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坊管事脚步飞快,手里捏着一大叠纸,飞快跑上楼。
楼上一男一女以换好夜行衣,正在整理匕首和小飞镖。
焦灼脚步声令他们停下,侧头朝管事看去。
管事喘着气停下,看着他们的眉眼。
“太像了,”管事愣愣道,“真的太像了!”
“你在说什么?”司马悟不悦道。
管事上前,将手中一叠纸放在桌上。
“先前还说弄巧成拙,画得并非是你们,但是现在,你们瞧!”
楚筝忙将画像拿起,登时傻眼。
这次的一男一女,当真是她和司马悟。
看着画像,她一时竟觉得自己像是在照镜子。
更可恶的是,一旁还有极其明显的落字。
宋致易、颜青临身旁走狗之一。
司马悟的画像上同样也有。
字迹是活字印刷通行的行书,大方整齐,但也规整呆板。
“哪里来的?”楚筝怒道,“哪里撕下来的?”
“……满大街都是。”管事艰难说道。
“是她,肯定是那贱人!”楚筝激动地看向司马悟,“这从信府,只有她见过我们!”
司马悟沉眉看着画像,神色严峻。
若真的满大街都是的话,那么他们的容貌,已经无法行走于从信街了。
而凭借那少女的影响力,绝对不止从信这般简单,只要她愿意,她可以让他们的画像传遍整个天下。
而他们,是刺客,是杀手。
杀手的脸这般暴露,便再也不能当杀手了。
“邰子仓,”布坊管事说道,“整个从信的画像,一直都由邰子仓执笔,你们的画像定也出自他之手,他一定和那阿梨见过!”
“那又如何?”楚筝咬牙说道,“我们去找这个人算账?若是那贱人就藏在暗中埋伏呢?”
这便也是为什么他们一直没有去找锦葵医馆的李大夫算账的原因。
布坊管事看着她,忽地笑了:“原来,楚姑娘怕她。”
楚筝的手指将画像攥紧,盯着他快要冒火。
“您是刺客,是杀手,若您有害怕之人,那么……”布坊管事面露讥讽,没有再说下去。
楚筝一把将桌上的画像全部带走,转身回去自己的卧房。
司马悟收回目光,看着布坊管事:“为何气她?”
“心魔,得除啊。”布坊管事脸上的讥讽散尽。
这次的画像,的确满大街都是。
夏昭衣雇了几个人手印刷,再去张贴。
有钱赚,这几个人干活特别卖力。
前面有人刚撕下,后面他们瞅准没人的时机便上去贴上,贴完就跑,贼刺激。
满大街都是楚筝和司马悟的画像,从信府几乎可以人手一张。
聂挥墨直接令人将邰子仓请去,同时还派人将卖纸张的文房店掌柜们也全部带去军镇司。
掌柜们皆说,来买纸的不是姑娘,也不是身材高大的男人,是一个瘦巴巴的二十三四岁的精瘦男人。
刚好现成的邰子仓在这,于是一夜没睡的邰子仓再度被叫去当苦力。
但掌柜们说得极其凌乱,一会儿眼睛大,一会儿眼睛小,一会儿眼角外斜,一会儿眉眼距离过短。
邰子仓快哭了。
最后聂挥墨亲自出面,逐个问去,得知大约一共有五个买画之人。
邰子仓点点头,执笔打算从第一个开始,却见聂挥墨又摆手:“罢了。”
“……将军,不画了吗?”
“其实早便知道,定是她临时雇的,”聂挥墨将一男一女画像拿起,垂眸看着,“她可有跟你说,这一男一女如何得罪她的么?”
邰子仓摇头:“并未。”
“嗯。”聂挥墨点头。
邰子仓还保持着执笔姿态,在等聂挥墨下确凿的命令,到底是要画,还是真就作罢。
聂挥墨看了画像小半日,忽地淡淡一笑。
“……她可着实不好惹,”聂挥墨说道,“这般满城风雨,好记仇,同时敢想也敢为。”
邰子仓一时不太懂这是夸还是骂。
“你画她画像一事,她未找你算账?”聂挥墨朝他望去。
“并未。”
“那,还同你说起过什么?”
想到唐相思,邰子仓顿了下,不过很快确定,这件事情没有跟聂挥墨说得必要。
“没有,”邰子仓摇头,“只是寻我画画。”
“她的语气可凶?”
“也没有,她很温和,还爱笑。”
“笑……”聂挥墨敛眸,思及她的笑,倒着实想再看一眼。
古照峡中偶遇,她唇边那抹笑,总令他不时想起。
不笑时,她清媚淡雅,一笑时,天地花开都在她眸中,灼灼其华。
他见惯美人,比她美的可以寻出大把,气质却皆不及她。
这种气质,是刻入骨子中的清贵娇华,是青史所铸,时代所赋,傲立于天地浪头尖上的清傲孤绝。
“阿梨。”聂挥墨看着画像,低低说道。
“将军,”身后的辛顺适时道,“这不是阿梨,旁边有小字标注,此乃宋致易、颜青临身旁走狗之一。”
“……”
聂挥墨朝他看去。
辛顺则一眨不眨地回看着他。
瞧见聂挥墨这神情,辛顺心下一咯噔。
他刚才是故意出声的,现在看来……情况果真糟糕。
聂挥墨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再自律克制,也是有过不少女人的。
但自衡香出来后,他几乎不近女色……
这几日行中书院,宝马香车,载歌载舞,美人多娇,那些将军们大饱艳福,唯独聂挥墨,他提不起兴趣……
辛顺越想越不对,越想越害怕。
“将军刚才还说她不好惹,”辛顺小声说道,“将军,她当真是个惹不得的人。”
聂挥墨回忆得是少女在古照峡里的一抹笑,辛顺的回忆则是归园客栈里一地的桌椅板凳和木屑飞灰。
虽然敬她,但也怕她。
聂挥墨双眉轻拢,正欲说话,外面传来颇为急乱的脚步声。
凌扬自外大步跑入进来,见屋中人多,他走到聂挥墨耳旁轻声说话。
辛顺跟聂挥墨从来不见外,悄悄将耳朵凑了过来。
说得,是游州在从信的三名州官,尸体刚被人从津义湖里捞上来。
“是自杀的,”凌扬补充,“在岸边有他们为壮胆而喝光的酒坛子,还有他们脱下的鞋子和外衣。”
“又是自杀,”聂挥墨笑了,“看起来跟陈永明一样。”
津义湖旁围满官兵。
路人被拦在最外头,尽管官兵再三要求他们离开,但留下来的围观者却越来越多。
凌扬在人群中分开一条道,聂挥墨下马走来,更后面,辛顺的车夫也刚到,辛顺从马车上跳下,小跑着追上。
湖边空地上,三具尸体并排而躺,被湖水泡久了的面容惨白如漆。
队正上前,将这边的情况更详尽的对聂挥墨描述,聂挥墨看向那三具尸体,一个之前一起喝过酒,另外两个没有印象。
仵作还在来的路上,辛顺上前检查尸体,确认的确死于溺水,并未发现其他外伤,或者中毒的迹象。
更深一层的,则需要仵作带回去剖开。
另一边的鞋子和酒坛,还有他们脱下的外套未曾被人碰过,原封不动的留在那。
聂挥墨过去看了下,没有什么被的发现,外套没有留遗书,鞋子和酒坛的味儿不小。
辛顺很轻地说道:“陈永明不过一个小小县尉,这三个却是州官。”
“任位多久了?”聂挥墨问道。
辛顺一顿,看向那三具尸体。
“这个……倒没多久,都是这两年的。”
不仅他们,整个游州的官宦系统,本也是这两年的事。
老派的人,倒的倒,死的死,家破人亡为多。
凌扬出声说道:“将军,他们既是新贵,好日子才开了个头,为何寻死呢?”
