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州太大,处于华州东北的钱显民在晒太阳,西南这边的肃河县正白雪茫茫。
肃河县盛产白瓷,当初华州一乱,肃河县的官窑民窑,皆被钱显民的起义兵控制。
现在白茫茫的霜雪盖在大小窑场上,苏家兄妹二人正拿着纸笔和尺子在量度尺寸。
几个窑场主事陪着他们,因苏恒身手不便,不时搭一把手。
夏兴明和高舟领着一队兵马经过。
街上到处都在举发,许多藏在别人屋里的起义兵被一个个赶出。
抵死顽抗的,当场斩杀。
主动投降的降兵将被收编。
肃河县的军政主事们全被赶到肃河县公堂,有几人脑袋现在还是懵的。
这一仗,败得离谱。
肃河县自古没有高大城池壁垒,地形使然,极不好造。
所以钱显民在这里设了两个关口,投放了三万多守军。
兵家虚实,兵不厌诈,可对方花样太多了,声东击西,偷梁换柱,游走迅速间乍然猛攻。
他们派出去的斥候,没一个活着回来,数万大军想打,也不知道打谁。
从正午到晚上,肃河县的官老爷们站了一整日,无人理会。
待到傍晚才像是被人想起,几个夏家军将他们全部抓去了大牢。
在又阴冷又逼仄的牢中冻了一夜,隔天正午,有人从外面进来,将他们全部带走。
夏昭衣将这些人的处置全权交给张稷,便是在万善关外将那群歹徒全部斩首,被宋倾堂特意挑选而出的士兵。
张稷令人将官老爷们全部押往城外。
军官处死,县官看着他们被处死。
看完之后,回去继续当官。
滚烫的鲜血沿着城郊乡土淌了一地,几个县官腿软得站不直。
夏兴明提着大刀站在一旁,冷着脸道:“回去之后,不好好善待百姓,你们也是这个下场!”
夏俊男在旁也道:“待下次我们再来,休要被我等听到你们的恶事!”
“啪塔”,一名县官当场昏了过去。
大军已集合完毕,在远处一里外相侯。
夏兴明他们归队后,大军出发,没有走华州官道,而是朝华州山林最密集的立丰县走去。
钱显民收缴了整个华州的马匹,有一支轻骑兵。
夏昭衣推算这支轻骑兵应该已到,真正的大军,可能要到今天黄昏赶来。
肃河县一战,比佩封还容易。
从一开始,夏昭衣就以分散偷袭为主。
一日之间,接连偷袭二十次,肃河县守军根本措手不及。
到后边进攻越渐频繁,直接宣战,一日八次进攻。
对方说是数万守军,实际拆开来打,人数不足为惧。
夏昭衣将精锐骑兵的优势发挥到最大,边打边收拢残兵,速战速攻,肃河县派出去的第一名报信兵才到聚星城,肃河县就已经被拿下了。
“报!!”
肃河县赶回来的报信兵直接奔入钱显民豪华的议事大厅。
钱显民和一干副将们忙上前。
“如何了!”钱显民焦急问道。
“王上,他们走了!”
众人傻眼:“走?去了哪?”
“刘将军的轻骑兵才到,听说他们撤退了,朝西北方向离开。”
“那,肃河县呢?”
“肃河县三万守军,死伤过万,剩余两万兵马完好无损,被他们留在肃河县,不过守将们……全被斩首。”
“辛同将军也死了?”
“死了……”
钱显民痛心疾首:“本王的辛同将军,就这么死了!!”
封客卿忙问:“可知对方是哪路兵马?派人去武河坡问了否?”
“不是江南兵营的,也不像是焦进虎兵马……”
“废物!”钱显民痛斥,“哪路兵马都不知,你就给我回来报!”
“报!!”外面又传来声音。
才说撤兵,又来相报,钱显民心脏剧烈一颤。
“王上!”报信兵跪倒在地,“立丰县被袭!”
“靠他娘的!”钱显民破口大骂。
立丰县和肃河县极尽,从官道骑快马,只要半日,钱显民调度人手救援肃河县,导致立丰县本就不多的兵马空了一半。
夏昭衣率军抄山林而来,入村不惊扰,过乡不动田,在诚惶诚恐的村民乡民眼中一路奔向立丰县郡城,一气呵成,夺下城来。
官员们同样被关入大牢,立丰县的百姓们闯入县官家中,把他们的家眷全部绑来,近百人被押在衙门门口。
听闻消息,才接过苏玉梅热茶的夏昭衣险些呛到,她将茶盏搁在桌上起身:“我去看看。”
“鱼肉百姓,抄家灭族!”
“将军,我们投降,你把这些人拿去杀了!”
“杀了他们,打倒贪官!”
“青天大老爷,你替我们做主!”
夏昭衣就要出去,迎面走来得张稷叫道:“二小姐,我有话说。”
“何事。”
“二小姐定会像在肃河县一般心软,”张稷皱眉,“但是二小姐,我建议这些家眷,杀了为好。”
“……”
张稷垂首抱拳:“城中百姓将他们押来,待我们走后,那些官员从牢中放出,定不会轻易绕过这些押他们家眷的百姓,以防后患,只能……”
夏昭衣语重心长:“张稷,连坐是不应该的。”
“但鱼肉乡里的官员取之于民,用之于家眷,他们不无辜。”
“是有几分道理,但罪不至死,我先出去看看。”
“二小姐,”张稷叫住她,“那,立丰县的这些俘兵呢。”
夏昭衣头疼:“你想杀掉?”
她忽然后悔,在想是不是拒绝辛顺做朋友的提议拒绝得太早了,不然一定让辛顺跟张稷通通书信,开导开导。
张稷点头:“是不能留,其实肃河县那些俘兵也不该留,留着他们,无异于继续给钱显民增加兵力。”
“他们与佩封那些兵马不同,不该轻易言杀,何况两万多人,与屠杀无异。”夏昭衣认真道。
“我知道二小姐心善心软,但是二小姐,如今为乱世,大争之世,不该以平常目光看待如今呀。”
夏昭衣轻叹,抬手在他肩上一拍:“张稷,该杀则杀,不该杀的,听我,不杀。”
“……是,”张稷轻声道,“稷只听将言,二小姐不杀,便不杀。”
话虽如此,话里面透着一股不甘。
“走吧,随我出去。”夏昭衣道。
走了几步,见他没跟上,夏昭衣皱眉:“张稷。”
“唉,”张稷叹气,“是,二小姐。”
因夏智和高舟在外面主持局面,那些百姓并没有对官宦家眷们乱来。
但在押解来得路上,依然有一位小姐的衣裳被撕扯掉一个大口子,露出大片白润的背。
夏昭衣在张稷耳旁低语,张稷点头,上前指着这位小姐的衣裳:“谁扯得?”
“我!”一个男人站出来。
“还有我!”
“这贱人该死!”
“她是那狗官的长女!”
“冬日衣裳这么厚,得多大的劲给撕开这么道口子,”张稷肃容说道,“师出有名也不可胡作非为,拉下去,各大二十大板。”
几人大惊。
“为啥呀,将军,为啥打我们!”
“将军饶命啊!”
张稷看向地上瑟瑟发抖的数人,着实不甘心,但不得不放。
这下,周围的百姓们意见更大了。
“你们是不是忘了立丰县今日才被我们打下来的?”张稷大怒,“反抗原有官府,你们大气不敢出,对我们这班提着大刀进来得兵马,声音倒是一个比一个响?!为什么会认为我们不会做得更狠?找砍啊!”
众人噤若寒蝉,目光直直看着张稷。
“把他们送回去!”张稷又道,“回家好好呆着,今夜宵禁,谁都不准出来,我们会增加人手巡街,见一个,杀一个!”
夏昭衣见人群中有人上前,吆喝地上的官员家眷起身,她沉了口气,转身回去。
抬头见到苏玉梅就在门口,夏昭衣上前:“苏姑娘。”
“这些百姓,这下更害怕了,”苏玉梅轻皱眉,“他们其实心中有恨,故而才这样的吧。”
“回屋休息吧。”夏昭衣说道。
“嗯。”苏玉梅点头,回身前,目光朝更远处的那些屋舍看去。
进城前她便发现了,那些将融未融的霜雪,厚厚盖在大小屋舍上,而那些屋舍,多数都倾垮着,一片一片坍圮,还有大量被火焚烧殆尽后的废墟,触目惊心。
钱显民夺下华州后,那些客卿都说要善待肃河县百姓,故而肃河县跟盘州祖水河的渡口,钱显民没有禁令。
一整座县城的百姓,只要给点甜头,就能造出白瓷外换钱财。
这些年,肃河县的高税收让钱显民用上了锦衣华服,享了无上富贵,如今到了这立丰县,才得见乱世一隅。
隔日,同肃河县那样,军官皆被斩首,这次不同得是,张稷让这些看着头颅掉地的县官们去收尸。
并且警告,如若他们离开后,这些县官敢对昨夜绑架他们家眷的百姓乱来,下次他们便不止被砍头,直接凌迟。
处理完后,大军继续离开,但出乎所有人预料,夏昭衣没有继续东进,而是回了肃河县。
不知肃河县的县官,数个时辰后收到消息的钱显民也吓坏了。
为了送信,跑坏了多少匹骏马,钱显民焦虑愤怒,但连对方是谁都无从得知。
“我们这是在被戏弄!”钱显民将桌上东西摔得到处都是,“过了这么久都没弄清对方是谁,你们全是饭桶!”
