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夏兴明和简军带兵马回来。
这一阵子他们来来回回剿匪,骏马驰骋于九十里荒野上,杀得流寇们哭爹喊娘,抱头鼠窜。
伤势痊愈后的史国新非要继续去当斥候,此前便带回来消息,说经过粗略统计,夏兴明和简军所率六百轻骑兵,在这些时日,杀了至少两万个流寇。
而现在,他们于来曳星途中,遇到零星匪寇,又杀百人。
夏昭衣早起去迎,军中那些饺子一直备着,便待他们回来立煮。
夏兴明从怀里摸出三封信,前日经永武城时,特意差人去看看,新到的。
三封信望去,信封上没有沈冽落款。
夏昭衣秀眉轻蹙,旋即调整,收起信道:“辛苦夏叔了。”
夏兴明他们去休息,夏昭衣回大帐阅信。
看着看着,她的眼睛落在紫石砚台上,失了焦。
真要说是等一个答案,其实也不急。
不过,沈冽怎么就不理她了。
莫非……出事了吗?
思及他在江州的遭遇,夏昭衣心下闷涩,不过江州一事早已过去,如今再说有什么险关,应该不太可能。
沈冽何等人,也就亲近之人能依托背刺手段,令他身陷绝境。
但现在,云梁早早绝交,剩下的醉鹿也成仇人,当下沈冽,因已无软肋。
或者,别人挟持暗卫要挟他?
倒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以及,还有一处担心。
当初在衡香,赵宁提起沈冽时,说他没有逐鹿天下的野心,极大可能会选择归隐。
她当时便在想,沈冽若真归隐,他一定会为自己断好后路,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以,从那封信无音讯开始,便是……归隐?
“不可能……”夏昭衣很轻地说道。
大帐里的詹宁和李满朝她看去。
“……二小姐?”詹宁唤道。
夏昭衣抬眸望去,淡淡说道:“我好像走神了。”
“不是好像,”詹宁弱弱道,“二小姐,什么不可能呀。”
夏昭衣摇头,没有回答。
目光望回信上,她眼眸变得清明。
那个想法,的确荒谬。
不说别的,杜轩和武少宁,现在便还在游州呢。
还有那个“支爷儿”。
说来,沈冽若无野心,为什么令季夏和以“支爷”的名号去广撒网捞鱼呢。
他又不缺钱……
她一直不喜多问别人的事,现在想想,真是一个不太好的习惯。
几次说要改,似乎都难改。
但话说回来,若非隐退,那为何不回信?
夏兴明吃完饺子自外面进来,就要开口说话,詹宁忙做手势。
夏兴明顿时动也不敢动,保持抬脚姿势僵硬在那,目光瞟向案后少女。
李满和詹宁也望回去。
才清明没多久,她又神游太虚了。
半响,夏昭衣明眸轻敛,望着信纸道:“我又走神了,不应当如此。”
“二小姐知道我们在偷瞧你……”詹宁说道。
“大军约战在即,我却频频走神,”夏昭衣沉声说道,“太不应当。”
“二小姐,”夏兴明走来,“在想何事?”
“一位朋友,”夏昭衣不想继续此话题,说道,“夏叔,饺子可好吃?”谷
“好吃,”夏兴明道,“二小姐,我在流民中发现一人,有点来头,方才忘说了。”
“谁?”
“一个郑北那头的兵卒,当初郑北军攻打无曲到此,他被同伴弃下了,侥幸未死。”
“带回来了吗?”
“嗯,跟来了,饿得皮包瘦骨。”
“好好照顾,再送回去吧,他们军中自有治军之法。”
“嗯,”夏兴明点头,又道,“二小姐,还有一事。”
说完,他皱眉,有点不知道如何开口。
“夏叔?”夏昭衣低低催促。
“跟这郑北兵一块的这群流民,他们非得,非得……哎!”
“他们,如何?”旁边的詹宁被勾起好奇。
夏兴明老脸极不自在:“非得要我们要了那几个姑娘!”
说着,他不太好意思地看向夏昭衣:“我们说不要,他们令那几个姑娘站在路上拦着我们,还不给衣服穿。”
詹宁脱口说道:“竟然如此活……”
好在及时打住,看向案后的夏昭衣。
少女面色冰冷,如似三尺冻霜。
“但我们没要,”夏兴明续道,“二小姐,我们身为将军,该当以身作则,军规定遵守的。”
“这支流民,眼下何处?”
“应还在大丘湖畔,”夏兴明说道,“二小姐,你问他们是……”
夏昭衣没说话,沉默了阵,她起身自案后出来,站在贴在厚实竖版上的行军大图前。
“大丘湖,”夏昭衣的手指轻轻放上,“倒是有几条近路。”
“二小姐,使不得,”夏兴明道,“我并无要娶她们那念头。”
跟在夏昭衣身旁最久的李满平静说道:“夏将军莫多想,东家现在心中所想,定与你认为的相差甚远。”
“嗯?”
“便这条路吧,”夏昭衣纤细的手指落在地图上,忽地厉声说道,“夏兴明听令!”
声音清脆铿锵。
夏兴明被叫惯“夏叔”,这一声夏兴明,吓得他差点没反应过来。
随即,他抱拳:“二小姐!末将在!”
“速带五十人前去大丘湖,将此流民中的所有人尽数抓回。”
“……抓?”夏兴明懵道。
“抓。”夏昭衣语声肯定。
“是!末将领命!”夏兴明应道,不再多问,转身大步离去。
李满仍一脸平静。
詹宁上前,抱拳说道:“二小姐,这伙流民,可发生了什么?”
“定发生了什么。”夏昭衣回道。
詹宁有些听不懂。
这时夏川从外面大步进来:“二小姐,那边又派人来了。”
夏昭衣淡淡道:“交给张稷。”
“这次不一样,”夏川皱眉,“军士叛乱,这次……把陈伟的脑袋送来了。”
“……”夏昭衣朝他看去。
“二小姐,那头颅,是直接扔了还是……”
夏昭衣沉了口气,看向行军图。
纵横的经纬之上,山脉河道旁错落着一座座城池村野,它们沉默安静地成为一个符号,一个汉字标注。
“还等什么呢,”夏昭衣声音很轻,“现在就开战吧。接我们战书之人已死,提前半日,便提前。”
陈伟的头颅,夏昭衣连什么模样都没看,夏川说扔掉,夏昭衣令他寻个草木贫瘠地埋深点,当养地。
大军拔营,肃列成阵。
那些收编来得兵马在夏家军的影响下进步神速,作战能力暂且不论,至少行军打仗的态度和速度已摆正,不敢懈怠。
几个传令兵快速奔离,朝各个方向而去,通知其他几处驻守大营,即刻开始围剿。
大军出发,由夏俊男和简军在前率军。
夏昭衣散漫惯了,极少会走在最前,领兵还是交由老将。
这会儿,她坐在马车里和苏玉梅讨论手稿。
苏玉梅的诸多困惑,夏昭衣都可一解。
同时夏昭衣也能从苏玉梅这学到许多新鲜之物。
每每夏昭衣出现,苏恒都会自车厢中出来。
不好与李满和杨富贵挤座,好在后边有三百多个没坐骑,只能靠双脚的收编新兵,苏恒便去找他们。
当下,陈家兵马已乱成一锅糊粥。
陈伟一死,主将空置。
平日觊觎此位的人,眼下要么沉默,要么谦让。
早早便见夏家军身影出现的警卫哨兵几次进去大营通报。
大营里面各将帅,自己将自己吓得手脚冰冷。
陈伟的头颅都送出去了,对方竟反倒提前!
几个大将待不住了,转身离开,想要率兵突围。
剩余人则尽快在想有什么办法,打定打不过的,怎么才能保命,怎么才能保命……
大帐内嘈杂,大帐外更兵荒马乱。
又几声“报”传来,哨兵连滚带爬:“敌军已近,全营大乱!数十人带头逃跑,眼下越来越多人正在朝北面逃去!”
“报!”又一个传令兵奔入,“北面有大量骑兵冲入!逃窜士兵被尽斩!”