聂挥墨没有说话,看着辛顺将那些外套翻过来,又翻过去。
辛顺问凌扬要来匕首,割开衣衫后,在其中的夹层也没有什么发现。
辛顺垂下手,看向聂挥墨:“尤为干净,没有银两,没有纸条,连佩饰都被取下了,看来在他们家中也不会有什么收获。”
“那便从他们家人下手,”聂挥墨微微侧头,扬声说道,“传我命令,将此三人的家人,连同陈永明被软禁在府的家人,一并带去军镇司,严刑拷打。其五服之内,不论男女老幼,尽数关入府衙大牢,封其所有家财,此外,近半月内与之四人来往者,严查!”
“是,将军!”一个郎将领命。
“也许在他们看来,一死可以了之,”聂挥墨声音冰冷,“本将便要让其他也想寻死之人都睁大眼睛看着,他们要死便死,但他们留下的家人,我会让他们生不如死。”
领命的郎将带人去传达命令,聂挥墨也没有多留。
夏昭衣和支长乐就站在不远处的人群之外,看着他们一行人离开。
支长乐声音很轻:“阿梨,你怎么看?”
“或许是和彦颇三字,”夏昭衣说道,“大街小巷所贴这名字,看来起了作用。”
“匪夷所思,这几个当官的,却豁出了命都要保这和彦颇?”
夏昭衣一笑,转头看向湖边。
几个仵作离得较远,现在才赶来,该检查的辛顺都已检查过,几个仵作勘察一番现场,便请求这些军爷将尸体带回衙门。
“支大哥,”夏昭衣说道,“你可知,什么时候最容易当上一个官?”
“……什么时候?”
“世道越乱,官越好当,历朝历代,王朝气数将尽和新王朝初建之时,只要有钱,就可以买个官当。”
支长乐一顿:“阿梨,你的意思是……”
“游州很重要,若我是和彦颇,我定大把的砸钱在游州大小官位之上,”夏昭衣目光变冷,“或者,利诱收买。”
“利诱收买”,也是陶岚当初叛出大乾时,最擅用的一招。
“阿梨,”支长乐问道,“你要调查此事吗?”
夏昭衣摇头。
她是厌恶和彦颇,但很显然,顺着这根藤摸上去,即便摸出了瓜,也没多大用。
和彦颇不是傻子,布在游州的棋局即便完全毁去,也不会伤他半分元气。
再者,这是田大姚和和彦颇之间的账,她没必要多管闲事。
“走吧。”夏昭衣说道。
“嗯。”
夏昭衣转过身去,目光不经意一扫,却见远处一个妇人正在墙上的画像上写字。
说起来,夏昭衣觉得,这几日最倒霉的无疑便是从信府大街小巷的所有墙了。
各种各样的告示,想贴哪儿贴哪儿,而且,今日最大的污染源还是她自己。
现在,那个妇人正在写字的画像,便是楚筝和司马悟。
妇人的衣着打扮素雅得体,头发轻挽,脸颊皮肤白皙,颇有几分气质。
支长乐循着夏昭衣的目光望去,正好看见那个妇人在纸上写完,去到下一幅画像上。
画像贴的密度较高,没走几步便是。
她提笔再写,写完女子的画像,再去男子的画像旁写。
然后,又去到下一个。
“她在写什么?”支长乐好奇说道,“阿梨,我去看看?”
“不用去了,”夏昭衣肃容,轻声说道,“她写得是三个字,一个人名。”
“是谁?”
夏昭衣抬脚走了过去。
白氏连着写了好几张,又去到下一张时,觉察身后有人过来,她忙回过身来,撞入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眸之中。
夏昭衣看着她,目光再看向她身后画像上的新墨。
果真如她对她手腕和墨笔行走的判断,是那三个字,唐相思。
“你是白氏?”夏昭衣说道,“邰子仓的妻?”
白氏一顿,缓了缓,福了一礼:“阿梨姑娘聪慧。”
“引我出来,所为何事?”夏昭衣开门见山地问道。
“我……”白氏张了张唇瓣,因为对方的太过直白,反倒局促。
“说啊。”支长乐脾气便没那么好了。
“我想,想同阿梨姑娘谈一笔交易。”白氏声音很轻,极不自在。
“交易的酬劳若是与唐相思有关,我可以考虑。”
“那再好不过,便正好与他有关的。”白氏忙道。
“那便成交,”夏昭衣看着她,“不过我还有一个条件。”
“是什么呢?”
“你需得将这些写过唐相思三字的字画,全部撕掉,”夏昭衣抬脚朝巷弄另一边走去,“撕完之后来泰安酒楼找我。”
“是,是!”白氏忙点头。
支长乐不悦皱眉,深深看了白氏一眼,转过身去,跟上夏昭衣。
白氏看着他们的背影,心底确认,她将这个少女惹生气了。
她忽然不知诸葛氏这忙,管得究竟是对是错了……
丁氏在楼梯上朝上张望好一阵了。
她坐不下来,时不时便去瞧一瞧。
几次看到辛顺留下的随从经过,她欲言又止,但到底没敢上前。
洪竹明从外面回来,瞧见丁氏还在这张望,他赶忙上去将她往柜台方向拉。
“你丢人不丢人!还在这看!”洪竹明低声斥道。
丁氏在柜台前将丈夫的手甩掉:“我要你去询问那赏金的事,你可去了,还嫌我丢人?!”
“赏金赏金,你就知道钱!此前差点命都没了!”
“现在命也是悬着的!”丁氏叫道,“所以这钱就更该要了!平白担了这风险,也不见辛奉才给你个什么福报!”
陈永明一死,军镇司大狱的官兵一死,丁氏以为该轻松了,结果,他们店里的侍卫越来越多,暗中监视者更多。
过分严峻的气氛,让丁氏浑身不自在,心中的怒意便也越大。
这些官兵侍卫她惹不起,自己的丈夫还不能拿来迁怒吗。
丁氏一手去掐洪掌柜的耳朵:“你快去要赏金!”
洪竹明才从外头打听和彦颇的事回来,心情亦沉重,被她一拧,洪掌柜也不乐意了,抬手拧了回去:“你这泼妇!”
两夫妻在大堂打了起来。
敞开着的大门被人叩响。
夫妻二人停下,齐齐转过头去,顿时大惊。
夏昭衣站在门内略低的台阶下看着他们,刚才叩响大门的支长乐双手在胸前一抄:“这桌椅板凳噼里啪啦的,洪掌柜,琴瑟和鸣啊。”
“……”
洪竹明忙松开丁氏:“客官……哎呦!”
丁氏不依不饶,非要讨一个小便宜,趁他松手之际,在他臂膀上用力拧了一把。
夏昭衣在一张八仙桌前止步:“洪掌柜,上些酒菜吧,清淡些。”
“好,好咧……”
洪竹明打量他们,这平静宁和的模样,着实看不出什么。
他转身往后院去,丁氏盯着夏昭衣和支长乐,跟着他一起走了。
穿过后院天井,伙计正在砍柴,砍得邦邦响。
丁氏在进后厨前拉住丈夫,低声道:“他们回来干什么,是不是来找我们算账的?”
“算什么账?”洪竹明问道,说完想起画像的事,“不会吧……”洪竹明的声音也变低,“应该怀疑不到咱们头上吧?”
“可是只有我们见过他们,会不会来灭口?”
“……那也不怕,这里都是奉才先生的人呢!”
“你忘记了她的身手吗?”丁氏比划了下,“那几个黑衣人,你不记得了吗?”
想到那晚,洪竹明咽了口唾沫。
“去找聂将军吧,”丁氏小声道,“我让陈康去!让军队的人把那弓弩带来!”
