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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黑衣人比之前那批伤得更重,甚至许多地方的关节都被击碎了。

    辛顺被护在楼上,没有下来,洪掌柜上楼同他说自己的眼见,虽然也没见多少。

    听到动静赶来的丁氏披着一件外衣站在外面,听了一阵里面传来的说话声,丁氏有些按捺不住,忽的叫道:“辛先生,民妇有一言!可否进来?”

    “进!”辛顺说道。

    丁氏将自己的外衣扣上,腰带系好,稍稍整理刚睡醒的仪容,进去客房。

    “辛先生,”丁氏说道,“民妇怀疑此一男一女,便是官府所要抓的那一男一女!”

    洪掌柜面色一变:“你休要胡言!”

    “他们自称做生意,一口永安口音,永安现在正是宋致易的地盘!他们这身手先生也见到了,还有他们来的时间,恰好都对上!”

    辛顺皱眉,如此听来,是有几分。

    “罗泾。”辛顺说道。

    随从上前:“先生!”

    “不管是否他们,你先立即派人去寻个笔力一等的画师,请洪掌柜和掌柜夫人描述下那一男一女的容貌。”

    “是!”

    丁氏顿然笑了,小声说道:“辛先生,我见那金福坊门前的告示所贴,凡提供了线索都是有赏金的,眼下我们提供了这么多,那赏金的话……”

    “若真是他们,自是不会少了夫人的。”辛顺微笑说道。

    丁氏合不拢嘴,用手肘一撞丈夫:“走啊,等什么!”

    待房中的人都退走,辛顺抬手摸着胡子,双目变得深思。

    想了想,他起身往外走去:“备马车,去府衙。”

    马车于大水中疾奔离去,江边住户们都觉离谱。

    平日肃清无人,眼下暴雨方歇,却各种嘈杂。

    好多人在床上翻了个身,继续睡觉,真是的。

    隔日一早,街坊们提着扫帚出来扫水,屋宅中的积水被人以水桶一桶一桶往外倒,泡废了的一些家具也被合力搬了出来。

    一声尖叫远远自阳川坊方向传来,众人停下手里的活,朝那边望去。

    很快,有人大步跑来,朝官衙方向奔去。

    沿路的人问发生了什么,他一路大叫:“死人了,死人了,玉衡楼死了一个管事,三个伙计!”

    不少人听到“死人”便吓得一哆嗦,寒毛竖起。

    有人则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拔腿就朝烟花巷跑去,怕赶不上热闹。

    阳川坊的锦葵医馆,李大夫懵懵的站在门口。

    昨夜他睡得迷迷糊糊之际,被一个高头大汉轻轻推醒,问他近日可有人买伤药,绷带之类。

    他眼睛都没完全睁开,说有,是玉衡楼,还说玉衡楼来了几个喜欢舞刀弄枪的亲戚,其中一个姑娘,手背上好深一道口子。

    别人问一,他答十。

    结果,玉衡楼出事了……

    太阳不算多大,地上仍有大量积水,却挡不住爱看热闹的街坊。

    邻里都往玉衡楼跑,一个认识多年的棋友经过,上前问李大夫怎么了。

    “我病了!”李大夫说道,转身去里屋。

    医馆只有一个徒弟,跟李大夫同款神情,呆呆坐在凳子上,脖子上贴着伤药。

    他也被人问话了,但他觉轻,容易清醒,为人亦警惕,结果那大汉直接拔出匕首威胁。

    那匕首割开脖子的凉丝丝的痛感,徒弟差点尿床。

    “师父,”徒弟忙起身,“咱们要不要报官?”

    “别惹麻烦!”李大夫说道。

    “可是人命关天啊,咱们不是开医馆的吗?”

    “你我也是人命,我们能救更多人,那就是天上天!”

    “……”

    “有人在吗?”外面传来一个少女清脆的声音。

    “今日不诊!”李大夫叫道。

    “人命关天,也不诊吗?”

    “我师父说我们行医的是天上天!”徒弟故意扬声叫道。

    李大夫赶紧上前捂他的嘴。

    “噗嗤!”外面传来男人的笑声,“这啥医馆啊。”

    这声音让李大夫和徒弟同时大惊。

    锦葵医馆不算多大,夏昭衣和支长乐站在药柜前,便见里屋墙后,两个脑袋悄悄探出。

    师徒二人一慌,还真是他!

    李大夫并不是很想出来,磨磨蹭蹭走出:“你,你们……”

    支长乐不自在道:“我同阿……我同她说,昨夜没控制好,伤了人,她来看看。”

    “呵,假仁假义。”李大夫低低说道。

    “那就来点真情实意的吧,”夏昭衣笑道,拿出一锭银子放在柜台上,“给那小伤员买些好吃的。”

    李大夫不算是贪财之人,但这锭银子仍让人舒服。

    “告辞。”夏昭衣说道,和支长乐一起离开。

    李大夫和后面的小徒弟迟迟没动。

    等官府的人从衙门赶来,经过医馆门口,小徒弟才鼓起勇气出去张望。

    “师父,他们真走了,”小徒弟回头说道,“就来送锭银子的呀?”

    李大夫想了想,看向不远处的银子:“你把它收起,再把店门也关了。”

    “是。”

    李大夫回里屋拿了外衫:“我去玉衡楼看看。”

    位于烟花巷略偏处的玉衡楼,于整个烟花巷而言极不起眼。

    四具尸体从里面抬出,身上盖着白布,正待板车过来,便拖去府衙。

    知县孔元杰和县尉陈永明都来了,孔元杰看了一阵,便回去轿子,陈永明在外问话。

    玉衡楼的几个姑娘在旁边捏帕子擦泪,众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尸体是一个仆妇发现的。

    “玉衡楼的东家是谁?”旁边的小从事忽的问道。

    姑娘们仍是摇头。

    仆妇和杂役们也都不知。

    “难不成,平日主事的就这管事和三伙计?”陈永明问道。

    众人齐点头。

    “近来可有什么恩怨往来?有客人来闹场吗?”

    “没有,”一个姑娘说道,“近来生意其实不错,可管事并不是很想开门迎客,每夜迎几个恩客便让我们歇了,好多姑娘还没活做。”

    旁人听到最后一句话,皆露出嘲笑揶揄神情。

    “而且都是熟客,没有陌生面孔。”旁边的仆妇补充。

    “你是说,没有一个生人来店里?”小从事问。

    “嗯。”

    “那可能是熟人作案了吧。”小从事看向陈永明。

    李大夫听得皱眉,没有陌生面孔?

    他的视线看向地上所躺尸体,一个管事,三个伙计,虽然遮着白布,但看起来似乎没有女人,看情形,也没有当时所见的那个男人。

    李大夫忽然惊觉糟糕,如果连店里的人都不知道那一男一女的存在,只有他知道的话,那么现在死了人,谁是这个通风报信之人,岂不是很容易被发现?

    李大夫当即掉头,朝医馆跑去。

    四具尸体被运回衙门,自偏门抬入后院。

    县官们的轿子停在前衙大门,随从掀开轿帘,陈永明面色疲软的从轿中出来,没走几步,转头看向另一座轿子。

    “大人,您醒醒,我们到了……”孔元杰的随从在小声唤孔元杰。

    孔元杰没有睡得多沉,缓了缓,他揉着腰出来。

    陈永明看着那随从将他扶过来,低声说道:“大人,白玉馆那紫凝姑娘,看来让你满意。”

    孔元杰哈哈笑起,同样低声道:“她啊,够骚!”

    旁边的随从和衙卫们都心照不宣的笑。

    进去衙门,陈永明将门内迎出来的衙卫叫到一旁,问辛顺还在后衙没,衙卫点头:“在,但还没醒。”

    陈永明点头,望了眼四周,又道:“昨夜派出去的那些人,如何了?”

