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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昭衣一直等到苏玉梅他们回来,才准备入睡。

    房间很大,因格局和摆设使然,并不显得空荡。

    屋内还有很轻柔的呼吸声,来自于早早玩累了的小奶狗。

    夏昭衣搁笔,起身捧起桌旁的小木摆灯,打算放远一些。

    却见刚才还在睡的小奶狗,困呼呼地蹲坐在她脚旁。

    “小大胖,继续睡呀。”夏昭衣温柔说道。

    小奶狗呜咽呜咽。

    夏昭衣听不懂。

    “你怎么了?”

    小奶狗爬起来,绕着书案旁的一小块空地打转转。

    夏昭衣:“嗯?”

    小奶狗停下,乌黑明亮的眼眸看了她一阵,又开始打转,最后停在书案旁,伸出前爪在桌脚轻挠。

    夏昭衣实在理解不了,把小木摆灯放远后,回来拍拍它的脑袋:“睡吧。”

    熙州的屋舍建筑偏向于灵巧,轮廓和谐,采光上的设计,让屋舍尤为通透。

    隔日清晨,暖软阳光自屋外照入,夏昭衣在明媚春光中睁开眼睛。

    她没有马上起床,目光落在稍加修饰雕琢的木梁上。

    她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像是在研究木梁的承托结构关系,又像是在想其它。

    小大胖百无聊赖地趴在地上,忽然发现主人已经醒了,于是它立即站起。

    夏昭衣朝它看去,小大胖拼命摇尾巴,一脸激动。

    夏昭衣温柔一笑:“来。”

    将小奶狗从床边捞起,夏昭衣伸指点一点它的小鼻子,被它立马伸舌头舔弄。

    不过没多久,小大胖想起正事,挣脱夏昭衣,朝地上跳去,飞快奔向书案。

    夏昭衣不解:“小大胖?”

    却看它跟昨晚睡前一样,一直围绕着那边的书案打转。

    夏昭衣朝书案看去,除却笔墨纸砚,还有一樽古玩笔架,一叠书册和柳河先生给的小木盒。

    小大胖伸出前爪,在书案下面轻挠。

    夏昭衣下床,过去抱起它:“别挠,会掉漆的。”

    小大胖在半空伸出两只前爪,冲着书案扑腾,像狗刨式游泳。

    夏昭衣眉心轻拢,将它放下,便看到小大胖站在书册旁,前爪按在柳河先生所赠得黑色小长木盒上。

    夏昭衣拾起不过掌心大小的小木盒,问:“是这个吗?”

    小大胖奶声奶气地“汪”了一声。

    “你想家了?”夏昭衣问。

    小奶狗听不懂人话,反正还是“汪”一声就对了。

    夏昭衣放下小木盒,摸摸它的脑袋:“是想柳河先生,还是想母亲?”

    小奶狗呜咽呜咽,又把小爪子放在小木盒上,冲着夏昭衣“汪”。

    “真是伤脑筋,”夏昭衣低头看着小木盒,“狗语好难懂。”

    陈定善他们起得很早,一直在打木桩,或者做最原始的力量训练。

    夏昭衣经过时,他们想让夏昭衣陪同练一阵,夏昭衣今天难得不赏脸:“稍后要上街,出一身汗还得洗,便不了。”

    在后院用早点,曾管事自外走来,拱手行礼,说道:“家主,昨夜至现在,发生了三件事。”

    “嗯,你说。”夏昭衣端起粥。

    “昨夜一位马姓公子在街上被人打了,一名支姓少年被满大街通缉。”

    夏昭衣眨巴眼睛,放下还没来得及喝的米粥。

    “支姓,少年?”

    “嗯。”

    “行呀,”夏昭衣笑起来,眸若点星,“我这师弟,长大了呀。”

    “啊?”曾管事瞪大眼睛,“竟是家主的师弟?”

    “还有两件事呢。”

    曾管事缓了下,说道:“刘家村的桑户本来答应了那位公主,愿意低价被收去产业,但临了又反悔,那位公主大怒,今早派了官差去,要找人麻烦。”

    夏昭衣沉眉:“第三件事呢。”

    “今日一早,隔壁的聂小娘子,又被带走了。”

    “又是阳平公主?”

    “是。”

    夏昭衣点了点头。

    府外人来熙往,夏昭衣用完早饭后独自出来,入目一片人海。

    赶路为方便,她一直着中性打扮,眼下过起市井等闲之日,她重新梳了女妆。

    长发及腰而垂,青丝柔软干爽,一袭素雅清和的淡白衣衫,因缎布上乘,增加了质感,褪去寡淡,腰下,她特意寻了枚淡绿小玉作为佩饰。

    自府中一出来,诸多目光便往她身上望来,夏昭衣则一扭头,望向附近的通缉令。

    画像上画着一个……少年?

    主要是,夏昭衣看着像男童。

    一旁写了个“支”,便没了。

    画像的五官眉眼,与支离无一处可对上。

    若非一旁所画得长剑她认得,她当真要以为自己猜错了。

    这把剑是师父的,名字有很多,夏昭衣只记得其中一个,叫断河。

    美丽的少女无论到哪都会让路人多看几眼,更不论夏昭衣雪肤剔透,身姿仪态绝佳,望来的目光越来越多。

    被人从医馆抬回来的马公子坐在步辇上,呆愣愣地盯着少女,一瞬间缓不过来。

    初看光彩明艳,细品清冷疏远,再望又似有亲和温柔之态,这诸多矛盾气质,在她身上毫无冲突,耐人寻味,令人想琢磨触摸。

    就在这时,一人匆匆忙忙跑来,朝聂府跑去。

    速度太快,险些撞到马公子的步辇。

    马公子的手下顿时冲上去揍人。

    夏昭衣回头看来,马公子没有喝停手下,反倒摆出威风模样,面容威严,手指摸一摸自己削瘦的下巴。

    “别打了,别打了!”挨打之人叫道,“我是来报信的,聂家出事了,别打我了!”

    “出什么事了啊?”马公子不耐问道。

    “那聂小娘子,被人给劫走了!”挨打之人抱着脑袋,叫道,“就是那个姓支的少年!”

    “竟然是这厮!”马公子叫道,“在哪劫走的?多久之前的事了?”

    众手下停下拳打脚踢。

    “在花玉戏场那,就是两刻钟前的事!”

    “他还真敢,”马公子忽的哈哈大笑,“这下可有好戏看了,那聂小娘子是公主要的人,这傻驴子把聂小娘子给劫走,岂不是等着公主派人缉拿他?哈哈哈!”

    “可是少爷,”一名手下很轻地说道,“他劫不劫聂小娘子,不照样在被缉拿吗?”

    说着,手下伸出手,指指那头的通缉令。

    马公子一顿,随即扫兴,在他脑门上一拍:“要你多嘴!”

    想到那名少女,他忙回过头去,却见通缉令前已经没人了。

    夏昭衣在四海茶馆坐下,直接道明来意,同时要了一壶寻常花茶。

    掌柜一听说是她,立即迎来。

    “阿梨姑娘,可否需要择一僻静之处细谈?”

    比起掌柜的急切焦虑,夏昭衣淡然一笑:“不用,就在这吧,你慢慢说,不急。”

    茶馆外的街道上越来越热闹,人群接踵比肩,往来者面上音容或悲或丧或麻木。

    掌柜的言语简练,夏昭衣平静听着,挑出一个人名:“毛子龙?”

    “嗯,毛家是个大米商,宫里来得那个,现在就盯着没有根基和背景的大商户们下手。”

    “听说聂小娘子,和他有几分关系?”

    “对,街头巷尾都在传。”

    “那马延亮呢?”