“可是她也不坏啊,她又没害咱们,军队的人一来,她岂不没命活了。”
“你懂个屁!她之前没动我们,谁保证之后就不会?这可是亡命之徒!而且要是能拿下他们,赏金不定翻倍呢。”
“但是……”
“可恨咱们是正经做生意的,都没什么有用的药,日后定要备一些!”丁氏说道,边过去喊砍柴的伙计。
伙计应了,从侧门离开。
丁氏回来去厨房,吩咐做几道菜,再让丈夫回去前堂稳住对方。
洪竹明不太想去,挨不住她的拧,捂着胳膊走了。
刚去前堂,便见一个衣着得体的端庄妇人自外走来。
眼下不便待客,洪竹明忙快步上前,准备寻个借口将人赶走。
白氏看了他一眼,径直去往夏昭衣跟前。
“阿梨姑娘。”白氏福礼。
“坐吧。”夏昭衣说道。
白氏将长条凳微微拉开,坐了下来。
“邰画师可知此事?”夏昭衣问道。
白氏摇摇头:“我夫君不知,还望阿梨姑娘莫要同他提。”
“好,”夏昭衣抬头看向支长乐,很轻地说道,“支大哥。”
支长乐点头,转身朝站在那边的洪掌柜走去。
洪竹明正好奇瞅着这边,见状往后退去一步。
“咱们去后面喝几杯?”支长乐的胳膊搭上洪掌柜的肩,“走着?”
洪竹明朝夏昭衣和白氏望去一眼,“嗯嗯”着点头:“走,走……”
后厨的伙计准备好酒菜,端来时被支长乐半路拦下,只需送一壶清茶过去即可。
于是伙计又送去一壶清茶。
茶水一放下,夏昭衣便让他离开,她抬手将两个倒扣的青瓷盏摆正,端起茶壶缓缓倒水。
“你继续说。”夏昭衣说道。
白氏看着茶嘴中淌落的潺湲茶水,心绪没有半点被安抚。
眼前少女未曾打断过她说话,神情安静宁和,说话的语气也是,但白氏觉得无形中,愣是有一股气场压在她的心头。
“嗯。”白氏点头,继续说着她和诸葛氏的一些往来。
夏昭衣将半斟的青瓷盏推去她跟前。
“多谢。”白氏说道。
夏昭衣又给自己斟了杯,抬手缓缓喝着。
似乎为了动之以情,白氏将她和诸葛氏的交情说得情真意切,尤其是她生病那一阵子,恰逢邰子仓外出半年,诸葛氏便日日赶去照顾她,并在她落下病根后,为她到处寻访名医,终于治愈。
说这些时,白氏不时打量少女神情,平如镜,没有半点波澜。
“阿梨姑娘……”
“嗯?”夏昭衣看她。
“那这个忙……”白氏低低道。
“我一开始便说要帮的,”夏昭衣莞尔,“不过,你得等等。”
“等等?”
“看他们手脚快是不快,”夏昭衣笑道,“待他们把能主事的喊来,不就好办了吗?”
“能主事的?是,谁啊……”
“谁将你的好友软禁起来,便让谁去放出来,莫不然,我来这泰安酒楼作甚。”
“……”
“至于唐相思,”夏昭衣淡淡道,“此事我不急,但是夫人今日在街上所为,可着实不应该。”
“对不起。”白氏垂头。
夏昭衣笑笑,抬手将喝完的茶盏满上,继续慢饮。
白氏也端起茶盏,顿了下,忽又抬头:“将她们软禁在府的,是聂将军呀。”
“真巧,”夏昭衣看向客栈大门,“你一说他,他这不就来了吗?”
白氏一惊,忙回过头去,聂挥墨一袭玄色长衣,高大挺拔,迈上了客栈大门外的石阶。
聂挥墨一路策马奔来,胸膛起伏略大,呼吸偏急。
一进来,他便撞入了少女的眸光。
她端挺坐在那,手中捏着茶盏,漫不经心的轻懒模样,却顾盼生姿。
当真是她。
聂挥墨迅速调整呼吸,轻轻沉了口气,抬脚走去。
有一丝很细微的惬意快乐感从心底悄然冒出头,他将它压下,却逆反出更多。
白氏忙起身,她未曾见过聂挥墨,但凭年龄气质确认,定是他了。
“聂将军。”白氏垂头福礼。
丁氏一直在后院另一道侧门盯着,看见聂挥墨骑马而来,她绕开洪竹明和支长乐,从一条小路自大门外进来。
“将军!”丁氏叫道,快步走来,伸手指着夏昭衣,“就她!那个女逃犯!”
洪竹明一听这声音,赶忙从后院跑来,瞧见聂挥墨,他几步上前,恭敬行大礼。
聂挥墨垂眸看着少女,少女和他对视,眸光明亮清丽。
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并不如杏眸那般大,开扇形的双眼皮走向流畅干净,瞳仁乌黑清澈,惯来自信笃定的神采,让她清冷若梨的面庞灵气逼人。
但聂挥墨觉得,这是假象,真实的她不仅仅只是自信,更是狂傲,熠熠生辉般的散着光芒。
“阿梨姑娘,”聂挥墨沉声道,“又见面了。”
“我也不想这么巧。”夏昭衣说道。
“不想这么巧?”聂挥墨淡淡勾唇,“你引我至此,的确‘巧’。”
长条凳被他以脚挪出,他在夏昭衣对面坐下,高大体型占了整一面,指尖在桌上敲打数声,洪竹明赶忙上前倒茶。
丁氏愣愣的,不解看着眼前情况,再看向倒完茶退到她身旁的丈夫。
洪竹明也不了解,但他更会审时度势,站好便垂了脑袋。
“找我何事?”聂挥墨端起茶盏说道。
“白夫人,”夏昭衣看向白氏,温然道,“你可以说了。”
白氏点点头,她颇为紧张,上前冲聂挥墨又一福礼:“民妇白苑清,见过聂将军。”
“你丈夫是何人?”聂挥墨说道。
白氏微顿,不安地朝夏昭衣看去。
“看她没用,”聂挥墨冷冷道,“她泥菩萨过江。”
夏昭衣笑了。
“你笑什么?”聂挥墨看去。
“笑你气我没用,”夏昭衣看着他,“你火候欠佳。”
聂挥墨浓眉一挑,双眸轻轻敛起。
夏昭衣转向白氏:“即便你不说,他也查得出,你便如实说之。”
“不帮。”聂挥墨说道。
白氏一愣。
“你不帮什么?”夏昭衣问道。
“若无特殊缘由,你不会现身,更不会刻意引我来此,”聂挥墨定定看着她,“无论你们要我帮什么,我皆不帮。”
他的眸色着实幽深,加之久居人上所练就的资深老练,根本让人难以看清他眸中所藏情绪。
夏昭衣唇边莞尔,又笑了。
她纤细修长的食指伸出:“一,以你我之间的恩怨,我好奇你为何会想到我将有事求你帮忙,都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连我是什么性格都不去了解一下,你枉为大将呀。”
聂挥墨眸中浮现怒意,眼角微不可查的抽搐了下。
“二,世上可走之路很多,除却要你帮忙,还有交易可谈,更还有……威胁。”
最后二字,被她故意咬字加重,语声却又极轻。
“三,”夏昭衣看向门口,“若是不想听,你现在便可以走了。不过我有言在先,找你坐下商量,是给你们面子,待我自己出手处理此事,那你的人便丢大了。”
门外这时传来马车声,稍一停稳,辛顺便自马上下来。
上台阶时瞧见屋中情况,他忙加快脚步,边走边抬手揖礼:“阿梨姑娘!”
洪掌柜和丁氏大惊,看着他朝少女走去。
这番恭敬模样,便是对聂挥墨都没有过。
“阿梨姑娘!”辛顺近了忙道,“你可是有何事?”
“奉才先生。”聂挥墨冷冷地一字一顿道。
辛顺一愣,朝他看去。
触及他的眸光,辛顺下意识往后退一步,看来不太妙。
“我觉得阿梨姑娘该收敛一点,”聂挥墨看向夏昭衣,“听你意思,依然有事想我帮忙,既然如此,你的语气便不该处处往激怒我而去。”
“或者在我看来,你的怒或不怒,我都不屑一顾?”
聂挥墨气得想掐断她的脖子。
夏昭衣有恃无恐的眉梢微扬,颇是挑衅。
这张吃饭用的八仙桌,气氛顿时变得剑拔弩张。
辛顺在旁,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将军,有什么,我们慢慢说……”
“无话可说。”聂挥墨起身,转身离开。
白氏心底一慌,看向夏昭衣。
夏昭衣收回视线,端起茶盏。
“将军!”辛顺忙上前挡在他跟前,“将军先勿走!”
