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势浩大的混乱,一直持续三日。
第四日,太阳探出头,但不多时便被连绵云海遮去。
仍是惬意暖软的天,且因阳光不烈,天地更舒爽。
沈冽踏上四海茶馆的阁楼,便见一道梯子架着,屋顶上洞开了一片天。
他攀着梯子上楼,先见支离叼着根长叶靠在屋脊上,而后是远处靠着飞檐的夏昭衣,也是叼着根长叶。
“沈大哥!”支离欣然,坐起来说道,“沈大哥,你来啦。”
夏昭衣回眸望来,一袭月白锦衣的沈冽,在天光之下,白得耀眼。
“你们师姐弟上楼,还需这梯子么。”沈冽问。
“这便叫闲情趣意,”支离嘿嘿道,“也方便李掌柜和詹宁大哥他们来喊我们。”
沈冽点头,看向夏昭衣。
巧得是,少女今日也是一袭月白的衣裳,青丝垂落,一支巧趣可爱的桃果玉簪,她偏清冷的脸颊,被这桃果玉簪衬得几许人间烟火意。
沈冽迈过正脊,朝飞檐走去,在垂脊坐下,唇瓣微勾,淡然道:“先去了躺千雪府,你不在府上。”
“终于忙完了。”夏昭衣微笑。
沈冽也笑,望向车水马龙的街道:“嗯。”
他们是忙完了,但对于整个明台县而言,才刚刚开始。
阳平公主一事风波暂过,随之,明台县将迎春盛。
夏昭衣也转过头去,望回满城浮华:“徐城真好看。”
“是啊。”沈冽说道。
徐城所有建筑,都是浅而易见之美,俊与秀权衡,长与短相协,承托构造精雅却简洁,大方中自带秀气。
这时,几缕清风打过银铃,铃铛声清脆过耳。
沈冽看向对面右手处的兽檐。
一串铃铛垂挂,与铃铛同绳所系,还有一条流苏璎珞,同在檐下飘扬。
“我打算明日离开,”夏昭衣说道,“去熙州府。“
“我与季兄交接好了,”沈冽道,“季兄下午离开,我明日……”他侧眸朝少女看起去,“可否与你同去?”
“你要去熙州府?”
“嗯。”
夏昭衣看着他的眼睛,没有问为什么。
这几日他们都很忙,几乎没有见面。
阳平公主虽然听说早就走了,但是她留下的烂摊子,以及后面李据会派来的人手,夏昭衣都想管。
管这件事情的报酬,便是她播下这春日之种。用她对支离的话说,她将渐渐让农户和小商户们脱离对府衙朝堂的信赖与依赖,偏向拥立大商会。
而大商会,她已书信给衡香,王丰年和赵宁会在两个月以内各安排十个人手过来。
世人受文化局限使然,一朝一夕,对皇权权威的认可并没有那么容易被打破。
但是师父所说,书上所写,和过去数年游走人间的亲眼所见,经济行为可决定一切。
便从明台县开始,只需两个春种夏忙,秋收冬藏,她便有办法去改变他们对李据的高看。
“太好了太好了,”支离飞快奔来,在沈冽身旁一坐,“沈大哥,你若去熙州府,我们便一道。此次那个支爷一走,你便取代他当支爷了,对吗?”
“嗯。”沈冽点头。
支离咧嘴一笑:“那,今晚一起吃个饭?便当为那支爷践行,我此前对他有误会,这几日忙的,我们也不曾好好聚一聚。”
“刚才沈冽说过,他下午便离开。”夏昭衣说道。
“对哦,”支离轻拢眉,“那,有几分遗憾。”
“来日方长,”沈冽道,“日后定有机会。”
“我想去见一见师姐的夏家军,也想去看一看沈大哥的兵马,”支离说着,笑容更灿烂,“沈大哥,你的兵马若是能帮我师姐,那我师姐岂不如虎添翼?”
“支离。”夏昭衣轻拢,头一次以训斥的语气唤他。
沈冽弯唇笑了,抬手一拍支离的肩膀。
“姑娘,”李掌柜的脑袋,这时从屋顶口子上探出来,“阿梨姑娘。”
夏昭衣起来,望去说道:“何事。”
李掌柜爬上来,一眼吓得差点没跌回阁楼。
少女所立险峻飞檐,对恐高之人而言,那摇摇欲坠之态,着实吓人。
李掌柜缓了缓,再见她,却又觉得曼妙若仙。
因她站起,又因高处的风,少女长垂至臀的头发轻扬,风中和衣衫裙袂共舞,霎为好看。
“信来了,”李掌柜悄然说道,“好多信。”
“好,我这便来。”
夏昭衣看向沈冽和支离,说了声,朝楼阁走去。
支离想着同去,但看沈冽才来,便又想陪沈冽坐一阵。
待夏昭衣下了木梯,再自楼阁的楼梯离开,支离收回视线,对沈冽说道:“沈大哥,一直住客栈应该不太方便吧,既然明天我们一起去熙州府,莫不然你今晚便去我们千雪府住?”
“……还是问过阿梨吧。”
“如此说,沈大哥没有拒绝,是想着来千雪府的?”
沈冽轻笑,不否认,点了点头。
“那可太好了,”支离高兴地说道,“沈大哥,我有好多话想给你说!哦,对了!那日在凤阳楼的雅间,我曾约你单独见面,可还记得?”
“你说有事,想寻我解惑。”
“对,我之前还在想要怎么办,一度想着先写信给我师父,”支离说道,在身上摸了下,“哎呀,我忘了我没带出来,不过正好,你今晚与我一起回千雪府,我再去取信。”
“好。”
“不过,信虽然没带出来,但是事情的话,倒是可与沈大哥先说一下。”支离又道。
“好。”沈冽道。
“我想想从何开始说。”
沈冽点头,耐心等。
不过这时,有所感的,沈冽的目光看向下面的长街。
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缓步走来,手里面提着一个篮子,篮子里面都是鸡蛋。
支离循着沈冽所见,也朝这个中年男子看去。
“嗯?”支离说道,“我怎么觉得,此人有几分怪异。”
一个看上去很穷的男人,但是那个篮子编织得很是精细。
以及篮子里面的鸡蛋,个头略大,数目略多。
“若是拿来卖的,这么多鸡蛋非一朝一夕,可见早便拥有这么多只鸡,他不该这般穷才是,”支离碎碎念,“若是别人送的或是他偷的,这才说得通。”
话音刚落,却见此人停在了他们下面,便是四海茶馆的门口。
“嗯?”支离又道,“此人,是来四海茶馆的呢。”
沈冽眉心轻拢,起身道:“我们去楼下看看。”
“嗯,好。”
伙计看到门口站着一个衣衫破烂之人,并无另眼相看。
只是见此人一直不走,伙计便抬脚走出,想问有何需要。
伙计还未开口,脚步都未立稳,此人忽的抬手拾起一个鸡蛋,对着伙计的脸门砸来。
迎面痛击,伙计赶忙一抹脸,还未反应过来,此人抬手又抓一个,冲入店中砸向一个顾客。
茶客们惊叫四奔。
店里共五个伙计,其余四个就在附近,快速跑来抓他。
中年男子抬手打一个,回手推一个,“铮”的一声,抽出一把又钝又锈的短刀,朝一个伙计刺去。
匕首在刺入伙计身体前,被骤然冲来的支离拦下。
男子转身攻向支离,身手异常敏捷,支离一时不备,险些被刺,仓促间惊忙闪避,男子扬手,迅疾朝他打出两排暗器。
光天朗朗,无人能想到他出手便是杀招。
支离脚法快,应急能力强,电光石火间却想,如若他跑了,后边的茶客怎么办。
稍一犹豫,暗器逼近。
门口最近的八仙桌恰至身后飞来,暗器尽数落在八仙桌上,撞击声嗡鸣。
八仙桌速度未减,带着巨大力道朝中年男子飞去。
男子飞快后退,结实的椿木桌在地上摔得稀烂,木屑四溅。
男子还未调整,便见一抹白衣掠来。
他飞快扬刀,迅疾招架,两招便知自己不敌,于是膝盖一弯,跪倒在地:“大侠饶命!我有话说!”
