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戌时到丑时,夏昭衣离开后一直没回来。
杜轩和老佟炒了半盆花生米,坐在院子里边吃边等。
终于盼到脚步声,两个男人往嘴中塞花生的手停止住,半响才敢起身来认。
夏昭衣像是在泥潭里滚过,一袭赭色衣衫半身是泥,胳膊衣袖全裹了泥浆,唯脸和手仍白皙秀净,应在路上就着河水洗过。
老佟早备有热水,立即为她准备沐浴,杜轩也忙去烧姜汤,称一定要驱寒。
两个男人提着大桶的水自厨室出来,瞧见少女屋中烛火通明,木门敞着,她站在书桌前,正在翻图纸。
杜轩一声轻叹:“阿梨从从信回来,好像就没闲过。”
“就算没有外边的流民,光山上砍木头的事,她也忙不过来。”老佟说道。
少女好像找到了她要找的图纸,在烛光中拾起来细看,大约觉得不对,又提起笔在上面修改。
“走吧,”老佟轻声说道,“待她沐浴完,热气一上来,她很快就能睡着休息了。”
“嗯。”
终于把夏昭衣等回来,老佟和杜轩心中的大石落下,困意却在这个时候一点都没了,二人干脆坐在庭院里继续等。
深更风急天寒,檐角的迎风灯晃晃悠悠,夏昭衣穿着干净的淡紫暖衫自浴房中出来,瞧见他们还在那吃花生。
“牙齿不要了呀。”夏昭衣走去笑道。
杜轩让她坐下,他将小泥炉上烧得滚烫的红糖姜茶端来,老佟去端灶台上的桂花糕和现炒的牛肉。
夏昭衣莞尔,拾起筷子,不等他们问话,她先说道:“青香村道观另一边的山脚有一个很大的断崖,有三个青香村那么大,下面是山涧和深渊,全是泉水。”
“你将那些流民带去那了?”老佟问道。
“嗯,有一个山洞,今夜可作一时容身,明日的话,杜大哥,我想问你借几个人手。”
“送吃穿给他们?”
“嗯。”
“好,没问题。”杜轩应下。
“不过,”老佟有几分担忧,“阿梨,青香村的人对此极为不满,若是继续招募那些流民的话,恐怕他们……”
“我们与他们,本也只是交易。”夏昭衣说道。
“对啊,交易谈不成,那就不谈,敌意在他们,不在我们。”杜轩说道。
“我懂这个理,但外头那些流民和他们那是血海深仇。”
“这个仇……”杜轩沉声说道,“外面的流民,本也不是流民,尉平府被大水所淹,人祸之灾,他们是流离失所的苦难者。”
“但是,仇已经结下了……”老佟叹道。
“那是生存之战,”杜轩少见的严肃,“那些流民兵入侵青香村的行为我不赞成,但我能够理解。而我们若是让那些流民有个安生之地,于青香村而言是件天大的好事,他们若因此跟我们决裂,那也是他们站不住脚!”
“杜大哥。”夏昭衣抬眸看他。
杜轩抬手揉了下眼眶:“阿梨,我好像失态了。”
“这几日你与他们打了不少交道,辛苦杜大哥。”夏昭衣说道。
“那个莫五爷就是个傻缺!”杜轩说道。
“他是有点。”老佟点头。
夏昭衣淡淡笑了下,这时想到一人,夏昭衣看向杜轩:“杜大哥,我说一个人名,你看看可认识。”
“谁?”
“谢忠。”
杜轩思索半响,摇头:“不认得此人,为何提起他来呢。”
夏昭衣将从流民口中听来的外边的“政变”一事说出。
“这个钱奉荣厉害啊,”老佟喃喃道,“那这谢忠,又是何人?”
“我也未曾听过,但应有过一面之缘,数月前我和支大哥乘舟北上,和他们在同一条渡船。”
“能将钱奉荣这么难对付的人拿捏于股掌之中,此人心计颇深。”杜轩沉声道。
“现在外头那些流民归于他们了?”老佟不安道,“那如何是好,钱奉荣的拳头和这谢忠的脑子一起,如今又有了兵力,那岂不是……”
杜轩无语:“这‘谋朝篡位’的,可真容易。”
“本也不是什么正经的‘政权’。”夏昭衣说道。
杜轩抬手压住自己眉梢上的跳动。
压得越狠,跳得越快,不知明日会发生什么,这一座看似宁和的村子,着实危机四伏。
夜深至最暗处,便是天明缓缓抬头。
已快近卯时,这片大地上仍有大量的人睁着眼睛醒着。
有人在想明日会有什么劫难,有人在想温饱如何是好,有人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更多的人,他们目睹或者亲自参与了一场惨烈屠杀。
谢忠带着他仁善憨厚的笑脸接手了钟乾坤的“军师”一职,他所下的第一个令,便是整肃大军,挥师南下。
但是,他不带废物。
太矮的不要,太老的不要,生病的,哪怕只是一点风寒的,也不要。
“行军最忌抛兵弃甲,”谢忠站在人群前面,笑得像是来仁厚施粥的乡绅善富,“我不会抛弃你们,不会任你们流落荒野,伶仃求生,所以,我便给你们一个痛快吧。”
他抬手下令,在缓缓攀升的朝阳下,数千无处可逃的流民成为大地上绝望哀嚎的亡灵。
尸首被他下令垒作几个谷堆,他在剥下来的几件衣裳上写字,令人用大刀插在尸堆上。
简单直白的一句话:西去五里之青香村,阿梨在村中。
谢忠满意地看着挂上去的衣裳在晨风中猎猎作响,余下之事,便是狗咬狗了。
这女子在军镇司南门外重伤钱奉荣,以至于他们此次北行计划失败,白来从信一趟,谢忠可都记着仇呢。
还有这青香村,他也看不惯。
别人饿得易子而食,这么一个小小青香村却还能有米有肉,多不公平,所以,一起下地狱去吧。
整个大军在这一次规整之中,人数大幅度减少,只剩八千。
谢忠没有多留,带着八千兵马南下,打算在两日后离开游州。
但谢忠并没有料到的是,在他带兵走远后,有数十人从远处的藏身之地出来,遥遥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
其中几人被尸堆上迎风而舞的衣裳吸引,徒手爬了上去。
自昨日钟乾坤被打死之后,便有大量流民悄然逃走。
对钟乾坤其人,他们不会产生归属和依附之感,但是钟乾坤一死,更残暴的统治者出现,他们反在混沌局面中清醒过来。
昨日便有大量流民往青香村逃去,一夜下来,陆陆续续寻来者更多。
詹七爷束手旁观,交于詹九爷,詹九爷一面担心父老乡亲唾骂他,一面又怕夏昭衣离开青香村,或者和他们翻脸。顿时左右为难。
恰遇杜轩领着十个暗卫骑马带粮而出,瞧见外面这些流民,杜轩于马上将人都唤了过去。
越过村外沟渠,更远处又有人跑来,扬着手上衣裳,衣裳最后被交至杜轩手中,问清乃谢忠亲手所写,杜轩气得当场立下毒誓,定要找出谢忠其祖坟,将其挖个底朝天。
