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平公主在熙州暂住于熙州上佐官一位蒋姓散官家中。
熙州刺史一职未空缺,上佐官便是空拿厚俸的替补闲散官员。
熙州临近李乾皇都河京,刺史一职永远不会缺员,所以熙州上佐官,是个注定清闲悠然,只拿高薪不办事的肥差。
皇上不傻,不会平白养闲人,所以这个位置,通常赏给“用功之人”。
这位蒋姓散官名叫蒋梦兴,其人家财万贯,当年皇上一来河京,他便殷勤献宝,主动奉上蒋家氏族半个产业,于是被李据赐官,直接空降。
阳平公主是二月初四来的熙州,这几日都住在蒋家。
现在回去蒋家特意为她准备的平御苑,阳平公主仍魂不守舍。
李奕舒和虞姿祁不好出声,安静陪同。
却见侍女奉上来的特等碧螺春,被阳平公主直接端起来喝。
滚烫的茶水让她烫口,惊醒过来得阳平公主一把砸往地上:“找死!”
上品的青霄浮烟瓷盏碎开一地,侍女吓得顿时跪倒在地:“奴婢是该死,奴婢是该死!”
“知道该死,那就去死!”阳平公主暴喝,“来人,拖下去杖毙!”
李奕舒忙道:“公主,还是不要为好!”
“本宫的嘴巴被烫到了!”阳平公主瞪她。
蒋家的家仆已从外面进来,拖起地上连求饶都不敢,彻底傻了的侍女往外走去。
“公主!”李奕舒看着侍女被拖走,收回目光望着阳平,“便饶了她吧,尚还只有十六七岁,多年轻呀。而且,他是蒋家的侍女。”
虞姿祁在旁抿着惨白的唇,不敢吱声。
“十六七岁,”阳平公主嗤声,“那阿梨不也是十六七岁,我最讨厌十六七岁的人了,我讨厌比我小的女人!”
李奕舒拢眉,又望向门外,那侍女已经看不到了。
自前两日得知李氏铁骑在华州东部那一战后,阳平公主便越发暴虐,数日都不见她笑了。
具体的,李奕舒知道不多,她不敢多问,只听阳平公主怪声怪气地冷笑:“什么叫险胜,两败俱伤也配叫险胜。”
李氏铁骑,竟然败了。
李奕舒不可思议,更不敢多言。
侍女被彻底拖走,命运可想而知。
屋内气氛一时压抑,直到有其他侍女和家仆进来收拾地上的茶盏。
听到茶盏瓷片碰撞得清脆声响,才稍微寻回一些人间的味道。
收拾东西的侍女和家仆们离开没多久,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快步匆匆走来,在门外抬手,恭声叫道:“公主。”
“进。”阳平说道。
“公主,”男人迈入进来,再一行礼,说道,“那几个茶商都不肯,寻了几家,皆闭门谢客。我找去他们的府邸,递了拜帖,说了乃公主你的意思,他们仍顽固,门都不肯开。”
阳平冷冷看着他,这下没有发脾气,只是右手的手掌和前臂在桌上轻轻拍了下。
“丝绸商那边,还没答复。”男人继续说道。
去年年底,阳平要李奕舒和虞姿祁将十五个铺子卖掉,再各自筹钱。
但十五个铺子,买家所给的价格都不高,她当时只给李奕舒和虞姿祁五天时间,五天后,李奕舒和虞姿祁拿着册子来寻她,问她可否出手。
阳平当即便将那本册子撕碎个精光。
她堂堂大乾公主,还不至于落魄到去贱卖自己的铺子!
手下都是废物,阳平便亲自出马。
正月十五日后,她便自宫中出来,先是在河京走动,十五个铺子被她高价卖尽。
从来都知道皇家手中的权力至高无上,但是真将权力变现为真金白银后,这滋味着实美妙,也令人再难安于现状。
于是,阳平以极低的价格强收了几个铺子,再高价卖给几个富商,中间差价,又让她饱赚一笔。
如此,该当是令人快乐的开春之月,但是来了熙州府后,她立即开始不顺。
大商户还好。
大商户为保家业,对她向来恭敬,
难对付得是小商户。
眼下,阳平看中的三十个铺子,只有八家铺子被她收走,已转手卖给其他富商。
剩下这些,甚至给她闭门羹。
“你们怎么看?”阳平看向一旁的李奕舒和虞姿祁。
虞姿祁目光怯怯,不敢多说。
李奕舒想了想,说道:“茶叶,绸缎,多为士族之物,这些商户能将生意做大,也多与士族贵胄和达官们往来。公主自然不怕这些人,但,就怕他们背地里使坏。”
“依你之见,你的意思是?”
“我们离开熙州府,去明台县,”李奕舒说道,“明台县多为农户,我们从农户那头开始截断,能至少吃定十家待供货的商铺,从此,我们便是源头之主。”
源头之主四字,阳平觉得动听无比。
她眼眸变亮,看着李奕舒:“你说得有道理,丝绸离不开蚕桑,我们吃下这些农户,谁还敢再给我脸色?”
“公主!”外面传来一个熟悉声音。
阳平一听这声音,方还觉得大好的心情,刹那被泼冷水。
她看向门外,是跟在穆贵妃身旁最久的玉菁姑姑。
除了玉菁姑姑,阳平公主自己撇在宫里的两个宫女,静书和凤琴也在。
阳平面色变冷,朝旁边看去。
李奕舒低声说道:“想是宫里有事,便召她们进来吧。”
“想也知道什么事。”阳平冷冷地说道。
李氏铁骑被视为皇家重器,铩羽而归,打得是谁的脸?是皇家,是皇上。
这会儿父皇定在宫中发怒。
而父皇发怒,要么沉默阴冷,一声不吭,要么骤然暴起,杀人砍头。
无论哪种,阳平都不想回去。
她至今还记得父皇在元禾宗门上的那一眼,那冷酷残忍,凶恶狠毒,斥满诅咒的一眼。
“公主。”玉菁姑姑又唤道。
“烦死了!”阳平公主怒斥。
“公主,穆贵妃召您回宫。”
阳平一把站起,扬脚踹掉刚才所坐的月牙凳,朝内堂暖阁走去。
静书和凤琴看向玉菁姑姑,心情沉重。
刚才她们来时,瞧见那个在挨打的侍女。
侍女的兄长正在求情,执杖者说,是公主下令的杖毙,不打死,不停手。
她们不敢多看,匆匆经过。
这不是第一个,舒羽宫中被杖毙的宫女,已不少于十个了。
当初开朗活泼的公主,早就性情大变。
街头和阳平公主一遇,支离心里大呼倒霉。
所以寻了个客栈入住后,支离第一件事情便是要伙计给他准备一个火盆,火盆中要置百合草与松柏香。
不仅是除阳平公主的晦气,还有这一路走来得风尘仆仆。
跨过火盆,进得屋中,支离总算舒坦。
伙计领了他的赏钱,搬走火盆后没多久,送来食物和洗浴热水。
半个时辰后,支离穿着干净寝衣,清清爽爽地在桌旁坐下。
他的行囊不多,都在桌上。
除却钱财衣物,师父的长剑,还有一方砚台和两封信。
一封是瑟瑟的,一封是封文升的。
此前支离奉师父之名去竹州刺杀封文升,但是千辛万苦寻到封文升,其人模样,却将支离吓个半死。
师父当初的意思是,他不会是对方的对手。但是若有机会,废其右手。
结果支离见了其人,根本用不着去废什么右手了。
他双手都是断掉的,他写信,以脚趾。
头发这些倒是干净,有两个跟着他学东西的学生在帮他打理。
他一开始不识支离,听闻来意,并见了师父的信后,冷冷一笑:“你师父不杀她,会后悔的。”
支离觉得自己是个脾气非常好的人,但是那会儿真是怒从心头起,烧得头发都冒烟,即可同封文升争论,为何要看不惯他师姐。
而且,看不惯便看不惯,自己憋着,偏将手伸那么长,伸到人家师门里来,欠剁!