    “此人真是,”掌柜的摇头,无语,“他把徐城有头有脸的人,全说给了河京来得那几位,尚安郡主之所以把聂小娘子带走,就是因他那张嘴。”

    夏昭衣笑了笑,起身道:“我去找我师弟。”

    “阿梨姑娘,”掌柜的压低声音,“若有任何需要,您尽管开口,我们东家有交代,这店不要都不打紧。”

    “替我谢过澹观主,”夏昭衣温然道,想了想,又道,“我师弟之事,不劳掌柜,但我有其他事,想寻掌柜帮助。”

    “姑娘但说!”掌柜的忙道。

    夏昭衣凑近过去,声音压得很低,低到掌柜的几乎都快听不清。

    “这!”掌柜的双目圆睁,“姑娘,如此,好生盛大。”

    “不玩大的,我来李乾做什么,”夏昭衣笑道,“我先走了。”

    大量官府兵马从城门奔出,往西南跑去。

    支离一身佃农衣裳,站在半道坡上,看着远处那些兵马头也不回,直奔前路。

    一开始支离以为是找他的,直到过路农户纷纷在说刘家村出事了,他才知不是。

    站了一阵,支离转身离开。

    沿着山道往上两百米,一座破落道观的东侧朵殿中,聂清凌可怜巴巴地呆坐着。

    她从头发蓬乱至脚,鞋子丢了一只,脸上满是巴掌印,两颊高高肿着,衣裳都是水,浑身湿嗒嗒的。

    现在,她被五花大绑,支离连她的双臂和双腿都绑着了。

    跟前火盆烧得旺盛,支离伸手去试火温,不解地嘀咕:“你的衣裳怎么还不干呢。”

    聂清凌冻得瑟瑟发抖,火盆烤得她又很难受,像是冰火两重天。

    “我不跳河了,”聂清凌哀求,“你将我松绑,可以吗?”

    “我得进城一趟,”支离起身看着她,“今日二月二十,我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去办。”

    “你,你松开我呀。”

    支离想了想,摇头:“不行。”

    聂清凌绝望闭眼,眼泪滚落了下来。

    “你别哭啊。”支离忙道。

    “你也别救我呀,”聂清凌哭道,“让我跳河死了便好,何必救我。”

    “真是……不可理喻。”

    今早经过花玉戏场,若非看到她快被几个仆妇当街打死,支离也不会出手。

    救人救到底,支离便将她带出城,想让她在城外村庄寻个人家先暂时隐居。

    聂清凌话不多,一路沉默,直到走到大河边,她趁支离不注意,噗通一声便跳了下去。

    现在反倒是,支离不敢轻易撇下她了。

    待聂清凌哭够,侧过头去,发现支离双手支着下巴,一脸郁闷地盘腿坐着。

    “喂……”聂清凌轻轻唤他。

    “你别吵我。”支离说道。

    聂清凌噎住,收回视线:“不吵便不吵。”

    坐了一阵,支离心烦,又起身,朝外面走去。

    还是不放心,那么冰冷的大河都真实跳下去了,一心寻死之人,怕是他前脚一走,她立即蹦蹦跳跳起来,将自己的脑袋埋火盆里。

    支离抬头眺向远处的乡道。

    他留了很多记号,不知师姐能否看到。

    如果师姐寻不来,那就等到入夜,再安顿她。

    日头由盛,渐渐往西,夕阳在天边烧开一片金云,而后天光迅速沉降,暗夜笼盖四野。

    支离回身进屋,伸手摩挲聂清凌的衣角,摸上去是干的,里面不知道。

    不然,再烤一阵?

    支离往火盆里添干燥的柴禾。

    聂清凌面如死灰,不吭不响,生无可恋。冷冷看了他一眼,收回目光。

    坐了一阵,支离起身。

    远处忽然传来许多声音,支离走出去,是那些去刘家村的兵马回来了。

    近千兵卒,步伐铿锵,手中火把高举,在天地间化作一条长长火龙。

    这世上永远不缺看热闹的人,在官兵回来的宽敞长道旁,挤满了附近乡里的农户。

    其中几个农户,他们看着这些官兵,心里犹豫不决,不时再抬头朝远处山上的道观看去。

    最终,一个农户鼓起勇气,跑出去拦下一个官兵。

    “有事就快说。”官兵肃容说道。

    农户伸手朝山上指去:“有一个贼人,今日上午扛着一个湿嗒嗒的姑娘往山上走去,到现在没下来!”

    “山那头没路吗?”官兵说道,“你怎知道他不是翻过山走了?”

    “这,这可是极星山啊。”

    “对,这么大的极星山,你去找,黑灯瞎火,你去。”官兵不耐。

    “可是……”

    “就这点事,逞什么英雄,自以为是,你有多大能耐?”官兵说完不理他,转身走了。

    “叫你不要多事吧!”

    “看吧,讨嫌!”

    “活该你给自己找罪受!”

    “看你以后还要不要当出头鸟。”

    同伴们纷纷说道。

    这名官兵归队,走着走着,他像是想到什么,掉头快步回去那农户跟前。

    “什么样的贼人?你仔细说说?”

    正被同伴奚落的农户说道:“他可年轻,就十五六岁的模样,细皮嫩肉的。”

    “什么颜色的衣裳?”

    “他也是湿嗒嗒的,是一身淡褐布袄,淡绿色棉麻腰带。”

    官兵嘀咕一阵,忽然惊道:“是他!”

    官兵迅速回身,朝前面跑去。

    这一支单独加速的火把,在人群中非常显眼。

    支离眉头紧锁,手指轻动,算了一个“大吉”。

    果然不准!

    不管那队官兵是否找他,眼下横竖都不该是“大吉”之兆嘛。

    “这是发生了什么,”戴豫骑在马上,看着那名朝前奔去的士兵,“难不成,还能横生意外……”

    沈冽在他身旁,黑眸冰冷,二人身影被黑夜吞没在郊野之中。

    这时,官兵们齐齐开动,暗夜中回转的火把,宛如沉睡的凶兽苏醒之态。

    戴豫心下一沉,朝沈冽看去:“少爷,我去准备后手。”

    “应该与刘家村无关。”沈冽说道。

    戴豫皱眉,便见这些士兵们掉头的方向,朝着西面。

    尽头的巍巍群山,是整个明台县最俊伟的极星山。

    支离在山上瞪大眼睛,立即回身朝朵殿奔去。

    聂清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到动静抬头,紧跟着就看到瞬息掠来的支离。

    速度快到让聂清凌反应不过来,下一瞬,天旋地转,她又被扛起。

    虽然害怕,但她没有大呼小叫,忙低声问:“发生了什么。”

    “可怕事件。”支离回。

    聂清凌再痩,也至少有八九十斤。

    支离不擅力量,更何况是扛着人爬山。

    最后在一处孤崖洞穴,支离喘着粗气将聂清凌放下。

    看着支离气喘吁吁的模样,聂清凌说道:“以你的身手,大可不必管我。”

    缓了一阵,支离平复气息,看她一眼:“我救便救了,你不要啰嗦。”

    坐在洞口的少年,面庞在天上皎月下像是有一层光辉

    “你,是不是想当话本里那些行侠仗义的侠客?”聂清凌问。

    “没想过,但是发生在跟前的,总不能见死不救。”

    聂清凌笑了,转眸看向山外。

    一路枝桠荆棘,磕磕绊绊,她越发狼狈,蓬乱的头发上沾着许多枝叶。

    但双手双脚依然被绑着,她没办法整理。

    不过,眼下气氛已融洽,聂清凌略作思索,看向支离:“我不寻短见了,你能否将我的手脚解开。”

    “不能。”支离想也不想。

    “你……为何呢。”

    “此处就是悬崖,你跳河里我还能捞你,你跳崖下,我只能拿你的尸骨去喂野兽。”

    “喂,喂野兽?”

    “对啊,反正烂了也是一堆枯骨。”

    聂清凌睁着眼睛,脸色惨白,怀疑耳朵听错了。

    安静一阵,她迂回道:“那,我想小解。”

    支离朝她看去,想了想,柔声道:“你忍忍吧。”

    “我一天没小解了。”

    “如果真的憋不住的话……这样,没事,我不嫌弃臭,你尿裤子里吧。”

    “你……”

    “不是我自夸善良,南塘县村郊有几户没儿没女的老人家,我有时去县上采买经过,会给他们倒倒粪桶,洗洗亵裤。那味儿不好闻,但我能忍着,没事。”

    聂清凌绝望地朝洞壁靠去。

    她这一天天的,都是遇上个什么神人啊。

    官兵们的脚步声,在小半个时辰后传来。

    支离知道他们容易找来,毕竟他背着个人,光是凭枝桠走向和倒势,都能找到他。

    他将聂清凌身上的绳索略略松宽,连人带绳绑在洞穴深处的大石头上,然后支离灵巧从孤崖跃上。

    火光漫山遍野,徐城巡守令一见到支离,扬刀指去:“他在那!!看到了吗,这厮出来了!”

    “杀!”

    “上!”