然而,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接下去,整个华州西北,西南,仿若成了夏昭衣的乐场。
今日去这座城池,明日去那座县村。
心情好了,回过头来再走一遭。
神出鬼没,无人能拦。
因他们不乱动民物,不抢民粮,城中百姓对他们的到来尤为欢迎。
八日时间,整个华州西部的军政系统,被夏昭衣彻底瘫痪。
钱显民的兵马暴露了有史以来最大的弊端,机动性不够,灵活度不够,忠诚度更不够。
但钱显民全部归于人手不足,如若人手足够,以碾压之势囤兵各处,就不可能任由对方神出鬼没,无人可拦。
“报!!”报信兵的声音再度响起。
钱显民快要猝死,咬着牙道:“不是好信,你就闭嘴,滚出去!”
报信兵皱眉:“王上,此信与我军无关,但我不知是好是坏。”谷
“你说,”封客卿说道,“不论是好是坏,你都说。”
“是!”报信兵说道,“前日田大姚兵马突袭盘州,迅速占据盘州西北至中部大量城池,江南兵营紧急调兵,双方人马在留靖府外相持,互递战书!”
众人一懵。
“他怎么忽然来打盘州了?”钱显民傻眼,“莫非在华州乱来得这支兵马,是田大姚的人?”
封客卿道:“如果打盘州,那肯定也会灭我华州,华州北上便是宝宜,过去就是牟野了,田大姚此举,是为牟野之战作准备。”
“灭我华州……”钱显民忽的朝前,抬脚就要踹那报信兵。
幸得左右两旁的副将和封客卿相拦。
“这消息,你告诉我不知好坏?!这就是坏消息!”
“王上!息怒!”众人叫道。
“报!!”又一个报信兵的声音在外响起。
钱显民吓得面色一白。
封客卿见状,上前说道:“何事?!”
“那支兵马,他们朝聚星城来了!”
封客卿忙回头看向钱显民。
钱显民这下恢复面色,大声怒道:“来得好!一定要来,本王这就打死他娘的,区区一千兵马,藏头露尾,戏弄我等如此久,这些时日的鸟气,一下给它出尽!”
议事大厅迅速调集人手,众将士即刻离开,前去调兵。
一直等到第二日,钱显民又等来那声催命的“报!!”。
报信兵战战兢兢跪在门外,不敢进来,同他说,那支兵马绕开追击,反杀三百人,往东南而去。
钱显民立即要人去追,封客卿沉声道:“我军只有五千轻骑兵,单靠城中双脚奔跑的士兵,我们追不上的。”
“那你说如何?”钱显民吼道。
“华州东边正乱呢,王上,就让这支兵马过去,同林家那群人打。我们坐山观虎斗,看他们斗个头破血流。”
“我看,是单方面挨打,”钱显民忽然冷静了下来,“如此也好,这支兵马快点离开华州吧,赶紧离开。”
封客卿摸着胡须,这“离开”二字,让他大为心动。
这几日,封客卿便一直在收拾衣物,随时准备离开。
当初跟着钱显民,觉得能和他一起打天下,岂料同佩封的林耀那般不堪重用,一旦开始享福,就安于现状,不思进取了。
想当年,天下大乱,四起兵变,正是夺地盘的好时候,同样是农民起义,瞧瞧人家田大姚。
一对板斧,叱咤风云,能与宋致易,云伯中这样的世族军阀并肩在牟野一斗。
如今还南下,直接打庄孟尧的江南兵营。
至于其他散乱的农民起义,这些年更是废物,要么被灭尽,要么被打散,要么,投靠几大世族。
错过了最好的时机,现在钱显民就只能窝在这华州等死,区区一支千人兵马都能给他吓破胆。
继续留在这,也没好盼头了,封客卿在想,自己要不要趁此机会南下,去找田大姚投靠。
隔着巨大的平野,夏昭衣站在山上,遥遥望着暗夜里的聚星城。
灯火零星,云影摇月,巨大的城池只有几处烟火,属实清冷。
她以前来过聚星城,还记得这座城池有多美。
可惜眼下兵力不足,算上一路收编而来的降兵,全队如今也才两千三百人。
两千三百的兵马,打打游击,搞搞突袭,不成问题,真要攻城掠地,难于上青天。
一只大隼忽从天上飞过。
夏昭衣抬眸望去,这声叫唤着实清脆。
不知是寻常在天空飞旋的大隼,还是专门训出来的“信使”。
如果是信使,能以大隼为信,脑中最先想到得便是师父和支离。
这么久了,她也该收信了。
安排得下一个信使据点,在华州永武城。
华州兵乱,但非与外隔绝。
任何一个朝代的乱世,哪怕君王死令,百姓也会想方设法去走动交流。
战国时期的各大富商,一半以上都是往来各处国家,低价买进,高价卖出,积累起来得财富。
越乱,越好挣钱。
所以送信进华州,道难,却也易。
两日后,夏昭衣在永武城收到数十封来信。
王丰年在安排信使时都会叮嘱,为她所整理的信件,务必按照日期前后排序。
夏昭衣看信也都按照这个秩序,先来后到,一封封看。
只是这次看完,她有些愣。
苏玉梅在旁整理书稿,抬头瞧见她略显恍惚得神情,轻声道:“阿梨姑娘,在想何事?”
夏昭衣转眸看她。
“是遇上什么棘手麻烦了么?”苏玉梅问。
“不,不是。”夏昭衣摇头。
“那……”
“没事。”夏昭衣说道。
想了想,夏昭衣道:“我出去下。”
信使和李满正在外面聊天,杨富贵也在,一直问衡香如何。
见夏昭衣出来,几人停下说话,唤道:“东家。”
“就,只有这么多信了吗?”夏昭衣问信使。
“这已不少了呀……”信使弱弱道。
“探州的信呢,一封都没有吗?”
“没……”
“路上可有遗漏?”
她的声音很温柔,可是信使听着不安:“东家,我绝无遗漏,我发誓!”
“我不是怪你,别这样。”夏昭衣说道。
“东家,怎么了?”李满问道。
夏昭衣眉心轻拧,摇摇头:“没,无事,我先去回信。”
“噢……”李满点头,不太放心地打量她。
房门被夏昭衣轻轻带上,杨富贵小声道:“是探州,阿梨姑娘刚才问得是探州。”
“真的没有。”信使好委屈。
苏玉梅整理文稿时极为认真,尺子绝不离手,一旁还有几本她日常走动时摘下的随记,她写稿子时,总要不时去翻一翻。
翻着翻着,她眨巴下眼睛,看见一旁的少女,笔尖在纸上都蕴出一大片墨渍了。
“阿梨姑娘,你走神啦。”苏玉梅很轻地说道。
夏昭衣垂头,淡淡莞尔,将这张纸拿开,揉作一团。
“你此前不这样,”苏玉梅说道,“今天可有心事?”
“担心一位朋友,许久没收到他的信了。”
“上一次可收到了?”
夏昭衣摇头:“在武河坡,也没有。”
“这么久了,莫怪你失魂落魄。”
“失魂,落魄?”夏昭衣觉得这个词放在自己身上,有几分怪。
“我兄长的伤势快好了,我们不日便要离开华州,要不然,我替你去走上一趟?看看他可平安?”苏玉梅关心道。
“不用,我差人快马去便可,你先去找齐老先生吧。”
苏玉梅一笑:“其实,这倒是不急了,这些时日跟在你们身旁,军中大哥们对我多有照顾,一个个见多识广,我受益良多。与诤友交,其乐无穷。”
“你若是喜欢,且不嫌行军苦,也可一直跟着。”
“不苦不苦,你们还要冲锋陷阵呢,我们只是跟随在侧,还有杨大哥和李大哥为我们赶马车,怎会苦,就是怕成了你们的拖累。”
夏昭衣微笑,收回目光自镇纸下取出信的纸张:“我从来不会觉得别人是拖累,也不会觉得自己是别人的拖累。”
“阿梨姑娘的字,真好看。”苏玉梅看着她在信纸上写下的“师父亲启”,由衷说道。
说完,她觉得自己失礼:“抱歉,我不该看你写信的……”
“无妨,”夏昭衣朝她的文稿看去,“苏姑娘的字,也很好看。”
“在你跟前,失色了。”苏玉梅不好意思地说道。
“对了,”夏昭衣好奇,“你此前那些书,大都以你兄长之名去发,可会觉得遗憾?”