很快,这件衣裳连同谢忠带兵南下的消息被詹九爷送至夏昭衣所在的庭院。
正替支长乐换药的少女面淡无波的拾起剪子,侧首看了眼衣裳上的字后,手中剪子剪去多余的布。
“阿梨姑娘,此贼极阴。”詹九爷说道。
夏昭衣唇角莞尔,声音平和温雅:“与人斗,其乐无穷。”
黄昏时分,杜轩的暗卫又带着信出发了。
一共十封信,每封信上内容相同,只有一句话:谢忠与阿梨结盟,所带五千兵马自从信诈降。
分崩离析的天下,各路为主的统治者人手一封,没收到信的,那不是夏昭衣看不上,而是她笃定,谢忠看不上。
杜轩不解为何是五千,而不是八千。
夏昭衣抬头看着天上夕阳,晚霞穿窗而来,照着她清亮夺目的神采,她的眉目掠过一丝叹惋:“或死或伤或逃,他们留不住人的。”
风将她镇纸下的图纸轻掀,似是史书一页,波澜轻涌。
至此,自尉平府始,到官道口终,随着最后的万人被杀,八千人南下,这一带方圆百里的数十万人,大大小小的城郭村野,近乎全空。
一座尉平府,半个从信,唯一还有生机的,竟是偏居于东南一隅的青香村。
但即便是史书,这么多人命砸下去的声音,也不过只清浅的叮咚一声。
谢忠不愿在青香村浪费时间,他的带兵南下,恰给了夏昭衣大量的空白自由。
她承诺过不会让流民进村,詹七爷和莫五爷一开始不信,直到有人翻过高坡越过山岭,瞧见他们在山那头所造的连排木房后,才打消了所有的疑虑。
更多大型的木轴机关被造出,沿着西南山脚,巨石滚过地面,轧平荆棘,大大小小的各类机器松土挖坑,打桩铺砖。
渐渐的,流民们离开了青香村,随着造路北上,版图扩大,路段分工者去得更远。
游州的第一场大雪在寒月下弦月这日。
夏昭衣已离开青香村数日了,恰逢天冷,她带着已不是流民了的施工大队去到从信府中游赏。
冬日天冷,城门管理都显放松,施工队的几个管事发馋,问能不能去喝酒,夏昭衣给了银两,叮嘱不能多喝,入夜后便就地寻几个客栈。
管事们开心谢过,拿着银两高兴去买酒喝。
夏昭衣身旁只剩一个康剑,夏昭衣问他要不要一起喝酒,康剑摇头:“我们很少喝酒。”
“沈郎君似乎也不胜酒力。”夏昭衣说道。
“少爷也有喝过的,甚少。”
一片雪花忽落至夏昭衣眉睫,她抬眼看向天光,雪花洋洋洒洒,形状愈发的大,似如鹅毛一般。
远处高楼的轮廓已快看不清,风也在变大,浩荡从城外吹来,翻过高墙后拂掠长街。
夏昭衣忽然起了一些兴致,她想去泰安酒楼外面看看江景。
虽然八都军使已走,从信府街道管制不再严厉,但入冬惯来萧条,加之天寒夜冷,四处所瞧没有马车可雇,夏昭衣只能徒步。
康剑是个话不多的人,夏昭衣近来也越发沉默,很少说话,于是二人无声漫步,沿着一条一条街道往江边走去。
本以为泰安酒楼这会儿也是灯火稀疏,伶仃数盏,遥遥却见其高处烛光通明,原本她和支长乐所住过的那两间天字房,似有了住客。
渐渐走近,听到泰安楼伙计在院内喂马的声音,动静听来,马儿还不少。
康剑忽地止步,朝不远处一闪而过的人影望去。
夏昭衣侧头看他,眼神询问。
康剑收回视线:“那个过去的人,有几分眼熟。”
他轻易不说这样的话,可见是真的眼熟。
“要过去看看么?”夏昭衣问道。
“不了,眼熟的不是仇家,”康剑不好意思地笑道,“若是仇家,我定追去了。”
他不喜言笑,加之有几分不好意思,这笑容便显得略憨。
夏昭衣被感染,也浮起一笑。
却见康剑这时抬眸朝前面看去,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夏昭衣眨了下乌黑的眸子,循着他的视线回头,顿时也凝住了笑容。
泰安楼门前除却高悬的金铃点梅涂银灯盏,两旁窗隔的墙上,还各有三盏寒琼木灯檠,清冷通明的灯火下,沈冽转眸望来,一袭玄黑织金华服,将他如贵族冷玉般的肤色映衬得越发如雪。
他多年不曾穿得这般盛装贵气,眉目间的冷冽凌厉近乎迫人,在触及少女的眉眼后方才淡去,转而浮起春风华月般的欣悦和飞扬神采。
相比之下,少女便素净许多,头发,衣裳,皆是淡雅一抹,因此,她那双清澈光洁的眸子,便成了最好的装饰。
“少爷!”翟金生从客栈里走出,手中捧着几本书,随着沈冽目光望来,翟金生将余下的话咽下。
“你们这是怎么了?”季夏和的声音也响起,随后也停在了门口。
夏昭衣朝季夏和看去,再看向翟金生,脸上笑意变深,最后看回沈冽。
“愣着干什么!”季夏和轻轻推了下沈冽的前臂,“快去!”
簌簌掉落的雪,让江天成为清凌凌一色,将凝未凝的河水缓缓流淌,其上披着一层轻薄的白霜。
夏昭衣本冲着江雪而来,想着大雪未成气候之前还能走一走,沈冽便陪她。
好在天公作美,没多久,风雪便渐缓,月色露出,银光柔和洒下,落了一片清辉。
夏昭衣看着几片雪花在自己的指尖上淡去,化作一细水渍,她长指轻搓,水渍也不见了。
侧头朝身旁男人的高大身影悄然望去,二人如此慢慢走着,很是静谧,但沈冽没有开口,她一时竟也不知说什么。
就在沈冽也斟酌半日,准备开口时,夏昭衣终于打破沉默:“真好,上次收到你的信还是十日前,未想在从信便见到了你。我的回信你定没收到,得回去才能看到了。”
沈冽的眉眼温和清雅,不见多日赶路的半分疲倦:“我先去的青香村,未能遇见你,杜轩要我来从信府。”
“你去过到青香村了?”夏昭衣抬头对上他的眼眸。
“嗯。”
“那,你这次来从信是何事呢?公干?”
“……不是。”
“不是公干,”夏昭衣眨巴眼睛,“该不会只是来找我和杜大哥的?”
沈冽俊容上微有晕染,下意识想移开视线,这次被他强忍着:“……嗯。”
“是,贺川荒地的事么?”夏昭衣问道。
“……”
天影落在少女的眸子里,她的眼睛纯澈而干净。
沈冽发现,在她面前,他真的做不到从容。他是一个过分平静冷淡的人,她却只消一个笑,一个眼神,就能惊乱他寡淡无味的人生。
“不止贺川荒地,”沈冽黑眸深处轻涌着柔波,“还有北境货物和钱奉荣的些许事。”
夏昭衣双眉轻拢,看回前方,轻叹说道:“虽说都可以在信上说,但看似无事,真一件件说起,却又委实庞杂,辛苦你跑这一趟。还有钱奉荣,这厮……着实讨厌。”
“他可有伤到你?”
