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里一共坐着三人,在夏昭衣进去时,还有两人自外赶来,共五人。
厅堂不大,但光线充盈,右手边这道整齐方正的双扇合开窗,看模样是新凿的。
地上铺着一整张纹竹团花毡,有几个地方打着补丁,特意用家具压着遮掩这些补丁。
沿墙贴着许多新旧不一的案几,上面所陈列的花瓶和字画风格杂异。
靠东窗的位置有一张赤漆木书案,上面累着经卷,素简,还有大册字帖,十分凌乱。
支长乐望了一圈。
除却坐于首座的约莫五十岁外,其余都是四十左右的年龄,身着布衣素裳,只有右边次座那个男子肥头大耳,其他四人皆清癯削瘦。
其中一人,自夏昭衣进来便直勾勾盯着她,双目发亮,丝毫不掩对青春妙龄女子的渴望。
这眼神,支长乐真想过去把他眼珠子抠下来。
詹七爷坐在首座,捏着胡子同样打量来者三人。
那个民兵没有说错,这气度模样,的确不是寻常人家,尤其是这少女,是丢在人海中,都能被一眼看到的气质。
不怪自己的弟弟眼睛都看直了,詹七爷瞄了眼一旁的詹八爷。
“……哪个是将军?”支长乐开口问道。
詹七爷轻咳一声。
一旁的莫五爷适时开口:“你们何人,来做什么交易,送什么粮食?”
“哪个是将军啊?”老佟也困惑。
“我乃威武将军,”莫五爷说道,挺直一些胸板,再介绍詹七爷,“这是我们的扬威将军!”
夏昭衣眉梢微挑,朝首座的詹七爷看去。
“噗嗤!”老佟没忍住。
“……扬威将军?”支长乐想到了什么,目光看向夏昭衣,“阿梨,那不是你夏二哥……”
“你笑什么!”莫五爷不高兴地冲老佟叫道。
“这位娘子如何称呼?”詹八爷问道。
“你又是哪个将军啊?”支长乐反问他。
“某乃车骑将军!”詹八爷说道,并还抬手,学着儒士那般揖礼。
“……”
支长乐朝老佟看去,露出欲哭无泪的嫌弃表情。
老佟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在夏昭衣耳边轻声道:“阿梨,要不算了,我们找下一家。”
“这位娘子,你如何称呼?”莫五爷重复詹八爷的话。
“我叫阿梨,”夏昭衣说道,“梨花的梨。”
詹八爷闻之心动,这声音,音色动听悦耳,若冰珠落玉盘,声线有力清亮,跟她略显娇美的容貌不太符合。
“阿梨姑娘人如其名,当真如梨花般雪润!”詹八爷说道。
“那你倒是介绍下你们都是谁啊!”支长乐叫道。
詹八爷于是看向莫五爷。
莫五爷起身,将在座五人逐一介绍。
除却詹七爷,詹八爷,刚来的两人是林三爷,詹九爷。
最胖的那个便是林三爷,肥头大耳,一个人有詹家的老七老八老九加起来那么大。
从言辞里面听出,这五人基本就是青香山三个村庄目前推选出来的“大人”了。
以及将军这个身份,约莫也是他们自己封的。
说话时,外面传来一个姑娘声音:“爹!那鹿肉放久了坏了,不能吃了!”
詹七爷眉头一皱,朝林三爷瞪去。
又肥又胖的林三爷脸上露出可惜的神情,叫道:“哎!知道了,我这有正事!”
支长乐沉默看着他,再沉默朝身旁少女看去。
夏昭衣正在看林三爷。
“到你们了!”莫五爷冲夏昭衣说道,“你们是什么人?!”
夏昭衣于是转了视线,看向莫五爷。
一双眼睛太过清澈,有种超出年龄的沉稳,莫五爷忽觉不太自然:“姑娘叫阿梨,这两个人呢?”
“我叫老佟,他叫支长乐!”老佟说道。
支长乐已不打算说话。
夏昭衣开口:“莫五爷,祖上可是安顺侯爷?你们自塘州迁来,已有五代?”
莫五爷瞪大眼睛,懵了,语气不自觉带上几分收敛:“姑娘如何得知?”
“詹七爷,詹八爷,詹九爷,”夏昭衣转向正座方的詹七爷,“你们是前章朝崇俊公后人吗?”
詹七爷起身上前一步:“你怎知道?!”
“那么,你们祖上天宁年间北迁至此,是詹氏后人的旁系血脉。”
詹九爷“咦”了声:“姑娘知道得好清楚!”
夏昭衣微微一笑:“扯远了,今日到此,是想租赁场地,再雇佣一些人手,帮我赶制一匹军用武器。酬劳由你们选,是粮食还是金银财宝。”
“租赁,”詹七爷皱眉,和其他几人对视,“谁指派你来的?”
“没人能指派我。”
“阿梨姑娘,”詹八爷说道,“你的意思是,你为你自己赶制?”
“嗯。”
“这……”几位将军上下打量她,听着颇觉怪异。
“我们要雇三百人,”老佟说道,“租七亩山田,可以先押银子给你们!而且我们租在这里,就必然要保这里安全,如果有谁来对付你们,交给我们好了!”
“这话说得,”莫五爷忍不住道,“呵……”
“爹!”外面姑娘的声音这时又响起,“你好了没,肉我蒸好了,等下不好吃了!”
詹七爷恼怒瞪林三爷一眼。
林三爷讪了讪,目光看向外头:“哎,你先走!快走!”
“你搞什么呢!”姑娘叫道。
支长乐扶额。
“对你们没有损失!”老佟继续说道,“你们自己想,留在这里也是等死不是?”
“我们怎么就等死了?”詹九爷激动地叫道。
“这话说的,什么叫等死?”詹八爷不悦道。
“那,你们姓什么?”夏昭衣问道。
温和平静的声音,让詹八爷又心痒痒,柔声道:“阿梨姑娘,你不是知道我们姓詹了吗?我们还是崇俊公后人。”
提起这个,带了几分骄傲,虽然都快七代了,早已是旁支的旁支。
“阿梨的意思是,你们姓田大姚的田,还是姓宋致易的宋!”老佟无语说道。
“宋致易和田大姚在游州争夺许久,总会争到此地,你们姓田,就要被宋致易争,你们姓宋,则田大姚不会放过你们。久争不下的尉平府是何下场,几位将军应看到了。”夏昭衣说道。
尉平府此前的存在,与衡香有些类似,但也与衡香不同。
衡香是无主,在军阀们分割大好河山时,因东平学府的存在而成为安宁孤岛。
尉平府之主,是降等袭爵的尉平伯,他从始至终认定尉平府仍属大乾,待李据忠心耿耿。
加之庚寅年田大姚攻陷游州时,将游州刺史骆志当街斩首,并悬头颅于闹市示众,所以尉平伯宁死都不愿开城门投降。
尉平府地势险峻,道路不便,易守难攻,田大姚早早便攻打下了游州府和大半个从信,却对尉平府无策,一直久攻不下。
而此次,宋致易派出率兵攻打游州的统帅,叫闻郎。
跟田大姚在游州打了数月,没有多少胜绩,大军行军时路过地势居奇的尉平府,闻郎本可绕城而过,但他偏不。
你田大姚打不下来的城,我打给你看。
打了几日,闻郎发现不能硬来,以及继续下去,吕盾所率的会仁营不日就会赶来救援尉平府。
所以闻郎下令,掘开河道,同时,还在尉平府东南两面的低洼处搭起长长一条防汛沙袋。
与其说,尉平府是被惠门河的江潮冲垮,不如说是被泡毁的。
江潮卷着黄沙侵入尉平府地下的井水系统,整座尉平府都浸泡在浑浊的脏水之中。
以及,江水来得并不快,城中百姓们是日复一日,眼睁睁看着水势慢慢变高,慢慢等死的。
待春汛一场大雨,倾塌的绝望彻底席卷了所有尉平府的百姓,他们成为沿江而下的上万具伏尸。
现在,少女平静说出“尉平府”三字,这三字,却是整个从信的噩梦。
莫五爷和詹九爷都在不爽,一旁的詹七爷却沉默了。
乱世之下,安有完卵。
那些兵多将广,占着一块又一块土地的军阀们,根本不会管他们死活。
哪日一个看不顺眼,就来对付你,如同闻郎对尉平府那样,这些可能性都存在。
只是……
詹七爷抬头,打量眼前少女。
“你要武器做什么?”詹七爷问道。
“军事武器能做什么?”这少女还帮他强调了两个字。
“你要打仗?”