“有什么办法呢,谁让我是女子,不过倒也谈不上有多大遗憾,”苏玉梅莞尔,“能让世人见我文字,已知足开心啦。”
夏昭衣由衷说道:“你成年在外面走,记载那些古老手艺,于后世当真大有裨益,你之见识,当千古流传。”
“谢阿梨姑娘赏识。”
夏昭衣的目光落在苏玉梅粗糙的手指和布有许多伤痕的手背上,不由问道:“这道伤口,是怎么留下来的?”
苏玉梅垂首,手指触了触,问:“阿梨姑娘问得是哪道?”
夏昭衣这才发现有两道几乎叠交,形成一个长长的“X”。
“这一道。”夏昭衣轻轻指去。
“前些年去见一处崖盐,地势颇高,太为险峻,摔下来伤得。”
“这一道呢?”夏昭衣指向另一处。
苏玉梅轻蹙眉:“这个,当年在常阳,偶然听闻一位造琴大家,琴弦坚持以真丝为材。此非古法,也惯常见,但其所造琴弦着实亮耳清越,我与我兄便前去拜访。这位先生热情招待我们,告知我们,其妙在三,一为技艺,二为工具,三为蚕丝。这其实也算不得与我们传授,我与我兄长再好奇,也万不会僭越去细问别家秘术。孰料这先生的妻儿却恨上我们,趁我们离开之时,将我与兄长毒打了一顿。还想毁去我手,怕我写下。幸得这位先生赶来,才保住我兄妹之手。”
夏昭衣安静听着,说道:“你们既擅长梓匠,便该当做几件称手暗器,保护自己。”
“这……太精密了,我和兄长未曾有过此念头。”
“难为你经历这般多,心性仍豁达开朗,”夏昭衣弯唇一笑,“今后你的书,我出资来发,就以你之名。至于旁人要不要看,管他的,我就发三万册,爱买不买,不买是他们遗憾。”
“如此,太好了,”苏玉梅惊喜,“若是世人知道这书与阿梨姑娘有几分关联,定会抢着要呢。任凭我所写枯燥,我看他们也要带回去当传家宝!”
“噗,”夏昭衣轻笑出声,“这传家宝三字,也不知你是在夸我,还是在夸你自己。”
“啊?”苏玉梅说道,“哈哈哈……”
夏昭衣也跟着笑。
屋内传出姑娘们的笑声,杨富贵等人咦了声,凑上前去。
确认无误,刚才看上去还有几分焦虑的少女,这会儿在笑。
笑了就好,笑了就好。
东家心情好,他们由衷也开心。
沈冽赶到潘余三斗岭,已是腊月二十三了。
荒燥的西北,大地上霜雪和黄土间杂,梁俊和翟金生扮作酒客模样,在此等了两日,终于等到沈冽的身影。
酒馆里人头济济,一众的粗犷大汉,敲着酒碗大声高歌,一派融融。
接了沈冽入酒馆,伙计送来温热的茶。
沈冽摘下头上斗笠,搁在一旁,喝了一口茶水,这西北的茶,连水都带几分干涩,入喉颇觉粗粝。
“将军此去,可有答案了?”梁俊问道。
“有了。”沈冽放下茶盏,声音平缓温和。
梁俊点头,面露几分悲叹:“但潘余那不服乡,恐情况不妙。”
沈冽朝他看去,一双黑眸宁静,待等他说下去。
“没多少人了,”梁俊接着道,“一半以上的男人都去投军了,女人长得壮实的也都去了,剩下全是孤寡老少,那些马贼若从自那过,不堪设想。”
“这段时间,马贼可有去过?”
“倒是没有,但年关在即,恐会去的。”
沈冽没有说话,脑中细想那一带在地图上的地形。
“对了,”梁俊拿出六封书信,“少爷,这十几日的信。”
沈冽接来,看了一圈,没有少女的。
不过距离上次送信时间并未过去多久,因地理距离,她寄来得书信,有时甚至一月一封。
但离谱得是,六封书信里面,三封都是季夏和的。
寄出时间,最后两封相差仅一日。
事有轻重缓急,想着这么快又再寄一封,或许是急事,沈冽拆开最新日期的,虽然这最新日期,也是二十多天前的了。
在沈冽慢慢看信之时,梁俊和翟金生便看着沈冽。
沈冽忽的冷笑,眉下幽深的眸浮起淡淡的冷意,还有梁俊从未见过的戏谑。
梁俊心下一紧:“将军,可是出什么事了……”
“季夏和挑衅我。”沈冽收起信,不再多言,拆开其它信。
梁俊和翟金生互看一眼。
“如何……挑衅?”翟金生鲜少这么好奇。
沈冽没有回答,哪怕是和他已走得极尽的梁俊和翟金生,他也不想在他们跟前提这个。
前一封书信便正常多了,提到第一条咬钩的大鱼,李骁。
李骁那鱼饵是季夏和与卫东佑他们合计后亲放的,特意令人送信去留靖府客栈,被李骁打了一顿,夺去信函。
除了李骁外,还有沈冽之前特意叮嘱他去打探的人,谢忠和钱奉荣。
再往前的书信,则是季夏和称他困惑迷茫,成日来寻他的都是蝇营狗苟,略施小恩小惠,便差点没跪下来喊爹。
沈冽收起,拆开其他信。
梁俊见他神情归于平静,说道:“看来季兄这三封书信,都没有太紧要的事。”
“紧要”二字,让沈冽清冷的俊容稍微柔和了一些。
紧要的事的确没有,但看得第一封,有紧要的人。
“大军眼下在何处。”沈冽问道。
“三里外的河滩谷。”
“走吧。”沈冽起身说道。
梁俊一愣:“将军,这不歇一阵,茶都还热着呢。”
沈冽腿长步大,已快至门口:“回去回信。”
梁俊和翟金生追出门外,沈冽正将缰绳解下。
负责看马的是酒馆掌柜的女儿,来时沈冽戴着斗笠,她只觉得沈冽清俊好看,但不好多瞧。
这会儿没了斗笠,天光下的俊美面孔,让看惯了粗糙大汉的掌柜女儿移不开眼。
沈冽的目光不经意一扫,落在她的靴子上。
掌柜女儿垂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这,这鞋子是路上别人送的。”
“可还有一本小册?”沈冽问。
声线清越低沉,掌柜女儿心都酥了:“有,有的,在我爹那儿。我爹看了几眼,说是胡诌,让我别看,可是他拿走后自己时不时要翻,看上了瘾呐!”
“那是北元人投来的册子。”沈冽道。
“对,他们坏心眼儿!”
话一说完,掌柜女儿有几分不好意思,毕竟,她现在还穿着人家给的鞋。
像是看出她的心思,沈冽淡淡道:“鞋挺好,厚实暖和,能穿便穿,当是占他们便宜。”
“嗯嗯,我也是这么想的。”掌柜女儿从善如流。
沈冽不再多言,牵着马往外面走去。
梁俊和翟金生从后边牵马出来,远远见到沈冽刚才和那掌柜女儿多聊几句,追上来问。
沈冽便见他此行去苍晋和珏州时所见道出。
“好阴险,”翟金生皱眉,“这是真正在杀人诛心。”
“我倒是想见一见那册子了,想看看他们如何不要脸。”梁俊说道。
“自夸北元兵强马壮,性情豪爽,处处贬低我们边境守军,除了册子靴子,时常会有伶牙俐齿之人在百姓中煽动,惹得人心大乱。”沈冽边走边道。
“这,属实过分了。”
“过分?”翟金生摇头,“战场你争我战,都是要夺地盘,咬对方一口血肉的人,区区过分二字,谁会放在心上。”
“不行,”梁俊肃容,“不能由着他们这样乱我民心,定要想个办法出来,好好回击他们。”
到了路口,沈冽戴上斗笠,翟金生和梁俊先一步翻身上马,待沈冽也上马,梁俊道:“将军,百年后的今朝历史,定有我梁俊所写一篇‘伪义送靴’,我要揭其丑恶嘴脸。不过成王败寇,史书只由胜者所写,定不能让北元夺我泱泱华夏!”