“哦,不,你已经被剁了!”支离气炸毛,“你不要怪我话说得难听,你就是活该!”
封文升依然还是不阴不阳的表情。
支离不想多留,离开前特意看了眼封文升在寒冬腊月,暴露在外的脚。
师父说,废右手,极大可能是不想让他再写信。
但是以脚趾写字,且能将字写得这般好看,这一定是花了许多许多心血练出来得。
支离到底是心软,只要他以后休要胡说八道,若是再对师姐不敬,定回来要他的脑袋。
离开后,封文升的一位学生追出来,给了支离一封信,说是交给师姐,然后便走了。
现在,支离看着这封信,不知道要不要真的交给师姐。
交给师姐前,他觉得是不是得去跟师父说一声,让师父决定,给或者不给。
又或者,他先偷看?
支离面对这封信,心里犯起了难。
两日后,玉菁姑姑带着静书和凤琴,去同穆贵妃复命。
穆贵妃宫中正热闹,许多妃子都在。
其中容嫔正在哭,她的手覆在脸上,玉菁姑姑等人看一眼便收回目光不敢多看。
那是巴掌印。
能在容嫔脸上留下这么重的巴掌印的人,宫里只有皇上,皇后,几位贵妃。
但现在这些贵妃都在旁边或愁眉,或沉面,皇后那样温和宽厚的性子,更不可能,所以……
穆贵妃见到她们回来,对一旁的德贵妃说了一声。
德贵妃点点头,穆贵妃转身朝偏殿走去。
听完玉菁姑姑的话,穆贵妃的手掌拍在椅子扶手上:“这阳平!可恶!”谷
“公主现在,是去明台县了。”玉菁姑姑说道。
“明台县……”穆贵妃痛心疾首,“我是说不动她了,只得皇上来,可是,皇上是在纵容啊!”
玉菁姑姑低垂着头,不再说话。
“平宁王家的郡主呢,虞世龄家的九娘呢?”
“我们没机会和她们说上话……”
“成日净看着她们跟在阳平身旁胡闹了!”穆贵妃拢眉,“不成,虞世龄家的三姑娘不是主动提出要嫁去郑北么,我看李奕舒和这虞九娘,也得安排上。”
玉菁低声道:“娘娘,尚安郡主还在守孝,短时间内嫁不了,虞九娘倒是可以给谋个人家。”
“好,我明日便让虞世龄的夫人林氏入宫,”穆贵妃越想越觉生气,“不过,阳平此去明台县,总觉得不是小事,她父皇看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定哪日一动怒,直接就拿她开刀了。”
“或者,我再去一趟明台县?”
“你去已经没用了,”穆贵妃没好气地说道,“她如今连我都不放在眼里了,便,派个有头有脸,还能镇得住她的人去。”
“如今除了皇上……还有谁能镇得住公主。”
穆贵妃想了想,说道:“钱胥天第九个儿子,钱日安。”
“他?”
“钱胥天战功赫赫,皇上一直厚爱,他不久前才丧子,皇上也怜见。若是由钱日安去明台县,我看阳平多少不敢造次。她若是真敢乱来,她父皇便不会放过她。”穆贵妃越想越觉得妥,“便,就让钱日安去,若是他愿意去,这满朝文武,除了公主郡主之外,哪家未出阁的姑娘,他想要谁,本宫便亲自出面为他保媒!”
玉菁点头:“如此,的确是最合适的。”
穆贵妃沉了一口气:“我这不省心的女儿!”
不止阳平公主,钱日安要去明台县。
此次支离最终要去的地方,也是明台县。
经熙州府短暂休息后,他隔日便启程了。
与师姐在信上所说的日期和地点,是二月二十,明台县徐城十六道坊的四海茶馆。
也是师父提议的。
一路过去,景色优美,乍暖还寒时节,村郭酒旗都仿佛充满迎接新暖春日的朝气。
支离是个静不下来的性子,河边停下休息时,投落在河光中的孤鸿身影,他都能问它怎么形单影只。
慢慢悠悠,等闲浮生,等走到徐城郊外停下歇息时,一队人马从远处小跑而来。
为首得正是钱日安。
支离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支离。
偶然一瞥,见支离长得白净,便多看一眼。
支离收回目光,其实他也想骑马,但骑马太招摇,盛世年间可以,乱世的话,睡觉都成问题,谁让他睡觉沉呢。
胡思乱想着,却见这波人去而又返。
钱日安叫道:“喂,你那背上的长剑,哪来的?”
支离侧头看了眼:“祖传的。”
“你姓什么?”
“支。”
“哪个支?”
“你姓什么?”支离反问。
“大胆!”钱日安身旁手下立即说道,“问你,你便答!”
不管是师父还是师姐,从来没有一个人说,支离,你在外面要安分守己,不要惹是生非。
更没有人教过支离什么能屈能伸,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好汉不吃眼前亏。
师门给支离传递的,不仅是从容谈吐和开阔视野,更还有明朗阔达的飞扬自信。
这一声“大胆”,直接踩中了支离的雷点。
身后包袱与长剑被他一紧,支离上前沉声叫道:“这般盛气凌人,平日你没少作威作福吧!”
“你到底何人,胆敢这样放肆?”手下继续怒斥。
“是谁冲谁在放肆,是你在我面前张牙舞爪。”
手下双眉怒皱,看向钱日安。
钱日安上下打量支离,再看向他身后的剑,倒是比手下沉声静气:“你大可不必如此大动肝火,我只是见你后背长剑非等闲之物,故而来请教。”
“大动肝火?可笑,先挑衅人在前,后反咬一口去攻击人情绪不好,完了再来一句请教,黑脸白脸你都做。”
钱日安动怒:“我已和声好言,你还不知好歹?”
支离真是越听越发笑:“你我萍水相逢,路人而已,你赶你路,我走我道。你问我话,我答。我问你话,换来怒斥。你如今和声好言,算得什么?你该道歉才是,而非斥责别人不知好歹!”
明台县往来都是人,周围已停下不少看热闹的,靠得不近,但指指点点。
钱日安手中马鞭一指,横眉竖眼:“把这厮的舌头给割了!”
他随行诸多近卫手下,不少二十人,闻言十人下马,立即朝支离走去。
“口舌之争便要动手,”支离呵呵,“那我也不客气了。”
话音落下,他骤然迎去,扬起一拳砸向一人的眼眶。
众人迅速扑来,支离快速闪避,避开之时,手肘掌骨膝盖仍在打人,能打得到的,他全都打。
周围围观者纷纷避开,但仍舍不得走。
一个近卫抽出大刀,支离扬脚踢中他的手腕,立时飞身而起,踹向他脸门,潇洒落地后,拾起他的大刀,在手中比了个明亮刀花。
众手下迅速退开,紧跟着各自拔刀。
那未下马的十个近卫也纷纷下马拔刀。
很多人正式打量眼前少年,眉清目秀,气质清爽,温软面孔中却透着一股轻狂张扬,几番身手足可见其功底不浅。
钱日安在马上则有了另一番思量,此等身手之人,若是能投于父亲手下,假以时日,必成得力干将。
“且慢!”钱日安忽然叫道。
众手下朝他看去。
钱日安看向支离:“少侠!刚才是我多有冒犯,我正式同少侠赔礼!”
支离挑眉,有几分刮目相看。
钱日安从马背上下来,令手下们将兵器收起,他在支离十步外停下,拱手说道:“支姓同音不多,莫非是乐不可支的支?”
“你早有这说辞,哪来这诸多纷扰。”支离将手中兵器往地上丢去。
“在下姓钱,钱财的钱。听少侠口音,非熙州人氏,敢问少侠自何处来?”
