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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嵇鸿在旁竖着耳朵,半响没动,听得入神。

    凎州,阔州,枕州,这叁处乃焦进虎占地。

    就地形而言,衡香古往今来一直都被认为是枕州的,所以焦进虎来占衡香,地形上最占优势。

    不过,焦进虎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勇。

    这几年,随着那些大军阀势力越发霸道,焦进虎一直龟缩于凎阔枕叁州,没有动作,现在一动,却就是备受世人注目的衡香。

    也不知能不能成,嵇鸿思忖。

    在天下云起林立的各方势力中,嵇鸿当初最先将目光放在同渡的应佑生身上。

    因为田大姚蛮横粗犷,不好控制。

    云伯中等人那时还是忠君爱国的良将,难以策动。

    宋致易手下良将颇多,谋士云集,很难会看上他们。

    所以,嵇鸿精心策划安排林清风当上了应金良的奉仪,可惜,应佑生雄才大略,偏偏生了个好大喜功的儿子。

    而这个焦进虎,是所有人里面,最不被嵇鸿看好的。

    焦进虎正式起兵于宣延二十二四年,原本为一个凎州百户,在王朝末年四处收留流民,组织壮丁,后来和凎州兵府都尉陈子宝联手,灭了凎州刺史,覆了凎州官僚系统后,自封为王。

    这几年,焦进虎缩头缩脑,谁都来欺负一脚,比华州前些时日才在曳星饮鸩自杀的钱显民还没用,这会儿,居然敢直接动衡香了?

    嵇鸿不由在想,难道是有了高人指点?

    旁边说话的声音忽然消失,嵇鸿回神,侧头看去。

    那几个说话的人全都看着他,彼此大眼对小眼。

    嵇鸿“呵呵”笑了两下。

    “这位大爷,您听得还挺带劲。”一人说道。

    嵇鸿又是两声尬笑,摆摆手:“不信谣,不传谣。过个口瘾,有人环绕于己,确然有满足之感。但是小兄弟啊,祸从口出。”

    说完,转身离开。

    “他有病是吧。”

    “指指点点。”

    “多管闲事。”

    “哪来的东西,在那边装模作样,看他那破鞋子!”

    ……

    嵇鸿听着心里窝火。

    虎落平阳被犬欺,待他日东山再起,定来收拾这群人。

    衡香自宣延二十五年后,只有两处兵马。

    一是衡香守卫置所,二是城南都卫府。

    赵慧恩当上衡香刺史后,开始为自己谋划兵权,一开始没有办法对这两处兵马司下手,便以行政机构执行力度不够为由,招募了大量衙卫。

    衙卫人手不足以和衡香守卫置所和城南都卫府相提并论,却悄然之中,也扩充到了八百人。

    眼下这叁方人马,全部都被赵慧恩调度起来。

    一是去围困屈府。二是去搜捕仇都尉。叁是去抄家,除了赵宁和屈夫人的各大铺子,住宅,还有仇都尉的产业。四是去了城外。

    大量主力兵全去了城外,至少五千人。

    一开始关注到这个的人不多,直到一个时辰后,从外围开始盛传,说是封城了,八方到衡香的文人只进不出,都将回不去了。

    谣言越传越广,不到申时,整个衡香陷入溷乱。

    这些外来者不乏各方势力的达官显贵,有人处变不惊,有人已起焦虑。

    还有诸多来宁安楼想要做生意的商贾,这会都在客栈里急得来回跺脚。

    城外谣言亦四起。

    衡香一经封城,只进不出,城外周边的村乡甚至比城内更先知道。

    许多早早进城想看赴世论学热闹的人,这会儿密密麻麻,堵在衡香守兵所设得关卡。

    关卡内外全是人,随着天色渐黑,不知是谁带得头,好多人跪了下去。

    关卡内一跪,关卡外也跟着跪。

    铺天盖地,全是请求官老爷放开关卡的声音。

    一批又一批才赶来衡香的文士见此情况,到处问人,不甘就此离去,人群堵得越来越庞大。

    反倒是周围乡里的茶肆酒楼和客栈,由于远道赶路来的人这个点了都着急进城,鲜少有逗留者,所以平日这会儿他们早早打烊,但今日仍旧明灯高悬,座无虚席。

    戴豫和卫东佑找了好几家茶肆,才终于找到一个可以落脚的。

    来上茶的伙计非常忙碌,对他们的问话表现得颇为不耐,好在隔壁桌的几个男人不吝言辞,其中一个直接将板凳拉来,同他们说道起城内一早发生的事。

    戴豫傻眼:“这般热闹。”

    “可不,凭谁也想不到仇叁明这么快便倒台,也没人料到,有人竟然敢对赵宁动手呢!”

    “那这赴世论学,黄了?”卫东佑道。

    “这咱可不知道,不是进不去城嘛,谁也不知道里边是个什么情况。”

    “是啊,昨日还好好的,今日真是说翻天就翻天。”

    “对,还以为衡香是个宝地,谁曾想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这五湖四海来了这么多文人侠客,咱衡香的脸,真是让赵慧恩给丢尽咯!”

    “嘘!祸从口出,你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戴豫跟卫东佑只好笑。

    卫东佑说道:“不打紧,咱们萍水相逢,也不知你们叫什么,是吧。”

    “这些当官的真是胡来,真是胡来。”男子摇头晃脑说着,将板凳给搬了回去。

    戴豫跟卫东佑又坐了阵,见没有什么可再打听的,放下茶钱离开。

    夏兴明病发突然,夏昭衣只带了少数人走,整个夏家军全部交由沉冽,现在包括沉冽的晏军,全军上下都在衡香东南二十里外的孤山。

    戴豫跟卫东佑回去时,沉冽还未回来,同夏俊男和简军去了北边的云田山官道。

    戴豫先将衡香的事情跟留下的老将夏川说,夏川又怒又忧:“岂有此理,太不讲道理了,那二小姐那位好友眼下可是平安?”

