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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后合计,共六具尸体,全是弩箭手。

    被抬来得这具尸体,身穿玄色束腰衣衫,致命伤并不是第一个来报案者所说的被自己的弩箭射穿脖颈。

    致命伤也在脖颈,但非弩箭,而是极其锋利的一刀,一刀毙命。

    随尸体一起的,还有他的弓弩和箭壶。

    仵作才验完尸体,又有人来报案。

    徐县令忙不过来,大约半个时辰后,九具弩箭手尸体整整齐齐躺在衙门大堂。

    “会是最后一具吗?”徐县令看着才送来的尸体。

    “不知道,”孟笑川想了想,“将这九具尸体明日曝晒。”

    “曝晒?”徐县令一惊。

    “着夜行衣,执弓弩,能是什么好人,”孟笑川淡淡道,“不管是他们,还是杀死他们者,都该被绳之以法。正巧现在需得震慑民心之利器,好重振官府之严苛,便悬尸曝晒,借其示威。”

    徐县令只得抬手:“是。”

    徐县令去安排,孟笑川没有多留,转身回后堂。

    一回去,他便飞快取出徐城地图。

    九个弩箭手所死位置被他按照那几人所说的大致范围标号,尤其是这一座青楼楼阁。

    最终整个范围定下,孟笑川圈好一个位置,目光一下锁定在十六道坊的四海茶馆。

    徐县令安排好人手回来,对孟笑川拱手:“世子,都吩咐下去了。”

    “我问你,”孟笑川厉声道,“今日在紫风坊巷后死了两个四海茶馆的伙计,尸体呢?”

    “尸,尸体让林赖杰他们给送回去了。”

    “光天化日之下,在街头发生这样大的凶杀案,你的手下把人给送回去了?!”

    “世子!这,这我立即就去找林赖杰来!”

    “林赖杰不是你的手下?”

    “不是的,世子,不对,是,是我的手下,”徐县令结结巴巴,“世子,这几日衙门都是那些不长眼的农户,他们想造反,想把天给掀了!之前针对公主的就是这些刁民,世子你想啊,他们连公主都不放在眼里……”

    孟笑川怒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就是,就是衙门里都是人,下官太忙了,焦头烂额,顾前不顾后呐!”

    孟笑川冷笑:“我看你清闲得很,本世子到你这徐城衙门后,你前后端茶递水,哪里是个大忙人?”

    徐县令擦汗,不敢应声。

    “所以,尸体没有,案也未立,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着糊弄过去了?”孟笑川又道。

    “不是的啊世子!”徐县令膝盖一软,跪倒在地,“都是那林赖杰,是林赖杰!下官这就去喊人把他……”

    孟笑川扬脚将他踹走,朝后院走去:“杜勇,白建,带人跟我来!”

    两名近卫应声,带人跟上前去。

    几匹快马自衙门后大院离开,快速奔向四海茶馆。

    因今日街头之事,路上近乎无人,只剩回不去家的乡下农户们聚在一起,在一些不打烊的客栈或酒肆门口借光抱团。

    狂奔途中,孟笑川身后的白建骤然一扯缰绳,抬头朝南面上空看去。

    孟笑川有所感,在前方勒马停下:“发生何事?”

    其余近卫纷纷朝上望去。

    “世子,”白建看向孟笑川,“屋顶上有打斗!”

    “是有动静!”杜勇也道。

    “你们上去!”孟笑川当即道。

    南面这一排商铺全部打烊,其中一家被杜勇带人破门而入,商铺楼上为民户,民户主人梦中大惊:“何人?”

    五个近卫快步上顶楼,破开阁楼梁柱上的屋顶,百步外,三个男人正在围攻一个白衣少女。

    在他们身后三米处,已躺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将死未死。

    说是三人围攻一人,却可见白衣少女一人占着上风,反倒像是一逼三之势。

    近卫们见状,立即拔腿奔去。

    在孟笑川等人骑马奔来时,夏昭衣便听到了马蹄声,对他们的出现,她丝毫不感意外。

    屋顶不比平地,杜勇白建越过一道正脊,忽听一只弩箭乍来。

    二人迅速避开,跟随在他们身后的一名近卫猝不及防,刹那被射中肋骨,应声从屋顶摔滚至民巷后宅。

    杜勇等人瞪大眼睛,朝少女看去。

    确认无误,那弩箭的确是少女所手臂射出。

    以一敌三,还能杀旁人?!

    更可恶得是,他们与她半句话都还未说上,这是,见人便杀?

    杜勇等人拔出兵器奔去。

    又一支弩箭射来,白建飞快扬刀挡掉,险些被射中,弩箭迅疾而来的冲势震得他手臂发麻。

    随着他们跑去,两边距离被不断拉近,而这边,夏昭衣终于找准时机,步伐如龙,朝一个男人冲去,匕首瞬息割破他的喉咙。

    大量鲜血喷薄,另外两个苦战的男人又减一员同伴,终于生怯。

    加之后边追来得杜勇等人,两个男人深感再战无意义,转身跑走。

    夏昭衣根本不给机会,死咬着追上来。

    两个男人分两处,夏昭衣只能追其中一人。

    这时骤然一道劲烈风声,一支弩箭从前面射来。

    夏昭衣身手利落,快速避开。

    这支弩箭扎在白建的十步外,箭尾在夜风中颤颤嗡鸣。

    很快,又一支弩箭从另一处射来。

    再一支弩箭,是从第三个方向。

    分明夜色下,白衣非常显眼,但三名弩箭手一连几支,无一能中白衣少女。

    在其中一人又搭起一箭时,一阵可怕的危机感忽然逼来。

    弩箭手立即拔出匕首,回身向后,龙吟于黑暗中一声清亮,他瞪大眼睛,眼见着自己高高飞起,另一边是他倒下的无头身子。

    沈冽迈过垂脊,手指鸣哨。

    夏昭衣转眸望去,夜色下,同样一袭白衣的高挑男子秉身玉立,秀挺如竹。

    隔着无边夜色,看不清彼此眉眼,依稀只有对方的眸中明光,夏昭衣却像是明白他的意思。

    被她不死不休所追着的男人,无疑遇上此生最幸运的一刻。

    夏昭衣第一次放弃唾手可得的猎物,毫无犹豫地转了方向,骤然迈上一处飞檐,朝沈冽所在的临街屋脊一跃而起。

    白衣翩然若仙,空中一个侧翻,轻盈若燕穿柳枝,灵巧落在屋脊兽角上。

    杜勇等人追到飞檐旁。

    速度太快,一片澄瓦自一个近卫脚下滑落,砰然跌在长街上,寂静深夜里,一声清脆乍响。

    他们喘着气,眼睁睁看着两抹白影在夜色里相携离去。

    他们没有灵巧的身姿和弹跳力,根本无法跃过这片宽阔长街。

    一盏茶后,沈冽带着夏昭衣来到徐城旧城。

    破旧的老城区,屋舍大片倾垮颓圮,穿过几棵梧桐,一个黑影自前面角落冒出:“少爷。”

    目光看到身旁的白衣少女,黑影又道:“阿梨姑娘。”

    沈冽的声音跟他一样低,问:“确认是这?”

