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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这少女,是阿梨。

    是一个曾经站在这个王朝最高统治者面前飞扬跋扈的姑娘。

    一个立足过时代风口浪尖,并注定要载入史册之人。

    以及,詹九爷忽然意识到,她也是自己生平所遇到过的,最权贵显赫的名门。

    她的父亲是定国公,兄长皆是盛名天下的少年将军,她的姐姐是举世无双的夏昭衣,整个夏家,载荣承盛数百年。

    他埋头苦读诗书,不就是为了重振詹家吗……

    “阿梨姑娘,”詹九爷声音有些激动,“你说的世道清明,天地更开,你可是要,要去夺这天下?”

    “不夺的,我只为复仇。”

    “你乃定国公府孤女,你若站出来振臂一挥,这天下仁人志士必如百川归海,涌入你旗下!”

    夏昭衣笑了笑。

    她的眼眸一如先前,清澈明亮,但这次的笑意,詹九爷看得出,并未入心。

    “阿梨姑娘……”詹九爷声音变缓,“你说的复仇,是对李乾?”

    “詹九爷放心,我不会将青香山卷入其中。”

    “不不,”詹九爷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问一问……”

    甚至,他巴不得青香山可以被卷入其中。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缘,成了,名垂千古,甚至村中诸多人可以一举成名,顶着此荣冠出去谋事,此后说不定能封侯拜相。

    而败了,已远在千里之外的李乾,奈得了游州从信居远藏偏的青香村如何?

    田大姚答应?

    宋致易答应?

    詹九爷喜不自胜,激动澎湃。

    天时,地利,人和,齐了!

    世间万万人,能有几人能得一幸遇此机缘!

    詹九爷的眼前已铺展开一片宏图大业。

    遥遥传来的惊呼声,吼碎了詹九爷的锦绣河山图。

    “九爷!出事了,九爷!”

    声音太过急促,詹九爷心下一咯噔,忙回头朝外边看去。

    门口的曾记事先往山门走去,冲外面跑来的人叫道:“发生了什么?”

    “九爷呢,九爷可在这?”

    詹九爷扶着八仙桌起身:“阿梨姑娘,我去看看。”

    “嗯。”

    来人是一个年轻民兵,他冲走下来詹九爷朝远处指去:“九爷,你看!快看!又是他们!”

    詹九爷和曾记事,还有跟随在后的封长史抬眸眺去。

    夜色茫茫,远处群山脚下出现一片通明灯火,灯火明焰,照着数千黑压压的人头,人群正沿着古老山峦涌向青香村村头。

    詹九爷当即爆了句极其难听的粗口,忽地一顿,看向后面的大殿。

    隔着一片空庭,大殿里灯火清浑,但詹九爷知道少女听得到。

    詹九爷自知失言地拍了下嘴,冲着大殿拱手,恭敬说道:“阿梨姑娘,前面出了些事,我且去看看!”

    “好。”少女在殿中说道。

    将曾记事和封长史留下,詹九爷随年轻民兵匆匆离开。

    山门往下的河道分岔口,遇见迎面上来的支长乐,詹九爷边走边抬手一拱:“支大侠!”

    “啊?”支长乐停下。

    詹九爷快步走了。

    “……大侠。”支长乐哈哈一乐,时常被喊壮士,少见的被喊作大侠,还怪有面子。

    签订好的契约共两份,夏昭衣留一份,封长史收起另一份。

    曾记事站在山门口眺着远处,瞧见支长乐回来,也是恭敬问好。

    支长乐客套回了声,快步穿过空庭,高声说道:“阿梨!外边出事了!”

    比起来喊詹九爷的那个声音,支长乐要平淡许多。

    “应该是外边那些流民,”封长史说道,“他们想进来,上月末也曾这样过一次。”

    “外面人有点多,”支长乐对夏昭衣小声说道,“看规模,还是有组织的,再给些时日,说不定也能选出将军来,成为一支兵马。”

    “阿梨姑娘别怕,”封长史忙道,“外头能拦下他们的。”

    “拦得下这次,下次呢?”支长乐问道。

    “那,肯定也行的啊。”

    “流民数量日益渐增,哪里能行,”支长乐看回夏昭衣,“阿梨,我看我们走吧。”

    “已经签好了,”夏昭衣说道,“没事的,这里很好。”

    支长乐忙朝八仙桌看去,瞧见上面的笔墨纸砚,支长乐一声叹气。

    “即便没签,去哪也都会这样,”夏昭衣弯唇,很淡的一抹笑,“支大哥,游州很乱的。”

    “对,相对来说,青香山已经很好了。”封长史赶紧道。

    支长乐点点头。

    殿外山风吹来,裹挟着清寒。

    支长乐抬头看向大殿中所立着的三座神象。

    威严慈净的面容,和蔼肃穆。

    “又是流民……”支长乐又叹一声,“太可悲了。”

    不管是当年佩封,被林耀所指使的流民军队。

    还是被宋致易和颜青临利用,伏尸在京城城外的数万苍生。

    亦或是这些年

    夏昭衣也抬头,朝神象看去。

    大殿里的烛火落在她光洁面庞上,有一层很朦胧的芒光。

    她的眼神清澈明亮,神象安静垂眸而观,她亦安静凝视神象。

    “阿梨,你在想什么呢?”支长乐小声问。

    “我在想,世道清明,天地更开,”夏昭衣轻声道,“此生,终还会得见那一日的。”

    支长乐沉默看着她,恍然有一种感觉,少女清瘦挺拔的纤细身影,似乎能扛得住整个塌下来的天。

    可是,他们所认识的少女,一直清闲悠然,淡泊名利,这般逍遥自在的她,会去扛吗?

    以及,他们也不愿意她去扛的,那多累……

    从道观方向眺望远处,暗夜幽深,天地茫茫,那些火把于整个天地,不过一片细瘦的斑驳。

    而从远处眺望道观,山涧中的一抹亮,反而明显。

    周遭的花木草树被道观灯火映染,整个黑黢黢的半山,独它有人烟。

    一个衣衫褴褛,脸上肮脏的中年男人站在流民人海的最外面,晚风拂天掠地,他无声望着山上这一片灯火,已经望了很久了。

    “孙三,你想清楚了吗?”旁边响起一个略显嘶哑的声音。

    中年男人朝他看去。

    说话的人同样有些岁数,衣衫亦褴褛,但脸上清洗的很干净。

    他继续说道:“如果还没有,我便不等你了,我去找其他愿意站出来带我们活下去的人,不然,我们真的要饿死了。”

    “那你去找别人吧,”孙三说道,“别找我。”

    说完,孙三转身离开。

    迎面一个男人快步走来,同时伸手拦着他:“孙三哥,不得行!”

    孙三叹了口气,没完没了。

    男人拉着孙三去到一旁:“万一他们真的找了个新的,新选出来的那个必然见不得你好,你就完蛋了!如果现在是你来当这领头的,那就没人管得了你,你说什么是什么,假使再有些时运,说不定你就是那当皇帝的命!”

    他们离举着火把的人海有些距离,至少五十来步。

    远处的火光照来,孙三比那面容洗得干净的,和这个来拦路的男人都要高出一个头,身姿也更挺拔。

    “孙三哥,就答应了吧,你好歹是尉平府的剑卫副队,咱们里面就你是当过军官的人!你若得道,兄弟们也好跟着鸡犬升天!”男人又道。

    “我喊你一声哥,你放过我可以吗?”孙三愁眉,“我真不想干大事,我就想有口饭吃。”

    “可现在咱们没饭吃啊!”

    “那都没饭吃,为什么要我来当领队?”

    “你当过军官啊!”