沈冽停下。
支离上前站在沈冽身旁,近看这中年男子。
分明是个瘦得清癯之人,眉目神情却肥腻,鼻子扁平,凸嘴龅牙,头发如抹布,其中黏着许多枝叶和虫尸,恶心肮脏的,让人看一眼都觉自己发痒。
听闻动静的夏昭衣迅速下楼,詹宁慢她好几步,李掌柜更慢,啪啪哒哒从楼梯上下来:“发生了何事?!”
“你是谁呀!”支离问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目光望着沈冽,耳朵却听着夏昭衣的方向。
少女步伐轻盈,几近无声。
中年男子耳廓微动,忽地抄起他搁在另一旁的半篮鸡蛋,同时回身要朝夏昭衣那处砸去。
沈冽一步上前,踩住他的手腕。
中年男子响起惨叫,仿若能听到腕骨发出的折断声。
“你是何人?”沈冽沉声问道。
中年男子什么都听不到了,一味地哭嚎。
支离这时看到他怀中露出一角信封,迅速从自己袖中取出轻薄手套戴上,上前取出。
“阿梨贤侄亲启。”支离低声念出来,而后大惊,看向沈冽,再看向夏昭衣。
“师姐,这信是给你的!”支离说道。
李掌柜一听,当即看向堂中伙计:“关门!”
众伙计应声,立即奔去。
大堂明光骤减,伙计随即掌灯。
中年男子咧开一口黄牙,痛苦哭道:“咱也不识字,就是收了钱来办事送信的!”
“师姐,看吗?”支离问。
“嗯,给我。”
支离就要递去,忽然想到什么,又后退:“不,先不了,师姐,他太脏了,要不然,我先看?”
夏昭衣秀眉轻拧,颇觉几分意外。
信函这种非常私人的东西,无缘无故提出想看,是非常越界和无礼的。
支离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但看着这封信,心里头的古怪越来越甚。
“师姐,我先看,可否?”他还在坚持。
“看吧。”夏昭衣说道。
支离于是拆开信封。
一目十行,看完他瞪大眼睛,下意识朝沈冽靠去,语声都变虚浮:“沈大哥!你,你来看!”
“……”
沈冽忙避开,转向夏昭衣,清澈深邃的黑眸透着无辜。
“我,我不该如此。”支离懊恼,拿着信,脸上写满不知如何是好,也写满惊恐慌张。
怎么有这么恶心的人,怎么有这么恶心的东西。
“支离?”夏昭衣说道。
李掌柜和一干伙计迷惑地看着支离。
支离脸色惨白,手脚发软。
无奈之下,他求助的目光再度看向沈冽,轻轻地说:“沈大哥,咱们……先去千雪府吧。”
“事情,很紧急?”沈冽斟酌问道。
“我很慌,”支离如实说道,“也很怕。”
沈冽一直云里雾里,但隐隐有感,支离所瞒之事当非常重大,并与她有关。
他看回少女。
夏昭衣面容冷峻,沉沉的,看得沈冽心里慌慌。
他当真什么都不知道,莫名就成为了支离的“同伙”,被其牵连。
“沈大哥。”支离还在催促。
“支离,你该把信给我了。”夏昭衣开口。
支离不安:“可是……”
“信封上不是说,这是给我的信。”
“师姐,我……”支离将信背在身后,“这样,师姐,我说一件事,你再考虑要不要看这封信?”
夏昭衣是个脾气和耐心极好的人,点点头:“好。”
“元禾宗门上,那和师姐长得一模一样的女童。”
夏昭衣一愣。
“这信言之无物,全是恐吓之词……”
“给我吧,”夏昭衣说道,“不过恐吓之词而已。”
支离轻叹,只得连手套一并递去。
夏昭衣接来,不同支离的一目十行,她看得很慢。
支离小心翼翼观察她的神情,手心都在冒汗。
在支离看来,文字该是赏心悦目的,但这封信上的言辞,令他恶心反感,憎恶至极。
不过,支离发现师姐的神情异常平静。
看完一遍后,夏昭衣又从头再看。
信上先同她问好,称多年未见,而后说,要请她吃宴。
接下去的所有言谈,皆是如何取出当年在千秋殿里的柱中女童,剖其腹,斩其舌,烹其肉……
语调轻松,伴有戏谑,字字句句,皆是挑衅。
信的最后落款,是夏昭衣追寻多年的风清昂。
落日时间,甲午年仲春二十五日戌时三刻。
是昨天晚上,他连时辰都写上。
不确定是否是本人,若是,那么她一直在找的风清昂,就在这熙州。
“师姐……”支离出声。
夏昭衣侧身递给詹宁:“烧掉吧。”
“是。”
詹宁拿着信去到伙计才点的烛火上,信纸一燃,在众人眼中发卷枯萎,最后成了一摊灰。
“那,此人当如何?”李掌柜看向地上的中年男人,问道。
“抓起来,”支离先道,“我要好好问话。”
李掌柜点头,看向满地狼藉鸡蛋,轻叹说道:“我要砍下此人的脑袋当拖把,方可消气。”
夏昭衣没有在大堂多留,楼上还有大量信函在等她。
支离和詹宁押着中年男子离开,顺便把准备跟夏昭衣上楼的沈冽叫上。
后院杂房不少,伙计选了间相对而言较空的,支离一脚踹在中年男人的屁股上,将他踹了进来。
紧跟着,支离拾起倚在角落的一把木棍。
李掌柜站在二楼窗口,望着后院嚎啕声连连的杂房,眉目隐隐浮起一丝不安。
此事可想而知,并没有那么简单……
不自觉一声轻叹,他摇摇头,转过身去,看向正在看信的少女。
“此人,李掌柜认识吗?”夏昭衣开口问道,眼睛没有离开信纸。
李掌柜微顿,摇头:“不认识。”
夏昭衣唇瓣轻轻一笑,抬头看着李掌柜。
少女眼眸乌黑雪亮,看的李掌柜心里发毛。
沉默了下,李掌柜走去:“阿梨姑娘,我真的不认识,但或许……与我东家有关。”
毕竟知道少女与四海茶馆有牵系的,前后就那么几人。
店里的伙计几乎把命押给李掌柜,全是可信赖之人,那就只有往上了。
“不过,”李掌柜继续道,“我们东家断然不会出卖阿梨姑娘的,细想,或许是……”
“或许是澹观主信赖之人,澹观主对此人没有戒备,便在闲暇之余顺口一提。”夏昭衣说道。
“对,”李掌柜欣然她对东家的信任,一笑,“所以,此人一定很好找。”
夏昭衣也笑,笑容中带几分沉闷。
能得澹观主信任的人并不多,能被这样一个人背地里使坏,可真是……
夏昭衣不再深想,继续看信。
风清气爽,绵软的云海拂过后,阳光普照。
四海茶馆处于十六道坊的中心位置,后面是一片民巷,前面是十六道坊的主街道。
中年男人一声又一声哭嚎,被淹没在喧哗声中。
支离最后一下棍棒,敲在了中年男人手腕骨折处。
中年男人惨叫一声,痛得大汗淋漓,瘫软在地。
支离将棍子端正倚靠回角落,朝外面走去,看向候命在院子里的一个伙计。
“劳烦去请个郎中,将他治好了,送去官府。”支离说。
“好!我这就去!”伙计忙应声。
支离回身,看向门内的沈冽和詹宁。
“沈大哥,”支离道,“我先去找师姐说一声,我与你先回千雪府,回府上后我再告诉你详细。”
“嗯。”沈冽说道。
支离快步离开。
沈冽转头看向地上半死不活的中年男人,那些等在院子里的伙计们在支离走后都抬步走上来,目光戚戚地打量杂房内的情况。
对于支离今日的戾气,他们无不惊讶。
这些时日相处,支离开朗外向,乐善好施,无忧无虑,几乎不见他生气,眼前此举……着实暴戾。
同夏昭衣说过后,支离便和沈冽先回千雪府。
不过支离着实等不及,一上马车,他便将师父所收到的信,还有令他去竹州找封文升,以及封文升的话与封文升的信一一道出,巨细靡遗,
待马车停在千雪府后院,支离连敲门都懒得等,直接翻墙入府,再从里面开门。
手才碰上门栓,听到后面的动静,支离回过头去,聂清凌提着一个竹篮,目光炯炯地望着他,篮子里面是新鲜的蔬菜。
“你经过啊?”支离问,边抬手拉开后院的门。
聂清凌点点头,视线看向门外,一瞬愣在原地。
沈冽等在外面,一袭白衣迷人眼,面容与身姿更是夺目。
公子世无双,赛玉欺雪,聂清凌一时缓不过来。
沈冽迈过门槛,面淡无波地看了聂清凌一眼,再抬眸打量后院园景。
支离关门回身,目光看到聂清凌这痴呆模样,摇了摇头。
聂清凌惊然,忙解释:“我并非对这位公子有意,而是,他,他太好看了。”
支离皱眉:“?”