“倒也不是,但总是用来杀人的。”
詹七爷皱眉。
这“杀人”二字,她说得比“尉平府”还轻快。
“你要杀谁?”詹七爷又问,“大成王的人,还是天定帝的人?”
“谁拦我,我杀谁。”
“啊?你这……”詹七爷好奇,“听姑娘之意,这批武器不是用来对付大成王,也不是用来对付天定帝的?”
“目前不是。”
“那……”
“你到底租不租!”老佟忽地暴躁叫道,“不租我们换地!整个从信还剩着的村庄有一大把吧?实在不行,我们自己占个山头去!”
“哎呀,你大呼小叫的!”詹八爷起身说道,“我们这不是想问清楚吗!”
夏昭衣抬手,让老佟平静下来,对他们淡淡说道:“问吧。”
少女身上似乎有一股很奇异的力量,这么一个虚抬的动作,都没碰到壮汉,却当真能将这暴躁的汉子安抚下来。
詹八爷看着她的眼神,变得像十七八岁含情脉脉的小伙子一般,温柔道:“阿梨姑娘真水灵,今年多大啊?”
“你这鳖孙子!”忍无可忍的支长乐抄起了凳子。
……
詹八爷被抬着出了祠堂。
劝架不成,反受池鱼之殃的詹七爷鼻青脸肿的坐了回去。
厅堂里多了很多民兵,紧紧盯着支长乐。
支长乐打完了人,去一旁拿来几张凳子,让老佟和夏昭衣坐。
他在夏昭衣另一边坐下,腿一抬,翘起二郎腿,一副不好惹的模样。
莫五爷默默去到詹七爷一旁站着,等着詹七爷发话。
林三爷有些走神,不时目光朝外头望去。
詹九爷则捏着八字胡,异常明亮的眼睛不时瞄一瞄夏昭衣,再瞄一瞄支长乐和老佟,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詹七爷想了阵,抬头看向莫五爷,小声问道:“你怎么看?”
“我不同意。”莫五爷说道。
“你是个保守的人。”詹九爷忽地指指莫五爷。
“你有想法?”詹七爷看向詹九爷。
“咱们一穷二白,还有什么值得被骗的吗?”詹九爷反问。
詹七爷有些生气:“我们哪穷了?”
“我们还叫穷?”莫五爷也道,“我们很有钱了。”
“阿梨姑娘也看不上咱的鹿茸虎皮吧。”詹九爷道。
“看不上的。”少女自己回答。
“我觉得危险,”莫五爷说道,“咱们不认识她,人才刚来!”
“这倒也是。”詹七爷拢眉,摸着下巴下的胡须。
“明日吧,”夏昭衣说道,“明日给我们回答。”
詹七爷抬头朝她看去。
少女面色平淡:“此事于你们的确非小事,谨慎一些是对的,只是,劳烦替我们安排今日住处。”
詹七爷忽然发现,虽然这少女身旁两个壮汉很吓人,但她却非常好说话,看似不易亲近,但很好沟通,言谈间没有半分试探,也不给人设绊。
“住处好说,”詹七爷说道,“我这就让人去给你们安排!”
“多谢。”夏昭衣说道。
老佟摸出一锭银子,抬手抛了过去。
莫五爷忙接着,结结实实的银子,分量不轻。
“十两啊!”莫五爷用气音对詹七爷惊诧道。
刚还说自己不穷的詹七爷忙接来,好家伙,真金白银,说给就给。
“今晚住宿的钱!”老佟说道,“吃的随便看着给,这世道你们也不容易。”
说完,老佟忍不住看了那边走神严重的林三爷一眼。
“爹!”少女的声音在外适时响起,“你忙完了没,要不要吃肉了!……啥客人啊,发生了什么这是。”
“肉!”詹七爷从银子上抬头,“对,对啊,肉!”
他冲莫五爷指了指夏昭衣等人:“还愣着干啥,现成煮好的肉,不领贵客去吃呢?再备些好酒好菜,都给我安排了!”
“噢!对!”林三爷起身,“吃肉!我这就带客人们去吃肉!”
“唉,”支长乐低叹,朝夏昭衣微微凑去,“阿梨啊,这些人真的不靠谱。”
“走吧,”夏昭衣淡笑,“吃肉去。”
林三爷的女儿,叫林双兰,今年不到十七岁,现在卷着袖子等在门口,手里还拎着一把砍肉的大刀。
瞧见林三爷和莫五爷出来,林双兰抬脚迎去,目光一转,落在后面的三人身上。
视线一沾夏昭衣,她便移不开了。
青香村属于大山坳,村子里的女人干活比男人还勤快,都被晒得黝黑,林双兰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白的。
“那个姑娘是谁啊。”林双兰小声问林三爷。
林三爷虽然在祠堂里坐了半天,但跟没在场没什么区别:“走走,回去说。”
林双兰点头,忍不住又朝少女看去。
少女似有所感,明眸一转,朝她看来。
没有什么情绪的平静眼眸,轻懒瞥来一目,带着尚未收敛的清冷。
林双兰一个激灵,尴尬避开她的视线。
村子里看热闹的人多,莫五爷让民兵们拦着围观的,选了一条小路去林家。
林家的宅子很大,正大门进去便见大空地上架着许多铁锅,好多妇人在忙碌,旁边铺着腊肉,冻肉,刚宰的鲜肉,还有几个妇人在煎猪油。
现场烟熏火燎,木头烧得劈啪作响,林双兰将手中砍刀往林三爷手里一递,让他自己去最旁的大铁锅里捞肉,她在围裙上搓了搓手,过去招待夏昭衣。
莫五爷正在问夏昭衣对住宿有什么要求,林双兰走近了有些局促:“五叔,你给介绍下呗!”
说着,冲夏昭衣不自在的弯唇笑笑。
莫五爷知道的也不多,简单说了人名,再介绍老佟和支长乐。
“阿梨姑娘真好看,天仙一样……”林双兰说道。
“林姑娘客气。”夏昭衣说道。
“来!”林双兰往里招呼,“你们先去厅堂坐着,我这就给你们端好吃的!”
“有劳了。”夏昭衣道。
林三爷是当地乡贤,为人和气,放出去收租的地若遇上租赁的村民手头急,林三爷不仅不收租,反而还往人家家里贴钱。
林双兰是他的独女,但没有娇惯有钱人的做派,她平日喜欢干活,和村里的妇人们混成一片,比很多农家的姑娘还能干。
故而,林氏父女在整个青香山的三个村子里极受欢迎。
这也是林三爷这次能被选为民兵“将军”的原因,虽然他一点都不想当。
厅堂摆设简练,但干净明亮,林双兰端来上好的青香银针茶,不多时,几个妇人开始往里面送肉。
老佟和支长乐忙起身摆手,说不用了,要她们拿回去。
来回推托数个回合,最后各让一步,留下一盘。
虽然对方没有明说,但老佟和支长乐能看出,这是将能杀的家畜家禽杀了,制成方便携带的肉,好随时跑路。
否则真打过来,人都未必能跑掉,不说这些牲畜了,所以,哪好意思吃这口肉。
林双兰又端来几盘素菜:“没事,吃!你们是贵客,敞开怀地吃!”
放下这些菜后,她看向夏昭衣。
夏昭衣正在喝茶,慢悠悠地,目光落在莫五爷适才给她的一份游州整肃编制册上。
“阿梨姑娘,”林双兰说道,“吃肉吗?”