    十人长高声大喝。

    支离从靴子内侧摸出匕首,有些紧张,一直深呼吸。

    他只杀过鸡鸭和鱼,那些猪牛羊驴,他碰都不敢碰。

    这会儿混战起来,极有可能会伤人性命,但是为了自保,只能……只能杀了。

    数十个官兵先扑上来,支离速度更快地迎上前去。

    山林间作战,对于从小就在大山上蹦着长大的支离而言,陡峭山路完全如履平地。

    但是,对方人数众多,后续兵马还在源源不断。

    而支离,一天没吃饭了。

    “不需要活捉!”徐城巡守令在人群后面发号施令,“谁砍下他的脑袋!赏一百两黄金!黄金!!”

    一百两黄金意味着什么,万金长街上的商户都没几个人拿得出来!

    众人望着支离脖子上的脑袋,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想着最快时间去拿刀砍下来。

    “你们不要逼我!”支离怒道,边打边退。

    “砍死你!”

    “你逃不掉了!”

    “去死吧!”

    “把你的头给我!”

    ……

    “我不想杀人!”支离咬牙,“滚开!”

    一把沉重厚烈的大刀擦着他身侧挥下,险些要他命。

    支离体力渐渐不消,骤然暴怒:“那我杀了你们!”

    他迅速避开一把大刀,尖锐匕首在手中比一道刀花,于空中带起尖细银芒,迅速刺向一个官兵的脖颈。

    就在近半尺之距,一道鞭响乍起,似能劈裂暗夜,官兵的脖子被一根银鞭缠住,迅速往后扯去,躲开了这致命一击。

    紧跟着,另一把匕首扎进了官兵的脖子,鲜血刹那喷溅。

    支离喘着气,抬头朝前面看去。

    少女淡白裙袂在晚风中飞扬,鲜血喷溅其上,若梅花点点。

    她抽走长鞭,将奄奄一息的濒死之人丢在地上。

    “师姐!”支离欣喜若狂。

    “杀人的事,师姐来。”夏昭衣沉声说道。

    步伐轻盈一转,银鞭生出利齿,迅疾攻向下一个官兵,紧跟着手中匕首迎去,一吞一吐,一条人命。

    支离眼眶通红,从未这么想哭。

    山风呼啸狼嚎,银亮月色倾泻群山大地,越来越多兵马朝山上涌去。

    附近村庄的百姓们倾巢而出,围在山脚冲着山上指指点点。

    沈冽以匕首割开一片荆棘,沿着几乎无路的小道往山上快速迈去。

    官府围山出动的人手,比他和戴豫所想的都要多。

    不仅仅是今日去刘家村“讨要说法”的兵马,还将有新的兵力补充进来,沈冽亲耳听到那几个官兵说,已有人前去附近的大兵营调兵,可能要搜山,围山。

    熙州近河京,驻守熙州的兵马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可随时调度,方便为皇家效命。

    其中有一支兵马,便是当年在京城屠杀包括青山书院在内的近半以上学府和文人士子的宣武军,可谓血债累累。

    不少火把朝这边而来,沿着山道想要绕夏昭衣和支离之后。

    沈冽改变匕首握姿,沉眉朝那些火光望去,预判人数。

    便在这个时候,一阵疾呼穿入耳中。

    “师姐!我们从这儿上去!”

    少年清越清亮的声音,在夜间尤为脆亮,独特的昭州口音和咬字,无几人能效仿。

    沈冽当即抬头朝山上望去,视线受阻,岩石掩体太多,这个角度看不到山上丝毫。

    汹涌而至的情绪呼啸狂奔,比山风还肆意嚣张,刹那璀璨华光惊鸿而现,沉寂默然的十里平湖顷刻变得鲜活明朗,寒冷,却又灼灼。

    无须再预判不预判什么人数了,沈冽一把将匕首送回刀鞘,自后背抽出长剑。

    顶尖名家打造的绝世宝剑,离鞘之际,嗡鸣玉润,无半分滞涩,破空则若河出伏谷,一泻川江。

    周围林鸟惊起,惶惶而飞。

    举着火把艰难抄近路的官差们,浑然不知黑暗中藏着什么。

    夜色睁开一双沉锐厉慑的眼眸,无声注视着旷荡天地。

    且听这龙吟。

    常年在乡里横行,从未遭遇反抗的徐城官兵除了一把刀,一身仅用来代表身份的粗制布甲之外,他们毫无半分战力可言。

    甚至不如华州大地上挣扎求生,以命相拼的流民和流寇。

    作威作福的粗制布甲,在能轻易削断藤甲,锁子甲,甚至扎甲和双重甲都无惧的寒芒利刃下,如若一块破布。

    兵甲下的血肉之躯,更脆软如泥。

    听闻上面惨叫的官兵们纷纷抬头,所见是霎时倾垮倒下得成片同伴。

    苍野明火落,稀疏着草木,橘光霭霭的淡薄烟火中,才自西北群山扫荡十日,杀得数万马匪闻风丧胆的悍将,挟着冲天杀意长驱而下!

    众官兵傻眼,双目圆睁。

    百步,五十步,十步。

    来者身材修长高挑结实,步伐迅捷,杀伐凌厉果断,手起剑落,无一生还。

    一个官兵回缓过来,已来不及,银霜如电,寒芒顷刻逼至跟前。

    仓促间举刀相抗,金属剧烈的撞击声尖锐悠长,伴随他的兵器铮然断裂,似有龙啸掠耳。

    随之,他感受到彻骨寒意从脖间传来,生命终结前,漫天血色来自于他喷薄的脖颈。

    剧烈的不安在临近杀戮的所有官兵之间爆开。

    众人握紧大刀,眼睁睁看着他一路狂杀,摧枯拉朽。

    忽然有人扔下火把,掉头就跑。

    远处尚往山上而去的官兵们听闻动静,纷纷朝这条僻静山道望来。

    边跑边大声呼叫的官兵蓦然一声惨叫,被一把自后面飞来的大刀由背穿透。

    一个踉跄,他从半坡上摔滚了下去。

    准备抄山道的百人官兵,只剩最后一个活者。

    他藏在角落,浑身发抖,看着从坡上走下来的年轻男子。

    这会儿才终于看清他的脸,冰冷深邃的俊美五官,气质凌冽,不近人情,像华丽却无一人的十里灯火,璀璨锦绣,又像广寒苍月下的银湖孤舟。

    他勾指鸣哨,尖锐长鸣响彻长空,不多时,一匹骏马自北方阒寂暗夜中狂奔而来。

    沈冽抬手拉住缰绳,看向远远追随在后的戴豫。

    戴豫抬头瞧见一路铺陈的百具尸体,顿然傻眼:“少爷?”

    “是阿梨,”沈冽三字道明原因,语速飞快,“我去引开注意,你在此随机应变,注意保护自己。”

    “是!”戴豫说道。

    “你右手三十步外藏着一个人,”沈冽又道,“我不想过去。”

    戴豫扭头看去,点头:“是。”

    最后一个官兵瞪大眼睛,刹那绝望。

    崖边碎石纷纷掉落,狭窄的山道上躺了一地尸体。

    相较于利落干脆的剑刃,少女手里的银鞭利齿堪称毒辣。

    尸体惨状各异,触目惊心,不一而足。

    郁郁腥气大散,惊得山中兽群兴奋而嚎。

    官兵们并非死士,不具备无畏之勇,趋势他们的除却直属上官的威严恐吓,还有贪婪所带来得强烈错觉,每个人都觉得对方一定快不行了。

    但少女体力着实惊人。

    长鞭若银舞,劲道却似刀剑,利落身手和步伐,顷刻便能终结数人。

    终于,官兵们怕了。

    少女体力也真的不行了。

    隔着尸山血海,他们遥遥对望。

    火光下的数百官兵气恼大怒,怎么就啃不下这个山头,怎么就啃不下来。

    耗,确实能将少女耗死。

    但是,没人敢去耗了。

    自己送死,为别人垫脚,送上黄金百两,谁愿意干?谁愿意?

    贪欲过后的冰冷理智,让人绝望。

    “她不行了!”巡守令一直大叫,“你们上去啊,继续去杀她!快给我上!”

    队正也在喊,但实在喊不动人了。

    “去啊!!”巡守令快疯了,声音甚至带上哭腔,“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了,你们看不到吗?”

    “去把他们杀了,不上去,公主要你们满门抄斩!”

    “连个臭娘们都打不过,你们这群废物!”

    “上去干掉她!”