    “已确认。”

    沈冽点头,看向夏昭衣:“阿梨,来。”

    声音清冽温和,随夜间徐风一般,润物无声。

    夏昭衣跟着他翻入一座足有四进大的宅院。

    整个院落无声无息,昏黄视线里,只有主宅处的两盏院灯。

    一张湘妃竹帘垂挂在主屋偏门,夏昭衣跟着沈冽,藏入大院里的一间耳房。

    耳房里气味腐朽,一股浓浓的霉味,沈冽长指在窗纸上戳开一个孔,夏昭衣很轻地问:“这是哪。”

    “那些人的鼠窝之一。”

    夏昭衣点点头。

    沈冽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低头一笑,朝她看去:“你不知是哪,便弃了那人,随我来了。”

    房间太小,空气不好闻,唯一舒适的气味,来自于他身上的清雅淡香。

    夏昭衣动了下唇瓣,欲言又止,最后淡定地“嗯”了声,没再多言。

    这时,看到几人匆匆自外面回来,脚步很快,但不显得急躁。

    夏昭衣一眼认出一人,悄然道:“是他们。”

    正是屋顶上逃走的那两人。

    “他们身手如何。”沈冽问。

    “很好,”夏昭衣道,“前后一共五人,我杀了三人,二人逃走。”

    她离开四海茶馆后,想到当时射箭不止一人,便干脆去一个个找出来。

    其中一个弩箭手不经审问,回答这次一共来了十个弩箭手。

    这也是唯一一个被她放了生路的弩箭手,故而衙门那才躺了九具尸体。

    后来,她又循着那个弩箭手所提供的线索,在一间商铺三楼找到那盯梢得五个高手,结果对方三死二逃。

    其实这一战,她重伤未愈,打得很吃力,本是想来问话的,因为弩箭手所知甚少。

    结果,对方要跟她不死不休,没有办法,她只能一路打去屋顶。

    不论平地还是陡峭的屋顶,于她都一样,但对于对方而言,区别便变明显。

    “是我去找他们的,”夏昭衣补充,“不是他们找我。”

    话音方落,外面又出现几人。

    其中一人的步伐,倒是听出了急躁。

    很快,屋内响起说话声,声音略明显。

    说得是城东柳松道近江那户大院被人占领之事。

    “是我所为。”沈冽对夏昭衣轻声道,简单说了下跟踪过去的始末,最后道,“那个蛋叔应该在这。”

    伴随她话音落下,当真听到了“蛋叔”二字,一人问他伤势如何。

    沈冽和夏昭衣凝息屏气,专注去听。

    蛋叔声音虚弱:“本只奉命去羞辱一番,未料惹来灭顶之灾。”

    “城东那边,无一人生还?”一人问道。

    “暂还未知,但应该是……没有了。”

    “这妖女蛊惑了夏家军,她现在手中可是握有一支军队的。”又一人道。

    那蛋叔的声音再度响起:“先不说这些,我看当下,我们该立即分散离开,徐城不宜久留。”

    “今夜出城不易,宣平侯世子下午带来得圣旨,如今各城门重兵把守,城外更有大军驻守。我们的几处客栈与商铺眼下不好再去,而若去别的客栈,将被严查审问。”

    “那便散开,能活几人是几人,出去后,大家自行选择,要么去熙州府,要么去月唐观。”一人说道。

    月唐观三个字,让夏昭衣和沈冽在黑暗中无声对视。

    那观上不像是有人,虽然他们只去了几个山头,未将整个月唐观走遍。

    现在听来,竟与他们有几分牵系。

    其余人纷纷应声。

    很快,有几人先行出来。

    夏昭衣压低声音:“我们出去吗?”

    “叶正他们在外会拦。”

    夏昭衣点头,微微一笑:“你已成竹在胸。”

    “他们要害你。”沈冽沉声说道。

    夏昭衣在黑暗里望着他的眉眼,一股说不出的暖意涌起。

    她笑了笑,平静转开视线,望回外面。

    有一个很熟悉的感觉,忽然又变清晰。

    那是她在衡香时,对赵宁所说的。

    她说,不管什么时候,沈冽总是令她觉得心安。

    这种心安,她不曾在其他人身上感受到过,哪怕是师父,她也没有。

    虽然,她未必需要这种心安。

    随着离开的人越来越多,最后,他们看到了那个邋里邋遢的蛋叔。

    沈冽想了下,忽道:“蛋叔这个名字,有趣。”

    夏昭衣有几分意外:“你很少会对旁的事,旁的人作出评价。”

    “……”

    沈冽的俊容在黑暗中浮起几丝不自在。

    还不是,季夏和说他闷,故而他想着找点话题。

    包括这几日天天都在换,却不换颜色的骚包白衣,也是季夏和让他穿得。

    思及极星山上寻见的白衣少女,虽被鲜血染作红裙,但仍可见,白衣衬她。

    他便也穿了。

    不过巧得是,她今天也是白衣。

    “夏家军有一个老将,”夏昭衣说道,“叫夏兴明,你猜,军中其他人给他取了个什么外号?”

    “什么?”沈冽问。

    夏昭衣笑起:“不跪将军。”

    “不跪,将军?”

    “因为我不喜欢别人跪我,夏叔最是了解我,故而但凡有人要跪我,夏叔第一个出来拦。久而久之,不准跪,不能跪,不许跪,不可以跪,就成了夏叔的口头禅。然后,他们便给夏叔取了个不跪将军的称号。”

    沈冽轻轻一笑:“有趣。”

    “与这蛋叔,或是异曲同工。但他能被叫蛋叔,要么,他喜欢扔鸡蛋,要么,他喜欢吃鸡蛋,又要么,”夏昭衣朝外面看去,笑道,“他头上那常年不洗的头发是鸡窝,被鸟儿当巢,下过蛋。”

    沈冽笑容变灿烂,望着她狡黠明亮的眼睛,越发的,想要拥住她,轻轻地吻上去。

    暗人既为暗人,最擅长便是潜伏暗中,不论跟踪或杀人,皆无声响。

    蛋叔带着三名手下出去,未到前院大门,鼻子便嗅出腥气,欲往回跑,被身后落下的四名暗卫逼回。

    门外尸体躺了一地,要么力战至死,要么被俘。

    蛋叔被押出来,手腕打着厚重石膏,和三名手下一起,被强行跪扣在地。

    叶正清点人数,共一十九人。

    问蛋叔共多少,蛋叔抿唇不答。

    叶正令人先都带回去,转身迈入大院。

    夏昭衣和沈冽已从耳房出来,正迈入刚才他们聚首的大堂。

    湘妃竹帘破旧垂地,屋内窗扇蔽塞,不得通风,一股非常难闻的气味。

    但地上是干净的,哪怕是窗扇下的地,亦被打扫过,一尘不染。

    沈冽以手绢拾起尚还带有余温的茶盏,轻轻一嗅,道:“绿茶,茶韵清香饱满,茶**秀匀称,茶色碧绿,是今春新茶,品质上等。”

    “因阳平公主一闹,上等新茶,这会儿面世不多。”夏昭衣道。

    “对方在此颇有建业,”沈冽搁下茶盏,又提茶壶,“瓷器寻常,但是崭新。”

    叶正迈入屋中:“少爷。”

    沈冽朝他看去,道:“出去一十九人。”

    “那便没有漏跑,”叶正道,“十人战死,存九人。”

    “不需要那么多活口,再杀五人。”

    “是。”

    夏昭衣看着叶正离开,再望向沈冽。

    沈冽回看向她,思及老者的不杀原则,沈冽眉心轻拢,欲言又止,最后转开视线,将手中茶壶放下。

    夏昭衣走去,抬起手中一支刚拾来的弩箭。

    “这些弩箭,”夏昭衣道,“与‘那些人’的弩箭不同。”

    弩箭平滑整齐,箭矢上没有半点纹洛。

    沈冽低头看它,道:“不知衡香如今情况如何。”

    “我离开前做了一番布局,”夏昭衣微笑,“今日收来得信中已有不少收获,衡香是个很好玩的地方,随便扔几块石头砸下去,都能溅起大量水花。”

    沈冽抬眸,看着少女含笑的眼睛,他深邃黑眸亦显笑意:“你要去衡香吗?”

    “暂时不去,但很快回去,你要一起吗?毕竟沈谙在那。”

    思及这位大哥,沈冽唇角淡淡嘲讽。

    见他或不见他,沈冽已没有过多想法,但她主动开口同去,他自欣然一并。

    “那,一起。”沈冽平静道。

    夏昭衣点点头,将手里箭矢放回去。

    大院外一位掌灯起夜的老人,出来见到满地尸体,远远发出叫唤,踉跄回头跑走。

    夏昭衣和沈冽便没有多留,离开了这座破败的院子。

    街上到处都是火把,城外驻军大量赶至城内,火光耀天,遍布大街小巷。

    其中十六道坊的四海茶馆,被里外搜得透彻。

    钱日安率一众士兵站在满院狼藉中。

    两口破碎的棺材触目惊心,棺材中不见人,那两个今日于街头惨死的伙计也不见踪影,只剩一地白布。

    钱日安的鸡皮疙瘩一层一层冒出来。

    后院外传来马蹄声,钱日安迅速上前,孟笑川自马背上下来,举步进院,边道:“人都抓起来了?”