“报!左侧翼出现大军!我军突围兵马无一生还!”
“报!正前方大军突袭!我军不敌!!”
“报!南逃兵马被堵了回来,我军毫无反抗余地!!”
……
对付没有了主将,且无章法可言的军队,众夏家军将士甚至觉得自己在欺负人。
这根本不是打仗,这几乎成了屠杀。
激溅的血水汇聚成鲜红的河道,地上到处都是残破的尸体。
这些人,甚至一半以上都没反抗。
他们就僵硬在那,眼睁睁看着屠刀挥落下来,然后在惊恐中奔赴黑暗。
到最后,简军和夏俊男派颜海戚来找夏昭衣,问能不能不杀了。
夏昭衣坐在马车上,手中捧着苏玉梅的手稿,窗外冬风裹挟着刺鼻腥气,她额前细碎的发丝在风里轻轻飘动着。
“我主杀,”就在车厢外的张稷走来,沉声说道,“二小姐,他们此前屠杀流民时不曾手软,全军兵马,无一人手上干净。”
“但是,死得太多了……”杨富贵忽地很轻地说道,“阿梨姑娘,留几个,便是挖挖土地,埋尸首都好。”
“主力军已毁,剩下兵马不成气候,”颜海戚道,“二小姐,我赞成不杀。”
“但若心软放走,必又成流寇,”李满也出声,“剿匪也得人力,不如眼下直接杀了。”
“跟其他兵马一样,收来做我们的兵呢?”杨富贵好奇。
“绝对不可,”张稷声音冰冷,“这几日斥候入城所打听,陈家兵马恶名昭彰,罄竹难书。他们跟佩封那些兵马并无不同,都曾屠杀过大量无辜百姓。不仅流民,还有进出商队,闲散的行脚商,他们杀了一队又一队。”谷
安静一阵,夏昭衣淡淡说道:“所以,杀吧。”
“是!”颜海戚应声。
看着他的背影离开,夏昭衣收回视线,低头看着手里的手稿。
苏玉梅在旁,全程没有说话,现在看着夏昭衣,少女侧容宁静清和,肤色如白梨粉杏,安静眨着眼睛时,她眸子里的清澈华光会令每个人都好奇,想去深究她在思考什么。
是星空,还是深海,是远古,还是将来。
苏玉梅走南闯北,见过许多国色天香的美人,眼前少女虽清美秀雅,精致耐看,但远不及那些绝色美人来得动人心魄。
可是她身上这亲和又清冷的淡泊气质,却有一股忽远忽近的吸引力。
不仅对于男人,而是无差别于男女老少。
说端庄,不是,她比端庄更具六分灵动。
说活泼,不是,她比活泼更胜六分沉稳。
这气质,令人敬畏同时,又想亲近。
只要她一出现,目光中似乎见不到旁人,不管旁人多美艳绝伦,都不及她身上的光。
“阿梨,”苏玉梅出声说道,“你不想杀。”
夏昭衣转眸看她,顿了顿,说道:“没人爱杀人。”
苏玉梅下意识朝张稷看去。
好巧不巧,张稷朝她看来。
苏玉梅一阵局促。
“我不是爱杀,”张稷说道,“苏姑娘,我所杀之人,皆是于大局所想。”
“……”
夏昭衣眉心轻轻拢着,合上手中文稿。
如同林家兵马那样,整个陈家兵马,夏家军同样灭尽。
现场无一人生还,尸山血海延至天边。
夏俊男和简军不赞成夏昭衣过去,夏昭衣仍是去了。
自坐骑上下来,她举目四望,滚烫浓艳的鲜血极具表现力,冲天腥气更加剧了感官的强烈冲击。
狂风吹荡而来,夏昭衣白皙皎洁的脸在满地血泊中显得几分灰,转而变为苍白,没有半分血色。
一个人死亡,和一百个人死亡,区别很大。
一百个人死亡,和一千个人死亡,区别更大。
以及,别人造就的修罗场,和她亲手而为的炼狱,又有最本质的区别。
天空云海卷伏,广袤无垠,高处的大风一起,便荡乱整片云层。
而这么猛烈的大风,像是要将血气都卷入云霄中一般。
夏昭衣敛眸,说不出话。
终究是数千生灵在此湮灭。
她亲手筑成这场杀亡,谈同情或可怜都显虚伪,但,当真是悲悯的。
与这些人的身份无关,仅为生与杀。
“二小姐,”夏俊男上前,低声说道,“你先回吧,剩下交由我们。”
“我看着。”夏昭衣说道。
“二,二小姐看着?”夏俊男大感不妥,“二小姐,还是不了吧。”
“这是我必然要经历的,”夏昭衣沉声道,“我必须看着。”
夏兴明抓那群流民回来,是入夜亥时。
夏昭衣一直没睡,大帐中灯火清明,她伏案正在写信。
听闻动静,夏昭衣搁笔出去。
篝火旁不多的士兵们已散去两旁,笔直端正地立着,空出来的大空地,留给这些挤挤挨挨的流民。
随着夏昭衣出来,所有士兵都朝他看去,脸上置满不解和惊恐的流民们也都望去。
少女的脸精致清媚,眉眼在烛火下清冷淡漠,她平静打量着为首的流民,再看向其他人。
“二小姐,”夏兴明抱拳,“都抓来了。”
的确是抓的,这些流民分批被一根粗长的麻绳绑着手,各连成一个长排。
“夏叔,这次真的辛苦你了……”夏昭衣诚恳说道。
“二小姐今日动怒,我也生气呢!”夏兴明说道。
而且,还是这样一件不是很“雅”的事,夏兴明觉得自己好像一世清白被毁了一般,甚至还觉得自己有些为老不尊。
虽然,他压根没打算要那些姑娘。
一个瘦骨嶙峋的身影这时从南边连营的大帐中奔出,速度很快。
夏兴明认出他,低声说道:“二小姐,可识得此人了?”
全军这么多人,夏昭衣并不是每个都见过。
夏昭衣看着这身影跑近,摇了摇头。
“便是那个陶因鹤的兵,郑北赵琙的。”夏兴明说道。
“嗯,知道了。”夏昭衣道。
士兵气喘吁吁,快近时慢慢停下,而后上前,跪下一行礼。
“别!”夏兴明赶紧上前,“莫跪!我如何与你说的?”
士兵愣了下,直起膝盖:“……是。”
“你叫什么名字。”夏昭衣问道。
“小人姓陈,名车,家住郑北,郑北人氏,”士兵说道,“多谢阿梨将军救我。”
“叫我姑娘即可,不用喊我将军。”
“是,阿梨姑娘。”士兵说着,目光看向那些流民。
在他一出现,那些流民的神情便大变,眼下叫士兵望去,为首几个流民大喊:“陈车,你干什么呢!”
“什么情况啊,陈车!”
“为什么将我们抓来,快给他们说,我们是自己人!”
“你不是知道我们是自己人吗?”其中一人看向夏兴明,开口问道。
夏兴明沉着脸,从今日接了夏昭衣的命令赶去大丘湖开始,他脸上再无笑容。
面对这些流民,也只有四个字“全都绑了”,除此之外,吝啬言语。
“阿梨姑娘,”陈车看向夏昭衣,“这些老乡……他们,都是好人啊,何故绑他们?”
他便是闻声跑来得。
“你见过哪个好人逼良为娼的?”夏昭衣问。
陈车一愣。
“你,你在放屁!”为首的一个流民顿时大声叫道,“你说什么鬼东西你,一个贼女子,你大放厥词!”
现场气氛登时大变,众人目光朝他看去。
“李叔,你快别说了!快赔礼道歉!”陈车瞪大眼睛。谷
来不及了,脾气暴躁的夏兴明和监军同时冲去,将此人一把从队伍中揪出,按着他的脸便朝篝火压去。
由于一串人都是用粗长的麻绳绑着手的,他们这么一扯,一大帮人全被带来,好些人措手不及,在他们二人联合的臂力之下,跌摔在地。
被陈车唤为“李叔”的这名男子,哇咧咧张口乱叫,整个脑袋快被暗进火里,他额头前的头发迅速枯焦打卷,萎缩成细团。
“别啊,饶命啊!”其他流民们忙开口相求。
“他不懂事,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
“几位将军,放过他吧!”