“没有,”夏昭衣摇头,“被我伤得倒是挺重,只是杀不了他,很是遗憾。说来,我未曾见过这样一个人,皮糙肉厚又耐痛,尤其痛意还会令他兴奋,蛮力更大,打得更凶。”
“我在青香村见到了支长乐。”
“支大哥……”夏昭衣低低道,“他眼下只能勉强靠扶墙走动,等过些时日我回去,还得给他推拿。”
沈冽看着她黯淡下去的神情,他微微敛眸,转开变得沉锐的视线。
那日收到杜轩称支长乐不行了的信,他便立即想来游州,临行前又收到更加急送来得信,说虚惊一场,她将支长乐救了回来。
杜轩在信上的语气置满不可思议,完全不知她是如何办到的。
沈冽看完信后,心头的大石跌了下去,虽仍后怕,但确认支长乐绝对平安了。
关于她的一切他都记着,她并非是在不屈江替兄身死才荣冠天下,早在那之前,她便闻名四海。
定国公府的嫡长女,离岭夏昭衣,回春妙手,与阎王夺人命,占星卜卦,与天机斗无常。
细细去算,那时惨死雪地的她,也不过当前这般年龄。
这时飞雪又翩然,夏昭衣停下脚步,视线落在远处的戏龙渡。
渡口外泊着三艘大船,船上黑灯瞎火,港口里更是清冷空荡,一个货物箱都没有。
“钱奉荣那夜是从这里跳下去的,”夏昭衣说道,“当时江水很急,他被我伤得不轻,却还能活着,着实命硬。如果那日他死在这江潮之下,那几日的诸多不幸,便不会发生。”
沈冽遥遥眺向远处的岸线,江边风大,但浪却不高。
杜轩在信上对钱奉荣的描述,沈冽凭着文字便起杀意。
现在站在这里听着她慢慢地说着,他觉得那些冷冽的杀意还能变得更残忍。
夏昭衣望了阵,发现身旁男人没再出声,她抬头望去,却见他面容森冷,锐眸如冰凌一般。
“沈冽。”夏昭衣低低唤道。
沈冽转过深沉的眸光,温和道:“你这些时日忙于游州,所得消息应暂不如我来得全和快。谢忠所带人马散得很快,叛逃和死伤者超过大半,他中途又弃了一批人,只剩四千不到。”
“这般少,”夏昭衣说道,“那我所说的五千,还是看高了他。”
“你投出去的那些信起了作用,他本意想去找宋致易,但被拒绝得干脆。若非他机警,觉察不对后反应迅速,先一日逃走,也许他那四千不到的兵马,会全部折在宋致易手中。”
夏昭衣点点头,语声几分沉重:“本该是值得高兴的事,却笑不出来。”
“悲悯那些流民么。”
“是啊,都是鲜活的人命,在他手中这般糟践。”
说着,她忽的抬脚,将身前的雪踢了出去。
力道并不重,松散柔软的雪粒飞扬,被风吹往他们身后,很快消散。
沈冽低头看着那些雪雾散尽,恰遇她又抬眸,目光若雪,和他四目相接。
“我们久别重逢,其实不该说这些,”夏昭衣挤出一笑,“你太吝啬笔墨,信上皆寥寥数语,趁你现在来,我要好好听你说探州的风土人情。”
风吹动她鬓边的发,她的眼眸湛亮湛亮的。
刚才那一脚,是她许久不曾有过的淘气俏皮之举,仿若这些时日日夜操劳,主持着数千人工程的姑娘不是她。
褪去沉着冷静,满满的灵气流转于她的眼波,依然聪慧,却狡黠的令面前的男人想亲吻她的双目。
沈冽也一笑:“风土人情,或许我了解得还不如你多。”
“但我想听听你口中的探州。”
“……好,”沈冽点头,“我说给你听。”
歇下没多久的雪花,又开始变大。
万物凋敝,草木秃然,他们漫步走着,偶尔能闻到路旁残余的桂香。
夏昭衣有时会抬头看一看沈冽,他有一张俊美清冷到不似人间该有的面孔,太过不食烟火,以至于薄情疏冷。
但他的骨相和皮相都极致完美,一笑起来,唇角走向的弧度和这一口皓齿白牙,夏昭衣觉得比他手中的武器来得更具冲击力和杀伤力。
慢行一圈后,他们沿着江岸踏雪而归。
泰安酒楼的灯火在人烟稀少的江边尤为璀璨。
忽的,遥遥听到一声“阿梨姑娘”。
二人抬眸望去。
还在想是谁眼力这么好,隔得这么远能在雪雾中瞧见她,而后又听到:“抱歉,认错了人,不好意思啊!”
“这还能认错。”沈冽皱眉说道。
夏昭衣听得他语气中几分不悦,心想认错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嘛。
便见迎面快步走来一个纤细清瘦的姑娘,寒天雪地之中,只穿着一袭简素的薄袄。
觉察到对面有人,她抬眸望来,渐渐止步。
风雪迎面,吹开她的额前碎发,碎发下的面庞清丽秀美,一双水润乌黑的眼睛楚楚动人,似含着泪光。
她微微圆睁着这双眼睛,呆呆地看着沈冽。
夏昭衣认得她,是那日在城外,偷偷跑去找父亲的陈永明之女。
关于她的名字,夏昭衣没有去了解过。说来,那时还给白清苑写过一封书信,提过此事。
循着她略呆愣的目光,夏昭衣边走边侧头看向沈冽,一下撞入他的黑眸。
夏昭衣眉梢微动,眼波轻转,询问是否认识。
沈冽微摇头。
夏昭衣点了点头。
在这过程,意识到自己有几分失态的陈韵棋已收回视线,用更快的速度离开。
但经过后走了二十多步,她忍不住又回头,朝这一男一女的背影望去。
都是挺拔的人,男子比少女的个头要高出很多,二人一黑一素的衣裳很不相搭,以及并肩而行,中间却隔着数步,但饶是如此,仍看得出他们关系很好。
友人?情人?亲人?
那少女垂落的发并未绾髻,应当不是夫妻。
陈韵棋眉心轻皱起,收回目光。
心跳仍乱,像只乱窜的小兔,所谓惊鸿一瞥,那一瞬的撞见着实惊艳,所带起的怦然心动强到忘却呼吸。似日久年深所读的诗文成真,似烟花盛燃,似明月别枝惊了鹊,
“少爷,阿梨姑娘。”后面这时传来声音。
陈韵棋脚步微顿,又回过头去。
刚才经过泰安酒楼门前,便有人将她认错,叫得正是“阿梨姑娘”四字,原来是这个女子,只是这个名字,听着又觉得耳熟。
此次来游州,算上沈冽,一共就五人。
一个非要凑热闹的季夏和,剩下三人皆是暗卫,翟金生,徐力,卫东佑。
刚才康剑所见身影便是卫东佑,也是他一直在门口等着夏昭衣和沈冽回来。
夏昭衣听到他的声音,多看了他几眼。
卫东佑眼睛亮亮的,指着自己,满含期盼。
“是你。”夏昭衣说道。
“我就说嘛,阿梨姑娘一定还记得我!”卫东佑对徐力说道。
夏昭衣莞尔,声音却有一些怅然:“当年在京城,多谢你了。”
“当年在京城……”卫东佑拢眉,没说下去。
他是当年沈冽留在京城的暗卫之一,后来京中守将叛变,朱岘横死,京都大乱,他们一直留在她身旁相陪,朱岘的尸体便是卫东佑背回去的。
“阿梨姑娘,一日未吃东西了,来吃点暖身子的吧。”康剑在里面说道。
他一出声,夏昭衣闻到了酒香与肉香,还有糕点的甜香。
大厅中间摆满吃的,色香味俱全的菜肴还冒着白烟,说话间,又有几道菜被端上来,夏昭衣记忆好,一眼瞧出这几人不是泰安酒楼的伙计。
她警惕有诈,准备发话,却听季夏和出声说道:“阿梨,你觉得给这泰安楼换个什么名字好?”
“换名字?”