夏昭衣抬眸看她:“好,多谢。”
“阿梨姑娘真厉害,”林双兰朝那份编制册看去,“我虽然识字,但这些我都看不懂。”
“看懂了也没什么用了,”支长乐说道,“这是以前梁宗光大将军整肃用的,石鼎镇没了之后,田大姚的兵制不一样,宋贼如果把游州打下,那兵制又得变了。”
“还是有用的,”夏昭衣说道,“用来对比和改善,都可以。”
“听到没有,”老佟对支长乐叫道,“有用!”
支长乐挠头:“我这不是惋惜梁将军嘛!”
“梁将军的确是个大英雄,”林双兰难过道,“他待部下极好极好。”
提及梁宗光,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凝固,老佟和支长乐也跟着难过起来。
一位身先士卒,力战而亡的将军,无人不佩服。
直到夏昭衣轻轻翻了页册子,他们才缓过神来。
少女安静坐着,缓缓喝茶,似乎半点不受他们的情绪所影响。
“吃肉吧。”老佟对支长乐轻声说道。
莫五爷打理杂务很厉害,不多时,便为夏昭衣安排好了今夜住处。
待老佟和支长乐吃饱喝足,他们便跟着莫五爷派来得一个名叫二丁的小民兵离开。
天色渐渐沉下,青香村踏入夜休,四野的光只剩微薄。
除了林三爷之外的其余四个将军,眼下都在詹八爷的床前。
支长乐是个壮汉,哪怕他很克制了,詹八爷还是被打得左手吊了石膏。
关于要不要这三人留下,詹七爷拿不定主意。
詹八爷无所谓,虽然贪图少女美色,但他知道自己没戏,留与不留,他都行。
詹九爷觉得正因为乱世,多个机会可以尝试,未尝不可,不定便是机遇。至于对方是好是坏,青香村几千人口,还奈何不了此三人吗。
莫五爷依然还是不同意,在今日的往来上,他略喜欢这少女的性情。但真就几面之缘让人留下,保守如他,接受不了。
聊了半日,詹七爷起身说道:“罢了,老规矩,便抓阄吧。”
事已至此,也只好这样。
詹七爷从袖子里摸出他们隔三差五便要抓一次的工具来。
屋外,夜虫吱吱叫,晚风清凉。
詹宅附近最大的一棵榆树下,一个浓眉大眼的八岁小童悄然探出头。
值夜的民兵站在那边,昏昏欲睡。
又打了一个哈欠,民兵实在受不了了,将手里的土长枪搁在一旁,往石块上一坐,便闭上了眼睛。
小童没有马上出去,而是非常有耐心的继续等待。
等对方彻底睡死,他静观好一阵,才悄然摸去。
民兵身后不远处,便是夏昭衣的马车。
小童确定,那马车上一定装着很值钱的东西。
毕竟这伙人太不简单,那出手的气派,还有那一身气质,绝对不是寻常人家。
绕到树后,小童踩在矮石上,在黑暗光线中掀开马车车帘。
空的。
小童吃了一惊,再三细看,竟然什么都没有。
这不是,这不是耍人吗?!
小童有些生气。
从黄昏开始,小童便在这盯梢了,身上还被蚊虫咬了好几个包包。
结果,空的。
小童气恼的松开车帘,从矮石上下来。
身上被咬得地方痒的难受,他挠了几下,瞧见已经开始打呼的民兵,小童想了想,抬脚走去。
这一趟不能白盯,否则岂不亏大了。
不过,本以为是个臭站岗的,没想到在他身上竟摸出了一个还挺有料的钱包。
这重量,少说也有三两银子。
心里的烦躁一扫而光,小童将钱包揣在怀里,准备回家。
一个头高大的民兵提着长枪从不远处的石阶下走来,恰看到这一幕。
“小贼!”民兵当即怒喝。
小童一惊,顾不上回头看,拔腿便跑。
人高腿长的民兵追上来,很快将小童逮住。
“给我拿出来!”民兵伸手去掏。
“哇!!”小童双手拽着他的手腕,一声清亮哭叫声响彻夜空。
熟睡的民兵被惊醒。
附近几口人家也被惊醒。
村子里的犬吠声刹那也起。
詹宅里正在抓阄的几位将军皱起眉头。
莫五爷去窗边探出脑袋望了圈,回身说道:“净是胡闹,不理了。”
他摊开手里的骰子,是六。
六是双数,也就是同意那姑娘留下。
“哇!!”那童音又是一嚎啕。
詹七爷不悦,看向詹九爷:“去,你出去看看。”
闻声而来的人越来越多。
林双兰去村北送完猪肉,沿河道近路回来,听到哭声,忙小跑赶来。
小童哭得狼狈,声音嘶哑,脸上写满无辜茫然。
个子快有两个小童那么高的民兵,正揪着他的衣襟斥骂,同时在他身上搜钱。
“你这是干什么!”林双兰出声跑来,“怎么可以欺负小孩!”
“他偷钱!”
“我没拿!”小童大哭,“杀人了!!救命啊!”
附近好些人伸手指着民兵,让他助手。
刚睡醒的民兵焦急在身上摸了半日,钱袋确实丢了。
“给老子老实点!”大汉指着小童骂,“钱袋呢!”
小童挣开他,坐在地上擦眼泪:“我没拿,呜呜呜……”
几个民兵上前问怎么回事。
大汉指着小童,将看到的说了一遍。
“没找到钱袋?”
“没。”大汉烦躁。
“但我的钱袋真的不见了!”睡醒的民兵说道。
“我之前也丢过……”一个民兵回忆,“也是在这附近。”
“你们就都赖给我吧!”小童哭道,“反正我人小好欺负!”
“我来搜搜看!”一个民兵朝小童走去,“未必就在身上,他扔了说不定。”
小童惊叫一声,速度奇快地朝离他最近的林双兰跑去。
林双兰下意识伸手:“你别乱跑……”
小童抓着她的手,将她往后面追来的民兵推去。
力气不算多大,但林双兰走了一天,脚实在酸极,险些没站稳。
民兵忙扶着她,他身后的同伴则继续去追小童。
却听小童忽然发出一声锐亮怒吼:“你滚开!”
林双兰忙回过头去,小童似在下坡河边被人拦下了。
河边有一盏小灯笼,高悬在树上固定的木擎中,是村民专用来照路的,偶起的晚风徐徐,将灯笼吹得轻晃。
树下站着一个秀挺的清瘦少女,一身天青色长裙,衣袂临风,拦着小童的,是她手中的竹杖。
“阿梨姑娘!”林双兰说道。
民兵们追上来,近了瞧见,少女五官娇美又清冷,似将月色裁剪了,化为她的骨。
小童避开竹杖,往前再跑。
少女的脚没动,但她单手所握的竹杖像是长了双眼睛,瞬息三招,击打的都是小童的膝盖和肘部。
不算多重的力道,但是巧劲让小童吃痛。
小童叫骂着往后面退去,伸手揉着被击中的地方,抬眼怒瞪夏昭衣。
“阿梨姑娘!”林双兰跑来。
“你这个多管闲事的,你滚开!”小童抬头冲少女叫道。
“他偷了我的钱!”民兵指着小童,“我的银子被他拿走了!”
夏昭衣看了他一眼,看向小童:“钱呢。”
“我没拿他的钱!!你滚开!”
说完再度要走。
再度被拦下。
“你刚才为何推人?”夏昭衣问。
“关你屁事!”被打痛了的小童大骂,“你滚!你这个臭东西!”
“你休要胡说,嘴巴不干不净!”林双兰骂道。
“银子拿出来,”夏昭衣说道,“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你滚开!!”
“很好。”夏昭衣说道。
她收了手中竹杖。
小童准备就跑,紧跟着发现自己飞了起来,随即,“噗通”一声。
小童哭都来不及,咕噜咕噜水泡从他嘴巴里冒出。
他水性不错,但现在反应不过来了,以及,四肢被打得好痛。
河边村民们发出一片惊呼。
一个尖锐女音惨叫:“虎儿!”