说到最后四字,想起国仇家恨,梁俊眼眸微红。
“不会的,”沈冽说道,“不用担心。”
戴豫早早归队,沈冽他们到河滩谷时,戴豫正在骂人和罚人。
新兵制在出宁泗那日已实施,距今大半个月了。
原先的队正纷纷提拔,提拔前挑选兵卒为新队正。
全军实行担责制,手下犯错,直属军官共同受罚,且双倍。
为防下属官兵恶意构陷,直属军官有一次书面自辨机会,只能书面。
这一招,是沈冽亲自提的。
这可苦煞了大量目不识丁的士兵。
今天斗殴的几个人,就是因为这件事吵起来,最后动起了手。
现在所有人老老实实扎马步,腿酸得,眼泪都出来了。
知道沈冽爱干净,翟金生离开前特令人先备热水和搭建大帐。
沈冽回去后便没有往戴豫那头去。
梁俊则好奇发生什么,同迎上来的平安平元一并过去。
戴豫头疼,指着一名士兵:“他自己不好好学,拉着别人不给学。”
那名士兵脑袋垂下,不敢见梁俊。
戴豫指向另一名士兵:“他当初叫嚣宁可吃屎都不要学写字,眼下认真在学,但受不了旁人刺激。”
“谁先动得手?”
“要吃屎的那个。”
梁俊皱眉:“粗鲁。”
“我这不是被气坏了。”戴豫说道。
除了他们两个,他们的队正和直属军官,都一并在扎马步。
“还有,”戴豫没说完,“他。”
手指朝另一人指去。
梁俊看去:“如何?”
“自诩认识几个字,故意教错别人,被揭穿后恼羞成怒,和人打起来。”
梁俊望了阵天,好难。
顿了顿,梁俊说道:“下剂猛药吧。”
“如何做?”
“一直扎马步,他们皮了,不放在眼里,早已没有效果,眼下这些小错又不至于要人命,不如……”梁俊看向前面的缓缓流淌的大河,“将寻衅的几人绑起来,脱光丢入河中,一刻钟后再捞上来。”
“好!这就照办!”戴豫说道,转头冲另一处大叫,“常成志,拿粗绳来!”
平安和平元随梁俊回去马车。
梁俊一直愁眉,平元安慰道:“少爷,这些士兵,没事的。再油再痞,都有训成的那一天。”
“我不是在恼这个。”梁俊说道。
“那是……”
梁俊于是将靴子和册子的事情道出。
“天,”平安叫道,“这可了不得,先生,这好比文人的笔,杀人于无形呐。”
但现在,杀得不是一个,两个,也不是百个,千个。
现在,和彦颇要杀得,是整个民族。
先摧信心,再折傲骨,后灭信仰。
“我得想个办法,”梁俊喃喃,“一定要想个办法。”
这一本小册子,颜青临案前也有。
除却昨日送来得这本册子,她的案前还有一份“赴世论学”。
文章立意和文采,不得不说一个“绝”字。
不知是何人所写,也未听说过什么廉风书院,她派去打听的人才刚刚出发。
窗扇大开,寒风袭面,因处高楼,一眺可见万瓦铺琼田。
永安帝京的腊月,于她已是第三十二个年头。
她是土生土长的永安人,时常去往外地,但逢冬总在永安。
敲门声轻响,松竹去开门。
风尘仆仆的手下进来,沉声说道:“夫人,人接到了。”
颜青临回过身去,跟随手下进来的,是一名四十多岁的妇人。
妇人皮肤青黄,脸上布满细纹,一双眼睛格外晶亮,第一眼易令人觉得她深谙算计。
“夫人。”妇人福礼。
“坐。”颜青临说道,令松竹端热茶。
进来得妇人叫舒月珍,才从河京赶回。
热茶捂手,舒月珍捧着,先说正事:“那几个心比天高的姑娘前些时候卖铺子,我觉着,夫人可以入手。”
“可有卖出去了?”
“没呢,她们不懂行情,开口便漫要价,去谈也谈不下来。”
“不知柴米,目空一切,这些官宦千金,无一不草包。”颜青临淡淡嘲讽。
“我觉着,价格肯定会跌一跌的,如果不跌,那想必她们要用点别的手段,迫使一些人不得不去买那几个铺子。如果跌得话,夫人,这是个好机会。”
“都是些什么铺子?地段如何?”
舒月珍从袖子里取出一份纸来。
松竹过来接走纸,递去给颜青临。
不是胭脂水粉,就是绸缎绢布和首饰,颜青临看了眼,寒声道:“这群废物,妄想干一番大事就得往作物和铁器去琢磨,这些有的没的,能挣钱,但也只是小钱,成不了大事。”
“夫人没兴趣?”
“毫无兴趣,”颜青临将纸卷起,搁在一旁案上,继续道,“你书信来京,又亲自来这一趟,就是为了说这事?”
“毕竟动辄几万两,想着夫人如果要买下,便不是小事。”舒月珍平静道。
心里面不无失望,这笔银两到手,她可以吃许多回扣,否则寒冬腊月,谁乐意跑个几百里呢。
外面又起敲门声。
松竹上前开门,被门外三人吓得低呼一声,忙转头看向颜青临,目光错愕。
颜青临皱眉,朝门外看去,但见进来得三人,颜青临的神色也变了。
这几年,堪称她左膀右臂的虞彦驰和陈智唯走在前面,后面跟随的于翔,是虞彦驰手下,一身破烂,狼狈不堪,脸上还有诸多流脓处。
颜青临的眉眼刹那阴沉,寒声对舒月珍说道:“你先下去。”
舒月珍是个极有分寸的人,知道什么事情该看,什么事情不该看。
故而对这三人分外好奇,但也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不敢再望。
舒月珍离开,松竹也跟着走了,将房门从外面带上。
颜青临打量一番于翔,再看向只比于翔好一点点,同样狼狈不堪的虞彦驰。
“寿石城之事,我听楚筝说了,”颜青临冷冷道,“刘运和攻袭营丘副将惨死街头。”
听到“楚筝”二字,于翔面色变得愤怒。
“夫人,”虞彦驰沉声道,“楚筝是何时回来的?”
“四日前。”
虞彦驰和陈智唯看向于翔。
于翔膝盖“噗通”一声,对着颜青临跪下。
“夫人!楚筝出卖我,她在盘州弃我而去,将我丢弃于虎狼之穴,以得其生机,我差点死于阿梨那贱人之手!”于翔说道,眼眶通红。
颜青临挑眉,目光变得明锐,看向虞彦驰。
楚筝是虞彦驰手下里功夫最好的那个,此前楚筝受罚,虞彦驰一力保她,望颜青临饶她不死。否则,楚筝不会只受一顿鞭刑那么简单。
但是现在,虞彦驰亲自领着于翔进来。
“怎么,”颜青临开口说道,“这次连你也不保她了。”
虞彦驰沉默半响,缓缓说道:“或许从信府程妙德与司马悟之死,与如今一样。”
这一句话,几乎顷刻让颜青临动了对楚筝的杀意。
如果真的次次都卖战友,那可见其贪生怕死与自私自利。
这样不顾一切保全自己的人,适合单独出行任务,不适合团队协作。
但很不巧,颜青临从来不会放任一个杀手单独出去执行任务。
哪怕是亲手培养出来得杀手,颜青临也无法信任。
她遭受太多背叛了。
当初惠平当铺的那帮人,还有那个将她背叛得彻底的夏昭学!
至今想到,都是切骨之恨!
所以,所谓团队协作,其实也是互相监督和提醒彼此要忠诚。
“于翔,”颜青临说道,“你所说得每个字,都是真的?”
“是真的,夫人,我万不敢骗你。”
虞彦驰也道:“夫人,找楚筝来对质即可。”
“陈智唯,”颜青临看去,“去叫楚筝来。”
“是。”
冻湖素银,十里平镜,岸上垂柳只剩枯木,蔫蔫低头,任风摆布。
湖边十多人在比划,手拿木棍互攻,虽不是利剑,但为求实战之效,木棍的尖端皆削成圆锥形状。
斗得最狠的,是两个姑娘。
身形皆清瘦高挑,出招之式却无余地,一招一式尽攻对方要害,若非木棍顶端圆钝,二人恐早已千疮百孔。
快速,利落,劲道也要跟上。
陈智唯快步走来:“楚筝!”
声音略凶,正稍占上风的楚筝因此分神,对手的木棍直戳她肩胛。
虽不是利剑,但着实疼痛,可想而知会留一片淤青。
楚筝欲停下,对手不依不饶,再又攻来,楚筝只得再战。
陈智唯行到跟前,怒道:“住手。”
目光看向楚筝的对手:“闻黛,停手!”