季夏和潇洒打卡手中折扇,于飘雪的大冬天风骚扇起:“杜轩老兄自支长乐那听来,说泰安酒楼江景一绝,颇具人文诗情,想着游州从信总该有个落脚的地,这便买下来啦。”
夏昭衣眨了下眼睛,环顾大堂,格局未变,但柜台后面是有几分空荡之感,原来摆设用的那些花瓶和质感绝佳的酒坛子,都不见了。
“原来的掌柜呢?”夏昭衣下意识问道。
“这,不归咱们管吧。”季夏和说道。
也是,夏昭衣收回视线。
只是觉得有几分惊奇,因那洪竹明一直声称这家客栈对他的重要性,而且还是祖产,竟舍得卖掉。
但可想而知的是,价格绝对不便宜。
众人都没吃东西,在等他们回来一起吃。
入座后,徐力捧着一壶温好的酒壶从后院走来,清甜的果香随他步伐溢开。
见夏昭衣转眸望去,沈冽说道:“这便是探州的青梅雪梨酒。”
“你们带来了呀。”夏昭衣欣然。
“何止呢!”季夏和说道,“若非我们能带的东西有限,我看这位沈大公子,巴不得将探州都给你搬来。”
夏昭衣朝季夏和看去。
“……莫听他胡言。”沈冽说道。
季夏和皱眉,桌下的腿朝沈冽轻轻踢去,被沈冽反踩住了脚背。
好心帮他还挨踩,季夏和顿时瞪去,却见他侧身去接徐力的酒壶,没有半分对不住他的羞愧。
泠泠清酒倒入杯中,酒香沁人心脾。
夏昭衣也不是擅酒力的人,轻轻品了一口,不由赞美。
“这个酒不太会醉人,”季夏和说道,“不过,酒不醉人人自醉。”
夏昭衣看了看他,低头望着盏中的酒,再朝沈冽看去。
“他来后喝了很多酒,”沈冽淡淡道,“不知他在想什么。”
声音忽然清冷,似有不悦之事,夏昭衣点头,唇角扬起笑容:“那便不理他,我们喝我们的。”
她一笑,他便也笑:“嗯。”
除了酒,桌上的腊肉与糕果,也都是自探州带来的,还有探州不同做法的糍粑,沾了红糖之后的香味,向来不怎么嘴馋的夏昭衣一下贪上。
季夏和在那边提着筷子生闷气,越气越想,越想越气,忽然福至心灵,开口说道:“阿梨,沈兄想为你做媒。”
“咳咳!”沈冽差点没呛到。
夏昭衣:“啊?”
“季公子你喝醉了吧!”翟金生叫道。
“不是这个沈兄!”季夏和忙道,“是,是沈谙!沈谙那个沈兄!”
夏昭衣更震惊了:“啊?”
沈冽几乎把筷子捏断,平了平心气,沈冽说道:“他当真喝多了。”
“哼!”季夏和嗤声,“我看你才要喝几杯。”
翟金生忽然起身,抓住季夏和的手腕:“你给我来!”
翟金生对季夏和一直非常客气,此次忽然粗鲁,季夏和完全没反应过来。
看着他们去往后院,夏昭衣一脸不知发生了什么。
沈冽低头看她,顿了顿,沉声道:“阿梨,我大哥,他没死。”
夏昭衣抬起眼眸对上他的视线。
男人的眼睛深沉且专注。
“他给我写了一些信,但是我看不懂,他惯来喜欢故弄玄虚。”沈冽说道。
回想起千秋殿下面的阴森诡谲,夏昭衣的心情低落不少,但看沈冽也变低沉,夏昭衣又一笑,清媚明亮的眼眸雪亮乌黑:“他没死,那挺好的,如此你便跟我一样,又有哥哥了。”
又有哥哥了。
这句话令沈冽唇角变得苦涩。
他和她都失去过哥哥,但他和她的哥哥,又是截然不同的二人。
她和她的兄长们生来峥嵘,而沈家那样的宅院,他和沈谙注定此生沉暗。
但看着眼前少女的笑,沈冽知道,他和沈谙之间亦有不同。
沈谙喜欢并享受活在那些黑暗之中,他却在满身躁戾之时遇见了她,像细碎的阳光,落在他心上。
“不过,他真要给我做媒?”夏昭衣好奇。
“……没有,”沈冽失笑,“季兄胡言乱语。”
“沈冽,”夏昭衣认真道,“倘若沈谙真的还活着,能否让我见一见他?”
“你想问千秋殿下的事?”
“嗯。”
“好,但至目前为止,都是他写信与我,我无法联系他。”
夏昭衣笑了:“如此一听,还真像是他的行事之风,果然还活着。”
这时又上来几盘菜,跟在伙计后面的还有翟金生和季夏和。
翟金生不知跟季夏和说了什么,季夏和一脸酒醒的模样,倒也没有说错话的不自在,平静坐了回来。
酒壶里的青梅雪梨酒,夏昭衣很喜欢,但不胜酒力,只喝了两盏。
沈冽更少,半盏。
而卫东佑他们还嫌不够喝,又开了一坛青稞酒。
吃饭时,卫东佑他们口中所说的探州,跟沈冽所提的又完全不同。
卫东佑跟徐力都觉得探州不够养人,土质松软,水质也差,但气候偏热,晚秋跳入湖中洗澡,也并不觉得多冷。
一些街头的新鲜事,他们也能说出很多,比如时常在街上看到别人打架,原因纯粹简单,仅仅是不小心撞到,或者多瞧了对方一眼。
徐力还说,探州人虽然个头都不高,但性子非常蛮横,不管男人女人,惹急了都是直接拿菜刀出门就找人干架的。
“那他们勤快吗?”包工头夏昭衣问道。
“懒,那可懒了!”卫东佑说道,“听说修个木桌都得拖个三天。”
“哦……”那还是算了吧,包工头夏昭衣打消招人手的念头。
沈冽不是一个喜欢说话的人,在夏昭衣和他们说话的时候,他在旁边安静听着。
不过夏昭衣时常会转头问他几句,沈冽喜欢她跟他说话的样子,为此他第一次对她耍心眼,能一句话说清楚的,他偏悄悄引导她再问一次。
楼上客房都是干净的,因黄姑娘的死,夏昭衣不想再住天字号楼层。
沈冽同她去了四楼,四楼的格局布置完全不同,客房数量要更多,中规中矩,简单宽敞。
廊道尽头有几道窗,伙计还在送沐浴的热水上来,夏昭衣和沈冽便停在了这。
没有光,窗外再白的雪也只有黑色的影。
但风是鲜活的,呼啸来去,偶尔改了风向,往室内吹来。
两杯酒足够微醺,加上暖菜暖饭,夏昭衣白皙的脸蛋此时浮着淡粉,一双眼眸更似含了秋水。
先前觉得很多话可以在信中说,现在发现,信上数语真的说不明白。
尤其是他去的探州和她所留的青香村,在他们手下和旁人眼中,都充满不完美。
“杜轩在信上不止一次提过女子学堂,”沈冽说道,“不过最难的一点,是寻不到女先生。”
“我可以,但我太忙,”夏昭衣一笑,“我有太多要做的事了。你呢,这次是偷闲出来的吗?”
沈冽笑笑:“嗯。”
并不算偷闲,而是探州和望桦根本打不起来。
刚到磐虞乡,他们便被偷袭了,但是没能让对面如愿。
等他们迅速开始回击,对面便一直在躲,蔺氏的人一边追,一边又怕对方有诈,要引他们去什么陷阱,所以蔺氏又下令不能追太狠。
林建锐是个好战分子,同时又尽忠听话,既想着打,又不得不乖乖服从,不时问沈冽怎么办。
沈冽自我定位非常清楚,他自愿当个工具人,关于战略问题,他不给意见。这是当初来探州时就说好了的。
就这样反复拉扯,沈冽看出最起码还得僵持一个月,于是他说走就走,直接北上来游州,去见朝思暮想的人,一眼都成。
来后遇上几分坎坷,去青香村未见到她,一路北上,问了几段路,都不知她现在在主持哪段。
结果今天下午才到从信府,便在这里碰见了。
客栈门前的不期而遇,一眼就能将叠叠层山赶路的疲惫都扫尽。
而这些疲惫,在与她聊到现在,沈冽只字未提,本就是奔赴她而来,甘之如饴。
反倒是现在听她随口一提的太忙,沈冽脑中几乎条件反射地在想,他能做什么。
这时屋中热水备妥,伙计在后面恭敬提醒。
“你先去沐浴,”沈冽温和道,“沐浴完早些睡觉。”
夏昭衣点头,沈冽见她不知在想什么,却见她眼睛亮了一亮:“我大约知道为什么了。”
“什么?”