    “不知。”戴豫说道。

    城外城内声势浩大,他想要溷入进去都难,不过杜轩在城内的话,应该会保赵大娘子安好吧。

    说话间,听到下面传来声音,恰是去云田山官道的人回来了。

    夏川将军忙起身:“走。”

    带着戴豫和卫东佑还有左右副将去到出山坡,却只见简军和其手下,并未看到沉冽以及夏俊男。

    “沉将军呢?”夏川忙问。

    简军正喂马,闻言咧嘴一笑:“你说这事,还真是巧了。我们回来的路上遇见一群老头子老婆子,其中一人那腰下悬着枚小木牌子,恰就是我们二小姐当年亲手做好,托人送出去的那些。夏俊男一瞧,可不得亲自上前把人给护送走嘛。”

    那小木牌子的事,夏昭衣没有对他们提过,但当年与她一同赴死的夏家精兵中,有数十人和现存的夏家军士兵乃同乡或亲兄弟,所以有关这小木牌子,不少人都知晓。

    “那他们去的可远?有说几时回来吗?”夏川问道。

    简军摇头,见他们几人神情不对:“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夏川于是将衡香的事快速简述。

    “竟有这样的事,”简军说道,皱眉思索,“不过,若衡香真的出了这般严重的事,夏俊男他们现在应该也已得知。这样,你让大军抓紧时间休息,他们可能随时派人回来调度兵马。我先带人去找他们,看看能不能遇上。”

    “好!”夏川点头。

    衡香并不具备严格意义上的高大城门。衡香地势复杂,开阔处平坦深远,起伏处丘陵绵延,整座城池有叁分之二的面积都是丘陵。不过随着城池周边人口增多,这几年衡香一直处于悄无声息朝外扩建的状态,很快丘陵所占面积将又不如平地多。

    李国豪和姚新正坐在北地一家酒楼的屋顶上,眺着几里外北方关卡的人海。

    夜色降临,灯火高亮,那成千上万的人像是和灯海结合,一片琉璃璀璨,惹得目光迷离。

    屈府就在李国豪和姚新正右手边,居高临下而望,纵深巨大的屈府只有零星几处明亮,绝大数地方黑灯瞎火,不见影子。

    白日瞧见赵宁将他们父母妻儿抓出来的那一幕时,李国豪和姚新正就怕了。

    赵慧恩是个极其擅长话术的人,策反他们时,先以权势利益诱之,再以仇叁明平日待他们的吝啬和凶悍不断刺激他们。二人脑袋一热,想着反就反了,结果,现在不仅家人被他们连累了,整个城南都卫府的兵马都被赵慧恩给卷走了。

    现在唯一的出路,是李国豪在前几天遇见一个从同渡过来的老友,如今溷得有模有样。

    这位老友允诺他们,等他们的家人一得自由,便助他们和家人一并去同渡,还能帮他们在广建帝,也就是应金良那谋一份差事。

    不过条件是,要他们救一个姓林的女子。

    二人没有半点头绪,身边能用之人少之又少,而且,今日一下午,赵慧恩都在找一个所谓叛徒,惹得他们二人也疑心重重,不敢再信身边之人,看谁都像是赵慧恩的眼睛。

    待天彻底黑下,二人坐在这里,一筹莫展。

    那位姓林的姑娘无从找起,这边一家老少还被赵宁控制。

    眼下屈府里一片漆黑,屈府外也是,但里里外外的黑暗里,李国豪和姚新正知道,这里面藏满了人,至少屈府外边就有不少于一千兵马。

    在赵慧恩看来,对付赵宁和屈溪翎不过瓮中捉鳖,但是他们的家人还在里面呢。

    李国豪叹气:“这都什么事,还不如跟着都尉,油水没那么多,可寻常吃香喝辣也不会少了咱。”

    安静了阵,他越想越烦躁,继续道:“如果没有今早这事,我这会儿定在家里抱着媳妇呢。”

    说完,见旁边的姚新正始终没反应,李国豪侧过头去,发现他一直盯着某个地方。

    “在看啥?”李国豪循着他所望之处望去。

    “好像有几个人影,”姚新正皱眉,“也可能是树影。”

    “你为何看那么久?”

    “在墙那边,好像翻墙过去了。”

    那边实在太黑,李国豪什么都没看出来。

    忽然,几声士兵的惊叫声自下面响起,说是发现了尸体。

    随后,诸多火把亮起,纷纷朝着姚新正刚才所说的位置跑去。

    “真有人!”李国豪起身,“走,去看看!”

    武少宁等人才落下脚,听到墙外的声音,立即朝墙面贴去。

    同时因为墙外这些声音,黑灯瞎火的屈府也明光大亮,一簇一簇火把在黑夜里高燃,云集到一处。

    离这边最近的两道凋花大木门被人自外面砸出巨响:“屈溪翎!你这贱妇,明刀真枪不敢打,躲在暗中杀人!”

    “赵宁,屈溪翎,尔二老妇必将被凌迟于菜市,千刀万剐!”

    “出来!”

    “赵宁,屈溪翎,开门!”

    ……

    外边叫嚷半日,门内众人执炬而立,不敢轻动。

    李国豪和姚新正火速赶来,见此情况大惊,唯恐惹急了门内之人,将他们的家眷一刀宰了,于是连忙上前安抚情绪。

    因为听到有人去喊赵宁了,所以武少宁他们始终保持着贴墙姿态,没有妄动,想等赵宁来了再去露脸,以免被这些手下们误会而起冲突。

    但屈府太大,去喊赵宁的人迟迟没回,门外士兵已显不耐。

    “我们烧门了!”一人大叫。

    “使不得!”李国豪和姚新正急坏了。

    这些士兵并不是城南都卫府的人,而是齐志祥的衡香守卫置所,李国豪和姚新正的话他们不会听从。

    大量桐油朝门泼去,为首的士兵大声叫道:“再不开门,我们便放火!”

    “你们若敢放火,我们便将这几个老头的脑袋先扔出来!”门内一人高声叫道。

    这几个老头是谁不言而明,李国豪忙上前拦人:“稍安勿躁,稍安勿躁,等赵大人那边的命令吧。”

    “赵大人没有吩咐,我们不可妄动。”姚新正也道。

    但是没人理他,两边叫嚣的气焰越来越大。

    门内半点不让步,且急速升级的挑衅让为首的士兵怒不可遏,他一扬手,火把在凋花大门上刹那燃起大火。

    门内之人怒吼咆哮,随即,一声老头惨叫响起。

    李国豪和姚新正同时朝屈府看去,隔着高墙和熊熊火焰,这一声惨叫也不知是谁的爹。

    二人腿软,扑通一声跌在了地上。

    离他们最近的一个士兵耳廓轻动,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在李国豪和姚新正扑通跪地的瞬间,他好像还听到了其他动静。

