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跟着夏昭衣回庭院,到看她进屋后,詹九爷和杜轩才松一口气。
回过神来看到彼此,詹九爷的眉头却又皱起。
杜轩摆摆手,困倦道:“将军亦一路未睡,去休息吧。”
詹九爷欲言又止,欲说还休,最后一拱手:“都休息吧。”
但待转身,詹九爷忍不住了,又回过身去:“等等,杜先生!”
“嗯?”杜轩回头朝他看去。
“这个,女子学堂的话,”詹九爷犹疑道,“咱们青香村还没个男子学堂呢,总不能有女学而无男学。”
“那你办啊。”杜轩说道。
“呃,这个办学堂的话,”詹九爷不太自在道,“杜先生,你看,要不咱们先建个男学堂?女学堂的事就暂时搁置一下,毕竟咱们青香村男丁多啊,那女子们连祠堂的族谱都难入,她们简单认个字就成。”
杜轩明白过来了,皮笑肉不笑的一弯唇:“将军啊,阿梨是姑娘嘛,她说得就是女学。”
“可是……”
“若是女学办好了,男学还没开,就让村里的男娃娃们在外头蹭听吧,”杜轩拍一拍詹九爷的肩膀,“没事的,若是再遇上不懂的,便直接去问女娃娃们,她们热情大方,全是热心肠,一定会教他们的。”
詹九爷叹气,知道没法说下去了。
青香村的炊烟袅袅升起,白烟带着大米的浓香,随东风飘荡而来。
钟乾坤坐在方石上,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匕首,面容阴沉恐怖。
周围的人不敢说话,气氛非常安静,风声都变清晰,一阵风声似一片嘲笑。
约半盏茶过去,脚步声匆忙传来。
钟乾坤回过头去,起身忙道:“人呢!”
“他,他们真的不见了!”来人跪地,颤声说道,“我问了个遍,最后一次见到谢忠和他那随从的人,都是丑时左右了!”
“混账!混账!”钟乾坤大声骂道,“真给跑了!将我们害得这么惨,就跑了!跑了!?!!”
“但是,那个钱奉荣还在。”来人又道。
钟乾坤一顿:“他没随他们一块走?”
“对,他对此似乎不知情,也在发火,打伤了不少兄弟了。”
“带我去看看!”钟乾坤忙道。
钱奉荣怎么都不肯相信谢忠就此将他抛下,醒来后找人问了个遍,越问越暴躁。
钟乾坤赶去时,他正抓着一个人的衣领朝一旁丢去。
真的就是丢。
那么大的一个成年人,虽然瘦骨嶙峋,可好歹也有份量,在钱奉荣手中,却就如软绵绵的一包沙。
钟乾坤上前:“钱壮士!”
手才触到钱奉荣的肩膀,被钱奉荣反手一个对折,钟乾坤“哎呀呀”地叫起来:“钱壮士,是我,是我!”
钱奉荣侧头看他一眼,将他一把推开。
几个男人赶紧扶着钟乾坤,才没让他摔滚在地。
“钱壮士,”钟乾坤来不及站稳,便上前说道,“他们当真走了吗?”
“走了。”钱奉荣压着怒火冷冷道。
“那,钱壮士,莫不如你便留下。”
钱奉荣像是没听到,一身怒焰,杀气腾腾。
“也不是我们对不住你啊!”钟乾坤又道,“对不住你的,是他们,我们这还将你奉为上宾呢!”
这句话,让钱奉荣的脸色终于稍微转晴。
他再度回头,朝钟乾坤看去。
“钱壮士,我们是要打江山的,既然你来这了,不定便是咱们的缘分,日后若大业能成,你就是开国大元帅!”钟乾坤又道。
钱奉荣看着他,又朝其他人看去。
“呵。”钱奉荣面无表情,阴阳怪气的冷笑。
他是跟过田大姚的,田大姚那军队是什么配置,这些人又是个什么鸟样。
说他们能打下江山,能成大业?
钱奉荣宁可相信明天太阳自西边出来。
不过,他现在很想要女人,真的想。
“你们这儿,真的一个婆娘都没有?”钱奉荣问道。
钟乾坤为难,点了点头。
“婆娘都哪儿去了?”
四周一片安静,没人说话,钟乾坤也沉默。
风吹日晒,风餐露宿,这么久下来,哪怕钟乾坤是一个极度爱干净的人,也面黄肌瘦的可怕。
他略显晶亮的双目,微微垂着看前面的地,眼神很复杂,有几丝阴狠。
“婆娘呢?”钱奉荣又问。
“都死了。”钟乾坤终于开口。
“咋死的?”
钟乾坤身后的一个男人也开了口:“有些病死,有些饿死,还有一些……男人们饿肚子了,能咋死?”
钱奉荣瞪大眼睛:“你们他娘的……”
“该那狗曰的青香村!”
“就是!是他们害得我们没饭吃!”
“没女人,你们受得了吗?”钱奉荣叫道,“你们来上十个,在我跟前还不如一个婆娘!”
说着,他朝钟乾坤看去,叫道:“我要女人!我不管你怎么办到,你去给我找一个,我现在就要!小的老的我都要!”
他的话音方落,遥遥传来声音:“军师!军师!”
两个男人大步从前线跑来,气喘吁吁:“军师!!!”
钟乾坤忙走去:“发生何事?”
“军师,青香村里跑出来二十个男人,说要招人!”
“招人?”钟乾坤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青香村的人要招人?”
钱奉荣推开他上前:“他们要招什么人?”
“说是去干活的,给饭吃,给粮食,还给银子,还有睡觉的地方!”
“这么好?”旁人叫道。
“对啊,给我们饭吃?”
众人瞬间议论开。
钱奉荣看向钟乾坤:“你们当时说那村子里面的美人多,现在要招人,岂不可以借风?”
“不可能的!”钟乾坤叫道,“你们都别吵了,那是骗人的!他们看中了我们饿着肚子,想把我们诱骗过去,一个个杀掉!”
“他们说不是,”从前线跑回来的男人说道,“他们说他们的活多,所以……”
“你给我住口!”钟乾坤伸手指着他,“你们两个人是叛徒,帮着他们传话,在这里蛊惑人心!来人!把他们两个人拖下去杀了!”
“不是啊!”两个男人忙跪下,“军师,我们就是传话,把他们说的话说出来!”
“这些都是他们说的!不是我们说的,他们亲口说了有很多吃的可以给我们,快入冬了,还有厚衣裳可以……”
钟乾坤一步上前,手里的匕首出鞘,朝着他说话的嘴巴直接刺了下去。
“你给我住口!”钟乾坤面目狰狞,不大的一双眼睛圆瞪,“我说过了,叫你们给我住口!!!”
大口大口鲜血从惊惧的男人口中涌出,喉咙一卡一卡,喘不了气,发不了声,很快,他在极大的痛苦中死去。
周围的人都退开数步,愣愣看着他,再看向钟乾坤。
和这个男人一起回来的同伴,吓得当场退远。
“谁敢去!”钟乾坤叫道,“骗你们过去是要杀了你们的!我们和他们那是你死我活,水火不容的血仇!我们杀过他们的人,他们杀过我们的人,他们还养我们?你们做梦呢!蠢货!去,都去!!!”
他连匕首都不想拔出来了,转身离开。
一整日,钟乾坤都惊惧不定。
不时有人跑来,说青香村又派人出来招兵买马。
那些人的口号一个比一个洗脑,甚至还有写满文字的纸,上面的字歪歪扭扭,被揉作纸团,像雪花一般扔来。
钟乾坤识字,前线的人带回好几个纸团,钟乾坤看完撕个粉碎,气得又想杀人。
齐帝坐在他旁边,对青香村的行为没有半点看法。
他甚至觉得对方招人也是个不错的主意,他们本来就嫌人多,僧多粥少,现在有人可以收留多余的,多省事。
不过他不敢发表这个看法,谁都看得出,钟乾坤极其在意青香村的招兵买马。
到后来,前线的人不敢回来触霉头,直到有饿坏的人真的想跟着青香村里来的民兵们离开,钟乾坤彻底坐不住了。
他带人赶去前面,遥遥听到有人大声说话,近了以后可以听清话中内容。
“……包吃包住,入冬还有暖被,来干活勤快的!不勤快的不要!”