    “我们来时,空无一人,死人都没有,”钱日安道,“后院打斗过,非常激烈。”

    不用他说,孟笑川也看到了。

    一双俊目扫过白布,孟笑川浓眉皱起:“楼上楼下,可都搜遍?”

    “无一发现,只有半袋子账目,账目条例清晰,没有奇怪之处。”

    “你去将左邻右舍抓起,一并带去衙门,我将细查。”孟笑川说道,朝棺材走去。

    钱日安咬牙,不喜他这态度。

    对方虽是世子,可他这大将军之子,身份同样尊贵。

    若非前些日子所出之事,他眼下何须低眉顺眼,供他使唤。

    罢了,日后再算。

    惶惶一夜,整座徐城难安。

    被带走的不仅四海茶馆的左邻右舍,根据账册上的名字,那些时常去四海茶馆的茶客也被带走。

    城中大米商的独子毛子龙也在名列上。

    一行士兵快速到万金长街,千雪府隔壁的聂府被人凶狠地拍响大门,门一开,士兵们便扬声让聂清凌的父亲出来。

    同士兵们一起的,还有一直在带路的马延亮。

    待聂父被“请”走,马延亮又为士兵们指明下一条路。

    回来经过千雪府大门,马延亮忽然想到之前在门口所见的白衣少女,那花容月貌,配着清凌凌一双雪眸,俗世淡不入眼的气质,忽让马延亮心里痒痒。

    这千雪府是去年才被人买走的,买走时听说,是给他家老爷养病之用。

    这大半年下来,千雪府占地辽阔,却无人出入,低调得完全不像是富贵人家。

    府中竟然娇养着如此清媚脱俗的千金,马延亮想了想,带着几个随从暂时脱离士兵队伍:“跟我来!”

    月色很淡,府门被拍响好半会儿,曾管家的声音在门内响起:“何人?”

    “官府的人!”马延亮叫道。

    “何事?”

    “官府的人找你,你先给我开门!”

    曾管家皱眉,缓了下,又道:“我等小民,不生事,不闹事,安分守己,到底何事?”

    “妈的!”马延亮怒骂,抬脚去踹,“开门!官府要你开门,给我开了就是!”

    曾管家不知如何是好时,听到后面传来声音:“曾管家。”

    曾管家一喜,赶忙回头,低低道:“家主!”

    目光看到少女身旁的白衣男子,曾管家抬手行了个礼:“沈少侠。”

    “不用管外边的人,”夏昭衣说道,“你去休息吧。”

    “家主是外边才回来的?”曾管家关心道,“可否要些吃食,我这便去吩咐后院。”

    倒也的确没有吃东西。

    夏昭衣看向沈冽,觉得他应该也是空腹。

    “好,”夏昭衣说道,“随意做点,便送去我的寄然苑吧。”

    “嗯!”

    门外的马延亮又踹又拍半响,无人再出声。

    大户人家的门跟寻常民宅的门截然不同,那是结结实实的上漆大木门,马延亮的手掌和脚趾头生生发疼。

    “给我等着!”马延亮在外面大叫,“给我等着!!”

    月色很淡,庭灯稀疏,清辉笼在园中盛开的草木上,春日繁花锦簇,所过之处,处处欣然。

    快近寄然苑,等候已久的詹宁和史国新遥遥看到他们,迎面快步走来:“二小姐!”

    夏昭衣知道他们一直在等她,淡笑:“我没事,你们去歇息吧。”

    詹宁和史国新看向沈冽,恭敬道:“沈少侠。”

    沈冽点头:“见过。”

    “二小姐可吃过东西了?”詹宁问道,“我去厨房……”

    “不用,曾管家已去吩咐了。”

    “那,好吧,”詹宁说道,“不过今夜这番,那明日行程……”

    “不变,”夏昭衣莞尔,“你们早些休息,养足精神,我们明日绕路去熙州府。”

    “是。”詹宁应声。

    离开前,二人又同沈冽道安。

    沈冽想到七黑子和蛋叔的那些话,侧头看向少女,不知要不要和她说。

    余光却见一个小东西忽然窜出来,沈冽忙朝前面看去。

    小东西消失不见。

    “阿梨。”沈冽止步。

    “嗯?”

    沈冽浑身戒备,耳廓微动,听得一旁细碎声响,迅疾看去。

    淡白月光落在绮丽花丛上,浓郁树荫只下,一只小奶狗探出一个小脑袋,眨巴着眼睛和他对视。

    沈冽浓眉轻拢。

    小奶狗和他大眼瞪小眼。

    对视半日,小奶狗忽然冲出:“汪汪汪!汪汪汪!”

    叫声奶声奶气,边叫边龇牙。

    “小大胖!”夏昭衣厉声叫道。

    “汪汪汪!”小奶狗尾巴拼命摇,来回跑动,始终冲着沈冽叫。

    沈冽终于想起在哪和它一见,看向夏昭衣:“它,是你的小狗?”

    “嗯,柳叔捡了一只小母狗,生下得小崽子。”

    “柳河先生?”

    “对。”

    “汪汪汪,吼呜,汪!”小大胖还在叫。

    “它不喜我。”沈冽看着它。

    夏昭衣笑,蹲下身伸手:“过来。”

    小大胖朝她跑去。

    夏昭衣抱起它,小大胖却趴在她肩头,朝她身旁的沈冽继续冲叫。

    沈冽后退一步。

    夏昭衣在小大胖脑门上轻轻拍了下:“不准再闹。”

    小大胖像是听得懂她的话,乖巧往她怀中缩去。

    柔软的绒毛摩擦过她饱满的衣衫,脑袋消失不见,只剩半截下身,尾巴还在上边摇。

    夏昭衣抬头看向沈冽,忽的一笑:“堂堂沈大将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却被一只小奶狗,喝得退了半步。”

    这是她头一次取笑他。

    沈冽却心花怒放,淡淡笑道:“非我怕狗,而是狗凭主贵。”

    小大胖从少女怀中探出狗头,冲着沈冽又龇牙,两排还没长好的小牙牙。

    “小大胖。”夏昭衣不悦。

    小奶狗于是抬头,朝自己的主人看去。

    “我这就准备大锅,还有八角花椒和桂皮,”夏昭衣点着它的脑袋,“看你还乱叫。”

    “呜呜……”小奶狗鼻音一阵嘤咛。

    夏昭衣轻笑,看向沈冽:“不好意思,我还没管教好。”

    “它冲我如此凶狠,或有原因,”沈冽道,“又或者……”

    沈冽打住,没再说下去。

    险些要说,又或者是他不讨喜,幸好及时止住。

    讨喜不讨喜于他其实无所谓,幼时想着讨人欢喜,结果换来爹不疼,娘不爱,所以早没必要。

    不过现在不同,现在不是没必要,是说不得。

    他抬眸,深邃眼睛看向夏昭衣。

    夏昭衣明亮亮地望着他:“走吧。”

    寄然苑庭灯皆明,支离趴在院中睡,后背盖着件外裳。

    小大胖的吼声叫他叫醒,他揉着眼睛抬头,正准备出来,便见夏昭衣和沈冽并肩走来。

    “师姐!”支离忙道,“沈大哥!”

    随着他起身,身后的衣裳掉落在地。

    “嗯?”支离俯身去捡,“谁给我披得,师姐,是你吗?”

    “不是我。”夏昭衣说道。

    “那是谁,”支离打量衣服,“奇怪,这衣服是我的,这人还特意去我房里拿。如果是詹宁大哥他们给我披得,他们应该会直接脱掉他们的衣服盖在我身上吧,怎么还跑去取呢。”

    夏昭衣想到苏玉梅说得那些话,道:“支离,糖葫芦可吃了?”

    “吃不下,没有胃口吃呢,对了师姐,外边情况如何了,四海茶馆严重吗?”