    孙三摇摇头,其实众人都明白,他那小军官是靠家世躺上去的。

    可是现在,尉平府活着的人都才不到十分之一,他本还算不错的家世,早就随着涌来的江潮,被冲散得一干二净了。

    孙三不想啰嗦,摆了摆手,转身走了。

    来拦路的男人重重叹了一声,看向后面面容洗得干净的男人。

    “钟哥,孙三哥他是个死脑筋,真说不通。”

    钟哥冷冷地看着孙三的背影,略显生硬的游州口音说道:“不是死脑筋,是废物。”

    他的声音不响,但是孙三听到了。

    废物啊。

    孙三心里想着,只要有饭吃,当个废物也挺好的……

    但是,现在真的好饿。

    围在青香村村头的流民们,被高大的拒马枪拦住,在拒马枪后面,还有非常深的一条沟壑。

    唯一可以进村的大路,则被三百个手持大刀的民兵守着。

    这一条路上全是火把,熊熊烈烈的火光照着寒刃,年轻的民兵们严阵以待,也有不少人悄悄打着哈欠。

    而这条路的前面,越来越多的流民们正在涌来。

    仅隔着五十步的距离,流民们吵着要饭吃,要进去。

    有人还扬声威胁,不给饭,就冲进去杀人。

    詹七爷耳朵尖,远远听到这声音,登时怒了。

    “把那个人给我打死!”詹七爷从上面快步走下来,伸手指着说要杀人的流民,厉声道,“谁把他打死,我分粮给谁!”

    流民们愣了下。

    詹七爷旁边的几个乡贤乡绅也都齐声叫嚷,要人打死那个乱说话的。

    欲望是把爆燃的火,长久饥饿则是最猛最烈的燃料。

    流民们的目光渐变,凶狠,贪婪,饥渴。

    “打死他一定给粮!”

    “刚才说要进来杀人的全部打死!”

    “快打死他们!再敢放屁!”

    “谁最先打死这人,谁再得一碗肉!”

    ……

    自认团结的流民刹那乱了。

    群体一旦被支配,个人的良善,思考能力,辨别能力皆成虚无。

    再富理性的长者,也成了一把杀人的刀。

    詹九爷赶来时,现场斥满凶戾狰狞的面孔。

    被打死的几个流民不辩模样形状,其中一个头皮都被人撕扯下来了,足可见生前受了极大的痛苦。

    尸体被流民们揪出来扔在地上,詹七爷令几个民兵提着粮食去换。

    而这几具尸体,便在他们亲人的嚎哭声中,被高高挂起,悬在青香村门口。

    詹九爷皱起双眉,站了会儿,转身朝祠堂方向走去。

    未走几步,看到站在那边,被拉来凑数的老佟,老佟手里同样拎着一把刀。

    詹九爷没想到他融合得这么快,想了想,抬脚走去:“佟大侠!”

    老佟没什么表情的朝他看去。

    “这个……”詹九爷不知道怎么说。

    “流民够可怜了,”老佟语声沉重,“不该动他们的,可是他们自己想着要进村杀人,这个念头若不管管,村里面的人也不安全。”

    “是啊!”詹九爷叹息。

    “都是为了活着,”老佟看向那几具挂起来的尸体,“这乱世,真他娘恶心!”

    詹九爷于是没有再往祠堂走,留在这里跟老佟站在一块儿。

    虽说詹九爷也不知道说什么,但是老佟和支长乐是阿梨姑娘身边的人,想通过他们,多少能更近阿梨姑娘一点。

    村前这番场面一直在持续。

    流民们静了没多久,又有人壮着胆子开口,想要讨一口饭吃。

    詹七爷退回了后面,在里面听着外头的声音。

    众人都烦躁,也有恐惧。

    如若真的逼急了,饿急了,拿命来拼,非要闯进来,那么如何是好。

    风波到子时才渐渐退去,但詹七爷不准人放松戒备,轮流值守,必须要到天明。

    而那几具尸体,就这样一直被高悬着,任凭尸体亲人苦苦哀求,詹七爷都不为所动。

    孙三就坐在路边,看着退回去的流民麻木无声的经过。

    以往看到可怜人,孙三会把自己身上的一些钱财拿出来施舍。

    街边几个乞丐,为此还赖上过他。

    但是现在,乱世风波殃及至此,他也成了可怜人。

    “孙三哥!”一直在找他的闻言才终于寻到他,“孙三哥,都在找你呢!”

    “不去。”孙三想都不想地说道。

    “不是,是要你来看看,选谁比较好,姓钟的又跑去找了两个人。”

    孙三扬眉,有些意料之外:“奇怪。”

    “咋奇怪?”

    “之前选了数日才选中我,在我身上软磨硬泡了这么多天,现在一下子找了两个人,他这么急?”

    “你这不是油盐不进嘛!”闻言才嗤声,“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倒好,送你去当皇帝,你还不要。”

    皇帝二字,让孙三呵呵笑。

    “你笑什么?”闻言才不高兴地说道,“孙三哥,我知道现在我们处境不好,可是,大肥肉不是在前面吗?”

    他指得,是青香村。

    孙三抬头,朝前面光线最明亮的地方看去。

    尽头的村庄,一片灯火鼎盛。

    “是啊,”孙三说道,“那边真的是大肥肉。”

    “把这块肥肉啃下来,咱们就有资本了!”

    孙三没说话,又摆摆手。

    他特别爱摆手,但是旁边的人最讨厌他摆手。

    闻言才一把拍在他手上:“孙三哥!你到底去不去啊,你不去的话,那就我们选了!”

    “不去。”

    “这可是大事,今后我们走南还是闯北,就听今晚这人了!”

    “那是你们,不是我。”

    “你……”

    “我就是个废物,”孙三又摆摆手,“快走吧,别跟我这废物一块儿呆着。”

    闻言才终于气上了,一把站起身:“我就说你媳妇为啥跑了吧!活该你媳妇跑了,就你这没出息的样,孙三哥,我当你是兄弟才来苦口婆心,你可真,可真是……对,你他娘的,就是废物!”

    闻言才转身跑了。

    孙三半点不觉得生气,继续看着流民一个个经过。

    最后,他沉默地抬头,又朝最远处的半山腰看去。

    那边的灯火,已经黯淡了。

    这座道观他曾去过,不止一次,所以知道这是道观。

    其实,真的不公平啊,孙三心里想着,他们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可这边呢,半山腰上的土庙道观,还能有着香火。

    明明都是游州,明明都是从信,怎么差别这么大呢?

    隔日一早,天空下起蒙蒙的雨,黏稠稠的湿漉感,让万物都有些蔫。

    两个衣衫整齐干净的姑娘,早早提着篮子,沿着泛满涟漪的河道来找夏昭衣。

    院子里面只有男人的打呼声,从屋子里传出来,相当粗犷,打雷一般。

    “阿梨?”林双兰在院中张望。

    “这呼噜声也太大了……”白五娘小声说道。

    支长乐听到动静走出来,示意林双兰安静,指指老佟的卧房:“他昨晚在外站了一宿,正睡着呢,你们别嚷嚷。”

    “……哦,”林双兰点点头,“那,阿梨姑娘呢?”

    “去后山了,你找她啥事?”

    “这么早去后山?阿梨姑娘有什么事吗?”

    “开工了呗,”支长乐回去厨房,“我在这里做点东西,等下给她送去,你有什么事就说,我顺路给你捎口信。”

    “开工,这么快啊!”

    支长乐没回答,继续在厨室里叮咚一通忙碌。

    林双兰走进去,好奇看了阵,没成想,对方竟很熟练。

    厨室里的锅碗瓢盆一应俱全,是那对老夫妻留下的。

    今早卯时,詹九爷回去睡觉前,特意叮嘱旁人送食材过来。

    送的非常大方,昨日村中刚宰得猪,詹九爷直接令人将属于他的那份都送来了,其中还有好大两条猪腿。

    见林双兰进来,支长乐不想惹不必要的嫌疑和麻烦,主动提及猪腿和矮柜木槅上的蔬菜瓜果,都是詹九爷送的。

    林双兰愣了:“九叔这是中了什么邪……”

    “你说啥呢?”支长乐不高兴了。

    “不不,我没有说阿梨姑娘不好的意思,”林双兰忙道,“只是之前九叔明明想赶阿梨姑娘走的,怎么转个眼的功夫就……”

    支长乐斜她一眼,转过身去,继续忙活。

    林双兰有些尴尬。

    白五娘站在门外,见林双兰尴尬,她壮着胆子进来,站在林双兰旁身旁陪她。

    林双兰笑不出来,皮笑肉不笑的冲她弯了下唇,抬眸看向支长乐。

    她不是娇惯的性子,但在村里这些年,大家都对她很好,没见过眼前这样粗鲁的。

    “阿梨姑娘,可比你平易近人多了……”林双兰说道。

    “阿梨本来就人好。”支长乐没回头,菜刀切骨头,剁得蹦蹦响。

    “你,跟阿梨姑娘身边多久了呀?”