沈冽又朝她看去。
聂清凌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一张俏脸涨得通红。
她极少这般失态,眼下当真丢了大脸。
她急得还想解释,却又觉得解释也没必要,他们又不当她是谁。
“我,我……”聂清凌羞恼得一转身,快步跑走了。
“好生奇怪。”支离看着她的背影说道。
“她是谁?”沈冽问。
“聂清凌,我路上捡回来的,家就住隔壁,但是有家不能回。”支离道。
“原来是她。”沈冽说道。
聂清凌没有跑远,她悄然回来,目光看着沈冽和支离走远的背影,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
总觉得,这下误会会变大,可是,误不误会又有什么呢。
支离带沈冽迈入自己睡得院宅,边道:“师姐住在寄然苑,我住得地方叫瑞东阁,这些名字都是曾管家取得,千雪府也是。”
沈冽“嗯”了声,目光打量周围置景,苑中栽有大量柳木,春日柳木兴盛,茂盛枝叶伸展,郁郁葱葱。
支离让沈冽先暂等,他去屋里取信。
沈冽望了圈,走去树荫下站着。
才一站定,余光见到一人走来,他扭过头去。
苏玉梅手里捧着几本书,看到沈冽,苏玉梅停下脚步,目光浮起惊艳,而后一笑:“想必,你便是沈郎君了。”
“你是苏姑娘?”沈冽说道。
“见过沈郎君。”苏玉梅笑道。
“苏姑娘有礼。”
苏玉梅久仰沈冽大名,这会儿是头一次见到真人,也头一次说话。
她与兄长走南闯北多年,沈冽其外貌,在她平生所见中当数一数二,但让苏玉梅更侧目的,是沈冽的气质。
她很难去形容这类人,看上去孤傲,实则他修养得当,谈吐大方。但说他温和易近,他又是疏远冰冷的。
傲又收敛,狂又谦逊,倒是和阿梨很像,但是阿梨爱笑,他不爱。
苏玉梅不禁好奇,像沈冽这样的人,旁人要如何才能成为他的知心之交。
“沈大哥,我来了!”支离抱着一堆东西出来。
苏玉梅朝他看去,不由一笑。
也是,她可能想多了,至少像支离这样,就可以。
“苏姐姐,”支离看到苏玉梅,笑道,“你来还书呀?”
“嗯。”苏玉梅点头。
支离将手里东西放在石桌上,过去接来:“我来整理。”
“我稍后要出门,”苏玉梅道,“你可有什么要我带的?”
“嗯,这个,”支离想了下,“要不,买一串糖葫芦?”
“糖葫芦?”苏玉梅好奇,“你喜欢吃甜食?”
“呃,是给聂小娘子的,”支离说道,“此前我对她略凶,其实去细想,她处境可怜,身不由己,我对她有些太不耐烦,是我不该。”
“原来是这样,”苏玉梅弯唇淡笑,“好,我去买。”
苏玉梅走后,支离边整理书籍边对沈冽道:“苏姐姐没事便喜欢去街上,时常会帮我带东西。这些书也不是我的,是本就放在这瑞东阁的,她喜欢看书,不过看得慢。我师姐便不一样啦,我师姐也喜欢看书,但是看得又快,记得还清楚……”
沈冽听着他的碎碎念,打量着石桌上的小包袱。
支离按照记忆里的顺序将书籍重新排列,工整放到一旁,这才打开小包袱,在一堆物什中拿出信。
“沈大哥,就是这封,我不知要不要看。”支离说。
沈冽接来,信纸,信上的字迹,字迹的着墨,他慢慢看去。
既是用脚趾所写,凭此力透纸背的书法,沈冽似乎能明白支离所说的不忍心了。
世人从不苛责用心努力者,何况身残志坚之人。
“逆境中乘风破浪,其意志如铁,大勇不可摧。”沈冽说道。
“他什么都好,就是针对我师姐。”
沈冽没说话,看着墨色,陷入沉思。
“沈大哥,你说要不要给我师姐呢?”支离问。
沈冽皱眉,想说当然要给她,但又明白支离的顾虑。
虽说亲自下了龙渊,但沈冽此前压根不知柱中女童一事。
那龙渊下诡谲阴森,所见皆阴暗,所触如阴司。他们当时几波人同行,又分又合,过于密集的震撼之处和频频面临的机关险境,不可能也没有时间让他们将所遇之种种拿出来彼此交流。
“沈大哥,连你也拿不定主意吗?”支离说道,“我是不是让你为难了。”
沈冽抬眸看他,摇头:“并非为难,日后再遇此棘手而无人商议之事,仍可找我。”
“嗯!”支离一喜。
“将此信给阿梨吧,”沈冽递回去,“既与她有关,不论多恶多险,她终将要面对,不如有个提前警示,她好筹备。”
“那,我们先偷偷看?”支离超小声,“我们看完,也有个警示,好将师姐保护好。”
沈冽沉默了下,认真说道:“支离,阿梨会不喜欢的。”
“唉,”支离坐下,双手托腮,“我知道不能以为师姐好之名,去行冒犯师姐之事,可是,好担心嘛。”
“那,”沈冽也变得超小声,“不如你将信给她后,再问她信上内容。若她不说,你便赌气说以后自己先偷看……当然,不是要去真看,只是如此一说。”
支离倒吸一口气,脸上露出夸张笑容:“沈大哥,你也会玩路数!”
“……我没有。”沈冽辩解,自己都觉苍白无力。
“这也算是使坏啦,”支离嘿嘿奸笑,“咱们这样,算不算是算计师姐?”
见他越说越离谱,沈冽看向石桌上包袱:“这里边,还有何物?”