    “进屋说吧。”夏昭衣道。

    “嗯!”支离应声,随即快步跑去沈冽那边,“沈大哥!”

    沈冽淡笑,抬手拍了下他的肩膀。

    后厨送来很快送来热腾腾的卤面,还有四五道小菜。

    夏昭衣正在同支离说着今晚发生的事,沈冽从旁安静听着,目光却一下锁定在才放下来得卤牛肉上。

    他看了看牛肉,又扭头,看向已被夏昭衣放在地上,却立即跑去远处书案下蹲坐的小狗。

    小狗一遇见他的目光,随即坐正,威风凛凛的和他对视,无声龇牙。

    夏昭衣眉心轻拢,回过头去。

    小狗立即变脸,尾巴疯狂摇,一脸卖萌可爱状。

    沈冽无语。

    这狗成精了。

    想了下,他以筷子夹起一片牛肉,在夏昭衣和支离的注视下走去蹲下。

    小狗迅速后退,目光和他对视。

    沈冽将牛肉取下,修长的手指递去小狗嘴旁。

    “吃吗?”沈冽问。

    小大胖的口水出来了。

    天狗挣扎一会儿,它小步走过去,嗅了嗅,张口咬下。

    “哇,”支离超小声,“沈大哥居然一本正经在跟狗说话。”

    “我也经常跟小大胖说话。”夏昭衣道。

    “但你不正经呀。”

    “?”夏昭衣朝他看去。

    “不不,不是,师姐,我的意思是,沈大哥好认真的。”

    沈冽喂完,心想这应该差不多了吧,他顿了下,抬手要去摸小大胖的脑袋。

    孰料才要伸过去,小奶狗吼呜一声,又是一连串的“汪汪汪”。

    沈冽倒也没被吓到,平静收回手,着实费解。

    “小大胖,”夏昭衣快步过去,“还叫。”

    小奶狗忽然人立而起,小爪子按在旁边的书案桌角上,很轻地狗刨。

    夏昭衣微愣,目光看向书案上的小木黑盒。

    她好像懂了,抬手拾起小木盒。

    里面幽香淡雅,恰与沈冽身上的清香隐隐相似,但不尽然相同。

    夏昭衣一阵囧。

    原来,小大胖当沈冽……是贼。

    沈冽见到此木盒,一眼认出。

    “柳叔又赠了我一个,”夏昭衣说道,侧身将手中小盒递去沈冽跟前,“我一直留着,想得是再见时亲手赠你,结果一来徐城便遇上这诸多事,倒是我忘了。”

    沈冽看着和原来一模一样的小盒,伸手接来。

    “狗的鼻子较我要灵敏,”夏昭衣又道,“我所闻到的,你身上仍是杜轩大哥所制得杜若幽兰之香,此香料之气反而极少,它能嗅出,我不能。不过,你是否不喜欢这香料呢。”

    沈冽指骨分明的手指轻轻摩挲过小黑木盒,蓦然清俊一笑,朝少女看去:“我怕用尽,恐今后无福再消受,故而节省。”

    夏昭衣也笑:“如此说来,你是喜欢的。”

    “我……爱极。”沈冽语声稍显郑重。

    夏昭衣的明眸变深:“不怕,柳叔同我说,这份香料今后只专属于我,而我只赠你,这便专属于你。”

    沈冽不自觉地握紧小木盒子,黑眸浮起偌大欣喜:“那,柳河先生可有说过此香料叫什么?”

    “我倒是未问,不然,你取一个?”

    “由你赠我,便由你取。”

    “别别,”支离自桌旁起来,“沈大哥,我师姐给这小狗取得小大胖,足可见其取名之功底,莫要让她取。”

    夏昭衣扬眉,朝支离看去。

    支离忙坐下,一脸乖乖地看着她。

    “此前你师姐长,师姐短,自打沈冽来了,你好像成了沈冽的师弟?”夏昭衣道。

    “不是的嘛,”支离面露委屈,“小大胖的名字,确实不好听,还拗口。”

    “长大了便是大胖了,不拗口。”

    “汪汪汪!”小奶狗冲着支离叫,似乎喜欢这个名字。

    “真是伤脑筋。”支离托腮帮子。

    “阿梨,便取一个吧。”沈冽说道,清冽深邃的眼眸专注望着眼前少女。

    夏昭衣想了想,目光不经意落在案上一本书册,名叫《普舶记》,她太忙,只翻开过几页,很是喜欢里面所传达的处世之道。

    “叫,笑对,如何?”夏昭衣看向沈冽。

    “笑对?”

    “今后不论发生什么,你我都且一笑而过,笑对百难,笑对人生,笑对天地。”

    “好,”沈冽点头,笑道,“便叫笑对。”

    “是比小大胖好听。”支离说道。

    “汪汪汪!”小奶狗又冲他叫。

    夏昭衣被逗笑。

    吃完面,因明日要去熙州府,沈冽想让她多休息,故而并未再聊更多,支离跟着一并走了。

    夏昭衣洗漱完回来,曾管家已差人将桌上收拾整理干净。

    夏昭衣关上房门,小大胖不知何时过来的,抬着前爪轻轻在挠她的鞋背。

    夏昭衣蹲下,伸出手来,小大胖的爪子便搭在了她的手心上。

    “今天不乖,”夏昭衣看着它,“乱吼人。”

    “呜呜……”小大胖叮咛。

    夏昭衣笑:“我去睡了,明天见。”

    手心在它的脑门上轻拍。

    随着她过去,小大胖欢快地撒爪子奔跑在后。

    卯时天初亮,一辆牛车在极星山东面的雷葵岗山脚缓缓停下。

    雷葵岗有一片孤村,因坟场越来越多,加之虎兽袭人事件频发,村中农户渐渐搬走。

    牛车后面的草饲料被人拿下,里边躺着一个受伤严重的男子。

    两名车夫将男子抬起,朝孤村走去。

    老旧却结实的木门忽然被人用力撞开,屋里正焦急等待的数人飞快起身。

    两个车夫将受伤男子搀扶入门。

    屋中一人快步出来,在外张望一圈,才将木门从内关上。

    被搀扶者受伤严重,一被安放到躺椅上,周身绷紧的肌肉立即放松,大口大口,用力喘气。

    一人赶忙拿出药箱过来,撕开受伤者的衣裳,抬头问:“妖女伤得?”

    “官府的人。”一个车夫道。

    “若是她所伤,岂还有活口。”另一个车夫道。

    “那城中其他人呢?”又一人问。

    两个车夫面露厌恶,缓了缓,道:“都死了。”

    “全,都死了?”众人大惊。

    “要么死在那妖女同伙手里,要么死在官府手里,天罗地网,难逃。”

    里屋传来动静。

    众人朝破旧褪色的隔帘幔子看去。

    一双黑黄的手掀开幔子,一个四十多岁的精瘦男子,恭敬扶着一个老者出来。

    老者清瘦挺拔,精神矍铄,穿着一袭摩擦得破旧的灰白色道袍,竖着干净利落的道士头,脚上却是一双分外扎眼和突兀的绣花鞋。

    见到老者,满屋众人纷纷尊称:“道长。”

    “除了你们三个,其他人,都死了?”老者说道。

    一个车夫难受垂头:“是。”

    “蛋叔呢?”

    “他也被抓走了。”

    “抓走?”老者凝眉,“所以,不一定就是死了。”

    “对方行事利落,手段狠辣,应已凶多吉少。”

    老者笑了,讥讽道:“他不好杀生,有个不杀原则,他教出来得徒弟,却满手杀孽,恶贯满盈。”

    说着,老者看向身旁男子:“你有什么好主意?”