被称作闻黛的女子又攻数下,这才停下。
当年所有人中,闻黛为身手第一,楚筝不服,日日苦练,终于追上。
二人这些年明争暗斗,极其凶悍,现在手中拿着得是木棍,但和真刀真枪并无区别。
“找我何事?”楚筝寒着脸问。
“夫人喊你过去。”
楚筝收木棍,搁去兵器架上,但跟陈智唯离开前,她顿了顿,看向闻黛:“方才比试,若你我拿得都是剑,先死的定是你。且我如今身上有伤,背上鞭痕未愈。你闻黛,永远是我楚筝的手下败将。”
闻黛眉目怒皱,看着她跟陈智唯离去,心底厌恶至极。
穿过水榭,迈过回廊,楚筝边走边在心底琢磨夫人找她会是何事。
她才自盘州赶回,一路颠簸,背上都是伤,夫人不会再让她去执行任务。
而陈智唯刚才那声凶悍叫唤和现在的脸色着实难看,稍一琢磨,楚筝有了猜测。
到颜青临书房门前,陈智唯敲门:“夫人,楚筝带到。”
开门得是虞彦驰。
楚筝面无表情,目不斜视,迈入屋中。
颜青临站在书案前,冷冷看着楚筝进来。
早年,颜青临喜欢穿一身素雅青袍,尤其是半旧不新的色泽,极显品味气质。
这些年,伴随日益富贵,权势滔天,她的衣着早已开始镶珠嵌玉,金丝缠绕。
楚筝单膝跪下,恭敬说道:“夫人找我。”
“可认得他?”颜青临道。
楚筝望向一旁,于翔站在屋子黑暗处,劈头盖脸,从头狼狈至尾。
楚筝脸上没有露半点惊讶,平静道:“于翔。”
“你们在盘州,发生了什么?”
“那贱人一直追杀我们,我因杀了一个女童逃走,那贱人紧追我不舍,我不得不先逃。”
“不,”颜青临声音变厉,“你不仅抛下于翔,你还将那小孽障引去于翔那,让他为你挡死,拖延时间!”
楚筝低头,手心攥紧衣袖。
“夫人,我没有引那贱人去找于翔。至于我先逃走,我并不认为我此举不妥,二人都死,便无人回来报信,先脱身一人,是一人。”
“混账!”虞彦驰怒斥,“你如实说来,司马悟和程妙德,可也是这般死的?”
楚筝声音始终平静:“程妙德为护我和司马悟离去而死,这一点司马悟的书信可以为证。司马悟是不敌阿梨那贱人而被残害,这与我何干。”
颜青临敛眸,望着她的目光依然凌厉冰冷。
“夫人,”楚筝接着道,“提起从信,我知夫人不喜,但有一言,我不得不说,还望夫人准许。”
颜青临不语,不置可否。
楚筝便作默认,自行说下去:“司马悟被杀那夜,我在军镇司那逼仄的石墙缝中藏了一宿,出来时,四肢僵硬麻木,如似残废。后来,我杀了一个来伺候的姑娘,换上那姑娘的衣裳,坐上那姑娘的轿子,这才侥幸离开,至今都如一场噩梦。”
“我提此事,只想说那贱人身手了得,鲜少有人能从她手中逃出。我当时所借地形优势,又遇轿子,那么于翔呢。若我真将那阿梨引去,凭那阿梨的身手和诡计多端,夫人,你觉得于翔还能回来吗?于翔的身手,甚至远不如我。”
颜青临略一思索,看向于翔。
“夫人,她狡辩!”于翔叫道,“我确然是逃出来的,她有地形优势,我也有,当时与他们随行的老妇,差点丧于我手,他们为保护那老妇,故而疏忽了我!”
“你如何看。”颜青临问虞彦驰。
虞彦驰没有说话,面色沉冷。
楚筝这时阴**:“夫人,不定是谈成了什么条件,那贱人才愿意放他回来。”
于翔睁大眼睛,快要吐血。
先被抛弃,再被出卖,他千辛万苦赶回京城,还被倒打一耙!
颜青临是个多疑之人,楚筝这一句话,无疑是往大油锅里倒一勺凉水,炸得噼里啪啦,滚烫的油汁四溅。
连虞彦驰的神情也起了犹疑。
“夫人,我,我没有!”于翔说道,“我与那阿梨此前从无交集,她如何信我?真说放我一条命,我就能替她办事吗?那阿梨不蠢!凭什么给我这活命机会?”
“这就要问你了,”楚筝打断他,“那贱人有的是手段,天下谁人不知其阴险奸诈,她如何信你,你如何搏得她信任,你倒是好好交代。”
于翔周身发抖。
多日赶路疲累,加上天寒地冻发了高烧,此刻再被一气,胸口仿若一团闷气炸开,于翔头昏脑涨,觉得自己要神志不清了。
抬头瞧见颜青临和虞彦驰的目光,于翔蓦然起身。
“夫人,还望你替我做主!此楚筝,她,她比阿梨那贱人更可恶!”
话音方落,于翔朝着一旁的立座铜炉冲去。
铜炉名三十六青雨,年代久远,造型精雅,年年除锈,为破城后自荣国公府所夺,搬来此书屋。
铜炉外高举一樽山月春华烛台,于翔的脑袋便朝着尖锐烛台生生撞去,毫无犹豫。
脑浆鲜血顷刻喷洒,爆浆一地,将华贵的织锦绒毯染得肮脏。
楚筝虞彦驰等人见惯生死,麻木此道。
楚筝更多得是惊,她万没想到于翔以死自证。
颜青临却是见之者痛,她后退一大步,手指微抬,似要去捂嘴,最后一拂袖,背朝另一处。
顿了顿,颜青临厌恶的目光朝楚筝望去。
楚筝跪在地上,头皮发麻,怔怔看着她。
“你呢?”颜青临叫道,“你要不要也撞上去,你敢不敢去自证!”
“夫人,楚筝无言以对,”楚筝低头说道,“但我不服,不甘,不罢休,我不想受冤,去承这无妄之灾!”
“先处理尸体吧!”颜青临心烦,对陈智唯和虞彦驰怒道,“这血不好洗,地板绒毯何其珍贵,赶紧把他给我拉下去!”
“是。”陈智唯和虞彦驰应声。
“至于你,”颜青临对楚筝道,“先去静屋!”
“是。”楚筝也领命。
绒毯被毁得彻底,颜青临痛心不已。
这张垒丝栖月绒毯出自青莲堂,青莲堂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绒毯造家,堪比皇家官造。
永安大乱那半个月里,青莲堂的掌柜和工徒被街上的暴徒拖出去活活打死,店铺被洗劫一空。
颜青临真是恨死这于翔,即便以死自证,谁要看他死得这般惨烈。
不过她尚有几分聪辨,干脆趁此机会卖手下们一份情面,于是令人将这已毁去的绒毯用作于翔的裹尸布,一并抬走。
缺了块绒毯,临时未找到称心的,颜青临觉得整个书屋变得空荡。
便在这时,虞彦驰匆匆奔来:“夫人,楚筝跑了!”
颜青临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楚筝敢背叛我?”
“可否加大人手去追?!”
“这用得着问我吗!”颜青临蓦然暴喝,“追啊!!”
对于楚筝这样的高手,且出自他们内部的高手而言,要想追缉她,其难度不亚于追缉那令他们所有人都头疼的阿梨。
颜青临的人手都已派去外州省,在京的不多,而搜查别人好说,搜查楚筝,她的“自己人”,此事传出去,宋致易身旁那几个成日吹枕边风的贱人定会说三道四。
颜青临生平第一痛恨便是背叛,楚筝的背叛更不能为她所容忍,想起之前从信府带回来得那几幅画像,颜青临立即令陈智唯迅速去找几名画师回来临摹。
不出两个时辰,楚筝的画像贴遍满京都。
舒月珍从暗道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张刚撕下来得画像,匆匆朝僻静无人的后院走去。
黑灯瞎火的厢房里,楚筝盘腿端坐在床上,一听到动静,她立即去握身侧的长剑。
“是我。”舒月珍声音很轻。
楚筝看着她开门进来,屋外单薄的光照亮舒月珍的脸。
确认舒月珍后面没有跟着其他人,楚筝松开手里的剑。
“你看这个,和你真像。”舒月珍将画像递去。
楚筝冷冷看着,没有接,
黯淡光影下的画像轮廓非常熟悉,她知道是哪张。
“看来这次,你插翅也难逃了。”舒月珍道。
楚筝收回视线,看向前方黑暗:“你爱财,大可将我举发。”
“那点钱而已,你我合作,岂不是能得更多钱?你去当个赏金猎人,我在你身旁打打下手都比这个要香。”
楚筝没接话。
她跟舒月珍此前因几次护送任务而相识,颜青临的手下中女人不多,而她不但是女人,身手还比所有男人都好,所以每次护送舒月珍,颜青临都会特意指派她去。
“有钱了,什么事情办不成?”舒月珍继续道,“其实你早可以出去单干,在她手下忙活,还要受她脾气,多委屈不是。如何,可有意愿与我合作,我们去盘多点铺子,挣个大财。”
安静一阵,楚筝冷冷道:“今天你救我,我欠你一恩,日后可还你三个人头,谁若得罪你,你报上名来,我将他头颅亲自拎去你府上。至于生意,铺子,钱财,我不懂,你别再提。”
“行吧,”舒月珍在床边坐下,“我知道你性格,你之一诺,我信。不过,你接下去作何打算?”