“来啊!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有活干,有饭吃,你们犹豫啥呢!”
特意选出来的这几个男人,说话声非常洪亮,情绪饱满,极富感染力,钟勤坤听到大口吃肉时,自己都觉心动。
来啊!
快来!
来吃肉啊!
……
钟乾坤咬牙,拨开人群冲上去,指着对面几个男人:“把他们给我杀了!”
话音还没落下,那几个男人掉头就跑,跑得飞快。
夕阳将天地烧得红通通的,男人们健步如飞,边跑还边大声叫:“想要跟我们跑得一样快,得吃肉才行!”
“来我们村子里,给你们肉吃!”
钟乾坤气得发抖:“青香村!青香村这帮贱畜!”
“先生,”小随从站在远处,有些吃惊地看向一旁的谢忠,“青香村怎么忽然变了?”
谢忠也觉纳罕,遥遥望着夕阳下的恬静村落。
之前那一战,他便觉得这个村子不简单,今天一整日的热闹看下来,他越发肯定心里的猜测。
“这个村子一定有高人坐镇,”谢忠说道,“倒是想去会一会,是何方神圣。”
“先生,咱们的时间不多了,”小随从担忧道,“从信那些兵马南下时一定会经过这里,他们不会放过这些流民,说不定,咱们只剩三天不到的时间了。”
谢忠点头,右手习惯性的揉搓着自己左手的手背,说道:“是啊,咱们的时间,紧得很。”
青香村的这番宣传,哪怕入夜后都在进行。
钟乾坤根本顾不上去想如何反扑,如何报复回去,他被焦虑占据身心,连睡觉都无法安宁。
原本主动权一直在他们这边,眼下他们彻底被动,由着对方反过来欺负。
再度被噩梦所扰,钟乾坤疲惫不堪地坐起,抬手揉着额头。
外面传来钱奉荣骂人的声音,钟乾坤皱眉,起身走去。
钱奉荣一见到他出来,上前抓着他的衣领:“为什么还不去打那村子?!”
钟乾坤双脚离地快半尺,艰难地抓着自己的衣领:“钱壮士,没,没法打啊!”
“没法打?那你们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去南边啊!带这么多兵马去南边,谁能抵得住?往南边就有女人了!”
“不,不甘心啊!”钟乾坤忽然哭了。
如果早知道留在这里会是这样的局面,他定早早带人去南边。
谁能知道青香村这么坚挺,能耗他们这么久?
“钱大哥,”一旁一个男人上前,“男,男人可以吗?”
“什么男人?”钱奉荣朝他看去。
“不一定非要女人,男人也可以的……”这个男人说道。
钱奉荣愣了一下,很快明白他的意思,张口便大骂:“滚你娘的,爷没那癖好!洗干净你的屁股,滚!”
“不是我,不是我的屁股!”男人叫道,“他们有专门的屁股!”
“滚!!”
钱奉荣将钟乾坤砸了过去。
齐帝带着人马赶来,见此情况,掉头准备离开。
“你给我站住!”钱奉荣叫道,“我要去找婆娘,你陪我一起去!”
“朕是皇帝,”齐帝看着他,声音发抖,“朕给你其他人,你要他们去……”
说着,颤颤巍巍将旁人往前推。
钱奉荣看着他,再看向那边的钟乾坤,一声暴怒,气得要死。
“谢子诚!”钱奉荣对着空气怒道,“别再让老子看到你,老子宰了你!!”
一列长长的火把队伍,此时正沿着青香村后面的山道,往后山走去。
老佟和武少宁走在前面,夏昭衣和支长乐,还有杜轩跟在后边。
一路走,一路聊着青香村山势的一些概况。
到山涧分路口时,支长乐的脚在原地踩踏好几下,说道:“阿梨,这段路可见成日被人踩过,比原先好走许多。”
“距离咱们来去,也快两个月了。”夏昭衣说道。
“是啊。”
“可真快,”杜轩在旁叹道,“距离我和少爷一别,也许久了,我很少和少爷分开这么久。”
夏昭衣莞尔,朝杜轩看去:“说来,自昨日见面到现在,杜大哥很少提及沈郎君。”
呀,被你发现了呢。
杜轩眼神游离,心里嘀咕。
“嗯,是啊……”杜轩点头,“一共也就三次吧。”
“你还算着呢?”老佟回头说道。
夏昭衣说道:“是四次。”
“……”
顿了顿,老佟说道:“阿梨就是记性好,对吧?”
他寻找认同感地看向其他同伴们。
男人们嗯嗯啊啊的点头:“对……”
杜轩赔着笑。
临行前,戴豫特意叮嘱他,让他别刻意在阿梨面前提及少爷,尤其不要挂在嘴边夸。
杜轩不太舒服,但是又觉得戴豫说得有道理。
时不时提,肯定会惹人烦,他非常了解自己一开口就停不下来的毛病,干脆便能不提就不提,欲擒故纵也蛮好。
这不,阿梨自己提了呢。
“算起来,阿梨也很久没和我家少爷见面了呢。”杜轩说道。
“嗯,”夏昭衣点头,“不过也还好,不算多久。”
相比之下,她跟二哥分开的时间要更久。
杜轩所说的那句话,他跟沈冽从未分开那么久,忽然勾起了她对兄长的想念,她与二哥,也从来没有分开这么多年。
不过多少也是万幸,比起曾经所以为的生离死别,也确切经历过的生离死别,二人现在都还活着,已经知足。
“不算多久……吗,”杜轩看着她,“其实,挺久了啊。”
少爷那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都过去几百个春秋了呢。
夏昭衣笑了笑,没接这话。
杜轩心中颇觉失落遗憾,最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现在看来,还真如此。
想开口问问她,女子到了一定岁数,多少会考虑婚配问题,她有何打算。但又觉得,这类话问在她身上,似要将她拉入俗世一般,宛若亵渎。
杜轩挠头,看吧,还是不提及的好,一提及便变得小心翼翼,唯恐行差踏错。
沿着山道一直往上,火把所照之下,道路越渐平稳好走。
杜轩惊讶:“这路好顺畅!”
不止是他,支长乐亦讶然:“阿梨,这路太好走了。”
“翻过土,再用木桩打的。”夏昭衣说道。
“对,”老佟笑道,“阿梨走时叮嘱的,这一片的路全用木桩敲打过!”
“那得多大的木桩?”杜轩问道。
“很大,”老佟指指上边,“上去便看到啦!”
支长乐用脚又多踩了数下,大觉欣喜,看向夏昭衣:“阿梨,我明白你为什么说那些路都不是问题了,真的不是问题!”
她所选的三条大道,特意避开了坚不可摧的高山岩石,却仍荆棘遍布,有着大量的丛林溪泉和荒路古林。
现在有这开路之法,他们可以披荆斩棘,一往无前了。
支长乐想到她所说的话,靠自己的双脚去行走,靠自己的双手去创造,看着跟前这个脸庞尚显稚嫩的少女,支长乐忽觉眼眶发酸。
山上一直有人,这个点已不忙,但睡着的人并不多。
当初拓平的大空地上起了一座占地辽阔的高厂,工人大多数睡在里面的北区,现在很多人正在玩牌,有几个人在另一头的半山上烤野味,香气四溢。
五台十伤仪摆在外面,上边各搭着高木棚子,用以防风防雨。
十伤仪对面的空地上堆积着大量的木头和铁具,几个保管人员正在巡逻。
越往上,路越好走,瞧见夏昭衣上来,那巡逻的三男二女愣了愣,忙快步走来。
“阿梨姑娘!”