小童的母亲推开人群跑来,见此一幕,脸色惨白,当即看向立在水边的少女。
“你这小贱蹄子,你为什么欺负我儿子!”妇人大骂,边回头呼喊村民们帮忙下水捞人。
“我儿才多大,你一把岁数了,你怎么欺负小孩!”妇人转头骂道。
夏昭衣没说话,捏着竹子的手负于身后,平静看着妇人。
妇人眼眶泛红:“如果我儿有个什么,我一定拿命跟你拼了!”
“好。”夏昭衣说道。
紧跟着,又是“噗通”一声,妇人也落了水。
母子俩在水中拍出一片冰冷水花。
待稳定下来,他们瑟瑟发抖的浮在水面上。
“找到了!”后面传来民兵同伴的声音,“找到钱袋了!他扔草里了!”
民兵大喜,看向夏昭衣:“姑娘,我的钱袋找到了!”
“找到便好。”夏昭衣说道。
水里,又气又羞的小童母亲破口大骂,脏言秽语,不堪入耳。
“你快别胡说了!”林双兰也生气了,冲水里的妇人叫道。
妇人指着夏昭衣:“……臭娘们,就你这臭不要脸的货色,你这辈子都生不出儿子,生了也是烂屁眼的!找个街角臭要饭的娶你,成天打死你!贱人!……”
她的情绪过于激动,声音有些嘶哑,叫骂声在夜色里听起来非常刺耳。
老佟和支长乐刚赶来,便听到这样的辱骂。
一并来的,还有詹九爷和莫五爷。
詹九爷和莫五爷在台阶拐下来时,和老佟还有支长乐迎面撞见。
詹八爷的教训,让詹九爷和莫五爷脑袋一空。
怕支长乐冲动,又惹出事来,二人忙上前,好声好气让支长乐先别着急,有话好好说,稍后千万别动怒。
“走走走!别挡路!”支长乐推开他们,加快脚步朝河边赶去。
一声声恶毒诅咒传来,听得他们拳头梆硬。
见到少女站在岸边,背在身后的双手清闲握着一根长竹,天青色的裙袂临风蹁跹,清逸洒然,半点不受河中妇人的辱骂所惊,他们才稍稍松一口气。
“阿梨!”支长乐和老佟跑去。
夏昭衣转过头来,神情温和地喊了他们一声。
“难怪这么嚣张,原来带着两个野汉子呢!两个姘头!”妇人骂道。
“这女人嘴巴太脏,我去教训她!”老佟怒道。
“没事,”夏昭衣看回水中谩骂不止的妇人,“她骂我,我不掉肉,但她是真的落水了,可能还会生病。”
支长乐和老佟也朝妇人看去。
从认识夏昭衣之后,至今这么多年,支长乐和老佟从未见到任何一个人,指着夏昭衣的鼻子骂成这样。
诚然,“阿梨”二字不是金银财宝,不会人见人爱,李乾那边至今恨着她,诸多段落文章,极尽造谣,污蔑,咒骂之能事。
读书人的嘴巴,读书人的笔,那是真正的刀子,可以杀人诛心。
但真的真的,没有一个人,敢这样当着她的面破口大骂。
这般卑劣恶臭下流的言辞,听着都觉得脏。
以及“娘们”二字,支长乐和老佟早便开口不说了。
因为支离说,“娘们”两个字带着很强的蔑称意味,嘲讽男人时,常说他们跟个“娘们”一样,相对的“爷们”却是夸人的,这不公平。
支长乐和老佟当时不以为意,支离往夏昭衣的卧房指去:“可是,我师姐就是个女子。”
不仅“娘们”,许多粗话,支长乐和老佟都在渐渐改掉。
现在……哼,早知道不改了!
极致的嘴臭回去!
“你们愣着干什么!”詹九爷赶来便冲岸上围观的人大叫,“还不下水把人救回来!”
莫五爷则朝夏昭衣这边走来,询问夏昭衣具体发生了什么,以及想劝夏昭衣回去。
“嗯。”夏昭衣应声,身子却没动,仍看着河里的妇人。
小童被村民和民兵们捞上去了,妇人还在水中,不给任何人碰。
在水中泡了那么久,那些想靠近她的民兵仍被她用力挣开,连咬带骂。
河水将她的头发衣裳打湿,苍白的脸庞,眉目狰狞凶狠,口中骂骂咧咧,称自己最好死了,到时候让人把尸体抬去对方家门口,就在那边臭着,她死,对方也别想好过。
小童心性再大,胆再比天高,也被这样的场面吓到,一直在岸边大哭。
詹九爷大怒,指着妇人说道:“把她拽上来,给我强拖上来!”
妇人边挣打,边继续骂。
夏昭衣面淡无波,听着她的骂。
越到后面,那些粗鄙的谩骂越是重复,她似乎已骂到词穷,或者词汇量便就这么匮乏。
这时,斜道上传来动静,妇人的家人们赶来了。
没有七大姑八大婆那么多,但也来了六七个。
乡间村庄,最忌惹了“大户人家”,所谓人丁兴旺,每每在与人起争执时最见有用。
六七人赶来,瞧见还在河中的妇人,性子泼辣的几个人上来便找麻烦。
民兵们当即去拦,莫五爷也第一时间上前。
“阿梨。”支长乐小声唤道。
他蠢蠢欲动,也想过去。
“让他们处理。”夏昭衣说道。
妇人被詹九爷令人从水里强行拖了出来。
她早就被冻坏了,浑身发抖,咯吱咯吱颤,河边的泥土滚了一身,好不狼狈。
缓过气来爬起,她抱住哭着扑上来的小儿,随后又对着夏昭衣一通骂。
妇人的家人围在她身旁,也在骂。
他们口中的辱骂,跟落水妇人一般无二。
林双兰站在人群不远处,此前不是没有听过这些骂声,是会觉得不舒服,但远不及眼下不适。
她不止一次朝夏昭衣看去。
少女平静得不像话。
换作任何一个姑娘,听到这么多人连声对自己攻击,满口肮脏不堪的言论和诅咒,都会受不了吧。
“这是外来的吧?将她赶出去啊!”
“说我们虎儿偷钱,证据呢!”
“把这个臭婊子也丢水里去!莫五爷,你是不是瞧见人家水灵漂亮,你想睡人家!”
“外来的凭什么在我们这里猖狂啊!把她赶走!”
……
莫五爷耐心劝着他们,让他们先将妇人带回去,这样吹风,早晚会生病。
他们不依,同时,来得人越来越多。
一些邻里也开始出头了。
“阿梨!”老佟咬牙,“我受不了了!”
“没事。”夏昭衣说道,语声仍平静。
“让她滚出去!”不知是谁高声喊道。
“对,让她滚!”旁边有人也喊。
“滚!”
“滚出去!”
……
“这些不识好歹的!”支长乐握紧拳头。
林双兰听不下去了,小跑向夏昭衣:“阿梨!”
夏昭衣看去。
“你先离开吧!”林双兰低声道,“你先回去,这里没事的,他们只会虚张声势,不敢真闹。”
“他们敢的。”夏昭衣说道。
按照目前趋势来看,继续闹下去,就会要她赔钱了。
“敢也不怕,你先离开!”
“我想看看,这个村子值不值得我留。”夏昭衣说道。
“……啊?”
夏昭衣看向那边的莫五爷:“他不太行。”
说着,目光移向另一边的詹九爷。
詹九爷正在听那几个民兵说话。
高大的民兵用人头保证,他是亲眼看到那个小童偷的。
另有人说自己的东西被偷时,也曾瞧见这个小童在场。
“这个孩子手脚不干净!”
“他就是个贼!”
……
詹九爷捏着胡子,没有打断他们。
忽的,他似有所感的抬头,便瞧见这边站着的,以夏昭衣为中心的四个人正在看着自己。
那些辱骂声还在响,好几个字破音时,詹九爷没回头都想象得到口水在灯檠下乱喷的画面。
相比起那些粗鄙咒骂,岸边这四人,静得像是隔绝于画外,包括林双兰。
夏昭衣过分处变不惊,使得林双兰也莫名安抚了下来。
詹九爷皱眉,人和人之间的差别,真是太大。
情绪越渐激动的妇人家人开始动手了,要推开拦着他们的人,朝夏昭衣冲去。
莫五爷瘦巴巴的一身骨头,被推到一旁。
民兵扶稳了他,生气的莫五爷要冲回去理论。
现场要多乱有多乱,骂人的骂人,推攘的推攘,看热闹的在远处比划,还有人叫嚣起哄。
詹九爷越看越生气,看莫五爷要把那几人推回去,他忽地冲去,一把拉住莫五爷:“我来!”