    “……不妙,”衙卫不安道,“现在还在军镇司。”

    “我是说。”陈永明以手刀在自己的脖子前很轻的比了一下。

    “很难,军镇司眼下大军严守,只能买通里面的人。”

    陈永明面露烦躁,一夜没睡好的他,眼圈附近的眼袋都比平常显眼。

    他摆摆手,抬脚朝里面走去,衙卫却又叫着他:“辛顺昨晚将书院的邰子仓叫去画像,洪竹明夫妇他们酒楼里的那对男女便是要通缉的那一对,画像已经送来了,辛顺还没有醒,那这画像……”

    “先送来我看。”

    “嗯。”

    孔元杰进到衙门后便呼呼大睡,陈永明回了自己办公的屋室,他也困,但当前半点不敢睡。

    两张画像被手下送来,在案上铺开。

    邰子仓师承陆冬心,陆冬心的师父则是天下知名画师水墨秋。

    水墨秋被称为“画三绝”之一,另外二绝,都是百年前的人物了。

    “洪竹明那两口子,说邰子仓画得像,几乎一模一样。”手下说道。

    陈永明目光落在少女画像上:“如此,这少女该当很美?”

    “那丁氏说她肤色如玉,去了壳的鸡蛋一般,人群中极其好认。”

    “此男人也有几分英武。”

    “据说三十好几了,一点胡子都没有,也该是好认的面孔。”

    陈永明点头:“不过也得防止贴个假胡子,或者此女往脸上涂点什么,遮掩肤色。你带下去让人临摹,必要让此画像贴满大街小巷!”

    “是。”

    画像被带下去,陈永明在椅子上坐着,想到军镇司中的衙卫们,他便心神不宁。

    外头传来清脆的一声叫唤:“爹!”

    柔柔腻腻的嗓音,带着芳华少女独有的青春气息。

    一个少女自外轻盈迈入,手中拎着竹编圆形小篮,脸上笑容甜美:“昨夜你未回,母亲可生气,但她虽然生气呀,还是叫我将这些迎福糕和八珍糕送来给你,可是母亲亲手做的呢!”

    少女将手中小篮放在案牍上,从竹篮中拿出糕点,一股甜香顿然盈屋。

    “来!”少女将糕点推去,“爹爹尝尝!”

    室外阳光照在她一袭紫丁香色双丝春茶宴款的长衫上,她衣上所绣的茶花,大朵大朵,绚烂欲开。

    糕点推到了父亲跟前,父亲神情却没有半分开心,少女偏偏头望着他:“……爹?”

    “放这吧,”陈永明疲累道,“若无其他事,你先回去,代我同你娘说声安好。”

    “……”

    陈韵棋抬手提起案牍上的篮子:“那便不打扰爹爹,公事繁忙,爹爹也要记得休息与吃东西呀。”

    “知道了。”

    陈韵棋没有多留,转身离开。

    小丫鬟侯在外面:“小姐。”

    “走吧。”陈韵棋说道。

    “小姐,你不开心呀?还是老爷他……”

    陈韵棋轻轻一声叹:“八都军使,还有数十万大军,父亲肯定累着了,我不好多留。”

    街上积水仍深,此次她们是坐轿子来的,小丫鬟上前将轿帘掀开,陈韵棋垂首进去。

    轿子离开,经过街口茶馆时,一队兵马奔来。

    街上积水大溅,丫鬟和轿夫们被泼了个通透。

    小丫鬟开口想大骂,见对方这身军士胄甲,她便忍了,恼怒地拍打着身上的衣衫。

    对方目中无人,被溅得不止他们,沿街百姓纷纷避让逃跑,最后,这队兵马在从信府衙门前停下。

    桌上的糕点已被陈永明推去一旁,他愁眉看着随手拿来翻开的案卷,思绪不知落去何处。

    屋外传来许多脚步声,他抬头看去,便见面容不善的窦立新大步进来,手中大刀一出,就要朝他劈来。

    陈永明忙道:“窦都尉!”

    窦立新的近卫早先一步便将屋门关上,室内的光线黯了数分。

    “这烂摊子怎么收拾!”窦立新怒道,“你连杀个女子都办不到!”

    “是宋致易的人,宋致易的人横出来捣乱!”

    “我已经给够你时间了!昨日第一批送去军镇司的衙卫,我好不容易揽下来,令我的人去审讯,结果第二批你又给我赔上!你可知眼下军镇司是由聂挥墨接手的,待得午后,我看你怎么办!”

    “能不能杀了他们?”陈永明颤声道,“我们一不做二不休,将这些衙卫都给杀了!”

    “眼下是我的人在看守他们!他们若死了,我的人怎么办?我怎么办!!”

    陈永明垂下头飞快想了想,抬头说道:“其他人呢,让其他人帮我们啊!出了这么大的事,不能只我一人处理!”

    “你敢让其他人暴露,和彦颇要杀的就不仅仅是你一个了!”窦立新警告道。

    “那就,那就没办法了呀!”

    “也未必……”窦立新看着他,双眸轻轻眯起,半响,说道,“陈永明,要不,你自杀吧?”

    “什么?”

    “现在还不是时候,”窦立新收回兵器,“军镇司那些衙卫我也不是杀不得,但是无缘无故被杀,容易怀疑到我。只有我将他们杀了之后,你立即当着众人的面将一切都认了,揽到你自己头上,其余人便都无虞。”

    陈永明一头冷汗,他张了张嘴巴,但说不出话。

    “切记,需得说你和黄心雨有一段情事,她想去找你妻子,你不愿,争执之下,你失手将她打死,但又怕她妹妹乱说话,便一错再错,派人去杀害黄心月,最后再派人将军镇司里被抓的衙卫全部毒死。听明白了吗?”

    窦立新没留多久,便带人离开了。

    陈永明瘫在椅子上,脸色惨白地看着未关严实的门。

    阳光从五寸宽的门缝中射来,在案牍上留下一道明亮。

    大半生光阴在陈永明脑中翻涌,让他就这么死了,他着实不甘心。

    若是没有生活指望的穷人,活着不如一条狗,那死便死。

    可是他,正值盛年,前途大好,他凭什么去死。

    门忽然被人推开,陈永明眯了下眼,进来的是他的心腹。

    “大人,临摹的活吩咐下去了。”手下说道。

    陈永明调整了一下坐姿,端正说道:“辛顺醒了吗?”

    “还没呢!”

    “孔元杰呢?”

    “睡得像头死猪,”手下嘲讽,“也不知道这紫凝姑娘是怎么折腾他的。”

    “还不知道谁折腾谁。”陈永明淡淡道。

    孔元杰好施虐,阳川坊里出了名的几位绝色,他没有一个怜惜的,甚至几次差点闹出人命。

    陈永明的手指在桌上敲打着,想了想,说道:“我吩咐你一件事,你必须即刻替我办好!”

    “是!”

    辛顺没睡多久,新多出来的几具尸体在后衙中惹出一些动静,辛顺便自床上醒来了。

    仵作验尸,汇报皆是一刀致命,都在喉咙,与之前所见在屋顶上被发现的男尸的伤口手法出自一人。

    既狠辣,又干脆利落,可见是个一等一的顶尖杀手。

    辛顺慢慢喝着茶,目光落在地上的阳光上,走神得严重。

    半响,他看向一旁的随从:“我昨夜让罗泾去寻画师作画,那画师画得如何了。”

    “画好了,画像也已送来。”

    “那画呢?”

    “陈大人令人拿去临摹了。”

    辛顺皱眉:“去取。”

    随从匆匆离开,辛顺起身,背手在屋中慢走。

    几个仵作看着他,没有他的吩咐,不敢吱声或离去。

    很快,随从带着画像赶回来。

    并不是邰子仓所画原作,而是现场临摹的,墨迹都还崭新。

    较一般通缉画像不太一样,这画像偏向层次与立体,比寻常扁平的画像多几丝栩栩如生。

    画上少女面色平静,细眉明眸,面庞轮廓光洁干净,一笔勾成。

    “怎么,是她?!”辛顺愣道,“她也在从信?”

    随从好奇:“先生,谁?”

    “不可能啊!”辛顺拢眉,在椅子上坐回下来,“她怎么可能是宋致易的人,这搞错了。”

    “啊?”随从说道,“先生,此人不是我们要通缉的人?还是您认识的?”

    “嗯,我认识的,她绝对不可能为宋致易效力。”

    辛顺将画像放在一旁,看向另一张画像上的男人。

    “那我去说一声,”随从说道,“陈永明直接令人将画像拿去临摹,并说要贴去大街小巷,眼下先画好的几张,已加急去贴了。”

    辛顺眨巴眼睛,抬起头来:“啥?”