“是纪律和人心,”夏昭衣看着他,“不论探州还是青香村,我们之所以觉得可以留下去,与纪律和人心有关。”
青香村是个宗族意识强烈的村子,女人不入祠堂,连祖宗拜祭都没资格参加,但青香村在固化思维之外,又有着淳朴善良,像大兰子这样的少女可以满村跑,在很多民兵面前说得上话。
当然,这也是她们自己参与劳动所得到的话语权。
虽守旧却能接受开化,虽固执却不是不能讲理,这是比地理条件更让人觉得优秀和可留的原因。
沈冽莞尔,淡笑道:“阿梨,你先去沐浴。”
“嗯,你也早点休息。”
四楼的客房比三楼要小上一半,烛火清幽,窗外风雪越大,屋中越显静谧。
夏昭衣除去身上衣物,少女纤细光润的双腿迈入浴盆。
独自一人在屋中,格挡用的竹墨五牒屏便无需拉上。
她的视线越过半个屋子,停在烛台旁的湖绿色小荷包上。
荷包里装着银两和折叠的花笺,还有一张纸。
那纸上的字歪歪扭扭,写着公正道义。
夏昭衣收回视线,心绪忽然变得沉重。
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后将自己沉入浴盆里。
陈韵棋一直站在门口。
风雪打在她身上,她看着地上的雪,心随着漫天大雪一起,又冻又麻。
一直到晨光初现,后面的房门终于被人从里面轻轻打开。
披着一层薄衫的诸葛氏全然没想到女儿站在这里,愣了半响,不自在地从屋中走出,悄然将门合上。
少女被冻得太狠,有些缓慢地回过头去。
母亲脖颈处留着的红色淡痕,还有身上那股没散走的男人腥味,让她近乎麻木的双目渐渐变红。
“是……窦立新吗?”陈韵棋问道。
诸葛氏渐渐恢复平静,朝另外一边的侧房走去。
“母亲!”陈韵棋跟上,低声道,“是他逼得爹爹非得假死不可!你为何还要来这?你非得次次如他所愿?”
诸葛氏一声不吭,进屋后,将头上的发簪都取下,放在梳妆台前。
陈永明一“死”,在白清苑的帮助下,聂挥墨没有对陈永明的妻女赶尽杀绝。
这座院子便是白清苑的旧产,自陈家的家产田产被封后,母女二人尚还有两个去处,除却诸葛族人所提供的旧宅,另一处便是这里。
这里也是窦立新常让诸葛氏来“伺候”的地方。
能生出陈韵棋这样秀美的女儿,诸葛氏自然也很漂亮,年近四十,却让人觉得只有三十出头。
院子外头忽然传来拍门声,声音非常急促。
诸葛氏皱眉,放下才拿起的梳子,起身走去。
陈韵棋要跟上,诸葛氏拦着她:“你别出来。”
来喊窦立新的,是他的贴身近卫。
诸葛氏才将门打开,近卫便大步朝主屋跑去。
“都尉!”近卫在门口大喊,“都尉!”
窦立新睡得很沉,男人在一整晚的放纵之后,困意是极重的。
好一阵,窦立新才撑着疲累的身子出来:“何事?”
“赵监副使被查了,一个时辰前差人带去了行中书院!”
“操!”窦立新大叫,“他娘的到底有没有完!!”
“……都尉,季长史来问,我们要怎么办。”近卫艰难说道。
聂挥墨哪怕人不在从信了,但是他所下的严查死令,让整个游州官场至今仍地震着。
当初在津义湖旁跳湖自杀的三个州官,死前毁掉了所有证据,想要用自己的死换个家宅平安。
但是聂挥墨并没有放过这些人,这三个州官的家族都被抄了。
官场新贵们最经不起吓,尤其还要连累到宗族,宗族里的人最先不放过他们。
这几个月,自首的人越来越多,拔出萝卜带出泥,一层关系接着一层,谁能想到,当初不过只是勒死了一个净芸阁的黄心雨,竟快把和彦颇大人布置在游州的所有暗线全部牵扯出来。
窦立新和季长史跟游州这些官宦则不同,他们身体里流得血,可不是中原人的血。
继续这样下去,两年的布置和调度,还有花出去的银两,全部泡汤。
窦立新忽然抬头,看向还站在院中的诸葛氏。
诸葛氏努力降低存在感,忽然触及窦立新的眼神,她脸色一白,真真被吓了一跳。
“你的女儿呢?”窦立新问道。
站在屋中门后里的陈韵棋一愣,手指不由自主攥紧。
“她一直病着,一到冬日便身体不好。”诸葛氏艰难说道。
“聂挥墨好她这口,”窦立新冷冷道,“我为啥要你这老女人,不要你女儿那样鲜嫩的,我早给你说过原因了!”
诸葛氏整颗心都在颤抖,微微垂下头:“爷,我女儿真的病得严重。”
“病着岂不更好,楚楚动人,见之生怜?我下午便要见她,你回去安排!”
诸葛氏咬着唇,但在他跟前不敢忤逆,假意先应了下来:“是。”
窦立新随着贴身近卫离开了,诸葛氏才回去侧室。
进屋便见到女儿瘫软在地,一脸惨白。
诸葛氏的眼泪掉了下来,俯身将她扶起。
双腿着实无力,陈韵棋根本站不起来。
“你那没用的父亲,将我们孤儿寡母留在这炼狱之中,到头来,你只会怪我。”诸葛氏说道。
“不如死了的好。”陈韵棋哭道。
“你尚还年轻,说什么死字,这大好人生你都未曾过过!”诸葛氏打她的手。
“那下午若要来找我,母亲如何是好?”
“他想找你又不是一回两回,硬着头皮继续死撑下去,又待能怎?”
陈韵棋垂下头,眼泪越流越凶,却忽然想起一个人名。
“阿梨姑娘……”陈韵棋说道,“母亲,你可还记得那个阿梨姑娘?”
诸葛氏拢眉,点点头:“嗯。”
“便是她在聂将军面前替我们求下这条命来的,”陈韵棋一喜,“母亲,她又来了,我昨夜撞见了她,她就在从信!”
“她还会帮我们吗?”
“会的,定会的,窦立新是和彦颇的人,和彦颇的妻子是陶岚,阿梨姑娘又是定国公府的孤女,她跟陶岚是死仇,她定会帮我们的!”
诸葛氏将信将疑望着她。
“母亲,我这便去找白姨母,母亲你先回舅舅那处宅子休息!”说着,陈韵棋擦干眼泪,往外面跑去。
同一时刻,夏昭衣和沈冽在邰府门口停下。
二人各自撑着把伞,天上的雪纷纷落下,夏昭衣的衣裳是今早伙计送来的崭新的金银线绣淡白色缎裳,沈冽则是一身月牙白锦服,腰束淡金佩带。
两套衣裳的颜色搭配,出自于翟金生和季夏和的小心机,还有他们在从信商铺间的连夜奔波。
“是这里么?”沈冽问道。
这一片的屋宅都差不多,加上落雪,实不好认。
夏昭衣点点头,上前叩门。
很快便有一个仆妇将门打开,看到外面的夏昭衣,仆妇愣怔片刻,惊道:“阿梨姑娘?”
之前皆中性打扮的清丽少女,一袭华服下,气质更为出众,执伞立于雪中,活脱脱的梅园雪景之画。
仆妇的目光不由自主朝旁边移去,落在年轻男子俊美光洁的天颜上,下意识便道:“好俊俏啊。”
沈冽面色平静,淡淡看着她。
仆妇忽觉头皮发麻,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看向夏昭衣:“阿梨姑娘,你是来找我们家老爷的吗?老爷……不在家呢。”
“他去了哪?”夏昭衣问。
“自打之前夫人求姑娘帮陈县尉那事后,老爷现在一直留在学堂,每次去找他都在画画,昨儿我才将过冬的衣裳给老爷送去呢。”
夏昭衣点头,看来白清苑让她去找聂挥墨替陈家母女求情之事,的确触及到了邰子仓的原则问题。
“无妨,”夏昭衣一笑,“我不是来找邰子仓先生的,我找你们夫人。”
“找夫人?”仆妇点点头,但又觉得直接将人放进来不太好,说道,“那,阿梨姑娘你稍等,我去问一问我家夫人。”
“好。”夏昭衣点头。
仆妇歉意笑笑,将门轻合上。
沈冽平淡淡的眉眼浮起不悦,看向夏昭衣冻得微红的手指,忍着将她捧来握在掌中的冲动,沉声道:“这便是这夫人的待客之道。”
夏昭衣笑了下,看向他:“你可冷?”