瘦巴巴的莫五爷被再度推到一旁,回头看到,詹九爷直接令一旁两个民兵,把刚才推人的那个男人给扔进了河里。
“这几人,全扔进去!”詹九爷指向其他三人。
小童的母亲尖叫想拦,扑上来打人,詹九爷喊了两个民兵,将她押在一旁,用绳子绑了。
“还有你们!”詹九爷抬头看向那些围观起哄的,“谁还留在这看戏,明天便拖家带口,给老子滚出青香村!”
詹家三位爷里,詹九爷是最不常露脸的人,这还是头一回在村民面前发这么大的火。
河里数人奋力扑打,无人去捞。
骂骂咧咧的小童母亲不仅被绑,还被堵了嘴。
那些围观的都静下了。
“给我抓!”詹九爷伸手指着他们,“不走的都抓起来,能抓几个是几个!”
民兵们顿时追了上去。
众人这才意识到害怕,当即往家中方向跑去。
“好乱……”支长乐说道。
“不然叫乱世呢?”老佟说道。
夏昭衣站了阵,转身走了。
莫五爷给夏昭衣安排的住处,是一座独门独户的小院。
院子的主人是一对失了孩子的年迈夫妇,并未住在这座庭院里,但离得不远。
詹九爷处理完手边的事,带着莫五爷和几个民兵找来,路上遇到詹七爷和吊着胳膊的詹八爷。
“你这也要来?”詹九爷指着詹八爷。
“阿梨姑娘真把人踹下了水啊?”詹八爷忙问。
“一大一小,她踹了俩呢!”莫五爷叫道。
“看不出来啊,这小娘子够虎!”詹八爷笑道。
“你色迷心窍!”詹九爷怒道,“她可给我惹了一堆事!”
“那你现在是要找人算账?”
“啊,不然呢?”
“走吧,”詹七爷沉声说道,“去找她。”
“走走走!”詹八爷说道。
庭院也在河边,一旁高树掩映,树下悬着的灯盏为庭院建筑添了几分清雅宁和。
院中的灯火则是冷清的,只有厅堂里亮着两盏,偏黯淡的青灯落在门前台阶上,照着一个抱胸而立的大汉。
看到老佟,詹家老爷们脚步一顿。
詹七爷回头看了下和他们一起来的人手,在想是不是得回去多叫点。
“等你们很久了!”老佟出声说道。
詹九爷沉了口气,抬步朝前走去:“走!”
正堂比院外还要安静。
院外好歹还有虫鸣鸟叫,厅堂里什么声音都没有。
夏昭衣在看书,林双兰也在看书。
林双兰快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本意好像是要来劝慰或者安抚少女,又或是想要拦着她,怕她真走。
结果一进屋,少女问她要不要看书,她看着对方捧着本书坐下,便也鬼使神差点头说好。
不过,她识字不多,许多看得费劲,半天才翻开一页。
老佟的声音响起,林双兰抬头朝门口看去。
詹家几位老爷和莫五爷进来瞧见她,詹七爷眉头一皱:“林丫头,你怎么在这?”
詹八爷不太老实的目光则第一时间朝林双兰对面的少女看去。
夏昭衣也正转头,朝他们望来。
这一双眼眸,詹八爷当真觉得心动。
清澈如雪,明明如月,眸中眼光澄亮,又宁和安然,似月华跌入其中。
“阿梨姑娘,”詹八爷出声说道,“住在这里可还习惯?”
话音方落,被詹九爷的胳膊肘用力撞了下。
恰撞在詹八爷受伤的臂膀上,疼得想哭,但少女的目光正看着他,他用力保持住微笑。
之前还觉得这姑娘走或是留都无所谓,现在觉得,走了多可惜啊。
“阿梨姑娘既想要租赁我村中土地,怎么就对我们村的人动手了?”詹九爷先开口。
“那小童先冒犯我,”夏昭衣说道,“他冲下来时来揪我,想将我往身后推去。”
詹九爷微顿,事先准备好的腹稿瞬间好像用不上了。
“是他动得手?”詹九爷说道,“我听闻,是你用竹竿拦着了他。”
“他先动手,虽然他没赢,但他便不是恶人了?”
“恶人?”莫五爷皱眉,“他还是个孩子!”
“是不是孩子与我无关,管教他是他父母的事,他既然攻击冒犯我,我便不会客气。”
林双兰弱弱举起手来:“还有我,他冲上来也将我推倒了,如果不是刘家那大哥扶着我,我就摔了。”
“那,他娘呢?”莫五爷语气不善,“你怎么把大人也扔进去了?”
“你说呢?”夏昭衣反问。
詹九爷伸手,将莫五爷拦了下来。
“大的该扔。”詹九爷冷冷道。
“那嘴巴骂得可难听,嘴巴都该撕!”林双兰说道。
“阿梨姑娘,”詹九爷看向夏昭衣,沉声道,“你才来第一日便惹出这些事来,我们青香村的山田不会租给你了,待得明日一早,你便收拾了东西,走吧。”
“这不是还没决定吗?”詹八爷不高兴的说道。
“好,”夏昭衣点头,“我的确也不想留下。”
“哦?”莫五爷挑眉,“阿梨姑娘还会嘴硬呢?”
“青香村与我所想大不相同,”夏昭衣淡淡道,“来时我看地形,青香村算不得闭塞之地,可乱世之难当于跟前,数里之外便是遍野荒尸,村民却仍无危患意识。全村千来人口,全恃民兵相护,但即便有所组织,上至民兵,下至村民,仍纪律全乱,一塌糊涂。所以,没有值得我所留之处。”
莫五爷发出一声嗤笑:“女子懂个什么?”
“你闭嘴。”詹七爷说道,眉头紧锁着,觉得被人迎面拍了一巴掌。
詹九爷在旁面色更难看。
少女所说的,是这些时间以来,詹九爷一直有所思虑的。
但村民就这素质了,他不知如何改变。
支长乐端着茶水走来,不客气的放在一旁的八仙桌上,一副他们爱喝不喝的模样。
“枉你们自称将军,”支长乐冷巴巴说道,“军纪没有,军法没有,治上无能,管下无方。而兵马相争,首看将勇,你们?院子里那口不装水的缸你们都搬不动!”
莫五爷气急,一张脸通红:“这,这与你这村外人何干?”
支长乐切了声:“你们得庆幸自己躲在这山坳里,但哪日上面的谁一个心情不好,往这边打来,我看你们连怎么死都不知道!”
“明日一早我们就走,”老佟在门口说道,“所以用不着你们赶人了,赶紧回吧,我们得早点休息。”
“别呀!”林双兰起身,“阿梨姑娘,要不留下吧。”
“林丫头!”莫五爷叫道。
“林姑娘回去吧,”夏昭衣说道,“天色已晚,我们是该休息了。”
“可是……”
夏昭衣垂首收拾书册。
林双兰有几分失落,只好点头:“嗯。”
从庭院出来,河流潺潺,静谧清雅,抬头可见村子另一边的灯火点点。
几位在村子里久居人上的老爷面色皆不好看。
对方摆出不想留,且瞧不上他们的样子,反而让几他们这几来赶人的脸上无光。
“不知哪里来的丫头,没见过这样的。”莫五爷说道。
“阿梨姑娘不是挺好的。”林双兰生气道。
“粗鲁野蛮,直接把人给踹下了水,你可不要学她!”莫五爷说道。
“好笑,”林双兰说道,“还粗鲁野蛮呢,咱们村里面随便喊一个姑娘出来跟阿梨姑娘比一比,哪个有她斯文清秀呀?”