“不知道,”楚筝闭上眼睛,“我休息几个时辰,卯时离开。”
“去哪?”
“不知道。”楚筝还是这样说。
舒月珍见她模样,不再多言,约摸过去半盏茶,舒月珍道:“我走了,你保重。”
“不送。”楚筝闭着眼道。谷
房门被自外带上,屋内没有炭,没有火,单靠一床被褥,远远不够。
良久,楚筝在黑暗里睁开眼睛。
心里面有很多声音在说话,一句一句,皆是愤怒不平。
她落得今时地步,全拜那贱人所赐。
不,自广骓府街头刺杀世族贵胄和巡守卫开始,她便处处皆不顺。
沈冽,阿梨。
楚筝握紧拳头,却着实……不知如何能对付这二人。
他们太强了,被追着逃生的,是她自己。
不过,但凡人活在这世上,总有软肋与弱处。
当初朱岘一死,这贱人便饮恨隐世,那么现在……
有了。
沈冽去了探州,他身旁诸多手下,不难打听,能杀一个是一个。
还有衡香赵宁,世人皆知这贱人和赵宁那老贱货臭味相投,沆瀣一气。
也可以去衡香,杀了这个赵宁!
楚筝唇瓣抿成一条线,眸光在黑暗里变狠。
既然一切霉运开端皆因此二人而起,便让此二人身旁的所有人都休想好过,不得好死。
相较于探州,衡香离永安更近,楚筝决定了,便先去衡香。
整个华州,除了几座大城池之外,县城,平野,山林,湖畔,江岸……几乎要被夏昭衣逛遍了。
钱显民也终于知道,这个带兵扫了他一圈的人是谁。
封客卿分析,说他们看似夺城,实际又还城,最大原因就是兵马不够,守不了。
钱显民觉得他分析了个寂寞,对方来时总共千人兵马,这不是人尽皆知的事。
钱显民要得是解决方法,怎么拦他们,怎么打他们,怎么灭他们。
封客卿说回去想想,然后封客卿再也没回来,连夜拖着已经整理好的行囊,悄咪咪跑了。
封客卿一走,钱显民本就大乱的军心被彻底搅浑。
好多人回家,都开始暗戳戳收拾东西了。
直到钱显民当众斩了两个官员的脑袋,才把他们震慑住。
只是,这阿梨带兵马绕了一圈,偏跟东面那些混乱势力打不起来。
又来几个报信兵,听完他们说的,钱显民费解地望着身前空气:“阿梨怎么不打他们呢?阿梨为什么不打他们?之前不是说,阿梨带兵去了东面,我们便可以隔山观虎斗,看他们狗咬狗吗。”
旁边几位副将不敢吭声,只在心底嘀咕:之前那位说狗咬狗的封客卿,已经跑了。
“他们跑得快,”报信兵说道,“王上,他们得知阿梨的兵马过去,提前一日便跑了。”
“报!!”又一声叫嚷。
众人都望去。
“王上!”奔来跪下的士兵叫道,“林家流寇,被阿梨灭尽!”
灭尽!
才道那阿梨毫无作为,后脚便送来如此大的好消息。
钱显民的眼睛刹那放光,忙起身自案后快步迈去:“快与我等细说!”
林家兵马,何其可恨,什么手段都有。
当初他们将林家那些兵马打散后,剩下个五六百人,直接成了流寇。
眼下,报信兵能说尽说,但所知着实有限,钱显民站在富丽堂皇的议事厅里叉着腰哈哈笑出声。
笑得幅度不大,但笑容相当灿烂。
屋外是大好的晴朗天空,钱显民迈出高大门楣,站在廊下台阶上。
这座庭院,本想修筑成宫苑,但抓来得工匠们皆未见过皇宫何样,技术、建筑材料受限,修修葺葺两年,建出来一座占地辽阔的大府邸。
钱显民很生气,后来想想,这园林府邸也不差,飞檐斗拱,小桥流水,比他以前住的猪窝棚子不知好了几倍。
现在看着宽广庭院,钱显民笑着笑着,渐渐僵硬。
跟着他出来的副将和佐吏见他这神情,也笑不出了。
“本王,是不是太容易知足了,”钱显民忽道,“林家兵马乃我手下败将,区区一支流寇而已,他们被灭,本王居然能高兴成这样。”
旁人不敢说话,此前最敢开口的封客卿已经跑了。
“打完林家兵马,阿梨是继续打陈家兵马,还是去打其他势力?”钱显民拢眉,“如果一直赖在我华州,我怎么办?如此下去,太过被动。她一天在华州不走,本王就一天寝食难安。”
周围仍旧安静。
钱显民没回身,抬手冲后面招了招。
大厅里的其他人全部走来,中护军,近卫监军,客卿,中郎将……哗啦啦一大帮。
“本王上当了,”钱显民的目光许久不曾这般清洵明亮,“阿梨率兵,一开始连夺数县,直接将本王吓住,而实际上,她根本没有大量收编走我们的兵马,她前前后后都是那点人。所以,她与流窜的流寇无甚区别,不过是她不同林家兵马那样杀民,扰民,夺民口粮。但是,再用兵如神,她那点人,不够看。”
“王上打算如何做?”监军壮着胆子问。
“先书信一份,派一位使臣递去,”钱显民沉声道,“至少要弄清,她的目的何在,若是她的目的就是华州,那么,便下战书。”
众将面色各异。
好战的几人大喜:“王上,早便该如此了!”
“去拟书信!”钱显民下令。
“是!”几位客卿说道。
书信送出去两日,没有半点反应。
又过两日,使臣回来:“王上,臣罪该万死,那支流寇神出鬼没,寻不到啊!”
话音落下没多久,报信兵从外奔来,惊忙叫道:“王上,肃河县告急!”
“这阿梨该死!”钱显民起身怒吼,“她竟从东面跑回西南,又去打我肃河县!!”
“不,王上,是大成王的兵马,聂挥墨亲率八万兵马,连夜攻下肃河县!”
钱显民腿一软,瘫坐在名贵的楠木椅上。
大厅里炸开一团乱锅。
“王上,本将这就去调兵马,迅速反攻!”
“大成王才打盘州,粮草兵马没有那么快运调,我等应第一时间痛击回去!”
……谷
钱显民怒然在案上一拍,起身怒道:“那阿梨可恶,牵着我们鼻子在遛,我们当真上了她的大当!传本王命令,迅速调集六处驻军大营还有慈德兵马,第一时间赶往肃河县!抽调无曲,曳星,永武三大城的一半兵马驻守东南关塞!以防东南面有人趁乱偷袭,同时抓紧人手搜捕阿梨那支流寇!”
“是!”
“裴爱卿!”钱显民转向另一旁的几名客卿,“你即刻去拟信,派使臣送去凎州,此次聂挥墨兵马从北南下,若是焦进虎愿意协同包抄围剿,定能断它大成王的尾巴!”
“是!”
“刘爱卿,你则拟信送去江南兵营给庄孟尧,聂挥墨打他盘州,现在北上来我华州,正好我三方人马一起包围,灭其全军!”
“是!”
耽于享乐多日的钱显民终于展露出当初起兵造反时的气魄和决断能力,整个大厅的将官皆受其鼓舞,充满干劲。
待人都离开,钱显民回寝宫收拾衣物准备同去前线,几个美姬前来帮忙。
钱显民收拾着,忽地一顿,看向身旁美姬,发现少了她最爱的美人廖青青。
“青妃呢?”钱显民问道。
众美姬平时一直被廖青青压着一头,这会儿没人吱声。
钱显民丢下手旁东西,离开寝殿,朝另一座别苑走去。
飞檐下铃铛在风中轻摇,清脆动听,屋内香薰宝鼎,饰玉璀璨。
那满满一桌的珠宝,耀得钱显民眼睛都变花。
廖青青抱着一套广袖纹锦软缎凤仙裙,从里面脚步匆匆走出。
身后跟随的四个侍婢人手也抱一件华丽锦服。
“王上,您收拾好啦。”廖青青说道,边将手中华服放置殿中一方大箱子。
钱显民面色沉冷,看着她走来福礼。
“王上,您怎么啦,”廖青青软语轻言,玉葱般的手指搭上钱显民的胸膛,“消消怒,王上,等退走后,我们再打回来便是。”
“退走?”钱显民语声冰冷,“谁告诉你,本王要退走的?”
“那王上为何收拾衣物?”
“本王是要上前线!”钱显民怒道,扬手一个耳光,落在廖青青脸上。
万千宠爱的美人忽然遭了这么一下打,粉嫩的脸蛋立即红了。
廖青青捂着脸抬头,目光惊恐地望着钱显民:“王上……”
“来人!”钱显民叫道,“把这妖妇拖去斩于我大军阵前,祭旗!”