    “好些年了。”支长乐不喜欢数字,懒得去计算年份。

    “哦……”林双兰不知道说什么了。

    支长乐切好肉,搁在一旁的热水里泡着,然后去灶台下收拾柴火。

    林双兰跟着走去几步看,一旁的白五娘便也跟上。

    这还是她们头一回这么近的看男人做饭,刀功一绝,菜切得又快又整齐,一边架着的锅已经热上了,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忙完就炒料,再放材,而后倒热水,看模样,似乎要做汤面。

    “阿梨姑娘的饭菜,都是你做得吗?”林双兰忍不住又问。

    “哪有,老佟喜欢做,不给我机会,”支长乐回道,“我争不过他,所以一般都是他做的。”

    ……还得,争着做啊。

    林双兰觉得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

    “那,阿梨姑娘一个月给你们多少薪水?”白五娘小声问道。

    支长乐停顿了下,忽地回头:“我说你们干嘛呢,找阿梨有事就说事,我给你们捎口信。要是不方便给我知道,你们就自己差人去跟她说一声,或者去那道观等她。要是没事,你们快走,别再这碍我手脚!”

    “……”

    林双兰和白五娘从屋中出来。

    天上雨势变大,两个姑娘共撑一把伞,站在庭院外的大门口。

    “阿梨说的是,如果不忙,就会教我,”林双兰垂头看了看篮子里的纸笔,“但我看阿梨那模样,恐怕要很忙很忙。”

    “詹九爷那样脾性古怪的人,对阿梨姑娘的态度居然在几个时辰里就转变了……”白五娘小声道。

    “书上说得嘛,肚子里有什么的那个,气质也会不一样。”林双兰想不起来。

    “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白五娘说道。

    “对,就是这个。”

    “那咱们去后山看看吗?”

    林双兰想了想,回头朝小院看去。

    厨室里传出面汤香气,颇是好闻,惹人发馋。

    一个地方一道菜,眼下这香气,之前未曾闻过,还怪想吃的。

    “他太凶了,”白五娘又道,“我们不好随他一起去,要不改日吧,阿梨姑娘总会歇下来的。”

    林双兰点头,点到一半,忙又摇头:“不对,谁说同阿梨学习,就一定要学写字呢?”

    “那……”

    “阿梨那么优秀,她能教我们的可不仅仅是写字,这样,我去看看阿梨在忙什么,我去同她学!”林双兰将手中篮子递给白五娘,“你帮我带回去吧,我去山上找阿梨!”

    白五娘没接:“我不太想回去,不然,我们一起去好了。”

    “那成,咱们便一起去!”

    夏昭衣所选的位置,在比茶园还要远的陡峭后山。

    山上难得的一块大平地,整个地方都被詹九爷的手下们圈起来了。

    夏昭衣雇佣来的人手,正在高高搭起的,用来防雨的大帐篷下清理野草和杂木。

    夏昭衣则在看名单。

    最终老佟和支长乐选下来的人,只有九十一个。

    村里太缺人手,又逢流民前来,拨不出太多人手给她。

    只是……这些人什么都要来问。

    芜杂和树木要不要分开放,挖到一堆野松茸,能不能自己带回家,野兔窝不小心被捣了,怎么办。

    还有人大叫有蛇,声音才传到夏昭衣这边,那蛇就被旁边的人直接用锄头凿死。

    然后夏昭衣眼睁睁看着两个妇人抓着劳动工具跑去蛇被凿死的地方,噗通一声跪下,对着扭曲的蛇尸又跪又拜,口中碎碎念叨着夏昭衣听不懂的本地方言。

    除了人与自然之间的互动,人与人的矛盾也很大。

    由于他们都是外地来的,不懂本土这些人之间有什么矛盾,所以老佟和支长乐在挑选人手时,挑得都是壮实高大的,并未深入研究这些人之间的恩怨纠葛。

    现场的小冲突和摩擦一个接着一个,还有人悄悄跑来夏昭衣身旁嘴别人,问夏昭衣记不记得被她丢入河中的那个妇人。

    夏昭衣点头。

    于是这人朝场上一通乱指。

    那个谁谁,是那妇人的姑嫂的邻居。

    那个谁谁,是那妇人的堂兄的妻子的侄女。

    ……

    夏昭衣沉默了很久,什么都没说,让他回去干活。

    詹九爷派来的曾记事在旁张了张嘴巴,但什么都不好说。

    在他们身后,相隔至少三里的山外,林双兰和白五娘经过道观,穿过大茶园,到了后山山谷深处的大山涧。

    迎面来的山雨变大,风也开始呼啸。

    山涧旁的路口,站着好几个民兵。

    民兵们认得林双兰,但还是将她拦下,后山这一片都不能过去。

    “你别是在说笑吧,”白五娘不可思议地说道,“这是大兰子,林三爷的闺女!”

    “詹九爷的死规定,”民兵为难,“詹九爷说了,这一片暂时都归阿梨姑娘。”

    “那,阿梨姑娘也肯定愿意我们过去的。”白五娘说道。

    民兵挠头:“阿梨姑娘现在没说啊。”

    “那就辛苦你们派个人,上去问问嘛。”

    山高雨大,道路泥泞,上上下下着实不便,几个民兵其实不太愿去。

    林双兰也看出来了,她明亮的眼珠子一转,说道:“别,不用去了,等下阿梨旁边的那个支壮士便过来了,让他带我们去。”

    “他啊,”白五娘压低声音,“大兰子,他好凶的。”

    “还能吓死我们不成?”

    白五娘扶了下前臂上的竹篮,只好在这陪她一起等。

    没多久,后面便见到支长乐的身影。

    支长乐的脚步大,速度快,手里同样拎着一个竹篮。

    他的竹篮更结实,整个包裹成一坨,密不透风。

    近了后,民兵们喊道:“支大哥!”

    “支大哥!”

    支长乐本就是兵营里出来的,早年在兵营里便人缘不错,最擅长打这样的交道。

    跟民兵们打过招呼,他朝山上走去。

    林双兰和白五娘就在路边看着他,却发现他目不斜视,压根没看到她们一般。

    “哎,支大哥!”一个块头同样大的民兵叫道。

    “咋?”支长乐看去。

    支长乐认得此人,夏昭衣在河边把那对母子扔下去时,这个民兵是被偷钱的那个人的兄弟,叫刘冬心。

    “这,林三爷的闺女!”刘冬心说道,“她们想上山找阿梨姑娘,你看能不能一起带着!”

    “这不是脚吗?”支长乐指向她们的脚,“咋,还要我背啊?整两个你背试试,叠罗汉呢这是。”

    白五娘恼得,一张脸儿通红。

    刘冬心也是无语,赶紧上前,拉着支长乐去一旁,小声同他解释。

    “这样,”支长乐点头,“阿梨倒是跟我提过,说林三爷那女儿是会来找她学写字。”

    “你看,方便带上去吗?”

    “那走吧。”支长乐说道。

    刘冬心连声称好,回头让林双兰和白五娘跟上。

    林双兰和白五娘都不太高兴,闷声闷气朝头也不回的支长乐走去。

    虽是上山,但支长乐走得四平八稳,到夏昭衣处时,他打开竹篮子,里面的面汤是分离的,还冒着腾腾热气。

    夏昭衣近些日胃口一直不好,支长乐不好浪费,所以做得份量便也不多。

    夏昭衣提起筷子,问支长乐有没有吃过,支长乐诚实憨笑了下:“还没呢,这不见你起来得早嘛。”

    说着,支长乐朝场地看去,问夏昭衣这里如何。

    “他们很能干,比我所想得要快多了。”夏昭衣说道。

    支长乐点头,看了看那些收拾好的杂草树木,这些人的手脚是很利索。

    “哦,对了,”支长乐说道,“有俩姑娘找你,林三爷那闺女和她朋友,应该快到了,落后了我点。”

    “没,我们到了!”林双兰叫道,“我们来啦!”