“这倒是的,”詹八爷认同,“阿梨姑娘温雅秀致,别说我们村,放到大城镇我看也没几个人比得上。”
詹七爷朝一旁看去,瞧见詹九爷眉头紧锁的模样,说道:“伯青,你在想什么?”
詹九爷摇了摇头。
“伯青,你有心事?”詹八爷问。
安静一阵,詹九爷沉了口气,说道:“你们先回吧,我再去找这个阿梨姑娘。”
“还找她?”莫五爷下意识说道。
“嗯,”詹九爷摆摆手,“你们回吧。”
说完,不等他们说话,转身回去小院。
夏昭衣已回屋,老佟和支长乐趁着等热水的功夫,在厅堂里看地图。
厅堂的门敞着,晚风徐徐吹入,带着夏日独有的凉爽,拂过农村厅堂里的桌椅板凳。
听到外面的脚步声,支长乐抬头看去,詹九爷垂首迈上台阶,也抬头,朝他们看来。
“还真来了啊。”支长乐说道。
“怎么?”詹九爷说道,“听你话中意思,知道我要来?”
“那你来干什么?”
詹九爷沉了口气,忽的抬手揖礼:“劳烦帮我唤一声,我有事求见阿梨姑娘。”
“我去吧。”老佟懒洋洋地起身。
詹九爷看着他离开,再看回支长乐。
“坐呗,”支长乐招呼,“阿梨还没睡。”
而后他起身去泡茶。
詹九爷望了圈,在门口附近的一张竹板凳上坐下。
满院清和,老佟和支长乐的脚步声听来,更显清寂。
詹九爷若有所思地摸着胡子,看这两个大汉的言行举止,似乎真料到他会回头。
支长乐所泡茶叶,是住在这里的老人夫妇留下的。
青香山盛产茶叶,青香白芽和青香银针一度作为贡茶,茶香是出了名的绝,远近闻名。
但支长乐这茶,将青香白芽的香气泡得混杂,清甜是有,但是太乱,寻常人喝不出其中粗细,对于自小品茶长大的詹九爷而言,属实觉得糟蹋。
说这阿梨姑娘温雅秀致,身边人却连茶都不会泡?
夏昭衣进来时,便看到詹九爷望着袅袅茶烟出神。
余光看到少女进来,詹九爷抬起头,起身说道:“阿梨姑娘。”
“詹九爷好。”夏昭衣说道。
詹九爷看着她过去坐下。
少女仍是白日那身天青色裙衫,脚步太过轻盈,裙摆款款,若水漫荡而开。
此等气质风华,绝不是寻常之物。
詹九爷忽觉,简素厅堂似都不简陋了,她成了屋中最雅最明丽的景。
“打搅阿梨姑娘歇息了,”詹九爷走去说道,“阿梨姑娘,你今日一来便道出詹家与莫家的来历,对于青香村,你可是多留了心眼的?”
“这倒不是,”夏昭衣摇头,“诸侯多子嗣,散枝于天下,青香村有安顺侯爷和崇俊公之后,附近的城县村庄,也有淮亦公和宣宪王的后人。”
詹九爷一顿:“你的意思是,只是凑巧?”
“确实为凑巧,我见你们在村中颇有地位,故而一问,只是随口。”
“……”
安静半响,詹九爷拢眉:“不,我还是不太信,若是依你所言,那么这些附近的诸侯子嗣,你都了解?还是恰好只了解詹家与莫家?”
“都了解不敢当,但的确知道不少,詹九爷多份心眼和警惕是好,但在我眼里,你们真无特殊之处。”
少女的声音清脆好听,语声始终没有波澜,詹九爷听着,眉心越锁越紧。
“那么,我考考姑娘?”詹九爷说道。
“考吧,”夏昭衣说道,“但这种自证极其荒诞,希望事后可得詹九爷一句道歉。”
“这是必然。”
从信是游州最古老也最大的城池之一,大量与农耕神话有关的典故,皆起源于从信。
文明发源之地,往往伴有大量诸侯王孙的诞生,只是日月轮替,嫡系一脉都尚未可能保全祖上富贵,不提旁支。
詹九爷这一支,并非从信本土王公,而是前朝天宁年间北迁至此,是詹氏后人的旁系血脉。
让詹九爷自己去寻百年前的同支,詹九爷还得去翻族谱。
但现在,眼前少女全都道出。
她甚至能说得更多。
她用始终平淡的语气,安静说着三百年来,从信几大世家氏族的兴亡,从信历代官员变迁,郡府制度演变,城乡变革建设,甚至还能说出从信几条官道始于何年开建,竣工于何时。
开口说要考对方的詹九爷,目瞪口呆,再说不出半个字。
夜色越深,寒意越重,蜿蜒河道淌过青香村,清澈河水落着一轮皎洁的月盘。
詹八爷和林双兰等了许久,终于盼到詹九爷回来。
詹家大院的门庭中灯影清浑,詹九爷脚步徐沉,看到迎上来的詹八爷,詹九爷摆了摆手,不愿说话,直接回了自己的院子。
“这……”詹八爷看着他。
“到底会不会赶阿梨走呀?”林双兰焦急道。
话音方落,瞧见才离开的詹九爷重新出现。
“九叔!”林双兰快步跑去。
詹九爷是来喊人的,他叫来管家,令管家去把莫五爷喊来。
“喊他干什么?”詹八爷不解。
“村子里的名册在他那,”詹九爷沉声道,“我要选人。”
“选人?”詹八爷道。
“快去,”詹九爷看向管家,“速去速回!”
星子越聚越多,也越来越淡。
隔日星散天明,鸡鸣狗吠,以莫五爷为首的几个村中管事便挨家挨户开始敲门。
待日上中天,村里所有的民兵,还有正值盛年的妇人,都到村中祠堂前的大空地上集合。
青香村是个大村,人一齐,浩浩荡荡,近千余人。
莫五爷清了清嗓子,高声说道:“今日唤你们来这里,是要去对付昨日来我们村中闹事的那个女子,虽说不该如此兴师动众,但此女子跋扈嚣张……”
“诸位!”詹九爷的声音响起,盖过了莫五爷,“今日唤你们来这里,乃有要事!待我将阿梨姑娘留下,她会在你们中选出百来人做事,若是被选中了,可切莫给我们青香村丢人!”
莫五爷一顿,睁着眼睛朝他看去:“啥?”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不明所以,议论纷纷。
“阿梨姑娘是我们村中贵客,昨夜发生之事,不论你们有没有在场,都需知道是我们无礼在先,是我们对不住她!阿辉那口子一家,该扔!”詹九爷继续说道。
“你这说得啥!”莫五爷将他拉到一旁,小声说道,“你昨晚可不是这样说的!”
“我不那样说,你今早会这么积极去喊人来吗?”詹九爷反道。
莫五爷倒吸一口气:“你耍我!”
“这个稍后说!”詹九爷要走回去。
莫五爷拉着他:“不行,你得说明白了,怎么又要留那女子?”
“跟你说不明白!”
“可是那女子……”
“你别再那女子那女子的叫,”詹九爷严肃说道,“要叫阿梨姑娘!”
“阿梨姑娘?”莫五爷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詹八爷就是个离谱的人了,莫五爷头一次发现,詹九爷更离谱。
詹九爷转身回去,继续动员,并还带着几分警告。
莫五爷在旁听着发愣,站了一阵,转身跑去找能主事的詹七爷。
但詹七爷那边,还有一个色迷心窍的詹八爷,和一个从来状况外的林三爷。
莫五爷跑到一半便头疼地拍脑袋,这都什么事!
动员的声音遥遥传来,老佟不知要不要继续整理东西。
支长乐还在睡觉,夏昭衣也是。
连日赶路,支长乐非常累,夏昭衣则几乎失眠。
虽然夏昭衣没说,且神情一直清冷平静,但是老佟知道她心中不好受。
所见尸山触目惊心,所望山河满目疮痍,任谁都会难受。
赶路时停下休息,老佟时常看到她久久望着那些破败村落。
她眼睛里的光,像是有火在烧。
只是眼下,是整理呢,还是不整理?