“阿梨姑娘!”辛顺又看向夏昭衣,“您若有什么,您尽管开口!”
“我本要她说的,是他直言不帮,我便不想说了。”夏昭衣说道。
聂挥墨霍的回身:“你是在以退为进?”
“你是在自以为是?”
“呵,”聂挥墨笑了,“你大费周章将我引到此处,若当真将我气走,你岂不心血白费?”
“大费周章?我进来就坐这了,什么旁事都未做过,怎就大费周章了?”
一旁的丁氏气都不敢出了。
“阿梨姑娘……”辛顺轻声说道。
夏昭衣继续喝茶,不想说话了。
“凌扬!”聂挥墨大声叫道。
外面的近卫上前:“是。”
“速调三百人马,携弓弩而来,将这泰安酒楼内外包围!”
近卫微顿,朝夏昭衣看去一眼,领命:“是!”
洪竹明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下:“将军!莫要啊!这家酒楼可是我祖上传下来的!”
“再加个十倍吧,”夏昭衣慢悠悠喝茶,淡淡道,“没个三千人马,拿什么抓我。”
“阿梨姑娘。”白氏也快哭了。
聂挥墨怒目看着这个少女。
他只是想要她服个软而已,结果二人真的没办法聊下去,针尖对麦芒,彼此夹枪带棒的语气,只会将这场谈话以客栈被砸个稀烂为结束。
在夏昭衣看来,情况也差不多。
她来之前并不知道白氏找她是这件事,只道白氏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院妇人,她若有所求,且不是昨夜或今早在她还在邰家时求她,而是在她离开后再求,足可见这件事是今日或近日发生,且就和从信的人事有关,且,白氏还很急。
这样的事情,无论白氏所求什么,直接由聂挥墨这从信当前最高权势者出面,要好办很多。
所以,夏昭衣才来这一趟。
而果不其然,白氏所求之事,的确找聂挥墨是最快的。
可最大的遗憾是,她看到这个聂挥墨就烦。
对方一碰面便直接挑衅,她更不能忍。
谈话已经没有办法继续下去,既然看似最快捷的这一条路走不通,换条路即可,这又不是唯一的选项。
夏昭衣放下茶盏,准备起身离开。
聂挥墨却忽地抬脚走了回来,暴躁地一踢凳子,坐回下来。
夏昭衣眉梢微扬,明丽清澈的眼眸望着他。
“你有什么筹码?”聂挥墨语声干硬地说道,“你既敢来找我,便可见你手中有我想要之物。”
“你有兴趣谈这笔交易了?”
“是有,阿梨姑娘名扬天下,得你出手的东西,必价值不凡。”
夏昭衣没说话,定定望着他。
聂挥墨状似平静地和她对望,心中做好被她揶揄嘲弄的准备。
“白夫人,”夏昭衣朝白氏望去,“你留下将你所求之事告知他,他若愿帮,我会谢他。他若不帮,你且回家。”
“我,留下?”白氏听话的语境不太对,“那阿梨姑娘你……”
“我还有要事,需得去处理,”夏昭衣看向聂挥墨,“事一成,我必有答谢。但若令你有为难之处,你不想帮,我也不会怨,只望不要牵连白夫人。告辞。”
她轻盈起身,朝后院走去。
聂挥墨愣了下,忙也起来:“阿梨!”
夏昭衣回身看他,等他说话。
聂挥墨沉声道:“那你所说交易,交易何物?”
辛顺在一旁也傻眼,听这意思,敢情给的是一张空头支票。
夏昭衣一笑:“你我有不少共同敌人,你且选一个人的脑袋吧。”
聂挥墨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你的意思是,你为我当一次杀手?”
“得也是我的敌人,”夏昭衣看着他,“即便是和彦颇,也没问题。”
聂挥墨:“……”
辛顺的傻眼顿时变成狂喜。
“将军!”辛顺欣然道,“千金啊,不不,这句承诺,值万金!”
聂挥墨的反应仍不大。
他看了辛顺一眼,再看回夏昭衣。
少女身形单薄清瘦,一袭束腰劲衣,将她腰身显得极瘦,不堪一握。
但她站在那边,就仿若有擎苍定海之力。
“你走吧。”聂挥墨说道。
“告辞。”夏昭衣向来干脆。
未出几步,又听男人叫道:“等等!”
夏昭衣耐心极好的再度回过身去。
“那,我要如何通知你去杀谁?”
“我当初说,若要找我算账,派人直接去清阙阁点我姓名,现在不变。”
“从信未必有清阙阁,我想要最快找到你的办法。”
“没有,因为我明日便走。”
聂挥墨眉心一紧:“你要离开?”
“嗯。”
“阿梨姑娘,”辛顺忙道,“你要去哪?”
夏昭衣朝他看去,没有回答。
辛顺意识到自己越界,毕竟双方是敌不算友,之前在衡香斗的那几场,可着实是狠。
“那,”辛顺抬手,揖礼说道,“阿梨姑娘,若此忙我们帮了你,可否算是朋友了?”
“交易买卖,算是什么朋友,”夏昭衣一笑,“你们要杀谁,我又不会赖掉。”
她看向白氏:“夫人,我先告辞。”
白氏垂头福礼。
支长乐没有进来,在外面等着。
待夏昭衣出来,他无声跟上去。
二人很快离开。
少女走得利索干净,大堂里的诸人缓过来却需要一些时间。
“将军。”辛顺走到聂挥墨身旁,小心观察他的神情。
“她着实气人,”聂挥墨冷冷道,“未曾见过这般乖张女子。”
“阿梨姑娘实则温和心善,主要是……她吃软不吃硬。”
聂挥墨“呵呵”,转身看向白氏。
白氏忙垂首,极小声的:“将军。”
“说说你的事吧,”聂挥墨坐回凳子,“你有何事?”
“谢将军,”白氏说道,“民妇,想求将军放人。”
离开泰安酒楼,夏昭衣和支长乐回到津义湖,沿着湖畔南岸,往军镇司方向而去。
湖边的民宅前间疏垂着几盏灯笼,用以照明,现场人群已散了,湖面宁和静谧,偶尔夜风起,泛开些许涟漪。
今日之所以来津义湖,因为要去军镇司蹲人。
广为张贴的画像,逃走的那对男女必会心慌,绝不可能久留从信。他们来此不是消遣游玩,定有任务在身,越想尽快脱身离开,任务便须越早完成。
今夜,明夜,这两日是他们最有可能动手的时机。
而不论是什么任务,不论是否近期执行,行中书院和军镇司,他们在离开前,两处总得去一处。
夏昭衣选择军镇司,因为八都军使的人马都在行中书院,军镇司虽也是军机重地,但监管上到底不如行中书院严密,以及,她今日派人去张贴头像,行中书院贴得比军镇司要密集得多。
军镇司南边大门外,同样停着不少华丽轿子。
轿子装点得绮艳秀美,晚风吹拂轻纱罗曼,隔着百丈都似能闻到那熏香之风。
男人们不是每夜都能寻欢作乐,但留在军镇司的军官们,总有人今夜需要寻欢作乐。
支长乐身手不及夏昭衣灵活,去茶楼后巷蹲点。
夏昭衣则轻易翻上一座高楼屋顶,于高空俯瞰大地。
夜色下的军镇司连营疏阔达千丈,直达西北城外,那些火光都变幽黑,远不可见。整个军镇司,就像一只蛰伏于黑暗中的猛兽。
那一男一女不一定今夜便会来,但是夏昭衣愿意等。
不杀此二人,她誓不罢休。
她要用他们的人头,跟宋致易正式宣战。
夏昭衣料事极少失算,但泰安酒楼一去,再来军镇司,她已来晚了。
司马悟和楚筝并未在外面,而是早早入了军镇司大营。
来之前,他们和布坊管事产生了严重的分歧。
布坊管事不同意他们出去,司马悟和楚筝则想尽快离开,哪怕一直藏着,等画像广散出去,先于他们之前落到颜青临或虞彦驰手里,他们都必死无疑。
但离开之前必须要做点什么,否则死了一个同伴,还半点消息都探听不到,一事无成,他们回去的下场会比画像广传更惨。
人越至绝境,便越会为自己找侥幸的理由,且越琢磨,会越觉得这些理由可以成立。
管事见拦不住他们,只好为他们分析局势,认为军镇司可以一去。
今日坐镇军镇司的乃林勃翰,是田大姚麾下厉狼营副将。
而自来从信后,便一直住在军镇司的聂挥墨,恰于这两日去了府衙。
所以管事觉得,整个从信百姓闻风丧胆的军镇司,反倒是最好下手的地方。
不一定非要大将们的脑袋,随便干掉几个校尉或郎将,都是可以交差的。
司马悟也有此打算,于是在管事的帮助下,他们早早便出来了,伪装成了两名士兵,潜入军镇司。
现在的军镇司外,偌大一片黑暗中,支长乐倚着角落守点,半日未听到动静。
夜色静谧,风声便变的明显,他轻轻打了个哈欠,努力提起精神。
夏昭衣很少答应他一起出来“办事”,今日好不容易得她点头,他不想掉链子。
苦等半日,眼泪困得直掉,支长乐抬手揉了下眼角,耳廓忽地一动,听到极轻微的衣衫翻动声。
直逼而来的危机感,让支长乐忙闪避后退,身后骤然袭来的攻击者因他这个动作而扑空。
对方的体型颇大,较支长乐还要魁梧数分。
一招扑空,攻击者很快补上下一招。
支长乐忙抬手招架,对方在力量上却完全碾压他。
支长乐抬起的左前臂被一拳痛击,若是寻常人,仅这一招怕就要被打得骨折。
攻击者也没料到此人这般能挨揍,方才那一拳他用尽力气,世上没几人挺得住,以及打在对方结实的肌肉和骨头上,他的拳头也在发痛。
不过这种痛感让他觉得爽,越痛越激发他的兴奋,他继续挥拳,朝支长乐猛攻。
支长乐在接第一拳的时候便明白,正面硬刚完全不是对手,且对方也压根不给他出招的机会,他只能尽力躲避,过程中仍挨了数拳。
“喜欢躲?嗯?”对方发出兴奋叫唤,“躲啊,你给老子躲啊!”