支离没回答,将兵器丢下后,他抬手开始卷袖子。
看似清瘦修长的少年,胳膊却非寻常文人那般瘦弱纤细,反倒非常有力,肌理清明。
“少侠?”钱日安表现得非常有耐心。
支离边低头将袖子反卷,边淡淡道:“莫要以为你现在一口一声少侠,我就不记得你那声轻蔑叫唤的‘喂’了。也莫要以为你现在赔礼道歉,我就不记得你们方才那嚣张跋扈之态了。”
他抬首看向钱日安:“今日我若不是有这身身手,想必你这些鹰犬爪牙便真要割去我的舌头了,对吧?我见你们这般熟练自得,定少不得已有大量平民百姓受你等之欺压凌辱了。”
钱日安双眉皱起,他身旁的手下上前一步,欲再度呵斥,钱日安将他拦下。
“既然你喊我一声少侠,”支离挺直胸板,唇角微微一勾,“那我就得当得起这个侠字。”
语毕,他若离弦之箭,出谷之龙,瞬时奔去,抓着钱日安冲向马群前方,按倒在地。
“砰”的一记左勾拳,钱日安脸颊剧痛。
但他开口呼痛的时间都没有,紧跟着又是一记右勾拳。
“啊!”这次钱日安终于发出惨叫。
待他脸上挨了数拳,对方很快扯着他的胳膊往后背折去,紧跟着便是身上诸多关节惨遭痛踢痛打。
一切发生极快,待他的手下们掉头奔来,只来得及接住被支离踢回来的少主人。
钱日安浑身痛得发麻,剧烈发抖。
一顿毒打,他蓬头垢面,脸上鼻青脸肿,好多地方破皮,血水渗了出来。
支离抬手整理因打斗而起褶皱的衣衫。
众手下近二十人,扶着凄惨兮兮的钱日安,无一人上前,亦不敢说话,睁目看着支离。
“以后待人,切记客气,”支离面色淡淡,轻轻懒懒道,“别不知好歹。”
正在快速翻着账册,看也看不太懂的阳平从本子上抬起头来:“谁被打了?”
虞姿祁低声道:“钱将军的九儿子。”
“他不是被那个贱人杀死了吗?”
“死得那个,是钱六郎,钱远灯。这次是九儿子,钱日安。”
“这与我有关么,”阳平继续看账册,“亏还是将军府的儿子,一个被杀了,一个被打了,真是丢人。”
“公主,”李奕舒说道,“既然是镇国大将军的儿子,此时被打,于情面上,我们或许该去看看。”
“打人者,抓到了?”
“他们……打不过,任由人走了。”
“啪!”阳平将手中账册一把合上,怒道:“这便太过分了吧!”
“听说对方身手了得,他们拿他没有半点办法。”
“我堂堂大乾的大将军之子,在路上被人打了,打就打了,连打人的都抓不到!他们干什么吃的!?”
钱远灯也好,钱日安也好,他们丢他们的脸,阳平不放在心上。
但现在,整个将军府的脸面被踩地上了,连带的,大乾也跟着丢人。
虞姿祁和李奕舒沉默,没有接话。
“委实可恶!”阳平咬牙切齿,“速派人手,挖地三尺,也要将此人找到!”
徐城为明台县县治所在地,连着两日,大街小巷皆在搜寻一个“支”姓少年。
“支”姓少年寻不到,却来了一个同姓的“爷”。
官府的人不敢冒犯这位支爷,请钱日安的手下亲自前去认人。
季夏和淡淡喝着茶,身后两列面相不好惹的“西北”大汉。
来的三名钱日安手下在气势上矮人一头,沉着脸摇头,都说不是。
“可看清楚了?”卫东佑双手抄在胸前,叫道,“不要到时候儿回头,反咬我们一口儿。”
大乾贵胄身旁的手下,从来都是横着走的,但在这些虎背熊腰的大个头跟前,实在硬不起脖子。
一人鼓起勇气问道:“敢问,可否有弟弟,儿子,侄子?”
“我没有弟弟与侄子,且我今年二十出头儿,有儿子也顶多四五岁儿。”季夏和回。
“如此,便不是。”钱日安手下说道。
自屋内出来,三人忙问官府的人,这位“支爷”是何派头。
领他们来得这个小吏声音很轻,简单同他们介绍这位“支爷”的财力和人脉。
“那看来,与这位支爷无关了,”一名手下说道,“那名少年的衣着,不像是有钱人。”
“本也不可能是,”小吏说道,“这位支爷昨日才来,就这两日,他走去哪里都有一群人跟着,个个蛮力可大。”
几人边说边往外面走去。
待他们一走,屋内大摆架势的“西北”大汉们顷刻不端着了。
季夏和也捧起茶水,去往里间,接下去两日他将异常忙碌。
整个明台县官府到处都在找的支离,这几日其实哪也没去,也没有故意隐藏身份去躲着。
他就明晃晃地坐在四海茶馆里喝茶听说书。
四海茶馆不大不小,静雅清幽,店中装潢古拙精美,入目处大大小小的细节都可见东家品味非凡。
茶馆是老者选的,当初支离一离开,去了竹州,老者一封书信,茶馆的幕后大东家便立即做了安排。
自那后,整个茶馆上下就盼着老者的两位徒弟能来。
现在支离一来,别的什么都不用思虑,里里外外,皆有人去打点。
从茶馆掌柜口中听来,支离才知道,原来他那天揍得人是钱胥天的九儿子。
而钱胥天的六儿子钱远灯,是师姐亲手杀的。
眼下,钱日安被打一事,李据和钱胥天定已知晓,掌柜好奇,他们会是什么反应。
支离则在好奇,为什么师姐杀了钱远灯,却留了牧亭煜活口。
他和掌柜面对面坐着,各自托着腮帮子,各自困惑。
伙计那边一声恭敬问安,打断二人思绪,同时看去。
进来得是一群三大五粗的汉子,只有为首的男人儒雅温和,一身衣裳贵气外露,又内敛沉和。
“那个是支爷,”掌柜很小声地对支离说道,“据说是个巨富,以发战争财起家。”
“你认识呀。”
“不认识,不过我这茶馆,南来北往都是人,早便听说他的名号了。”
支离路上倒是也有耳闻,不过他对富豪富商并无多大兴致,且支爷不过是当日提他那人的口中,众多富商之一罢了。
世人就是这样无趣,没事老排什么十大富商,四大奸商,五大猛将,九大枭雄。
支离觉得,还不如四大皆空呢。
那位支爷后面跟着四个大汉,其中一个大汉怀里抱着一堆账本,他们要了一个雅间,伙计殷勤领着他们上楼。
“没想到啊,”掌柜轻声道,“这位支爷这般好看。”
“我也没想到,”支离说道,“一点不像是个做生意的。”
大约觉察到他们正在议论他,那头的支爷回头望来。
随着他转头,几个手下也看了过来。
淡淡一番打量,他们回过了头去。
待他们在视线中消失,掌柜小声说道:“看这模样,不太好相处……”
“身手都不错,”支离说道,“果然是出来闯荡的,身旁手下都是高手。”
下午申时,茶馆请来说书的几位先生要开桌抚尺。
所以快近这个点时,茶馆里会来很多人。
掌柜的起身去忙了,支离还在原来的位置坐着。
有些东西,说书先生可以说。
有些东西,说书先生若是说了,不仅他们会被连人带桌抬走,茶馆也会不保。
所以关于华州东部那些事,很多人发问,说书先生却是话都不敢接。
支离百无聊赖地托着腮帮子,目光随意望着,忽的让他瞅到了一双官靴。
顺着那双官靴抬头,一个面目冰冷的年轻男人一声不吭地坐在人群中。
周围茶客兴致盎然,他不为所动,目光一直盯着台上的说书先生。
支离打量了下,这个男人身上没有带武器,身边似乎也没有同伴。
不确定是不是“微服私访”的天荣卫,但可以确定得是,此人眼下心情极其糟糕。
支离收回视线,提起茶壶。
茶壶轻飘飘的,明知已空,他还是习惯性晃一下。
不想麻烦伙计,支离拿着茶壶去往东边侧厅,沿着柱后席间去后堂。
恰前面的边侧楼梯上下来一人,支离抬头看了眼,是那支爷的手下。
“嘿,伙计儿!”卫东佑叫道。
支离停下:“何事?”