    被问话的男人面容阴鸷,黑黄精瘦的脸没有半点气色,待老者看来,男子眉眼才略变温顺。

    众人的目光也都看向他,有几人露出不屑和轻视。

    三个月前才找来的这个男人,看上去有四十多岁了,说是却只有三十出头。

    其人性格和他们大多不和,刚来时被追杀得严重,好几日没吃饭,像条落难落魄的狗。

    但就是这样的人,才来的第二天,就开始使唤别人做事,稍有不顺就是辱骂。

    他还自诩有几分文采,虽不刻意卖弄,但若遇到机会,一定会显摆一二。

    只是,他们看他不顺眼,却拿他没有半点办法,此人管老者叫义父,据说名字都是老者取得,叫全九维。

    老者的问话,让全九维想了想,道:“灵川道观的澹观主或元禾宗门的裴宗主,若是将他们给……”

    “不好对付。”老者摇头。

    “那就,动她的夏家军。”

    “说得容易。”老者嗤声。

    “不是我们动,咱们跟踪着,引宋致易和宣延帝的人去。”

    老者没再说话,陷入沉思。

    当然不是因他这提议沉思,老者依然觉得他天真。

    明台县离熙州府非常近,不过最近的官道和水道都已被管控,夏昭衣选择绕极星山东北,沿古山过野。

    师父给她的舆图,她大大方方分享,苏家兄妹皆道精绝,一路苏玉梅爱不释手,频频问夏昭衣借,夏昭衣便干脆交在她手里,由其翻上一天。

    沈冽身旁暗卫都已不见,只剩一个卫东佑。

    夏昭衣身旁的手下也只留了李满和杨富贵,詹宁与史国新将从另一边的官道随明台县成千上万的春忙百姓们一起去熙州府,夏松越和陈定善则留在明台县。

    一行人轻车快马,在正午时小作休息,黄昏迟暮,便入了熙州府。

    熙州府非传统的四方大城,因临近河京,熙州府成了重点大城之一,近些年频频往外扩建,已有新城旧城之别,而外边还在持续不断扩建的版图,导致熙州府的城防建设至今难以统筹。

    城墙未砌,城防未成气候,进出城的路便千条万条。

    官府再想增派兵力,熙州府都是一座四十万人的大城,不可能有那么多的兵力可以维护住城防秩序。

    夏昭衣入城后,直接去往衡源文房。

    文房以卖纸为多,任何纸张都有售,店铺后院连着一座大宅,不及千雪府大,但府中仍被分割出不少院落。

    文房主事姓赵,名杉,同样也是衡香人,一待夏昭衣到来,当即热情迎上。

    正堂宽敞明亮,他们才一坐下,便有好酒好菜送来。

    丫鬟们去点庭灯,门前檐下的灯盏亦一团一团高亮。

    赵杉表现得很紧张,这是他头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大东家,除却过往近乎于传奇的传闻,半个月前收到的信中,更还有她为赴世论学所写得《告天下文人学子者书》。

    一直以为她能打,能谋,能镇场,看了那告天下文人学子者书,才知她文采亦斐然。

    左盼右盼,可算盼来了大东家,赵杉紧张不已,三十多岁,有儿有女的人了,表现得像是一个见了久仰已久的大儒的小学子。

    介绍完店铺情况,城中情况,一顿饭也吃得差不多了。

    夏昭衣想要出门去走走,赵杉立马说要陪同。

    夏昭衣笑:“暂不用,赵主事在此应有不少熟人,我便自己去吧。”

    “对对,”支离道,“我陪师姐去。”

    说着,扭头看到沈冽:“沈大哥,一起吗?”

    “阿梨都还未同意带上你,你便要喊上我。”沈冽道。

    “呃,那你想不想嘛。”

    沈冽没接话,黑眸看向夏昭衣,认真问:“阿梨,你想要独处还是?”

    “我都可以,”夏昭衣说道,“你赶路劳累,要不先休息。”

    沈冽起身:“我陪你。”

    自明台县出事后,熙州府也受影响,从戌时开始宵禁。

    但宵禁这种东西,对他们而言无非是走街上,还是穿屋顶的区别。

    一改昨日的白衣,沈冽今日所穿一袭青衫。

    穿什么都显瘦的他,穿上一袭青衫,他的腰肢便更显劲瘦有力。

    夏昭衣的颜色则更深浓,乃一身中性的黑灰色束腰劲装。

    故而比起昨日,他们一上屋顶,几乎要隐匿于夜色之中。

    熙州府的街道规模比徐城来得更规范,屋宇也更挺拔高大,便拿三层楼比较,夏昭衣觉得这里的三楼建筑比徐城的要高出半丈。

    她拿手比划了下街道距离,笑道:“在徐城时,我可以越过街道去找你。但如若是这边的街道,我怕是越不过去。”

    “嗯,熙州府很大。”

    “我在去徐城的路上认识一位姑娘,她说我若遇上难处,可去熙州府的芰荷香找她。”支离忽道。

    “芰荷香?”夏昭衣回头看他。

    “嗯,是一家烟花爆竹坊,”想到那个姑娘,支离不由道,“瑟瑟是个可好的姑娘,眼睛可美了,只可惜,她去盖州了。”

    夏昭衣一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师弟人善,便也总遇人美心善之人。”

    一句话说得支离开心不已:“师姐,你真好。”

    目光看到安静站在一旁,俊容宁和的沈冽,支离道:“沈大哥也好好,季夏和走之前给我说,沈大哥是张冷面,可遇见我后,沈大哥没有给我半分脸色,眉眼一直温和淡然,还不时有笑意。”

    沈冽:“……”

    夏昭衣轻笑:“走吧。”

    屋顶多为歇山造,并不是很好并行,沈冽为了和夏昭衣一起,特意走在正脊一旁,

    夏昭衣不知不觉便也往另一边去,反倒让后边的支离像是走在他们二人中间。

    昨夜还有很多没聊完,尤其是她收到得信。

    有关夏家军,有关衡香,有关游州的青香村和那条修好的路,更还有关西北边境又打了几场小规模的攻袭仗。

    她语气平静地说着,好像这些牵扯着数以万计的人,只是左邻右舍被偷了一把米,踹了一下门那样轻松随意的市井之谈。

    聊着聊着,她提到当初在游州所收到得小册子,沈冽长眉微轩,朝她看去:“还有靴子。”

    “嗯?”夏昭衣眼眸变亮,“你去西北时,也见到了”

    “见到了,此计险恶,攻人攻心,疏散瓦解之策,其心可诛。”

    “然而实际上,中原大地才是地大物博,”夏昭衣笑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觉得如何?”

    支离一喜:“师姐,你是说你也想以同样的方式去策反他们?你也印了册子?如何说的?”

    “才不是,”夏昭衣笑意微微褪去,“我不会送靴子,也不会花自己的钱去印册子。”

    她对他们恨之入骨,半分钱都不想去造福他们。

    “那师姐,你做了什么呢?”支离好奇。

    夏昭衣没有隐瞒,淡笑:“我在离开衡香前已做了安排,北元在游州布得那些暗线被我收买成功,我要他们跟随去北元后做得第一件事,便是传播两地差异。”

    “如此,若是说得他们心动,岂不是会让他们更加想要打下我们?”

    “不会,”沈冽说道,“北元军籍户籍制度严苛,远超李乾,明面上不敢煽动,暗中绝对有大量贫户将蠢蠢欲动。”

    “嗯,”夏昭衣接过沈冽的话,“北元籍贯远复杂于李乾,光是军户便有九类,其中一类军户称为‘赤足羊户’,其深受压榨剥削,世代为军中苦役不说,凡遇出征,人马粮饷都需自备,逼得他们时常卖儿卖女。”

    “农户种类也多,”沈冽说道,“其中一类农户称为‘维那’,其所种粮食,只能留十之一,十之九需得上缴。”

    夏昭衣:“而军功上,多以上属军官居功,士兵再大的功绩,无非多赏一袋米,一斤肉,多得几分上属军官的青睐。而真正的加官进爵,皆属于上属军官。”

    沈冽:“北元起源自游牧,数百年前便于北境草原上与其他族群你争我战,军户逃亡投奔敌军之事,那时便时常见之。”

    夏昭衣:“他们选择攻心,我便以牙还牙。那些册子,靴子,哪能比及真正的繁荣?”

    沈冽:“的确,中原物产丰富,丝绸瓷器茶叶皆为北元所不得。”

    支离听着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点了点头,不过仍愁眉:“可是,这些册子和靴子,终究令一些百姓动摇了,不是吗?”