    一个队正忽然发现她身旁的少年不见了。

    巡守令抬头望去,隔得太远,少女一身染血白衣,执着银鞭立在崖边。

    的确,她身旁没有那个少年了。

    队正看着她,声音绝望地说道:“她在恢复体力,等下要杀她,就得死更多人了……”

    “死”“更多人”。

    几个字眼深深刺痛着巡守令。

    满地尸体,血流成河,他们不止是他一个人的手下。

    徐城官兵没有这么多人,很多都是为了这次“迎接”阳平公主到来,去熙州其他地方征用来得。

    到时候上面怪罪下来,他怕是会全家都不保。

    “她一定得死,”巡守令喃喃,“她和那个小白脸都得死,不然,咱们就活不成了!”

    “快!”他回过头来,看向身边手下,骤然暴怒,“快去杀了她,快啊!”

    官兵们连他的眼睛都不敢看,大气不敢出。

    “快!!”巡守令声音嘶哑,忽然抽出佩刀,随手抓来一个倒霉鬼,“你去不去!你去不去?!”

    “等,等那些军队吧,”倒霉鬼被巡守令抓狂狰狞的神情吓到,“那些军队一来,我们围山,饿,饿死她。”

    “你给我上去!”巡守令将他往上面推,“那我这么多人白死了,白死了的话,我也要跟着死!”

    倒霉鬼颤颤巍巍,转身准备逃走。

    “逃兵!”巡守令顿时大叫,扬刀砍了过去,“这是逃兵,把逃兵杀了!”

    挨了一刀的倒霉鬼惊慌大叫,有几人立即出来,抓着他扭送回来。

    “谁如果不上去,我就杀了谁!”巡守令挥着大刀,“逃兵是可以杀的,你们看,我现在杀给你们看!”

    他朝着倒霉鬼砍了下去。

    惨叫声传遍山林。

    终于,官兵们又扑来了。

    夏昭衣看着他们跑来,银鞭击地,一声烈响,顷刻迎去。

    山上骤然又响起的打杀声,让聂清凌腿软。

    她一手提着裙摆,一手被支离拉着,快步穿过山林。

    绑了一天的手脚,虽然白天不时会被支离松绑活动筋骨,但仍僵直。

    这会儿跑五步摔两步,她被自己气哭了。

    又一次摔地,支离将她扶起。

    聂清凌抬头,望见远处一片疏疏落落的火光,惊道:“那边有人!”

    支离循目看去,愣了。

    “哪里是人,”支离说道,“那是死人。”

    火势不大,零零散散着于潮湿的草木上。

    而落在地上的火把,上面的火将灭未灭,苟延残喘。

    “死得是谁,”聂清凌很轻地说道,“会是谁干得?”

    “你知道我不可能知道,我没下来过,走,”支离拉她,“去看看。”

    聂清凌垂头看向被支离紧紧握着的手。

    方才情况太紧急,她顾不上,支离一将她松绑,她慌慌张张便跟下来了。

    现在看着他修长的手,连温度都变清晰。

    聂清凌挣扎了下,试图抽出,却遭到少年更用力地紧握。

    “你干什么?”支离回头看她。

    “男女,男女授受不亲,”聂清凌声音很低,“你别拉我。”

    “荒唐,”支离浓眉一皱,一把扯她,“走。”

    聂清凌踉跄:“可是……”

    “可是什么,我师姐还在上面掩护我们离开呢,谁给你可是。”

    “但是……”

    “你别说话。”支离蛮横地打断她。

    聂清凌只好抿唇。

    一路往火光方向走去,极其不好走得“路”,换作平时,聂清凌根本不会涉足。

    眼下被支离所牵,她步伐竟也变快变稳。

    好几次觉得要摔下去,都能最快时间得到照顾。

    等回头去看,近乎垂直的山壁,竟被她这么走下来了。

    “好多尸体,”支离望着前面哗啦啦倒下的一片,“何人所为。”

    越走越近,聂清凌看清晰这些尸体,顿时掩唇,一声低呼。

    见支离回头看她,聂清凌颤着声音说:“我,我并非故意一惊一乍,你莫怪我。”

    “你是深闺小姐,见到这些尸体被吓到才是正常,有何可怪。”

    聂清凌惊讶得望着他。

    “不过我想从这下去,你可愿意?若你不愿,便换条路。”支离又道。

    “没,没事,”聂清凌鼓起勇气,“我就跟着你,我不怕。”

    “那成,走吧。”支离牵着她往下。

    聂清凌垂下头,脸颊浮起红晕,目光恰看到被他紧握着的手,一颗心脏蓦然狂奔。

    不过很快,这种心动心跳,变成了惊恐心跳。

    满目破碎的尸体,和缓缓凝固的如泼鲜血,让她脸色迅速苍白,双腿快支撑不住,几欲昏阙。

    到后面,她自己想掐自己的人中了。

    山上下来得两个人,让戴豫迅速藏起。

    看清是一男一女两个小年轻,两人的手紧紧相牵着。

    戴豫皱眉,沈冽的意思是,一个不留。

    但是,这对是来幽会的吧。

    不杀,会不会说什么出去。

    若杀,他们很无辜。

    支离一路下来,逐一细看伤口,平滑整齐的口子,定是难得的利刃。

    “你很怕么。”觉察身旁快昏过去的聂清凌,支离沉声问道。

    聂清凌看着他的侧容,颤声道:“没关系,你不要当我是拖累,不过,你看出什么了吗?”

    “看这条路的去向,若非这些官兵横死,我和师姐定要腹背受敌,我便不可能这么轻易将你带下来。”

    “会不会是你师姐的人?”

    “师姐没说,可能不是。”

    “好,好……”聂清凌恍恍惚惚应着。

    支离却蓦然一凛,目光如鹰隼,顷刻朝戴豫所藏身的大树望去,高喝:“何人!”

    戴豫握紧大刀,这声音,这口音,怎听着有几分耳熟。

    顿了顿,戴豫自树后走出,面容阴沉,看向这一男一女。

    支离双眉扬起,眨巴眼睛:“啊!你……”

    戴豫紧紧看着他,脑中思索。

    “你,你……”支离又是这样说道,到喉咙了,却喊不出来。

    他一把松开聂清凌的手,顷刻掠至戴豫跟前,欣喜道:“是你,你!”

    戴豫被他弄得急死了,叫道:“某姓戴,你是谁,快说。”

    “我是支离!元禾宗门上我们见过的,你是沈大哥的亲随!”支离开心地说道。

    “是你啊!!”戴豫大喜,“哎呦我去,支离啊!”

    两个人当初也没多熟悉,说得话可能十句都没有,这会儿见面却着实激动喜悦。

    戴豫抬手一比划:“当初你个子在这,现在个子都高出我肩膀了!”

    “再长高一点,就能保护我师姐了!”支离说道。

    “哈哈……”戴豫拍他臂膀,“行,壮实,结实!不过,阿梨呢?”

    “我师姐在山上,她掩护我先走!”

    “这哪吃得消,”戴豫一急,抓起大刀,“我先去找她!”

    “别!”支离拉住他,“只要我一离开,师姐就能全身而退,人一多,师姐反而有顾虑。”

    “那她如何知道你离开了?”

    “我跟她说,我若遇上危险,我会大声叫唤,我如果一直没叫唤,就说明我安全了。师姐会算时间,待差不多了,她便走。”

    戴豫点头:“倒也是个办法。”

    “沈大哥呢!”支离忙问,“我的沈大哥呢!我想死他了!”