“王上!臣妾不明白,王上,饶命啊!”
廖青青慌忙爬来,绮丽广袖逶迤,拖过针地精致的四合如意华毯。
钱显民将她踹走,身后手下上前拖着廖青青往外而去。
“王上!饶命啊,王上!”
“王上,臣妾错了……”
廖青青的声音越渐远去。
门外美姬一个个面色惊黄。
她们平时都厌恶廖青青,但眼下无一人感受到半分喜悦。
只有巨大的恐惧,乌压压罩下,像座铁笼,无法喘气,无处可逃。
“聂挥墨,他带兵打华州?”夏昭衣说道。
夏玉达点头,才从马上下来,他喘气很厉害。
“是,确定是他,”夏玉达说道,“肃河县被他们彻底拿下。”
“盘州呢,他们打下来了吗?”
“这我不知,我无法南下,武河坡全是大成王的兵马,原先驻守的江南兵营全部被斩首,整条祖水河被鲜血染个红透。”
史国新端一碗温热的茶上来。
夏玉达谢过,接来后不及饮,又道:“钱显民已调大军西去,看样子,誓要夺回肃河县。”
“这是当然,”夏昭衣莞尔,“肃河县白瓷精美,又丰产黍椒等作物,他当然急了,你先好好休息。”
“嗯。”
夏昭衣转身往右手面走去,走上一道斜坡,夏兴明等人正在看地图,议论纷纷。
见夏昭衣走来,众人纷纷道“二小姐”。
“夏玉达回来了,”夏昭衣笑道,“李乾的兵马有没有引来,暂还不知,倒是田大姚的兵马来了。华州肃河县,将有一战。”
比起他们小规模的骚扰,那才是一场大战。
“我们当如何?”高舟问道。
“华州那般大,西南和我们此地,相差至少两个塘州,我们不管。”说着,夏昭衣的目光看向夏俊男手中的地图。
夏俊男见状,上前将地图更清晰地示于夏昭衣。
“若是不管,那我们一直往东边吗?”夏兴明问道。
夕阳初至,漫天一层薄薄的胭脂淡粉,周围山林青翠,少女的脸在柔光中青春饱满,清美秀逸。
“陈家兵马,我们也去打了吧,”夏昭衣身手在地图上一指,“他们应该跑去了曳星城附近。”
“曳星城附近,应该有不少钱显民的驻军。”夏俊男道。
“不会很多,”夏昭衣说道,目光变得深邃,“曳星,半年前才遭一场屠杀。”
这事,还是杜轩跟武少宁同她在游州修路时提的。
半年前她与沈冽在松州九宁县一别,她和支长乐北上,沈冽便在华州永武城等手下。
曳星被新起的起义军迅速攻破,一进城,这群屠夫便开始了屠杀,沈冽三名手下在那时失联,至今无音讯。
但若说报仇,那曳星的起义军又在极短的时间里被钱显民迅速调集兵马打了回去。
曳星不说成为一座空城,但人数着实不多了。
思及此,夏昭衣忽然发现,钱显民好像成了一个华州补匠。
今日无曲被赵琙手下打掉,他明日拼死拼活打回来。
明日曳星被起义军屠城,他后日拼死拼活打回来。
现在,肃河县被聂挥墨占领,痛失财富来源的钱显民再拼死拼活一次,却不知还能不能打回来了。
“灭了陈家兵马,然后我们去无曲,”夏昭衣的手指在地图上指去,“但不入城,余下时日,我们只在大丘湖和境坑阜等人,如果李乾这么沉得住气,当真不派兵马来探查,你们便沿着郭庄江口,先去睦州。”
“我们?”夏兴明拢眉,“二小姐不去?”
“对,你们先去,”夏昭衣含着笑道,“我先去河京,需得去做绸缪。”
大军休息一夜,凌晨卯时,便朝曳星而去。
这一带,不止一个陈家兵马,还有大大小小数不清的起义散军。
夏家军一路走来,除却这些散乱的兵马,还碰见无数成群结队的流民。
流民们见到兵马便躲,其中遇到一队以孤儿寡母和年迈者为多的流民,夏昭衣身旁的四名老将着实心疼她们,请示过夏昭衣后,特意派人前去送粮。
结果隔日,斥候快马赶回:“二小姐,昨日得粮的流民遭遇一伙流寇,粮食被夺,妇人被抢,她们只剩五个幼童逃出!”
四大老将暴怒,得夏昭衣同意,夏兴明和简军率六百轻骑兵开始在曳星,永武,无曲一带疯狂扫荡剿匪。
剩下两名老将,夏俊男和夏川,则陪同夏昭衣继续去曳星。
腊月二十八日,临近年关这一天,陈家兵马六千多人,惨遭灭顶之灾。
好在主帅陈伟及时下令,全军拧成一根麻绳,不准落单,不准私自行动,面对挑衅,必须给我咬牙坚忍。
于是整个陈家兵马上下,在表面上空前团结,要么大军一起行动,要么大军寸步难行。
但即便是行动,夏家军会在后面或侧翼突然出现。
一方是起义农民兵,多靠双脚行走。
一方是久经沙场的精锐骑兵,灵活迅速,战术老练。
尾大不掉的陈家兵马根本没有办法和夏家军一战,人数优势体现不出来,本就不怎么样的军心在短短几日内溃散得一塌糊涂。
更不提,出去的斥候没几个能回来,就算是回来,也是替夏昭衣带话的。
外面形势如何,陈伟如睁眼瞎,一无所知,便更不敢轻易乱动。
结果,出现看非常诡异的一幕。
被夏家军杀了八百多人,还剩五千多人的陈家兵,被夏家军不足一千七百人给包围了。
陈伟修和书一封,令斥候带出去。
回来后,斥候颤颤巍巍递上回书。
“主将必死,降兵可饶。曳星当下为空城,建议降兵前去建设。——阿梨。”
书法鸾跂鸿惊,字迹大美,笔势迫人,阿梨二字落款,让陈伟头皮发麻。
但有回音总是好的,好过直接撕了和书。
陈伟迅速提笔,又送去一封,询问对方为何帮钱显民办事,何为建设曳星。
并且这次的书信,他将自己一顿自夸,自称是正派人士,念过私塾,饱读圣贤书,有品有德有才,起兵是为民谋福祉。而钱显民之流,灭了华州一众大乾军与政的官员后,不思进取,只为享福,建议阿梨姑娘不要和他同流合污。
这次书信回来得更快。
“主将必死,兵卒亦不饶,投降无效,约战两日后。——夏家军,张稷。”
字迹工整大方,不及上一封堪称文学艺术天层的书法,但也可见有很强的功底。
“夏家……军,”陈伟喃喃念着,“夏家军?”
一旁的校尉说道:“阿梨为定国公府之后,她是姓夏。”
“是夏家军,”陈伟冷汗冒出一堆,指着信上落款,“真是夏家军,你们看,他自己说是夏家军。”
校尉怀疑主将傻了:“将军……”
旁边众人也都有这感觉。
“你说得对,阿梨姓夏,”陈伟咽一口唾沫,声音虚浮,“钱显民之性格,不会送她兵马,只会借她兵马。借来得兵马,不会以她姓氏自称。她可以招兵买马,但生力军再强,也不可能恐怖至此。这些兵马是精锐中的精锐,不管庄孟尧还是云伯中,还是田大姚或者宋致易……谁都不会将精兵送人。”
校尉也惊起冷汗:“可是那个夏家军,不是几年前便被灭了吗。”
陈伟没再说话,目光呆愣愣地看着信上“夏家军”三字。
良久,他抬起眼睛看向大帐中的所有手下,面色菜黄,双目空洞茫然,久不修的胡须杂乱如肆意横长的野草。
所有人都看着他,没人敢说话。
陈伟这神情,他们好像读出了三个字:“死定了”。
如果真是那个夏家军,他们凭什么和对方打……
那是载满荣光,战功累累,以热血浇铸,铁骨锻打的军队。
是注定入青史,立丰碑,供奉在英武殿堂的兵马。
不管今后由谁终结乱世,登上九五之尊,更不管是哪朝哪代,这夏家军,都将入王朝最高武庙去被瞻仰和祭祀的所在。
而眼下,陈伟手中拿着的这一封,正是对方递来得战书。
约战,两日后。
热腾腾的几碗饺子忽被端来,一碗一碗,在大帐军案旁的拼接长桌上放下。
夏昭衣看了一眼,收回目光,继续在地图上标注。
旁边的将士们因动静而看去一眼,也收回视线。
新收编的几个将领却是忍不住,他们频频望去,咽一口口水。
夏昭衣的声音清脆悦耳,语调略低,一处一处分析战略布局,看到那几个将领发馋的神情,她停下手中炭笔。
几个将领惊醒,忙回过神来,看着夏昭衣。
说是将领,其实不完全是,原有的华州兵马将领,在张稷的无情铁刀下,全部身首分离。
这几个将领,都是新选上来的兵卒。
才接触不久,很难知真实品性,故而这些“将领”到底如何,夏兴明交给自己的左右副将,夏智和颜海戚观察。
因夏昭衣这一个停顿,这些“将领”们皆大惊,统统后退一步,面露愧疚自责,低头抱拳:“二小姐,我等知错!”