    “说不定,就我赶回来这段时间,又贴出去好几张了,”随从说道,“这边府衙画师太多了,都是邰子仓带出来的弟子,眼下有活干,还是临摹这般简单的,他们一个个下笔如有神呢。”

    “这不胡闹吗!”辛顺起身,蓦然叫道,“怎么这般自作主张的!怎么就贴出去了,快去撕了!赶紧派人去撕了!快!!”

    说急了,他伸手推随从:“快去!”

    “哦,哦……”随从被推着往门外走,还是头一次见着这么着急的先生。

    随从快步跑走了。

    屋中仵作看着辛顺,一个人壮着胆子说道:“奉才先生,这女子是……”

    “不出我所料的话,这几具尸体,皆是她杀的。”辛顺说道。

    “那不还是要通缉吗?”仵作不解,“为啥让撤了?”

    辛顺缓了缓:“对啊,是这个道理。”

    “对啊。”

    “不对不对,”辛顺摇头,“她要杀人,便让她杀好了。”

    “啊?”

    “先生?”

    仵作们傻眼。

    辛顺一拍脑门,也不知怎么说了,他端起茶盏喝,冷静下来说道:“应该这么说,她要杀谁,定有她的道理,她不会乱杀的。但是如果让她看到街上那些通缉画像,说不定她一怒之下过来找我们,那就是我们……”

    他没说下去。

    “我们有衙卫,还有军队啊。”仵作说道。

    辛顺沉默了。

    又喝了口茶,辛顺异常平静的放下茶盏,淡淡道:“你们知道,什么叫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吗?”

    “……这女子?”

    “她就是个活阎王,”辛顺说道,“反正不要惹她。”

    “活阎王……那更留不得啊。”

    辛顺朝说话的仵作斜去一眼。

    仵作没见过这样的眼神,嫌弃,冷漠,还带着几丝“你好烦”的怪里怪气。

    这还是之前心平气和,慈眉善目,甚至有一点温吞的辛顺先生吗。

    “跟你们真是说不通,”辛顺说道,“不跟你们说了,你们下去吧。”

    “……”

    待仵作们离开,辛顺重新拾起画像。

    这眉眼,这唇鼻,太像了,也真是好看。

    不过……

    “来人!”辛顺扬声叫道。

    近卫走入进来:“先生。”

    辛顺边将画纸卷起,边问:“将军昨夜睡在哪,书院还是军镇司?”

    “将军在军镇司。”

    “那你便将此画速速送去军镇司,”辛顺递去,“你同将军说,她就在从信,还杀了五个人。”

    “是。”近卫没有多问。

    画像被近卫带走,辛顺喝完茶盏中的最后一口茶,起身去找陈永明。

    办公的屋室空无一人,桌上倒是摆着几个糕点。

    香气清甜浓郁,造型精雅,辛顺过去嗅了嗅,想来也是可口的。

    刚起床,肚子饿,这糕点着实诱人。

    辛顺多看了几眼,转身走了。

    穿着一身衙役衣裳的陈永明就藏在不远处的书柜下,恰好被阴影所挡。

    他抬手拍着胸口,一身冷汗。

    等辛顺离开的差不多了,陈永明从角落里爬起。

    之前还在嘲笑孔元杰腰不行,结果现在轮到他腰疼了。

    他理了下帽子,抬脚离开。

    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目光落在案上的迎福糕和八珍糕上。

    陈永明深深看着它们,目光变得复杂,屋外的阳光落在他脸上,使得另外半张脸处于阴鸷之中。

    忽的,他一扬手,将这些糕点全部扫到地上去。

    从陈永明处出来,辛顺去往验尸房。

    怕尸体腐坏太快,这里几乎不开窗,墙上的烛台亦用灯纸笼罩。

    七具尸体整齐排开,尸体下各磊着五块大冰砖,足足三十五大块,导致整个验尸房气温极低。

    黄心雨和老妇人的尸体在最里面。

    黄心雨被人勒死,死相惊悚,曝眼长舌。

    老妇人是被人捂着嘴巴,一连捅了数十刀,肚子里的脏腑全被利刃戳烂了。

    剩下五具尸体,包括头颅被挂往外面的屋顶男尸,皆是一刀割喉,干净利落。

    辛顺负手站在门口,安静看着这些尸体。

    两个近卫跟着他,仵作们也都在这。

    站了一阵,辛顺朝里面走去,目光缓缓从五具男尸身上移到里面的黄心雨母女。

    “真是怪哉。”辛顺说道。

    “先生,哪里怪了?”近卫问道。

    “这五具尸体,都是阿梨干的,”辛顺指去,“而这两具尸体,却与和彦颇有关。而阿梨和和彦颇,又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他们两个?”

    “一个是陶岚的丈夫,一个是定国公府遗孤,你说呢?”

    “倒真是……”

    “等等,”辛顺停下脚步,回头望向那五具男尸,“差点忘了。”

    “先生发现了什么?”

    “我先前被泰安酒楼那两口子带偏了,”辛顺皱眉,“既然这五具尸体都出自阿梨之手,她先杀了屋顶上这人,再杀了玉衡楼中四人,那么不恰好正说明,玉衡楼中有引她发怒之处吗?”

    “是……”近卫反应过来,“那么先生,属下这便带人去封锁玉衡楼!”

    “勿要翻个底朝天,掘地三尺!”辛顺沉声说道,“要么,玉衡楼与宋致易有关,要么便与和彦颇那边的人有关!”

    “是。”

    近卫匆匆离去,辛顺站了阵,站不住了,也转身离开:“我随你一起去玉衡楼!”

    离阳川坊三街之远的一座布坊,一个伙计飞快从外面跑回来,自侧门进屋,反手将门锁上。

    布坊前门是关着的,后屋的窗扇都遮了帘子,只有黯淡微光,伙计踩着木梯,飞快往楼上去。

    三楼的光线终于明亮,他将揣在怀中的画像拿出,墨迹都还是崭新的。

    布坊管事忙将画像拿去,看了看画像,再抬头比对眼前一男一女,欣慰地松了口气:“这完全认错了!”

    茶案两边,各坐着一男一女,二人没有半分欣慰。

    司马悟抬手,要管事将画像拿去。

    画像上灵气逼人的少女,可不正是那夜要杀他们的阿梨。

    “她这是弄巧成拙了,”司马悟说道,“想要害我们,却自己被通缉。”

    楚筝看了画像一眼,垂头望着自己缠着绷带的手背:“我打不过她。”

    甚至,根本没得打。

    “她出自定国公府,定国公府出了多少战功赫赫的武将,你就算打不过她,也不丢人。”

    “不,”楚筝冷冷道,“我可以输给那些男人,但我不想输给女人。”

    司马悟没接话,看向另一张画像。

    “这个男人,倒没见过。”司马悟说道。

    楚筝看去一眼,收回目光。

    “玉衡楼不能再去了,”管事说道,“我还是想不通,为什么阿梨可以查到玉衡楼。”

    “很难猜吗?”楚筝举起自己的手,“我这绷带,你可见到了?”

    “莫非是……”

    “锦葵医馆,”楚筝冷冷道,“必然是他们了。”

    “现在不能去,”司马悟看着管事,“这阵子风头过后,今后有得是清算的时候。”

    “也许,她现在在那边等着我们呢,”楚筝说道,“我真想杀了她。”

    “唉,”管事叹气,“这几日,便先在我这养着吧,定不会被发现。”

    管事转头,让伙计下楼去准备一些吃的。

    伙计应声离开。

    听着下楼梯的脚步声远去,司马悟皱起双眉。

    眼下,生死,受伤,都可以算是小事,要紧的,是颜夫人交代的任务。

    颜夫人并没有指定要死的是谁,但是八都军使中的八人,他们至少要解决三个。

    怎么偏偏,就跑出来一个阿梨呢。

    同样的困惑,此时陈永明也有。

    不过他困惑的人并不是阿梨,而是辛顺。

    好不容易从府衙后门离开,他准备去阳川坊,便见着辛顺的轿子从路上抬过。

    想来辛顺应该是要去玉衡楼的,陈永明不知还要不要继续朝阳川坊去。

    想了想,陈永明转身朝另外一边走去,迎面一个中年男子快步走来:“官爷!”