    “你瞧!”戴豫朝那些尸体看去,“少爷杀了他们之后,便去将那些官兵引走,不然这里哪会如此冷清,这漫山遍野,可能全是火把和官兵了。”

    支离看回那些尸体,愣了一愣,再往后面的出山口望去。

    那具被大刀自后背穿透的官兵尸体,以诡异姿态摔在远处坡上。

    支离难以想象,如果这一片真的都是官兵,会是什么后果。

    “幸好有沈大哥在,还有我师姐,否则我今日如何死的,都不知道了……”

    “别多想!”戴豫抬手,轻拍他的臂膀,这时一顿,目光看向那边愣怔站着,插不上话的聂清凌,“这位小娘子是……”

    “聂小娘子,我顺手救得。”支离介绍。

    戴豫点点头,想到刚才他们双手相牵下来得模样,那还真的,挺顺手的。

    左等右等,不见夏昭衣下来。

    支离不放心,想去山上看看。

    他身手灵活,戴豫便让他去,他留下来看着聂清凌。

    支离才去到半山,便见那些官兵举着火把绕过他和师姐之前所站的孤崖,往各路追去。

    其中一路朝他们这边跑来,并且听动静,有人发现了这边的火光。

    支离于是不多留,迅速回去山下找戴豫和聂清凌。

    想来也是,师姐为掩护他们,怎么都不可能往这边撤退,按照师姐的性子,只会往更高处去。

    米河水急,夜间潮涨,水势湍湍急流,朝河京方向奔去。

    沈冽勒缰止马,眺向远处的长野尽头,隔着宽阔的大河,一队至少千人兵马从东北方向奔来,火光明耀。

    他身后的无边田野上,已到的顺阳营士兵和徐城官兵一起,正在四处寻他。

    大河水声滔滔,浊浪击空,沈冽回身估算路程,离极星山已至少二十里,没有再继续和这些官兵拉扯的必要了。

    他一抖缰绳,调转马头,沿着河岸往上流快马而去。

    戴豫久侯在石桥道坡外,听闻马蹄声后观望,瞧见来者是他,忙从山坡上跳下,飞快跑来:“少爷!”

    龙鹰刹停,人立而起。

    沈冽朝戴豫所藏身的山坡望去,没有其他人了。

    “阿梨还在极星山上,她往高处去了,”戴豫飞速说道,“支离和聂小娘子已安全。”

    沈冽墨眉一拧:“她还在山上?”

    “可能会翻过山岭,不过想要回来,得绕很远很远的山路。”

    “你护支离回城。”沈冽迅速调转马头,朝极星山方向狂奔离去。

    顺阳营是熙州军区中,离徐城最近的驻守兵马。

    兵营上下共三万人,此次出动五千,两千在旷野上找沈冽,三千进入极星山。

    河对岸那一支狂奔而来的兵马,正是沈冽和夏昭衣的“老相识”,宣武军。

    除此之外,还有一支五十里外的毕家军正在赶来的路上。

    极星山山脚此刻如似灯火盛宴,一片辉煌,一具又一具尸体覆盖着白布,被从山中抬出。

    阳平公主身着一袭明勾云凤细锦华服,外披五彩绣金缎面斗篷,发髻上珠簪奢华,仅一支金崐点珠桃花簪,其上珠子,粒粒皆是极品的南海贡珠。

    徐城巡守令和徐城县令颤颤巍巍跪在她身前,她高高骑于马上,俏容冰冷,蕴着盛极的怒意。

    一名士兵快速跑来,跪地禀报顺阳营的情况,还有宣武军快要赶到。

    在这名士兵过来时,一座华丽轿子同时停下,侍女上前撩帘,李奕舒自轿中走出,同样一身华贵衣着,淡绿褐旋针拷花鹤氅,较阳平公主多几分端庄秀气。

    她看了眼阳平公主,侧眸看向右手旁二十步外的丁县尉之子,丁二郎丁明志。

    随着她的目光,身旁众人都朝丁明志看去。

    在官府谋了份官职的丁明志快步走来:“郡主。”

    “死了多少人。”李奕舒问,声音温和悦耳。

    “山上还在清点,死于北方长坡者,一百一十五人。”

    “山上和山下,竟不同?”

    “山下不知何人所为,山上杀人者,乃一白衣少女,一手银鞭,一手匕首。”

    李奕舒一愣:“少女,银鞭?”

    “嗯。”

    她下意识看向阳平公主。

    坐于马上的天之骄女正侧首看着他们。

    “是阿梨。”阳平公主寒声说道。

    “不可能是她,”李奕舒走去,抬头望着她,“阿梨带着夏家军,现在在乌贤。”

    “我说是她就是她,除了她,几人能做到?”阳平公主声音变厉。

    李奕舒不再说话,目光看向又被抬出来的三具尸体。

    一百一十五人,这还只是山脚的,山上的,不敢想。

    在尸体被一具具抬出来的同时,大量官兵正在入山。

    遍山遍野皆是火把,每一处洞穴,每一道崖壁,都不得放过。

    两刻钟后,宣武军兵马到来。

    顺阳营来了五千人,宣武军来的是四千,统兵者为宣武军新擢升的副尉方西华。

    他们一到,即刻入山。

    方西华过来叩拜公主。

    李奕舒看着方西华,心里隐隐觉得不安。

    先五千,后四千,毕家军则不知道来了多少人,但一千肯定是有的。

    前后出动上万人,如果山上的少女是阿梨,那好说。

    如果不是,如此兴师动众,只怕皇上会龙颜大怒。

    毕竟一个公主,她是没有兵权的。

    这些兵营愿意出动,因为阳平公主说皇家颜面折损,要不惜代价找出支姓少年。

    现在支姓少年没遇到,却招惹来了一位银鞭少女。

    而眼下死伤这么多人,显然比之前要更丢人了……

    极星山作为明台县第一高山,熙州省第二大山,仅一万人入山想要彻底搜查,仍显不够。

    极星山东南山脚是一片巨大坟场,是整个徐城的殡葬之处。

    坟场往上是山内平缓空地,二十来亩的庄稼,郁郁葱葱,按时长大。

    更深处是一汪阔达千顷的山内湖,湖水清澈明净,水为山泉降瀑。

    夏昭衣此刻光着膀子,在湖畔清洗伤口。

    左臂两处伤口,都是激战时被崖边枝桠割伤。其中一处较深,少说有半指。

    除了左臂,腿上也有。

    她用随身所带的小瓷瓶和药膏简单做处理,处理完伤口,再以湖水清洗,最后嚼烂几味药草,敷在上面。

    激痛令她皱眉,不过此地不宜久留。

    她穿好衣衫起身,沿着往内山的山道快速走去。

    极星山整个山域面积,有五十个徐城那么大。

    师父给她的舆图极其精细,一山一江一寺门,皆在她脑中鲜活。

    极星山北面至少有两座帝陵,北山山脚少说有十座村庄,再往前五十里,便是魏城。

    极星山山上有诸多荒弃的庙宇道观,其中一座当年最负盛名,叫月唐观。

    道观后山有一座极星台,坐落于群山之巅,极目之处,手可摘星辰,故名极星山。

    但是,数百年前便荒废了。

    夏昭衣此行便是两个选择,一是去月唐观,二是去另一面的村庄。

    她现在无碍,但是想要越过上万甲兵回城,需要耗费极大的体力,以她如今情况,支撑不了。

    远处忽然亮开一片火把。

    夏昭衣停下脚步,火把越来越多,自半山过来后,往上,往下,皆有去之。

    一个男人的声音遥遥传来:“若遇宽敞石罅石缝,刺刀枪而入,一处都不可放过!”

    前后望去,来这片山岭的大约有一千人。

    想要从这些在山道上分散的士兵中越过去,于她不是难事,但不可避免的杀戮定会再生。

    她眼下负伤,需要保存体力,尽快恢复,不可再撕裂伤口。

    转眸朝另一处望去,她极快作出决定,先去湖对岸,再往山上。

    夜风本冷,山顶更寒。

    河道一带清流,月色下如淌银泻玉,夏昭衣穿过平坦宽豁的白石阶地,抬头看着高高伫立在前的山门。

    月唐观的匾额还在,发霉枯朽,被藤萝肆意缠绕。

    为了避开士兵,她选择了一条几乎陡峭不可攀援的山壁,只是官府出动的人马着实多,路上仍让她遇见数十人。

    遇神杀神,遇佛斩佛,她这一袭白衣彻底染作红裙。

    身后山腰火把闪闪,丛林中野兽吼声此起彼伏,夜雾渐起,本就处于微光下的万物彻底不见。

    夏昭衣跛着脚,朝道观走去。

    整个月唐观,比元禾宗门还要大上两倍,共六个大山头。

    正殿开敞堂皇,殿面阔五间,进深七间,夏昭衣迈过高大的门槛,望了一圈,往离大门不远的一根大梁柱走去,在梁柱右侧几道低矮的石阶上坐下。

    以最快速度将新添的伤口处理妥,她卷起裤脚,脚腕果真肿了一大块。

    估算这些士兵的身手速度,她眼下应该能有半个时辰休息。

    不过藏身于此,到底不安全,稍作思索,夏昭衣很快想到一个地方。

    月唐观最北的低峦上,有一座屋顶样式为盝顶的大殿,找些厚实衣物,便可以睡于其上。

    将裤脚放下,她扶着梁柱艰难起身,转身预备出去时,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自殿门口传来。

    脚步声轻不可闻,落地却稳,若非大殿空旷,寂静无声,她定觉察不到。

    夏昭衣凝神一阵,只有这一个脚步声。

    她悄然抽出匕首,清冷男声忽而响起,极低:“阿梨?”