“要一壶龙井,泡好了送来儿!”说着,卫东佑手里弹出一块小碎银,“给你小费儿!”
支离没有当伙计的经验,但好在身手敏捷,一抬手便抓个稳当。
看他脚步都没动,卫东佑举起拇指:“小兄弟儿,可以啊!不错!”
“这么多啊!”支离拿着小碎银,起码有一钱了,“你们给小费这么阔绰的呀。”
“哈哈,还好嘛还好嘛,”卫东佑摆手,“我们支爷儿钱多!”
“那你们支爷儿给你多少工钱呀?”支离问。
卫东佑乐呵呵,没说话,转身上楼。
支离觉着这钱不是自己该拿的,于是去到后院,把钱给了遇到的第一个伙计,同时要这个伙计送壶龙井去楼上。
待他泡完茶回来,却见那个穿着官靴,冷着一张脸的年轻男人站在边侧楼梯口,看模样,他在犹豫是上楼还是不上。
看到这边出现的支离,年轻男人眼睛一横:“看什么!滚!”
骂得是让支离“滚”,骂完,他却自己转身上楼,不多停留。
支离莫名其妙,他这是得罪谁了。
熙州府跨的那个火盆看起来不够,难不成得去跨个火山。
支离摇了摇头,朝原来的位置走去。
慢悠悠品茶,继续听一阵说书,大约过去小半个时辰,边侧楼梯那传来脚步声。
支离离得近,便看到刚才那个凶巴巴的男人双眸通红地下得楼来,衣衫不整,形容狼狈。
他后面五步外,跟着刚才给小费的西北大汉。
走没几步,凶巴巴的男人回过身去,问西北大汉:“这事儿,你们真管不了?”
“管不了儿。”西北大汉回。
“也就你们能管了,”凶巴巴的男人这会儿一点都不凶,“我家拢共就这么点产业,怎么给败法,都不想败给……”
他打住,没有说下去。
“走吧儿,你快走吧。”西北大汉道。
“一半价格,你们收不?”凶巴巴的男人哀求,“收走吧,一半价格都成!”
“你还是走吧!”
凶巴巴的男人一眨眼,眼泪滚落了下来。
不想被人看到,他往一个梁柱后边躲去。
支离这个角度也只能看到半个影子。
西北大汉看起来已没耐心,转身准备离开。
却听“噗通”一声,正哭着的男人跪下去:“大哥,你去同支爷儿说说吧,三分之一都行,低三倍的价格,你收走吧!”
西北大汉看他一眼,摆摆手,走了。
男人哭啊哭,抬手打了自己一个巴掌,背靠在梁柱后,双手捧着了头。
恰好这个时候,说书先生不知说到了什么,抚尺一拍,全场喝彩。
哭了大约小半盏茶,男人爬起来,整理了下头发和衣裳,稍微看得过去了,才从柱子后边出来。
一抬头,男人便看到支离炯炯有神的明亮眼睛。
男人浓眉一皱:“你看什么,有什么可看的!”
支离不爽了,手中茶盏往桌上一放:“你心里头有悲苦,就可以随意冲别人发脾气吗,谁惯着你啊。”
“你是不是找架打,我打死你信不信?”男人一手指来。
“如果打不死我,你待如何?”
“我如何,我去街上学狗叫,从街头爬去街尾!”
支离冷笑:“你爱爬不爬,我懒得理你。”
师父之传授,为自保,为立世,也可为路见不平,但绝不是为逞凶斗狠。
这等意气之争,无趣至极。
支离收走目光,继续喝茶,男人瞪了他一阵,抬脚走了。
掌柜的听闻伙计说的,立即赶来,恰好看到男人离开的身影。
“小公子,他是不是骂你了?”掌柜的忙问。
“没有,这人谁啊?”
“咱县里一个大米商的儿子,叫毛子龙。这几日听说毛家出了点事,不过具体没法打听,他现在来找支爷,估计和家里那事有关。”
“好吧,”支离说道,“不过看起来,支爷不管他。”
“支爷可是靠战争发得财,又不是长生门香案后供着的那几位救苦救难的神仙,他若是管了,那才叫稀奇。小公子,商人重利轻义,别看他出手阔绰,一给就是一钱小费,本性到底是个吃战争红利的,可少点与他往来。”
支离点着脑袋:“好。”
掌柜的见没什么,便继续去忙了。
入夜,明台县西南三十里外的朱家沟村,唯一一家客栈迎来了有史以来生意最好的一日。
从昨日下午开始到现在,先后来了几队人马入住。
到今晚这一队人马,客栈的住房已经不够,掌柜的不想放弃生意,把自己儿女的两个房间都腾了出去。
这最后一队人马,正是夏昭衣。
与她同来的,除了杨富贵和李满,还有詹宁,史国新,陈定善和夏松越。
后者四人,都是当初随她去寿石的十个斥候之一。
相比起夏家军在身旁,夏昭衣此次人手已算大减,但在客栈掌柜眼中,堪称声势浩大。
朱家沟村这一条路可以直接去明台县,且不用经过熙州府。
只是这条路鲜少有人知道,很多熙州人,甚至朱家沟村本地人都不清楚。
夏昭衣选择这条路,本以为无人,不想客栈里竟还有其他住客。
不过其中一对住客,是她特意吩咐来这的,便是昨日便入住了的苏家兄妹。
醉鹿一场官司,打得极其顺利,苏玉梅帮那些流民们都讨到了工钱,并且季夏和的那个庄子也被苏玉梅讨来了。
她想了很久才想到的倒逼之法,直接去季家跟前说,他们害苦了郭家,若非他们,郭家不会彻底得罪宋致易,也不会被秋雨营偷袭,导致死了那么多郭家之人,更不会跟沈冽撕破脸皮。
她再三强调,如果这场官司闹大,不管郭家会不会出面,郭家的名声在醉鹿都会被进一步败坏。
到时候,季家拿什么还。
区区一个庄子而已,季家不是给不起,最后当真以息事宁人之态,将工钱和庄子拱手让出。
现在,那些流民便住在那个庄子中,凭自己的双手吃饭。
官司圆满结束,恰好华州东部乱战,夏昭衣派人送信给她,由她自行选择去处。
是去找夏家军主力,还是北上去游州找齐老先生,或者,去熙州明台县。
若是去熙州明台县,那么便在朱家沟村等她,信上还附有几张画得精致的小地图。
苏玉梅最终选择来熙州明台县,因为她发现,跟在这个少女身旁,好像能做更多有意义的事,还能触发更多机遇。
倒是苏恒,他是不太想来的。
苏玉梅也不去问为什么,不想来可不来,兄妹二人分开便是,苏恒最后还是跟来了。
现在,夏昭衣一入客栈,苏玉梅便开心下楼去迎她。
两个姑娘坐在客栈楼下大堂的窗边,说笑着分开这些时日的见闻。
见到大小胖,苏玉梅异常欣喜,抬手去摸:“好可爱呀!”