    陈永明拢眉,下意识抬手揉了揉剃完胡子的干净下巴。

    “官爷,我看到过这个女子!”中年男子手中捏着画像,“我本要去官衙,遇见官爷正好。”

    “一点都不好,”陈永明说道,“我正要去办案,你有事便去官衙找人。”

    陈永明匆匆离开。

    “真是个怪人。”中年男子暗骂了句,抬脚去往官衙。

    未走几步,鼻子下闻到一股烟火味,熏人的很。

    他嗅了嗅,抬头朝右手边看去,见是官衙后面的政奉河。

    “搁那烧什么都不知,真熏!”一个路人骂道。

    “就是。”中年男子也骂。

    骂完眼见不对,那边的烟火好似越来越浓。

    “不好了,着火了!”声音传来。

    “着火了,快来救火!快来人啊!”

    短短功夫,浓烟滚滚翻卷,黑色烟气直冲云霄,焰火升窜,数丈之高。

    城中着火是大事,四周百姓都惊动了,府衙中的衙卫们也大量跑来救火。

    起火的是官衙后面的一座雅致木屋,这座木屋不寻常,通常是办公累了的官员们跑来吹风散心,垂钓河鱼之用。

    众人就近取水,一桶一桶河水浇向木屋,火势很快得到控制。

    “哎呀,有人!”一人叫道。

    烧得一团黑的屋子里,一具穿着官服的男尸卧倒在地。

    男尸发黑的手指紧紧握着一柄剑,另一只手则压着一个还未完全烧透的小木匣子。

    几个衙卫快步进来,瞧见官服上依稀可辩的花纹,大叫:“是陈大人!”

    “真是陈大人!”

    “大人!!”

    木匣子被打开,里面有一封厚厚的书信,上面写着“孟连绝笔”四字。

    孟连,正是陈永明的字。

    辛顺的轿子在玉衡楼停下。

    白日的阳川坊并不如晚上人多,尤其是发生命案这样大的事,短暂热闹过后,玉衡楼门前清寂无人。

    附近的春楼都在骂骂咧咧,称今晚的生意必受牵连,玉衡楼里的姑娘们则在考虑今后何去何从。

    近卫上前请示,辛顺点头:“去吧。”

    衙卫和从信卫府的士兵将玉衡楼包围,大量人马进去搜寻。姑娘们的珠宝首饰被翻得底朝天,信函,书籍,书画皆被收走,大大小小的柜子统一打开,一些大柜子和拔步床还被用力挪走,查看有没有暗格机关。

    整个玉衡楼鸡飞狗跳,女人急哭了的声音不停传来。

    最后,在总管事的书房中,寻到了五封信,三封来自永安,两封来自临宁,信上内容,完全坐实了玉衡楼与大平朝之间的牵系。

    从信卫府的一个年轻郎将出来,问要不要将玉衡楼里的人都带走。

    辛顺想了想,点头:“都带走。”

    看热闹的人这次不敢再靠近,远远围着,辛顺站在天光下翻看这五封书信,机要内容并没有多少,其中两封还是家书。

    一匹快马疾奔而来,马蹄声穿透热闹人群。

    辛顺回头看去,来者是府衙衙卫。

    “先生!”衙卫下马后喘气说道,“出事了,陈大人死了!”

    “陈永明?”

    “陈大人自杀了!并还放火烧了和心筠!”

    辛顺皱着眉,望着他没有说话。

    “是……畏罪自杀。”衙卫继续说道。

    “现场留有书信?”

    “嗯。”

    “知道了,”辛顺收回目光,转身朝轿子走去,“回衙门。”

    随着轿子离开,玉衡楼里的姑娘和仆妇,还有杂役,包括后院的厨娘们都被一并带走,浩浩荡荡。

    人群没有马上散去,谢忠和随从站在人群最偏处,谢忠的目光望着辛顺的轿子,眸中浮起羡慕。

    “先生,这几日着实乱。”小随从说道。

    “是啊。”谢忠点头。

    “钱奉荣在码头搬了那么久的货,也不见有何有用的东西。”小随从撇嘴。

    谢忠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其实,钱奉荣所给的货仓的单子,可太有用了。

    “咦?”随从叫了声,“先生,通缉画像!”

    谢忠循着他所指望去,是两幅崭新画像。

    只一眼,谢忠便当即认出画上之人。

    “怎么是她!”谢忠惊讶,快步过去。

    “先生,你认识?”

    “你也认识,”谢忠说道,“我们坐船来时,在昭州离开的那个姑娘。”

    “哦!”随从一拍脑袋,“就是钱奉荣这大色鬼念念不忘的那个美人!”

    “一定是她,”谢忠看向一旁支长乐的画像,“这个也对得上。”

    “那巧了不是?”

    谢忠想了想,上前欲将画像揭下,听得大喊声传来:“那边,那边还有!快!”

    谢忠止步,便见两个衙卫快步跑来,上来便将刚贴上没多久的画像撕掉。

    他们手中已拿着一叠,撕下来的画像一折,准备往下一处去。

    “两位官爷,”小随从喊住他们,“你们这是作甚呢,人抓住啦?”

    “搞错了搞错了,他们不是我们要抓的人!”

    “哦,那他们是……”

    “关你屁事!反正不是凶手!”衙卫骂道,两个人快步跑走,一副匆忙模样。

    “我呸!”小随从啐道。

    “走吧走吧。”谢忠温和笑道。

    因为是玉衡楼出得事,所以第一时间送来贴这边的画像特别多。

    衙卫们分头行动,累得气喘吁吁。

    李大夫和小徒弟收拾完行囊,准备离开,便见两个衙卫将刚贴没多久的画像重新撕了。

    “这奇怪的,”小徒弟说道,“师父,他们这是作甚?”

    李大夫摇头。

    “我看,咱们莫不如去衙门吧?”

    李大夫也在犹豫要不要去。

    时下正乱,医馆是个多好的容身之处,现在弃安稳之所而去,未来委实不知何去何从。

    “而且玉衡楼的所有人都被带走了,那就说明玉衡楼的都不是好人,那杀他们的就肯定不是坏人,那我们指路的,便也不是坏人吧?”小徒弟继续说道。

    虽然听着有些绕,但李大夫听懂了:“欸?你的脑袋瓜怎么这么聪明?”

    “那我们去衙门?”

    李大夫想了想,依然犹豫:“要不,我们便去衙门看看,不一定进去,我们就在门口转转?”

    “嗯!”小徒弟点头。

    一个大掌忽地拍在李大夫的肩头。

    李大夫惊弓之鸟般吓得回身。

    年轻高大的男子冷冷看着他:“李大夫?”

    李大夫结结巴巴:“我不是……”

    “就是他!”男子旁边还站着一人,正是李大夫的棋友之一。

    “你!”李大夫瞪大眼睛。

    “我们聂将军有请,”年轻高大的男子说道,“还请李大夫随我们走一趟。”

    “将,将军……”李大夫的膝盖一软,差点没瘫地。

    小徒弟眼疾手快扶着他,但小徒弟也是一头的汗:“是,聂将军?”

    将军里姓聂的本就不多,最出名的那一个,位高权重,跺一跺脚,整个从信都得翻天。

    “走吧。”男子说道。

    辛顺回去府衙,听闻聂挥墨已经来了。

    赶去验尸房,聂挥墨坐在椅子上,侧颜俊朗如雕琢,一双沉冷黑眸安静落在那五具尸体上。

    “将军。”辛顺走近说道。

    整个验尸房,又多了一具尸体,冰块才刚刚运来。

    辛顺的目光落在聂挥墨手中所卷起的画像上,轻咳一声,说道:“这阿梨,她……”

    “先生有几成把握,能在从信抓到她。”聂挥墨开口说道。

    辛顺顿了下,硬着头皮道:“这个,奉才想都不曾想过。”

    “你不想抓住她?”聂挥墨转过头来望着他。

    “这,这抓不住啊。”

    “陷阱呢?”聂挥墨说道。

    “陷阱?”

    “知她所求,圆她所求,她会乖乖自投罗网的。”

    辛顺一愣:“将军是说,要么李乾,要么北元?”