“是与师姐有关的一些信,”支离说道,“还有一些画,都是我师父和裴老宗主他们画的,沈大哥你随便翻翻。”
沈冽点头,拾起一封信来,是老者给支离的。
沈冽没有打开,看向那些画,第一幅就让他眉眼一凝。
所画乃千秋殿下的铁索巨柱与大铁链。
画工极妙,比例浑如天然,浓淡干湿处理娴熟,写实中添加氛围画意,视界辽阔大开。
第二幅,则是他和阿梨所见的长河水车机关。
“师父把千秋殿给填埋了,”支离说道,“那之前,裴老宗主和江掌务他们见着了这些,便画了下来。”
沈冽点头,每个人的画风不同,他几乎能很轻易区分出,哪几幅出自老者之手,又有哪几幅归于哪几个作者。
“茶馆中所提到的柱中女童,也在画里,”支离小声道,“但是我不敢看,从千秋殿出来后,我因她而频发噩梦,那阵子幸得师姐为我说故事,陪我入睡。”
“……”沈冽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再看回画里,沈冽的剑眉不自觉轻拧。
虽说面对阴森诡谲的千秋暗殿画像,脑中不该有旁的想法。但他仍不免因支离的话生出她为人说故事,安抚人睡觉的画面。
画面里该是个女童,他所想得只是她现在的少女清丽模样。
近来心神越发不宁,越近她一寸,越觉人间烟火就在跟前,午夜梦醒,连呼吸都是粗重。
敛了下思绪,沈冽继续看下去。
有些画像陌生,他未曾去到过。
有些画像,则能伴随记忆而鲜明。
到第八张时,沈冽修长的手指停住了,没再继续往下。
画里是一处暗室,两旁字画有的尚挂着,有的被撕扯落地,其内暗格所藏,乃泥塑头颅。
“这些头颅,当时吓我一跳,”支离说道,“这画是师父画的。”
“枯骨生花。”沈冽说道。
“沈大哥知道?师父也是这样说的。”
“我幼时无意看到一本书,乃我大哥母亲的,书上描述详细,还伴有画纸,那时我也被吓得做噩梦,其后大病一场。”
沈冽的声音很平静,支离却听得心颤:“竟能将你这样的人物吓得生病,那书上所描述,定很可怕。”
“我这样的人物。”沈冽淡淡一笑,没再多说,继续看画纸。
苏玉梅将书还给支离后,先回屋取钱,这才从后门离开。
才将门打开,便见一辆马车停下,夏昭衣包着装满信的小包袱自马车上下来。
见着苏玉梅,夏昭衣弯唇一笑:“苏姑娘。”
“阿梨姑娘,”苏玉梅也笑,“你回来的正好,我有一事正想和你说。”
“嗯?”夏昭衣好奇,“何事?”
苏玉梅看了看那边的车夫,低声道:“来,我们去一旁说。”
夏昭衣以为苏玉梅会说很重要的事,却只是支离要她买糖葫芦,带回来送给聂清凌。
见夏昭衣神情困惑,苏玉梅解释:“这几日下来,我看得出聂小娘子倾心于支离,支离则不,如若再买糖葫芦给她,怕是聂小娘子会多想。”
夏昭衣这才明白过来:“你是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苏玉梅淡笑。
“我一直在府外忙,未及你与聂小娘子接触得多,若是她真喜欢支离,那这糖葫芦,似乎是有些不妥。”
“是呀,我们明日就走,日后也不知会不会再回来,所以这少女情愫,终究镜花水月一场空。”
夏昭衣的目光落在远处百步外的聂府后院,想了想,她对苏玉梅说道:“你若不忙,便先在这稍等,我让史国新陪你同去,到时候令他扛一整根糖葫芦柱回来,府上人手一根。”
苏玉梅一喜:“是了,一则殊,当独秀,旦隐于众数,则无异。”
夏昭衣也笑:“我先回府。”
“嗯。”
苏玉梅便不急着走,在门口等史国新。
一辆马车这时从门前经过,悠悠然往隔壁聂府而去。
在后巷停下,车夫往地上方一张竹木矮凳,这才上前,将车帘掀起。
“公子,到了。”
苏玉梅看到一个身穿蓝色锦衣,白色玉带的年轻男子从马车上下来。
他的随从上前去拍聂府的门,他则回头朝她这边漫不经心地望来一眼。
毛子龙心情正烦,见苏玉梅在看他,他上下打量苏玉梅,因她洗得破旧的衣裳而目露不喜。
更不及,此人眼睛都未移,就这么直直看着他。
聂府的门这时开了。
开门的小厮一见他们,受惊不轻,忙要走。
随从快速上前一步,用手将门撑着。
苏玉梅遥遥看着他们,眉头轻皱起。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苏玉梅听不到,但见这模样,谈话过程并不愉快。
忽的,毛子龙伸手去揪门内小厮的领子,门内小厮挨了一拳,立即往里面跑,大门终于被“啪”一声,用力关上。
“混蛋!”随从叫道,“你给我们等着!”
这一声,苏玉梅听得清清楚楚。
毛子龙和随从回去马车,车夫将竹凳收了,调转马头回来。
经过千雪府后门,毛子龙说道:“停。”
车夫于是勒马。
他掀开车帘,目光朝停在门口等史国新的苏玉梅望来。
“下贱坯子,”毛子龙厌恶,“你看什么看?”
“我不下贱,”苏玉梅望着他,“你出口成脏,目中无人,你的品性才低劣。”
“别以为我不打女人!”毛子龙怒斥。
“你敢动我一下,我就去报官,徐城的官不受,我就去熙州府,熙州府的官不受,我就去河京。”
毛子龙身旁的随从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哈哈笑了起来。
“真是个疯妇,”毛子龙不想浪费时间,“仔细你的眼珠,下次别让我们碰见。”
说完垂下车帘。
瑞东阁。
遥遥听闻夏昭衣说话的声音,支离一惊,手忙脚乱去收拾桌上的画像和信。
夏昭衣和陈定善进到院落,便见支离抱着散乱的包袱,转身朝主卧快速奔去,一晃眼消失无踪。
“支少侠好匆忙啊。”陈定善说。
夏昭衣转头朝沈冽看去。
不说夏昭衣和陈定善,沈冽也被支离这番匆忙给弄愣。
顿了顿,他转身朝夏昭衣看去。
一阵清风拂来,扬起他白衣轻扬,夏昭衣触上他的黑眸,唇瓣轻轻动了下:“你,你们方才在干什么?”
“看信。”沈冽看着她道。
“那为何躲我?”
“是支离躲你,不是我。”
支离的脑袋在门内探出,见沈冽这样摘清自己,他皱起眉头:“沈大哥,不要再说啦。”
“支离,你为何躲我?”夏昭衣问。
支离的脑袋于是消失。
陈定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沈冽俊容微有几分不自在,轻咳一声,恢复面淡无波,看着夏昭衣道:“那些信,可有我寄给你的?”
“没有。”夏昭衣说道,不过,心里面那盼信的焦虑已不存在了。
“嗯。”沈冽点头,唇瓣忽而浮起一抹淡笑。
夏昭衣眼眸微微凝顿,一时恍惚。
烂漫暖软的三月天,凛冬刚散尽,当前一派春光,这样好的天光云影下,徐风温柔清爽,沈冽颠倒众生的一缕笑,让夏昭衣好像听到四面花开的声音。
她敛了下心绪,语声颇是平静:“我来找你们说说话。”
“与信有关?”
“还有客栈里的那人,我想问问他的事。”
“嗯。”沈冽应了声,看向台阶上的房门。
支离的脑袋不知何时,又悄咪咪出现在那。
见他和夏昭衣望来,支离沉了口气,抬脚走出。
府里有处小湖,虽只有三亩大,湖中心却建了一处四面临风的大水阁。
曾管家将这些帘幔以挂钩固定,府里为数不多的几个仆妇送来精致茶点,待人都走了,支离长长吐了一口气,这才不情不愿,自怀中拿出一封信来。
夏昭衣垂眸看着:“这是什么。”
“一个鸟人,用脚趾头写的。”支离道。
“……”
“他确实是个鸟人,”支离说道,看了沈冽一眼,沈冽回以肯定眼神,于是支离继续说下去,“他给师父写信,要师父杀了你,说师姐你是世之祸患。”
说着,支离又取出一封信来,在夏昭衣将信接去时,他把知道的一五一十,全部说出。
这封信是老者写给支离的,信上,老者把封文升原信内容全部写上。
在夏昭衣看信之时,支离再将四海茶馆后院对那邋遢的中年男子的审讯结果说出。
他不信此人的话,他觉得此人不是受人雇佣,而就是那位风清昂的“自己人”。
夏昭衣看着信上内容,若是说假死,那么在他们几人还没有出生的时候,这位封文升便假死了。
一个无端假死之人,忽然冒出,却写信给她师父,说她是祸害。
比起支离的大动肝火,夏昭衣则在琢磨原因。
此人,为何呢?
街上人来熙往,但多为田地产业奔走之人,路边叫卖的小贩反而不多。
苏玉梅寻了好一阵,终于打听到卖糖葫芦的小贩。
一整根糖葫芦柱上,少说有二十根,史国新用夏昭衣给的钱连柱子买下,便扛着跟在苏玉梅身旁。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在近紫风坊时,前边忽的响起一阵大叫,紧跟着一个女人大喊:“有死人!死了两个人!”