“不冷。”沈冽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又看向夏昭衣的手指。
夏昭衣看向自己的手,手指上面有很多新长的小茧子,都是一次次疼出来的,手指粗糙了很多,眼下红的很不寻常,以及一直在发痒。
这具身体此前未生过冻疮,这个冬天,怕是难捱。
她不是没想过保护自己,只能说没有那些保护,手指现在的情况可能更糟。
夏昭衣不知说什么,抬头又看向沈冽,目光坦然干净。
沈冽从她的指尖望回她的眼睛,询问关怀之类的言语累赘多余,只能希望她的路造得越快越好。
门在这时被打开。
他们转头望去。
白清苑亲自迎了出来。
居家的冬日暖袄,温婉得体,脸上的笑容略显憔悴,但雅持着她一贯的端庄贤淑。
“阿梨姑娘,”白清苑福礼,欣笑说道,“许久不见。”
笑意中却带着几分局促和不自在。
“白夫人好。”夏昭衣说道。
“这位是……”白清苑看向沈冽,顿然惊艳。
“在下沈冽,”沈冽说道,“见过白夫人。”
白清苑画功不及丈夫邰子仓出名,却也是个擅画的,一双眼睛望去,便道为天人。
玉为骨,花为容,口中说得是敬语,神情也无半分倨傲,偏令白清苑觉得其疏离孤冷,不敢攀近。
就,就跟这位阿梨姑娘一样,都是让白清苑觉得不安的人。
“见过沈公子,”白清苑说道,而后看向夏昭衣,抬手做了一个请,“阿梨姑娘,屋外天冷,速速进屋吧。家中仆妇不懂事,阿梨姑娘莫怪。”
屋宅偏清冷,进去便看到邰府为数不多的仆妇丫鬟正在奔波抱炭。
白清苑节俭,邰子仓不在家,她能不烧炭便不烧,自入冬后,家中没有一日是暖和的。
白清苑将夏昭衣迎去正堂,炭火才起,暖意来得慢,她亲手奉上泡好的茶,微绿色的茶水飘着一等的雨前茶叶,尖尖的嫩芽,形同小舟。
“此前一别,还在想下次见到姑娘会是什么时候,没想岁末之前还能见到,着实太好。”白清苑坐下后笑道。
夏昭衣不喜客套,笑了笑后直接说道:“白夫人与我打过多次交道,应该了解我的性情,我素来麻木,对旁人的事鲜少放于心上,极难有共情之心,除非于我有价值。就如白夫人当初在街上所写的唐相思三字,知道其可以将我引出。”
白清苑面上的不自在立时变得更明显,同时心下略慌,不知她要说什么。
“阿梨姑娘,为何好好的要提起……”
“但有一件于我而言是闲事的事,我插手管了,”夏昭衣看着她,“白夫人,便是我离开从信后,给你写得那封信。”
白清苑的手指骤然攥紧,脸色一白:“阿梨姑娘说的是,有关陈永明的那封信。”
“那日我和支大哥离开从信,我们在城外无意中见到了陈永明和他女儿。我起初误认为陈永明乃落魄商贾,可以助我些许忙,等发现不是后,我抽身要走,不想再耽误时间,便将这些写在纸上,寄信给夫人,希望夫人为黄家姐妹主持公道。”
白清苑垂下头,呼吸的节奏都乱了。
屋中几个炭盆上的暖意缓缓烘烤而来,她却觉得更冷,如坐针毡。
“看来,白夫人将我的信不当一回事。”夏昭衣淡淡道。
“不是的,阿梨姑娘……”白清苑不敢看她的眼睛,细弱蚊声。
“其实,我当时也可以将陈永明抓了,随便交给驿站的官差,”夏昭衣看着她,“但是白夫人,是你令我间接害死了一条人命,我想着让你来补救,可你根本没有做到。我今早起来便去打听,陈永明彻底逃得无影无踪。”
“那姑娘是自己自缢在泰安酒楼的,这,这不算是阿梨姑娘你害死的呀。”白清苑颤声说道。
“白夫人,说出这句话时,你的良心,可有在痛?”
白清苑眼眶变红,手指轻微发着抖。
“那时,陈永明要他女儿两日后准备衣物干粮给他,他女儿,可有找你帮忙?”夏昭衣继续说道。
白清苑偏头看向外面,不敢回答。
“看来,是有。”
屋外的雪下得越来越大,忽地起风,一阵雪花飘进屋室,被融融暖意瞬间化了。
夏昭衣脸上没有什么讥讽的表情,从坐下来后到现在,她一直很平静,说话不疾不徐,语声亦淡雅温和,但每一个字,对白清苑而言都像是一颗钉子。
白清苑看着满地的霜雪,不知如何是好。
在听到仆妇说,那个阿梨姑娘来了,白清苑便开始不安了。
她当真以为再也不会见到这位鼎鼎大名的阿梨姑娘,毕竟这只是一个小小的从信,而她那样的奇女子,是脚踏四海的。
“沈冽,”夏昭衣看向沈冽,“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嗯。”沈冽望着她。
夏昭衣淡笑,目光却转向白清苑:“从信府有一个小县尉,叫陈永明,他是陶岚的丈夫和彦颇在从信收买的官员之一。这个陈永明,或者有可能是陈永明的同党,他们杀害了阳川坊的心雨娘子,意图灭口,后又在衙门口杀死了她们的娘亲。心雨娘子的妹妹黄心月得以走运,遇见了辛顺先生,辛顺先生怕她亦被人杀害,特意将她保护在泰安酒楼,但那伙人仍不放过她,几次追杀至酒楼,还撞在了我的手里。”
“嗯,然后呢。”沈冽问道。
“陈永明事发,他便在衙门后边放火,杀害了一个替死鬼。他虽然逃了,但是他的妻女被官府的人抓走了。恰好我们眼前的这位白夫人,她跟陈永明的夫人是好友,便有求于我,让我帮她救出好友。陈永明该死,但我认为其妻女不该受其拖累和株连,我便去找聂挥墨,谈妥后,他答应将陈永明的妻女放了。”
“可就因我此举……让一位家破人亡,被人四处追杀的姑娘彻底放弃了生念,自缢在我门前,”夏昭衣语声变缓,“那姑娘死前,写了一张纸条给我,上面写着,公正道义。”
“阿梨,”沈冽低低道,“她执拗于她的心念,她是可怜人,但是她的死的确与你无关。如你所说,陈永明的妻女不该受连累。”
“但是,”夏昭衣看着白清苑的侧脸,“陈永明的女儿,却在帮着她作恶多端的父亲逃走。我想着此事与白夫人有关,便写信给白夫人,特意说了这对父女两日后还会再见。我希望白夫人能让官府的人抓住陈永明,还黄家姐妹一个公道,结果……”
“结果,”沈冽亦看向白清苑,“这位白夫人以为你将一去不复返,不仅没有这么做,还反帮了那位女儿,提供了物资帮助,让陈永明更好地逃走,是这样吗?”
“是这样。”夏昭衣说道。
白清苑的眼泪跌落了下来,浑身禁不住在颤抖。
“她哭了,”夏昭衣淡然一笑,“沈冽,她为什么哭呢。”
“绝不是因为良心,”沈冽说道,“因事发而哭,她在害怕。”
“这眼泪,真不值钱。”夏昭衣说道。
夏昭衣没再同白清苑说半个字。
她说,沈冽,我们走吧。
两个人便离开了。
白清苑瘫在椅子上,看着他们撑开手中的伞迈下檐廊,秀挺背影在风雪中离去。
白清苑修长纤细的指攥紧木椅的扶手。
少女什么都没说,连惩罚都没说,如若说了,她至少有个底,可是现在……
怎么办。
一个仆妇惴惴不安地将夏昭衣和沈冽送至门口,要他们慢走,合上门后,长长出了口气。
这对年轻男女,合在一起连四十岁都没有,这无形气场,真是吓人。
宅子外面的积雪没有人清扫,较来时又积厚数寸,沉默走了很久,沈冽低头看向少女:“那黄姑娘,可还有其他家人?”