大小胖在军营里“见多识广”,一点不怕生人,也不乱凶,非常享受苏玉梅的摸头。
客栈伙计特意用鱼肉拌稀粥,送来给大小胖吃。
大小胖开心往地上跳去,一顿狼吞虎咽,呼哧呼哧。
夏昭衣简单介绍大小胖的来历。
苏玉梅听过“柳河先生”四字,眼睛明亮地说道:“我好像听过他,是位大善人,便不知以后有无机缘遇见,阿梨姑娘可愿帮我引荐。”
“柳叔好客,好交友,更好看书。无需我引荐,你的书啊,他定看过。”
两个姑娘在旁边聊天,大小胖吃了个饱肚。
过去了大半个月,大小胖长个不少,但还未改奶气,现在吃饱了,它的小肚子鼓鼓的。
在一旁坐了会儿,它颇觉无聊,鼻子嗅了嗅,回头朝后边看去。
这边走走,那边嗅嗅,大小胖往楼梯上爬去。
小胳膊小腿,一格一格往楼上爬去。
上楼后,依然还是这边嗅嗅,那边嗅嗅。
走到夏昭衣入睡的客房门前,它胖乎乎的屁股蹲下,打算等主人回来,小鼻子却又嗅了一嗅。
大小胖抬起头,感觉自己的嗅觉出问题了。
它循着这股熟悉的味嗅啊嗅,走去了最里边的一间客房。
看了看这个房间,它又抬头朝主人的客房看去。
吱呀一声,客房的门这个时候被打开。
大小胖抬起头。
戴豫一手还搭在门上,眨巴眼睛,低头看着它。
一人一狗,一阵怪异的对视。
“少爷,”戴豫回头看向屋内正在写信的年轻男子,“有狗。”
大小胖也朝屋内看去,鼻子又嗅了嗅。
是这个气味!
大小胖于是威风十足地抬起爪子,朝里面走去。
“嘿!”戴豫乐了,看着它大摇大摆朝沈冽走去。
若是大狗,戴豫觉得自己会立即赶出去,可是这小奶狗,怪可爱的。
沈冽抬眸看去,便见一只小奶狗神神气气地在书案前一蹲,和他对视。
沈冽面无表情地看着它。
小奶狗鼻子又嗅了嗅。
忽的,小奶狗张开嘴巴:“汪!”
沈冽:“?”
“汪汪汪!”小大胖疯狂叫,爬起来边摇尾巴边叫,声音奶声奶气。
戴豫这下不赶也不行了,过来准备踢出去,便听隔壁屋子响起几个开门声,陈定善和夏松越同时跑来。
戴豫回头看他们:“你们家的狗啊?”
“啊,对对对!”陈定善不好意思地跑进来,“是我家的,是我家的!”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夏松越在旁赶忙道歉。
“汪汪汪,汪汪!”大小胖被陈定善抱起来,还在冲沈冽叫。
经过戴豫身旁时,又去冲戴豫叫。
一直到被抱出去了,它才被安抚。
戴豫莫名其妙地关上门,看向沈冽:“少爷,它为啥冲咱们叫唤。”
沈冽剑眉轻合:“你为何要去理解一只陌生狗的想法?”
“也是,”戴豫点头,想到之前是要离开去睡觉的,于是又打开房门,但想想觉得不太舒服,又扭头看向沈冽,“不过少爷,狗都嫌,好过狗不理,是吧?”
才低下头的沈冽又抬起头看他:“……?”
大小胖被送回夏昭衣手中,夏松越简单说了下楼上的事。
“这么胡闹,”夏昭衣抱起小奶狗,“大小胖,这样是不对的。”
小奶狗听不懂。
夏昭衣又训斥了几下,继续和苏玉梅说话。
不过小奶狗俨然没了自由,被她一直抱着。
聊得尽兴,回房洗浴睡觉,进客房前,小大胖开始挣扎,想往最里面的客房跑去。
夏昭衣紧紧抱着它,在它的脑门上轻轻拍了下:“别吵!”
担心入睡后小狗子乱来,夏昭衣还让客栈伙计送来一条绳子,将它给拴了起来。
隔日辰时不到,沈冽和戴豫早早下楼。
因住客多,后院里的伙计们起得更早,一下烧水,一下揉面,这会儿一团乱。
见他们下来,掌柜忙殷勤上前,问可要早饭。
戴豫要了些干粮,便在大堂里等。
沈冽则去喂马。
掌柜的经过后院时看到他,顿觉赏心悦目,于是掌柜的整个人更喜气洋洋。
这生意说来便来,一口气来这么多,且这些人不是骑马就是坐马车,非富即贵,以及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个年轻男人太太太好看了。
掌柜的粗鄙,只识得不少字,却不会夸人,就觉得这个年轻男人好看得像是会发光。
待干粮好了,掌柜的亲自送去,戴豫接过后拿出房钱和干粮的钱,掌柜的这才想起来,忙道:“不必不必,另外一个客人说她的狗昨夜扰了你们,是她不对,所以账算在她头上。”
想到那小奶狗神气的模样,戴豫哈哈一乐,摆摆手:“不不,这钱还是得我们给,就那么一声叫唤而已,我和我家少爷又不是娇气之人。”
说着,还是把钱给了掌柜。
掌柜的将戴豫送到门口,看着主仆二人潇洒上马离去,目光凝在沈冽身上,像是移不开。
“真是好看啊!”掌柜的感慨。
夏昭衣他们则睡得比较晚。
一直到巳时,夏昭衣才睁开眼睛。
一觉睡的,算不上好,也算不上不好。
她目光有些茫然地虚望着窗棂。
窗外阳光正好,行云懒漫清闲,几只鸟雀点着树梢乱窜,停在她窗外。
静静发了一阵呆,夏昭衣的目光从窗外看向桌上。
昨日放下的包袱一直在那,未曾动过。
包袱里最多的不是衣裳,如今她随身的衣裳,都由李满和杨富贵负责装箱和看管。
她随身的包袱一般都是信件,笔墨纸砚,还有舆图和一些度量尺等小工具。
最近一次收信,是在规州曲阳县。
她离开衡香之前的安排,一切顺利。
北元那边的“舌头”,也都放了出去。
游州的路彻底好了,一连送去了六批物资。
还有从永安帝都开始发出来的通缉令,到处都在通缉和追杀楚筝。
她当初在盘州故意放走的那个刺客,为了“自证清白”,一头撞死在了颜青临的书房中。
这件事的后果,不是要颜青临追缉一个楚筝那么简单,接下去,她要安排人手去彻底分解分化颜青临部众们的忠心。
除了这些信,便再没别的了。
沈冽那边,仍然没有信。
夏昭衣闭了闭眼睛,心里面有一股似有若无,说不清道不明的烦愁。
她向来不会为外界情绪多做干扰,但这股烦愁,让她颇觉不安,不踏实。
明台县好山好水,方能养出上等的茶叶,上等的桑木。
支离在四海茶馆待得无聊,偶尔也会出城,去附近乡里一逛。
说来也巧,他好几次都能撞见那个支爷。
这位鼎鼎大名的支爷来了明台县后,似乎什么都没做,成日就捧着一堆册子。每次支离遇见他,不是在拨算盘,就是在埋头狂写。
而遇见他的地方,要么茶馆,要么十里风亭,要么他和手下乘一叶扁舟,悠悠然自湖上漂去。
船上的他,垂眉低眸,还是抱着算盘在写字。
真是个怪人,支离觉得这个跟自己同姓的支爷太奇怪了。
他注意着支爷,支爷那头儿却也在注意他。
一连几日算账,快焦头烂额的季夏和,这日又选了个亭子,并还令人去坊间选了几个清丽姑娘来弹琴。
秀帏于亭间轻摆,徐风逐暖,层云遮日,姑娘们的琴声泠泠溅在玉盘上,季夏和闻之心情舒畅,神明气清。
卫东佑一抬头,却见支离倒骑着一头小毛驴经过,口中还含着一根嫩绿的长草。
“支爷儿,”卫东佑声音很轻,“这小白脸儿怕不是在盯着我们吧。”
季夏和闻言看去一眼,摆摆手:“随他。”
反正等沈冽一到,“支爷儿”就换人了,季夏和眼下只想把账算明白,好方便沈冽接手。
支离也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从他们身上收回视线。
他至今还在纠结,那封信是给师姐呢,还是不给。
这眼下,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往前走的小毛驴忽然被人勒住。
好在支离反应快,没有被惯性带摔。
回过头去,一个满脸横肉,却又长得有点憨的胖男人凶巴巴地看着他:“这畜生是你的眼睛呐,你就后脑对着,正眼不瞅?”