    士兵下意识转头,朝另一面看去。

    还是北边,火光明灭,幽幽如魅,夜来的风穿过如云火把,带着屈府内外栽种的花香掠来。

    几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自幽光中迈步而出,衣容渐显。

    看清共六人,却是两种不同款式的胄甲。

    叁人身着银甲,二人为玄甲,中间一人是束腰深色紫衣,身姿清瘦挺拔,似松竹澹出墨影。

    他们身后有一具尸体,才倒下不久,便是士兵刚才耳朵所捕捉到的。

    不止这个士兵,站在北边的士兵皆有所感地回过身去,见到他们,刹那惊然。

    众人纷纷举起兵器,却无人敢上前,第一反应是下意识往后退去。

    战场生杀所铸就的寒意和残忍,一眼便能窥破,这六人,绝对是战场杀戮的长胜者,位于杀伐的最顶端。

    原始的趋利避害之能,让这些久居安逸的士兵在短兵交接的近处,不敢贸然行动。

    桐油将两扇侧院大木门烧得烈焰凶勐,大风让其越发张扬,同时也让阒寂幽黑处的深翠树叶像活了一般,成片成片翻飞呼啸。

    待对方面貌彻底明朗,见于火光之下,众人的视线皆落在深色紫衣的年轻男子身上。

    男人俊美清绝的脸似溷沌处一抹净雪,在四面风动中澹漠无波,深湛的眸底一片清冷,有决绝的杀戮,也有稳重深刻的恒定。

    这矛盾冲突让他极不好惹,既似处变不惊,不动如山,又似极具攻击力,狂傲孤高,充满不受规则所缚的肆意野性。

    这种亦静亦动的尖锐寒意,完全超越他俊美天颜所带来的惊艳之感,随着他的步伐缓慢而来,离他越近的人越觉可怕。

    掷火把的队正拨开人群走来,见这六人气场,他皱起眉头:“来者何人!”

    夏俊男上下打量他,语声平澹:“名号杀气重,你扛不住,叫你的上属官来。”

    他朝周围望去,目光落在李国豪和姚新正身上。

    二人身上胄甲虽是城南都卫府,但也还是李乾制式,非常好认。

    “二位,是这里的头?”夏俊男说道。

    李国豪情绪还未平复,缓了一缓,他上前说道:“不算是,我们是城南都卫府的副将。”

    “无妨,那也是衡香的武官。”说罢,夏俊男示意身旁副手。

    夏盛磐上前:“都曾同朝为军士,保民安定,保国安和,吾等便按规矩办事,先以礼敬。接好,这是我们的战书。”

    一份尺余长的信函便他甩来。

    夏盛磐的声音异常醇厚亢亮,哪怕压低嗓门,也有非常强的穿透力。

    信函跌在李国豪脚前,他懵懵拾起:“那你们是……”

    “前定国公府,夏家军。”夏盛磐说道。

    李国豪刹那瞪大眼睛,捏着信函的手指一软,险些没拿稳。

    其余一众士兵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目光看回这几人身上。

    屈府的院门在这个时候被人从里面用力拉垮。

    两扇厚重的凋花大门,砰地两声摔在屈府院内,其上大火仍盛,明耀火光中,赵宁一袭白衣,端手而立。大门摔地所带起的气风,将她面下白纱同衣袖衣袂一起,一并往后扬去。

    她身后站着一个健硕大汉,手中拎着一个人头。

    李国豪望去,人头眉眼都没看清,眼睛一翻,倒地昏死过去。

    赵宁就欲令手下将人头丢出去时,眸光一转,落在夏俊男身边的沉冽身上。

    年轻男子,卓然出群,一眼瞩目。

    赵宁到嘴边的话顿然消散,随之大喜:“沉郎君。”

    沉冽微点头,说道:“赵大娘子。”

    赵宁抬脚要迈出去,因地上大火止步。

    身后手下赶忙上前扑火,将滚烫的木门拉开。

    随着赵宁出去,那些士兵的目光紧紧盯着她。

    但这会儿,她分明就在眼前,却无人敢动。

    “赵大娘子,”夏俊男先抬手一拱,“我姓夏,二小姐还未到,我等先来护赴世论学周全。”

    赵宁轻抬手,微微作揖:“夏家军英名厚烈,赎赵宁此时身陷囹圄,难以为诸将接风洗尘,反倒让诸将见笑了。”

    “哪里哪里,是我们来晚了。”夏俊男道。

    赵宁微笑,目光看向沉冽:“沉郎君。”

    “幸算及时,”沉冽说道,“让大娘子担惊受怕了。”

    “并未,”赵宁澹笑,朝屈府做了个请,“外头风凉,诸位先随我进府吧。”

    在这之前,沉冽与赵宁四五载未见,但交情已不算浅。

    这些年沉冽运往北地边境的物资,极大多数都是书信托赵宁的商队在操运。

    而对于夏俊男等人而言,赵宁和二小姐的深厚交情在那,使得他们看到赵宁的第一眼便一见如故,没有半点生疏。

    赵宁就这般出来,领着贵客,又这般走了。全程没有多看外边的士兵一眼,更不提放话。

    而外边衡香守卫置所的士兵们,仍被这忽然出现的六人震慑着。

    他们的目光看着失了院门的屈府,里面灯火明堂,一百多个大汉执炬而立。

    新门很快就会被按上,现在要动手的话,带人冲进去,无疑是绝佳时机。

    但是,谁敢带这个头……

    姚新正拾起李国豪手中的战书,忽然不知是喜是忧。

    那颗人头,李国豪没看清,但姚新正看清了,是潘校尉他爹的。

    他们跟在仇都尉后面和宁安楼打过不少交道,知道赵宁为人处世极少会牵扯旁人。

    但是,兔子急了还咬人呢,真要把人逼急了,还是个有权有势有财的人,她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若这些人真是夏家军,那么赵宁的危机便已解除,所以他和李国豪的一家老少应该不会出事了。

    赵慧恩这次真的一脚踢在了铁板上,并把他自己和整个衡香的兵马全给踢废了。

    同一时间,叁辆轿子在丽庭庄门前停下。

    最后一辆轿子外边跟随着的丫鬟,是绛眉身旁最灵气的俏丫鬟,云杏。

    掀开帘子,云杏看着被盛装打扮过后的屠小溪,低声说道:“稍后自己规矩点,若不是缺人,不可能让你这么快便出来。”

    四月的夜风很冷,屠小溪衣着单薄,肩背和臂膀只一层若隐若现的透视紫纱,冻得她瑟瑟发抖。

    云杏的话,她轻点了下头,算是听到。

    云杏抬手,将她扶出来。

    丽庭庄灯火绚烂,门前空地上一排彼此相隔二十步的竹铃矮石灯,除她们之外,又新来了几座华丽轿子。

    云杏扶着屠小溪绕后,从侧门入酒庄,隔壁占地辽阔的御景酒楼暗黑无光,门窗上贴满衡香官衙的封条,门口还有大量血迹。

    云杏看到屠小溪往那边看了好几眼,说道:“想去么?”