“阿梨姑娘!”他们纷纷叫道。
“多日不见,有劳你们了,辛苦。”夏昭衣笑道。
“不辛苦不辛苦!阿梨姑娘,我们开始造路了!”一个妇人说道,声音中气十足。
支长乐有些诧异地上下打量她,再打量其他人。
老佟挨过来,低声说道:“是不是觉得这气质模样完全变了?”
支长乐点头:“这才一个月,都快不认识了。”
“别怕,其他人还是老样子,就这几个变了的才提拔上来做监工和管事。”老佟说道。
“可见也是他们自己的造化。”支长乐说道。
老佟皱眉,后退一步,上下打量支长乐。
“干嘛?”支长乐瞪他。
“你这次跟着阿梨出去了一趟,回来怎么整个人变了样子,”老佟不悦道,“你受啥刺激了是不?”
支长乐沉了口气,摆摆手:“日后说。”
“不成,现在说!”
“阿梨姑娘!阿梨姑娘!”山下这时传来大声叫唤,非常焦急。
正在和那几个保管人员说话的夏昭衣回过头去。
来人声音很远,叫得费劲:“阿梨姑娘,杜先生!那些人又打来了!!”
声音在空灵山涧回荡,因而咬字变得模糊,听得也费劲。
“打来就打来呗,”老佟说道,“跟昨日一样不就好了。”
“不对!”杜轩面色一变,“这是康剑的声音!”
“是康剑!”武少宁也道。
“阿梨!”杜轩看向夏昭衣,“若非急事,他们不会这样大呼小叫!”
“那看来便真的出事了!”老佟皱眉,“咱们这才上来,他娘的,那帮混账!”
“走。”夏昭衣说道。
青香村东村前头,许多房子燃着大火,村民们慌忙救火,更多的人手则不得不去抵抗那些正往村里冲击而来的流民兵。
跟之前那次一样,这些流民兵被人逼着往前送死,更勇猛高大的兵马在后面等着青香村中这些人精疲力尽。
康剑遥遥看到山上有火光下来,便没有往上跑,等夏昭衣和杜轩出现在视线里,他忙大声说道:“先起了火,各个地方都起火,等人救火的时候,他们忽然冲过来了!”
“那便是有人潜入村中放火,”杜轩步伐很快,边道,“那就是青香村的防守还不够严谨。”
“现在很乱!村中这些火一起,村民都乱了,对方士气大振,攻势变得非常迅猛!”
“干!”杜轩骂道。
“宰了他们!”老佟也叫道。
“要么是身手一等的习武之人,要么是受过专业军事训练的军人,”夏昭衣说道,“青香村的防守对付外面那些流民而言足够,能悄无声息潜入进来的,绝不是善类。”
青香村前面的数排房屋在大火和哀嚎哭声中倾垮,火势朝村中快速蔓延。
杜轩让支长乐和老佟带人去帮忙救火,他和武少宁还有暗卫们去村前拦住流民兵的进攻。
沟渠外的战况对青香村而言暂时有利,詹九爷用得是之前的办法,只是民兵们分心着实严重,导致这边不断有突破口,已造成不少死伤。
又一排屋宇倒下,木屑尘埃在烈火中飞驰,屋主们嚎啕大哭,瘫软在地不起,村民们拉着他们往后面跑去,有人大喊去保护祠堂。
祠堂就在村口方向不远,火势太猛,尘烟陡卷,就快烧过去了。
詹七爷和几个乡绅一起在救火,被呛得连声咳嗽。
在村子西边,林双兰和冯安安她们正带着村中幼童和年迈的老人们朝后山方向跑去。
白五娘焦急跑上来:“刘老太爷不肯走,他说死也要和他的屋子死在一起,我们怎么都拉不动!”
林双兰一跺脚:“这都什么时候了!我去看看!你把这些小兔崽子带去道观!”
“嗯!”
两位姑娘分头行动,在她们东面半里处,夏昭衣在一个角落的老人尸体旁停下。
尸体挨着土墙,还有余温,身上没有伤口和血,夏昭衣的手探上他的脖颈,沿着断裂扭曲的骨头按去。
被人从身后偷袭,活生生拧断的。
林双兰跑到祠堂前头。
火已经快烧过来了,固执的刘老太爷便是赖着不肯离去。
虽说一把岁数了,可是他个头高,体量重,姑娘和妇人们着实拉不动。
林双兰焦急过去一起劝,刘老太爷闭着眼睛,像是听不到,不时抬手将她们往前面推去,示意她们走。
“你们干什么呢!”支长乐提着一桶水过来骂,“火都要烧过来了,快走啊!”
“刘老太爷不肯走!”林双兰回头朝他看去,哭道,“怎么劝都没用!”
“走啊,老头子!”支长乐叫道,“着火了啊!”
刘老太爷还是闭着眼睛,谁来也不好使。
“妈的!”支长乐将手里的水桶往旁边一放,大步走来便将刘老太爷往自己的肩膀上扛去。
刘老太爷立马反抗。
支长乐完全没料到这个大爷这么重,劲头还挺大,他未出全力,一下子被推得踉跄。
“哎!”林双兰担心地叫道。
支长乐骂了一声,一把起身过来。
刘老太爷继续反抗,一招就被支长乐制服。
“老东西,跟我走!”支长乐将他往外面拖去。
刘老太爷余下的反抗再没半点用,最后支长乐一咬牙,直接把这老大爷抓起来扛在了自己的肩上。
“哇!!”
“这劲儿大呀!”
“这太壮实了!”
妇人和少女们发出叫声。
林双兰愣愣看着支长乐的身影,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
她垂下头,不知是大火使然,还是什么原因,脸上滚烫滚烫的,心跳越来越快。
刘老太爷被支长乐一路往后面扛去,林双兰大步跟去。
老头子一直骂骂咧咧,还抬手打支长乐的脑袋,气得支长乐停下时差点把他往地上扔。
好在知道老人的身体不经摔,支长乐还是忍住了。
将老头子往地上一放,他转身要走,忽然听到很奇怪的动静。
老人还在骂,支长乐回头怒斥:“给老子闭嘴!”
“你!你说你是谁老子!”刘老太爷气得抬手打他,“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畜生,我像你这般岁数时……”
林双兰一把上前,捂住他的嘴巴,不想让他再出声,因为林双兰也听到了那个动静。
刘老太爷自然不让她如愿,抓着她的头发扯打。
“是这边!”支长乐叫道,抬脚跑去。
林双兰也想跟去,但唯恐刘老太爷跑回去,只好留下,就地跟刘老太爷推攘了起来。
越近,支长乐将这个动静听得越仔细,是女孩子的呼救声,还有一个男人非常恶心的碎碎念。
是个男人都明白这些动静意味着什么。
支长乐瞪大眼睛,妈的!
他加快脚步奔去,一脚朝院门踹去,院门被从里面紧锁,支长乐连踹数下,终于将门踹开。
里面的动静戛然而止,但很快,男人似乎更兴奋,同时女孩被手掌捂着的嘴巴发出更凄厉绝望的哭声。
地上躺着两具尸体,支长乐跑过院子,冲入屋宅,连踹数下,屋宅的门却不仅上了木栓,还被一个大柜子挡住。
支长乐最后踹开窗子,昏暗光线中,床上一片乱象,支长乐怒骂:“混账!”
床上的男人亦暴怒。
他知道有可能会被人打断,但没想到被打断得这么快,兴起之时的快意一扫而光,在对方破窗的同时,他裤子一提便朝窗户冲去。
看清对方高大的体魄,支长乐脑袋一懵,熟悉强烈的恐惧再度迎面而来。
是他!
钱奉荣!