支离不认识这人,但是这人后面的人,支离见过几眼,那个跟官府交道打得不错的“马公子”。
支离拿下手中长草,指去地上:“我沿着路边慢悠悠地走,常人不也是这样散步的嘛。”
“你把驴比常人?”胖男人手一伸,“拿钱!”
“啥?”
“你骂所有走这条路上的人都是驴,连带着将我和我家少爷也骂了,给钱!”
支离眉头一皱,从驴背上跳下来,还不待他开嘴炮,一个人影快步上来,抓着这个胖男人的肩膀扳过去,一记拳头朝胖男人的脸上打去。
支离“咦”了一声,是那天在四海茶馆抱头大哭,还打了他自个儿一耳光的毛家少爷,毛子龙。
马公子的其他手下愣住,而后纷纷冲毛子龙叫嚷,要动手。
毛子龙的手下这时冲上来,两边人马一言不合,在道上打了起来。
毛子龙有备而来,手下人数众多,压着马公子的人打。
支离赶忙牵着小毛驴退出去。
待马公子被打得鼻青脸肿,毛子龙手一挥:“我们走!”
手下们说走就走,纷纷离开。
经过支离身旁时,毛子龙觉得支离有些眼熟,上下扫了一眼,快步走了。
这边马公子大哭,叫骂手下还不去追,一群人气势十足往前面追去,却又不敢真动手。
等毛子龙他们离去,又胖又憨的男人一扭头,看到长亭里的支爷等人,那几位伶人竟还在弹琴。
马公子也看去,怒道:“岂有此理!”
胖男人大步上前,一把扯下罗纱:“还弹,还弹,吵死了!”
姑娘们纷纷止弦,抬头朝他看去,目露不安。
“你,就是支爷儿?”胖男人看向边打算盘边抬头的季夏和。
“……嗯?”季夏和双耳不闻窗外事。
“给钱!”胖男人叫道。
季夏和扬眉。
卫东佑和几个暗人面色一沉,就要上前,却被季夏和拦着。
“给。”季夏和说道。
卫东佑于是从怀里摸出五钱,递去。
这是胖男人要钱生涯中最顺畅的一次,不仅顺畅,对方还一出手就是五钱。
他带着钱愣愣回到马公子跟前:“少爷,瞧。”
马公子饶有兴致朝长亭看去:“是个识趣的,不错。”
支离收回视线,牵着毛驴走掉。
心想快要春暖花开,蝶舞盘旋,怎么这个明台县到处荒诞呢。
阳平这几日都住在徐城丁县尉家中。
规格远不及熙州府蒋梦兴为她特意打造的平御苑,但自阳平一来,整个丁府全腾了出来,丁县尉的儿女都暂去外祖母家住。
阳平懒躺在丁府后苑的湘竹藤椅上,周围花团锦簇,附近屋舍的所有门窗,全在前日换了时新花样。
她手中仍捧有一本账册。
若说真要细看,她其实不懂,反而看得头疼,但近来都关注在账册上,不翻便觉焦虑。
李奕舒从外面走来,轻声道:“公主,聂家那女子带来了。”
一位闺秀跟在虞姿祁后面,缓步走来。
阳平公主像没听到李奕舒的话,也像觉察不到苑中动静,仍轻轻懒懒翻阅着账册。
好一阵子,她才掀起眼皮,朝聂家娘子看去:“毛子龙的老相好?”
聂小娘子面色一白,细声细语:“公主,不是相好,我未嫁,他未娶,更无婚约,我俩……什么都没有。”
“但我听说,你们两个就是一对相好啊。”
“不,不是的。”聂小娘子心慌慌地说道。
阳平看一眼她身上的衣着,穿着龙香纹锦绮缎裙,身上的披帛是芙蓉梨花绢,脚上穿一双银丝线绣云头锦鞋,发髻是时下流行之一,精致云鬓里嵌着小蝶珠簪。
虽比不上李奕舒和虞姿祁那一身华丽耀眼的绫罗绸缎,但放在民间,也是出身富庶了。
“跪下。”阳平公主说道。
聂小娘子不做犹豫,轻轻拉起裙摆跪下。
“就跪着吧。”阳平又道。
聂小娘子轻轻点头:“是。”
时间缓缓过去,阳平像是忘了地上还跪着这么一个人。
她百无聊赖地翻着账册,终于等来这几日最好的一个消息。
手下来报,说刘家村那些桑农们愿意出让了,价格就是她所定的那个。
阳平大喜,合上手中账册:“拟好的契约呢?他们签了吗?”
“刚送去呢!估摸着今晚就可以签了!”
“甚好!”阳平开心道,“事情尽快办,签好了立即送到本宫手中,明日便差人去接手!”
“是。”手下应声。
应完听得旁边“噗通”一声沉响。
手下回过头去,便见一位细弱的娘子眼睛一翻,昏死在地。
三十里路,对于马队而言,不过小半天功夫。
不过夏昭衣没有马上去徐城,她想先去附近村庄走走。
苏玉梅也想去看,夏昭衣便和她一起,再带一个詹宁,三人离队。
比起天地迎春之凉风暖意,徐城周围的村户乡里愁云惨淡。
她们走了一个时辰,一直到南长庄,才有人热情招待。
院子里坐着很多人,正在晒太阳闲话家常,她们被热情欢迎进去。
好客的主人端来大碗茶水,水上所漂鲜嫩茶叶,是刚炒出来没几日的。
苏玉梅接过碗来,惊讶说道:“黄大娘真豪气,这茶叶若是精心包装一番,卖到商行里,怕是少说也要五钱银子。”
黄大娘笑:“你们是远客,当然好招待,再瞧这位姑娘,气质脱俗,一看便不是常人。交个善,谋个吉利!”
苏玉梅随她所指看向夏昭衣,笑道:“黄大娘好眼力。”
院中所有人早便在那悄悄打量少女。
少女生得娇美,肤白若凝脂,静又如春花照水,尤是那垂眉喝茶的模样,宁静沉和,画中走出来一般。
因黄大娘这话,众人笑开,都道定是书香世家才能养出这样的姑娘来。
夏昭衣唇边淡笑,没有接话。
苏玉梅开始打听她们刚来时,众人正在讨论的话题。
妇人中最爱讲是非的一位大婶,立即将才发生的聂小娘子昏倒的事告诉她们。
苏玉梅好奇:“那位宫里的公主在徐城?”
“有些时日了,”大婶说道,“来收我们农户们的田庄和产业。凡是她看上的,她都想收。”
“但是她啥都看得上,每个农户的产业,她都想要。”另一个妇人小声补充。
多的,她们不能说了,只能说“事实”,不能作评论。
苏玉梅了解,点点头。
但大婶那边一开了个头,其他人却没有办法停下。尤其黄大娘回来坐下后,忍不住又说起刘家村桑农们的事。
除了刘家村桑农,还有石桥道坡的经冬老甘蔗,以极低价格将全村的甘蔗都给收走。
以及那些蜜场,公主也全都要收。
许多山野土穴的野蜂蜜,公主说那是朝廷的,不得再私采。并开始追究以往去采野生蜜的农户,十倍罚钱。
说着说着,又说到在来明台县之前,这位公主一直在河京吃商户,从河京一路吃到熙州府,前些时日才来得明台县徐城。
平时大声嚷嚷说话的村妇们,在说这些事情时小心翼翼。一人说漏嘴,差点说了个“强行霸占”四字,把她自己吓得心跳狂奔,脸色惨白。
苏玉梅却忍无可忍,咬着牙道:“这就是巧取豪夺,强行霸占农户和商户的产业。”
这话宛如平地之雷,众妇人忙道:“嘘!”
“姑娘啊,这话不兴朝外说!”
“会出事的!”
“我们会跟着遭殃的!”