    两个姑娘互相搀扶着对方,林双兰大口喘气,白五娘也累得快趴下。

    虽说山上长大,平日也干惯农活,但这次走得路着实有点远,以及,支长乐的速度太快了,她们不想太落后。

    “是来找我学字的吗?”夏昭衣说道。

    林双兰轻轻点头:“嗯……”

    “就是来看热闹的,”支长乐说道,“阿梨,你忙你的。”

    “没关系,还是有时间教,”夏昭衣一笑,“我先吃些东西,你们准备下笔墨纸砚。”

    说着,夏昭衣转过身去,让曾记事帮忙收拾一张干净的桌子出来。

    凳子不够,便让人去抱几块石头,擦干净将就下。

    林双兰和白五娘的气息平缓过来了,坐下后将篮子里的笔墨纸砚拿出。

    雨太大了,她们二人又共撑一把伞,纸张被风雨打湿不少,夏昭衣见她们在晾纸,便让曾记事将自己的纸拿几份过去。

    上好的宣纸一触手,绵软光滑的表面便令人喜欢,林双兰不敢太碰,缩回手冲夏昭衣说道:“阿梨,这个我们不能要!”

    “拿着呗!”支长乐叫道,“我们阿梨自己会做纸!”

    “啊?”林双兰惊讶,“阿梨还会做纸?”

    曾记事也忙竖起耳朵望来。

    “何止是纸,阿梨还会做印刷刻板呢!”支长乐一脸骄傲,“你们先练着,这番冒雨上山求学,阿梨肯定喜欢你们的!”

    夏昭衣正在吃面,不好说话,咽下去后低声说道:“支大哥。”

    支长乐憨憨一笑,挠了下脖子:“一时高兴,嘿嘿。”

    夏昭衣转头看向林双兰和白五娘:“你们先练,纸张不用担心。”

    “那,我们可以给村里的姑娘们也带回去一点吗……”林双兰不好意思地说道。

    “想要多少有多少。”夏昭衣说道。

    “阿梨真好!!”林双兰开心地说道。

    白五娘也笑,伸手触着身前的纸,爱不释手。

    吃完东西,夏昭衣还有漱口的习惯,支长乐都已提前便准备好。

    待漱口洗手后,夏昭衣先去同曾记事吩咐一些事,并同曾记事去场地的另一边和其他几人说话。

    过去约小半个时辰,夏昭衣才回来。

    支长乐已收拾东西离开了,林双兰和白五娘的字却没写几个。

    她们分心的严重,总忍不住要抬头,朝夏昭衣的身影看去。

    单看模样,她是她们中最小的,可是从容气度和谈吐,却沉稳得像是她们的姐姐。

    不说其他,单是和这些中年人们的交涉,谁在她面前都要低上一头,包括旁边的曾记事。

    与岁数无关,财富无关,权力也无关,她身上那淡然自若的气场,似是与生俱来。

    夏昭衣拾起二人的纸,看过后,一声不吭地放下,再拾起她们带来的书。

    好些字,林双兰都不认识,书上被她圈圈画画得乱七八糟。

    “阿梨……”林双兰紧张地说道。

    “从这些字体开始练吧。”夏昭衣说道。

    “哪些?”林双兰抬起头。

    夏昭衣拾起笔,在干净的纸上写上名字。

    林双兰,白五娘,白六娘,冯安安,屠小溪,王盼,刘怡宁,郭素云。

    端端正正,规规整整的字,恰与这本泛黄的书册上所印字体一模一样。

    跟着她回来的曾记事目瞪口呆。

    他见过夏昭衣的字,明白她的字有多好看,未想她竟还能写出别的字来。

    “这些名字,能对上人吗?”夏昭衣问道。

    林双兰点头:“一两个字认识,便不难推断。”

    “先临摹这些,”夏昭衣搁下笔,“每个名字,需得写三十遍。”

    “好……”

    夏昭衣没有多留,继续去忙了。

    白五娘咬着笔杆子,诧异地看着她所写的字:“这个阿梨姑娘,竟将我们的名字都记住了。”

    “所以,咱们要好好学!”林双兰鼓足干劲,“名师出高徒,不能让她丢脸!”

    “嗯!”

    雨越来越大,待得午后,才渐渐退却。

    空山新雨,天地一片朗朗,整个场地大体得见轮廓。

    林双兰和白五娘练完字,又被夏昭衣写了一串词语,以她们名字中的字所组。

    林双兰的兰花,白五娘的五仁,冯安安的平安……

    詹九爷来时瞧见两个埋头写字的姑娘,大感欣慰,悄声在她们身旁叮嘱,一定要好好跟着少女学习,机会难得,而后詹九爷去找夏昭衣,问她材料运输之类的问题。

    余下几日,林双兰一有空闲,便拉着姐妹上山。

    白五娘来了两天,不想再来了,练字的新鲜感一过去,只觉得枯燥。

    来得最勤快的,是冯安安和王盼。

    而夏昭衣的场地,规模还未成。

    众人原先所想,她是要做一批弓弩或是箭矢,不曾想,她拿出一堆这几日临时画得图纸,让他们跟着图纸做。

    图纸十分易懂,全是木头,长宽多少,高度多少,磨圆的角需得多少大小,图纸上皆有标注。

    识字的人被选出来当管事,负责告知大小,监督做工,和事后检查。

    众人干得卖力,但全然不知做这些木头有什么用,直到所有图纸都做完的那天,支长乐和老佟一起搬来一个大筐子。

    筐子里装着的也是木头,更精致,更小巧,造型结构更复杂。

    多数都是夏昭衣亲自做的,其他人的手艺她不信任,不是觉得他们的手不如她巧,而是需得多年经验方才能做。

    而后,支长乐和老佟在夏昭衣的指示下,当着众人的面以筐子里的小木头卡位,敲敲打打中,所有木头零件被拼成数个规模颇大的组合来。

    不知是谁,带头开始拍手。

    紧跟着,好多人都拍起了手。

    一种莫名情绪在所有人之间传开,有极强的感染力。

    甚至,他们都不知道这几个大组合有什么用。

    詹九爷站在夏昭衣身旁,惊得合不上嘴巴,缓了缓后,悄然问夏昭衣,这些是用来做什么的。

    “模具装置,”夏昭衣毫无保留的说道,“里面的木片刀片皆可调整。”

    “……听不懂。”

    “可以称之为刮削器,细到弩箭,大到造房子的地基木墩,它都能做。”

    “弩箭!”詹九爷眼睛一亮,“阿梨姑娘,咱们打仗去吗?”

    “……”

    这几日,这位自称想考功名的詹九爷表现出来的好战情绪,不像是从文,更像是从武。

    诚然,文官中的确也有诸多好战的,但这数百年来的大乾官场一直被帝权所压迫,鲜少有这样的文官了。

    而帝权,大乾的几位君主,其实一直是喜和平的,他们对外极少有侵略性,更或者说,大乾几代君主,都只想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吃老本。

    当然,那是对外,对内,他们肆无忌惮。

    沉默了下,夏昭衣说道:“我取其名,为十伤仪,一次推拉仅需一人,弩箭可同时造二十支,木墩太大,一次只能产两个,且耗时略久。”

    “……二十支,此地共五台十伤仪,那么是一百支。”

    “挺可怕的,”夏昭衣平静道,“二十支弩箭,少说会有十条人命。”

    詹九爷沉声道:“乱世当前,无能为力,只能以战止战。”

    夏昭衣没有接话,朝十伤仪看去。

    其实若有足够时间,不用像现在这般赶制,她可以造出更精细的机械装置来。

    不说同时造二十支,三十支,甚至五十支弩箭,她都可以。

    不过,眼下这机器倒不是用来造弩箭的,也许日后用得上,但现在,她想造木墩。

    平地起楼,遮风挡雨,有一处安稳之地,她可用来做更多的东西。

    便是这材料运输,的确是眼下最头疼之事。

    以及,她近日得动身去尉平府一趟,还得去从信看看。

    连日都是雨天,山上的水朝下冲来,河道满积,浮满浑浊黄泥。

    待得终于放晴这日,村中组织人手疏通淤泥,阳光下,河水熠熠生辉,惹得眼睛发疼。

    只要有人,便会有话题,干活之余,讨论最多的,是近来在后山上的工程。

    被选走的那些人嘴巴并不牢,不仅不牢,还喜欢夸大,在人前带着一股骄傲,得意洋洋地描述着山上有多神奇。

    聊着聊着,一人忽然用胳膊肘撞同伴:“看!”