    夏昭衣一笑:“灭一国,易,建一国,难。谣言亦如是。危言耸听,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此容易。但铸信义之路何其漫漫,拉拢人心可远比摧毁人心要难。”

    “我明白了,”沈冽说道,“对方此举,绝非一朝一夕能成,需得铢积寸累,日久年深,方可潜移默化,彻底侵入人心。”

    “所以,我们有大把时间跟他们玩,”支离终于笑了,“他们在我们这建信义,树仁义,成公义,我们则是去他们那添油加醋,散布恐慌与焦虑对比!那必然是我们更容易!”

    “开窍啦?”夏昭衣笑道。

    “哈哈,他们想搞坏,却被师姐你学了过来,哈哈哈哈!”

    “那是因为,”夏昭衣笑着看向前方辽阔天地,“我们脚下的这片大地,我们华夏的千古文明,给了我这底气呀。”

    高空风急,吹开她细碎的刘海,露出光洁洁净的额头,她的目光清澈明亮,似含雪,似沉月,似晴湖。

    声音很轻很轻,清脆悦耳,带着怅然,却又有对美好光景的向往,饱含着笑意。

    虽有天灾,虽有人祸,但大地永远在这,亘古长存,大地上的百姓们年复一年在更新着他们的生活,在变得更好。

    纸张从粗糙变光洁,绢布从稀有变量产。

    冶铁锤锻之术,日异月新。砖瓦瓷器之精,扶摇直上。

    师父所说得那些话,时时都响在夏昭衣耳旁。

    师父说,盛极而衰,衰极,则更盛。

    每一场浩大苦难,都会让复苏过来的苍生爬得更高,跑得更远,创造得更多。

    而以天地之客去望这人间,会发现,整个人间永远都是欣欣向荣的。

    房门被轻轻叩响。

    苏玉梅抬头,顿了下,过去开门。

    苏恒站在门外,脸色不是很好,待苏玉梅一开门,他的目光一下看到桌上所放着的舆图。

    “还没给阿梨姑娘送回去?”苏恒不悦道。

    “这舆图太精细,还未看完呢。”

    苏恒进屋朝书案走去。

    灯盏下,浩大一张舆图铺陈,大到山河脉络走向,细到城池县治湖泊,皆清晰无比。

    其实今日一眼见其,便觉乃旷世之作,当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终究是别人之物。

    “该送回去了,”苏恒冷冷道,“阿梨姑娘大度,你也不可强占着。”

    苏玉梅皱了下眉,忽道:“你倒是真奇怪,既知道阿梨姑娘大度,阿梨姑娘都未催我,反倒是你逼着。”

    “你!”苏恒朝她看去,“人家大度,便是你不知礼数进退之托词?”

    “这怎么便不知礼数进退了?阿梨见我好学,故而借我,我便好好去学,好好去看,何错之有?”

    苏恒气恼,伸手朝外指去:“你现在就送回去,立即给我送回去!”

    “你莫名其妙,”苏玉梅怒道,“之前你不这样,近来也不知为何,处处讲究些有的,没的。”

    “长兄为父,你现在不听我的了?”

    苏玉梅越听越怒:“之前听你话,是因为你言之有理,什么叫现在不听你的了?我连嫁人的岁数都过了,早乃世俗所不能容忍之老姑娘,既已是个离经叛道之人,什么长兄为父的恶俗之词,就不要搁我身上来摆威风了吧?”

    苏恒手指发抖,忽地一抬手,一个巴掌打在苏玉梅脸上。

    苏玉梅捂着脸,眼睛瞪他:“你打我?!”

    “谁让你造反!”

    “以下犯上才是造反!你,我,同辈!”苏玉梅抬手,将苏恒往外面推去,“你出去,这里不需要你,你给我出去!”

    将房门一关,苏玉梅抬手抚着被苏恒打过的地方。

    其实不重,哪怕气急,也看出兄长有所克制。

    但终究是巴掌,是打在脸上的巴掌。

    不管他为何变得莫名其妙,她不想去找原因,打了就是打了,着实可恶。

    苏恒在外拍门,苏玉梅话也不想给他说了,最后苏恒只得离开。

    不过在下台阶后,他像是想到什么,从怀里摸出几件小物。

    木头雕琢的精细配件,躺在他的掌心里。

    今夜来找苏玉梅,本想讨论这几件小物的,眼下怒从心头起,苏恒一扬手,将这几件小物用力朝远处草丛扔去,转身离开。

    一片乌云散开,月光更见明亮。

    夏昭衣和沈冽坐在一处屋顶上,已从北元聊到颜青临。

    楚筝被追缉的事,在昨日的信件中说得更为详细,不过就此便没有她的下落了。

    除了楚筝,还有另外两个被通缉者跟夏昭衣有关。

    一是钱奉荣,她在祖水渡口找写字先生写得通缉令已经广发出去。

    二是全九维,自她让曹易钧捉此人后,便听说这全九维像一条落水狗一样,被追得到处跑。

    而昨日所收到的信里,恰提到这个全九维最近一次出现的地方,规州曲阳山。

    便是每一个从西南方向来李乾的人的必经之路。

    此前,夏昭衣,沈冽,支离,三人恰也都是从西南方向进到李乾的。

    所以,规州曲阳山,是他们三个都经过的地方。

    入了李乾境内,大平朝的人没有办法再继续追缉全九维,毕竟曹易钧的攻袭营和李氏铁骑,才在华州杀得你死我活。

    这件事情,让乱世中的两大鼎足势力皆震怒,但夏昭衣说起他们,却带着一阵轻快的笑:“我这‘阿梨’二字,不知又被做成多少偶人,在那疯狂扎针呢。”

    沈冽唇角讥讽:“他们两派本就会有一斗,不过是借你名头去找回他们的面子。此次两败俱伤,他们各自对外,怕还要称自己险胜对方一筹。”

    “想想都觉好玩,他们该是如何气急败坏。”

    沈冽轻笑,看着她道:“阿梨,华州一战,钱显民势力彻底瓦解,田大姚侵占了华州西部,天下格局,将又要一番改变。”

    “你如何看?”夏昭衣忽问,“关于聂挥墨忽然发兵,攻占华州一事。”

    “华州是个四战之地,经年混乱,诸路枭雄避之不及,任由钱显民在其上挥淫,但华州,却又是个八方通渠的大州省。”

    夏昭衣点头:“南下是江南兵营的庄孟尧,和盘州一衣带水,仅隔祖水河。东可去李乾,东北便是宋致易的松州,东南是醉鹿,北上是燕南横评,西北过佩封,便直达万善关。”

    “聂挥墨这一步棋,走得险,却很妙,”沈冽浓眉轻敛,“钱显民眼界小,不成气候,由他常年控着华州,周围各路军阀反倒安心。田大姚却是一只猛虎,聂挥墨一占华州,便直接将各路军阀的目光从牟野引去华州。世人会猜其用意,但哪方人马都不好主动出手。”

    夏昭衣若有所思道:“如此说来,我误打误撞,引了攻袭营和李氏铁骑在华州一战,反而更添其瞩目了。”

    “去年在游州,田大姚手下曾贴布告,暗示你与他们关系不错。”沈冽道。

    “是吕盾的会仁营,”夏昭衣无奈,“是他们送司马悟那人头去大平朝之时所贴得布告,可将我恶心坏。”

    “如今华州之乱,世人怕又要将你们牵系到一起。即便世人不会,田大姚那,定会顺水推舟。”

    夏昭衣失笑:“被你料准了,昨日收来得信中,还有传跟随于我的并非夏家军,而是田大姚的会仁营。”

    “你如何打算?”沈冽问道,声音不自觉变沉,“任由谣诼相传,好借其为你所用,还是扼断中止?若是扼断中止,可以交给我。”

    “随便传吧,”夏昭衣一脸无所谓,“我之于世,岂止这点谣言,越乱,才越好浑水摸鱼。”

    沈冽深深看着她的侧容,点点头:“嗯。”

    “你呢,”夏昭衣眼眸变亮,颇感兴趣地道,“可否与我好好细说剿匪的事?”