有人作势要跪下,夏兴明恰好就在这,往后面一踹,踹着那人的膝盖:“要你跪了吗,你跪你娘呢,给我站着!”
此前见他,不曾这样暴躁,还好声好气说话,甚至赠他们粮食……
流民领头江军平忙道:“将军,我们是哪里得罪你了,何故这样待我们,您这翻脸,也太快了!”
夏兴明没说话,将“李叔”的脑袋仍保持着那个距离按着。
这位叫李叔的,他的脑袋就在火前,一直在挨着篝火炙烤,汗如瀑布,哗啦啦直淌,他吓得鬼哭狼嚎,分不清眼泪鼻涕和汗水。
简军一只手押着他,一只手揪起他的头发,几乎要将他头皮扯碎。
“还敢出言不逊否?”简军问。
“不了!小的再也不敢了,再也不了!”
“放了吧。”夏昭衣说道。
简军和夏兴明这才将他松开。
随着他得自由,一条绳上的其他人也都得自由。
李叔整个脸成黑炭,惊恐地看向夏昭衣。
“是谁出的主意,要将那几个姑娘的衣裳脱了的?”夏昭衣冷冷问。
李叔不敢答话,整个人瑟瑟发抖。
“你?”夏昭衣道。
“不不不,不是我!”李叔忙摇手,“是,是……”他的目光看向流民领头江军平。
江军平脸色青黄,后退一步。
李叔这遭遇,不止是他,所有人都被吓到。
也相信,和确定,这群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江军平害怕地望着夏昭衣:“姑娘,我们都是苦命人,都没了家,没了地,我们……”
“不,你们还有衣裳,但是大冬天,你们却要妇人脱了衣裳拦在路上。”
“我们,迫不得已啊!”江军平大哭,“乱世了,大家伙只想讨口饭吃。我们几次离开华州,谋生计也好,讨饭也好,都被赶了回来,我们,我们只想活着啊!”
其余人被他感染,都抬手开始抹泪。
夏昭衣面无表情:“你们讨口饭吃,却是推着女人去受罪。”
“不不不!”有一个姑娘大声叫道,“姑娘,不是的,是我们自愿的!”
其余几人还有些愣,不知是谁,忽然开始用手肘撞彼此,所有人像是都反应过来。
“对对,姑娘,我们是自愿的,不关江主事的事。”
“对,是我们自愿的,我们愿意这么干。”
其余姑娘都忙说道。
李满和杨富贵,还有苏家兄妹这时从另一处大帐走出,朝空地上的这一幕看去。
那几个姑娘见夏昭衣没有反应,开始哭诉生活不幸,能想到得,只有这么一个办法,希望夏昭衣能放了他们所有人。
在她们哭诉时,夏昭衣一直沉默,安静听着。
她不说话,其他人便也不语。
几个姑娘平时缺少说话的机会,眼下看有人替她们出头,且模样愿意倾听,她们便如倒豆子一般絮絮说道,甚至说到华州还未乱时的悲苦遭遇,似要一次说个够。
“等等。”夏昭衣忽道。
几个姑娘停下。
“什么醉鹿?”夏昭衣看着刚说完的姑娘,“什么八个姑娘?”
“是半年前,一位领着兵马的有钱公子,他要我们八个人去醉鹿找他。我们千辛万苦去了,他的手下将我们安置在一座大庄子里,结果一个月后,他那父亲亲自带着一帮人将我们打了一顿,把我们赶了出来。”
“醉鹿的公子?姓什么?”
“季家九公子。”另一个姑娘说道。
夏昭衣一愣:“季夏和?”
“姑娘认识?”为首的江军平忙道,“姑娘,你认识季九郎?”
“要你说话了吗?”夏兴明叫道。
江军平将头低垂回去。
“听着熟悉,”杨富贵在后面压低声音对旁人说道,“季夏和是谁?”
“我们在寿石所见的那位支爷,”苏玉梅轻声回,“醉鹿季家九郎,季夏和。”
“这么巧,”杨富贵说道,“寿石才和他碰见,来了这乱糟糟的华州,竟然还能碰上和他有关系的人。”
几位姑娘开始回忆,将半年前在华州和沈冽季夏和遇见的那几幕细细道出。
不可避免地,必须得提及她们又未穿衣裳去拦路之事。
“原来是惯犯,”夏昭衣说道,“这几位老爷,经常要你们去做这事?”
几个姑娘大惊,赶忙要跪下,又被夏兴明喝止。
“不是的,姑娘,是我们自己要去的!”
“对,我们想过好日子!”
“我们一瞧那季九郎和那位沈公子看着便不是凡人,想着要是能攀上他们,我们便有荣华富贵了!”
……
“阿梨姑娘,”苏玉梅这时说道,“我能否说几句。”
“好。”夏昭衣点头。
“妹。”苏恒皱眉,不是很喜欢她在这样的场合走出去。
苏玉梅朝前走去,沉静目光望着那几位姑娘:“这些老爷们穿得比你们好,吃得也比你们好,你看看你们,面黄肌瘦成这般,怎么还在这里心疼他们?”
“这事与他们没关系。”
“是我们自己乐意的。”
“阿梨姑娘,”苏玉梅看向夏昭衣,“我有三个建议。”
夏昭衣本冷峻的眉眼因她出来而柔和几分,温然道:“你说。”
“我见这几个老爷虽然瘦弱,但个子中等,尚可一用,我们军中缺一些苦役,他们左右没饭吃,就来洗洗衣裳,打打水,刷刷碗,给他们一条活路,你看如何?”
夏昭衣眉心轻拢:“带着他们?”
“嗯,便当是雇佣,不如,就辛苦麻烦一下张稷执令,由张执令亲自管领他们,你看如何。”
“妹!”苏恒低声叫道,“你这是做什么?”
苏玉梅不理他,目光看着夏昭衣。
夏昭衣蓦然莞尔,几乎瞬间明白苏玉梅的用意。
“好,”夏昭衣道,“便由张稷负责。”
“二,派一队兵马,送所有姑娘去曳星。曳星缺人,她们又能干,在那边定有大作为。”
“好。”
“三,如果真如这几个姑娘所说,他们所有人曾在季九郎那处庄子里干活,剩余流民便该去讨要工钱,帮人不妨帮到底,我愿请缨,与我兄长领着他们同去,于当地官府处诉讼。”
苏恒在后面大愣:“妹?”
“当地官府,”夏昭衣秀逸的眉轻蹙,“那几个官场官员如同摆设,如今都仰着郭家鼻息才能执政,郭家与季家世家之好,这很难。”
“所以得去闹一闹,阿梨姑娘便准了吧。”
“倒不是我准不准的问题,我无权不准,”夏昭衣说道,“不过你愿一试,便去试试,只是切记小心。”
苏玉梅一笑:“嗯。”
夏昭衣看向张稷:“张稷。”
“二小姐。”在人群一旁的张稷立即上前,抱拳说道。
“今我夏家军便成立一个苦役营,限你半个时辰内,将这些流民中的‘老爷’,极其主力核心一干人等全部拣出,归于苦役营。”
“是。”
好些流民睁大眼睛,看向为首的“老爷”江军平。
江军平也傻眼,浑身发抖。
但是李叔遭遇,他眼下不敢站出来说半个不字。
这群人是心狠手辣的,他哪敢……
夏昭衣又看向夏兴明和简军,要他们去协调人手,以及选出二十个身手一流的士兵来,混在流民群中保护苏家兄妹。
流民们手上的粗绳被解开,半个时辰前觉得如同灭顶之灾的众人,当下有些云里梦里地看着那几个“老爷”们被士兵带走。
是好事,还是坏事?