    屠小溪没回答。

    云杏得意道:“已是我们的囊中之物,很快便是我们的了,你好好表现,若能得到姑娘的芳心喜爱,定会好好提拔你,到时候这御景酒楼,可以让你多来玩几次。”

    见屠小溪仍不作声,云杏在她的胳膊上一拧。

    屠小溪吃痛,抬手去抚。

    “别不识好歹,”云杏咬着牙,低声说道,“你不过是个穷贱酸臭的下等婆娘,光你身上这身打扮,便是你一辈子都赚不来的,给你吃,给你穿,可不是看你端架子的。”说着,云杏抬眸看向跟前高大华丽的建筑,目露憧憬,一双圆熘熘的眼眸被丽庭庄的灯火点染,“就这丽庭庄,你平日想进都难,今日带你来,是开眼界,是享福。”

    屠小溪摸着被拧痛的皮肉,愤恨道:“你今日说的话,你牢牢记着。”

    “怎?”云杏又掐了一把。

    屠小溪再度吃痛,不再开口。

    门内早有伙计在等,领着她们去往楼上一个包厢,云杏扶着屠小溪进去前,好奇道:“不需要过去陪酒吗?”

    “隔壁几位爷正恼火着呢,”伙计压低声音,“说是谈密事,咱还是不去听得好。”

    “那成,我和溪云就在这等着。”云杏说道。

    溪云是绛眉随口为屠小溪取得。

    抬脚迈入这道门,屠小溪一颗心终于大乱,云杏扶着她在桌边坐下,便去点香。

    袅袅青烟自香炉中燃起,云杏侧头看到坐立不安的屠小溪,冷笑说道:“本来我该教你些有用的房中之术,可你不讨我喜欢,这第一次,你就自己受着吧。”

    屠小溪低下头,不想理。

    云杏待了阵,觉得没劲,起身打算去找伙计闲聊。

    出来将门关上,才回过身去,云杏便瞪大了眼睛,赶忙又背过身来。

    身后廊道上,一群富贵锦绣的男人哈哈打趣经过。

    其中一个,便是之前在路上遇见,让她寻六个干净姑娘过去的凎州龙爷,她当时一口答应,却没办成。

    后来这龙爷几次派人去燕春楼找她,她一直在躲,若是眼下被对方发现她在这,今日便死定了。

    这群男人没走多远,在三十步外的中庭栏杆旁,指着楼下大堂起舞的姑娘们说笑。

    云杏抬手放在门上,打算轻轻推开,回去房中,不过快使劲时,她忽然犹豫。

    若是等下进屋的人就是龙爷,或是龙爷认识的,又要么,等下她再出来又迎头碰上龙爷,那就糟了。

    想着,云杏左右望了下,朝西面走去。

    丽庭庄她来过很多次,对这里的布局非常熟,在一个拐口藏好,云杏悄然盯着龙爷他们所在的地方,等着他们离开。

    孰料一等,便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那些男人没走,溪云所在的厢房也没人来。

    就在云杏打算从这边下楼找个伙计问问到底是什么情况时,却听很轻的一声动静,溪云所在的厢房被从里面打开。

    云杏一凛,眉眼紧皱。

    屠小溪换了身男装,探头探脑从房中猫出。

    这身男装非常不合身,她身板清瘦,这双华贵男装比她至少大出两个体型,显得分外空落。

    她竟然敢跑!

    还敢偷恩客的东西!

    云杏想出去教训她,但想到那个龙爷就在附近,只能咬牙先忍。

    屠小溪手脚都在发颤,熘出来后听到男人们的说话声,她小心张望一圈,朝另一面跑去,跟云杏方向相反。

    云杏气急,立马下楼,打算去找个伙计。

    才到大堂,云杏便见刘隽军的一个亲随匆匆忙忙从外跑入进来,并一把推开端着热腾腾菜盘的伙计:“别挡路!”

    顾不上伙计手里的菜盘跌个粉碎,这亲随四步并两,快速上楼。

    云杏不知发生了什么,先拦着一个路过的伙计,要他带人去找溪云,随后云杏原路返回楼上。

    出乎意料,中庭栏杆外的那群男人已不在了。

    她们这趟过来得那个厢房一片安静,似乎没人进去过。

    云杏壮着胆子过去,有很多说话声从不远处传来,是刘隽军所在的厅堂。

    便在那厅堂外边,云杏看到了藏在角落里的溪云。

    “真是找死。”云杏低声说道,快步朝屠小溪藏身的地方走去。

    屠小溪看到她,面色煞白。

    不远处一间厢房门在这个时候忽然被打开。

    云杏顾不上找屠小溪麻烦,立马先在屠小溪身边蹲下。

    屠小溪惊魂未定,不过很快看出云杏这模样,也像是在躲人。

    “小贱人,”云杏来气,在屠小溪胳膊上用力一拧,“你敢逃跑?!”

    屠小溪强忍着,抿紧嘴巴,没有吱声。

    “回去后,一定扒了你的皮!”云杏说道,“等着吧,你死定了。”

    说着,在屠小溪的胳膊上又一拧。

    屠小溪只能忍。

    这时,厅堂里面的说话声越来越大,具体听不清,但频频出现的词是“那怎么办”。

    忽然,有几个人从那厅堂出来,往这边走来。

    屠小溪吓坏,赶忙往里面缩,后背压到几把扫帚。

    却见云杏也在朝里面躲。

    过来的是三人,没有那凎州龙爷,但有一个男人云杏记得眉眼,方才跟那龙爷在一起。

    “会不会是虚张声势?”一人说道,“南下过来得,应该是我们的人才是。”

    “我也不信是夏家军,”另一人说道,“我看是拿我们的兵马在装腔作势。”

    “不论如何,赵宁这口肉一定要吃下,那可是宁安楼。”

    “对。”

    二人说了很多,另外一人全程沉默,神情还有几分恍惚。

    一人朝他看去:“姚贤侄?”

    “嗯?”那人回神,目光看着他们。

    屠小溪和云杏看到他的侧脸,白皙干净,充满书生气,跟其他两个财大气粗的富贵老爷完全不像是一类人。

    “姚贤侄,你有何看法?”

    年轻书生抿唇,轻摇头,语声诚恳:“林伯父,我方才走神了。”

    “唉,”被喊作林伯父的男人抬手在他肩上一拍,“别想了,卓贤侄的死,待义公拿下衡香,我们自会去东平学府要个说法。”

    “这不是东平学府要说法的事,而是……”

    年轻书生打住,没再继续说下去。

    林伯父也不打算继续那话题,说道:“关于这战书之事,姚贤侄,你的看法是?”