    过分空旷的大殿将他的声音变得空灵,带起清澈的回音。

    夏昭衣刹那愣住,秀丽双眸微微睁大,一时辨不清是真是假。

    “你在吗?”男声又道。

    夏昭衣平缓呼吸,跛着腿转身出去。

    淡淡的银霜斜照入殿,白石铺就的大殿上,男人五官模糊,但高大修长的秀挺身影被月光清晰描出。

    沈冽随动静望来,目光触及她一身血衣,呼吸一窒,快步而去。

    血已凝固,一时分不清其中多少是她的,看到她足尖踮着,且在微微抽搐的脚,沈冽清俊眉眼浮起难以置信。身姿轻盈如她,下盘是她最重要的优势,她的脚却伤成这样。

    “脚伤得可重?还能走吗?”沈冽问。

    夏昭衣许久没有如此迟缓的反应,她看着他在黑暗中走来,五官渐变清晰,剑眉星目,俊美如旧,气质却更清冷深静,她怀疑自己已昏睡过去,现在或是在梦里。

    “阿梨?”沈冽唤道。

    夏昭衣没说话,就这样抬眸看着他。

    眼神不迷茫,不虚无,反而清澈明亮,但她就是没有反应。

    沈冽眉心一沉,骤然做出他此生想都不敢想的动作,右掌扶住她巴掌大的秀致小脸,将她的脸轻轻捧起:“阿梨,我是沈冽。”

    男人的手心热烫,修长指骨带有常年握剑留下的茧子,传来得温热让夏昭衣终于如梦初醒。

    “……沈冽,”夏昭衣声音很哑,“你,怎么在这?”

    说着,她下意识侧眸,看向左脸上的大掌,沈冽垂下手:“容后再说,你身上伤势如何?”

    “我简单处理过,但是我的脚扭伤了。山路兜峻,我在河道旁遇见了几个身手不错的士兵,不慎摔了一跤。”

    沈冽双眉紧拧,沉声道:“我背你走。”

    “现在不能离开,下山路不好走,他们会封锁出山口,以我如今之态,只会成你的累赘。”

    “那便不离开,”沈冽将后背长剑摘下,别在劲瘦的腰胯侧,“我先背你去寻一个安全干净之处,你好好休息,我照顾你。”

    夏昭衣看着他回身蹲下,顿了顿,她俯首攀住他宽阔的肩。

    沈冽的背非常挺拔,看上去如寻常少年般削瘦单薄,实际却结实有肉。

    夏昭衣不想将身体的力量完全压上去,但是一靠近他,她便大感疲惫,昏昏然想要睡觉。

    太过紧绷警惕的身心,忽然有了依靠,她不自觉地闭目,周身所有的重量都倾倒,柔软的身躯紧紧贴着他的背。

    沈冽迈出大殿后微愣,侧眸看向她。

    少女的呼吸很轻很轻,惨白没有血色的脸低垂在他肩头,月色下近乎透明,充满脆弱和易碎感。

    沈冽定定凝视着她,目光自她眉眼脸颊逐一描摹,墨玉般的眼眸暗涌起巨大的波澜。

    不过很快,他掩去所有心疼不舍,没有放任这股情绪漫延。

    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处理伤势。

    殿内殿外皆是白石大方砖,月光在石上添抹一层银霜,淡淡山雾弥漫上来,踏地如登仙,行路似穿云。

    一眨眼,大半个山头自脚下离开。

    终于寻到一处相对较干净的厢房,沈冽在陈旧的柜中拖出一条霉味不那么重的被褥,在木板床上铺好后,他脱下自己的外衣垫上,而后将已睡着的少女抱起,轻柔放在上面。

    夏昭衣恍惚睁开眼睛,虚虚望着他。

    沈冽看到,低声道:“阿梨?”

    夏昭衣动了动失血的唇瓣,想说话,但被巨大的黑暗往下拽去,只模糊“嗯”了一声,重新闭上眼眸,彻底昏睡。

    沈冽抬手覆在她的额头上,再看向她的身体。

    不敢多瞧这曼妙的玲珑曲线,他的目光去看她手臂和腿上的伤口。

    从温度判断,暂时没有发烧,但是她身上的伤势,尤其是几处新伤,让沈冽心中拧作一道结。

    心跳变乱,知道不应该有非分之想,但作为一个才过二十的年轻男人,他有着健壮结实的身子,他正血气方刚。

    沈冽闭了闭眼,让理智和克制重新归来。

    待终于平缓,他看向少女熟睡的面庞,很轻地说一声“冒犯了”,拿起她不盈一握的手,将她的衣袖小心地卷了上去,生怕弄疼她的伤口。

    ……

    隔日,夏昭衣睁开眼睛。

    窗棂外刺目的阳光落在她脸上,她微微敛眸,下意识抬手去挡。

    手却被人压着。

    夏昭衣低垂下眼眸,不是被压着,是被人握着。

    一个男人伏在木床旁,倚着她的腿侧,脸朝着她脚的方向。

    夏昭衣眨了下眼睛,昨夜似有若无的记忆缓缓清明。

    沈冽一直觉轻,且此刻身处险境,只敢小寐,故而夏昭衣稍稍一动,他便睁开了双眼。

    转过头去,一眼撞入少女的清澈明眸,她正无声望着他。

    沈冽也有片刻愣怔,而后唇角轻弯,深邃淡漠的清俊五官浮起旁人从不曾见过的暖意:“阿梨。”

    少女没说话,两个人都沐浴在晨光下,相比起沈冽玉润般的贵族白,夏昭衣的脸苍白得没有半点血气。

    “要喝水吗?”沈冽问。

    夏昭衣轻轻摇头,撑身爬起,因身上伤口拉扯而微皱眉。

    她垂头望了眼,衣裙如同血水里捞出,身上伤口被重新处理,手臂上这几处包扎手法,通常是医馆大夫才有的利落干净。

    “我鲜少能遇这般困境,多数都能幸得你出现,”夏昭衣喃喃,抬眸看向沈冽,“谢谢你,沈冽。”

    沈冽淡笑,深深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眉眼,二人之间的距离,忽从千山万水,变作一抬手,一倾眸。

    他从来没有产生过这样大的冲动,想要靠过去与她额头相抵,或者拥她入怀,托着她莹润的下巴抬首,吻住她的唇。

    沈冽生平头一次冒出一个非常荒唐的念头,为何不趁昨夜,偷偷亲她一口都好。

    那么一个,可以肆无忌惮吻她的机会……

    意识到在想什么,沈冽脑袋轰地一下惊醒。

    一种自责情绪刹那漫开,他望向旁处起身,轻咳一声:“我寻到一个可以煮水的小壶,已清洗干净,也煮了两遍水,我现在去升火,你再休息一阵。”

    “那,你睡够了吗?”

    “下山后可以休息,”沈冽说道,顿了顿,鼓起勇气看向她的眼睛,“……对了,你刚才,说谢我?”

    夏昭衣一笑,皓齿明眸,灿烂娇美:“沈冽,你怎么了,怎么有点……”

    傻了。

    沈冽被她笑容感染,轻轻莞尔:“不用谢。“

    他们所处厢房是一座独立山头,为防追兵,沈冽在栈桥上动了手脚,如若有任何不对,便毁桥。

    至于下山,到了半山岭后,能有四通八达的去处。

    不过,虽说是独立山头,但山体面积太大,山上有天降的雨水形成的二十亩活泉,汇作很细的瀑布往下,再和其他山头的水流一起,涌向山脚的山内大湖。

    沈冽将过滤的水煮沸,同时去提他昨夜粗制的鱼竿,五根竿,只有一条小鱼,还没他掌心大。

    沈冽将鱼抛了回去。

    扒着窗棂往外张望了一阵的夏昭衣收回视线,垂头又看一眼身上的伤,边估摸自己多久能变好,边往后面躺。

    身上的腥气和身下的被褥霉味,中间还夹着沈冽的外衣。

    夏昭衣侧身,能嗅到衣裳上很淡的杜若香。

    因着脸贴它,这件厚实外衣上的清香寸寸袭来,像是被他的气息无所不在地包围着。

    夏昭衣唇瓣轻抿,从床上又坐起,明眸变虚,渐失焦距。

    沈冽端开水进来,便看到她愣怔发呆的侧容。

    夏昭衣敛眸,扭头看去,望见他俊美如斯的脸,她弯唇浅浅笑了下,笑容是她发自真诚,但笑意未入眼眸。

    沈冽将水递去,夏昭衣道了一声谢。

    开水用湖水隔器冰过,并不那么烫。

    “他们没过来,”沈冽说道,“你看,是休息一日,入夜再走,还是即刻动身?”