“我不说了,”苏玉梅见她们吓坏,忙道,“我不说便是。”
收回视线,她朝夏昭衣看去。
少女全程安静听着,没有说一个字。
待苏玉梅望来,她淡淡一笑,眼眸明明如月。
“嗯,不说,”黄大娘道,“喝茶,我去给你们换热的。”
之所以舍得这么好的茶叶待客,多少也与这茶叶明日还是不是自己的有关。
兴许,明天就“抢”到她们南长庄了呢。
杨富贵和李满他们暂时还未进城,众人就等在被收走完甘蔗的石桥道坡的茶棚里。
农户们才经寒冬,又来寒冬,一车一车甘蔗被拉去十里外的饴饧作坊,很多人坐在路边哭。
杨富贵他们不好上去问,都是外乡口音,这会儿能不多说话,就不多说话。
等着等着,有几个砍柴人在旁边喝茶闲聊起来。
一开始没人留意,直到他们几人吵了起来。
“你放屁,我亲眼看到是个男的,二十来岁,好看得跟个神仙下凡一样!”
“是女的,两个都是女的!可好看的姑娘!”
“你说得是南长庄吧?”
“是啊,黄大娘端了茶去招待的,我就打那经过!”
“我说得也是南长庄,那是男的,男的!!”
……
几个砍柴人吵得面红耳赤。
杨富贵收回视线,很轻地说道:“是在说阿梨姑娘吗?”
“二小姐是女的啊。”夏松越说道。
“你瞧瞧他,”陈定善指着非要说见到两个男人的砍柴人,“咱们二小姐如花似玉,被他认成了男人,还在那边跟人叫板。”
“不理不理,”夏松越道,“喝茶吧。’
陈定善怀里的大小胖,却在这个时候忽然探出狗头。
众汉子低头看去。
大小胖明亮亮的眼睛四下张望,忽然朝着一个方向“汪”了一声。
众汉子循着那个方向看去,只有一列推着甘蔗经过的老农。
“这小家伙,叫嚷个什么呢。”夏松越伸出大掌,在它脑袋上摸了一模。
“欸,是那人,”陈定善看着甘蔗另一头刚蹲下的大汉,“咱们在朱家沟村客栈里碰到的。”
戴豫才蹲下问话,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他一面递手帕给老农,一面惊讶:“啥?多少钱给收走的?”
老农捂着脸哭,不想再说话。
戴豫拍了拍他的肩膀,起身又去同其他人打听。
陈定善垂下头,看着小大胖还盯着那大汉看:“这狗崽子,好端端怎么这样呢。”
“不定是看别人哭了吧,”李满沉声道,“四钱银子收走能卖十两银子的货,佃租都给不起呢。”
那大汉一路打听,渐渐走远。
小大胖嘴巴发出一声咕噜,将小脑袋埋回陈定善怀里。
快酉时,天幕残阳若火,夏昭衣和苏玉梅踏着满地烈金回到石桥道坡。
苏玉梅眼眶通红,似才哭过,待众人出发去徐城时,苏恒悄然问妹妹怎么了。
苏玉梅累得不想说太多,只道:“苦百姓矣。”
赶在城门大关前,众人入城。
进到徐城后,夏昭衣没有立即去十六道坊,而是去往徐城最热闹的万金长街。
众人在一道巷弄停下,李满上前叩开一座府宅后门,出来开门的妇人目光一番打量,落在抱着小狗的少女身上,有些忐忑地问道:“姑娘姓什么?”
“夏。”夏昭衣微笑。
“家主!”妇人一喜,迎出来,“你可算来啦!”
厨房后面立即忙碌起来,烧水的烧水,做饭的做饭。
一众大汉们入庭过池,穿过一道一道庭院大门,入目花草丛盛,佳流清澈,青石旁巧木嫩柳,芳花烂艳,哪怕已至暗夜,仍感一派天地明盛,春景盎然。
宅子很大,一行人入住,尚显空荡。
管家约五十岁,个子不高,姓曾,第一时间来同夏昭衣介绍这座府宅,还有时下明台县的局势。
待管家说完,詹宁好奇问道:“曾管家,你可是本地人?”
“不不,我乃衡香人。”
李满讶然:“曾管家是衡香人?与我同乡?”
“哈哈,”曾管事笑,“我半年前便来了,王总管事说,大东家要我这半年时间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藏于巷弄,隐于市集,把口音练好就成,这宅子是年前买的。”
“二小姐,你那么早便作安排了。”詹宁朝夏昭衣看去。
夏昭衣莞尔,慢声道:“这可是李乾啊,我岂能不安排。”
淡淡一句话,落在旁人耳中,仿佛道尽谋算。
一位仆妇出现在院门口,轻声唤曾管家过去。
曾管家出去,没多久便折回,有些犹豫:“小姐,隔壁聂家,想送三女儿过来借住。”
“聂家是?”
“徐城本地老世家,世代放租为生,家产殷实,他家三女儿被卷至城中米商家的收购一事中,今天才被那公主‘教训’了。”
“是她,”苏玉梅道,“聂小娘子,聂清凌。”
“嗯,姑娘认识?”
“路上听闻过。”苏玉梅说道。
“不能帮,”夏昭衣道,“米商收购一事,已令她吃到苦头,若进我们府中,再瞧见我们一干人等,怕又得卷到更大的漩涡中来。”
“嗯,那我去回绝了。”
“等等,”苏玉梅说道,自凳子上起来,“我去吧。”
她看向夏昭衣:“阿梨姑娘,我想去附近转转,这月份可忙,应能撞见不少事,便顺便去跟门口聂家的人说一说。”
苏恒皱眉:“妹,天色已晚,外头不安全。”
“无妨,”夏昭衣说道,看向詹宁和夏松越,“便辛苦你们保护好苏姑娘。”
“是!”詹宁和夏松越齐声说道。
苏玉梅冲夏昭衣狡黠一笑,看向自己的兄长,压根无视他正不悦的神情。
苏恒自她身上收回视线,看向夏昭衣。
恰遇到少女望来的清澈雪眸。
苏恒惊忙避开,抬手冲她虚虚一抱拳:“那,苏某先去休息了。”
“苏先生好梦。”夏昭衣淡淡道。
毛子龙在四海茶馆楼下坐了半个时辰,一直在走神,眉目呆呆的。
支离坐在窗旁,托着腮帮子和一个老头下棋。
毛子龙的手下忽然从外快步跑进来。
快打烊的茶馆,为数不多的茶客们抬眼看去。
手下声音很轻很快,在毛子龙耳边嘀咕嘀咕。
“什么?那个府宅的家主来了?”毛子龙说道。
“对。”
毛子龙皱眉,心里头的不快加剧,一拳捶在茶桌上,震得茶盏跳起。
“这阵子是怎么了,”毛子龙愠怒,“怎么诸多倒霉之事全凑到一起,各种不顺,各种给我添堵!我真得去寻个长生门或道观,拜一拜了?”
支离看去一眼,在棋盘落下一子,脸上写满嫌弃。
对面的老头轻咳一声,抬手冲他做了个“嘘”,示意他悠着点。
又坐一阵,毛子龙起身,准备离开。
到门口时一抬头,恰看到不远处的马公子领着一帮手下走来。
一个路人埋头走着,忽被马公子那又憨又胖的手下逮住。
“见到我们这么多人,你不知道让去一旁吗?谁准你挡着我们的道了?给钱!”胖男人伸手叫道。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路人颤颤巍巍掏钱出来。
毛子龙赶忙拉着自己的手下,跑去东侧边的柱子后面藏起。
抬头撞见支离满含轻蔑的眼神,毛子龙眼睛一瞪,用眼神警告他不要多事。
支离冷哼一声,棋子在棋盘上琅琅落下,清脆圆润,他站起身朝外头走去。
“少爷,这人!”毛子龙的手下低声怒道。
毛子龙左右望了下,带着手下朝茶馆后院猫去。
茶馆檐廊下一排碎花纸糊小灯笼随晚风悠悠晃动,烛光清幽。
支离才一出去,听得到这伙人骂骂咧咧往前,说要去寻个冤大头,狠狠要一笔,有人提议去找那个支爷。
支离扬眉,于是没有上前。
那个支爷,看人下菜,古里古怪,和这伙马公子正好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茶馆外的巷弄传来动静,支离扭头看去,绕了一圈的毛子龙和随从自巷口走出。
毛子龙冷冷看一眼支离:“你小子还算识时务,没有卖我。”
“姓马的!”支离立即冲着马公子他们消失的方向扬声大叫。
毛子龙和手下说跑便跑,毛子龙边跑边回头指着支离:“你,你小子有种,给我等着!等着!!”