“没有,”夏昭衣摇头,语声失了方才的平淡,变得沉重,“据说她娘亲待她一直不好,唯一相依为命的,只有姐姐。”
沈冽浓眉轻皱,认真说道:“阿梨,我不喜我父亲,一直恨他,他视我更为肉中之刺,恨不得我在这世上消失。可如若他犯了事,我却绝对会受其牵累。”
夏昭衣脚步微微变缓,抬头望着他:“沈冽……”
“所以我自小便认为,株连是这世上最愚昧荒诞的罪名。你保下陈永明母女之时,并不知晓后面将发生的事,于你当时所为而言,你无错。所以,”沈冽目光变深,“阿梨,黄姑娘的死,你可以为之可惜,却无需为之自责。”
夏昭衣看着他,顿了顿,看回前路。
雪越来越大,风自他们身旁穿过,安静良久,夏昭衣轻声道:“沈冽,谢谢你。”
沈冽侧眸望她,淡淡笑了下。
少女的目光一直看着前面的雪,纷纷扬扬的空地和巷弄,草木被覆,水井白了头,倚在角落的木柴和竹凳披了层白霜,万物静谧纯净,洁白无暇。
“谢谢……”夏昭衣又说道。
她清楚沈冽有多不喜欢他的幼年,也确定这些年沈冽从不与人提及,但是现在,他却肯剖开记忆,对她说起“父亲”二字。
“你我之间,何须说谢。”沈冽说道。
夏昭衣莞尔,抬眸望他一眼:“嗯。”
夏昭衣此次进城时没有要久留的打算,康剑今早便去寻那些工人了,雪夜喝几壶热酒,每个人都睡得很好。夏昭衣和沈冽回去泰安酒楼时,这些工人们正准备出发离开。
同进城那样,不能一口气地来,现在亦需得分头行事,带齐昨日买妥的粮食和衣物,分批离城。
见夏昭衣回来,工人们都起身问好,纷纷叫着“阿梨姑娘”。
“我可能要晚点才回,下午或明早,”夏昭衣说道,“你们先回去,出城时注意小心,若遇上任何事情,不要莽撞,被带走便带走,一切有我。”
“没事,阿梨姑娘,我们都是从信口音!”
“对,阿梨姑娘你放心!”
“嗯,”夏昭衣点头,“我有些事,先上楼。”
季夏和和徐力坐在大堂最里面,两个人身前铺满图纸,抬头看着夏昭衣去到楼上,他们再齐齐转头看向沈冽。
沈冽正在和卫东佑说话,不知嘱咐什么。
卫东佑点头,转身朝外面跑去。
“沈兄!”季夏和抬手,示意沈冽过去。
沈冽垂眸望了眼他们身前这堆图纸,委实乱七八糟。
自昨夜知道夏昭衣不住三楼的原因后,今早沈冽出门前就叮嘱了,要将整栋楼拆了重建。
“这只是初步草稿,”季夏和自己也意识到不太行,将图纸收起,说道,“你放心,我一定将你这酒楼上上下下,忽然一新,保证看不出之前的半点模样!”
“你叫我过来是?”沈冽说道。
“那城外造得路,咱们是不是也得跟着去?”
“你们不用去,我和徐力去。”沈冽说道。
“远么?”
“算上现在下雪,徒步或许得四个时辰。”
“这么远!”季夏和有些遗憾,“我还想着去见一见你家阿梨姑娘挥斥方遒,主持大局的模样呢。”
“别胡言。”沈冽肃容。
“行行行,”季夏和说道,“不过沈兄,你快给这客栈取个名,我等下便去找人做匾额。”
沈冽朝他们一旁的窗子望去。
因屋内燃得无烟炭太多,过于热了,所以窗扇是开着的,又因恰是侧开的窗口,能隐约望到江面。
几艘舟船停泊,水面映影着天雪,江风在水天之间呼啸,长卷着荡向远处天涯。
沈冽忽觉心弦被触遇,说道:“就叫天雪楼吧。”
“这么随意?”季夏和说道。
“那叫夏和楼。”沈冽朝他看去。
“别闹,沈兄,取我名字干啥!”
“我一直觉得你的名字挺好,”沈冽说道,忽而清俊一笑,“要不你改个姓,把季换成愿。”
“什么乱七八糟的!”季夏和皱眉。
沈冽笑容变得灿烂,转身上楼。
“你家少爷哪不对劲了?”季夏和看向卫东佑。
“哈哈哈哈……”卫东佑大笑。
大堂的工人们隔上半个时辰便出发离开,每次离开都大约前后六七人。
夏昭衣一直在屋里画图。
沈冽站在四楼楼梯口,望了她的房门一阵,最终没有去敲,回了三楼卧房。
与此同时,陈韵棋在大雪里叩开了邰府的门。
开门出来的仆妇瞧见是她,想起今早的事,不想让她进屋,可又有些于心不忍,说道:“外面天冷,陈小姐先进来。”
让陈韵棋在院内的檐廊下等,仆妇去找白清苑。
自夏昭衣和沈冽离开后,白清苑一直在那呆坐着,没有挪动半分。
听闻陈韵棋来了,她缓缓抬起眼睛:“……她这个时候来找我?”
“嗯,她穿着单薄,嘴唇都冻紫了。”仆妇怜惜道。
白清苑听着也觉恻隐,淡淡道:“让她进来吧。”
屋内的炭仍很滚烫,陈韵棋迈过门槛进来,看向还未收拾的两盏茶杯,再看向白清苑。
“姨母,府上来了贵客?”陈韵棋小声问道。
“嗯。”
“姨母……似乎心情不佳?”陈韵棋看着她的面色。
白清苑振作了下,冲她挤了个笑容:“没,没什么,你来找我是……”
丫鬟送来参茶,同时将夏昭衣和沈冽的茶盏收走。
两杯茶水已冷,未曾被他们碰过半下,陈韵棋看着丫鬟端走,转向白清苑。
一眼能看出白清苑在强颜欢笑,陈韵棋不敢多问发生了什么,在心底斟酌言语后,将自己的来因说清。
她的声音本就很轻很细,尤为柔和,加上家中变故,近来说话越发没有底气,小声说完后见白清苑睁着眼睛望着雪地,一时分不清对方有没有在听。
“……白姨母?”陈韵棋说道。
白清苑抬眸朝她看去:“嗯。”
“我说得这些,姨母可听到了……”
白清苑脸上露出为难神情,转而眼眶变红,望回外边的雪地。
安静一阵,白清苑开口道:“别去找她,她不会想见你的。”
“姨母说得是谁?”
“便是你想找的那个阿梨姑娘,”提及她的名字,白清苑脸色都变白几分,“她不会帮你的,不仅不会帮你,甚至还会将你押送官府,你别找她,今后也别找我……”
陈韵棋愣了,一双美眸微微圆睁。
“姨母,她同你提起我了?”
“你,你别多问了!”白清苑说道,顿了顿,她转眸朝陈韵棋看去,“贤侄,不是姨母不肯帮你,姨母如若孑然一身,定什么都帮你,豁出命也可以助你。可是,我有家,有丈夫啊。”
“你是担心,她会迁怒到邰先生身上……”
“你走吧,我什么都不能帮你了,她手眼通天,怕是你现在来这我,她都立即知道了。”白清苑颤着声音说道。
“为什么?”陈韵棋不理解,“我未曾得罪过她,她何以这般待我?”