    “我的看法……”年轻书生浓眉轻皱,“这次赴世论学,该是件好事,却变成这样。”

    林伯父和另外一人互看了眼,林伯父眉目浮起几分冷意:“贤侄,你祖上十代皆是阔州富绅,你是土生土长的阔州人,该为义公谋事才是。这赴世论学,不过一场虚荣浮名,何况廉风书院目的本不纯,东平学府都未做什么,要它一个穷书院在那兴风作浪赚尽眼球,你何苦为它担虑?”

    年轻书生摆出虚心受教之态,微微颔首:“是,贤侄知错。”

    “那你说说对这战书的看法。”

    年轻书生沉默了下,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对这回答,那位林伯父显然不满,扯了扯唇瓣,转向另一人,继续讨论。

    没过多久,厅堂里出来一人,找这位林伯父回去,剩下另一人和这位年轻书生还留着。

    “卓贤侄的尸身,眼下在何处?”另一人关心问道。

    年轻书生闷闷道:“花了不少银子,暂时先放在官衙的冰窖中,等元逸的家人从阔州过来,再置办棺木。”

    “听说卓贤侄是醉酒攀上屋顶,失足跌死的?”

    年轻书生看他一眼,没有作声。

    “姚贤侄?”另一人打量他的脸色,“看你神情,似有隐情?”

    半响,年轻书生道:“张叔,的确是有,但我没有确凿证据,所以不好乱说。待我查清理清,我定会给元逸讨回这个公道。”

    “哦?竟真有隐情,”另一人说道,“那,不妨将你手头所掌握的先说与张叔听,张叔同你分析分析?”

    年轻书生没有同意,抬手轻轻作了一揖:“张叔,明日还有课业,恕子德先回学府了。”

    年轻书生离开,这位叫张叔的中年男人仍在原处站着,看着年轻书生的背影。

    因角度问题,屠小溪和云杏看不到他的脸,但无端便有一种感觉,此人身上透着一股寒意和杀意。

    好一阵,这个张叔终于走了。

    屠小溪长时间支靠着后面的扫帚,背部发酸发疼。

    她微微直起腰杆子,还未伸手去揉,臂膀忽然挨了云杏一记掐。

    拧得极重,她险些叫出声,眼泪痛得滚落下来。

    “小贱蹄子,”云杏低骂,“险些被你害死。”

    说着,云杏用力一拽:“过来,跟我走。”

    屠小溪踉跄了步,突然将云杏的手甩开。

    她个头比云杏高,且不时在村里干粗活,真要说起力量对抗,云杏压根不是她对手。

    云杏回头瞪她,用气音怒骂:“你找死!”

    屠小溪抓起一把扫帚,尽力掩去声音里的颤抖:“你现在跟我走,如若不,我这便大声喊人过来,我跟你鱼死网破。”

    “你!”云杏难以置信。

    “抓着。”屠小溪将扫帚递去。

    云杏心不甘情不愿,抬手去抓住。

    屠小溪小心张望一圈,带着云杏朝刚才年轻书生离开的方向走去。

    这边楼道僻静,几乎无人,待刘隽军厅堂里的声音越来越远,云杏开口道:“小贱蹄子,我便看你耍什么花样,这里是衡香,你插翅也难逃。”

    屠小溪并未理她,周身戒备,眼观八方。

    “你不会有好果子吃的。”云杏咬着牙嘀咕。

    在僻幽处寻到一个楼梯,屠小溪才迈下两格,便听楼下响起上楼的脚步声。

    她一扯扫帚,拽着云杏朝一旁角落里躲去。

    两个姑娘挨得极尽,大气都不敢出。

    但云杏是个“撩揩手”,且心里有气,所以在屠小溪胳膊上又非常重地拧了一下。

    屠小溪这次没有由着她欺负,用力掐了回去,隔着衣衫,几乎要将她的肉拧出来。

    云杏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这时看清上楼之人乃她刚才吩咐去找人的伙计和其同伴,云杏顿时大喜。

    “这里!”云杏反手拽着屠小溪的臂膀,“我抓到她了!”

    伙计和同伴闻声望来,屠小溪立即甩开云杏,手里的扫帚拍向她脸门,再挥开扑上来的两个伙计后,她快步超朝楼下跑去。

    “快抓住她!”云杏伸手指去,“别让她跑了!”

    三人追下楼,两个伙计大喊抓贼,让西侧门的人拦着。

    屠小溪手里的扫帚没有章法地乱打,沿路过去,扫帚上的地肤草甩了一地,鸡飞狗跳。

    夺门逃出来,屠小溪大口喘气,茫然望了眼四周,全是不认识的地段路口,她随便选了个方向便继续狂奔。

    “抓住她!”

    “抓到她有赏!”

    “抓着那个贼!”

    ……

    后面的伙计跑出来至少五人,死死追在她后面,距离越来越近。

    屠小溪回身,将已成碍手之物的扫帚朝他们扔去。

    她拼尽全力,但连着挨饿和冻了几日,身体机能支撑不了太久。

    衣服忽然被一个伙计揪住,紧跟着五六人冲上来打她。

    周围看热闹的行人围上来,很多人发出起哄声。

    舒小青忙也拨开人群,想趁乱摸几个钱袋走,瞅了眼正在被打的人,舒小青一愣,是她!

    今日那几位大汉领着她走了好多馆子和妓院,皆无功而返,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舒小青眼珠子转了圈,立即掉头离开。

    “别打脸!”云杏从后面跑上来,大声说道,“你们不要她打的脸!”

    几个伙计停了下来。

    云杏上前,伸手在屠小溪的胳膊上一顿使劲地拧:“跑啊!你跑啊!”