支长乐甚至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钱奉荣身手利落地翻过窗口,支长乐转身就跑,跑没几步,忽然停下,回头朝钱奉荣看去。
钱奉荣本来不打算追,他还打算回去呢,看到对方又回身,钱奉荣觉得几丝熟悉,但是两次都在黑暗里,他很难想起对方。
但既然回身了,那就跟院子里的这些尸体当个伴好了!
钱奉荣朝支长乐扑了过去。
支长乐没有跑,怒叫一声,冲了回去。
沙包大的拳头朝他脸上打来,支长乐凭借身手躲掉,朝对方回击。
吸取上一次的教训,支长乐知道不能用身子去格挡,对方招呼过来的每一个招式,他只能躲掉。
可是,钱奉荣的身手同样不差,虽然体型高大,可他却该死的非常灵活。
好几招支长乐不得不抬手用前臂去格挡,换来得是骨头几乎要折断的痛。
一力降十会,而此人不仅有力,他也“会”。
绝对力量当前,支长乐知道自己会败,他只能尽力去延迟败的时间长。
但着实太难。
“砰”地一声,支长乐被踹飞了出去,撞在院中柱子上,掉落下来的时候,带起屋檐上的诸多砂砾和瓦片。
“嗯?喜欢跟老子打?给你跑你不跑,来!”钱奉荣一兴奋就喜欢碎碎念,他再度上前,抓住支长乐的衣领。
支长乐的拳头朝他脸上打去,连他自己都感觉轻飘飘的,对方抗压力度也完胜于他。
挨了一拳的钱奉荣反而更兴奋,一把朝支长乐的脖子掐去。
在就要抓住的前一瞬,支长乐用支离所教得脱身法反向去擒钱奉荣,并且用上那一招身体锁人术。
钱奉荣不知道什么是身体锁人术,但支长乐擒拿他并缠上来的时候,他再度将支长乐踹了出去。
绝对力量的碾压真的无解。
支长乐胸肋一片剧痛,喉中咔出血。
身后一阵风吹来,让支长乐迅速意识到这次被踹来的方向是在门口,如果他起身往后跑,撑着这一口气,绝对能逃出这个院子。
看着钱奉荣再度冲来,他攥紧衣袖。
不,不跑!
“来人啊!”支长乐大叫,“来人!!!”
钱奉荣一把朝他踹去,支长乐被后面的墙所挡,同时眼疾手快抱住他的双腿,将他瞬间放倒。
“支大侠!”外面踹来林双兰的声音。
钱奉荣怒骂,飞快起身朝支长乐的脖子掐去,再度被支长乐挡掉。
“你非要惹老子!”
“你惹得起?”
“嗯?惹得起吗!!”
钱奉荣的暴虐欲高涨,一拳又一拳,飞快迅猛地朝支长乐砸去。
肚子,额头,颧骨,脸颊,肩膀,支长乐用尽全力在抵抗,但很多地方都顾不上了,只能保护自己致命的关键部位,比如脖子,比如裤裆。
一下,两下……
支长乐再度被打飞了出去。
“啊!”林双兰刚到门口,发出低呼。
钱奉荣抬头看到她,怒笑:“支大侠?小娘子,来,我让你知道什么叫爽!”
说着,就朝林双兰跑去。
林双兰掉头便跑,想到支长乐还在里面,又回过身来。
一个身影这时从她身边经过,快步冲向庭院,夏昭衣看了支长乐一眼,双眉怒皱,抬头看向钱奉荣:“又是你!”
钱奉荣撞见她,一愣:“阿梨!”
“啪!”空中一道鞭响,银光一闪,夏昭衣挥出千丝碧,瞬息朝钱奉荣冲去。
钱奉荣握紧拳头,却忽地掉头,朝屋子跑去。
“不要让他进屋!!”支长乐哑声叫道。
夏昭衣身形一闪,顷刻挡在那道窗口跟前,同时扬手一挥,钱奉荣抬臂去挡,前臂顷刻出血。
“贱人!”钱奉荣骂道。
“阉人!”夏昭衣回敬。
“你!”
夏昭衣又扬手,钱奉荣顾不上了,转头朝支长乐冲去。
夏昭衣这次速度更快,伴随步伐,手中长鞭连攻。
钱奉荣忍痛攻来,同时抬手去抓千丝碧。
这个不怕痛的男人!
夏昭衣不得不放弃千丝碧,唯恐被他抓住,如上次那样迫使她松手,现在鞭子若落在他手里,走不动路了的支长乐第一个有危险。
千丝碧被夏昭衣迅速甩远,匕首出鞘,银光如碎雪般攻来。
钱奉荣对身体的弱点保护得比支长乐更好,加上个头压制,肌肉如铁,夏昭衣很难寻到机会。
以及,钱奉荣一直在防守。
夏昭衣看得出他想寻找机会逃跑,如若他进攻,说不定还能让她找到破绽,当他开始防守,哪怕做不到滴水不漏,仅凭这体型和力量,和皮糙肉厚不怕痛的特点,足够让他如铜墙铁壁。
这时,钱奉荣忽然爆吼,任凭夏昭衣刺入自己的后背,朝那边的支长乐跑去。
支长乐撑起身子,在地上后退。
夏昭衣一步挡在支长乐跟前,钱奉荣随即掉头,大步跑向院门口一直在小心朝支长乐移动的林双兰。
“啊!”林双兰惊呼,转身逃走。
夏昭衣冲过去的同时,手里的匕首朝前刺去。
钱奉荣伸手抓住院门,竟一把扯了下来,作势朝夏昭衣摔去,夏昭衣先一步避开,钱奉荣却听到外面的动静,转身朝门口闻声跑来的人砸去。
跑来的村民们个头不小,架不住钱奉荣的力量大,摔成一片,紧跟着,钱奉荣朝人群冲去。
“你们快跑!”夏昭衣叫道。
好在钱奉荣也想着跑,逃跑途中虽然也在攻击,但并没有真的伤到人命。
“帮我照顾好支大哥!”夏昭衣冲林双兰说道。
林双兰点头。
夏昭衣抬脚去追钱奉荣。
“支大侠!”林双兰朝支长乐跑去。
“里面!”支长乐朝屋子指去,“你去里面看看,别吓到她!”
“好,好!”林双兰忙点头,起身的时候又不放心,看向支长乐,“但是支大哥,你……”
“我没事!”支长乐叫道。
屋子的门根本推不开,林双兰从窗户进去。
一片黑黝黝的,她从怀里摸出火折子,等过去后看到床上的狼藉,她惊呼一声,抬手捂住嘴巴。
钱奉荣沿着进村的路快速朝外面跑。
边跑边唾骂。
他压根没想到会在这么个村子里撞见这个贱人!
自军镇司一战后,他时不时会想到自己被人压着打的窝囊。
还是个女人!
这一路从从信出来到这,钱奉荣已经做了好几次噩梦了,虽然噩梦并不会影响到他,可就是不爽,就是烦躁,就是想要将她掐死,不掐死之前,他想好好的玩一番!
贱人,臭表子!
以及,她现在还阴魂不散。
钱奉荣人高马大腿长,奔跑的速度和力量一直不弱,夏昭衣几次追上他,在他前面拦住他的去路。
后面还跟着呀呀大叫的村民,让村头的人拦着他。
钱奉荣感觉自己比之前更窝囊了。
一番苦战恶战,他又添了几道见血的伤口,这个女人在几次差点割断他的喉咙。
土坡上边的山地空旷辽阔,躲避银鞭便有大量的空间,但钱奉荣着实找不到回击的余地。
胳膊上又挨一鞭,尖锐的倒刺抽入皮肉,钱奉荣大怒:“你不是已经将鞭子扔了么!”