    “你瞧,”聂挥墨的目光看回那几具尸体上,“她的弱点多明显。”

    “这倒,的确是的……”辛顺低低道。

    不知为何,心下却觉一股心酸。

    她才多大的少女,便背负如此深重的国仇与家恨。

    几个衙役将冰块在尸体下面摆好后,告退离开。

    聂挥墨朝近卫示意,近卫上前,将和心小筠中所发现的木匣子中的那封厚信递给辛顺。

    信封上的“孟连绝笔”四字,辛顺一眼确认,的确是陈永明的笔迹。

    “陈永明畏罪自杀,”聂挥墨说道,“他在信上称其与黄心雨有一段情事纠纷,黄心雨是他亲手杀的。”

    “……情事纠纷?”

    辛顺忙打开信封,将信纸取出。

    “黄心雨胃中纸张,除却仵作,还有谁知?”聂挥墨问道。

    “外人不知,”辛顺回答,“陈永明也不知,我连黄心月跟前都未提过。”

    “所以,”聂挥墨唇角一勾,“他们以为死一个陈永明,好带偏整个方向。”

    辛顺一目十行,近十页书信很快阅尽。

    没有太有用的东西,一堆辞藻堆砌,风花雪月,描述着他和黄心雨的往来心路。

    信的最后提到对家中妻女的愧疚,但连半页信纸都不占。

    “太蠢了,”辛顺摇头,“且不说黄心雨胃中所取出来的纸张,便是黄心月,可还在我们手里呢!”

    聂挥墨站在陈永明的尸体旁,居高临下看着这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尸体手中的长剑还在,大火将他的皮肉烧得黏在了上面。

    “若说黄心月不重要,他们自己都不信,否则不会来灭口,”辛顺继续说道,“显而易见,陈永明是临时被推出来自杀的,哪怕明知我们不会尽信,但死他一人,能保全更多。”

    “信上未提及黄心雨怀孕之事,”聂挥墨淡淡道,“你说黄心月同你提及时,称黄心雨卖艺不卖身。”

    “嗯。”辛顺点头,神情忽然变得凝重。

    “先生在想何事?”

    “陈永明,”辛顺朝黑黢黢的焦尸望去,“我与从信渊源太深,和陈永明亦相识多年,他为人正直仗义,还曾接济过我三次,我如何都想不明白,他竟与那些人有关。”

    “毕竟人心隔肚皮。”

    “若是旁人,我不会这样,”辛顺皱眉,“但眼下,连陈永明都卷入,那张纸条便更令人不宁。和彦颇诡计多端,心狠手辣,此次八都军使聚于从信谋事,不知和彦颇会有什么手段。”

    聂挥墨轻轻一笑:“将黄心雨胃中纸条一事散布出去,先生觉得如何。”

    “这,唯恐打草惊蛇。”

    “先生也可看作引蛇出洞,敲山震虎,”聂挥墨修长的手指在陈永明的长剑上轻轻一弹,“定有人方寸大乱,如坐针毡。”

    “这倒是,”辛顺点头,“以及阿梨那边,不定她也会有所动作。不过可能她知道的要更多,否则她为什么会出现在从信呢。”

    聂挥墨眸色变深:“阿梨……”

    辛顺抿唇,欲言又止。

    他是不赞成和阿梨为敌的,不论是出于大义,或者他个人对这少女的欣赏。

    但这不是他说了算,毕竟阿梨也不会拿他们当友军。

    “将军,”凌扬这时自外走来,“锦葵医馆的大夫已带到。”

    “锦葵医馆?”辛顺说道。

    “我派人去请的,”聂挥墨转身,未走几步,侧头说道,“陈家那边我也派人去了,陈永明的妻女稍后会来认尸。你既与陈永明是故交,便由你从旁相陪观察,以及试探。”

    “将军是怀疑……”

    “未必是他。”聂挥墨淡淡道,转身离开。

    孔元杰根本没有睡够,得知陈永明自杀,聂挥墨到来,他不得不硬撑着从软榻上爬起。

    聂挥墨在验尸房门前让他不用跟来,他乐得开心,一溜烟跑回大堂,能睡多久是多久。

    聂挥墨还未迈入大堂,便听到孔元杰传出的呼噜声,锦葵医馆的大夫和徒弟跪在地上,二人面色惨白,满脸惶恐。

    聂挥墨在大堂内停下,抬手挥了挥。

    凌扬当即上前:“将军。”

    “拖出去,二十大板。”聂挥墨平静道。

    大夫和徒弟傻眼,支在地上的双手不受控地发抖。

    却见几名近卫经过他们,朝孔县令走去。

    尚在睡梦里的孔元杰被人架起,他睁开眼睛,睡意茫然地左右张望,来不及弄清眼下形势,已被人拖至院外。

    “你们随我来。”聂挥墨对地上的师徒说道。

    “是……”师徒二人忙互相搀扶起身。

    院中响起孔元杰的哀嚎,聂挥墨如若未闻,带人往旁苑走去。

    师徒二人垂头跟着,不敢多看。

    经过正衙后的园林置景时,遇上来认尸的陈家人,脸色惨白的陈韵棋搀扶着走都走不稳的诸葛氏,跟在几个士兵后面。

    小徒弟的脚步一顿,看着陈韵棋的背影说道:“是她!”

    众人停下,已经过去了的陈家人也停下,回头望来。

    “哦……”小徒弟看着陈韵棋的脸,“不,不是她,是我弄错了。”

    “谁啊?”李大夫赶忙问道,暗骂这个徒弟不知所谓。

    “就,就今早那个女的,”小徒弟结巴,“这背影好像。”

    “哪个女的?”聂挥墨问。

    “我也不知她叫什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长,长得很好看,但可能是杀手。”

    “杀害玉衡楼管事和伙计的?”

    小徒弟弱弱点头。

    聂挥墨抬眸望去。

    少女脸色霜白,没有半分血色,不安地回望着这个陌生高大的俊朗男子。

    这个男人很年轻,但已可见身处高位,并习惯身处高位。

    这种俯瞰捕猎,掌控力量的绝对权威,十个父亲都及不上他。

    “背过身去。”聂挥墨下令。

    陈韵棋没能反应过来。

    “聂将军要你回身。”一旁的士兵提醒。

    聂将军三字似砸在跟前的惊雷,陈韵棋头皮一麻,愣愣背过身去,周身都僵硬了。

    聂挥墨面淡无波,无声打量着她。

    纤脖削肩,瘦腰长腿,极好的身段,但若说与她一样,又完全不及她。

    眼前少女偏瘦弱,而那个少女身上有一股力量,那是习武之人才有的韧劲,与深闺中娇养而出的四体不勤完全不同,那个少女显然更柔软,更有力,更灵活轻盈。

    一股莫名索然,让聂挥墨烦闷。

    “没事了。”聂挥墨说道,带人离开。

    陈韵棋终于寻回一些呼吸,无措地看向诸葛氏:“娘……”

    “没事,”诸葛氏柔声安抚,“既然聂将军说没事,那便没事。”

    太阳越来越大,积水清理后的从信变得分外湿热。

    官府不如之前那般管控严格,于是城中几大戏场的人渐渐多起来,还有一些老师傅专门带理发工具和小徒弟过来在这里营生。

    未时快过时,几队兵马自从信府衙中出来,沿着从信府主道,往各个方向而去。

    大大小小的告示贴满从信府大街小巷,告示上内容,“和彦颇”三字异常瞩目。

    识字的,不识字的都涌去告示牌前,好多人不认识“和彦颇”,但标注的“北元谋士”四字,像一颗爆燃的种子,在人群里炸开。

    骂骂咧咧之际,有人关心起来贴告示的人:“那些不是衙卫吧?”

    “那些是聂将军的亲兵!”有人小声说道,“你们不知道吧,官府的衙卫出事了!”