    夏昭衣捧着碗,想了想,抬眸看他:“你是否和支离见过?”

    “我没有,是戴豫碰到他。”

    “若是我们一日一夜没有下去,他们应会担心,要么,你先回去?”

    “那你呢?”

    “我休息几日便没事了,到时候我上山下山又能自如,我自行回去。”

    “……”

    沈冽沉默看向她的腿,半响,说道:“便入夜之后吧,今日休息一天,养足精神,我们入夜后走。”

    “我或成累赘。”

    “你不是累赘,”沈冽神情温和,平静看着她,“阿梨,世上无人敢说你是累赘。”

    夏昭衣和他对视,忽而笑起:“也是,讨厌我的人,只说我是祸害,也不会评价我是累赘。”

    沈冽总能因她展露笑颜而跟着笑:“我去看看有没有鱼上钩。”

    “以何为饵?”

    “蚯蚓。”

    夏昭衣点点头,看向他指骨分明的手,由衷道:“你这双拿剑的手去挖蚯蚓,辛苦了。”

    沈冽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淡淡道:“还好,无尊贵可分。”

    “……”

    莫名有种噎气的感觉,夏昭衣不由道:“哦。”

    “……”

    沈冽这才发现自己好像把话说到头了,顿了下,他低低唤道:“阿梨。”

    “嗯?”正喝水的少女抬起头。

    沈冽低垂着眸,看着她抬起的眼睛,刚才想说的话,忽然便忘记是什么内容了。

    晨曦已经移走,屋外明光大亮,他昨晚烧水替她擦过脸上飞溅而起的血沫,现在这张脸,光洁秀美,一双等着他开口的眼眸,水盈盈的。

    天地这时一阵山风起,拂天掠地,穿林打叶,经窗外而过时,窗棂因其轻动。

    沈冽一笑,笑容干净清冽:“好好休息。”

    “……”

    夏昭衣轻笑出声。

    一直到出来,沈冽唇边的笑容都在。

    在厢房门口外,用了好些自制,他才将这笑稍稍敛去,但是眼睛里的欣悦,如何都藏不住。

    他许久未曾有这般好的心情了,像桃花跌落春水中,被打着卷的溪流带走,路上偶遇小漩涡,偶遇清滟横波,偶遇溪中明澈干净的拦石,但一切都轻快畅意。

    是一场年深日久的梦,在这春暖花开日,被阳光温煦照拂,照得满满一汪暖意。

    ……

    整个山头,共六处大殿宇,后山还有三十二间厢房。

    能设列这么多厢房,足可见当年月唐观香火之盛。

    夏昭衣没有在床上多呆,下来后在诸多建筑中缓行,一间一间看去。

    沈冽终于钓了两条大鱼,一条煮汤,一条烤。

    听到身后动静,他回过头去,见少女跛着脚缓步走来,他抬步迎去。

    “寻了一遍,没有衣裳。”她失望说道。

    “我已找了三遍了,几乎是空的。”

    “既是逃生,不该这般多讲究,”夏昭衣失笑,低头看一眼身上血衣,“可你瞧我,满手杀孽。”

    知道她从不轻易杀人,沈冽道:“为求自保,不叫杀孽,对方在为其傲慢无知付出代价,他们不知惹得是何人罢了。”

    夏昭衣莞尔,看向沈冽单薄的衣衫:“你的外衣给了我,你冷吗?”

    “不冷。”

    昨夜很冷,但怕遇不到她,或她已出事,所以一路攀爬,奋力上山。

    后在殿中一见,那一眼一瞬,他好像忽然被拉至人间烟火之中,不再身处孤岛或高岭。

    所以冷不冷的,不重要了,他都忘了什么叫寒意,只不舍怜惜她这一身的伤。

    夏昭衣笑了笑,跛着脚,朝山崖边走去。

    天清气明,春花烂漫,视野能见度极大,天的尽头,是辽阔的熙州大地。

    那些城池村舍,江流丘陵,兴盛生长的庄稼,都盎然在广袤天地中。

    想到一些事,夏昭衣回过头去:“你的信……”

    “我的信……”

    沈冽几乎同时开口。

    夏昭衣止住,等他说。

    “我去了一趟西北,在振武营见到了你兄长,不过是暗中去的,他不知我到过。”沈冽说道。

    “他过得可好?”

    “很好,”沈冽淡淡一笑,“本就是将帅之才,统兵之人,周围士兵待他如兄弟,亲厚之间,还有敬畏恭敬之心。”

    二哥被夸,夏昭衣嫣然而笑,与有荣焉:“二哥过得好,那真好。”

    “他与你通信,可说得多?”

    “通信都少,说的便更少了,信中客套拘礼,总有一层纸在,”夏昭衣笑叹,望向天地,“二哥大约,只喜欢我姐姐,不喜欢我吧。”

    “……”

    顿了顿,沈冽道:“一去一回,路途耽误,待我写好信,信使送我的信离去,又遇田大姚兵马南下,于是回头绕路,中间又耽搁了。”

    原来如此,夏昭衣心道,竟然是这样。

    而他们都是在外一个州省一个州省奔波的人,他们的信,还需先送到中转之处,再交于各自手中,如此又要良久。

    但思及那阵子因收不到他的信而彷徨,夏昭衣觉得,那会儿的自己像是着魔了一般。

    鱼汤这时好了,咕噜噜冒泡,沈冽转头望去,快步去处理。

    夏昭衣跟去,看着他的熟练手法,她忍着腿上伤口被拉扯的痛在一旁坐下。

    “估摸这会儿,漫山遍野都会是追兵,”夏昭衣道,“找来这里,只是时间问题。”

    “不怕,栈桥这头被我砍了,若是人多,走至桥中一半,桥便会断。”

    夏昭衣点头,接过他递来得鱼汤和刚削好的筷子,低头嗅了下:“好香。”

    “只有几味香草,盐都没有,只能将就了。”

    “说来,你为什么会来熙州呢?”

    沈冽面不改色:“支爷在这。”

    “噗,哈哈……”夏昭衣笑起,“差点忘了这人儿,支爷儿,哈哈……”

    沈冽被逗笑,在她身旁坐下,方石太矮,以至于他的长腿不好曲,只能一曲,一往前。

    “他还在信上与我说,寿石那会儿,你还杀了钱远灯。”沈冽说道。

    “然后前些时日,支离还将钱日安给揍了,不过也不知那公主为何会将此事与他们皇家脸面联想到一块。”

    “理解不了,便不理解,”沈冽乌黑明亮的眸望着她,“你先趁热喝汤,喝完我与你说夏家军的事。”

    “嗯,好。”

    春风迎面,吹拂着他们,沈冽看了她一阵,不敢多望,怕好运用尽,于是转眸眺向远处山野。

    茂盛竹林招展,迎风成片而舞,一时分不清,西北连日杀戮是梦,还是此时此景是梦。

    鱼汤很鲜,但,是鱼都腥,不过吃完漱口的水沈冽已备了。

    提及夏家军,沈冽的建议是,当说仍需说,久瞒不妥,不论是夏昭学还是夏家军,他们都有知情权。但如果要说的话,不急于一时,可先与夏家军的几位核心将领通气。

    以及,沈冽还关心得一点,他们待她如何。

    “很好的,”夏昭衣笑,“全军上下,待我都好,倒是我,有时候很凶。”

    “这倒无妨,为军统帅,威严不可少。”

    “你也是一军统帅了,你的兵,好带吗?”

    沈冽一阵头疼,一字评价:“虎。”

    “听上去威风,怎见你神情不喜?”

    “虎头虎脑的虎。”

    “……哈哈哈!”