    众人回过头去,那个阿梨姑娘和詹九爷正并排自村道上走来。

    身后还跟着一匹马,是从她来时的马车上拆卸下来的。

    “阿梨姑娘还会骑马呀。”有人小声说道。

    “阿梨姑娘什么都会的,骑马算什么。”

    这几日,詹九爷待这位少女尊敬有礼,村里皆听闻。

    莫五爷在外说,詹九爷中邪了,传到詹七爷和詹八爷耳中,差点没把莫五爷的“将军”一职给收回去。

    眼下看去,哪里是尊敬有礼,简直是过分恭敬了。

    在他们后面,支长乐也牵了匹马。

    青香村总共只有五匹马,詹九爷让人牵出来给支长乐骑,詹七爷为此还心疼了一宿。

    “他们这是要去哪?”有人忽然捕捉到关键。

    “对哦!阿梨姑娘这模样,莫非是要走?”

    “笨,走就骑马车啦!”一个少女的声音忽然说道。

    众人转头,林双兰和冯安安拎着个篮子从村东头回来,冲他们说道。

    林双兰人缘好,众人纷纷冲她打招呼。

    林双兰回应了下,快步朝夏昭衣走去,开心道:“阿梨!”

    “阿梨,你们现在便走呀!”冯安安也道。

    夏昭衣要外出办事之事,提前已对林双兰她们提过,并还专门布置了作业。

    “嗯,”夏昭衣点头,“我不在这些日,你们的功课不要落下。”

    “我们一定好好练字和读书!”

    “好。”夏昭衣笑道。

    “这位支大侠也去啊?”林双兰的目光看向支长乐。

    “支大侠”三字,带着浓浓略揶。

    这些日接触,支长乐对别人喊他“大侠”二字时,反应与其他称呼不同,林双兰发现了这一点,颇觉好玩,偶尔也跟着叫。

    支长乐懒得跟小姑娘计较,没理她。

    哼。

    林双兰心里撇嘴。

    詹九爷看回夏昭衣,说回正事:“阿梨姑娘,我的这些信,当真能送出去吗?”

    “我不能完全保证,只能说尽量。”夏昭衣道。

    詹九爷轻叹:“说来,即便这些信能送出去,我这些老友却未必还会在原地,甚至,还有没有活在世上都不知。”

    “九叔,你别难过。”冯安安小声说道。

    “阿梨姑娘,早去早回,一路平安。”詹九爷抬手,冲夏昭衣行礼。

    “好。”夏昭衣点头。

    “阿梨,路上一定要小心,”林双兰认真说道,目光看向支长乐,“支大侠,你也要小心啊。”

    支长乐还是懒得理她,感觉这小姑娘一口一声“支大侠”,真是病得不轻。

    詹九爷这次要夏昭衣带出去的信,一共有七封,皆是给他的同窗。

    除却信,詹九爷还令家里仆妇和丫鬟准备了不少干粮。

    夏昭衣的坐骑后面有个小箩筐,干粮和衣裳便都在里面装着。

    夏昭衣翻身上马,同他们道别,便和支长乐扬长离去。

    数日前村外悬着的尸体早已经撤下了,但经过时,支长乐仍同夏昭衣形容了一下当时场景。

    越往村外去,路上所见越狼藉,一里外,便渐渐能见到迎面而来,或在路旁坐着的零星流民。

    还有不知是病死还是饿死的尸体,因着数日大雨,在原野上高度腐败着。

    因着路上泥泞,夏昭衣和支长乐回到他们来时的驿站口,已快黄昏。

    天色降沉下来,驿站口依旧人满为患,较上次不同的是,这次多了好多官兵。

    夏昭衣和支长乐骑着马,惹来的目光便变多,哪怕官兵就在附近,许多人仍盯着他们。

    夏昭衣和支长乐没有多留,穿过这边几座客栈,朝戒备森严的驿署方向而去。

    从信驿署的驿丞早便不在了,由掌控这里的军部接手,眼下是田大姚的人马。

    夏昭衣和支长乐在驿署半里外的露天茶棚下歇脚,这里的人不及前面的客栈多,是为往来的军爷们所置。

    他们过去时,半个客栈坐着歇脚的官兵,只有零丁二三路人。

    伙计出来迎客,支长乐不给动马,让伙计搬张长条凳来便可。

    两匹马儿健硕强壮,夏昭衣和支长乐的谈吐更惹人注目,那边的官兵频频打量过来,目光落在少女身上尤其多。

    伙计将长条凳搬来,同时呼唤同伴抬来一张八仙桌,让夏昭衣稍等,他进去泡茶。

    “许久不见这样细皮嫩肉的了,也敢往这边来,”伙计在后院摇头,冲同伴说道,“她这是嫌命长啊。”

    “看她气质,像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可真是好看。”

    “那又怎么样,咱们游州这些年,倒下去的富贵人家还少吗?”

    “这娘子真是不懂事,不说现在,就是以前还太平的日子,这般如花似玉的姑娘在乡道上走,都容易被人抢呢!”

    “就是,更别说这里的军爷久不开荤了,啧啧,给他们瞧见这么极品的美人,还不如狼似虎。”

    “你们少说几句,”掌柜的忙走来,压低声音斥道,“能来这里的岂是寻常人家,说不定是大成王麾下哪位大将之女或新娶的小娘子!”

    这个解释似乎说得通,几个伙计连着点头。

    茶水泡好送来,还添几分小菜。

    夏昭衣取出银针,还有一包小药粉,银针逐一试完,再将小药粉洒上,静待好一阵子,对支长乐说道:“可以吃了。”

    伙计在旁,脸色都变了,不高兴地说道:“两位客官,我们怎么可能下毒的呢!”

    “防人之心不可无。”夏昭衣坦荡说道,并未觉得半分愧疚。

    伙计将抹布往肩膀上一搭,转身走了。

    附近士兵们你看我,我看你,随后目光看回少女。

    太过从容自若,气定神闲的模样,反让在此凶横已久的士兵们不敢乱来。

    少女和大汉一直在这坐着。

    士兵们虽然凶横,但军法在那摆着,他们不能在此多停留。

    好些人走了,又有好些人来,天色越来越暗,伙计亮起灯笼,去往茶棚前的空地上挂起。

    少女和大汉却还坐着。

    伙计期间不是没来赶过人,结果对方直接拿了五两银子出来。

    掌柜的还能说什么,亲自过来赔礼。

    五两银子,在这里坐一年都没事,只要对方坐得住。

    只是,他们发现少女茶盏里的茶,却还剩着半杯。

    灯笼一共挂了八盏,空地上的木头灯柱各一盏,其余是去路旁高悬,一个伙计甚至跑去五十步外挂灯笼。

    这家茶棚不会打烊,官兵们日夜不休,轮流值守,他们这家茶棚便也灯火彻夜。

    掌柜的将茶棚选在这里,是为了安全。

    哪怕近来流民一波一波的聚众,前面几家客栈都一度被冲击和洗劫过,他们这家靠近驿署和兵营的小茶棚却半点事情都不会有。

    月上中天,夜风吹来几阵清寒,掌柜的熬不住了,叮嘱完今晚夜班的伙计后,准备去后面的帐篷里睡觉。

    离开前,忍不住又朝外面的桌子看去。

    那个大汉想是也困极,已经趴在了八仙桌上。

    少女却仍清醒,她始终端坐在那,一双清澈明丽的眼眸,正望着空地上面高悬的灯笼。

    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这个侧脸,当真美极。

    掌柜的转身走了,打着哈欠准备去睡。

    一队士兵从南面而来,出现在大道上。

    一共五人,骑着高头大马,身上所穿,皆是会仁营的盔甲。

    他们的目光遥遥便锁定住了这家茶棚,随着距离变近,能看清茶棚最外面的两匹大马,和大马旁边的少女与大汉。

    “真是他们!真的是!”一个衡香口音的士兵压低声音喜道。

    为首的男人“嗯”了声,加快速度:“走!”