回去马车旁,苏恒很生气,鲜少对妹妹发脾气的他一直不语。
而七窍玲珑心,擅长察言观色的妹妹,眼下对他糟糕透的脸色和情绪却一字不提。
忍无可忍的苏恒停下收拾手中书籍,回过身去:“这风头,有何可出!?”
同样也在收拾东西的苏玉梅皱眉,平静道:“你觉得是出风头?”
“难道不是?阿梨姑娘自有其判断,她令人将那些流民抓来,她心中岂会无想法,要你去出头?”
苏玉梅嗤声,失望道:“在你看来,竟是出风头。”
“你还主动提出要去醉鹿,”苏恒摇头,“我不能理解,我一直认为你沉稳乖巧且踏实,你竟然……”
“乖巧二字,可不是什么好词。”少女清脆的声音蓦然响起,打断苏恒的话。
苏恒一惊,忙朝右边看去。
夏昭衣一袭束腰青衣,夜色里秀挺纤细,举步走来,步伐轻盈,身后跟着李满和詹宁。
“阿梨姑娘。”苏玉梅微笑。
“去说说话吧。”夏昭衣对她道。
“嗯。”
苏恒紧紧看着夏昭衣,少女没多看他一眼,跟苏玉梅离开。
苏恒想了想,跟上去。
“姑娘家说话,你跟来干什么?”夏昭衣回头看他。
轻懒扫来的明亮目光,让苏恒心头一晃,他不敢多瞧,窘迫低头,不是滋味的将手中之物放下。
“走吧。”夏昭衣对苏玉梅道。
说是男人跟来干什么,但夏昭衣和苏玉梅沿着河岸缓步而去,詹宁和李满始终保持着十步距离,跟在她们后面。
夏昭衣想到那句“乖巧”,依然觉得不舒服,淡淡道:“人类需得被驯化,所以成人对小孩说乖巧,这不奇怪。每个小孩都需要被赋予文明,否则便会太野。但成人对成人说乖巧的话……”
夏昭衣没说下去,摇了摇头。
“或许,乃我兄长之顾。”苏玉梅道。
“我没有想到你会站出来,”夏昭衣看她,“不过,你的确救了他们。”
“若我未出来,阿梨姑娘待如何处置他们?”
“也是交给张稷,”夏昭衣笑了,“但是我确认,江军平为首的那几个‘老爷’,必是难逃一死了。你的建议,至少给了他们一次赎罪。”
“说来可恨,”苏玉梅轻叹,“虽是流民,看上去众生皆苦,可被这些老爷们所踩着的‘女人’只会更苦。你看他们的手,虽都谈不上好看,但女人的‘手’更丑陋衰老。若非亲眼所见,着实不可思议,都这般田地了,竟还能‘养尊处优’。”
“挺简单的道理,”夏昭衣平静道,“宗族制,本性使然,这是对成年人的驯化。”
苏玉梅似懂非懂,但又好像隐约能够琢磨:“就,如同那几个姑娘所说的自愿,实际上不过也是……驯化。”
“定不是自愿的,绝对是被那几个‘老爷’要求,而她们站出来的番说辞,只是想替那几位老爷求情罢了。你不知,我当时听夏叔说她们未着寸缕,立于路上相拦,我着实很生气,便立即让夏叔将这些流民都给抓回来。在那瞬间,我脑中闪过诸多可怕念头。”
“……你如此一说,我也有了,”苏玉梅轻声道,“是,吃人吗?”
“嗯。”
“是啊,五年前的灾荒,多少人易子而食,易妻而食。这几年天下四分五裂,也多的是分人而食,析骸以爨之事。我还听说塞外有许多蛮族,他们行兵打仗从不带粮草,只带女人,可洗衣裳,可烧饭,可【不被允许出现的词】,还……可食用。”苏玉梅道。
残酷,惊惧,阴暗,却是现今天下最真实的人间。
夏昭衣低头,清和温然的目光看着前面的路:“夏叔将他们带回后,我本想一问是否有此举,再让张稷去惩处。但你站出来后,我忽然又觉得,问了又如何……罢了,不问也罢。”
“嗯,不问,便当没有吧。总之入了苦役营,又有张稷在,他们不会有好果子吃的。”苏玉梅说着,忽的笑了。
夏昭衣因她这句话,想到张稷那张铁面无私的脸,不知为何,也莫名觉得有些好笑。
“或者,他们会生不如死。”苏玉梅又补充。
夏昭衣轻抬手,忍不住又是一笑:“我怎么觉得,我们眼下有些……”
变态。
苏玉梅轻轻咳嗽了下,敛笑说道:“不过阿梨姑娘,我在担忧一件事。”
“何事?”
“便是那几个姑娘,不知她们去了曳星,会否再出来找这些流民。今夜得你愿为她们出头,她们竟还跑出来为那些‘老爷’求情,我……是有些恨其不争的。”
“这个啊,”夏昭衣洒然笑起来,望向悠远前路,天水之间,寒风袭枝,岸旁树梢上那些月影在残破森白后又变宁静,夏昭衣的声音则更宁和,“我是觉得,别恼她们。在她们尚被迫害受压,且无伤害我们行为之时,还是不要去恼为好。不能将人从关了几百年的笼子中放出,便期待她们能说出符合我们心意的话。除非……她们明知一切后,仍选择回去笼子,那也只能随她们。”
“那她们会吗?”苏玉梅不放心,“会从曳星出来,又去找这几位老爷么?”
夏昭衣想了想,反问:“苏姑娘,那你为何提议,要将她们送去曳星呢?你便不怕,她们会被曳星的男人们欺负?”
苏玉梅微顿,随后自嘲一笑:“我方才这问题,似乎有些蠢了……曳星那般惨淡,不论钱显民还是其他势力,都绝对不会再多放心思。一座百废待兴的大城池,她们若是能干,到那边绝对不会被欺负,反而能靠双手过上稍微踏实一些的日子。既然有了踏实的日子,谁愿意舍弃好生活,回去茹毛饮血呢。我那问题真蠢,终究是我不信任她们,不放心。”
“终究,是你太担心和心疼她们。”夏昭衣说道。
两个姑娘沿着河岸缓步,边走边轻闲聊着,待得困意越来越浓厚,才折回去睡。
隔日一早,两支小队离开大军,一支往西北去曳星,一支往东南,去醉鹿。
曳星离这边近,大军原地等了小半个时辰,便得见他们回来。
夏昭衣没有太多话嘱咐这些姑娘们,只说曳星官兵们怎么问,她们便怎么答,如实说即可。
而后,大军便开始在境坑阜和大丘湖一带作游散之态。
今日去渐春岗,明日去牛头岭,偶尔去无曲周围走一圈,将无曲无数不多的守城将领们吓得魂飞魄散。
与此同时,聂挥墨分兵两路,一路打盘州,一路打华州。
钱显民亲上战场也无用,军队士气早被夏家军打散了。
接连十天,钱显民连丢一十九县,华州三分之一的版图在他的行军图上消失无踪。
待手下跑来,禀报陈家兵马也被阿梨灭尽一事,钱显民毫无半分喜悦之情。
他呆愣愣坐在凳子上,忽然忆起许多年前,他在慈德一刀斩下征粮官的脑袋,高举着头颅大声叫喊:“我钱显民,反了!”
慈德氏族根基庞大,随着他一声怒吼,他同宗同姓的亲人,他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好友,全部随他一起高呼:“反了!反了!”
短短五日,乡邻方圆三十里,有数千人跑来投靠他,十日后,人数竟达三万!
他们一路从华州西北的慈德杀出来,杀向整个华州。
何等威风!
“呜呜呜……”钱显民的眼泪忽然掉了下来。
他右手捂脸,当着帐中几个手下的面嚎啕大哭了起来。
钱显民埋头爆哭的这一刻,同样也在抹泪得,还有远在西北正威镇外的页赫厉,一位来自西义徜的马匪首领。
险峻茫茫的关里峡,横尸遍野,已经黯淡的血色浸入厚厚的霜雪中,凝成一条赤长的干河。
页赫厉抱着亲弟弟页赫臣的尸体怒吼,越哭越伤心。
手下搜了一遍,迅速赶回:“头儿,不知是哪路的,什么都没有留下,大雪将马蹄印都给盖了。”
“可恶!”页赫厉大叫,“可恨!!”