    一群人忙问发生了什么。

    那人赶紧闭了嘴,神秘兮兮的不肯告知。

    但好奇的口子一打开,总有人能打听出到底发生了什么。

    两个时辰后,几乎大半座从信都知道陈永明自杀和净芸阁的心雨娘子有关,死于衙门门口的老妇也是他干的,并且他还派衙卫去刺杀黄心月。

    待傍晚,又一个惊人消息传出,称看押在军镇司里的衙卫,中午的时候全部都被毒死,是陈永明自杀前的安排。

    一时间,陈永明被万人斥骂,身败名裂。

    陈府自中午始便被官兵包围,府里上下都被严加管禁,陈永明没有妾室,只有一妻一女,眼下也都被软禁在房。

    夜色越来越沉,补了整整一天觉的夏昭衣在简陋客栈中醒来,伙计送来一碗热粥,碗里没有多少粒米,贵得离谱。

    支长乐在旁说今日在外发生的事,桌子上还有两张通缉令,画的正是她和支长乐。

    夏昭衣慢慢以勺子往口中送粥,目光平静地落在画像上。

    “城中商会我也去打探了,几大商会现在都是亲官府的,这些大商主都是近两年才被官府的人扶上去,正苦于没机会表现自己呢。而老派商盟处境凄惨,要么死于暗杀,要么隐退,还有不少人被迫捐财保命。”

    夏昭衣淡淡道:“未想田大姚在从信布的局,竟比游州都府还来得深,也许是为了对付尉平府。”

    “结果尉平府被闻郎给直接淹了。”支长乐唏嘘。

    外头梆子声响。

    夏昭衣说道:“支大哥,你回去睡吧,我该出门了。”

    支长乐点点头,临走前不太放心,低声道:“阿梨,他们知道你在从信了,你今夜小心。”

    “嗯。”

    换好夜行衣,夏昭衣去到桌旁吹蜡烛,将画像一卷,一并带走。

    月明星稀,西边高空云海沉沉,梆子声一路响去,寂寂长夜中别具清冷。

    夏昭衣轻盈无声地穿梭于屋顶瓦楞上,半刻钟后,她翻过一道高墙,落在一座二进宅院。

    宅院里灯火清然,主卧烛火已熄,外院只守着等候主人起夜的仆妇和小丫鬟,二人皆昏昏欲睡。

    夏昭衣轻轻叩响主卧的门,好一阵,屋内响起翻身动静,还有一个朦胧声音:“谁啊?”

    “可是邰子仓画师?”夏昭衣说道,“我乃定国公府后人,阿梨。”

    屋内刹那安静。

    顿了顿,邰子仓从床上起来,妻子一把拉着他:“别去!”

    邰子仓将夫人的手拿下,轻声道:“她既找我,便是有事,既是敲门,便先有礼。你且安睡,稍后莫发出任何动静。”

    “可是……”

    “我信定国公府。”邰子仓说道。

    夫人轻叹,随之也起身:“我便为你点灯,等你回来。”

    “好。”

    邰子仓批好衣衫,持烛开门。

    门外所站少女,清秀端丽,一双眸子染了月华,是他付尽笔墨都难以描绘出的灵气。

    “深夜打搅,还请先生恕罪。”夏昭衣说道。

    “阿梨姑娘找我若是因为那些画像,当时邰某实不知情。”

    “先生画功一绝,此前与我未曾谋面,却将我画得几乎一样,”夏昭衣莞尔,“是以,我慕名而来,想请先生帮我也作两幅画。”

    “画画?”

    “嗯,”夏昭衣点头,“同样也是一男一女。”

    “一男一女,”邰子仓一顿,“莫非,他们才是官府要通缉的那一男一女?”

    夏昭衣笑笑:“便有劳先生了。”

    邰子仓的书房就在隔壁,甚至比主卧室还要大上两倍。

    邰子仓先回屋同妻子说了一声,便领夏昭衣进去。

    书房里四壁皆是画卷,墨香浓郁,邰子仓将几个烛台亮点,小心套上灯罩,便去研磨铺纸。

    灯火一明,照亮满室,夏昭衣看着墙上那些字画,最后停在一幅《春风入酒歌》上。

    这幅画没有署名,其线条和格局构造,让夏昭衣觉得眼熟,画功更胜其他画作。

    “这可是水墨秋的画。”夏昭衣说道。

    邰子仓抬眸望去一眼,点头说道:“正乃师祖所画。”

    “水墨秋是你师祖?”夏昭衣朝他看去,“那你师父是何人?”

    “我师父姓陆,字冬心。”

    “陆冬心,”夏昭衣点头,说道,“水墨秋的八弟子。”

    邰子仓笑笑:“说来有些巧,我也是师父的八弟子。”

    夏昭衣看回画上,眸光有些飘远。

    她之所以一眼认出水墨秋的画,因为当年家中实在有太多。

    水墨秋画工一绝,在水墨秋所有画作中,她最喜爱的叫《春秋停骖狩猎图》,那幅画堪称水墨秋功底最强的一幅。

    不过她只看过两次,那幅图一直在宣延帝手里,也是宣延帝的至爱。

    在定国公府被抄家后,水墨秋的那些画应该都流向了宫廷,而宫廷在己丑和庚寅年的那一场后乾剧变后,这些画像不知下落何处了。

    也许会被李据带往河京,又也许,留在宫中等那些百姓抢夺一空,或者,等宋致易打开皇宫大门时,被他占有。

    夏昭衣的目光看向其他画作,忽的一顿,落在一幅名为《烟雨乌衣巷》的画上,这幅画同样没有署名。

    “邰先生,”夏昭衣说道,“这幅画,出自何人之手?”

    邰子仓看去,想了想,说道:“好像,是我的一个师伯,他姓唐,叫,叫什么来着?”

    “……唐相思?”夏昭衣说道。

    “啊,对!”邰子仓点头,“是我师祖未成名之前所收的弟子了,排行第三。”

    不止《烟雨乌衣巷》,邰子仓另取了三幅字画出来,卷轴打开,皆为唐相思所作。

    唐相思的个人风格太过强烈,不仅体现在字迹和画功上,还有他的行文辞藻和画景构造。

    但很可惜,邰子仓说他从未见过唐相思。

    夏昭衣追问可有其他相识之人见过他,邰子仓皆摇头,见过唐相思的人,大多都已去世了。

    夏昭衣鲜少有不甘心的时候,垂眸望回字画,一股说不出的失落情愫。

    “阿梨姑娘,你与他有何渊源?”邰子仓好奇。

    “我不知道,”夏昭衣很轻地说道,“似有,若无。”

    “似有,若无?”

    这感觉着实微妙,夏昭衣当真不知如何去理。

    该称此为缘分,故而这些年随处可遇有他相关之一二,她与他之间,有冥冥之中的注定。

    还是说,因他一直游走人间,经世落下诸多行迹,她只是因为关注上其人,所以才识得。

    不论如何,她是真的想找到他,很想很想。

    邰子仓见她略出神的模样,想了想,说道:“阿梨姑娘,这幅《香逐晚风》,我便赠予你。”

    夏昭衣一顿,抬眸看他。

    少女的眼睛当真清澈,灵气逼人,专注于研琢人像的邰子仓着实喜爱。

    他抬手作揖:“阿梨姑娘收下吧,我且还会帮你留意我这师伯,若有消息,我定告知。”

    “有劳先生,”夏昭衣认真道,“便请只作留意,切莫主动去寻。”

    “这是为何?”

    “个中因由不便告知,先生只需记得,若遇见,便留意,莫要主动寻人问及。”

    邰子仓轻轻皱眉,点头说道:“好……”

    夏昭衣看回字画,不知为何,总有一个强烈之感,她一定会遇见他。

    黎明光现,天地轻白,高空的风太急,惹得云霞若浮花浪蕊,漫眼绚烂。

    一队马蹄声踏破衡香清寂,入得城来的马队穿过通临长街,在宁安楼前止步。

    门前扫地的伙计们停下动作,抬头望着来人。

    这些年月在宁安楼做事,见了太多来奉承赵宁之人,所以这些伙计们多少也养出一身傲慢,对诸多权贵富人都不屑一顾。

    但这一队人马似乎不同,三十余人风尘仆仆,虽衣着简素,但这气度气魄,伙计们一眼确认,是军人,并且是上过战场的军人。

    离侧门最近的伙计悄然回去宁安楼,遇见正拿着账本经过的楚管事,忙上前将外头的情况一说。

    楚管事去到窗边,但见来人已往大门走来,他正准备吩咐这个伙计去喊点打手过来,目光却定睛打量了眼为首的男人。

    看着几分眼熟,此人略显文雅,皮肤也比后面那些人都白一些。

    “不对啊,”楚管事皱眉,“这个人是……”

    一个名字到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来,但可以认定,是友非敌。

    “我去找大娘子,”楚管事说道,“你去好生招待。”

    伙计应声,才应完,听得那边响起困惑:“啥?谁是军爷?我?”