    夏昭衣放下碗,看了看附近建筑,仍想去走走,沈冽便起身相陪。

    整个山头的建筑以淡色基石为主,偏白,每一处的台基上都有诸多繁巧精致的雕刻,斗拱皆为平坐样式,智巧灵活。为使结构塑工精美,木料石料用得很是浪费。

    想到这么大一座道观,荒弃于山林,夏昭衣连声道可惜。

    “你近来对建筑,多有研究?”沈冽边走边问。

    “因为我身旁多了一位有趣的姑娘,姓苏,平日和她畅聊,使得我也偏爱观察周围景致。”

    “如此,充实丰盈,挺好。”

    “对了,那支爷来熙州,是何打算?”

    沈冽被问住了。

    支爷是他的借口,不是支爷想来,而是他想来。

    本是想去盘州或者华州,但提前收到支离的信,说约了师姐去明台县,故而沈冽才改道,且让季夏和先来熙州。

    不想说谎,沈冽只好如实说:“其实,是支离要我来得。”

    “是他?也是,”夏昭衣道,“他常年念叨沈大哥,这次他终于下山,想见你也不奇怪。不过这支离,他想见你,该他去找你,竟还让你跑这一趟。你待他倒是也好,竟还真来。”

    “……因为他说,你也会来。”

    夏昭衣微顿,转头朝他看去。

    沈冽心猿意马,紧急之下,道:“有些事情,寄信太慢,不如人至跟前。”

    “难为你,因我一信,还跑去西北,”夏昭衣微微一笑,“沈冽,虽然你听腻了,但我还是想谢谢你。”

    “不腻。”沈冽也笑。

    话音方落,忽然有一道清脆响声自一旁大殿中传来。

    这无人之地,骤然而起的动静,着实吓人。

    不过夏昭衣和沈冽在通常情况下皆是处变不惊的性子,二人回头看去,沈冽沉眉:“我去看看。”

    “你小心点。”

    “嗯。”

    沈冽快步离开。

    夏昭衣手指轻动,大凶。

    她跛着脚也跟了上去。

    大殿不如主殿宽敞,但也有四进之深,两面其上各有狭窄楼层,灰漆涂木,栏杆亦灰。

    正座方有一整面浮雕壁画,仙鹤凌云腾空,栩栩如生。

    夏昭衣进去时,沈冽身手敏捷,已爬上了壁画高处,单手扶着一只鹤翅,低头望着正座后方。

    抬头见她进来,沈冽自墙上落下,过来接她:“下面有一处暗道,暗道宽二丈,里面幽深,方才那响声应是机关。”

    “你可见到有人?”夏昭衣道。

    “未见到,以及大殿积灰,我来之前没有其他脚印。”

    夏昭衣看了眼辽阔殿面,抬眸看向正前方的壁画。

    “这壁画好大,”夏昭衣说道,“占据一座大殿的一整面,着实壮观。”

    沈冽也望去,淡淡道:“壁画的颜彩以矿料上色,经久不败。”

    夏昭衣边走边打量四周,到了正座后方,有几道台墀颇宽的矮阶,矮阶下面,一道巨大的暗道洞开。

    夏昭衣在腰际一阵摸索,一颗小油球灯悠悠然坠在她指尖。

    她将小油球灯绑在腰间取下的银鞭上,再看向沈冽:“借剑一用。”

    沈冽将后背长剑摘下。

    很快,长剑连着银鞭,再连着点着了的小油球灯,被夏昭衣一寸寸放下。

    二人的兵器都是当世难得一见的上将之宝,这会儿在幽窄地道里,小油球灯成了主角。

    随着微弱的小灯下沉,下方空间被渐渐照亮。

    能见度不多,光之所及处,一片密密麻麻,是堆积的白骨尸骸。

    下方空气稀薄,小油球灯渐渐式微,再往下沉去,火光消失。

    夏昭衣将手中长剑提起。

    小油球灯死灰复燃。

    将银鞭提回,夏昭衣收起小油球灯:“看来下面不会有人。”

    “那声巨响不知是何机关所为。”

    夏昭衣思索:“也许我们做了什么,触动了这个机关。”

    沈冽也开始回忆昨夜至此后所去之处。

    夏昭衣低头,看回这幽深地道。

    足有二丈之宽,深约莫三丈,但下面空间不知是否平地,也不知是否还有往下的地道。

    倒是这么多尸骨,很容易让她想到一个地方。

    夏昭衣看向沈冽,恰遇沈冽也朝她看来,黑眸清澈明亮。

    四目相对,夏昭衣轻轻道:“我想到了龙渊。”

    “会不会有牵系?”

    “暂还不知道,”夏昭衣看回下面,想了想,对沈冽道,“沈冽,我腿脚不便,便劳你辛苦下,去捡几块石头回来。”

    “嗯,我这便去,”沈冽说道,转过身去没几步,在石阶上回身看着她,沉声道,“阿梨。”

    “嗯?”

    “……你我之间,以后不必这么见外。”

    “我未见外的。”

    沈冽手指轻轻拢紧,忽道:“但凡你有所愿,便是赴汤蹈火,我绝不眨眼,即刻可去。所以此等生活琐碎之事,便更无需……对我言谢。”

    夏昭衣定定看着他,缓了半响,她点头:“好。”随后唇畔一笑,“那,以后就不客套了。”

    沈冽也弯唇一笑,俊美至极,黑眸深且专注,眸中溢出的柔和能将万川冰河化尽一般。

    他转过身去,眼底深处的笑意越来越浓,抬手轻揉俊挺鼻尖,伴着噗通狂乱的心跳大步离开。

    夏昭衣收回视线,目光却有些无处安放。

    理智冷静,心智强大如她,活了两世,头一次遭遇这种无措。

    她不自欺欺人,早早便知,这可能就是男女之情。

    但男女之情,不就是一定岁数的一定产物,是身体的变化,导致的情窦一开罢了。

    师父这么说,书上这么说,而她目之所见,也是如此。

    陶岚待二哥的疯魔,无端迁怒到她头上,让她厌恶且憎。

    颜青临对宋致易的疯狂,也像失了智,既蠢且坏。

    前世种种追求她的人,一个个莫名其妙,乱七八糟。

    今世最癫狂的那位,八江湖畔的柳现宝,却不知还记不记得起她的容貌呢。

    夏昭衣眉心轻拢,不明白自己是何时开始的。

    脑中忽然冒出一个荒唐画面,她穿着柳现宝的衣服,梳着柳现宝的头,正站在江边望尽千帆……

    夏昭衣闭了闭眼。

    瞧吧,男女之情,如此荒诞,她这样一个清明之人,竟也犯浑。

    以及沈冽待她,或许更多是兄长待妹妹吧,她若有非分之想,是否可笑。

    再者,有了非分之想又待如何,她是决计不会嫁于人妇的,姻缘嫁娶之事,她可不沾半点。

    沈冽带着一袋石头回来,手中还有一根长木拐杖。

    见少女坐在台阶下走神,沈冽出声:“阿梨。”

    夏昭衣抬起眼睛,眸光恢复清洵。

    “给。”沈冽递来木杖。

    夏昭衣接过:“你有心了,多谢。”

    目光望向他手中石头,夏昭衣眨巴眼睛:“这么多。”

    “来。”沈冽迈上台阶。

    台阶最高处为首座,首座后方,又得迈下宽阔台墀。

    到了暗道边缘,沈冽放下手中的布,里面大大小小,全是石头。

    “如何扔?”沈冽问。

    “你来,”夏昭衣道,“方向偏一些,我听声辨位,辨距离。”

    “好,要多大的石头?”

    “随意。”

    沈冽拾起一块,在手中掂了掂,侧头却见她转向暗道,正闭上眼。

    纤长轻卷的睫毛微微颤着,侧容秀美宁和,挺翘利落的鼻梁下,是小巧却丰满的唇,依然没血色,勾着人去吻。

    “……”

    沈冽忽恼,大感自己无礼。

    此次再见她,他不受控制,频频想入非非,自制全无。

    这手中石头,莫不如砸自己的头好了。

    “嗯?”夏昭衣朝他看去。

    “我,我走神了,”沈冽说道,清冽声线,恰好替他自己掩去慌乱,他看向暗道,“阿梨,我扔了。”

    “好。”

    沈冽扬手,先朝右边抛去。

    石头落地,回音悠长。

    “五丈。”夏昭衣闭着眼睛说道。

    “继续么?”

    “继续。”

    于是沈冽又拾起石头,继续再扔,这次换了一个方向。

    他每扔一块,夏昭衣便道出一个距离。

    直到一块石头忽然跌跌撞撞,啪啪哒哒,一直滚落下去,夏昭衣睁眼,与沈冽共同望着幽深的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