夏昭衣的房门这时被打开。
老佟听到动静,忙转头:“阿梨!”
见她模样,却不是刚睡醒的朦胧。
“不用整理了,”夏昭衣说道,“他们很快会过来。”
“……那咱们是要留下?”
“嗯。”
老佟点头,又道:“阿梨,你饿不饿,我做了点馒头!”
“好,”夏昭衣露出一笑,“我去吃。”
笑意清浅,但已见她是真想笑。
唉,老佟轻叹,以前那么爱笑的她,现在当真连笑都少了。
詹九爷很快带人找来,詹八爷也要来。
林双兰不仅非得来,还拉上她的两个小姐妹。
一行近二十人,停在庭院外头。
老佟整理到一半的马车还没收拾回去,瞧见这马车模样,詹九爷心下着急,不等老佟出来,他自己推开如同虚设的庭院木门进去:“阿梨姑娘!”
詹八爷见状,忙也跟上。
“干啥呢!”老佟从厨室出来,大声怒喝。
“阿梨姑娘呢!”詹九爷说道,抬眼朝厨室看去。
少女坐在厨室的八仙桌旁,正在吃东西。
一个馒头吃得慢条斯理,手中的调羹正慢慢搅拌着稀薄的米粥。
她抬眸朝外面看来。
詹八爷抬手抚胸,怎么吃东西都可以这么优雅好看呢!
“阿梨姑娘!”詹九爷直接进去,“阿梨姑娘,你留下吧!”
“对啊!留下吧!”林双兰跑进来说道。
跟着她的两个小姐妹不敢进来,在屋外悄悄打量她,双目皆是惊艳。
并不是没有见过好看的人,史家那些姐妹,都是村里出名的美人,可是气质气韵,还有这去壳鸡蛋一般的水灵肌肤,她们此前从未见过。
怎么会有人,可以发光呢。
“人选好了,地你也可以挑,”詹九爷说道,“价格好商量,阿梨姑娘,留下来吧。”
“好。”夏昭衣说道。
她答应得这么爽快,詹九爷反倒没反应过来。
“……那么,阿梨姑娘是答应留下来了?!”詹九爷喜道。
“嗯,但詹九爷可否给我一点时间,我先用完早饭,稍后再谈拟定契约之事。”
詹九爷朝她桌上看去,顿觉尴尬:“这是自然,阿梨姑娘还请,我这便去外面。”
“她当真不一样,”林双兰的小姐妹白五娘小声说道,“好特别的姑娘啊。”
“她美得就像是画卷里走出来的。”另一旁的郭素云同样小声地说道。
林双兰听到她亲口答应要留下来,心中悬着的一颗大石头也落下了。
“阿梨姑娘人很好,”她说道,“她识字,还肯教我,我一定会好好从她这里学写字的,到时候,我再来教你们!要让我们村里的姐妹们都学会!”
“嗯!”白五娘开心点头。
郭素云看她们一眼,再看向屋里的少女。
她眉头轻轻皱起,心里面觉得有些酸涩。
青香村后山有个辽阔广袤的茶园。
沿着茶园西面的水流往下,出现一座占地不小的道观。
说是道观,其实更像土庙。
观中供着的除了神农大帝,还有三清真人和六壬逍遥真人。
香案下累着干净折叠的纸衣蜡烛与崭新的河灯,香案上的供果糕点和花盘,则是假的。
饥荒的年代,自己尚不得一口吃,只好放些假物上去。
詹九爷特意将夏昭衣邀请至此,来商议租赁山田的事。
为了显得隆重,詹九爷还令人回去把詹七爷珍藏的几份唐州玉版宣拿来。
快正午的阳光分外明媚,山野开阔旷荡,花木郁盛,天边的尽头,白云在起伏的群山上舒卷,成群的大鸟拍翅而过。
夏昭衣和詹九爷站在道观山门的屋檐下。
清风吹拂少女一袭长衫,略显中性的款式,淡蓝与月白二色,像极清秀书生。
但又不似书生羸弱,更或者,说是年轻却已手握大权的自若官员,但多几分秀雅柔和,少几分年轻气盛的跋扈。
她的头发尽数以竹簪挽起,光洁白皙的额头和脖颈,白得耀眼。
詹九爷负手站在她身旁,神情认真地听着她说话。
雇佣人手数量,山田规模,还有租赁租金和条件,基本都已谈妥。
在人手佣金这方面,詹九爷必须要为村里人争取到最大。
本以为少女是个好说话的豁达性子,却不想她居然开始砍价。
砍价的方式跟村里那些人完全不一样,她淡淡笑着,分析资金,分析设备,谈论眼下时局,再是人力上的局限。
詹九爷发现,人的见识真的可以用作武器,直接在言语上让你哑口无言。
在没有涉及过的方面,你根本不知如何谈判。
最终,二人反复拉扯,讨价还价,詹九爷仍被少女压回了一半价格。
“我算是碰上对手了,”詹九爷喟叹,“所谈方面皆于你有利,此前可从未听过,山田起租是三个月的,别人一开口可都是三年。”
“时局动乱,我也不想。”夏昭衣说道。
詹九爷摆摆手,转而转了话题:“阿梨姑娘,你瞧那些鸟。”
夏昭衣抬眸看去。
远空那群大鸟,展翅越过群山和原野,朝他们飞来,很快掠过他们头顶苍穹。
比鸟儿更快的,是从山边吹来的风。
“天那边,其实还是从信,从信可大了。”詹九爷说道。
“嗯。”
“阿梨姑娘,正事谈完了,便再与我说说从信那几处矿山的历史吧。”詹九爷看向少女。
夏昭衣一笑:“原来詹九爷留下我,是为了听故事。”
“就当是吧,”詹九爷皱眉,“实不相瞒,此前寒窗苦读数十载,便为求得一功名,重振我詹氏一族。孰料天说翻便翻,我那时正南下睦州求学,若非我大哥令他几位睦州友人派人一路护送,我恐怕早已命丧他乡。阿梨姑娘,我天资愚钝,常逢开卷困惑,岁至高龄终无所成,但昨夜与你一席谈话,可谓大开眼界。姑娘颖悟绝伦,叙事生动易懂,简洁清明,詹某胜读十年书。”
“试玉要烧三日满,辩才须待七年期,昨夜一番谈话尚不足一个时辰,詹九爷如何信我。”
“不,阿梨姑娘之自若得闲,定出自显贵之家,无几代富贵和累世涵养,出不来你这样的谈吐。”
说着,詹九爷抬手:“阿梨姑娘,村中多琐碎,诸事疲弊,我何尝不想如这鸟儿一般,往天高云阔处翱翔呢。”
夏昭衣笑意变深,转头眺向云边:“我接下去会很忙,詹九爷若要听故事,我恐没有闲暇功夫,但我带了一些书,詹九爷如有兴趣,我可以借你。”
“妙啊!”詹九爷喜道,“多谢姑娘!”
契约内容,詹九爷交给了他身旁的封长史。
挑选人手的事,老佟和支长乐主动包揽。
夏昭衣一整个下午,便留在了这座青香村道观。
若说信奉,她其实没有,师父也没有。
观中所供奉的神农大帝,三清真人和六壬逍遥真人,夏昭衣皆不信。
但若说不信鬼神,她又很难解释当下的自己,委实矛盾。
夕阳残金布满长空,云朵染了色,火烧一般灼热,忙完农活的几个姑娘们悄然在道观门庭外探头,小心张望。
“阿梨姑娘?”林双兰开口唤道。
詹九爷留下的一个曾记事认出她,招手示意她过来,并朝大殿指去。
“来!”林双兰让姐妹们跟上她。
“阿梨姑娘,”曾记事进到大殿,“林三爷的闺女来了,带了几个姐妹一并来的。”
夏昭衣正在作图,闻言也没有抬头,淡淡道:“嗯。”
曾记事还想问可否会打扰到她,身后的林双兰已迈过门槛:“阿梨姑娘!”