    不出声还好,一出声,楚管事一瞬认出来了:“杜轩!你是杜管事!”

    杜轩闻声转头,一乐:“楚管事!”

    “哎呀,真是杜管事!”楚管事喜笑颜开,忙大步上前,“杜管事怎来了!多年不见了啊,杜管事!!”

    杜轩哈哈大笑,过来和他叙旧。

    说来,二人不算多熟,楚管事之所以对他印象深,因为当年在京城,赵宁遭北境人刺杀那一日,这个杜轩和宋倾堂在他们楼下大堂疯狂斗了一个时辰的嘴。

    宋倾堂分明是个利落的武将,话是真多,这个杜轩就更不提了,当时楚管事听了好半会儿,着实深刻。

    一番寒暄,楚管事令伙计们赶紧招待贵客,还要将随行过来的这些男人们都请去招待,好酒好菜全给备上。他则领着杜轩去楼上,不过赵宁还在睡觉,需要去喊她起床。

    上楼功夫,楚管事细细打量杜轩,不由唏嘘:“当年见杜管事,是个长衫磊落的文士,如今也被磨砺得几分沧桑,哎。”

    “……沧桑?”杜轩一愣,抬手摸自己的脸,“我变丑了?”

    “不不,更男人味了,更男人了!”楚管事忙道。

    杜轩抬手理了理自己的衣襟,肃容说道:“其实楚管事,我长相尚可的,只因我家少爷太俊美,旁人便总是忽略我。若将我单独拎去市集,芸芸众生之中,我的容貌不差的。”

    “是是,”楚管事点头,“杜管事并未说错。”

    杜轩心情几分沉重,说不出话了。

    赵宁主卧旁的书房很是辽阔,楚管事奉上上好的明前龙井,杜轩边等边饮,抬眸打量四周,这堂皇富丽的装设,他想在沈冽睦州的铺子里也弄个。

    等了一阵,听得脚步声,杜轩抬头瞧去,随即起身:“见过赵大娘子。”

    赵宁脸上遮着长纱,一袭青色缎衣,头发以木簪轻挽,素净宁和的模样与此华贵书房略有些出入。

    “杜管事,”赵宁脚步很快,“坐。”

    杜轩自怀中取出一封书信,笑道:“多谢大娘子差人送来书信,少爷在探州时收到,着实开心。”

    赵宁点头,关心道:“听闻了一些醉鹿之事,沈郎君可还好?”

    杜轩笑笑,没有接下这话,说道:“少爷心系阿梨姑娘,收到书信后与我商议,决定令我去游州一走,看看能否帮上什么。经此衡香,我带了些礼来,多谢赵大娘子这几年的商路之便,这是礼单。”

    赵宁没有虚托,看向倚秋。

    倚秋上去接来:“多谢杜管事。”

    赵宁看着倚秋回来,顿了顿,说道:“杜管事,恕我多事和僭越,我还是想一问,沈郎君今后……可有何打算?”

    倚秋将礼单放在书案上,回身走来,同时也竖起耳朵。

    当初也是在这个书房,大娘子和阿梨姑娘的那番对话,倚秋记得清楚。

    大娘子虽然喜欢沈郎君,但对沈郎君是不看好的,这种不看好,带着很强的惋惜。

    现在听大娘子听起,倚秋的目光不由看向杜轩。

    杜轩握紧了手中茶盏。

    赵宁的眼神明亮干净,似一汪清澈平湖。

    但杜轩心里是抖了又抖。

    不知是不是随了主,这些年许多没把握之事或者未成之事,杜轩不爱开口与旁人说。

    换作别人,他能拒绝的干净爽利,遇到不快之事从来不含糊,但赵宁的话,他需得斟酌语句。

    “少爷的打算……其实我也不知,”反正沈冽不在,杜轩直接甩锅,“他什么都不同我们说。”

    “沈冽不告诉你们?”

    “嗯,少爷他胸有沟壑,心思缜密,没有把握之事,不会告诉我们。”

    “把握之事,”赵宁起了兴致,“也就是说,沈冽有谋算了?并非安于现状?”

    “安于现状?”杜轩轻拢眉,“怎么可能呢,少爷堂堂轩昂儿郎,满腔热血,安于什么现状?”

    “不不,我的意思并非沈郎君不思进取,安于一隅。只是,他太过淡泊,与世无争。”

    “是啊,”杜轩轻叹,“少爷品性高洁,冰壑玉壶,秉心无竞。”

    “但现在,沈冽要做什么有把握之事呢?”

    “这个啊,”杜轩露出无辜眼神:“赵大娘子,你是否有什么要让我家少爷帮忙?若是有,你尽可开口。”

    “……没有,就是关心下沈郎君。”

    “杜某替我家少爷谢过赵大娘子了。”杜轩恭敬揖礼。

    “……”

    楚管事站在门边,摇了摇头。

    显而易见,这姓杜的又要打太极了。

    见对方执意不肯说,赵宁不再多问,转而问及路上来时可有什么麻烦。

    聊这个,杜轩便来劲了,从所见所得,到人文渊源,侃侃而来。

    太过热情,赵宁招架不住,抬手将门边的楚管事唤进来,让楚管事同杜轩聊。

    最后聊及游州局势,楚管事笑道:“阿梨姑娘在游州一处山野扎下了,王管事的货物昨日才送上去,有诸多粮食和日需之用。”

    杜轩点点头,若有所思。

    “杜管事此次去游州,只为阿梨之事吗?”赵宁问道。

    “嗯,”杜轩应声,想了想,说道,“赵大娘子,我忽然想在衡香买几处商铺,你看,能不能帮忙看看?”

    “忽然?”

    “嗯。”

    楚管事轻声道:“杜管事,说来,因为阿梨姑娘的缘故,眼下衡香的商铺可不便宜的。”

    自打夏昭衣让说书先生放话出来,她将全力保护东平学府,且与和东平学府为敌者势不两立之后,整个衡香的格局似乎都变了。

    那些说书先生本就以口才为生,话术绝伦,一番浓墨重彩的描述,最后在百姓之间口口相传,偏让衡香成了当下世人所以为的最安稳的所在。

    就这样,她凭一人之力,让衡香的商铺,主宅,全部水涨船高。

    “噢,无妨,”杜轩说道,“便就再买两个大宅子吧,少爷远去探州,在衡香有个住处,倒也方便。”

    “……要不,你书信同沈郎君商量一下?”楚管事好心说道。

    “这个没事,我能做主,”杜轩笑道,“这方面,少爷平时都由着我的。”

    “那他心真大,”楚管事半带玩笑半揶揄,“倒不怕杜管事乱来。”

    “再乱来也就几个小钱,没事的!”

    “……”

    倚秋在旁,看着楚管事的面色,“噗嗤”一声轻笑。

    赵宁也笑,说道:“沈郎君出自云梁,云梁沈家的富贵,可以让湖州赵家跪着喊祖宗。当年沈老太爷来湖州,我爹为求云梁商道,那脸皮都快要贴地上去了。比狗还不如。”

    “呵呵。”杜轩跟着笑,夸云梁的,跟他属实没多大关系,跟沈冽也没多大关系。

    “我明日便要走,”杜轩说道,“今日,便麻烦赵大娘子了。”

    “好说,”赵宁微笑,有点不死心,又道,“我听闻我的手下,是在西面的路上追上沈郎君的,不知沈郎君接下来要去往何处呢?”

    “……”

    顿了顿,杜轩只好说道:“我家少爷,要去探州。”

    “探州?”赵宁眉梢轻扬,“探州蔺氏备战望桦,沈郎君此去,可与此有关?”

    “……”

    杜轩不想再撒谎,硬着头皮点了下。

    “如此,真好,”赵宁忽的一笑,“沈冽此举,也算是‘入世’了。”

    杜轩皮笑肉不笑地弯了弯唇,抬手饮茶。

    “明珠不该蒙尘,”赵宁轻叹,“沈郎君宝剑出鞘,必将有所为,日后可期。我若同阿梨说,阿梨该很开心。”

    “别,”杜轩忙道,“赵大娘子,莫要去提。”

    “为何?”