“是我们失态了。”
“二小姐,小的下次再也不敢了!”
……
夏家军将领们看着他们,没有说话。
静了静,他们不安地抬头看向夏昭衣,发现少女的目光落在那些饺子上,而后她看向门口几名士兵。
詹宁也在,指指饺子:“二小姐,今日除夕。”
他一说,夏昭衣身旁几名夏家将领如梦初醒。
夏昭衣笑了,搁下炭笔:“去吃饺子吧。”
粮草都是佩封城中带出,非常充足。
蔬菜肉干和其他谷物,则是李满管驰他们去留靖府时买的。
入华州后一路行军,没太舍得吃,恰好今日除夕,一干人等商议,便包作了饺子。
众人去端饺子,很多人道,若非这碗饺子送来,都记不得今日是除夕。
夏昭衣陪他们聊了一阵,自大帐中出来。
太过热腾的气氛,让账内账外的温度截然不同。
除却他们,每个人也都有饺子,肉较少,多为蔬菜,但吃得很开心。
李满和杨富贵正在闲聊,本为斥候的管驰,范宇,梁德昌,自打被夏昭衣派发了一个特殊任务后,便停了斥候的活,现在闲着,也人手一碗捧着,在那边聚着商议“作战计划”。
夏昭衣忽然心情很好,寻了个没人的小山坡,她独自去那边坐着。
旁人记不得今日是除夕,但是她一直记着。
她从来不会忘记年月与时辰,无事可做,掐指算算吉凶,也是不错。
这会天上星子朗朗,文曲星旁去年前新生客星,太史局命名新星“宣延”。
天下众多观星家们立即不干,彼此纷纷寄去书信,最后聚于晔山一会,决议命其司平大元孤池星。
为新星命名,从来都是钦天监和太史局的活。
太史局以往统治着全国星象学,权威且不可反抗,这下头一次碰了一鼻子灰。
司平大元孤池星,这么长又拗口的名字,便是那些观星家们专门挑衅和嘲讽太史局的。
到如今,仍没人承认那是“宣延”星,不过司平大元孤池星这般拗口,也不可能传开,现在都称其孤池。
现在,这颗孤池星光辉璀璨,东边有一片紫色星云若烟痕轻绕,华光迷离。
道是紫气东来,且又是新星,这是大吉大喜之星象。
但这吉,这喜,每个抬头仰望星空者都可见,却不可能每个人都吉,都喜。
一阵徐风迎面,带着冬日夜晚的清寒,夏昭衣却不觉得冷,因是抬眸看着星空,那些星子真实落于她眼眸,清澈明亮,浓灿若海。
耳边传来一些动静,夏昭衣转过头去,见是苏玉梅,她莞尔一笑:“苏姑娘。”
苏玉梅走去,笑道:“我本不想打搅,但是他们怕你有心事,要我看看你。谁让整个兵营中,除了你之外,就只剩下我是姑娘了。”
“我没有心事,偶尔独处,深感快乐。”
“啊,那我岂不是真的打搅了,”苏玉梅止步,“我这便走。”
“别,”夏昭衣说道,“有个伴也不错。”
苏玉梅轻笑,走去在她身旁坐下。
二人的衣裳都朴实到极点,夏昭衣仍是不辨雌雄的中性打扮,苏玉梅则始终都是半旧不新,褪色严重的衣裳。
“饺子挺好吃的,他们说你没吃。”苏玉梅说道。
“嗯。”
“不想吃?”
夏昭衣顿了下,道:“倒没有想不想吃的想法,就是没有要去吃的想法。”
“噗,我被你绕晕了。”
“没事,搁那吧。”夏昭衣笑。
“哎,你真有心事呀,”苏玉梅好奇,“近来,你好像一直在问那几个斥候,有没有取到信。”
“……我有吗。”
苏玉梅举起手指:“至少三次。”
“……”
“阿梨,”苏玉梅认真道,“你是不是在等谁的信呀?”
夏昭衣想了想:“可能是因为,我在等一个答案。”
“答案?”
“嗯,跟这些士兵们有关,也跟我很重要的亲人有关,”夏昭衣秀眉轻蹙,“没有等到,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苏玉梅眨巴眼睛:“我居然,能听到你这样形容。”
“你居然,用上了‘居然’二字,”夏昭衣看着她,笑道,“我这样的形容,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因为,你在我心里面是个很不凡的姑娘呀,”苏玉梅一笑,“你瞧,自这次与你碰面以来,你所做得事情哪件不是惊天动地的大手笔。有时我深夜醒来,都觉如梦似幻,不可思议你居然二十岁都不到呢。”
夏昭衣难得俏皮,狡黠道:“我应该,二十二岁了。”
“二十二?”
“哈哈……”夏昭衣清脆笑起,明眸望回天上星子,“是呀,二十二了呢。”
前世死时十六,丁亥年,重生为己丑年,中间两年姑且不算,经历己丑、庚寅、辛卯、壬辰、癸巳,到今年甲午年,恰好,二十二。
苏玉梅被她的笑容所感染,笑道:“阿梨姑娘,那说回之前的事,你心里面那空落落的感觉,就是你所说亲人,介意告诉我吗?”
夏昭衣轻轻摇头:“不是介意不介意的问题,而是,不能说。”
“好吧,不过你若实在心烦,可以找我说说其他的话,稍微分忧都好。”
“嗯,”夏昭衣转眸朝她看去,“你近来成日捧着手稿,可忙?”
“忙,”苏玉梅提到这个便开心,“这些新收编的兵马,皆是农民或杂工出身,还有出自肃河县的兵卒,他们曾还在那些窑场里务过工,我同他们请教着实方便。或许因是俘兵降兵之因,他们处于军中难免忐忑惶恐,故而在回答我的问题上极力认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细节处都颇做思量与考究。”
“那太好了。”夏昭衣也开心。
“嗯,我手稿积攒许多,待我整理妥,便又可以发书啦。”
“我不忘承诺,一定出资。”夏昭衣道。
“哈哈哈……”苏玉梅笑起来,随后满足一叹,眺向远处无穷天地,“真好,此前我总觉得人世坎坷艰辛,步步艰难,自打遇见了阿梨姑娘你,像是一条康庄大道于我跟前敞开,这感觉,着实快乐。”
夏昭衣认真道:“可在我眼里,你生性乐观豁达,不曾像被苦难困囿过。”
“哈哈,”苏玉梅看着她,“阿梨姑娘,新年快乐。”
“同乐。”夏昭衣笑道。
“我也不知是不是该乐,我又老了一岁。”
“苦难困囿不住你,区区年岁而已,算个什么呢,你就当增长的是阅历见识,和智慧。”夏昭衣道。
“哈哈哈,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说你二十二了,若真要这样算,我看你不止二十二呢。”
“……那我是百岁老人?”
“噗,你这是自夸。”
“哈哈哈哈……”夏昭衣笑得开朗。
躲在远处的夏俊男等人,见她们笑得花枝乱颤,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二小姐笑得很开心。”夏川放心地说道。
“自打和我们认识以后,二小姐每天都笑得很开心。”夏智道。
“哈哈哈哈,”夏俊男笑得岔气,“你咋还吹上了,我顶着俊男这么逗人乐的名字,都不好意思说这话。”
他这话一出,旁人全都哈哈大笑。
怕被夏昭衣听到,他们又忙互相拍对方,示意别吵。
一顿笑完,胸腔中的纾闷情绪似乎得到缓解,夏昭衣长长出了一口气,心境颇是开朗疏阔。
“心中可还有空落落的感觉?”苏玉梅问。
夏昭衣眨巴明眸,想了想,摇头:“不知道。”
因为笑过,她的面色非常红润,星月下的轮廓暖软温和,一双璀璨眸子若夜风荡漾而过,落下碎星与月光。
忽然静下,心中忽然又起波澜。
空落落的感觉似乎没了,取而代之得,是非常充盈的一片……海?
她不知道这样怪异的形容对不对,但真切像是有波浪在浮动,很轻,很平,底下却又像是深藏着暗涌。
一切的一切,变作一双深邃柔和眼眸。
夏昭衣忽然愣了,懵懵望着前方黑暗。
“阿梨姑娘?”苏玉梅很轻地叫道。
“嗯……”夏昭衣回神,目光也恢复清明,熠熠闪光地望着她,“嗯?”
苏玉梅发现,她好像,又,“傻”了……
跟在寿石城外那乡村客栈中的情况,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