觉察来者动静不止一人,夏昭衣这才搁下笔,抬眸看去。
早上林双兰带了两个,现在带了六个,而且不见早上那一个。
七个姑娘进来,本就不大,只是唤作“大殿”的这块地,刹那显得拥挤。
“哎呀,”林双兰叫道,“阿梨姑娘,你在忙啊!”
“不忙,”夏昭衣说道,“林姑娘找我何事?”
“呃,我不想见外的,”林双兰大咧咧走来,“阿梨姑娘,要不,以后我就叫你阿梨,你叫我大兰子!”
夏昭衣一笑:“好,那就叫我阿梨。”
“来来来!”林双兰招呼身后的姐妹们,“别愣着呀,都跟阿梨介绍介绍自己!”
夏昭衣转眸朝她们看去。
六个农家姑娘睁着明亮亮的眼睛,近距离的打量着这个昨日才来,就在整个青香村掀起风浪的阿梨姑娘。
白五娘是早上见过她的,这次离得更近,略显拘谨地说道:“阿梨真好看……好白。”
“她是白五娘,我是她妹妹,白六娘!”她身旁的一个姑娘说道。
“我从小跟大兰子一起长大的,”体型最胖的姑娘说道,“我叫冯安安,阿梨姑娘,你真好看。”
“我叫屠小溪。”最瘦的姑娘平静说道,打量了眼夏昭衣,便收走目光。
“到你们了,”林双兰看向最旁边的两个姑娘,“快说呀!”
“她是我表妹,叫王盼,”冯安安介绍其中一位姑娘,又指着另一位姑娘,“这是刘怡宁,她很快就跟我们玩不到一块去了!”
夏昭衣朝这位姑娘看去。
她没有问为什么,冯安安继续说道:“因为她快嫁人了。”
“净是胡说,”刘怡宁不高兴地叫道,“谁说我嫁人了就跟你们玩不到一块去了!”
“素云不就是这样吗?”冯安安哼道,“得等我们也都嫁了,才能跟你继续玩。”
“素云就是早上跟我们一起来的,”林双兰对夏昭衣道,“她现在来不了了,她回去晚了,她丈夫会生气。”
“哎,你们这群大闺女,”曾记事站在门外叫道,“一来一大群,围着阿梨姑娘吱吱喳喳,不知阿梨姑娘是要干大事的人吗?”
“我们也可以干大事!”白六娘不服气地说道。
“对,”刘怡宁点头,“我们来找阿梨姑娘,就是为了跟阿梨姑娘学习的。”
“你已经干不了大事啦,”冯安安冲刘怡宁叫道,“你快要成亲啦!”
“你为什么老针对我!”刘怡宁生气地说道。
“成亲了,你就不是我们的好姐妹了,就跟素云一样,你以后就围着你婆婆和你丈夫转了!”冯安安还是大声地说道。
刘怡宁嘴巴一扁,眼眶变红。
白五娘和白六娘站出来劝架。
林双兰尴尬的挠头,走到夏昭衣身旁:“阿梨,我也不想带她们来你跟前吵的。”
“是要来学习吗?”夏昭衣说道,“想学什么呢?”
林双兰愣了下,没想到她这么好说话。
“阿梨姑娘,你肯教我们呀?”林双兰喜道。
“只要我不忙,我可以一直教你们。”夏昭衣莞尔。
“哎呀!”林双兰开心地叫道,“没事的,你先教我一个人,这样你就不会累了,我去教她们!”
“都可以。”
林双兰看向那边快要动起手的姑娘:“你们听到了没呀!阿梨肯教我们了!”
姑娘们根本没在听。
冯安安和刘怡宁越吵越凶,什么话攻击性最强,便说什么,彻底失了和气。
最后还得曾记事从外面进来帮忙拉人,才将两人分开。
林双兰也气上了,跟夏昭衣说了声后,拽着两个姑娘朝外面走去。
其余姑娘都跟着走了。
屠小溪离开前停了下脚步,回头朝夏昭衣看去。
夏昭衣垂首执笔,有所感地抬头,和她对上视线。
屠小溪匆忙掩去眼睛里的羡慕,局促地转身走了。
快戌时,封长史才将契约送来。
詹七爷珍藏的这些玉版宣太过珍贵,封长史唯恐落错墨,糟蹋了上好的纸张,所以拟定好后,在草稿纸上练了一遍又一遍。
詹九爷忙完赶来,仔细看了下契约,和夏昭衣皆觉没什么太大问题,于是签订。
詹九爷签完字,自觉工整,抬头看到对面少女的字,先惊艳于字,再不解于名。
“阿梨姑娘,你没有姓氏吗?”
“我姓夏。”
“那你签这阿梨……”
这有效吗?
詹九爷有些生气,虽欣赏对方,可这名签得,太过不诚恳和不敬。
“我的名字不宜再现世,会将人吓坏,”夏昭衣笑起,“阿梨二字无妨,有效用的。”
詹九爷不知是否自己错觉,少女这一抹笑,竟似带着几丝俏皮狡黠。
“可是,就只签阿梨的话……”
“阿梨二字,詹九爷此前未曾听过吗?”
“阿梨,”詹九爷拢眉,“我该在何处听过?”
“从信是大府,当年我的通缉令应到过从信,”夏昭衣笑道,“即便我的通缉令未到,但庚寅年时,李据弃都而走之事,詹九爷该听过。”
詹九爷登时睁大眼睛,双眸圆睁。
“阿,阿梨?阿梨姑娘?!是你……?”
“是我。”
詹九爷惊得自位置上起身。
桐木凳子的四脚在地上磨出刺耳声音,封长史和曾记事闻言从外进来。
“九爷,这是……”
“詹九爷,坐。”夏昭衣说道。
詹九爷半响没缓过来:“竟然是你,阿梨。”
那便是定国公府之后,是满门忠良之后。
莫怪了,詹九爷深深打量少女。
这番谈吐,莫怪了!
他甚至根本不觉得有假。
“詹九爷,坐吧。”夏昭衣再度说道。
“有效用的,”詹九爷看着玉版宣上的字,“有效用,肯定有效用……好俊的字。”
既具力量锋芒,又携清逸飘然,狂而秀,内敛又张弛。
若非腕力笔力,谁能写出这般字来。
詹九爷仍平静不下,过去好一阵,他回头令封长史和曾记事出去。
“阿梨姑娘,这些年,你去了哪?”詹九爷坐下便恳切问道。
“四处走走,增长见闻。”
詹九爷点头,双目通红:“莫怪你绣口一开,便若史书大张,阿梨姑娘,不愧是你,不愧是定国公府!”
夏昭衣笑笑,将纸张推去:“墨干了。”
“好,好……”詹九爷抬手收起,想到来时听闻的一些事,皱眉说道,“阿梨姑娘,你在这里若有任何吩咐,直接派人传唤我。以及我听闻林家那闺女带了一帮姑娘来烦扰你,若你喜欢清静,稍后我便去说。”
“她们很好,不算烦扰。”
詹九爷松一口气:“嗯,嗯,那便成。”
“其中有位姑娘叫屠小溪,詹九爷可认识?”
“认识的,阿梨姑娘为何问及她?”
夏昭衣回忆她的模样,说道:“这个女孩衣衫是她们中最简素的,衣上补丁也偏多,鞋子的边角磨了一层旧毛。”
“她啊,是个苦命人,”詹九爷轻叹,“她家本就贫寒,她爹是挑担行脚的走夫,家里穷困。她娘生病没了,隔年她爹挑担时因为雨天地滑,从土坡上摔了下来,断了条腿。但那时挑着的可都是瓷器呢,她爹赔不起,被打得只剩半条命。后来没办法,那群人逼着他们一个月内赔钱,她爹只好托人把她送去姑姑家,他跳河,也没了。”
夏昭衣安静听着,淡淡“嗯”了一声。
“其实这样的苦命人,很多很多的,”詹九爷摇摇头,“帮不过来。”
“帮的过来,若世道清明,天地更开,这样的苦命人会少很多。”
“嗯。”詹九爷点头,忽然,他猛地抬头,望向少女的目光变得明亮而炽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