“继续,来,继续躲!”
“哈哈哈,躲,躲?敢躲?老子还有活要干,你他娘的再躲!!”
支长乐个头高大,一直是人群中拔眼的魁梧汉子,但在这男人跟前,却被比衬得矮了半截,毫无还击之力。
攻击者没有留情,每招都很用力,就如他所说,他要赶时间。
支长乐的不断躲避让他暴怒,他越战越勇,一拳挥在支长乐脸颊上,支长乐摔跌了出去,口腔翻起浓郁腥气,一颗大牙吐出,满嘴都是血。
“躲!”攻击者大步上前,“给老子继续躲!”
就在他要揪起支长乐衣襟的前一瞬,一支尖锐弩箭“嗖”的一声,扎入他的臂膀。
紧跟而来的第二支,他迅速避开,接下去连着数发弩箭,箭箭将他逼退,远离支长乐。
男人边退边抬头朝弩箭方向看去,在后退途中,身上又中两支,一支在后小腿,一支在大腿。
夏昭衣快速奔来,臂弩中的弩箭射空,她抬手卸下丢弃,随即空中一道鞭响,她扬鞭朝男人迅疾冲去。
男人体魄强大,高大威猛,本就将支长乐完全比了下去,遇见更清瘦的少女,瞬息将她对比的更为娇小。
少女一近身便是强攻,鞭响若雷霆,招招击打向身体最脆弱之处。
从第一支弩箭射来,到现在她的乍然逼近,不过眨几个眼的功夫,男人很难有反应时间,现在只能轮到他连连躲闪。
脸颊忽的一痛,他抬手抹去,被千丝碧割出一道状似齿缝的伤口,鲜血瞬息涌了出来。
随即又是一道鞭响,男人怒喝一声,迎着剧痛扬手去抓,不顾鞭子上的细小倒刺,以胳膊缠住长鞭,一把将对方拉来,同时伸手去掐她的脖子。
料此力道足以令人踉跄,少女却没有反抗鞭子的对抗力,反倒顺力跃起,凌空一个倒翻,越至他身后,手中长鞭往后勾去,缠住他的脖子。
男人当然不会让她如愿,当即将胳膊朝另一边拉扯,旋即意识到此举不妙,要么断脖子,要么断胳膊,刀光火石间,他另一只手去抓满是倒刺的长鞭,暴喝一声,将坚韧细腻的长鞭瞬息扯断。
长鞭断开的同时,听得一声匕首出鞘声。
少女变戏法似的,手中又多一把短刀,凶狠敏捷地攻了上来。
男人得不到半分喘气功夫,带着一身的伤,陷入下一场躲闪。
军镇司的南大门在这时打开,一队兵马举着火把出来。
支长乐忍痛爬起,低低叫道:“阿梨!”
“在那!”
“是那边!”
“速唤弓弩手!”
……
火把似云海,来得越来越多。
夏昭衣却似听不到,匕首快攻快砍,朝跟前男人劈砍。
男人顶着一身的伤回击,想尽快结束这场战斗。
但他越表现出不想恋战,夏昭衣的进攻便越狠。
“你真是个疯女人!”男人怒骂,“拿命来!”
话音才落,胳膊又挨了一刀,鲜血溅起。
眼看士兵们要近了,支长乐大慌,低呼:“阿梨!”
“你先去躲起来!”夏昭衣叫道,“等下无论发生什么,你不要出来!”
这种关头,支长乐明白听从她的命令的重要性。
他心里焦急,看了眼那边的官兵,又看向夏昭衣,顿了顿,他掉头朝另一边的角落跑去。
夏昭衣以余光确认支长乐已藏好,她握紧手里的匕首,发动最后一次攻击。
她表现出的强烈杀机让男人暴怒,再度忍着剧痛朝少女冲去。
他没有躲避,直接徒手抓住少女朝他脖颈刺来的匕首,先一步刺入自己的肩胛,同时他的大掌朝她的脖子掐去。
夏昭衣没料到此人这般虎猛,但对身体脆弱部位的保护,一直被她视为第一要以,对方的指尖都未触及她的皮肤,她已提前退至五步外。
男人的力量可以压制她,但对她的灵活身手束手无策。
“砰!”
男人将夏昭衣的匕首从肩胛处拔出,用力摔在地上。
匕首撞击地面,发出脆响。
他狞笑地看向黑暗里的少女,随着远处士兵跑近,少女的脸在火光中快要照出。
但夏昭衣没有多留,她看了地上的匕首一眼,转身朝支长乐的相反方向跑去。
火光里一闪而过的清晰背影,让男人双眸一敛。
交手时千钧一发,无暇顾及其他,但仍能知其身段娇柔,现在影影绰绰的微光中,果真窈窕曼妙,还有……几分眼熟。
伤口涌出的鲜血让他狂怒,却也兴奋,他吐掉口中血沫,转身离开。
士兵分作两波,一波朝着男人的方向,一波朝着夏昭衣而去。
夏昭衣几下翻上高楼,飞檐走壁一般,很快消失在众人视线。
男人便没那么好运,他身上带着血,血迹很容易让人跟踪他。
只是追得太远,追兵们跟身后的大部队断了层,恰夜深人静,光线昏暗,男人先手偷袭,瞬息拧断两个人的脖子,夺下其中一人的大刀,便朝其他人攻去。
哪怕身负重伤,他下手的力道也没半分衰减,伤口的疼痛和鲜血腥气反而刺激得他兴奋发狂,而手中有了大刀,更如虎添翼。
“来!都给老子来!!”男人大笑狂砍,边不断叫骂,“来啊,来!”
借着火光,一人认出他来:“钱奉荣!”
下一瞬,大刀朝着他的血肉之躯便砍了下去。
“来啊!”钱奉荣冲他砍去,“来来来,给老子叫!来,都来!”