    马蹄声让夏昭衣侧过头去。

    她看着这队人马走来,不动神色。

    支长乐快要睡着,听到动静抬起头,困顿地望去。

    士兵们下得马车,为首的士兵大步走来,看着夏昭衣说道:“姑娘,王先生托我寻你。”

    支长乐垂下头,一根手指头一根手指头数过去,顿然一喜:“整好九个字!阿梨,正是他们!”

    士兵们无声看着他,目光平静。

    支长乐顿了下,挠挠头,只道自己困傻了。

    夏昭衣起身,说道:“有劳王先生。”

    “姑娘,久等了。”士兵低声说道。

    “你们赶路才是辛苦。”

    支长乐也起身,将悬在马匹后侧的竹筐中的小包袱取出。

    为首的士兵接过包袱,在桌上放下另一个:“阿梨姑娘,我们走了。”

    “好,一路平安。”

    “姑娘也保重。”

    士兵们没有多停留,来也无声,去也无声。

    留下的包袱是最寻常的简色素布,夏昭衣打开,里面有近十封信,除了信之外,还有一张舆图,和一包银子。

    “等裴老宗主的大隼养好,今后我们便不必如此复杂了。”支长乐说道。

    “嗯。”

    “欸?”支长乐看着夏昭衣正拿起的这封信上。

    封面一角,落款着“沈冽”二字,字迹俊逸大气,端正豪迈。

    “沈郎君的信啊。”支长乐说道。

    “嗯。”夏昭衣应道,抬手拆开。

    花笺为信纸,清香存余,轻薄却有份量。

    支长乐瞄去一眼。

    这般精致,这是信还是情书呀。

    想到当初在客栈里,戴豫和杜轩再三叮嘱他,一定要抓着机会就在阿梨面前替沈冽美言数句,这件事情,一直被他抛在脑后。

    支长乐挠了挠手背,在想现在要不要适时说点什么……

    可是,支长乐的目光从花笺移向少女的脸。

    如果要说,怎么说呢?

    一直以来,眼前这个清清冷冷的小姑娘,在他和老佟心里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

    什么情啊爱啊,似乎跟她永不沾边。

    可真要说起,沈冽也是个清清冷冷,月上谪仙一般的人,怎么他就动了凡心呢?

    “……阿梨,”支长乐说道,“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夏昭衣没有抬头:“支大哥想问什么呢。”

    “假使有一个人,跟你一样遗世独立,没什么人情往来,这样的人一看便不会招惹男欢女爱,可是有一天,他忽然心有所属了,为什么呀?”

    “……”

    “嗯?”

    “你这,问得都是什么。”夏昭衣抬起头。

    “就是说,要如何让他死心,”支长乐纠结道,“因为他喜欢的那个人,一定不会喜欢他。”

    “支大哥,”夏昭衣看着他,“你所说的这个人,是谁?”

    “呃,我,我就随口一问的,随口一问。”

    夏昭衣微微一笑:“我们现在在这家茶棚,我手中这些物什皆很重要,支大哥是个懂轻重的人,断然不会在如此场合‘随口一问’。”

    支长乐快哭了。

    夏昭衣拾起信封,视线落在“沈冽”二字上:“莫非,支大哥说得是沈郎君?”

    “怎么可能是他,不可能的啦,绝对不是他……”

    夏昭衣笑了:“看来是了。”

    “……”

    “沈郎君,有喜欢的人了?”

    支长乐结巴:“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就听戴豫和杜轩提过几回。”

    “竟然,真的是他。”夏昭衣声音变低。

    支长乐目光呈游离状。

    “也挺好,”夏昭衣一笑,“沈郎君重情重义,若他有喜欢的女子,一定待此女子极好。”

    “可,可这姑娘不喜欢他呀,咱们身为朋友,该当让他死心。”

    “支大哥,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强加左右他人的情绪思绪,尤其是沈郎君,他是个聪明人,他自己会有定夺。”

    “聪明人?”支长乐叹气,“真要聪明人,就不会喜欢她了。”

    夏昭衣笑笑,垂眸看回花笺。

    信上其实没有什么内容,没有报忧,也无喜事,但想想,沈冽当时的处境也不会有什么开心的事。

    内容很简单,只说他已到安全之处,而后是问她的安,最后说若有空得闲,聚饮清茶数杯,便无其他。

    行文简练,寥寥数行。

    落款日期,是一个半月前的。

    花笺质地很好,清香是他身上的淡淡杜若。

    夜风拂来,清香时有时无。

    嗅觉是一种很奇特的存在,能将天边人变作眼前人,如常味鲜里的百花糕和芳沉楼里的十香排骨。

    这花笺亦如是。

    “阿梨,”夏昭衣念着花笺上的开头,“沈冽的字,真好看。”

    支长乐端起茶盏,在旁默默饮茶,感觉这事……不想再管了。

    他有一种自己越管越乱的感觉。

    其他信,赵宁共三封,齐老头一封,王丰年三封,剩下的,都是支离的,而且支离的信封尤其鼓。

    除了沈冽和支离的信外,在衡香的赵宁等人,都特意在信封后面用崭新的墨标注了日期。

    夜里虽静,但时常会有官兵过来。

    朝少女望来的眼神,因着夜晚困顿和对暖软被窝的渴求,变得更为复杂且肆无忌惮。

    起夜的掌柜听闻他们还在,来前头看一眼,恰好看见少女和大汉准备离开。

    比起坐着,起身的少女更显风华,一袭束腰束袖的灰蓝双色长衫,纤脖削肩,瘦腰长腿,胸口比不上那些丰腴女人,但也绝对饱满。

    刚来的六个士兵一见得到她,顿然停步,有人咽了口唾沫,止不住某种最原始且压抑已久的欲望。

    掌柜的看着他们走远,又看着那六个士兵低声说话,转身跟了上去。

    掌柜的皱了下眉,一声轻叹。

    “我看要出事。”旁边的伙计小声说道。

    “去!”掌柜的赶他去干活,最见不得手下人多嘴多事。

    只是,当真是要出事的。

    这么一个水凝一般的秀美少女,她坐在这里,简直如一只肥美的兔子在诱惑群狼。

    算了,叫你不知天高地厚。

    掌柜的摇头,转身回去睡觉。

    隔日,六个鼻青脸肿,双手后缚的士兵被人在路边发现,身上盔甲都被卸了,绑着他们手的,是他们的腰带。

    问他们什么都不肯说,最后六个人被带回去军法处置,痛打数十大板后,调去军中干最苦的活。

    昨夜睡得太晚,一直到正午,夏昭衣才从一间破败的民屋中醒来。

    前面是荒弃数年的孤村,因尉平府的大水,村中横陈的尸骨都被推到村南一隅。

    夏昭衣没有进村,而是在村外最偏僻的山脚寻到这几间堪堪欲倒的危楼。

    屋外的阳光照入进来,她自地上坐起,有些没睡够,难得几分惺忪不清明的双眸,困倦的落在身边的信上。

    沈冽的信,只有那么几个字。

    可旁人的信,却提了他大半篇幅。

    赵宁的最后一封信,便专门为沈冽而写。

    按日期去推,该是送信者出发那日,她迅速写就的。

    说的,是沈冽断了郭家三位老爷的指。

    “阿梨?”支长乐的声音在外轻声响起。

    夏昭衣侧过头去:“支大哥,我醒了。”

    刚睡醒的声音,带着一丝绵软嘶哑。

    可算醒了。

    支长乐端着碗温凉的水进去:“阿梨,你睡了好久。”

    水是支长乐睡前烧得,放在一旁慢冷,眼下喝来,温度最好。

    夏昭衣喝得很慢,喝完神情仍走神。

    “……阿梨?”支长乐低低道。

    “支大哥,我是否当真不近人情?”夏昭衣忽道。

    “啊?”支长乐忙蹲下来,“阿梨,怎么了?”