苏玉梅不好这种热闹,但四面八方的行人全往那边围去。
“好惨啊。”
“是两个呢!”
“这旁边就是官府,杀人的真狂妄。”
“我认得他们,这不是四海茶馆的伙计吗?”
“对,这是四海茶馆的伙计!”
……
史国新一顿,登时望回去,沉声对苏玉梅道:“苏姑娘,是四海茶馆。”
苏玉梅蒙了下:“阿梨姑娘来徐城的四海茶馆?”
“嗯。”
“那你快去看看!”
“这……我不能去,”史国新颔首,“二小姐要我保护你,我必须寸步不离跟在苏姑娘身边。”
苏玉梅看向前面,这一时半会儿,她也定挤不过去。
“那我们先回府吧。”苏玉梅道。
但不止前面,后面想看热闹得人也不少。
史国新在前开路,苏玉梅跟在后面。
史国新人高马大,手中糖葫芦也显眼,忽被一个小姑娘拉住,问糖葫芦多少钱一根。
“不卖。”史国新道。
苏玉梅看小姑娘可爱,踮起脚尖欲拔一根下来,史国新却将糖葫芦柱子往后面躲去。
“苏姑娘,二小姐并未同意。”史国新看着她。
苏玉梅一顿,失笑:“无碍的,阿梨姑娘不会不同意。”
“我只听二小姐的吩咐,二小姐只要我买糖葫芦回去,未亲口说给旁人。”
苏玉梅无奈,只好看向小姑娘。尴尬笑了下。
另一根糖葫芦却在此时递来。
小姑娘一喜,抬头朝来人看去,顿时眉眼大亮:“大哥哥,你好好看。”
季夏和抬手轻轻拍在她肩上:“走远点再吃,这里人多,到时候散场,你这么小胳膊小腿,容易被踩。”
“恩恩,谢谢大哥哥,谢谢大哥哥!”
季夏和收回视线,看向苏玉梅和史国新,弯唇一笑:“苏姑娘,可还认得我?”
苏玉梅看着他眉清目秀的周正五官,想起来了:“你是那位‘支爷’。”
“见过支爷。”史国新恭敬道。
季夏和身旁眼下只有戴豫,见着史国新拿着的糖葫芦,戴豫好奇:“你扛着这个糖葫芦作甚?”
“二小姐要我买的。”
“是阿梨呀,”戴豫哈哈一乐,“阿梨真可爱。”
苏玉梅在旁抿嘴笑。
“不过太扎眼了,我们一眼便看到了你们。”戴豫道。
“前面发生了命案,与四海茶馆有关,我这下正打算回府先说一声,二位将去何处?”苏玉梅道。
“四海茶馆?”戴豫一惊,忙朝前面看去,“这,我去看看!”
此前极星山回来,他被支离带去,并睡了一晚,跟里面的人早已认识。
“我也去!”季夏和说道,没走几步,他回头看向苏玉梅,“苏姑娘刚才问我将去何处,我们本是要去找阿梨姑娘的,我这就要走了,打算跟阿梨姑娘好好道个别。”
“……嗯。”苏玉梅不知说什么。
季夏和继续跟上戴豫。
苏玉梅和史国新离开人群出来,没几步,迎面而来官府的人。
人群堵塞,官府的人勃然大怒,开始推攘。
一个小男孩被推倒在地,哇哇大哭,后面跟来得一脚踩在他背上,苏玉梅见状,忙跑过去扶。
人往人来间,苏玉梅也被撞倒,怀里面几样小物什掉出。
她扶起小男孩后赶紧去捡,却被人一脚踩在手指上而过。
苏玉梅忍痛拾起东西,来不及拍掉上边的尘埃,先检查小男孩有没有受伤。
一个人的脚步蓦然一顿,朝她看去。
紧跟着,一把匕首悄然出鞘。
苏玉梅检查完小男孩,确认他没有受伤,准备将他抱起,带离人群。
那把出鞘的匕首就在这个时候猛然朝她刺去。
“贼人!”被人群挤来挤去的史国新怒然一声暴喝,来不及赶来的他一手糖葫芦柱先伸出去。
匕首稳稳扎入糖葫芦柱中。
快速跑来得好几个路人被绊倒。
行刺之人大惊,迅速拔出,顾不上再刺苏玉梅,朝旁人刺去。
“找死!”史国新又骂,快步追去。
倒霉路过的行人被一连刺伤好几个。
歹徒一路跑,一路乱挥刀。
人群中爆出一阵阵尖叫。
史国新并没有追去多远,在离苏玉梅十步左右时便停下回来。
苏玉梅脸色惨白地望着那名歹徒离开的方向。
充耳全是受伤者的痛叫声。
随着歹徒跑走,又有数人受伤,最惨的一人,被刺中了脸门。
最后,歹徒凭借混乱的人群和他手里的这把刀,很快消失在一条民巷中。
官府实在挤不下人,于是两个惨死的伙计的尸体,被白布随便一盖,抬回四海茶馆。
季夏和和戴豫跟随回来,衙门的人正在问李掌柜敲一笔“搬运费”。
李掌柜从得知消息到看到尸体,半响没能缓过来,浑浑噩噩给了足足五两银子,才将人打发走。
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将整个四海茶馆的门前院外围得水泄不通。
“上午才被扔鸡蛋,这会儿居然就死人了呢。”
“横死街头,多惨呐!”
“太可怜了,这两个伙计人很好的。”
“这年头,真是什么事情都能撞见。”
“对了,死得是哪两个啊?”
……
戴豫听的拳头梆硬,想出去打人,为了不给四海茶馆惹麻烦,只能忍。
李掌柜颤颤巍巍坐在尸体旁边,手脚发软无力。
“不对,”李掌柜忽然想到一个严肃的问题,“若是他们被杀了,那么那个脏汉岂不是跑了。”
几乎同一时间,支离也自石凳上起来:“他们竟然被杀了?那个脏汉被沈大哥踩断了手腕,还能反杀二人?!”
“可能是同伴。”沈冽说道。
“怪我,都怪我!”支离眼眶一红,“我不该如此心大,交由他们的,我该亲自送去的!师姐,我这便去茶馆看看!”
说完,支离掉头朝外面跑去。
夏昭衣看着他跑远,看回苏玉梅:“那个歹徒,无缘无故杀你?”
苏玉梅抿唇,顿了顿,她拿出几样东西放在石桌上。
“可能,是为了这些。”苏玉梅说道。
几样小物,都是木雕。
不过夏昭衣之前看苏家兄妹坐在一块儿讨论的时候,不经意听他们提过,知道这本是玉器。
他们没办法带走,故而仿制,做了个木雕出来。
具体是何物,出自哪里,有何用,夏昭衣从未细问。
现在,夏昭衣看着这些小木雕,头一次近看,苏家兄妹的微雕技术可能不够精湛,但是这几样小物的设计风格,颇有水准和艺术造诣。
夏昭衣抬手,打算拾来细细端详。
恰遇一只修长的手也来拾。
两只手一前一后,沈冽的手要快,夏昭衣直接差点覆在他手背上。
好在只是微微一个小动作。
夏昭衣极其镇定地收回手,极其镇定地看向沈冽。
沈冽也将手收回,极其镇定地道:“我觉得有几分熟悉。”
“你见过?”
“在回想。”
他重新去拾,小物不过他半个手指大小。
夏昭衣也拾来另一个,不过就近细看,她没有半点熟悉之感。
沈冽越看越觉得眼熟,小物在他手指上轻转,他的黑眸沿着纹络线条描摹,一条一条,转折起伏,所有线络拎出,铺平于纸上,顷刻鲜活。
“想起来了,”沈冽沉声道,“沈谙寄给我的那些信,其上纹洛若立起成此物件形状,便一模一样。”
夏昭衣转向苏玉梅:“苏姑娘,你的这些小物,你们在何处所见?”