他一听闻弟弟遭遇伏击,便第一时间带人马赶来,还是晚了。
随页赫臣出来的三百人,无一生还。
人死了,武器被收了,一匹马都没留下。
可恶,可恨!
“头儿,咱们人手还不够多,”手下说道,“得回去再集人手才可以。”
页赫厉没说话,双目通红赤血,但是抬手做了一个手势,表示同意。
汉族年关,家家户户都丰盛,再穷的人在这个时候都有饭吃,富贵人家会客气大方的施舍和赠予,以图来年大吉大利。
故而,每每这个时候,各路马匪都会去关内打一票肥马。
尤其是近十年,大乾的边防守军都集中去了七月道和仄阳道,马匪们来这几大州省,轻易方便的就像是来自己家。
不过,白古山南下那段路口太远,每次都要提前奔波,好在现在多了正威镇不服乡这条道,便不用绕开长达数百里的白古山,可以直接横插进来,直击西北潘余要害。
这条道,还是两个月前忽然传开的,在关外都传遍了。
飞雪茫茫降落,页赫厉一直抱着弟弟页赫臣,手下们在周围整理同伴的尸体。
按照路程来算,回去集合人手,再赶回来,最起码也要小半个时辰。
一旦人手集合,页赫厉便立即去找人报仇。
关外这些马匪,尤其是盯上潘余和宁泗这两处的,彼此大多数都是有些年头的“老熟人”了。
通常情况下,他们不会互相为难,“对手”是那么大的潘余和宁泗,多得是可以下嘴的肥肉,犯不着在关外为自己惹一身麻烦。
但是现在,他的亲弟弟被人干掉了,若是让页赫厉查出来是谁,他定将对方碎尸万段。
前方一匹快马踩踏着雪地奔来。
听闻动静,众人抬头望去。
来者浑身都是血,髡发垂辫,乃万戎族发式。
页赫厉的手下立即将他拦住。
“你去哪!”
“打哪来!”
“你为何一身血!!”
页赫厉的手下们一通吼。
关外游牧民族太多,语言分为数十种体系,为了打劫方便,很多马匪会学汉语,但特别生硬,经常出现扭曲歧义。
万戎族这名小马贼神情非常惊慌,被拦下后,众人发现他的双手在剧烈发颤,几乎要握不住缰绳。
他朝身后指去,目光恐惧,一顿叽里咕噜。
万戎族属于北境语言体系,页赫厉的西义徜属于贺川语种,一个口音硬,一个口音飘。
艰难交流半日,一名手下快速朝页赫厉跑去:“头儿,他们遭遇袭击!袭击者就在十里外!极有可能便是袭击二当家的那伙人马!”
“也是马上吃饭的?”页赫厉问。
“他说他看不清,如果不是他跑得快,加上雪雾大,他可能也死了,对方在疯狂追击逃跑者。”
“应该就是他们了!”页赫厉放下页赫臣的尸体,起身说道,“我们的人马快到了,等人手一齐,便去杀了这伙王八蛋!”
最后一个马匪被斩下,众人欢呼起来。
除却随沈冽一同来的大晏军,不服乡的乡民们也加入战斗。
清点尸体的数十人飞快统计,负责总结的赵吉相开心跑来:“将军,将军!三百二十一具尸体,缴获的马匹也同样!”
再这样下去,全军都将有马了,甚至还有多余的坐骑用来备用,以防不测。
“收队。”沈冽沉声说道。
“嗯!”
连着两波剿匪,大获全胜,不服乡上上下下的喜悦气氛,比除夕要来得更热烈。
乡道村道,里里外外张灯结彩,全是忙活的人。
士兵们都被招待去村中大祠堂,附近村庄的乡邻都奔来感激。
梁俊和程解世替沈冽出面应付这些热情的老乡,这些时日虽然被“严加管教”但依然还油且痞的大晏军,这会儿都快招架不住老乡们的热情。
沈冽在隔壁六能村,一座专门用来安置伤员的西北大宅院中。
所有伤员都在此处,最严重的一人,整条胳膊被削了。
马匪的马刀削铁如泥,一整条胳膊顷刻便被削走,再近前,可能脑袋都会飞离。
不计轻伤,伤亡统计一共二十七人。
以二十七人换取前后两波战役共五百人亡,这是值得庆贺的大捷。
戴豫自屋里出来,见沈冽站在院宅外面,修长身姿笔挺高挑,默然无声,戴豫轻步上前:“少爷。”
“嗯。”沈冽应道,没有回身,幽深眼眸始终凝着东南天际。
暂时没有下雪,但仍算雪天,混沌阴沉的辽阔天幕积着一层又一层厚重的云海,视线望不尽,也穿不透。
一匹快马忽从远处奔来。
沈冽朝他看去,心中一动。
“是余昂!”戴豫喜道,“真是他,少爷,有信了!”
怕远处那人走错方向,戴豫扬起手,冲着他大叫:“这边,这头!”
信使一勒缰绳,随即又抖:“驾!”
马儿放踢快奔,穿过无人村道至他们跟前。
“少爷!”余昂自马背上下来,大口喘气,“出了点事。”
沈冽浓眉轻拧:“何事?”
戴豫在旁就盯着他的手,却见他两手空空,且半天没有要去掏信的动作。
“没信?”戴豫忍不住问。
“汇水道和泗水道,都不好过了,”余昂喘气道,“出了宁泗,我们几次遭遇大军,最后不得不选择偏僻山道,但如此一来,会比原先多出至少十日时间。我们商议后决定,由刘义继续送信,我则回来先同少爷禀报。”
“哪路大军?”沈冽问。
“是田大姚的兵马,据说要去打盘州,一路多个关口,皆被他们控制了。”
“盘州?那不是……”戴豫看向沈冽,“少爷,季公子上次的信,他说和阿梨在寿石遇到,阿梨会不会还在盘州?”
“她不会在盘州停留太久,”说着,沈冽看他一眼,声音忽变低,“上次的信,已过去很久了。”
光是粗略去算,他往珏州和苍晋去,耽搁了十几日,回来后再寄书信,路途本遥远,再又往上加个十几日,如此,便是一个多月……
而且,信不是直接送去她手里,还得周转。
沈冽越想越觉得……
他的目光不知不觉看向余昂的肩膀。
戴豫也看去。
余昂眨巴眼睛,往自己肩膀两侧瞅了瞅,头上冒出冷汗:“……少爷,你该不会是想让我变成鸟人吧。”
沈冽黑眸轻敛,回过神来,仍是平淡口吻:“我们得训一批送信的鸟。”
“那还得自创密信,”戴豫说道,“鸟容易被射下来。”
“高空的鸟,射程达不到,不过密信也无不可,万戎,西羌,西义徜,这些语种都可以参考。”沈冽道。
“参考,他们?”戴豫有一种,一张信纸上鸡飞狗跳的感觉。
主要是今天这两场打下来,全是叽里咕噜,咕噜叽里。
不过换位思考,也许对方眼睛里面,他们也是如此。
“少爷!”外面忽然传来翟金生的声音,“少爷!!”
他的脚步飞快,还未奔到跟前,便大声叫道:“出事了!”
翟金生鲜少会有这样惊慌一面,戴豫和余昂顿时心下一紧,戴豫不安道:“不知发生了何事。”
沈冽不动如山,沉默看着翟金生奔来。
“少爷!”翟金生浓眉紧皱,指向西北处群山,“七里外一大队马贼杀来,至少一千多人!与我们一个时辰前所灭的西义徜人装束一样,应该是主力,极大可能是来寻仇!”
“七里的话,快马很快就能到这了,”戴豫看向沈冽,“少爷,我立即去安排拒马枪!”
“不急,”沈冽说道,声音平平淡淡,“先让乡亲们将村里所有竹筐都拿出来,再去安排拒马枪。”
“竹筐是?”