    夏昭衣双眉轻拢,侧头看着他:“我一直觉得,别人的事,别人不愿说,我便不多问,但忽然在想,这样是对是错。”

    “自然是对的呀,谁愿意被人烦呢?”

    “若是当初,我多关心下沈冽,追着问他当年发生了什么,也许我可以帮帮他。”

    “又是沈冽啊……”支长乐说道。

    夏昭衣眉梢轻扬。

    “不,不是,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

    夏昭衣笑了,垂眸拾来放在一旁的信。

    “沈冽与旁人不同,他很重要,”夏昭衣看着信,淡淡道,“从未有人这般舍命救我,不求回报,只凭朋友二字便肝胆相照,沈冽,太不同了。”

    “天上的月,人间的雪。”支长乐福至心灵般说道。

    “对,”夏昭衣点头,“支大哥这番形容,当真恰当。”

    “……”

    支长乐也看向那些信。

    不求回报倒是真的,沈冽对阿梨的心思,都是戴豫和杜轩在那说啊说,半分不见这小子自己有什么表达。

    但“只”凭“朋友”二字,呵呵,免了吧,才不是朋友呢。

    虽然觉得,沈冽那样的性情,对朋友的确也会至情至性。

    “唉。”支长乐幽幽叹息。

    撞见少女望来的清澈目光,支长乐正襟危坐,咳了一声,缓缓说道:“阿梨啊,你有没有想过,这个世上只有你和沈郎君最般配?”

    “……”夏昭衣眨巴了下眼睛。

    “……”支长乐莫名觉得紧张,也眨巴了下眼睛。

    “我和沈冽,是,朋友啊……”夏昭衣说道。

    “可男人和女人,也不是天生就看对眼的嘛,日久才能见人心,都是从,从朋友相处起来的嘛。”

    夏昭衣笑了笑,垂头将信放回一旁。

    “我们为何在这说聊镜花水月之事,”夏昭衣笑道,“支大哥,我们该动身去尉平府了。”

    “……”

    支长乐觉得有几分失落,但又觉得,这才是她。

    着实矛盾。

    就如他一边不想帮戴豫和杜轩管,一边又觉得,也的确只有沈冽最配阿梨,阿梨也最配沈冽。

    可,他们这样风华无双的人,真的需要人配吗?

    阿梨就是阿梨,她一个人可以于群山上傲雪凌霜,要什么人配呢。

    支长乐想得脑袋大,摇了摇头,不想了,再度决定,随他们自己去好了。

    他们所在这座孤村,离会仁营大营很远,昨晚教训的那六个士兵,想是会引起一番不平静,但在他们回程之前,这番不平静应会平息。

    六月的日头太大,夏昭衣和支长乐各戴了斗笠,快马驰骋于从信荒野,入夜亦不休,奔赴尉平府。

    同一日入夜,三个身形矮小的男子骑着快马,终于在去往探州的路上追上沈冽的兵马。

    哨骑遥遥发现,拦下他们。

    男子于马上抱拳:“我乃衡香赵大娘子所派信使,前往醉鹿,受紫河西坊吴掌柜所指路,特奉信而来!”

    营帐中灯火正盛,聚于一起商讨路线和探州附近布兵情况的男人们在地图上以炭笔勾勒。

    哨兵来报,道是衡香,年轻清俊的男子自地图上抬首。

    随后入来的信使送上五封书信,杜轩忙不迭接来,送去桌旁时,他先一翻,瞧见其中一封信的角落署名,他喜不自胜:“阿梨的信!”

    随军案后许久不见笑颜的男子微微弯唇,挺直身板,淡淡道:“给我。”

    赶路多日,距尉平府还有三里处,夏昭衣和支长乐在群山脚下遇见正在填埋尸体的人群。

    大大小小的新尸坑中,有几处是专门用来填埋原尉平府的驻守士兵。

    他们的盔甲皆被脱下,堆起来如山一般。

    人手不够,加之天热,所以诸多尸体早已呈白骨化。

    人群似不知尸臭,一具一具抬着,丢入尸坑中,顺手黄土一抔,覆于其上。

    穿过山道,遥遥得见尉平府的斑驳城墙,城墙上没有士兵,墙垛口下有许多箭矢。

    尉平府地势险峻,非正规四方大城,城墙搭山而建,只有三座,夏昭衣和支长乐骑马踏上附近一座高山,恰能隔着巨大的山涧得见城中一二。

    街道上几乎没有人,这么烈的太阳,都没能将城中的水晒干,而水上,尤可见浮尸。

    灼灼日头使得半城水光耀目,夏昭衣沉默看着那些正在雕啄尸体内脏的大鸟。

    此情此景,是天灾人祸后必然会出现的,来时便有所预料。

    “阿梨,里面肯定有疫症了。”支长乐说道。

    “嗯。”

    “吕盾想打尉平府,闻郎也是,待真将此城城门打开,二者却都扬长而去,”支长乐怒道,“我仍记得当年在京城,宋致易利用那些流民逼压京都之事。”

    夏昭衣眉心轻拢,她也记得。

    苍雪郁郁,跋山涉水的苦难生灵们,终于在绝望中成批倒在天寒地冻里。

    谁都帮不了他们,世上无神灵,而所谓天子,不过一个腐朽软弱的残暴君王。

    “走吧,”夏昭衣勒马,“我们去另一边。”

    “好。”

    东南两面,闻郎部下所建筑的堤坝已经垮了许多,防汛沙袋零落一片,城中水势仍在,因为江潮冲来的不仅是水,还有大片淤泥。

    这里的尸体是最先被处理的,越往江边,水况越好,巨大的惠门河沿着半座城池缓淌,孕育着尉平府,也毁掉了尉平府。

    夏昭衣下了马,和支长乐沿着长长的山道慢行。

    观天,观地,观江,最后,她在一处江边停下。

    支长乐也停下。

    “这里是最快的横渡点,”夏昭衣说道,“轻舟即可。”

    江风拂来,支长乐眯起眼睛朝对岸望去。

    “那边的山势,会不会不好走。”

    “会,这是一座古山,但翻过去就是平原了,再往北走十里,便是农姜道。”