“谁告诉你我只有一条!”夏昭衣娇喝,再度攻去。
目光瞅见他右后方的一点银光,夏昭衣于是改变方向。
“砰”地一声,钱奉荣一脚踩中地上的捕兽夹,正是青香村村民们设在这边的陷阱。
夏昭衣手里的长鞭紧随其后,钱奉荣于混乱中抓到一块长木朝她拍去,趁她避开之时,他双手抓住捕兽夹,一声爆吼,捕兽夹被他用力掰开。
“这就想对付我?”钱奉荣抓起破成两瓣的捕兽夹,抬手朝夏昭衣砸去,随即又拾起地上一块木板。
“臭娘们,”钱奉荣阴声道,“真以为我怕了你,给我一把刀,我能把你大卸八块!”
山野风寒清寂,夏昭衣冷冷看着他,乌黑雪亮的眸子在月色下似淬了寒光。
长途奔袭追逐,她并不是不累,但着实不想将此人放走。
钱奉荣握紧手里的木板,等着她的下一步。
看她握着鞭子站在那边,钱奉荣哈哈大笑:“怎么,你终于打不……”
“动”字还未落音,夏昭衣猛地再度冲来。
钱奉荣掉头就跑。
这里都是陷阱,他在这边和她对着来,他就是个傻子!
夏昭衣继续穷追猛打,岂料钱奉荣当真不将自己的脸皮当回事,夏昭衣本以为他要用那长方木板跟她打一架,结果他往背后插在裤腰上,一手扶着在跑,用来挡她的银鞭。
又追逐近三里,追在后面的民兵们的声音渐渐远去,已经踏入了对方的地盘。
钱奉荣边跑边扬声大叫,让人过来接他。
山下的人听到声音,顿时跑来大量流民兵。
看到跑来的流民兵,钱奉荣这才停下,后背的木板一拔,朝夏昭衣打去。
银鞭破空,撞在木板上,撞击声在夜色中粗重浑厚。
钱奉荣本以为能用木板卡住银鞭上的倒刺,将她的倒刺夺来,结果发现,那鞭子上有个机关,可以将倒刺收放自如。
“你这婆娘,倒挺会造武器!”钱奉荣边打边骂。
“我最拿手的,是让你做不成男人!”
“贱人!”钱奉荣朝她猛攻。
夏昭衣终于从进攻变为闪避和防守,忽地瞅准一个时机,她手中银鞭像是长了眼睛一般,朝他腿上被捕兽夹所啮咬的伤口攻去。
钱奉荣发出痛呼,差点跌摔在地,夏昭衣加快速度掠来,钱奉荣却着实能扛,手里的木板连甩,速度极快。
“你这腰肢这般柔软,哪个男人不心动!”
“别落在老子手里!否则老子把你绑在床上,你这辈子都别想下来了。”
“看你年岁尚浅,你尝过销魂的滋味吗?嗯?爷带你去乐乐!”
“小娘子,够贱够浪!”
钱奉荣越说越兴奋,手劲越来越大。
“在前面!”流民兵们跑来,“他们在那!”
忽的,钱奉荣手中的木板被夏昭衣一脚踹碎。
银鞭朝他脸上甩去,钱奉荣快速避开,脸上仍是留下一道血口子,就在他之前被她打过的皮肉之下,甚至之前那口子都还没愈合。
倒刺撕开皮肉,鲜血淋漓,钱奉荣伸手一抹:“你这臭表子!”
他陡然伸手,忍痛抓住夏昭衣的银鞭扯来,夏昭衣当即扬刀,匕首斩断银鞭。
断裂的半截,被钱奉荣朝她扔来,夏昭衣迅疾避开,钱奉荣转身朝前面的民兵们跑去。
夏昭衣一手断鞭,一手匕首,立在原处看着他远去。
“钱壮士!”
“前将军!”
流民兵们纷纷叫道。
钱奉荣大口喘气,因剧痛而暴躁。
他捂着脸朝后面看去,流民兵们循着他的目光抬头。
天上流云层层,纱幔般拂天掠地,少女迎风而立,一身玄色束腰长衫,在月色下单薄纤细。
隔山的灯火落在她背后,铺开一片画影,她冷冷看着钱奉荣,容颜清冷俏丽,双眸如冰。
“臭婆娘!”钱奉荣叫道,“来,继续追!”
“阉人,”夏昭衣说道,“我将话放这,我不会让你死得痛快。我喊你阉人,我必让你做阉人。”
“我喊你臭婆娘,我必让你在我身下哭着求我喊我爹!!”放狠话脏话,这可是钱奉荣的强项。
夏昭衣回过身去,抬脚离开。
“你以为你多厉害,臭婆娘,你能拿爷怎么样!”钱奉荣见她离开,顿时更来劲,“那屋子里的女人可被我玩爽了!你回去问问她,爷是不是让她很快活!”
夏昭衣握紧手中的匕首和刀,恨不能将他剁碎剁烂。
“你放心!很快轮到你!老子今日所说的话,你且全部记着!”
看着少女一声不吭,越走越远,钱奉荣没再叫嚷了。
当初在来游州时,他在船上遇见她,最勾他的就是这身材和背影。
他见过睡过那么多女人,独她这背影,让他念念不忘,一度魂牵梦萦。
真他娘的让人发馋!
钱奉荣低声唾骂了一口,满嘴的血沫。
青香村的祠堂保住了,并未被大火殃及。
刘老太爷的屋子被烧了一半,好在扑救及时,没有彻底坍圮。
詹七爷派出去的几个记事们统计回来,一共倒了十七个房子,有三人被熏死烧死。
除却这三人之外,死于沟渠攻防的有九人,死于村中暗杀的有六人,其余伤者,需要根据重伤轻伤另外统计。
对方的死伤更多,才收拾完没多久的沟渠再度被新鲜滚烫的鲜血泼上,还有数十人被暗卫们活捉回来。
詹七爷亲手拎着大刀过来要砍他们,詹九爷和詹八爷忙将他拦下,杜轩也上前,不赞成他杀人。
莫五爷越看越不满,上前跟詹九爷他们吵了起来。
就在双方因为这几个俘虏吵得越来越凶时,一个民兵快步跑来,远远叫道:“阿梨姑娘回来了!”
杜轩转头让武少宁在这看着,他同詹九爷说了声,快步离开。
找到夏昭衣时,她刚接手一位村中大夫,替支长乐接骨。
支长乐伤得极重,尤其是他的肋骨,被钱奉荣踹至断裂。他嘴中一口口吐出的血沫,便是肋骨断裂后伤及了内脏,所出的血。
林双兰也在房中,房中水一脏她便立即去换,一盆清水,一盆热水。地上废弃的纱布她也立即去收拾,随时递来新的。
老佟瘫在庭院的石阶下,扑了一晚上的火,他困得连脸都顾不上洗,靠在那边呼呼大睡。
杜轩推了他几下,没能推醒,朝支长乐的卧房走去。
林双兰红着一双眼眶端着盆脏水出来,看见他问了声好,端着水去换。
“阿梨。”杜轩很轻地叫了一声。
夏昭衣没回头:“嗯,杜大哥。”
杜轩走到床边,看见支长乐这模样,他一眼便傻了。
“这么严重!何人所伤?”杜轩惊道。
“钱奉荣。”
“钱奉荣?”听着耳熟,杜轩很快回忆起,“竟是那厮!”
“杜大哥见过?”
“倒是未曾,但他所为之事,出名的我都知晓,他那脑袋,在田大姚的军部中可值钱的很。”
夏昭衣点点头,继续处理伤势,将膏药一层一层抹上。
从头至尾,她的目光都没离开过支长乐的伤口。
杜轩学过医术,也看过很多医书,生平治过不少人,支长乐这伤势,他几乎一眼断定……活不了了。
杜轩皱眉,抬眼朝夏昭衣看去。
少女侧容秀美清雅,面色平静,双手更平静,没有半分颤抖。
杜轩动了动唇瓣,什么都没说,心里面浮起一阵难过。
他看向支长乐的脸。
几次痛醒,又几次痛昏过去,现在支长乐脸上没有半分血色,额头上面全是细密的汗。
太阳穴连着颧骨这一片,整个肿了起来。
“钱奉荣。”杜轩咬牙说道。
“对了,”夏昭衣说道,“史家有个姑娘被钱奉荣糟践了,杜大哥若是不忙,请大哥去帮一帮她。”
“糟践!?”杜轩大怒,“这混账!好,我这就去,史家在哪?”