他边砍边骂,远高于旁人的个头和体魄,砍这些士兵如同切菜一般。
除了速度快能够逃走的,地上只剩一片狼藉,满地碎尸残骸,鲜血在掉落在地的火把下横流。
后面的士兵们带着弩箭追上来,沿着血迹继续追去,追至江边,那些血迹消失在了戏龙渡岸口。
夏昭衣的匕首被捡了回去,林勃翰于夜半被人从美人怀中叫出,同时几匹快马奔去府衙找聂挥墨和辛顺。
长街被通明灯火点亮,军镇司附近的民宅里,百姓们纷纷惊醒,但无人敢开窗观望,胡乱猜想间,只将自己吓得瑟瑟发抖。
夏昭衣循着暗号,在一个茶楼后院找到支长乐。
支长乐被生生打掉了一颗大牙,痛得抓耳挠腮。
他将被偷袭,和对方完全压制着他打的身手概况告诉夏昭衣,最后捂着脸总结:“我从未见过这等身手,此人太猛了,真的太猛!”
夏昭衣随身皆会带一些伤药膏,闻言忽地加重指腹力道。
“哎呦!”支长乐叫道。
夏昭衣一笑,将伤药膏轻轻抹平:“再猛,也不过是个血肉之躯,拳头哪能和菜刀比。别怕,这仇我们一定报回来。”
“还是阿梨更强,”支长乐竖起大拇指,“你将他伤得都是血。”
“若他有刀,我占不了便宜的。”
“……阿梨,怎么我夸他,你要来说我,我夸你,你又开始夸他呢。”
夏昭衣笑意变深:“还不是为了帮你分散牙齿之痛。”
支长乐一顿,随即眉头又皱起:“你一提,又开始痛了……”
“哈哈……”夏昭衣轻笑。
将剩余的膏药都给支长乐,夏昭衣让他先回客栈。
支长乐颇是自责的收起膏药:“阿梨,你多加小心,早些回来。”
“放心,我不会有事。”夏昭衣笑道。
支长乐点点头。
军镇司南大门外的这番打斗,一开始只是小事,但钱奉荣虐杀了二十多个士兵,将这件事情彻底变大。
不止南大门外的数条长街,半座从信府都午夜梦醒。
与之相反,则是军镇司偏北那一片连营,依然大梦酣畅。
追杀一个凶犯,不需要惊动数十万兵马,该睡觉的仍要睡觉。
司马悟和楚筝,便正朝这片连营而去。
外面忽然大亮的火光让他们受惊,虽然觉得不可能与他们有关,可如何全身而退,便成问题。
为防大火烧营,军制中的硬性规定,入眠后只点灯笼,不留火盆和火把。
而灯笼,也不是处处都有,平均五个大帐共享一只灯笼。
这样的黑暗条件,给司马悟和楚筝提供了很多方便。
他们这次的目标很明确,是在东北方向的吕盾的会仁营。
军镇司原本只属会仁营,此次八方会战,会仁营将军镇司腾让出来,自己迁至东北。
宋致易久攻不下游州,常尝败绩,便是因为会仁营固守游州。
布坊管事打听而来,称吕盾几员大将都在行中书院,但还有几个主力,不喜去行中书院,即便是找女人,也让轿子抬到军镇司。
若得这几人的首级,此次回去,便是大功。
遥遥又见巡守兵马,司马悟和楚筝最快时间藏起。
除却连营飞帐,另一边有连排建筑,虽不及行中书院古雅精致,却比外面的民宅要气派许多。
这排屋子前有一方大空地,用来分流操练士兵。
田大姚此次大手笔,除却下一步军事行动和部署,还有便是“正名”,让天下人看到,他田大姚的实力。
比起外面的黑灯瞎火,这方大空地的灯火分外通明。
空地上除却严加看守的士兵之外,还有不少娇俏的丫鬟和妈妈。
她们随大姑娘而来,伺候完了,便下来干站着,待黎明天亮,还得再上去伺候。
司马悟和楚筝研究地形,他们要想穿过这里,要么再度乔装,要么绕更远的路。
乔装必然不能了,都是熟人面孔,于是二人除了身上用来伪装的盔甲,一袭通体黑色的夜行衣彻底隐入黑暗。
一起行动的目标略大,司马悟先走,楚筝随后。
看着司马悟的身体灵活迅捷的跑走,楚筝皱起眉头,心中忽然打起了鼓,充满各种不确定。
夜色幽幽,似有一双眼睛。
分明她就站在黑暗里,但是她觉得,她像是在被无数双眼睛审视着。
在广骓街头刺杀那些世家大族,酿成惊动天下的“问柳之祸”之前,她一直飞扬跋扈,自信满满。
在虞彦驰这么多手下里,她的身手是最好的,不仅没一个女人打得过她,那些男人也不是她对手。
可是在广骓,她被沈冽几招拿下。
在这从信,她险些被阿梨所杀。
若说拼个伯仲,她不会这般难受,可是,他们都没有太多招式和过程,是全方位的碾压着她。
眼下,也是那个阿梨,将他们的画像广传,逼他们至绝境。
楚筝清晰的看到,自己的心念,自信,被完全击碎了。
她甚至,不敢迈出这一步。
这根本算不得什么的一步。
毕竟,更难更险的任务,他们都完成的很出色……
虽然不是沈冽和阿梨的对手,可是,他们也是颜青临手下,最为得意的一支杀手。
楚筝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朝前面走去。
楚筝的预感没有出错。
夏昭衣入了军镇司后,直奔的便正是会仁营。
比之楚筝和司马悟的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后来的夏昭衣反而先他们一步。
在司马悟绕后而来时,夏昭衣修长的双腿倒勾在檐梁下,清瘦脊背一挺,轻盈翻上飞檐。
刚一落定,她便看到了司马悟的身影。
司马悟身手不如楚筝,但他是虞彦驰众多手下里最沉得住气的,故而这次从信一行,由他负责领队。
他步步谨慎,处处小心,奈何前后左右望遍,唯独缺了头顶。
少女的眼睛在暗夜之中清澈明亮,虽是狩猎,但没有半分狼一般的凶狠锐利,反似一泓落了明月的溪河。
判断出司马悟想去的方向,她从左靴外侧抽出身上最后一把武器。
时至丑时,快要轮岗离开的士兵们露出许多疲态。
司马悟身手飞快,悄然自后偷袭,利索地割断两个士兵的脖子,将他们无声放下。
喉中翻涌而出的鲜血让士兵们发声困难,司马悟用大掌紧紧捂住二者的嘴,逼迫他们更难发声,直到二人气绝。
他起身将手上尚还滚烫的血擦在二人的衣上,朝远处没有半点光亮的暗楼跑去。
惊喜就在这个时候从拐角的露天楼梯上出现。
夜风掠来,少女马尾高悬,一袭束腰青衣,缓步从楼梯上下来。
月光照亮她的脸,凝白水灵的肌肤上,一双银雪般的眸子盈着笑意。
司马悟大惊,迅疾后退。
“不止你会杀人哦。”夏昭衣温然说道。
声音清脆悦耳,但在司马悟听来,空灵似从阴司幽冥中而来。
司马悟握紧拳头,他惊恐地发现,对方甚至没有出手,他好像已经死了。
最后一个信念,是让自己的同伴生。
司马悟忽地高声叫道:“阿梨在这!快跑!!!”
说完,他率先朝夏昭衣冲了过去。
这一声,惊动得不止远处的楚筝,还有那些站岗的士兵。
司马悟奋力一搏的进攻被少女轻易避开,匕首银光在他眼前一闪,所割裂的却不是他的脖子,而是胳膊上的竖直一刀,深深撕裂了他的肌肉。
司马悟手里的武器应声掉落。
紧跟着,另一只手也被废掉。
司马悟绝望怒吼,冲上去想以牙咬她,下颚被少女踢中,下巴脱臼了。
“发现赵志和叶力的尸体!”
“是刺客!”
“在那边!”