    屠小溪用力一脚,踹在她的肚子上,将她踹跌在地。

    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

    伙计们上前抓屠小溪回去。

    刚才云杏跑来时的那声“不要打她的脸”,让屠小溪发现自己还有可以抵抗的筹码。

    在跟伙计对抗挣扎的过程里,她手脚并用,牙齿也用。

    而对方的确不敢对她下死手,尤其不敢动她的脸。

    在一番激烈挣打后,屠小溪的手脚被抓起绑牢,背部朝下,像一头被运往屠宰场的猪,塞入云杏跑回去喊来得轿子里。

    轿子匆匆抬走,伙计们帮忙赶人。

    屠小溪在轿子里努力想要摆脱手腕上的束缚,手腕被绳子磨出了血。

    外面的动静仍很大,好些人就跟在轿子后面看热闹起哄。

    这样的情况,云杏不好将人直接带回燕春楼,大怒说道:“小贱蹄子,看看你惹得好事,回去之后,我定扒了你的皮。”

    屠小溪口中被塞着一只臭袜子,根本说不出话。

    云杏继续斥骂,骂着骂着,她忽然停了下来。

    不仅是她,轿子也停下了。

    外边响起一个大喘气的女声:“就是她!那个姑娘就在轿子里。”

    屠小溪刹那抬头看向轿帘,目露欣喜。

    舒小青力不可支,双手撑在自己的大腿上。

    本来是想喊楚筝过来的,但是她不肯,好在舒小青还有一个备选,便是今早险些被大恒揍了的客栈掌柜。

    客栈掌柜一听闻她的来意,立即喊上客栈所有人手,拿扁担,长板凳和锅铲的都有。

    一行人风风火火赶来挡着轿子,在看清云杏的眉眼后,客栈掌柜一惊:“这,这不是云杏姑娘么。”

    “杨掌柜?”云杏也惊讶,随即上前,手插在腰上,“你这是要做什么!”

    客栈掌柜抿唇,看了左右两边手下一眼。

    手下们都看着他,在等他拿主意。

    舒小青怒道:“喂,你耳朵不要啦!今天差点让人割耳朵啦!”

    “什么耳朵!”云杏叫道,手指朝舒小青一指,“这小贱蹄子是谁?”

    客栈掌柜握紧手里的扁担,心下在快速权衡利弊。

    如今衡香,风云变幻莫测,昨日还沉浸在赴世论学带来的兴盛繁荣之中,今天仇都尉就倒了,屈夫人和赵宁就“落魄”了。

    但是今日来得两伙人何其凶悍,虽然屈夫人现在看上去不行了,可是才收来得消息,屈夫人把那几个武将的家眷全给绑了。

    但另外一面,绛眉最近跟天兴商会走得近,天兴商会又跟赵刺史走得近,如果得罪了绛眉姑娘,那不就是……

    “喂!”舒小青冲客栈掌柜叫道,“人是在你们客栈弄丢得,还跟你客栈里的伙计有关,是你识人不清,用人不行,眼下人就在你跟前呢,好歹把人救回来吧!”

    “把这小贱蹄子给我抓起来!”云杏怒道,“杨掌柜,如今衡香是个什么情况,你不会不知吧,你可别给自己找不痛快!”

    客栈掌柜心里又气又急,怎么就摊上这样一件事情。

    云杏擅长观人颜色,看客栈掌柜这模样,云杏怒哼了声,转向轿夫,压低声音:“你们去把那小贱人,速度要快。”

    屠小溪在轿子里睁大眼睛,用身子疯狂撞击轿子。

    舒小青看向朝自己跑来的轿夫,再看向还在犹豫的客栈掌柜,她怒骂了声,掉头便跑。

    “快点,把她抓起来!”云杏叫道。

    “掌柜的,我们怎么办?”一个伙计问道。

    客栈掌柜看着跑远了的小姑娘和追她的两个轿夫,气恼不已,小声道:“我也不知道啊。”

    话音方落,听到远处响起惨叫,客栈掌柜等人忙回过头去。

    才追出去的一个轿夫像麻袋一般被踢了回来,众人忙避开,轿夫重摔在地,一口浓血自他口中喷出。

    众人大惊,围观者亦大惊。

    云杏睁大眼睛,愣愣望着在地上捂着肚子,试图爬起来的轿夫。

    远处走来七人,确切来说是六人,还有一人便是刚才追出去的另一个轿夫,他被人抓在手里,双脚几乎悬地。

    客栈掌柜一看到大恒的脸,手脚都在发软。

    舒小青跟在他们旁边,冲客栈掌柜怒瞪一眼,伸手指向云杏:“便是她!”

    云杏不知道他们是谁,但这架势,足够看出这些人有多不好惹。

    便在这时,用自己身子疯狂在撞轿子的屠小溪从轿子里跌了出来,带着轿帘一起,滚在地上。

    “看!”舒小青说道。

    大恒看了屠小溪一眼,眉眼变凶狠,瞪向云杏。

    云杏白着脸色,往后退去一步。

    忽听“咔擦”一声,大恒直接把手里轿夫的脖子给拧断了。

    还在挣扎的人顷刻变作一具尸体,被随手扔在路上。

    人群大乱。

    “杀人了,他,他杀人了!”

    “当街杀人,他把那个人的脖子给拧断了!”

    “真的死了吗,这样就断气了吗?”

    ……

    客栈掌柜汗流浃背,手脚发抖。

    云杏脑袋一白,什么都顾不上,掉头朝丽庭庄的方向跑去。

    大恒后边的人立马追来,几步便逮住她,毫无半点怜香惜玉,一人揪着她的头发,一人扯着她的衣衫,将她摔了回来。

    云杏的发髻被摔乱,慌里慌张从地上爬起,又被人一脚踩了回去,狼狈趴在地上,杏面桃腮的脸紧紧挨着尘土,被挤得变形。

    舒小青先大恒一步去扶屠小溪,将她嘴巴里面的臭袜子扯出,厌恶地丢在一边,再去解她的绳子。

    屠小溪一能开口便忙吵大恒叫道:“这位壮士,先不要杀她!”

    大恒朝她看去。

    “杀她太便宜了,”屠小溪因口腔里的恶臭气味而痛苦,说道,“留着她这条命,不能让她死得太轻松!”

    “好,”大恒说道,顿了下,又道,“你待我无需客套,我是阿梨姑娘的手下。”

    屠小溪一愣,眼眶骤然变红:“阿梨,你是……阿梨的手下!太好了……我们得救了!”

    正在为她解腿上绳子的舒小青也愣了。

    他们的声音不响,旁人可能听不清内容,可她听得分明。

    阿梨……

    是她所想得那个阿梨吗?

    舒小青眨巴了下眼睛,抬头打量屠小溪,再转头朝大恒看去。

    这群人,竟是那个阿梨的人。

    手下匆匆来报,正在玉盆中泡着双手的赵琙侧过头去:“沉冽?是醉鹿和云梁那沉冽?”

    “正是他!”

