为首的黑衣人声音刺耳难听。
“黄旭家,你哪有命去河京?”中年男人淡淡道,“你比其他刺史多享了这四年的福,今天,你的好运到头了。”
黄刺史身旁的官吏们登时大怒:“你要做什么?!”
“你是何人?”
“快将他们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