士兵们的声音遥遥传来。
司马悟被踢摔在地,双臂已经无力撑他起身,嘴巴更无法说话,只能用力以喉舌咆哮。
“你以为出声便能救那姑娘一命吗,”夏昭衣俯首看着他,“她迟早都会死在我的刀下,而你,我不会杀你,便由他们处决你。”
士兵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夏昭衣以匕首将司马悟藏于齿缝中的毒药挑走,一抬手,将他的下巴接了回去。
“永别了。”夏昭衣起身冲他一笑,掉头离开。
司马悟看着她的背影,口中发出怒吼,双目通红。
楚筝藏在一条昏暗的窄道里,后背紧紧贴着石墙,满头大汗。
外面的动静非常响,判断出死了两个士兵,而司马悟尚还活着,但听那些士兵的话语,他双手被废。
半个军营的灯火亮起,士官们出来主持局面,要求掘地三尺也要搜到人。
楚筝贴着石墙往更里面挪去,缩在最狭小的空间中。
仅一墙之隔,听到诸多士兵跑过去的动静。
阿梨,阿梨!
楚筝的双手紧紧握成拳头,气得发抖。
她不是怕死,身为刺客,死有何惧,可这口气无法下咽。
她要活着,她一定要活下去,变得更强,去找这个贱人报仇!
军镇司南大门外的修罗场,还有发生在军镇司内部的暗杀,让数个大将震怒。
吕盾匆匆自行中书院赶回,会仁营的将士们已穿戴整齐,于空地上等着挨训。
吕盾回来便朝他最得意的副手陈晋踹去:“废物!”
陈晋个头高大,勉强能撑得住这一脚,垂着头不作声响。
吕盾转头看向其他人,目光一顿,看向更北侧的女人们。
大姑娘们皆已下来,绫罗绸缎,花枝招展,颇是艳丽。
丫鬟和妈妈簇拥着她们,所有人都瑟瑟发抖。
吕盾越看越来气,扬声叫道:“来人!把这群娘们宰了!”
“将军!且慢!”一个身形略矮的中年谋士自议事厅跑来,“将军!”
谋士不擅运动,拼了老命跑来,将手中对折的纸递给吕盾:“将军快请过目!”
吕盾一把夺来。
信上字迹潇然,疏阔流畅:“一,此为大平刺客,乃我所获,若敢冒功,定不轻饶。二,莫拿女人出气,若敢枉杀一人,夷尔等族人。阿梨留。”
“岂有此理!”吕盾大怒。
“将军!”谋士按住他的胳膊,低声说道,“将军,三思。”
“欺至我头上,如何三思!”
“无人得知此信!”谋士看着他,声音越发低,“便无人得知将军被欺,且这信上所提,并非大事难事,区区小事尔。将军切莫为意气之争,惹上劲敌。”
吕盾沉下心来,垂眸望回纸张。
信上内容委实气人,气在“威胁”之意,但也如谋士所说,此两件事,并非多大的事。
“这阿梨!”吕盾咬牙。
“万不可惹!”谋士再三强调。
吕盾眉头一皱,朝他瞪去。
“……并非说将军不如她,”谋士忙道,“将军神勇过人,所率千军万马,自是不将此等女子放在眼中,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眼前大战在即,其他诸事皆可轻放,此账尽可先欠着,日后大胜凯旋,有的是清算时候。”
吕盾的神情这才有所变善。
他转头看向旁人,旁人皆望着他,一脸不知发生了什么。
既无人得知信上内容,便也不知其被威胁。
吕盾调整了下气息,冲那些上前的手下一摆手:“将这些女子送回阳川坊。”
刚才吓坏的女人们,脸色终于恢复些许血色。
女人不能用来出气,那男人总可以吧。
吕盾看回自己的手下,勃然大怒:“你们这群不中用的,都该重罚!”
黎明光亮,军镇司南边巷弄前的空地上,积重的血水哪怕被反复冲洗,仍有腥气残余。
士兵一波又一波离开军镇司,街上无人敢出来,再度变回八都军使来从信之前的肃清萧条。
所有客栈被寻过去,商铺,茶楼,戏馆,药堂,私塾也没有被放过,民宅中的柜子,床底,甚至水井都一一检查。
一无所获。
已被贴满画像的从信府街道,又被贴上钱奉荣的画像。
不仅正面,还有侧面。
钱奉荣本出自耿慧的迅龙军,在军中以勇猛过人出名,所以识得他的人太多,画像上甚至连褶皱的细节都有。
学生们再度有活可干,这次要得数目更广,足足三千张,不仅从信府,还要送去从信府之外,广洒天下。
学生们一边画,一边戏谑从信怕是今年最出名的地了。
邰子仓也在画,偌大学堂中满是墨香,地上散乱一地画废的纸。
一个仆妇从侧门进来,张望了圈,寻到邰子仓。
“老爷。”仆妇走来说道。
邰子仓看她一眼,继续画画。
“老爷,夫人问您,今夜可要回去。”
“不回。”邰子仓冷冷道。
白氏去找夏昭衣,去找聂挥墨的事,邰子仓昨夜回家后得知,气得说不出话,在家待了半个时辰便走了。
昨夜到现在,他一直在学堂里,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
今天看到大街小巷的画像,白氏知道他又被喊去做事了,在家等得焦灼。
“老爷,便不跟夫人怄气了,”仆妇叹道,“夫人于大义上,并无过失。”
“你回去吧。”邰子仓说道。
仆妇没有走,她年岁略长,邰子仓从小被她带大,仗着这个资历,便又多说了几句。
好多学生抬头朝他们看来,很多人发出窃窃的笑,猜到一定是邰先生家中发生了什么夫妻争吵的事。
邰子仓只当看不到,继续画画。
仆妇无奈,只得先回家。
进来不见翘首以望的白氏,她侧头问另一个仆妇白氏去了哪。
另一个仆妇指了指邰子仓的画室:“来了个客人,嘘……”
“客人?”
“说不得的客人。”另一个仆妇神秘兮兮地说道。
邰子仓的画室,任何人都不能轻易进去,现在白氏竟还将客人带进去了,仆妇好奇过去看。
夏昭衣听到脚步声,目光望向外面。
“应是我的仆人,我去看看。”白氏说道。
“好。”夏昭衣点头。
仆妇将书院中的简单对话省去伤人的部分告诉白氏,白氏仍是被伤。
二人对话的声音很轻,夏昭衣不想偷听,但她们就在门口,她仍能听到些许。
仆妇告退离开。
白氏回到书案前,目光落在案牍上的这些画卷上,顿了下,又看向少女。
有所感的,少女抬起明眸和她对视。
“见笑了……”白氏不好意思地说道。
夏昭衣笑了笑,没说什么。
白氏在长案一侧跪坐回来,继续说她的回忆。
她并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和唐相思还有这层渊源,她之所以认识唐相思,起因于街边一个写字先生。
写字先生坑人钱财,替一个老人写信,一字收十文,唐相思看不过去,上前出头。
写字先生称自己的字好看,就值这个钱,唐相思直接拿了笔,一左一右各一支,当场表演双手作诗,引得一片叫好。
随后唐相思表示,如若写字先生非要这老人给钱,那么今后他将在他隔壁摆摊,分文不收,免费替人写信。
此举又引来一片掌声。
当时白氏与兄长一起,兄长见其人仗义,其字俊秀,其诗华美,心生相交之意,便领了白氏上前。
唐相思亦是个喜好广交好友的性情,就此结识。
不过,唐相思在从信只小住了一个月,便走了。
去向何处,兄长不得而知,此后只有一封信寄来,便再无音讯。
白氏取出一封信和一方长锦盒,盒中所装,乃一支上等狼毫。
“此笔乃他赠予我兄长的,”白氏轻声说道,“兄长十年前战死于北元韶光山,他未曾婚娶,临走之前,将这些珍贵之物都交予我保管。”
“你兄长,乃军人。”
“他自愿去的,都尉府的几员干领与我父亲关系交好,还曾劝他莫去,兄长执意要去,”白氏眼眶浮起红晕,语声仍温婉平静,“一晃,也十年了。”
“是我勾了夫人的伤心事,抱歉。”夏昭衣小声道。
“无妨,”白氏莞尔,“倒是我,其实也没能帮上你什么。”
“不的,夫人帮了我很多。”夏昭衣说道。
她拾起锦盒中的笔,看着笔端处的梅枝。
一笔一划,当真是他手笔。
白氏见她看得认真,不好出声打断,目光垂在案牍上的摊开的数张画卷上,望着望着,渐渐走神。
夏昭衣唤了白氏数声,白氏都没能回过神来,夏昭衣只好伸手,在她跟前一晃。
白氏颇为窘迫,忙致歉:“阿梨姑娘,我失神了。”
“无妨的,”夏昭衣温然道,“冒昧问句,邰画师生你气,与泰安酒楼有关?”