“等着就等着。”支离说道,一抚衣衫,朝另一边走去,跟上马公子。
支爷的客栈,也在十六道坊。
过了大水桥,在青石堤岸的第一家,叫洛九客栈。
每年二月三月,许多商人来此收饴糖,收蔗糖,还有人来下大订单,预订今年的蚕丝。
故而眼下时节,是整个明台县来客最多,最忙碌的。
不过今年出的这个幺蛾子着实太大,很多客商已经打算回程了。
现在,客栈生意很好,灯火满楼,才来两拨客人,伙计正殷勤招待。
马公子他们目的明确,一来便直接道:“让那个支爷滚下来!”
大堂里的所有客人顿时朝他们看去。
“支爷?”有几个客商小声说道。
“会不会是之前寿石的那个?”
“我天,他在徐城?在这家客栈?”
“不会吧,若真如此,那咱们此行不算白来啊。”
“要不我们先不走了,在这里再留几日,那支爷是个精明的人,至今为止,生意没亏过!”
……
“没听到吗!”胖男人上前,一脚踩在长板凳上,肥厚大掌在桌上猛拍,“叫那个支爷下来,下来!!”
一下一下拍着,桌子都在震颤。
“谁儿?”抱着算盘,一脸生无可恋的季夏和抬起头,“谁找我?”
“是马公子,说,说要你送银两下去。他说你今日撞见了他不好的一面,你会拿这个说出去威胁他……”伙计实在不敢开这个口。
“哦,他啊。”季夏和说道。
“支爷,他们人多,来势汹汹,要不,我去报官吧……”
“这个马公子儿,是何来头儿?”季夏和问。
“他来头可一点不小,”伙计压低声音,“马家根基深,认识可多皇亲国戚和大将军!”
“这么厉害?”
“咱徐城的马县丞,也不过是马家旁支。支爷自西北来,应该听过不少大将军的名号吧?”
“听过儿。”季夏和起了兴趣。
“那翁迎将军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可是娶了长宁公主呢,小儿子的妾室之一,就是马公子的六姑姑。”
“我懂了,”季夏和说道,“原来大将军二儿子的妾室之一的娘家儿,在一方县城上,也可作威作福儿。”
“搁大人物面前,啥也不是,可是咱不是小地方嘛。而且马家这样的关系可多着,远不止这么一位姑姑。”伙计说道。
“如此,你还报官做什么儿?”季夏和道,“你不是要本支爷儿把脖子洗干净了,往官老爷的刀口下递去吗?”
这时又一个伙计急急忙忙跑来:“楼下快闹起来了,支爷,他们要上来找你了!”
隔壁的卫东佑叶正等人纷纷开门出来,还不知道发生什么。
“来得正好儿,”季夏和对他们道,“拿十两银子下去儿。”
“十两!”两个伙计惊呆。
“是。”卫东佑啥也没说,按照吩咐去做。
两个伙计忙看向季夏和:“支爷儿,这样惯着,马公子才不会夸你谢你,只会觉得你更好欺负啊!”
“是啊,养虎为患啊!”
“养虎为患?”季夏和弯唇一笑,“那得真的喂成一只虎才行儿,寻常泼皮儿,不入流的阿猫阿狗儿,他可瞧不上,动手都懒儿。”
“他?”
“啊,不对,是我,”季夏和笑容灿烂,皓齿洁白,“是我,支爷儿。”
他笑得清新俊逸,颇是好看,但两个伙计无端觉得,他好阴险……
支离就藏在洛九客栈外面,马公子这群手下叫嚣的模样,落在他眼中,委实可恨可气。
然而更生气,却又在意料之中的却是,支爷那手下又来送钱了。
这次是,十两。
全场哗然。
在场多为商贾,十两在他们眼中,也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送人的。
“少爷!”胖男人激动地走向马公子。
马公子接过银子,也是不可思议:“肥肉啊,这支爷,可真是一块肥肉啊!”
一群人志得意满,离开客栈,胖男人想了想,开口建议:“少爷,要不咱们趁热?现在就去楼上再赚一笔?”
“蠢!”马公子朝他头上拍去,“得给人松口气,不能将人逼急了!”
“可这支爷在咱们徐城肯定待不了多久,能宰一顿是一顿嘛。”
“正因为如此,才得让其他人都看看,给我马公子送钱,就能避祸!你要得寸进尺,以后谁还给你送?”
“好像,也是这么个理……”
支离看着他们离开,越看越生气。
想了想,他从怀中抽出手帕,往脸上一蒙,朝着这群人便追了上去。
小片刻后,在一地哀嚎呼痛的男人中,支离长身玉立,手中拿着支爷给的那十两银子,在手心里抛了抛:“你们给我看着。”
马公子之前的鼻青脸肿还没消,这会儿眼睛肿得快睁不开。
便见月色下,一锭银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圆满弧线,叮咚一声,落进了水里。
众人大哭,鬼哭狼嚎。
阳平公主还没睡。
不远处的大圆桌上,摆满珍馐佳酿,她懒懒靠着软榻,手里的账册换了一本,但仍是账册。
眼皮子一直在跳,一会儿左眼,一会儿右眼,跳得她难受。
外面稍微有点动静,她便立即抬起眼睛看去。
但是左等右等,什么消息都没等来。
直到亥时,一名手下慌里慌张地跑来:“公主!”
阳平心下一紧,坐起忙道:“何事?”
“刘家村的农户们反悔了!”
“岂有此理!”阳平大怒,“已经答应了,为何反悔,他们可知是我在收桑?!岂敢反我!!”
“说是有人出了更高的价格,比原先他们提得价格还要高,不,不对,”手下平复一下呼吸,“公主,是比他们往年卖得价格更高。”
“何人!是何人与我作对?”
“说是一位品貌非凡的俊美男子,暂,暂还不知其姓名……”
阳平手中的账册朝着手下的脸门砸去:“废物!”
手下垂头,不敢动弹。
“去查!速查!”
“是!”
手下跑着离开。
李奕舒恰带着几个丫鬟从外面进来。
阳平正当盛怒,抬头见到她,怒道:“刘家村的桑户太不将我放在眼里了!”
“甘蔗那头,倒还顺利。”李奕舒平淡说道。
“只是区区甘蔗而已,如何比得上绫罗绸缎?”
李奕舒没说话,目光看向满桌山珍海味:“公主什么都没吃。”
“怎么吃得下!”阳平大怒,“都快三月份了,早先还说要砍下宋倾堂的脑袋送去给那个贱人宣战,宋倾堂这会儿,怕是已经回去西北了!赵宁那边那么多高手,我不砸重金雇佣一支死士,谁肯去?!”
“钱日安在外面求见,”李奕舒又道,“说是在城郊外面袭击他的那位支姓少年,又有下落了。”
“他非得来火上浇油,你非得帮着他一并气我?”阳平怒斥,“还敢提这事!我大乾颜面何存!?”
李奕舒未理她的怒火,继续说道:“这位少年在十六道坊的青石桥头揍了那位马公子,便是告诉我们聂小娘子和毛子龙是一对相好的那位马家嫡子。”
“哦?”李奕舒如此一说,阳平秀眉一挑,“难不成,又和这位聂小娘子有关?”
“不知。”
“是替这聂小娘子出气的吧,”阳平冷笑,“这位聂小娘子,长着一脸楚楚可人,招男人稀罕的虚弱模样,真贱。今日跪那么一下就给本宫装死,成,明日便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