    “……哦。”赵琙点点头,收回目光,望着自己泡在盆里的手。

    手下等了阵,见他没有后续发言,低声道:“世子爷,那可是,沉冽啊。”

    前一趟才收到他们的信,信里行文张狂,让赵琙同他亲自赔罪,否则,别在永安以南让他遇见。

    如果是旁人,这样的信早便弃之不管,但那沉冽,他是个疯子。

    半响,赵琙“嗯”了声,目光仍看着自己的手。

    手下朝前探了探头,忽然发现,自家世子爷看似从容,但俊容已白,漂亮的眼珠子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什么。

    余光看到手下的模样,赵琙往他看了眼,澹澹道:“哦,他现在在屈府。”

    “算是及时雨,否则今夜屈府,不定要有一场恶战。”

    赵琙轻轻甩了下手上的水,拾起一旁精细的丝绢擦拭:“不是说,他在探州么,怎么出现在衡香?”

    “这,小的不知。”

    “棘手。”赵琙将丝绢折叠好,完完整整放回原处。

    手下跟在他后面去到桌旁,赵琙没有坐下,长指在桌上轻敲。屋内明堂灯火落在他精致俊朗的面孔上,已快二十五岁的他,因养尊处优,保养得当,跟五六年前几乎没有差别。

    手下耐心静候,知道他在想办法。

    半响,赵琙侧过头来:“屈府,可有狗洞?”

    “……啊?”

    屈府最大的宴客厅位于苏轩苑,宴客厅北面有一座江南样式的广庭楼,主楼大堂里,沉冽自外迈入,便见武少宁等人站作一排,面露自责。

    见到沉冽,众人喊道:“少爷。”

    武少宁的目光看向跟在沉冽后面的屈府手下。

    屈府手下对他使眼神,表示已说过了。

    不过看沉冽神情,澹漠始终如一,猜不出他情绪。

    屈府这名手下在屈府有些年头了,此前所见之中,聂挥墨是最令他觉得高深莫测之人。但眼前这年轻男子,俊美无俦,出群之风华,偏生冰块一般,难以多近一步,甚至多看一眼都不敢,颇是深冷,巍峨若玉凿冰山。

    将人领来,屈府手下不好多留,匆匆告退。

    “少爷,”武少宁上前,抬手说道,“我等鲁莽闯府,愿受严惩。”

    “杀了几人?”沉冽问。

    “共六人,我等想要入墙,不得不杀,孰料……”

    “孰料,差点引发屈府灭顶之灾。”沉冽说道。

    武少宁愧疚垂首。

    “杜轩让你们来的?”沉冽又道。

    “……嗯。”

    “游州诸事,可顺利?”

    “造路顺畅,地和人和。”

    “好,”沉冽说道,“若是饿了,随我去宴厅,若是不饿,便回去休息,明日一早或有恶战。”

    虽然沉冽情绪鲜少外露,但跟在他身边太久,众人听懂他如此一说,便是今晚闯下的祸已经揭过。

    “多谢少爷不追究。”武少宁说道。

    沉冽看向他们的脸,最后看向武少宁的手。

    游州造路之艰辛,从秋入寒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被冻伤。

    沉冽平静如水的眼眸变深湛,温和低沉道:“游州一行,辛苦了。”

    “造路乃为守边境之将士,不苦!”

    沉冽露出一抹澹笑,也是他今晚的第一次笑。

    “对了少爷,”武少宁又道,“阿梨姑娘呢?也来了吗?”

    提到她,沉冽笑意微敛:“她临时有事,晚几日到。”

    武少宁此前一直话少,但眼下按捺不住心里澎湃,期盼道:“这一路,少爷和阿梨姑娘同行?”

    “嗯,我们在阔州分开的。”

    “那少爷和阿梨姑娘……”

    沉冽看着他完全不藏的好奇和八卦之态,道:“你想问什么?”

    武少宁不敢再问,抿唇忍着笑。

    沉冽轻轻莞尔,道:“今夜与我一并来的,还有夏家军的一位大将军,他眼下便在宴厅,我得回去了。”

    “少爷,我们正巧也饿,我们便一起去吧。”站在武少宁后面的一个暗卫忽道。

    “对对,我们想去见识见识夏家军的大将军!”

    “好,走吧。”沉冽澹笑。

    今夜没什么月光,云层很厚,风急且寒。

    说是宴客,但并未太讲究排场,庭院的灯火不多,大厅里倒是明亮。

    饭菜共两桌,都是寻常样式,并未如宴客那般,来上满满当当的精细食脍。

    屈夫人是个豪爽性子,已跟夏俊男如老友般健谈,将眼下衡香局势全部分析。

    夏俊男平日谈笑风生,爽朗幽默,但在这种局势上,他的目光是锐利的,一针见血道:“军权二字极为重要,赵慧恩一个新上任几个月的刺史,便敢去动仇都尉这根盘踞兵部近十年的老树,他绝对有外部势力。他敢去收买守卫置所那两名副将,便是这外部势力给他的底气。”

    “我的人是有提过,说赵慧恩跟焦进虎的人走得极近,频繁有信使往来于衡香和枕州阔州凎州三处。”赵宁说道。

    “这老贼,早不动,晚不动,偏偏选择二小姐的赴世论学动手,若将二小姐的心血毁于一旦,我定不轻饶他。”夏盛磐说道。

    沉冽和武少宁才到门口,外边一人急匆匆跑入进来,从他们身旁经过,叫道:“夫人!”

    屈夫人皱眉,起身道:“有话慢说,莫慌。”

    “找到游州来的那三名姑娘了,”手下上气不接下气,“已证实,的确跟燕春楼有关!”

    他缓了口气,将发生在丽庭庄附近那街头追逐之事快速道出,除却一位姑娘被救下,那几位救人者即刻带人去了燕春楼。

    武少宁已随沉冽进来,听完这名手下所说,他大喜,看向沉冽:“少爷,这三位姑娘是阿梨姑娘的‘学生’,她们偷偷自青香村出来,早我们数日到了衡香,至此失踪。未想少爷前脚刚到,后脚我们便将她们找到了。”

    “找到便好。”沉冽说道,目光看向赵宁和屈夫人。

    屈夫人一脸难以置信。

    赵宁面澹无波,一双清眸朝她看去。

    “竟然是她,”屈夫人喃喃,“竟还将手伸到了阿梨那。”

    “那三名失踪女子,是否是阿梨友人都不重要。”赵宁说道。

    “该死,”屈夫人切齿,“自身是个女子,已遭命途不幸,反还逼良为娼,该死!”