“装头颅。”
戴豫和余昂本来心慌,见沈冽镇定沉默的模样,忽觉踏实心安下来。
“是!”戴豫应声。
沈冽又看向翟金生,沉声道:“稍后疏散村中老少,前去东岭,所有不服乡男丁集合北祠。大晏军分三组,我需要五百步兵,其余两组分别由乐危,常成志率领。乐危带三百兵马去南边包抄,剩余所有兵马随常志成沿北乡花坪路抄后,断其尾。”
“是!”
几名郎中和在此照料伤员的士兵们闻声出来,沈冽回过头去,众人面露惶恐,不安地看着他。
“你去安抚他们,”沈冽不擅长此道,边朝外走去,边对余昂道,“就说很快能解决。”
“……是。”
页赫臣的尸体暂时令五人看管,留在关内峡的寻风坡。
待马贼主力大队一到,页赫厉便即刻令万戎马贼带路。
三百多万戎马贼,只活了一人,随着离不服乡越来越近,页赫厉渐渐见到了满地狼藉。
地上的尸体显然不久前还有人在收拾,雪地上留有大量凌乱的,未被风雪掩去的脚印。
越往前,地上凝固的鲜血越多,或流淌成片,或喷激飞溅。大量尸体被霜雪深埋,还有被挖到一半丢弃的。看脚印,应是听闻他们来了,仓促逃去。
页赫厉看向远处尽头连绵的村舍。
这片大地深广辽阔,万家灯火明耀,霜雪静谧安详地覆盖在屋舍斗檐上,无论屋舍大或小,互相依附,鳞次栉比。谷
“不像是被人打劫过的……”页赫厉身旁手下低声说道。
“莫非是村子里的人杀得?”另外一边的手下问。
“一群土棍土棒的乡民?”
“那会是谁干得?”
“能杀这么多人,对方数量定不少。”
……
周围的人低声议论,页赫厉始终没说话,他的目光沉锐阴冷,望着尽头这片村郭。
忽的,页赫厉一抖缰绳:“走,去村子里问问!”
不管问不问得出来,都要顺手抢了这个村子。
他们本就是马匪,这边的村子,本就是他们的肥羊。
雪地上到处都是尸体,几百具,全是万戎族人。
那名万戎马贼一眼看到自己的首领,惊声叫了下,伸手指去。
页赫厉很难和他沟通,但那具尸体的衣着容貌,可见是首领级别的人物。
死相凄惨,身中数刀,但好歹是具全尸。
页赫厉收回目光,冷冷地看向还在叽里咕噜,一脸哀伤的万戎马贼。
忽的,页赫厉拔出马刀,一刀刺了过去。
万戎马贼压根没有反应的时机,瞬间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他。
页赫厉用力拔出来,新鲜血液喷洒,万戎马贼从马背上摔滚了下来。
“叛逃的懦夫!”页赫厉不齿,“当杀!”
“当杀!”
“杀!”
周围马贼们大声叫道。
页赫厉的马刀举向前面:“大家随我冲!”
所有马贼纷纷抽出马刀。
页赫厉一扯缰绳,双腿就要夹紧马腹之时,却见前方一个身影踩着远处灯火而来。
页赫厉顿时喝止胯下烈马。
天幕庞云混沌,越近傍晚,灰色越黯,来者一人一骑,玄衣锦衫,手执长枪,身形高大秀挺。
其坐骑速度不快不慢,马蹄踏地轻盈却稳健,马鬓飞扬,四肢健硕,形体勃然壮美,一看便是顶尖良驹。
其人的马上身姿亦利落持重,没有百来场战斗经验,绝不会有这般从容放松之态。
页赫厉浓眉紧皱,握紧手中马刀,陡然觉得一阵森凉寒意。
或源自昏暗天光下满地惨死尸首所形成的压抑,或因对方这过分沉冷恒重的气质,伴随他骑马而来,页赫厉心底的那一阵寒意越渐浓烈。
偏偏他一身反骨,越让他不舒服,越让他不爽,那么别人也休想好过。
“杀了他!”页赫厉的马刀一挥,“把他的头砍下来!”
话音方落,一名手下叫道:“头儿,你看!”
页赫厉随着手下所指,朝右侧前方望去。
大量士兵走来,身披盔甲,手持长枪,非整齐划一,踏地有声的军步,甚至走得有点六亲不认,凶悍嚣张。
一看到这些士兵,一名手下便对页赫厉道:“头儿,看来正是他们了!”
风越来越迅猛,页赫厉大声怒吼:“西义徜的男人们,扬起你们的马刀,我们去报仇,还要去屠杀!宰了这群走地羊!”
“杀!”
“杀!”
“杀!”
马匪们齐声高吼。
这边大晏军为首的除了戴豫之外,还有一个郎将叫阮国良,是从原探州兵马的队正里面挑出来得。
其人也是背锅最惨的那个,因被手下连累,天天挨骂受罚。
现在听到马匪们的叫唤,阮国良也听不懂,但是听着就是不爽,大声吼道:“就你他娘的会吼吗!兄弟们,我们也冲他们叫!我们还要冲过去杀他们!”
“冲!”
“打死他们!”
“干就对了!”
还未达成默契的大晏军士兵骂骂咧咧,乱成一锅,跟在阮国良后面朝前面冲去。
马匪们分作两股,一股策马狂奔迎来,但马蹄踩着满地凹凸不平的尸体,难免颠簸。
另外一小队,随着页赫厉朝前面的沈冽冲去。
沈冽亦骤然驱马狂奔,手中银枪一挥,破风声清冽润耳,铮铮鸣长。
“兄弟们!”阮国良大叫,“扔!”
后面数排士兵,加上更后面的乡民男丁们立即掏出一口碗,在地上迅速舀一碗厚雪,朝着迎面而来的那些马贼们用力掷去。
一道道抛物线在空中圆润划出,数百口碗扬起沸沸汤汤的雪雾,为首的戴豫和阮国良怒刺长枪,率着前排士兵快步冲去。
很多马匪的视线刹那被干扰,不少碗还砸在了他们脸上,下一瞬,大晏军们的长枪便将他们从马背上挑落。
那些紧随其后,没有被干扰,且马蹄也没踩中尸体凹陷处的马匪们暴怒,挥起马刀斩下。
戴豫用长枪挡开一柄马刀,怒吼:“攻马!”
生死交锋瞬息,士兵们也顾不得心疼坐骑问题,攻马便攻马。
与此同时,乐危所带的三百骑兵从南边冲来,杀入马匪群中。
骑兵比步兵拥有绝对优势,满地数百具尸和新增的马尸却将这优势变作了劣势。
戴豫被一匹马踹飞在地,幸得几名乡民扶起,数人合力干掉一个马匪,戴豫顾不上喘气,抬头朝沈冽那边望去。
四周混战,刀光血影,激扬雪雾让视线大为受阻,他边打边朝那边跑去,见沈冽被四十多个马匪缠住,正在突围。
这些马匪都是西义徜的绝对高手,坐骑不差,骑术不差,马上挥砍本领更不差。
沈冽上来便杀三人,将他们全部激怒。
页赫厉更是气得癫狂。
马匪惯用战术,一乃包围,二乃围绕“猎物”打转吆喝,攻其心智,眼下全都不好使。
沈冽策马奔去哪,他们可以迅速拦截,却没有办法抄后绕背,以实现包围后的突袭目的。
又有二人被沈冽击落马背,一人重伤,一人当场毙命。
一个马贼见状,立即掉头,朝后面跑去:“长绳!给我们长绳!”