“是一个玉器上的机关轴,”苏玉梅说道,“老师一位故人之徒邀我们去宁泗,并带我们去了几处地方。“
“西北?”沈冽说道。
“嗯,我们离开宁泗,经万善关回来,便在那碰上的阿梨姑娘。”
“冒昧问句,我能否知晓他带你去了哪几处?”夏昭衣道。
苏玉梅面露为难:“阿梨姑娘,我允诺过,不可说。”
“可是苏姑娘,”史国新出声,“且不说袭击你的歹人是否与四海茶馆那两个伙计被杀有关,便是他今日于街头行凶滥杀,他都该死。你的线索当非常重要。”
“别,”夏昭衣说道,“想要找到此人还有其他方法,还未到需要为难苏姑娘的地步。”
“是。”史国新垂头拱手。
这时詹宁,陈定善他们闻声而来。
苏恒跟在后面。
苏玉梅转头朝兄长看去,想了想,对夏昭衣道:“阿梨姑娘,我去找我哥商议。”
“嗯。”
小屋还放在石桌上。
一旁则是夏昭衣从四海茶馆带回来的信。
史国新声音很轻:“其实,苏姑娘被刺,不一定便与这些小物有关。”
沈冽将手中之物放回去,沉声道:“此物既涉及她的秘辛,她当不轻易告知我们。眼下她开口便觉得歹人袭击她与此物有关,可见这件事,是经她确认的。”
“嗯,苏姑娘是个严谨之人。”夏昭衣道。
“阿梨,”沈冽朝少女看去,“我先去出事的地方看看。”
“好。”夏昭衣点头。
沈冽起身时看向桌上这些信,顿了下,又道:“你事务繁多,此事便交给我,我会揪出那些人,你无需劳神伤脑,今日便在府上安心回信。”
夏昭衣心中一暖,莞尔:“嗯。”
见沈冽迈下水阁,夏昭衣想起什么,叫道:“沈冽。”
沈冽无声回头,一双黑眸乌黑明亮,看着她的眼睛。
惠风和畅,穿水阁而过,夏昭衣的白衣在水阁里缓缓飘动。
她看着沈冽皎洁玉润的俊容,笑道:“你还记得,你要请我吃汤圆吗?”
沈冽不禁也笑:“待你忙完,我来接你。”
“嗯。”
沈冽却不着急回身离开,白衣迎风,似碎雪飞扬,他又望了她一阵,唇边笑意越来越浓,这才离去。
四海茶馆被围得水泄不通,支离不好从正面进去,选择了屋顶这条路。
不过和他一起来得,还有李掌柜喊人去买来的棺材,几个挑担的走夫正将棺材抬入进来。
支离于是停在二楼窗口,悄然看着下边的动静,打算等抬棺材的人离开再下去。
由于是抬棺材,价格得加倍。
李掌柜付了钱,一个伙计将这几个脚夫送出去,而后关上大门。
支离这才下去。
便就在他中规中矩从楼梯上下去时,后院乍然混乱。
正开棺的一个伙计发出惊叫,赶忙往后面躲去。
棺材里面疾快跃出一个手执长剑之人,利刃直刺伙计面门。
好在戴豫就在一旁,迅速反应过来,抄起身旁长板凳便拍去。
伙计惊险逃过一劫,连滚带爬地朝李掌柜那处跑去:“掌柜的!”
另一个棺材的棺材盖便在这时被从里面用力推开。
但就在要推开之际,一个清脆少年之声从上面冰冷传来:“力气不小嘛,但加上我这百来斤,你待如何?”
棺中之人大惊,迅速抽出武器往棺材上刺去。
支离双手抄胸,高高站在棺材板上,棺中之人连刺数下,支离步伐灵活,迅速闪避。
棺中之人大怒,加大力气,棺材下的一张长板凳骤然一个滑铲,整个棺木倾倒。
支离足蹬棺盖,凌空跃起,待棺中之人爬出,支离一扬手,一枚暗器将此人的胳膊钉在了棺木上。
棺中之人发出一声闷吼,抬手去拔,岂料拔出暗器比打入进去时更同。
一排排倒钩,生生将他的皮肉带出来一串。
棺中之人仰首呼痛,眼泪不禁滚出。
他举起武器朝支离冲来。
却见已在十步外的少年抬手,手里又是枚相同暗器。
棺中爬出之人暴怒,抬手将掌中这枚伤了自己的暗器挥去。
看来恐吓无效。
支离眉目一冷,当即便也打去。
两枚暗器,相向而攻。
支离脚步一闪,轻易避开。
对方又是一声惨叫,摔回了棺木中去。
与此同时,戴豫那边也成功制服暗杀之人。
茶馆伙计和后院的厨子,还有洗碗的妇人寻来两大段粗壮的麻绳。
几人将这两人五花大绑,送入之前的杂房。
支离抬脚进去,于阴暗光线中怒目看着他们,寒声说道:“此次我不会再手软,我定要让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紫风坊刚一出事,官府的人便在第一时间将这里封禁。
但受伤得人太多了,封禁不了。
街上到处都是血,有几人受了很重的伤,但没钱去看病,寻了个角落缩着,瑟瑟发抖地看着这个世界。
一些屋主便不乐意了,血流成河可以洗,但人是万不能死在家门口的。
赶已赶不走,有几人甚至受伤过重,没了神智。
一些屋主一合计,打算将尸体搬远一点。
但紫风坊屋舍,皆是前屋连后舍,其他屋主顿然大怒,于是混乱里,又爆发不少争执。
一个上头的屋主这时大骂:“我就扔你们这了,我这就打死他,让他就死在这!”
他朝受了重伤的伤者冲去,抬脚朝他脸上踹。
后领蓦然被人一扯,他不高,却非常肥胖的身子,被人轻而易举往后面摔去。
众人忙朝骤然冒出来的蒙面男子看去。
日头下一袭白衣,晃得他们眼晕,反应过来后,胖子的同伴冲上去便揍他。
但没看清对方怎么出手,甚至觉得连对方的身子都没有逼近,他们就被踢了出去。
一片呼痛声响起,众人头昏眼花。
另一批人正去抬伤者尸体,手指才触到伤者的胳膊,他们也被摔走,眨眼顷刻,只剩白衣蒙面男子一人站着。
沈冽回身蹲下,迅速处理伤者的伤口。
不多时,沈冽途中花钱雇人去洛九客栈喊来得叶正卫东佑他们都到了。
沈冽将伤者交给他们,抬脚朝其他地方走去。
已有重伤者死亡,尸体同样被你推我,我推你。
附近邻里谁也不愿受这份晦气,扔在街上,又被附近的商户们咒骂。
最后,实在推不开的人就只能抬着尸体去衙门。
沈冽找到四海茶馆两个伙计被杀之处。
一地鲜血,墙上也有大量喷溅。
屋主正在清洗,附近的屋主正在烧高香,订购来得猪头都还来不及摆上香案。
一个屋主口中骂骂咧咧,去井边重新打水。
在他回来的路上,沈冽将他一扯,揪到右边角落。
屋主张口要叫,沈冽的匕首先架在他脖子上。
屋主抬头看着身高和气势都迫人的年轻男子,虽蒙着面,这双深邃眼眸可见其人容貌不凡。
“我问,你答,我没有耐心,”沈冽冷冷道,“你我无恩怨,答完我即刻放人。”
“好,好,小的说,小的什么都说!大侠饶命!”屋主颤声说道。
待卫东佑寻来,沈冽正收回匕首,放这屋主离去。
“少爷,如何了。”卫东佑忙道。
“我先去四海茶馆。”沈冽说道。
四海茶馆经刚才那番动静,又惹来大量目光。
沈冽跟支离一样,自屋顶下去,季夏和和戴豫一见到他,立即走来。
“少爷!”戴豫立即将刚才棺材中的刺杀一事说出。
沈冽面容冷峻,朝支离正在审讯的杂房走去。
二人不仅被五花大绑,更被支离吊上半空。
支离在一张老旧的八仙桌上打座,双眸闭着。
沈冽于是没有推门进去。
季夏和跟在他一旁,道:“我在那和苏姑娘遇见,才离开不多久,她那边便出事了,现在苏姑娘可回去了?”