    “这,八字还没一撇呢,也莫对少爷有太多期许,少爷平生亦最受不得这个,我,我……”杜轩不知如何说下去了。

    赵宁点了点头,看向楚管事:“你去看看铺子,再打听一番出让的宅子,杜管事明日便走,我们今日尽量了却此事。”

    “是。”

    “杜管事,”赵宁看回杜轩,有些歉意,“方才是我失礼,既然你不愿阿梨知道,我便不说。为做赔罪,我送个棋盘给杜管事吧。”

    杜轩想拒绝,但是棋盘又让他心动。

    赵宁起身,笑道:“杜管事随我来。”

    杜轩想了想,倒是,不妨一看。

    收不收的,那肯定还是不收了……

    晴空朗朗,街道始兴。

    倚秋扶着赵宁,带着杜管事穿过二楼檐廊,朝另一面走去。

    垂直于他们后方的巷弄,有一对主仆则朝着前路笔直而去。

    到了一户小院,主仆二人停下。

    “就是这了。”曹育说道。

    卞元丰看着眼前这户略显破败的木门,沉声道:“敲门。”

    “嗯!”曹育上前,叩响门扉。

    好一阵子,木门被人打开。

    载春探出一双眼睛,警惕地打量来人。

    主仆二人身形高大,一壮一瘦,年轻的这个着实好看,细皮嫩肉的。

    “你们……找谁?”载春问道。

    卞元丰看向曹育一眼,曹育了然,忽地大力推开门,在载春来不及发出尖叫时,伸手紧紧地捂住她的嘴巴。

    卞元丰一步迈入院中,后腿将门在身后关上。

    “我们不是来找麻烦的,最好老实一点,”曹育看着被自己禁锢的瘦弱女人,“乖乖配合,不然,把你双手都砍了!”

    同一时刻,邰子仓后院的门也被关上。

    邰子仓有些疲累地回过身来,抬头看到夫人白氏站在檐下望着自己。

    “不是令你去睡么。”邰子仓走去说道。

    “夫君辛苦了,”白氏福礼说道,“今日,便不去书院了吧。”

    “得去的,”邰子仓脚步没有停,去往卧室。

    “可是夫君,你太累了,”白氏愁容跟上,“你近来身体越来越不好,眼下一夜未睡,再去上课,如何受得了?”

    邰子仓摆摆手,没有理她,扬声唤来仆妇丫鬟,准备洗漱。

    白氏轻叹,知道他倔强,多说无益,便转身去他画室,收拾昨夜残留。

    画室里的东西,平日只有她能动,府里的下人们谁也不敢擅自进来,邰子仓平时温厚,但轻易动他画室,他是会发火的。

    白氏进去一看,果真费了诸多笔墨纸张。

    她轻挽衣袖,开始逐一收拾,案牍上整齐干净后,她收拾中间的长矮几。

    几幅画敞开着,颇是凌乱,她铺开重新卷起,发现这几幅画作署名皆为唐相思。

    “唐相思。”白氏念着这几个字,觉得有几分耳熟,但一时难以忆起。

    想了一阵,仍未想起,白氏打算作罢,这时听得外面动静,邰子仓准备去学府了。

    离开前的惯例,他在门口扬声对她道别。

    白氏微笑出去,冲他福礼:“夫君慢行,早些归家。”

    “夫人昨夜等我,未好好休息,今日切记补觉,”邰子仓说道,看向一旁仆妇,“熬些补汤参茶,午后端去给夫人。”

    “是。”仆妇领命。

    邰子仓离开后,白氏回去画室。

    她打开其中一幅画作,名叫《烟雨乌衣巷》,看着画上之景,那股熟悉感越发强烈。

    偏偏到了嗓子口,却又什么都说不出。

    既然这些画作都被拿出,那便说明,此人对夫君或者那个阿梨姑娘而言,不是等闲之人,哪怕只是欣赏此人画风,她若能想出点什么,也一定有用。

    便尽力一想吧!

    收拾完画室,白氏回去卧室,却听一声极低的叫唤:“夫人!”

    白氏回过头去,后院一个仆妇脚步匆匆而来:“夫人等等!”

    仆妇快速走近,将一张纸条递来,低声道:“是陈府下人拼死送出的!”

    白氏心下一紧,忙将纸条收拢袖中:“我知道了。”

    回房将四下窗扇都关上,白氏打开纸条,是诸葛氏的求救信,望她想办法帮忙将陈韵棋“偷”出陈府。

    信上言辞哀求,情绪强烈,不停提到诸葛氏宁可自己一死,都不想女儿出事。

    白氏沉了口气,点燃蜡烛,将纸条焚烧于小瓦盅中。

    她与诸葛氏相识,因她多年求不得孕,而诸葛氏一心想要儿子,二人一起求方,见了诸多名家医师,皆不得志,反倒促成二人成了多年密友。

    这忙,白氏也想帮,可聂挥墨做主的事,她区区一个画师之妻,能奈何呢。

    不过,倒是有一人或许能相助,便是昨夜登门的阿梨姑娘,可要如何去寻那般神出鬼没的她?

    不,白氏眸子一敛,寻肯定是寻不到的,倒是,可以让她主动来!

    一日风平浪静,时间缓缓过去。

    一声钟鸣敲响,行中书院后面的巷弄里,登时涌出一大群学子。

    不剩几人的大院里,几个学生仍留着,向老师请教问题。

    邰子仓将壶中还剩的提神茶倒掉,清理完茶具后,准备收拾东西离开,却见两个学生自外跑来,有些不太高兴:“老师!”

    “老师,你说话不算数!”

    “老师,你怎这样的!”

    “啊?”邰子仓不解,“发生了何事?”

    “老师当初说今后画像临摹之活皆接来给我们做,怎么现在给了旁人?”

    “就是,老师言而无信!”

    “临摹画像?之前那活不是已给了你们么?”

    “是新的,新活!”

    邰子仓带着自己之物朝外面走去:“带我去看看。”

    “那画像栩栩如生,一看便是出自老师之手,不是老师所画,那是谁?”学生边领路边说道。

    随着他们出去,又有几个学生跑来,都很生气。

    其中一人直接撕了画像递来,邰子仓一看,讶然低呼了声:“她啊!”

    “老师认识?”

    “看嘛,就是老师所画!”

    “蠢!”邰子仓忽然怒道,“白瞎了你们的双目,再仔细看看,这可是画?”

    众人没太听懂。

    “……这不是画,那是什么?”

    “这是印刷!”轮到邰子仓生气了,“亏得你们成日与字画打交道,如此都认不出来!你们是该焦虑担忧了,此等技术一旦传开,你们赚钱的路子便少了一条!”

    邰子仓撇下众人,拂袖离去。

    学生们懵了,随后加快追上去,一口一声老师和先生,问此次事件与谁有关,是谁在印刷,画上之人又是谁……

    邰子仓一概不回答,绕至行中书院前门时,瞧见几个将军自书院中出来,

    他停下脚步,学生们也跟着停下。

    那些将军的目光扫过来,他们忙齐齐垂首,摆出恭敬模样。

    行中书院两年前便不教课了,一些先生见不少学生还想学,便在后面的弄堂里寻了个宅子继续教,学费收得很少,几乎只用作租地之用,每个先生每月的薪水比之原先缩了至少三分之二。

    而行中书院,被原来的冯院士当作献上媚权之用,早出卖给了官府。

    同样是院士,东平学府的杜院士去到河京后,不堪家国疮痍,山河破碎而自缢,这边的冯院士,却狗颠屁股,忙不迭阿谀逢迎,学生们心里皆是呸呸。

    待这些将军离开,邰子仓转身朝另一边走去。

    学生们见状,忙都跟上,继续缠着他问。

    一路过去,邰子仓也见着了贴在墙上的这些画。

    印刷技术其实已经很普及了,但是若她这般快的速度造出这么多来,邰子仓大感惊诧。

    以及,画像的印刷不同活字,只能靠雕版,而雕版,得由着她手动去雕琢。

    太强了!

    邰子仓看着这些画。

    哪怕是学生一笔一划临摹,都是有参差的,但是这画,她雕琢得与他所画得近乎一模一样。

    当真是个奇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