    “尉平府和农姜道,竟然这么近?”支长乐惊讶说道。

    “对啊,本就很近。”夏昭衣笑起,目光明亮且愉悦。

    切断农姜道,便切断了游州北面与东与北的所有往来。

    不管是宋致易,还是田大姚,更或是李乾。

    这次天荣卫能去衡香,便是趁宋致易和田大姚在游州你争我抢时,乘乱自农姜道而行。

    而眼下这突袭路径,不说完全控制农姜道,可时不时有人冒出来捣乱或打劫,总是扰了其太平。

    农姜道大道平坦,四处皆有可逃之地,可提前派哨骑在农姜道蹲守,一眼可望数里,一直是最安全的商道。

    如若农姜道变得不可控,宋致易和田大姚的人马可以换路,但李乾在西北方向的耳朵和眼睛,定不再好使。

    而夏昭衣没有打劫的爱好,这条捷径,她打算告诉全天下。

    黄昏时分,夏昭衣和支长乐离开尉平府,沿着惠门河北上。

    去往从信府还有很多路,路上村郭中所见灯火,比游州南部要多得多。

    夏昭衣和支长乐避开这些村郭,同前几日一样,寻了处偏远的山脚休息。

    其他的信都看完了,只有支离的信,夏昭衣会在停下时一点点地看。

    鸡毛蒜皮太多,连母鸡下了几个蛋,支离都连着三日记载在信上。

    而且对于这种行为,他深刻认识到有多琐碎,但他在信上表明了态度,就是无聊,非常无聊。

    不仅是母鸡下蛋,连他自己便秘或窜稀,他都要写。

    夏昭衣在荒败的草屋中屈膝,以掌骨托着下巴,啼笑皆非。

    看了这么多日,才终于看完支离的两封,她拿起第三封胖鼓鼓的信拆开,第一行说得便是,他去整理了大师姐的遗物,大师姐着实是个纯粹简单的人。

    夏昭衣一行一行看下来,目光落在信纸上,却好似飘去很遥远的记忆深处。

    世人对她有许多评价,但真正了解她的世人,能有几个。

    支离跑去细细整理了她的东西,包括手札笔记,所以他所说的纯粹简单,或许有几分参考之处。

    莫怪师父会说,她今世戾气重,心思重,情绪重,需得出去游历成长。

    相较于上一世的太平年岁,她真的有太多改变。

    可是……

    夏昭衣抬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脸上。

    她仍记得,陶岚用带着倒刺的木棍砸下来的那一次次剧痛,还有木刺卡在溃烂的皮肉里所带来的折磨。

    她不仅仅只是死于那场磨皮刮骨的酷刑,在那之前,她已受尽虐待。

    卧雪而亡,重回人间,却是一场亡国灭家,她……又如何再去简单纯粹呢。

    不过,夏昭衣浅浅莞尔,她的二哥还在,终是大幸,以及,她今世多了很多朋友。

    想着,她拿起一旁的信。

    最薄的这封放在最上,是沈冽的。

    清香隐然,沈冽那双清澈深邃的黑眸似能跃然于前。

    “朋友。”夏昭衣很轻很轻地说道。

    “假使有一个人,跟你一样遗世独立,没什么人情往来,这样的人一看便不会招惹男欢女爱,可是有一天,他忽然心有所属了,为什么呀?”

    为什么?

    夏昭衣认真地想了下。

    喜欢谁,跟他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并没有关系,跟让他动心的人才有关吧。

    该是个很优秀的姑娘,才能让沈冽这样的人动心。

    她将信放下,又拿起赵宁的。

    赵宁在信上提到了一句聂挥墨极有可能也会来游州,让她当心。

    此前不觉得有什么,但明日就要去从信府了,她是得提上几分心眼。

    游州所处之地,西接西北六州,北与仄阳道中段路接触,东北往上,至云舒官道,可穿三大州府,直奔京畿,

    宋致易要进军西北六州,必须拿下游州。

    田大姚更不会放弃游州,整个游州在田大姚的战略版图上,占据着至关重要的地位。

    相比起从信南部的生灵涂炭,从信往北,一直相对安稳。

    田大姚的兵马在游州不仅只有军部,自大乾左翊卫大将军梁崇光战死,游州刺史骆志成被当街斩首后,整个游州的官宦系统,被田大姚的部众全面接手。

    尉平府被闻郎引江潮淹没,数万难民曾一度北上。为了维护从信往北数百里的平稳,田大姚令吕盾和现游州刺史林戈务必控制难民大潮。林戈直接下令,若有难民继续北上,格杀勿论。

    所以游州恰便以从信的绕赤乡为分界线。

    绕赤乡往南,人间炼狱。

    绕赤乡往北,尤其是从信府,不说繁荣锦绣,至少富余之人,仍能清闲的去四处寻茶叶,挑金器瓷器。

    入夜后的一场大雨,炎热数日的从信府因此降温。

    大半座城池宁谧安静,但士族们最爱去的茶馆酒楼和烟花巷,仍可闻高扬的笙歌。

    玉衡楼后院,管事撑着雨伞跑去开门,门外站着三人,皆戴着斗笠,风尘仆仆。

    “可算来了,”管事往一旁退去,“快进来。”

    热水,热汤,干爽柔软的衣裳,杂役们一一端来。

    三人没有要去洗浴的打算,湿漉漉的斗笠直接放在上品的花梨木云纹案上,佩剑佩刀则不立身,仍傍在腰旁。

    杂役们离开,管事留下,交代眼下从信时局。

    三人冷冷听着,斗笠除去后,斗笠下的面色皆很糟糕,尤其是楚筝。

    这几个月,他们一路追杨长军至八江湖不得,转而想去暗杀全九维和沈冽,还有那个阿梨。

    但全九维比杨长军还难捉摸行踪,沈冽和阿梨更不必说,在八江湖时,他们就已经失去了目标。

    这一个多月内一事无成,虞彦驰极其不满,恰好颜青临来信,田大姚麾下的八都军使将于从信开会,商议军事,应对开秋之战。

    厌倦一路追人的楚筝主动请缨,和程妙德,司马悟一起,跋山涉水来了从信。

    所谓八都军使,是田大姚新建兵制,独立与原有军制和兵种之外。

    田大姚起事于夜荨岭山脚一座小村,当年天灾无收,税制不调整,易怒的田大姚徒手打死两个征税小吏,逃往深山躲了两日。

    在山中,他越想越不甘,再出来,他拉上村中亲朋,跟着他反。

    没人不敢跟,不敢跟的,他当场杀。

    三日后,在地方官府还没半点觉察之时,田大姚直接带人闯去荣江县,将正在审案的知县,县丞,主薄和一干小吏给拖至街上,当场砍了。并以他们的鲜血为酒,歃血为盟。

    荣江县是田大姚的故乡,除却荣江县,沿着夜荨岭一百多里的山脉全跟了田大姚,田大姚的主力军便来自于此。

    现在的八都军,则是田大姚采纳了章之的新军制,将除了荣江县和夜荨岭那些村县外,他所占的所有州府大省分为八大区,每个区特选一位正将都尉,招兵抢兵,包括强制正值壮年的男丁入伍。

    牟野之战还在僵持,且不知会僵持到何时,但游州,田大姚和宋致易势必要有场大仗。

    房内很安静,只有管事的声音。

    说完从信时局,司马悟问起外面局势,管事的有什么说什么。

    提及醉鹿之事,一直沉默的楚筝忽道:“沈冽干的?当真是他?”

    “是,姑娘,”管事朝她看去,“沈冽当街砍得,众目睽睽,数百双眼睛看着,不会是假。”

    “怪了,”楚筝嗤笑,“郭家想必也没想到,他们养了这么久的狗,会反过来咬他们。那,沈冽现在身在何处?”

    管事摇头:“这个不知。”

    楚筝收回目光,不理了。

    司马悟让管事继续说下去,醉鹿的说完了,说到了同渡,而后是盘州,湖州。

    无可再说后,司马悟挥手让他下去。

    “等等,”楚筝说道,“那个阿梨呢,可有她的消息?”

    “便只有衡香那事,她放话出来,要保东平学府。”

    “这事我知道,其他的呢?”

    管事摇头。

    楚筝摆手,让他离开。

    房门很轻的被关上,司马悟看向两个同伴。

    “先休息吧,”司马悟说道,“好好睡一觉,明日我先去驿馆打探。”

    “田大姚的八都军使相聚,来得绝不可能只有我们,”程妙德道,“我们在此人手未必会够,要不要派人去武成军那要些人手?”

    司马悟想了想:“暂且不用,太多反而不好隐藏。”

    “那好,明日我们分头行动,”程妙德道,“我先去休息。”

    “嗯。”

    他们话音方落,楚筝抓着她的斗笠起身,抬步离开。

    正准备起来的程妙德皱眉,看着被她带上的房门。

    “她近来火气越来越大,若说不想来从信,可又是她主动提的。这一路来,咱们二人惹都不敢惹她,偏是她老给我们脸色看。”

    “怪我们无能呗,不然还是什么。”司马悟说道。

    程妙德呸了声,抓起斗笠,也走了。

    玉衡楼是这条烟花巷里面较为不起眼的一座春楼,跟从信几家大知名的春楼无法相比,且因世道缘故,生意更比不上。

    楚筝拉开房门出来,去往为她准备的卧室,遥遥听到一个酒坛子被砸碎的声音。

    大雨滂沱,但这声酒坛子碎得更响。

    远处渐渐响起叫骂声。

    听到一个人名,楚筝停下,扶着美人靠朝外望去。

    也不知是否听错了,那个人名没有被再提,反倒是刺破暗夜的一声尖叫乍响。

    “杀人了!杀人了啊!!”

    “那边发生了什么?”程妙德走来说道。

    “说是杀人了,”楚筝抱剑而立,“乱世死人多正常,大惊小怪。”

    说完,她转身走了。

    程妙德听了阵,没人再喊“杀人了”,但场面依旧混乱。

    算了,发生什么,明日便会知晓,他便也不多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