“嗯。”沈冽说道。
“那,她可有受伤?”
“无。”
“那便好。”季夏和松了口气。
“少爷,这些人是冲着阿梨来的吗?”戴豫不安地问。
“暂不知具体,无法回答。”
沈冽说着,迈下台阶,黑眸若有所思地看着还在地上,没有被扶起来的棺盖。
棺盖上布满刀痕,该是很大的力气或是很锋利的兵器,才能将它变成这样。
沈冽眉目越发凝重,有一点,他想不通。
若说冲着她,可这些人不会不知她的身手。
这种种举止,包括荒唐的扔个鸡蛋,于她其实都无关痛痒。
甚至,不如直接去找官府,直说阿梨就在四海茶馆。
这里是李乾,是熙州,是徐城。
阿梨两个字,足以让周围周省的所有大军自八方奔来。让朝堂之上,无一安寝之人,让李据噩梦连连。
但是,对方选择扔鸡蛋,选择潜藏棺木中,混入进来暗杀。
尤其是这棺木中的暗杀之人,是铁了心要将李掌柜或店里所有人杀掉,把他们也变成地上所躺着的盖着白布的尸体。
以及扔鸡蛋的那个邋遢之人,他身上是带着暗器的。
“不对,”沈冽沉声说道,“不是冲着她,是冲着四海茶馆。”
李掌柜回过头来,双眼茫然:“沈少侠,你说,这帮贼人是冲着我?”
“扔鸡蛋者,没料到支离在这,我在这。棺中暗杀之人,没料到戴豫在这,支离回来。”
“可,为何?”
季夏和也道:“沈兄,不是据说,有一封专门写给阿梨姑娘的信吗?”
“或是,为了离间。”沈冽说道。
此人暂不知是不是封文升,但是封文升一封信,诛心之信,想直接分裂她师父和她。
今日种种,或也是为了分裂。
以及,熙州可能有此人的地盘,所以不宜大军出动,挨家挨户去搜索。
他不是不想暴露她,而是不想暴露他自己。
想了想,沈冽朝戴豫走去,在他耳边轻声说话。
戴豫眉目严肃,点着头:“好。”
说完,沈冽抬脚离开,跟来时一样,从屋顶消失。
季夏和好奇,忙问:“沈兄说了何事?”
戴豫看他一眼,只沉声道:“少爷怒了。”
而后他抬脚,也准备离开。
走没几步,回头看着季夏和:“你在这里和支离一起,哪里也别去,稍后先去千雪府。”
说完,戴豫也快步走了。
申时。
圣旨内容被曾管家从府外带回来,以宣纸呈现在夏昭衣跟前。
夏昭衣看完,淡淡说道:“不出意外。”
“家主,那你明日,可还要走?”
“行程不改。”
曾管家点头,想留她多住时日,又不好多嘴。
夏昭衣继续写信。
信纸在镇纸下一张张压着,待晾干,李满从旁装入信封。
回完所有来信,夏昭衣再度提笔铺纸,想了想,在信纸开头落墨:“封文升。”
天光渐黑,满城动荡,夏昭衣终于搁笔。
离开水阁,詹宁忍不住道:“二小姐,是要出府去吃汤圆吗?”
“……”
夏昭衣想了下,道:“是,也不是。”
遇上了就去吃,但目的是为看看四海茶馆和街道如何了。
“二小姐,”詹宁打量她一袭白衣,“不若,换件衣服再走。”
白日已够眯眼,入夜这一袭白衣,实在拉风夺目。
夏昭衣一笑,顷刻明白他的意思:“我岂会怕。”
见詹宁皱眉,夏昭衣补充:“来这李乾,为得就是跋扈,不招摇过市,已是我克制收敛。”
她转过身去,脚步轻盈:“之前极星山受伤,乃临时突发,如今我一身暗器,无需担忧。”
甚至四海茶馆那些人,她是巴不得对方能立马来寻她,而不是在背后躲躲藏藏。
自后门离开,一辆马车缓缓而来。
车夫多瞧了她一眼,车厢车帘在同时被掀。
毛子龙往外看来,恰看到夏昭衣下台阶准备离开,愣了一愣,忽道:“这位姑娘!”
夏昭衣回过头去。
马车停下,毛子龙从车上下来,上下打量夏昭衣,面露微笑,拱手说道:“这位姑娘,今日正午遇见一女子,在此对我出言不逊,不知是否为姑娘府上的仆妇?”
“如何出言不逊?”夏昭衣道。
毛子龙抬手形容了下个子:“她上身着浅褐色棉袄,下裙灰褐,系着褪色的腰带。”
“如何出言不逊?”夏昭衣还是这样说道。
毛子龙顿了下,看着她:“姑娘,她是否你府上之人?”
“你动她了?”夏昭衣反问。
“倒是没有。”
“那你,惹她了?”
毛子龙被对方这个态度弄得一阵恼,对她容貌的好感顿然尽失。
“是她惹我,”毛子龙淡淡道,“姑娘,你到底认不认识她?若是认识,烦请姑娘管教好自己的下人,若是不认识,那便当我没说。”
夏昭衣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嘿!”随从自马车上下来,怒目看着少女秀丽背影,“这什么人啊,这府上之人,怎么皆怪里怪气!”
毛子龙冷哼一声,回去马车:“走,去聂府。”
夏昭衣自后巷抄近路,打算先去紫风坊。
在路口尽头,却见一抹身影快速自远处高空掠来,步步踩在飞檐瓦楞上,速度飞快。
眼见他停也不停,夏昭衣鸣指扬哨。
支离脚步一顿,随即朝她看来,大口喘着气,大汗淋漓。
夏昭衣见到他衣衫上的血,眉心一皱。
“师姐,”支离喃喃,瞬息落至夏昭衣跟前,眼眶通红,“师姐!”
“你的衣服这是?”
“出事了师姐,四海茶馆忽然冲入一群人马,李掌柜当场被杀了,戴豫大哥为掩护我,也,也……”
支离哭着,将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告诉她,从棺材里面冲出来的杀手开始。
他本在屋里审讯他们,结果一群身手相当厉害的人忽然冲入进来,等他听到动静赶去,外面却已大乱。
夏昭衣大感突然,语声仍平静:“何时的事?”
“两炷香那么久了,我打不过他们,便想着先回来报信喊人!”
“那你身上这些血……”
“是李掌柜和戴大哥的,呜呜,季公子我让他先躲起来了,且还不知有没有危险呢!”支离掩面哭了起来。
“可你身上的,不是人血啊。”夏昭衣说道。
支离一顿,睁着泪眼看她。
夏昭衣抬手拾起他的衣衫:“你瞧这血,可有变成暗红?”
支离眨巴眼睛,垂头打量。
“可,可是……”支离说道。
“细嗅,腥味也不重,”夏昭衣说道,“这不是人血。”
支离鼻涕眼泪还没干,双目已经傻了。
“你先去换衣裳,我去看看仔细,”夏昭衣道,“别难过,应该不会出事。”
“师姐,真的不会出事吗?”