“……嗯。”
“聂挥墨可答应放人了?”
“答应了,”说起这个,白氏莞尔,“阿梨姑娘的面子着实好使,他答应得颇是爽快。倒是……要累得阿梨姑娘因此欠他个人情了。”
“我无妨。”夏昭衣说道。
白氏一时不知说什么,垂头看向锦盒旁的信,伸手将信推去。
“这封信,我未曾看过,但偶然听兄长提到过,这封信很重要,与唐相思有关,便,送你……”
夏昭衣没有接:“夫人,这样不妥吧。”
“你帮了我,我定要还你个人情,兄长已死十年,这封信于世早无意义,若兄长泉下有知,他定也乐见我以此偿还。他在世时,最宠得便是我了。”
说着,白氏将信往前又递来:“阿梨姑娘,便收下吧,以及,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何事?”
白氏稍显犹豫,鼓起一些勇气,不太自在地说道:“阿梨姑娘的姐姐,乃离岭夏昭衣,她有一外号,人称其‘回春妙手’,可见医术高明。素闻阿梨姑娘和她出自同一师门,那么阿梨姑娘,可否也曾学医?”
夏昭衣的目光朝白氏的小腹望去。
白氏顿觉窘迫,抬手放在自己的小腹前,明白她已经猜到自己要问什么了。
“白夫人,”夏昭衣说道,“你想要孩子?”
“……嗯,”白氏点头,“谁会不喜欢孩子呢。”
“夫人,给我手腕,先左手。”夏昭衣抬手说道。
白氏一喜,忙将袖子往上拉,将左腕递去。
少女的素指在她腕上轻压,白氏垂眸看着,一颗心七上八下,乱跳不已。
“夫人,先平静下。”夏昭衣说道。
白氏大感失态,将脑袋往下垂了垂:“嗯。”
过去一阵,夏昭衣说道:“夫人,右手。”
白氏又将右手递去。
夏昭衣按了阵,抬起眼眸,白氏一双眼睛期盼明亮地望着她。
夏昭衣摇头:“夫人,你身子骨弱,不适合怀胎生子。”
白氏一愣:“果真……是我的问题?”
“我不知道,”夏昭衣说道,“仅凭号脉,无从得知是你的问题,还是你丈夫的问题,我只知你眼下年岁已不轻,且身体过虚,不适合备胎。”
“身体虚弱?那,到底还是我的问题了……”
夏昭衣沉默了下,面淡无波地说道:“夫人当真很喜欢孩子?”
“当真很喜欢。”
“我不愿将话说得太死,既然夫人想要孩子,那我直说。”
白氏有些紧张,点点头:“好!”
“夫人若当真喜欢孩子,那便和邰画师和离。”
“什么?!”
“不是夫人的问题,是邰画师的问题。”
“……”
白氏脸色变白,分外惨淡,唇瓣张了张,说不出话。
“若真喜欢孩子,和离也没什么。”夏昭衣说道。
“不,”白氏摇头,“我更爱我的夫君,我只想为夫君留个后……”
“那便听天由命。”
白氏垂下头,眼泪忽然掉落了下来。
夏昭衣见状,不再说话。
支长乐也在邰府,和夏昭衣一并来的,现在在客房呼呼大睡。
通常夏昭衣不会打扰他睡眠,这次却直接进去将他推醒。
本是说好可以在这里一直待到入夜,夏昭衣忽然说现在要走,支长乐以为发生了什么。
夏昭衣摇头,说离开后再解释,没有多留,和他一起自后门走了。
街上的人很少,有几条街甚至一个人都没,但无聊的人们总有方法打发无聊,邻里街坊好多人都坐在家中窗内,敞着窗和左邻右舍闲聊。
夏昭衣和支长乐并肩往泰安酒楼方向而去,路上说明原因,她不想被白氏拉去给邰子仓号脉。
支长乐好奇:“真是邰画师的问题吗?”
夏昭衣摇头:“此问题需得严谨,仅凭把脉,不可能知道究竟是谁的问题。”
“那你说是他……”
“问题若在邰子仓身上,白氏会放过她自己,而邰子仓不管是不是个看中子嗣之人,他也只能无奈。反之,便不好说了。”
“原来是这样,”支长乐轻叹,“可是阿梨,你很少说谎。”
“因为白氏的兄长是个令人钦佩的人,”夏昭衣一笑,看向尽头出现的大江,“我就当是替这个兄长照顾下他的妹妹。”
“阿梨也是个令人钦佩的人!”支长乐当即说道,还竖起大拇指。
夏昭衣哈哈笑了,说道:“支大哥也是的。”
“我?”支长乐挠头,不好意思接下这话。
泰安酒楼依然没有生意,看似冷冷清清,实则眼睛诸多。
夏昭衣和支长乐的忽然出现,丁氏直接从后院的竹凳上跳了起来:“怎么又是她!”
探头探脑到前面一看,自己的丈夫已经恭恭敬敬将人迎上楼了。
等了好久,洪竹明终于从楼上下来,丁氏忙上前问要不要去找聂挥墨和辛顺。
洪竹明沉了口气:“她让我们不要多事,若将他们喊来,她便让他们把我们的店拆了。”
“她威胁我们?”
“她笑眯眯说的。”
“……”
洪竹明负手往后走去:“不用我们多事了,辛先生派来的人就在我们附近,若是看到了他们,便由这些人去说好了。”
丁氏也只能点头。
这一觉,夏昭衣睡了很久。
绕了一圈,又回到泰安酒楼,因眼下的确找不出比泰安酒楼更适合养足精气神的地方。
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空素白清冷,很淡很淡的金光染在东边天际线的尽头。
夏昭衣来开房门,打算下楼找轮守的伙计要点热水,她想沐浴,却意外看到大堂里面坐着一个高大背影。
听到下楼的徐缓脚步声,聂挥墨没有回头,直到这个脚步声渐渐停下,他才回过身去。
撞入少女的眼眸,他也略感意外,没想到她会起得这般早。
夏昭衣没说话,平静看着他,等他先开口。
安静一阵,聂挥墨打破沉默,淡淡道:“不是说昨日便走?”
“关你屁事?”夏昭衣说道。
“……”
突如其来的粗口,比刚才撞见她更令人猝不及防。
聂挥墨缓了下,嗤声道:“我军中士兵都不及你这般粗鲁。”
“你军中士兵粗不粗鲁我不知道,但你军中将领倒是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
“……好一张伶牙俐嘴。”
“这叫实事求是。”
夏昭衣说完,转身看向一旁缩成一团,努力降低存在感的伙计。
“我想要一些热水,辛苦小哥送我房中去。”
伙计连连点头,赶忙起身朝后面走去,终于有一个正当理由可以迅速消失。
夏昭衣吩咐完,回身准备回房,听得聂挥墨又道:“阿梨姑娘。”
夏昭衣在楼梯上止步,微微侧头:“有完没完?”
聂挥墨发现自己今天的脾气着实是好,如此都没着怒。
“前夜发生在军镇司的事,阿梨姑娘不打算解释一二么?”聂挥墨说道。
“解释?”夏昭衣回过身来,脸上是揶揄好笑的神情,“解释什么?解释贵军看守着实差劲,活生生的大活人,就是本姑娘我,可以来去自由,如入无人之境。还是解释贵军战力不堪一击,连个被我重伤的钱奉荣都奈何不了。亦或是解释贵军寻人也糟糕的难以言表,一日一夜过去,不仅没有找到钱奉荣,连宋致易派来得女刺客都没有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