“你助你父亲逃走,我也助了!”白清苑激动道。
陈韵棋再度懵了。
白清苑平复心情,闭了闭眼,再度睁开后,冷静地看着陈韵棋。
“贤侄,我给你一些银两,你带着你母亲离开吧,离开从信走得越远越好。”
“如今冰天雪地,能往哪儿去……南边战乱,北边的人又在往南逃。姨母,那阿梨姑娘不是个好人吗,她会这么铁石心肠,不帮我吗?”
“你怎还不明白,她不仅不会帮你,更会直接将你送去官府!”
陈韵棋面色惨白,手中捧着的热茶仿佛顷刻变冷。
“你走吧,”白清苑不敢再看她,唯独自己又心软,“今后能不找我,便别来找我。”
屋内的丫鬟仆妇们都不敢出声,众人的目光小心打量着客座上的少女,她像是反应不过来,一张俏脸失了血色。
不知过去多久,她才将参茶放回去,有些局促地起身,冲着白清苑福礼。
“韵棋谢过这些时日,姨母对我和母亲的照顾……”
白清苑没有看她,侧容冰冷。
陈韵棋抿唇,抬脚朝外面走去。
雪花纷扬降下,她拾起倚在门外的伞,没再回头,快步离开了邰府。
时至未时,酒楼中的工人不剩几个。
卫东佑,徐力,季夏和还有翟金生都在楼下大堂,四人一起商讨酒楼装修的事。
今早翟金生便出门去找工匠师傅们了,已谈好开工的时间,就算冬日,工匠们也愿意干活,着实缺钱。
夏昭衣和沈冽一直在楼上,期间徐力偷偷去楼上瞄了眼,发现一个在三楼,一个在四楼。
翟金生沉默,季夏和摇头,卫东佑不能理解为什么向来果敢决断的沈冽不说清楚。
“你不懂。”已经懂了的季夏和拍一拍卫东佑的肩膀。
“季公子之前不是还非得撮合吗?”卫东佑说道。
“是啊,我被他拉去后院说通了。”季夏和指指翟金生。
“一,如若阿梨姑娘不喜欢少爷,少爷一旦说出口,反致他们之间的交情于奇怪之地。届时覆水难收,再好的交情也回不去了。”翟金生说道。
“那二呢?”
“二,”季夏和抬眸朝上边看去,“咱们这群人,包括沈兄,不都是流浪汉吗?”
卫东佑一愣:“咱们,流浪汉?”
“寻常女子便算了,”季夏和抬手一拍卫东佑的肩膀,“这可是阿梨,眼界比咱们这些大男人都还高呢!沈兄除了钱,还有啥?”
卫东佑似懂非懂,唯独听明白一点:“的确,阿梨姑娘不是寻常女子。寻常女子,哪个敢说造路便造路,捋起袖子便去干了。”
“可是,”徐力道,“少爷总也不能这样一直拖着吧……”
“这还叫拖吗?”翟金生皱眉,“咱们这次来从信,不就是因为少爷想见一见阿梨姑娘么。”
“慢慢来吧,”季夏和轻叹,“徐徐图之,也就咱们操碎了心。”
话音落下,听得楼上传来房门打开的声音。
吱呀一声,很轻很轻。
四人立即正襟危坐,对着桌上图纸一本正经的指指点点,一通胡说八道。
也不知下来得是谁,反正肯定是当事人之一。
脚步比开门声还轻,略显轻盈。
“一定是阿梨。”季夏和用气音说道。
“少爷咋没跟着出来。”卫东佑费解。
“很快,信我。”季夏和说道。
“阿梨姑娘来了。”徐力忙道。
“咳咳!”季夏和轻咳一声,指着图纸,“这根木头啊,我认为它不像木头。”
“它,它是图纸,画上去的。”卫东佑结结巴巴地赶紧说道。
“哦……”自知失言的季夏和忙道,“那看看这个角落,我觉得这里的雕花可以仿照前朝的那个什么皇帝派给什么大臣去走访民间……”
夏昭衣好奇他们在干什么,下楼梯时乌黑雪亮的眸子落在他们的桌上。
这时,听得楼上又传来开门声。
季夏和露出得意神情,冲卫东佑扬了扬眉。
夏昭衣停下脚步,转眸往后面看去。
看到沈冽高大挺拔的身影徐步下来,夏昭衣冲他一笑。
“沈冽,我得走了,”夏昭衣说道,“你自探州跋涉至此,我本想明日再回去,但是……”
“我能陪你去吗?”沈冽打断她,语声温和。
“你要陪我去?”
“嗯,我想去见识一下。”
“倒是也行,但是路途遥远……”
沈冽淡雅一笑:“阿梨,能有探州至游州远么。”
“这倒也没有。”夏昭衣莞尔。
不同于夏昭衣带人进出城门都要分开行事,沈冽他们这次进城,是骑着马大摇大摆地进。
一群贵气逼人的年轻儿郎,一声不吭,已令城门郎吓坏,哪敢多问。
季夏和的坐骑也是宝骏,现在提出要借给夏昭衣,同时想着经此一别,他日相见又是山遥水阔,季夏和话便多了不少,问夏昭衣打算何时南下。
“我要往东,”夏昭衣笑道,“南下不知。”
“往东?找李乾么?”季夏和问。
“嗯。”
此次下山,师父曾问她是北上还是东去,她选择得便是东去。
但北元的物资辎重却成难题,她经衡香北上来游州,为得便是寻一条运输之路,但乱世中的路着实难觅,干脆便自造了。
季夏和又问了一堆,还问及宋致易那边的悬赏。
夏昭衣颇有耐心,逐一回答,沈冽在旁却听不下去:“你若在学堂上这般求知好问,也许现在已成大家。”
“那我现在还真有几把刷子,”季夏和洒然一笑,“本公子风流倜傥,学富五车,在整个醉鹿,我那文章和骑射本领,那可是一等一的。”
“阿梨姑娘,你看看他,”徐力说道,“要不,阿梨姑娘考一考季公子?”
“考?”夏昭衣说道。
“对!”
“是啊,李姑娘,考他!烤熟他!”卫东佑说道。
夏昭衣笑道:“学术无可考也,辩一辩倒是可行,但我眼下匆忙,没有时间。”
“既然季兄想卖弄,不如写篇文章,”沈冽说道,“杜轩得闲便喜搜集四方文章,整理成文集,便看看你的文能否如他的眼。”
“那肯定没问题!”季夏和嗤声,“我满腹经纶,才华横溢,妙笔生花!”
四匹骏马被自后院门外牵至前堂,沈冽看向夏昭衣:“阿梨,走吧。”
“嗯,”夏昭衣笑着点头。
同大堂众人告辞,才出得门外,便觉寒风凛冽,不过一道门的距离,却似冰火两重天。
季夏和他们都起身送至门口,瞧见少女上马身姿利索干净,季夏和忍不住又得夸上几句。
夏昭衣戴上兜头的风帽,于马背上回身,一抱拳:“他日再见!”
“阿梨姑娘万事顺遂!”翟金生同样抱拳。
客栈门前没什么人,夏昭衣和沈冽策马离去,徐力和康剑则故意跟他们保持距离。
长街白雪皑皑,听到马蹄声,偶尔会有人探头出来张望,目光落在这一男一女身上,忍不住多瞧几眼。
一直到离开从信府,他们都没有说话,城门守卫见到他们,同样不敢拦,天雪之下的年轻男女,一看便不是好招惹的贵胄人家,便任由他们走了。
大雪虽大,城中的马蹄痕迹并没有立即被抹去。
陈韵棋撑着伞,从巷弄出来,目光无意识地自这些马蹄印上淡淡扫了一眼,垂头往前面走去。
但偏就那么巧,她所去的这些街道,全有这马蹄痕迹。
直到快到江边的长街,才见大雪所覆。
江上的风尤其寒,她看着沿街尽头出现的那座高大客栈,渐渐停下脚步,目光变得悠远而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