    “好好细说,”沈冽淡笑,目光仍望着她的眼睛,“一时不知从何说,不过我有位手下一直在统计,我们全军共杀马匪两万三千三百人,收缴良驹一万八千匹。”

    夏昭衣扬眉,双眸布满欣喜和惊讶:“你们好厉害,竟然有这么多!”

    沈冽笑意变灿烂,他抿唇,试图努力收敛,低了低头后,却难办到。

    俊容倏然一抹笑,皓齿洁白,黑眸明澈,星河日月刹那皆失神,风喧在赞。

    在此之前,沈冽不觉得有什么,只知道尽快除掉这些马匪,好来找她。

    见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斩一双。

    那些残破在地的尸首,都不过是赵吉相一个新增的数字。

    但眼下说给她听,沈冽无端觉得,一阵热血自心间淌过,他浮起满满的骄傲与荣耀。

    她的期许肯定,让那些无数夜晚凝望着远方的视线全部有了归宿,暗夜中踏着雪地前行的马蹄,也有归处。

    寒野荒岭,光在远处,在她眸中。

    而现在,她在身边,一双璀璨星眸正明亮流转。

    “我们杀去了关外,”沈冽尽量保持平静语声,“关外很大,我们一路荡平,来回清剿,不管是不是要入不服乡的马匪,但凡遇到,格杀勿论。”

    “既是除去将来隐患,也是立威于白古群山。”夏昭衣道。

    “立住了。”沈冽淡淡一笑。

    漫不经心三个字,夏昭衣却明白此分量多重。

    整个潘余,甚至宁泗,都将赖此三字搏个畅快如意的新年。

    此前赵宁还说以沈冽清冷无争的性情,只会袖手观天下,不入红尘。

    但他却没有,走马千里,清邪佞,平大恶,他在涤荡宵小。

    “师姐。”支离的声音遥遥传来,但压得很低。

    夏昭衣和沈冽回过头去。

    支离从远处轻盈跑来:“我都去逛了一圈了,你们怎么还坐在这。”

    夏昭衣单手托腮,看着他道:“你去逛了一圈,可逛出什么好玩的了。”

    “那边有条大河,河上隔三里便有一座宽阔的石拱桥,石桥两端的灯柱似南山桂枝,既雅又娆,可好看了。”

    “那叫广芳河,”沈冽说道,“河上共十二座拱桥。”

    “沈大哥,你也如此博学,”支离忙过去,“你研究过熙州府?”

    沈冽淡笑道:“戴豫他们,眼下应在广芳河畔的某座客栈中。”

    “听起来,似早有的安排,”支离嘿嘿一乐,“师姐在此也有安排,沈大哥却也一样。哈,你们强强联手,区区一个李乾,何惧之有?”

    “沈冽是来做生意的,他可是支爷。”夏昭衣纠正。

    沈冽微顿,抿笑而不语。

    “好嘛,”支离说道,“那,师姐,我们现在回去吗?赶了一日路,困啦。”

    “你先回。”夏昭衣道。

    “你不回?”支离看向沈冽,“沈大哥,你们俩还真有说不完的话呐。”

    沈冽深深地看了夏昭衣一眼,没有接话。

    夏昭衣放下托腮的手:“不是困了吗,你先回吧。”

    “一个人回去孤零零的,”支离扁嘴,坐下来,“我还是听一会儿吧。”

    夏昭衣轻笑:“手给我。”

    支离伸出手。

    夏昭衣捏了捏,一阵冰凉。

    “走吧,”夏昭衣起身说道,“回去吧。”

    一场春雨,毫无预兆地忽然降下,连着三日,整个衡香湿气漫散,城中水道大涨,湍急水流涌向东边,不过两岸商街繁华丝毫不减。

    随着赴世论学兴办在即,四面八方的文人士子都涌入衡香。

    得志的,不得志的,或名流,或草芥,皆聚一城。

    东平学府在此,受到诸方学子参见,但讨论更多的,必然是将天下文人召来的廉风书院。

    杨院长清癯瘦高,身板较许多年轻人都笔直,自开年以来,始终为此“赴世论学”忙碌,待来衡香的人越来越多,杨院长反而得了清闲。

    原本定于春日的“赴世论学”,在和少女几次书信往来后,最终定为三月十五。

    距离“赴世论学”尚还有小半个月,怕远道来此的贫寒学子无饭吃,无榻睡,廉风书院特意提供一座去年冬末便开始兴建的屋舍,供吃供住不说,还有文房四宝相赠,闲时还可去书院听课。

    这所屋舍命名为文和楼,落座于廉风书院附近的顺于湖,在早市的另一面。

    文和楼据说是衡香各大商会出资,其中宁安楼的赵大娘子和屈夫人共出资百分之五十。

    此楼并非来者不拒,想要入住文和楼,需得现场作文章,文章命题由杨院长即兴出之,若文章能过杨院长一关,便可携木牌入住。

    那些各方势力暗中派来的招贤纳士者,便多将目光投在文和楼中。

    不过也有一些人,他们非贫寒子弟,特意为了试验自己的才学而来杨院长跟前接题,过了杨院长的这一关,他们只拿木牌,却不入住。

    自二月十日开始,整个衡香上下,便一片兴盛。

    由于文人变多,街上字画铺也变多了,茶馆里更是热闹,五湖四海,各类杂闻越来越多,衡香百姓都觉眼路耳路大开。

    风光皆被廉风书院占去,东平学府这座大乾第一学府,头一次黯淡失色。

    学府中大量贵胄子弟心起嘀咕,渐有微词,先是于课堂上表达不满,到最后,这种不满逐渐演变至街头巷尾一些寻衅。

    当局者为争意气,旁观者看个热闹。

    也有旁观者开始思量,为什么是廉风书院,单单一个清傲固执的杨老院长,他掀不起这么大的风浪来。

    加上此事得赵宁和屈溪翎全力支持,很快有人想到数月前在衡香出现的那个少女。

    因大雨缘故,书信被滞留,送到衡香的书信,差不多是十五天前的。

    一道春雷撼天动地,东平学府书院后边的长街,大雨稀里哗啦砸落,去年新修的白石方砖巷弄,不多时,水便漫过三格台阶。

    郭观手旁一壶新沏的明前黑茶,茶香悠远醇厚,白烟轻袅。

    窗外为二楼,雨打屋檐,风声呼啸,郭观看完手中数封信,抬眼望着外面的巷弄和连绵出去的千百民宅,心情恹恹。

    每步棋,他落子后都觉对方会按照他所想来跟子,但对手却不按常理出牌。

    比如数月前,她分明就在衡香,他以暴露自身为诱饵,她却偏偏不来东平学府找他,而是身一转,潇洒离开,表现得像是没有半点兴趣。

    真会没兴趣吗?

    郭观不信。

    后面传来叩门声。

    熟悉的几声敲门频率,让郭观身后的书童立即去开门。

    一个耄耋老态的白发妇人走入,眉心轻轻拧着。

    郭观起身,恭敬喊道:“夫人。”

    陈夫人目光落在书案上的信纸,淡淡道:“我听说,信送来了。”

    声音不似外表年迈,听上去约三四十岁。

    郭观看向书童。

    书童立即将桌上这些信拾起,递给陈夫人。

    逐一看完,陈夫人在屋中圆桌旁坐下,淡淡道:“她果真如约去了明台县。”

    “她执意要对付李乾,为何。”郭观不解。

    “夏家人,报仇罢了。”

    “可她不是夏家人,她姓乔。”郭观说道。

    “或许,做戏要做全套,”陈夫人将信递还给书童,看着书童将信送回书案旁,说道,“那支军队,其实未必确认就是夏家军,另一种说法,称这些军队是田大姚的兵马。”

    郭观皱眉:“她做戏的目的,仍是想让世人以为她是定国公府之后?”

    “如此才好裹挟民意,以定国公府之声望振臂摇旗,”陈夫人起身,走去窗旁,看着半城滂沱大雨,“不然,她何必呢?我想不出其他理由了。”

    郭观想了想,道:“夫人,熙州的话,除却翀门氏,我们还认识什么人?”