“在我的房间。”
杜轩点头:“好,我这便去!”
未走几步,他又停下,回头朝后面的少女和男人看去。
少女跪坐在那,背影挺拔,床上的男人唇色越来越惨淡。
几乎已经料到是什么结局了……
这时,却见少女拿起剪子,在一旁的蜡烛上烤,杜轩不解,紧跟着,便听“咔擦”一声,她直接用剪子剪开了支长乐的胸膛。
杜轩瞪大眼睛,心跳都跟着漏拍。
他回过身来,抬手抚着胸口,愣愣望着落在院中的月色。
只是被那画面所吓到,但他心里面清楚,阿梨不会伤害支长乐,只会全力救他。
但……他似乎快快气了。
史秀琦并没有睡,她睁着眼睛看着木板床上的房梁。
身体被撕裂的剧痛,像是灵魂深处的割裂,她浑身僵硬着,不是不想动,而是动一下就疼。
杜轩敲了敲门,很轻地在外面说,他要进来了,让她别怕。
史秀琦转动眸子看去,杜轩冲她笑笑,并未将门关上,留了半尺左右,任外面的风吹拂进来。
“别怕。”杜轩说道。
史秀琦认得他,这个男人带了很多厉害男人来村里,家里人都在议论,说他们是贵人。
史秀琦收回视线,不敢跟他对视。
“你这,还未洗澡呀。”杜轩说道。
史秀琦的手不由攥紧床单,紧跟着,手指控制不住地在发抖,眼泪也跟着直掉。
“不不,”杜轩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温和道,“小姑娘,我并非嫌弃你脏,而是你需得立即洗澡,如此身体才干净清爽。”
说完,他又觉得不对味,重新解释:“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那个畜生未必干净!”
“啪!”杜轩给了自己一巴掌。
咋说咋不对。
干脆不说了,他起身朝外走去。
恰好林双兰端着刚烧好的热水朝支长乐的屋中走去。
“大兰子!”杜轩学着村里人的叫法。
林双兰忙得两鬓全湿,脸颊通红,闻言朝他看去:“杜先生。”
“她得洗澡,”杜轩说道,“她需要清洗!”
“好,很快,我这就来!”林双兰叫道。
“不是,我是要你去陪她,我来!”杜轩说道。
把林双兰手中的水盆接来,杜轩轻声道:“陪着她就成,尽量别说话,多说多错,也不要想着安慰她。”
“好!”林双兰点头。
“等下帮她一起洗澡,不过她会很痛,你看看要不要找个帮手,否则她可能会不受控制地攻击你。”
林双兰记着了:“嗯!”
杜轩端着水准备进屋,林双兰却忽然拉住他的衣裳:“等下,杜先生。”
“嗯?”
林双兰有些害怕,不安地说道:“支大侠,他……会怎么样?”
杜轩沉默,唇瓣微动,半响,说道:“我不知道。”
林双兰的眼眶再度红了,眼泪滚落了下来,但很快,她抬手抹掉:“阿梨很厉害,阿梨肯定不会让支大侠有事的,对吧?”
“……嗯。”杜轩应声。
林双兰感觉自己要大哭了,不想被他看见:“我,我去陪一陪史秀琦,辛苦杜先生。”
“这算什么,你都辛苦一晚上了。”杜轩说道。
林双兰快步进到夏昭衣的房中,将门一合上,她贴在门背后便低声痛哭了起来。
抬眸看到床上的史秀琦,林双兰走过去:“你甭管我,我哭我的,你躺你的。”
说着,她在床边坐下,又是一顿哭。
史秀琦沉默看着她。
史家的姑娘一直以美貌闻名,这让家中姑娘们从小便总有一股骄傲,这样的骄傲,使得她们很少和村中其他姑娘们往来。
史秀琦此前跟林双兰的关系不好不坏,不算认识,也没结仇。
但是林双兰的热情和仗义,是附近三个村子都出了名的。
很多姑娘不是不想和她结交,但没有契机,很多姑娘家还腼腆,也不知从何开口。
林双兰一直在哭,喘不过气,衣裳一角被人轻轻拉扯。
她回过头去。
史秀琦看着她,眼泪也掉了下来,喑哑说道:“我们,都别哭。”
林双兰抬手要帮她擦掉眼泪,意识到自己的手脏,从怀中摸出干净的手绢在她眼角擦拭。
“不哭,都不哭。”林双兰说道。
晨风拂开新一日,林双兰在鸟叫声中醒来。
天上云层积重,地上的日光时明时暗,老佟坐在石阶上,双目布满血丝,神情颓然。
林双兰抬眼看向支长乐的卧房,再看向老佟,心觉惊恐,想问又不敢问。
她安静地经过老佟身旁,迈入他身后的门槛。
虽是日明,屋内却仍烧着火,蒸腾起一股热意,不大的房间非常难受。
杜轩和一个暗卫睡在门口,睡相毫无讲究,半口张着,偶有几声呼噜声。
支长乐的木床前,昨夜所见跪坐在那的少女,现在坐在一张方矮竹凳上,仍然在忙。
一块大石自林双兰心口跌落,还在忙,便说明还活着。
“阿梨,有什么我需要帮忙的吗?”林双兰小声说道。
“有,”少女的声音细微却冷静,“找人把他们抬走,寻一张床。”
林双兰看向杜轩跟他身旁的暗卫,点点头:“……好。”
杜轩被村里两个壮实的民兵挪到老佟的床上,还未将他摆正,杜轩睁开惺忪睡眼。
一个民兵说了情况,杜轩抬手揉了下脑袋,嘶哑问道:“她还在床前吗?”
民兵点头:“还在。”
“何苦呢,”杜轩难过,“何苦折腾一个死人。”
林双兰从外进来,险些没能端住手里的热茶。
“死人……”林双兰愣愣道,“支大侠他……”
杜轩抹了把脸,从还未暖的床上下来:“你们去忙,昨夜一役,村中大缺人手,我们这边暂先不用管。”
说着话时,杜轩看到窗前木桌上的笔墨纸砚。
老佟这些时日也在写字,他原本只认识个佟,这些年跟在夏昭衣和支离身旁,识得的字越来越多,桌上的笔墨纸砚,他日日在用。
杜轩抬步走去,看着镇纸下压着的纸。
少爷定要怪他没用了,派了这么多人手随他北上,终于找到她,却未能帮得上忙。
杜轩拾起笔,在桌前坐了下来。
日过中天,奔波忙碌于村中肃整的詹九爷来找夏昭衣,被老佟在门外拦着。
晚秋初冬的风卷着庭院里枯败的草木,詹九爷看着老佟死青的面色,担忧说道:“这可如何是好,阿梨姑娘的身体会吃不消的。”
“谁来也不会有用,”老佟无力道,“便,就这样吧。”
詹九爷无奈,又立了阵,只得离去。
傍晚再来,情况同样。
不过抬头看到屋内,少女不再坐着,弓背趴在床旁,累睡着了。
没人敢过去,稍一过去,她就醒来,觉轻的可怕,谁也不好再打扰她。
待入夜至亥时,杜轩和所有暗卫们在庭院里商议如何是好。
有人提议直接硬来,否则如此下去,她先垮了,莫不如干脆当个罪人。
老佟赶紧否决这个危险的想法。
左右拿不定主意时,听到屋内少女的声音:“佟大哥。”
“哎!”老佟忙转身过去,“阿梨!”