夏昭衣淡笑,拍了下他的肩膀:“去吧。”
“嗯……”支离点头,一时不知是继续哭,还是笑。
看着师姐身影离开,支离半响没能反应过来。
但这个血,好像真的不是人血。
夏昭衣加快脚步,到一堵墙后,她双手在墙体上一撑,凭借腰肢和下身的力量,后翻一跃,轻盈柔软地落在了高墙之上。
万金长街离四海茶馆的十六道坊隔着整三条长街,少说千户民宅。
夏昭衣不讲道理地于屋顶直行,免去了弯弯绕绕的民巷小路。
八面皆是民宅灯火和长街灯柱,高空俯瞰,颇是壮观。
夏昭衣速度飞快,快近四海茶馆时,一支弩箭骤然射来,本就劲烈的高空风声中骤然来这么一下,常人当猝不及防,她却身手敏捷地侧身一让,弩箭自她身旁两步掠过。
很快,对方又搭起一箭射来。
夏昭衣再度避让,同手扬手,一支弩箭自她臂弩中射出,朝射箭之人所在的三楼窗台奔雷直驱。
对方的箭矢偏离。
她的弩箭“砰”一声,将对方肩胛射穿。
夏昭衣快速朝那民户跑去。
其他地方又射来弩箭,皆被她灵巧避开。
受伤之人忍着伤口剧痛,快速去往楼梯,少女已破窗而入,手中一条银鞭先到,缠着他的脖颈往后扯来。
民户楼下听闻楼上动静,一个妇人掌灯,在楼下颤声叫道:“谁,谁在楼上。”
“想活命便不要上来。”少女声音自黑暗里传来,冰凌般脆冷。
妇人吓得面色苍白,迅速去找丈夫。
小油球灯从夏昭衣指尖落下,她一脚踩着射箭手,借着微光冷冷打量他。
男人咬牙怒目,忽然暴起,似要做最后一搏。
夏昭衣没有拦他,而是往后面避去。
一支弩箭恰好在这时自窗外射来。
才爬起举刀的男人被自己同伴的弩箭横穿喉咙,几口鲜血狂涌,倒地死去。
夏昭衣从另外一个窗口离开,攀着屋檐,再度以腰肢力量倒翻上屋顶。
她没有恋战去追寻那些射箭手,快步朝四海茶馆而去。
四海茶馆空无一人。
李掌柜不在,伙计不在,院子里面一片狼藉,后院只亮着一盏灯柱,连廊灯都没有点。
下午送来得两副棺材,一副倾倒在地,棺盖几乎粉碎,另一副棺身完好摆在几张长板凳上,棺盖摔地,内朝上。
地上到处都是血,有些确认是人血无误。
夏昭衣缓步走着,细观四周。
一张白纸钉在安放好的棺材的另一边。
夏昭衣摘下来,上面写着三个字:“自找的。”
看似寻衅,夏昭衣紧绷的娇容却变得柔缓,这是戴豫的字迹。
几乎同一时刻,城东柳松道近江的一户大院,院中最后一个大汉被戴豫一脚踹在腿腹上,跪倒在地。
满院跪着一十一人,地上另有十六具尸体。
跪在最右边的二人,是被支离吊起来绑了一下午的棺中杀手。
他们睁眼望着满地惨状,苍白面色良久没有恢复血气。
卫东佑领着三人在屋中搜索回来,扔下大量箭矢和兵器:“少爷,他们完全有备而来。”
两个棺中杀手听到卫东佑的声音,厌恶至极的目光朝他瞪去。
便是卫东佑带着人冲入四海客栈,“杀”了李掌柜,“杀”了那些伙计,再把戴豫也一刀“杀”了。
两个棺中杀手被慌乱救出,对方让他们先逃。
由于没有见过卫东佑,他们特意留了心眼,没有立即回来这里,而是先寻一个医馆,再去其他几处逗留,再一路换衣服,藏行踪,但到底还是被这伙人跟到了这。
沈冽慢慢擦着剑上的血,看了那些兵器一眼,再看向跪在地上的十一个男人。
十一个男人的注意都在沈冽身上,院中灯火不明,他白衣半明半暗,而俊容恰无声无息地被树荫所笼罩,微光里,一双黑眸寒冰彻骨。
男人们被他漫不经心的气度所震慑。
此人太过年轻,正因这么年轻,却有此等不急不躁不刻意的好整以暇,无法去想他究竟直接或者间接杀了多少人。
沈冽没说话,丝绸缎布擦拭过锋利剑身,摩擦出的清冽细响,似在刺激着他们每一个人的神经。待细细看过每一个人的眉眼,沈冽才终于开口,慢声道:“没有那个扔鸡蛋的男人。”
戴豫看向离自己最近的男人:“今日在紫风坊杀人者是谁,被救走的邋遢男人又去了何处。”
男人汗流浃背,不敢说话。
戴豫往后面看去一眼。
站在男人后面的暗卫登时上前,一团布塞入男人嘴中。
戴豫手起刀落,男人的手指飞扬。
剧烈的疼痛让男人仰首大呼,但是嘴巴里面被塞着一团布,满口唾沫和倒灌的鼻涕,差点将他呛得窒息。
“撤了。”戴豫说道。
暗卫一把扯出男人口中的布。
“今日在紫风坊杀人者是谁,被救走的邋遢男人又去了何处?”戴豫重复问。
男人捂着血流不止的断指处,大口喘着粗气,周身瑟瑟发抖。
于是暗卫再度上前,就在一团布再度要塞入男人口中时,男人叫道:“我说!我说!”
他朝地上叩拜,指向另外一个脸色早已青黄的男人:“是七黑子带人去的!”
戴豫的目光于是转向被称作“七黑子”的男人。
七黑子喘了几口气,忽然起身,袖中匕首抽出,要作最后一搏。
离他最近的叶正扬刀一挑,他手里的兵器应声落地,连带着半截食指也飞了出去。
七黑子的眼泪刹那涌出,在地上痛得死去活来。
“那个邋遢男人,眼下身在何处?”戴豫问所有人,“谁最先回答,饶谁不死。”
许多人互望,也有人始终低垂着头,暗作挣扎。
七黑子在地上“哈哈”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叶正问。
“我们派了十个射箭手出去,”七黑子看着他,虚弱道,“他们刚才肯定回来过,远远见到你们在院中,他们绝对已先撤走了。你们再问也没用,他们会去把蛋叔带走。”
“蛋叔,”叶正说道,“你们就叫他这个?”
“为何针对阿梨?”沈冽终于开口。
七黑子顶着一头的虚汗冷笑:“她该死。”
“为何该死?”沈冽问。
“便是该死!还有你,”七黑子看着他,“你便是沈冽?”
“是我。”
“你也该死,跟这欺世盗名的乔家余孽在一起,你不会有好结果,你真以为她姓夏?哈哈哈……”
“小命在我们手里,你还要猖狂!”戴豫喝道,“一刀一刀剐了你,让你凌迟受死,你怕是不怕?”
七黑子咬牙:“谁会去怕!待我死后,我将往生,待我往生,我将长寿不死,你杀便杀,我待何惧!”
“你!”
七黑子骤然爬起,去夺叶正的刀,要往自己的胸口去撞。
叶正一脚踹他脸上,七黑子重重撞地,脑袋一阵发懵。
“那便让你半死不活,”沈冽淡淡道,睥睨着他,“将你锁在枯井中,余生皆在里面度过,你觉得如何。”
“我杀了你!”七黑子叫道,自地上爬起。
“按照我说得做。”沈冽看向叶正。
“是!”叶正抬手揪起七黑子,招来另外几个暗卫帮忙。
沈冽转向戴豫:“问出蛋叔在何处,此剩余十人只能活三人,剩余一把火,全烧了吧。”
“是。”
沈冽收剑入鞘,转身离开。
几个衙卫快步从外面进来。
“世子,有人报案,说他家楼上发现一具尸首,手里拿着弓弩,死因却是被他自己箭壶中的弩箭所射穿脖颈。”一个衙卫说道。
孟笑川自刑典文册中抬头:“家在何处。”
“十六道坊,便是死了两个伙计的四海茶馆附近。”
“大人!”又一个衙卫自外大步跑来,“大人,世子,又有弓箭手的尸体被发现,在一座青楼阁楼上。”
“如此,便是两具尸体,”孟笑川看向徐县令,“钱日安人在何处?”
“禀世子,钱九公子在丁县尉府上。”徐保德忙道。
“让他带人去看,”孟笑川说道,“便当是给他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是,小官这便差人去请。”
在徐保德吩咐人手之时,又有二人来报官。
其中一人胆大,和家里的兄弟们直接将尸体抬来了。
孟笑川令仵作前来,同时起身,前去前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