    “这不是你我该考虑的问题,是主公的定夺,”陈夫人平静道,“此事我会禀报,由主公安排。”

    郭观点头,沉声说道:“希望,能尽快拿下她。”

    话音落下,又一道轰隆春雷降在大地。

    陈夫人眼眸微敛,看着天地间泛起的茫茫雨雾。

    早先在千秋殿下,她刻意隐瞒了阿梨和乔溪央长相一模一样之事。

    并在出来后,因心中恻隐给她写信,令她永远不要靠近衡香。

    现在,陈夫人清楚意识到,那些心慈手软毫无任何意义。

    这些年,那离岭老者所发动的巨大关系网和人脉,将他们步步紧逼,已翻找出他们数十个藏身之处。

    而他们一直以为已经死了的沈谙,却不过诈死。这些年,在他们疏于对他的防范之时,沈谙暗中所作手脚屡次破坏他们的安排,着实可恶。

    而除却阿梨,他们明里暗里的其他敌人,更有上百。

    所以,当初仅半年光景,陈夫人便明白,这个阿梨肯定不会放过他们,也包括她。这世上,只有死人,才是最安全的。

    门外又响起叩门声。

    这次的叩门声很轻,但显得有些局促。

    小书童打开后,门外站着一名学子,小书童认识他,叫董廷江。

    董廷江进来一顿张望,寻到郭观,立即说道:“又见先生,郝伟峰带着姚臻和卓昌宗等人,冒充外来得寒门子弟,去廉风书院找杨院长,想要过文章!”

    “随他们去吧。”郭观不觉得这是多大的事。

    “可是,他们说要去寻衅,看不惯杨院长那沽名钓誉的模样,若是真闹起来的话……”

    “若是真闹起来,他们便被逐出东平学府,”郭观淡淡道,“是他们之损,又非东平学府。”

    董廷江愣了下,竟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小半刻钟后,董延江口中的那几个学子,他们的马车在雷雨中停下。

    今日这场春雨来得迅猛,廉风书院附近的茶楼酒肆客栈挤满人,一些人甚至跑去未关门的商铺里占脚。

    一待廉风书院有人出来,胆子大的人便立即打开雨伞冲出去。

    现在,这辆堪堪停下的马车,引起一阵不爽的愤慨,众人都在骂,定是要叫他们抢先了。

    一座处于较偏远的茶楼上,一间包厢的门被轻轻叩响。

    “进来。”屋里传出不辨雌雄的声音。

    伙计推门进去,抬头看了眼负手立在窗口的身影,低头过去将托盘里的茶水放下。

    虽说是中性打扮,声音也不辨雌雄,但通过腰身和肩膀的纤细骨骼,还是能看出是个女人。

    “客官,”伙计声音非常小,“你要的茶点糕没了,后厨问,换成蜜豆糕可否。”

    “不必。”声音仍无音调。

    “成,那小的告退。”

    伙计转身离开,将门合上。

    楚筝侧目朝桌上茶水看去,并无心情真去品茶。

    此茶馆叫庆览茶馆,虽离廉风书院大门较远,此包厢却既能见到廉风书院,又可见到直线距离四里外的宁安楼。

    斜对面是一汪大湖,那杨老院长每日清晨都要来此练身手,一旁还有早市,廉风书院带动着整个早市都变欣荣。

    现在到处都是躲雨的人,足足过去一个时辰,雨势终于渐小,很多人撑伞从檐下和市集中出来,那些茶楼酒肆中也走出大批大批的人。

    楚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始终保持着双手负后的姿势不变。

    直到视线里面忽然出现一个人影,楚筝转眸看去,一瞬以为自己看错。

    那背影身着粗布春衫,简易素极的衣裳都难掩其曼妙纤细的身姿,背部轻薄,易碎之感,瘦腰长腿,腰身和臀部的线条分外流畅。

    于人群中,她手执一把竹伞,缓缓行走。

    不过很快,楚筝便反应过来,不可能是她。

    舒月珍从河京寄来得密信,将明台县和徐城的事都说了。

    普天之下,能有几个少女有搅动满城风雨,脱身于群山围搜之能?

    宣延帝不信那是她,楚筝却一听就知道是她,也只能是她。

    所以,除非长了翅膀,否则那少女不可能从千里之外的熙州,骤然在衡香出现。

    几乎同一时间,隔壁沛福客栈的高楼中,站在窗口的几个男人,也看到了这个背影。

    王丰年清楚知道,这不可能是大东家,但目光仍感迷惑。

    “那个人,好像阿梨姑娘。”王丰年身旁的徐寅君惊讶说道。

    徐寅君便是夏昭衣一封书信,从游州调来接替康剑成为负责衡香暗线的接头人。

    他原是尉平府造船坊的总管事,后来尉平府被水淹,他成了成千上万的游民中一员,直到在青香村附近被夏昭衣收留,并在了解他过去行当后,夏昭衣直接将他提为一支造路领队。

    这些时日,所有书信,探子,暗报,几乎都是他在处理。

    文和楼说是赵大娘子和屈夫人出资百分之五十,其实剩下的一半,全是王丰年调拨,徐寅君主事工程所建。

    为了赴世论学,除却文和楼,徐寅君还参照齐老先生留下的几本笔录,建了曲河苑,通文亭等。

    虽是他在建,但明面上的风光,尽数归于廉风书院。

    今天,是徐寅君终于清闲下来的一天。

    大雨变小,小雨渐缓,这抹身影在他们眼中消失不见。

    王丰年想了想,招来身侧一名亲随。

    高个子大汉上前,王丰年让他寻个人手,跟上刚才经过的布衣少女。

    “王总管,”徐寅君道,“为何要对付她?”

    “并非要对付,”王丰年看向窗外,“而是探出她的身家背景,留个知根知底的心眼即可,以防日后有奸邪拿她对付我们。”

    徐寅君佩服:“王总管想得周到。”

    王丰年淡淡一笑:“防患于未然。”

    话音落下,外面传来很轻的敲门声。

    靠近门旁的亲随去开门,一个菜农模样打扮的老人飞快走入。

    看了看脸声的徐寅君,老农一顿,不知要不要将下面的话说出。

    “有什么说什么,”王丰年道,“这位是大东家派来得。”

    说完,简单介绍了下徐寅君。

    老农听完,立即恭敬行了个礼,而后对他们道:“昨夜在南五陂发现一具尸体,腐烂严重,是被春雨从山上冲下来的。我们的人恰好打那经过,因在尸体上发现了这个,所以第一时间将尸体藏起,没有给旁人知晓。”

    说着,老农从随身带着的小竹筐中取出一个小布包。

    布包里面是一个银制杯子,比寻常杯子要小,浑圆光滑,口子略广,其上花纹杂陈,但乱中有序,像牡丹缠枝,又像金桂悬月,寻常杯盏极少会有这样的样式,确切来说,百年来都少见,像是属前朝之物。

    王丰年以绸布接来端详。

    “发现他的地方,还有一口棺材,”老农说道,“他是从棺材里面摔出来的,一开始我们以为这个杯子是他的陪葬物,但是发现他穿着的,是夜行衣。”

    徐寅君在旁说道:“盗墓贼?”

    “尸体被雨水泡了很久,腐烂严重,面部五官不辨,但他身上几道伤口,看得出是平滑整齐的。对了,差点忘说了,他的鞋是李乾官靴。”老农道。

    李乾二字,让王丰年和徐寅君面色皆一变。

    其他可以无所谓,这两个字,他们必须要提起心眼。

    想了想,王丰年道:“赵大娘子认识一些信任得过的仵作,我这便派人去宁安楼,大恒。”

    “王总管。”一个亲随立即上前。

    “你迅速去备马车,车厢内部以黑布遮掩,届时去接这仵作,你便全程跟随。事后莫要这仵作牵扯太多,除却钱财之外,还要以这仵作家人威胁,定要其不敢多舌。”

    “是!”亲随领命。

    王丰年看向老农:“你先去休息,稍后为他们带路,以及待仵作查明死因后,尸体先浅埋,务必记住埋尸之处。”

    “是!”老农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