少女自床前回身望来,轮廓清丽秀美,唇边勾了抹释然的浅笑:“有吃的么,我饿了。”
老佟看着她的这抹笑,脚步渐停,随即巨大的欣悦自老佟眸中点亮。
他看向床上的支长乐,一日一夜未醒的男人仍闭着双目,身上被褥被整齐盖着,偶有起伏,是呼吸。
“有有有!”老佟忙叫道,“我这便去!”
回身发现杜轩等人都围在门口,暗卫给他让出条道的同时,目光从床上看向少女。
“阿梨?”杜轩的声音有些发颤。
夏昭衣弯唇,笑容变深:“他活下来了。”
庭院里顿时响起男人们的欢呼声和笑声。
夏昭衣睡了足足六个时辰,窗外的雨将她吵醒。
林双兰和冯安安坐在廊下小声背书,绵冷的雨溅落而来,清冷触感能令人意识清爽,事半功倍。
夏昭衣开门而出,两个少女起身迎来,恭敬说道:“阿梨姑娘。”
“背书呢。”夏昭衣笑道。
“嗯!”
“村中一切可好。”
“都在收拾整理,还要另搭房子,不过早上听说又有两个伤员没撑住,死了。”林双兰难过道。
夏昭衣点头:“我去看看支大哥。”
林双兰跟上来:“他还没醒,不过气色好一些了,喂他喝水,能咽得下去。”
话音落下,已至门口,她转过视线,却见床上的男子已睁开眼,有些茫然地转动着眼珠。
支长乐痛得难受,动弹不得,听到走来的脚步声,艰难地侧过头去。
“支大哥,”夏昭衣在床边坐下,“不要乱动。”
“阿梨……”支长乐喑哑说道,“我胸口好疼。”
“你哪里都疼,”诚实的少女说道,“胸口最疼,因为我对你做了几件掏心窝子的事。”
“……掏心窝子?”
“字面意思。”
支长乐小心轻叹,连这么一声叹,都觉得痛得要命。
林双兰轻轻走来,站在夏昭衣后面看着床上的男人。
支长乐朝她看去,林双兰神色微微不自在,顿了顿,说道:“支大侠,你感觉好点了吗。”
支长乐能不说话就不说话,收回了视线。
厨房灶上一直热着菜,夏昭衣吃了些东西暖胃,拾起门口倚靠着的竹伞,离开庭院。
天空雨势变大,风迎面微寒,夏昭衣往前村走去,遥遥听见祠堂方向传来的争执声音。
莫五爷和詹九爷仍在为那几个俘虏而争吵,一个非杀不可,一个誓死力保。
夏昭衣止步停了阵,没有过去,继续朝前面而去。
地上泥泞湿滑,她迈过河道,在土坡上止步。
雨水伴着泥沙,从她快及膝的马靴旁流去,她看着山下一片狼藉的沟渠,滚着鲜血的泥沙在大雨中浮起,沟渠中还有数十具尸体还没清理。
望了阵,夏昭衣眺向远处。
当初在江上跟钱奉荣第一次碰面,钱奉荣并不是孤身一人的,他旁边有个儒雅打扮的中年书生。
按照正常人的性格,被人通缉至那么高的悬赏,定绝对不会再踏足此人的领地半步。
但是,钱奉荣反而去了从信府。
夏昭衣确定,一定与这个中年儒士有关。
他深得钱奉荣的信任,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似乎还可以控制钱奉荣。
此人,也许才是关键。
小随从咬着牙,将干粮用力掰下来一块,放在小碗中烧开搅拌,泡开后洒了些许腌制的肉末进去,又煮了阵,这才端到谢忠手旁。
谢忠正在看地图,边看边摸着下巴上的胡须。
“先生,吃些热的。”
“噢,好。”谢忠侧身说道。
洞中烧着小火,木柴在火焰里脆声响着,谢忠沉声叹道:“这青香村,难办啊。”
“是啊,昨夜那般大的动静,还以为能拿下的,那几人不知是个什么来头,他们一来,这边的流民们啥也不是了。”
谢忠的视线看回地图上,神色越发严肃。
昨夜杜轩带着暗卫们的加入,是整个战局形势扭转的关键。
在暗卫们跟前,毫无战斗经验和军事素养的流民们连练手的沙包都不如,沙包至少不会跑,而这些流民被对方的杀气所震慑,顷刻大乱,落荒而逃。
谢忠当时就站在山头上,遥遥望着火海外的这一切,他也好奇这支兵马打哪儿来。
之前觉得青香村里有高人坐镇,眼下看来,还不止一个。
“先生,”小随从看到谢忠盯着地图发呆,说道,“趁热吃吧。”
“时间不够了。”谢忠说道。
田大姚的军事部署将在入冬后开始,按照时间去算,就这几天,他们往南边而来的这一支大军正好会经过东北处那个驿署。
这些流民兵马聚众于一起,人多庞杂,日后必成隐患,田大姚的大军经过时绝对不会手软。
对谢忠而言,真是可惜。
“先生之前不是说,还得看钱长益吗?”小随从说道。
“那需得时间,他这个人虽然脾气不好,但要他发彻头彻尾的大火,需得慢慢酝酿火候。”
“那咱们去浇个油?搬弄下是非?”
“突兀。”谢忠说道。
他端起冷却了一些的碗来,忽又一顿,计上心来:“倒也不然,苦肉计可以一试。便由你去,寻个机会让他知道,咱们是被钟乾坤赶跑的。”
小随从笑起来:“先生放心,我定好好挑拨!”
沿着洞穴往南侧的山坡下去,迂回几道半崖,再走个一里山路,就是这些流民兵们的栖脚空地。
雨天的山路不易下山,等到山脚,小随从都不用刻意去弄个落魄模样,直接便能登台唱戏。
穿过流民兵们稀稀疏疏的阵营,还未打听如何去见“皇帝”,雨幕中传来的喧哗动静,已为他指明去向。
越往那头,围着的人越多,不时有呼救声和围观者惊恐的叫声。
小随从挤开拥堵人群,眼前所见让他伸手捂住嘴巴。
不知发生了什么,恰好让他撞见这一幕,人群中追着钟乾坤跑的人,正是钱奉荣。
钱奉荣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两只手掌都缠着纱布,右腿跛得厉害,但这一点都不妨碍他对钟乾坤穷追猛打。
后面死伤近十人,尸首和鲜血混合在狼藉泥泞的雨地上,这些流民们的皇帝,那个叫齐帝的家伙,他惨白着脸色躲在帐篷里面。
钟乾坤边跑边求饶,但钱奉荣显然什么都听不进去,追着钟乾坤又至一片人群,所过之处,众人纷纷避让,来不及跑走的人,被钱奉荣的拳头又伤一片。
一人差点将腿脚不便的钱奉荣绊倒,钱奉荣一把抓住他,硕大拳头朝着他的脑袋便砸去。
“嫌我没用了?嗯?嫌我没用!!”
“老子帮你们干了这么多事,你们竟敢对我有怨言!”
“你们凭什么!老子因为你们被伤成这样,你们凭什么!凭什么!”
“自己不争气!我帮你们把村子都烧起来了,你们倒是自己打进去,自己打啊!!”
……
钱奉荣将满肚子的怒气尽数发泄,这个早已经被他活生生打死的人,还在被他疯狂猛捶,面目全非,血肉模糊。
小随从眼尖,眼看那钟乾坤要扒开人群逃走,他立即朝钟乾坤跑去,一把拽住他的胳膊。
“长益!”小随从大叫,“长益!”
钱奉荣一听这声音,立马抬起头来。
“小庆!”钱奉荣叫道,“可是你这厮?!”
“长益,这!这!”
钱奉荣在人群里瞧见他,还有拼命撕扯想要逃跑的钟乾坤。
“便是此人将我和先生赶走!”小随从指着钟乾坤冲钱奉荣叫道,“此人还诬陷我们,说我们自己跑了!长益,就是他!他挑拨离间我们!!坏得很!”