一团长绳被同伴扬手抛来。
马贼接住后挥舞长绳一端,朝页赫厉抛去,后者接住后,两个人狂奔,拉开长绳距离,朝沈冽迎面冲去。
页赫厉边跑边握紧另一只手的马刀,目光狠厉。
一旦将对方绊得人仰马翻,他将第一时间斩其头颅。
却就在这时,他看到对方的骏马爆发出惊人的速度,朝着他的手下猛然追去。
两名马匪顷刻毙命,页赫厉和另一人迅速调整方向,再朝对方冲去。
但对方骑术着实高超,策马游走,毫无压力。谷
页赫厉和另一人因绳索牵绊彼此,反而不及对方灵活。
此人要么黏着他们的手下,由他们手下挡在他跟前。
要么忽然朝他们其中一人冲来,逼得他们放弃。
一番竞相争逐,四十多个马匪死了十一个,而人数越少,对方施展空间更大,场面于他越有利。
“为什么!”页赫厉忽然爆吼,“四十多个人拿不住一个人,为什么!”
“他的兵器比我们长,身手远在我们之上!”一名手下慌忙回道。
还有一点,他不敢提,便是对方这匹骏马。
对于一个马贼而言,上等好马,那是无价之宝。
对方这匹马,他馋死了!
“杀了他!”页赫厉大叫,“杀了他!!”
却转个眼的功夫,看到对方快马银枪,如练月色般的银芒又斩二人,迅疾朝他冲来。
页赫厉是异族。
沈冽在他眼中,却也是异族。
彼此语言不同,行为习惯不同,衣着打扮也不同。
不过,即便有审美差异,但对于各种族中完美到堪称碾压众生和降维打击的神级天颜,审美只能一致,无法参差。
页赫厉想到弟弟的死,几乎可以断定,绝对就是此人杀的!
他气得浑身都在发烫,想要将对方碎尸万段,可必须认清现实,他和对方根本称不上是对手。
妈的,妈的!
这正威镇,这不服乡,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个人。
眼见对方又杀三人,人命仿佛不是人命,只是他手起枪挥的一个数字。
页赫厉怒吼,立即掉头吩咐手下,再来一百人,必须迅速调来。
手下领命离开,才转过身去,听得后面页赫厉响起的惨叫。
沈冽一枪刺中了页赫厉的小腹。
他故意偏差,不算致命,狂涌的鲜血却足以令人吓得面色惨白。
页赫厉艰难支撑着身体,手下立即赶来救他。
沈冽迅速撤回,朝其他人攻去。
页赫厉周身痛得发抖,双手开始痉挛。
他今年四十七岁,马上征伐这么多年,头一次惨败成这样。
噗通一声,页赫厉从马背上跌了下去。
其他马匪们赶紧围上来保护他。
页赫厉抬头艰难朝沈冽方向看去。
年轻男子以杀去五十步之外了。
页赫厉牙根都快咬碎。
他没见过这样好的身手,和这样好看的人。
杀人时凶狠凌厉,出枪如龙,手法如银枪般刚烈。
脸却比女人好看,没有女人那股柔媚圆润,面庞线条干净利落,一双剑眉清峻冷漠。
其人气质,如群山烈火上的明明之月,孤寒神勇,清冷狂傲。
“杀了他!”页赫厉叫道,“杀了他!!”
他甚至,开始嫉妒起对方的年轻气盛,血气方刚。
“不能让他活着!!”
古往今来,历朝历代,关内关外,皆能出神勇悍将。
西义徜有立雕像之传统,但六百年游牧历史,西义徜的内里丹草原上,才只有六尊代表最崇高武神荣誉的雕像。
页赫厉一直觉得自己的弟弟页赫臣终有一日也能成为一尊草原上的雕像,今日见其尸体,页赫厉心头惨遭痛击。
如今,页赫厉躺在陈尸数百的雪地上,他看着沈冽突破重围,杀向马匪主力,此前经常幻想那六尊雕像生前冲锋陷阵,杀敌斩将的英朗雄姿,现在仿佛在沈冽身上成了具象。
“啊!!!”页赫厉喊血发出爆吼,充满不甘,试图爬起。
两旁手下却在最短时间里将他控制,往后面带去。
页赫厉大惊:“你们干什么!”
“头儿,你危险!”
“我们先带你离开!”
“不走你便死了,你受伤严重!”
……
页赫厉拼命挣扎:“我岂是懦夫?!放开我,不然我砍了你们的脑袋!”
手下们头一次违背他的命令,强行将他带离。
越来越多的马匪朝沈冽冲去,这边压力骤然减少,许多乡民抬头去望,不知发生什么。
戴豫一抹头上的汗,心中焦急,他收回视线张望,选定一个目标后,立即要阮国良帮他,他要去抢那匹马。
二人奋力夺下马,戴豫朝沈冽那头狂奔。
大地鲜血成河,滚烫血液让雪地缓缓塌陷,一个又一个马匪自马背上摔下。
立即毙命的,只稍来得及最后望一眼苍茫天地。
重伤未死的,却极有可能惨遭自己同伴的马蹄践踏。
龙鹰仰首长嘶,越渐兴奋,策马狂奔,所过之处,惨叫迭起,鬼哭神嚎。
沈冽面色越渐阴冷,眼中却仿若有明火。
长枪吞吐嗜血,血液喷至他脸上,清瘦雪白的面庞上,几抹猩红如同战损,更添威严无情与残忍。
杀戮一旦大开大展,无所克制,先天的狂热兽性便将完全释放。
而但凡肆意凶张的杀意所向披靡,无人可挡,他便也将拥有统治全场的毁灭性意志。
越来越多马匪便有这种被主宰着的困禁逼迫之感。
纵横马背数十年,未曾见过这般浑身浴血,杀气盎然却又充满生命力感的战将。
天道似乎在此睁开眼睛,一直掠夺,杀戮,野蛮扩张,奉行狂热战力的他们,终于迎来毁灭。
随着戴豫奔来,乐危所率的骑兵也在往这边赶来,愤怒的乡民们拾起尸体旁边的马刀,也朝这边追来。
“杀了他们!”
“保护我们不服乡!”
“咱们都是不服乡的人,咱们就是不服!”
乡民们声音高亮,士气空前高涨。
而马匪这头,从页赫厉被强行带走那一刻,他们便动摇了。
面对密密麻麻冲来的人群,有马匪大声高叫:“我们先走!”
“先走吧,回头再报复!”
“以后选个天黑的时间来!”
乡民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似乎能猜到,有人大声叫:“杀光他们!”
一队两百多人的马匪忽然掉头,朝着北面冲去。
乡民们不依不饶,快速去追。
“打死他们!”
“杀!”
“打死马贼!!”
人腿自是跑不过烈马,但是前面北乡花坪路,将有常志成所率的骑兵在拦。
这边还未离开,也已经没有办法离开了的马匪倒下得越来越多。
几个马匪忽然丢弃马刀,抬手抱头投降。
沈冽毫无心软,照杀不误。
尸体摔滚下马背,沈冽高喝,声音清越:“一个不留!”
大晏军终于难得齐声,数百人同声大喊:谷
“一个不留!”
“一个不留!”
“一个不留!”
声音如雷贯耳,乡民们也同声高喊。
北去的马匪听不懂意思,但听得懂气势。
他们越发快速去狂奔,忽地,为首的几个马匪骤然停下。
身后有人毫无防备,刹那人仰马翻。
只能靠更后面的人紧急稳住马势,才能阻止更大损害。
所有马匪朝前面看去,刹那瞪大眼睛。
前方半里外,一位与不服乡外的士兵们所穿盔甲一模一样的将领,他手里拿着一颗头颅。
随着所有人的目光望去,他手一扬,将那头颅高举。
页赫厉!
马匪们一时间找不出任何言语形容此刻感受。
两百多人目瞪口呆,难以置信。
常志成厉声高喝:“兄弟们,将军有令,一个不留!”
“杀!”后面的人高声叫道。
“干!”
“打死他们!”
常志成拔出大刀指去:“冲!”
“杀!!”两旁的人顿时冲去。
后面的乡民们则狂热奔来。
“保护我们不服乡!”
“打死马贼!”
“谁敢来我家乡抢东西!”
……
戌时未到,战斗结束。
比起前面两波,这一波马匪人数众多,且更为凶悍。
满地尸首,新旧不一。
赵吉相派人去统计数据时,还得根据万戎和西义徜两个种族的衣服去判定。
沈冽站在龙鹰身旁,手中绢布轻轻擦拭银枪上的血。
戴豫部署完战场清理过来,疲累道:“少爷,可有受伤?”