钟乾坤瞪大眼睛,被如此颠倒是非黑白的说辞惊住了。
“你这狗嘴!”钟乾坤抬手要去撕扯小随从的脸,“你张口便血口喷人,我撕烂你的嘴……”
话音未落,暴怒的钱奉荣一把扑来,揪住他便按在地上一个拳头。
“钟军师!”
“军师!!”
周围的男人们大呼,想上又不敢上前。
一个拳头,已让钟乾坤说不出话,紧跟着的一拳,二拳,三拳,钟乾坤除了痛感和濒死的绝望,什么念头都没了。
钱奉荣像暴怒的黑熊,将他活活打死在地。
至此,他所有的怒焰才似终于消散。
钱奉荣大口喘气,胸背剧烈起伏,回头朝小随从看去。
“长益,干得漂亮!干得好啊!!!”小随从双目明亮,举着大拇指大赞。
钱奉荣起身,朝周围的人群看去。
触及他的视线,瘦骨嶙峋的流民们下意识往后退去一步。
“他!”小随从上前,指着钱奉荣叫道,“他以后就是你们的头儿,认准了,就是他!”
流民们没说话,看着钱奉荣的目光疏离陌生又害怕。
“我?皇帝?”钱奉荣说道。
“不是皇帝!你当啥皇帝,”小随从说道,“是头儿,是他们的老大!头儿!”
“我当老大?”
“对!”小随从点头,“就是头儿!你最大!”
说着,小随从转头看向地上的尸体,又开心又激动。
前几日先生还说过,这个钟军师很快就会死,还让他猜会死在谁的手里。
还真死得这么快!
来得及了,赶得上了,在田大姚南下的这支大军来之前,他们可以把这些流民兵全部集合起来避开了!
这么多兵马,何愁大事不成!
村外局势,对流民们而言宛如变天。
村内无从得知。
夏昭衣在村前久站,极目之远,也望不到山那边所发生的“政变”。
村里有很多人寻她,找了大半个村子,才有人发现她执伞立在这里。
光与水雾在她身上交错,她纤丽身姿似淡入画中,听到有人唤她,回过头来,脸上清冷褪了几分,浮起几丝温软。
来人指着祠堂方向,说他们找她过去。
不难猜是什么事,夏昭衣平静道:“那些俘虏我要了,三个俘虏换一石米,十五个便五石米,你问詹七爷可愿做这笔买卖。”
“以米来换?”来人讶然。
“以米来换。”夏昭衣说道。
“……好,我这便回去禀报!”
来人转身跑走,脚步在坭坑里溅起一朵一朵水花。
夏昭衣握着竹伞又望了眼天边,也转身离开。
回到庭院,听老佟和武少宁在聊又派了几个暗卫去送信的事,夏昭衣收伞时顺口问了句,武少宁“呃”了声,说道:“是杜轩给我家少爷的信。”
“要差这么多人去么?”夏昭衣好奇。
武少宁不知道要如何跟她解释信息不对等之事。
先是说支长乐不行了,结果隔日晚上支长乐活了,那总得再快马派出去说一声,否则在少爷那边,支长乐不就真的撒手人寰了么。
以及,还要去衡香催促一下物资,以及衡香那边需得再增派人手。
这样一波接着一波的送信,他们也在头疼此事。
武少宁最后含糊其辞搪塞过去,说是郭家和沈家的一些事,不好多说。
夏昭衣点头,不再过问。
屋中,林双兰趴在桌上熟睡,支长乐醒着,正躺在床上思考人生。
夏昭衣过去查看伤情,支长乐像是遇见了救星,虚弱说道:“阿梨,你得把这丫头赶走。”
“为何?”夏昭衣不解。
“她烦我,我想要清静。”
“烦你?”夏昭衣点头,“好。”
“我不能说话了,我胸口疼……”
“嗯。”
伤势检查下来,没有需要重新包扎和上药的,夏昭衣让他好好休息,去到桌边将林双兰轻轻推醒。
林双兰眼圈浮着未睡好的疲惫,睁开眼睛看见是她,状态几乎立即调整过来:“阿梨姑娘。”
“支大哥不想你留在这,”夏昭衣温然说道,“我让佟大哥来照顾他吧。”
过于直接的说辞让林双兰懵了懵,她转头朝后面的床榻望去。
支长乐侧头看着她,一双眼睛像是在看一个不相干的路人。
“那,那好吧,”林双兰收回视线看向夏昭衣,“我不留了。”
她将带来的几本书收拾好,离开屋子前,忍不住回头又看向床上的男人。
支长乐正在看房梁,脑袋很放空的样子。
林双兰觉得自己的心底有一丝很轻很轻的叹息,酸涩,恼人,不由自主。
真是不喜这感觉……
夏昭衣回屋后没多久,詹九爷派了曾记事过来,同她说詹七爷并没有答应她以米换俘虏的交易。
俘虏本就是暗卫们抓的,詹七爷不想拿他们用来换她的米,但若说继续杀他们,这又等同于要和她撕破脸。
詹七爷最后只好将他们全部交给詹九爷处置,詹九爷打算先关两日,孙三还在牢里,他们一定会有话聊。
夏昭衣听曾记事提及孙三,想到孙三的神情言行,她点点头:“便听詹九爷的。”
曾记事离开后,夏昭衣继续作图。
一尺一寸在她的炭延伸,画得累了,便看一看师父亲手绘画的舆图。
窗外雨势渐静,同时天色向晚,忽听得啪塔啪塔的脚步声,有人踩着未干的地面进院子。
“阿梨姑娘呢!”来人喘着气问檐下乘凉的老佟。
“又是啥事?”老佟问道。
“流民!”来人朝外面指去,“流民来了!”
“又他娘的来!”老佟激动地站起。
“不不,”来人忙摇手,“他们是一波一波,零零散散的来,问咱们之前说的收人,还算不算数。”
“啥?”老佟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吱呀”一声,他身后的房门轻轻打开,夏昭衣出来说道:“还算数的,我随你去。”
村前被烧毁的几排废墟焦土上,聚满了闻声赶来的村民们。
有人提着刀,有人拿着长锄和斧头,愤怒的人们用极其仇恨的目光望着站在空地上的流民兵们。
詹七爷没有发话,詹九爷在一旁沉默,但渐渐已有声音叫嚷:“不同意收留他们!”
“打死他们!”
“这是血仇!”
流民兵们畏怯地站成一团,垂头望着积水的地面,不敢吱声。
随着夜色越深,明烈的大灯笼一盏盏悬上灯杆。
来报信的男人走在前头开路,夏昭衣跟在他后面穿过人群。
“阿梨姑娘来了。”男人对村里的将军们说道。
詹九爷一看到夏昭衣,一改冷漠旁观的神情,立时走来,神情几分焦灼:“阿梨姑娘!”
他将声音压得很低,同夏昭衣说,之前詹七爷虽有改口,愿意招募雇佣外面的人手,但眼下情形闹得太僵,村里的所有人都不答应。
“詹九爷,”夏昭衣说道,“我明白你的难处,但这事与青香村并没有关系。”
“什么?”
“这些人我全要,但他们除了现在误入之外,此后决不会再踏足青香村半步。我在外面招募人手,与青香村有关系吗?”
詹九爷心下一咯噔:“阿梨姑娘,你莫不是要和我们青香村分道扬镳?”
“自然不是。”
“那……”
“詹九爷,我没有时间了,”夏昭衣肃容,“我需要人手,需要大量的人手去为我开路,我当初来青香村的目的一直便是这个,而不是特意为护你们青香村而来。”
这一点,詹九爷一直都知道,他皱眉看向那几个流民兵,论起恨,他也恨的。
“我先带他们走,”夏昭衣说道,“并且我承诺,他们今后决不会再入青香村,亦不会同青香村为敌。”
她转过身去,看向那几个流民兵:“你们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