沈冽看他一眼,温然道:“我若受伤,岂还能活。”
“今后,少爷还是穿个盔甲吧。”
沈冽微不可见的摇了下头,没有说话。
“头颅……还在砍,”戴豫又道,声音有些犹豫,“大家都是有血有肉的人,怕是今夜回去,很多人都要做噩梦了。”
一颗颗砍下来的头颅,犹如蹴鞠的球,一个竹筐装不了十来个。
如此算下去,得近百个竹筐。
安静一阵,沈冽说道:“做噩梦,好过以后被杀,我们不会长久在此。”
“今日一天便是三波马匪,今后还真不知如何是好,北元那几个狗贼,真不当人!”戴豫啐道,“那陶岚贱妇,委实心狠手辣!”
沈冽正要收起长枪,闻言沉眉,视线落在脚边的雪地上。
陶岚,大雪。
二者乍然放于一起,天下绝大多数文士,怕是都会瞬间溯回至宣延二十二年,腊月初十那一天。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说的愤怒和心疼,在沈冽心间同时盛燃。
戴豫还在骂骂咧咧,忽见沈冽神情,于是停下:“……少爷?”
沈冽淡淡看他一眼:“嗯。”
沈冽虽然一直寡淡清冷,但戴豫还是能感受到他忽然之间的不同。
极其微妙的,仿若就一个眨眼须臾,身边气场似乎都骤然更冷了。
赵吉相非常严谨,数据统计除却一个个数去,还专门令人数了砍下来得头颅。
头颅总数减去原先的三百二十一具尸体,和数出来得数据比对,有三人差异。
三人在可接受范围内,赵吉相没有要求再核算,转身去整理另一组数据。
所有头颅都被装在竹筐中,戴豫指挥乡民们连夜去关内峡宽敞的长道两旁垒上巨石,隔三十步,放一筐头颅。
除此之外,马贼们的衣服也要派上用场,常志成和乐危率领一群士兵帮着乡民们将衣服一件一件从尸体上扒下来。
这些衣服将沿着关内峡一路晒去山岭群峰,衣服上的血迹斑斑,刀砍枪刺,足以触目惊心。
东岭山脚下,老人孩子们焦急不安地望着村舍方向。
好些老人躲在人群外面,害怕的偷偷抹泪。
马蹄声音由远而近,数千人忙抬头望去,屏住呼吸。
梁俊和平安平元也在此处,梁俊赶忙上前,目光炯炯地望着来人。
来人勒住缰绳,大口喘气,先冲梁俊一拱手:“见过军师!”
“如何了?”梁俊问道。
士兵一笑,高声朝人群叫道:“马匪一千三百一十六人,全歼!”
全场静了一瞬,紧跟着,剧烈的欢呼声在人群中沸腾响起。
“太好了!”
“我们赢了!”
“一千三百一十六人!一千多人!!我们赢了!”
“居然有这么多马贼,我们居然赢了!”
无数人互相拥抱,无数人热泪盈眶。
梁俊高兴之余,上前低声问正从马背上下来得士兵:“我军伤亡如何?”
士兵顿了顿,轻轻说道:“不少。”
梁俊拢眉,而后长叹一口气,沉声说道:“至少,保了一方安宁。”
周围几个年轻少女从喜悦中静下,目光朝他们看来。
梁俊又问:“将军呢?可有受伤?”
“没有,”士兵由衷狂喜与钦佩,“军师,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蔺公愿以我等一千兵马来换将军了,将军他值!太值了!”
梁俊轻笑:“是啊,古有请名士,三顾茅庐,又有招名将,赠宝马送锦衣,更有求名玉,愿许城池十五座。我们将军其人,神勇威武,运筹帷幄,一千兵马,划算的。”
“少爷也不亏,”平安由衷道,“几年寻觅,一路来找沈郎君,旁人都道少爷痴,却不知少爷眼光之绝佳!”
“哈哈哈,”梁俊摆手,“好了好了,回去看看,莫要自夸了。”
周围之人都轻笑。
那边的少女们也笑出声音。
看着他们离开,少女们你看我,我看你,脸上都有几分不好意思。
“他们口中那将军,你们几人见过?”一个少女小声问。
“我……”
“我也见过。”
“我看了一眼,便不敢多看,未见过这般好看的人。”
“有多好看?”
“多大岁数?”
“对呀,多大呀,真的好看吗?”
最先问话的少女说道:“真的好看,他还很年轻,我看一眼都觉得心动。”
“就是不知,人家是否有婚配了呢。”
“噗,你们在想啥呢!”
“就是,想啥呢,哈哈!”
“就想就想,有什么好不可说的,像沈将军那样英朗俊美的年轻将军,哪个姑娘家会不喜欢,哪个姑娘家会不想嫁呢。”
……
戴豫一直忙到丑时才回,见到沈冽屋中灯火尤在,戴豫有几分意外。
如今日这般酣战,沈冽通常会早早入睡,这会儿灯火所亮,却是书案这一头的。
想了想,戴豫上前去敲门。
“进来。”沈冽声音带一丝嘶哑,听上去颇是清沉。
戴豫推开门,见沈冽坐在书案后,身上所穿为寝衣,外披一件黑色暖氅。
梳洗过后的青丝柔软披散着,令他清俊精致的面庞褪去冷酷锐气,多了几分清俊柔和,且还有一丝如沈谙一样的清媚妖娆之感。
“少爷,”戴豫走去,“怎还不睡呢。”
“在想她。”沈冽看着身前铺开的一排信纸,诚实说道,声音温柔且低沉。
算上从醉鹿失而复得的,前后一共十一封,他早已倒背如流。
“这,”戴豫轻声道,“要不然,咱们便去找阿梨。”
“我当足够强大,才有资格与她并肩,为她排忧,”沈冽剑眉轻拢,“大晏军,尚还欠锻打。”
“今日剿匪迎敌,将士们都很虎,我们刚来那日,这边被马匪扫了半圈。再看今日,连整个不服乡的士气都被我们激出来了。”
沈冽没说话,沉默望着这几封信。
夏家军虽是上等兵马,但于那些动辄数十万兵力的军阀势力而言,终究是一支孤军弱旅。
她的每一步都会很险,她必会算尽意外,多作思量与谋划。
沈冽眉眼轻敛,仿若能够看到,她脸上始终都是那清清淡淡一抹笑。
周身所扛压力,她不会与旁人道上一分一毫。
只是……这封令他颇觉意外与惊喜的信。
沈冽指骨修长的手拾起最后一封来信。
她坦言她的困惑,同他倾诉。
字字句句,于他如似品茗。
“少爷,莫不然,我先随你去找阿梨?”戴豫说道,“就如当初你带翟金生去从信那样,我们去见她一面。”
沈冽微顿,抬眸朝他看去。
“这边兵马已成气候,新选上来的几人压得住手下的兵了,你瞧今日常志成和乐危,他们都挺行!”
沈冽没说话,但黑眸盈盈,烛火在其间跳跃,清澈澄净。
“若说没由头,也有的,”戴豫继续道,“之前去游州,我们说是去找杜轩,这会儿去找阿梨,也可以说是去找季公子嘛。我瞧季公子提心吊胆,也想歇歇,不如换他回探州去喘口气儿。刚好二月中旬,平岳峰和徐力招揽来得兵马会抵探州,就让季公子去练新兵吧。他和梁军师一样,都喜欢条条例例的军章军制,他们两个人刚好可以一块儿。”
见沈冽一直不语,戴豫又道:“少爷,你……在犹豫什么呀?”
“不是犹豫,”沈冽淡淡道,“在想剿匪。”
“……你。”戴豫岔气。
“单凭今日这些远远不够,”沈冽朝他看去,一笑,“明日进山,清荡上几日,然后,我便去找她。”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沈冽的笑容忽变灿烂,烛火下雅人深致,俊美无俦。
“好!”戴豫也笑,“便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