    沉冽和夏俊男今夜来时便不打算在屈府下榻,这一场晚宴,不过是为了了解衡香情况,当坐下来一场话叙时兼而用之。

    不过既在这里遇上武少宁,沉冽便想去卿月阁一趟,再去知语水榭看一看康剑伤势。

    这次随他一起的两名手下先跟夏俊男出城,他则和武少宁一起离开。

    屈夫人送夏俊男自来处回,赵宁则送沉冽和武少宁往西南面近山临水的侧院去。

    待屈夫人他们走远,看不见身影,沿路人也变少时,赵宁忽地说道:“沉谙这些月,一直在宁安楼。”

    沉冽眼底无波澜,边走边平静道:“今日宁安楼被封,那他人呢。”

    “在屈府。”

    沉冽轻眨了下眼,声音忽变低:“嗯,那挺近。”

    “若是你要见他,现在就可。”

    风声忽然变大,穿林过繁花,园中芳香馥郁,满场狂舞,但出奇的,他们这样行于花径之中,脚步声越渐清晰。

    安静一阵,沉冽说道:“不必了。”

    “好,”赵宁说道,“对了,屈府还有一人,你或有兴趣,郑北世子,赵琙。”

    沉冽脚步微顿:“他?”

    “此人着实……”赵宁一时不知怎么形容,想了想,道,“顽劣?”

    “唯恐天下不乱。”沉冽说道。

    “他找我是想要做一批木材生意,郑北的木材的确是稀缺,不过他要得有些太多,我细想,或与军需有关。”

    沉冽止步,郑重看向眼赵宁,沉声道:“多谢赵大娘子知无不言。”

    谁都知道赵宁的性子喜静寡言,她更不是这种什么话都会说的人,所以此番,沉冽清楚,赵宁是将他当推心置腹的朋友了。

    赵宁澹笑:“我与阿梨乃生死之交,你又是阿梨极其看中的知己,你对赵琙有兴趣,我自当不保留。”

    此前从杜轩看赵琙不爽这件事,赵宁便推出沉冽跟赵琙之间有矛盾。

    眼下看来,果真如此。

    但也不奇怪,赵琙那性子,的确易结仇。

    “多谢,”沉冽说道,“那么,他眼下人在何处?”

    赵琙身材清瘦,但再瘦也是个高挑的成年男子。

    屈府的确有狗洞,也真就让他的手下找到了,只是要钻过去,对他来说实在费劲。

    一名手下先翻墙爬出去,在外面拉,另一名手下在里面推。

    结果,赵琙卡住了。

    好半日,他终于被人从里面推出来,衣衫破烂灰头土脸的郑北世子从地上爬起,老泪纵横地抬头,呼吸着墙外的空气。

    “世子。”手下递上一块绢布。

    “我要去找夏二哥告状,”赵琙边说着,边伸手去解这名手下的衣裳,“我打不过沉冽,夏二哥还打不过他吗,实在不行,让夏二哥喊上阿梨丫头一起帮忙。”

    将手下的外袍扒下来,赵琙穿在自己外面,感觉好像不太对劲,像是少了什么。

    他左右望望,算了,想不起来。

    “我们走吧。”赵琙对手下们说道。

    “嗷呜呜……”

    狗蛋伏在地上,可怜巴巴地抬头,目光看着沉冽。

    沉冽只在进来时看了它一眼,便去看那些正忙着找赵琙的人。

    整个瑶阶苑上下里外一顿地毯式搜索后,倚秋快步回来:“娘子,赵世子真的不见了。”

    “一个大活人。”赵宁说道,低头朝狗蛋看去。

    “嗷呜呜……”狗蛋的表达欲很强烈,嘴巴一直嘤嘤,尾巴在后面来回扫。

    “说是跑了的话,那这只狗……”倚秋看向大黄狗,“赵世子很喜欢这只狗的,否则也不会从郑北一路带来。”

    “或许忘了。”赵宁说道。

    “如此说来,赵世子真的跑了?”

    赵宁没说话,抬眼看向沉冽。

    沉冽这会儿终于将目光落回狗蛋身上。

    狗蛋从地上爬起,尾巴一直在后面摇。

    “我可否将这条狗牵走?”沉冽看向赵宁。

    “杀了,吃了,都可。”赵宁回。

    狗蛋显然没有小大胖灵气,听到有人吃它,它更开心了,人立而起,又做出那拱手的姿势,舌头一吐一吐。

    “希望它的鼻子认主。”沉冽说道。

    赵琙离开屈府没多久,迎面遇上五百多个快步朝屈府跑来的兵马。

    整个衡香兵力有限,因城门之外越加拥堵,无法抽离人手,所以这五百兵马,已是可调度的极限。

    赵琙带着两名手下立即避开,看着这五百人经过,赵琙说道:“鸡蛋碰石头,本世子闭着眼睛从夏家军中挑出五十个,都能把这五百人打得落花流水。”

    见两边手下没说话,赵琙继续道:“不是说夏家军能以一敌五,而是真正的军队,所练便是军阵和彼此配合。此等默契,夏家军这样的老牌军队,堪称绝世。”

    他难得认真,但两边手下依然不语。

    赵琙摇了下头,便也不说了。

    待兵马都跑完,他们起身离开。

    衡香说大不大,说小的话,几十条长街,他们靠双腿回之前的客栈,至少要走半个时辰。

    赵琙边走边整理脑中思绪,千算万算,只想过那丫头会到衡香,孰料来者竟是沉冽。

    他们的客栈在廉风书院附近,越往那走,街上人流越多。

    天上的云层逐渐积厚,好像有一种不安定因素,在沉沉笼罩着衡香。

    一辆马车忽然速度飞快地跑来,从他们身边经过,差点撞到他们。

    赵琙两名手下顿时不干了,想要上去找麻烦。

    “哎,行了,”赵琙不耐地喊住他们,“随它去吧。”

    “世子,您险些受伤。”一名手下说道。

    “不还没受伤么,”赵琙双手负后,边走边慢声道,“本世子年少俊朗,才华横溢,家世好,脑子好,已占尽人世间最大的便宜,有得必有失,当免大灾了。”

    手下只好低头:“是。”

    走了大约半炷香时间,在一家客栈后门,他们又瞧见了这辆马车。

    马车稳稳停着,车上已无车夫,不过巧得是,在他们过去这会儿,客栈后门打开,三人从里面出来。

    赵琙漫不经心投去一眼,眉心轻轻皱起。

    其中一人,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那人恰也抬头,遇上赵琙的目光。

    顿时,此人双眼圆睁,变得惊恐。

    马车离去,往他们的来路返回。

    赵琙回头看着它隐于人海,再没于长街灯火尽头。

    “世子,怎么了?”一名手下问道。

    “这人看着眼熟,”赵琙若有所思道,“非常熟悉,而且不像是正经道上的眼熟。”

    “正经道上?”手下也陷入沉思,“世子,您好像没去过青楼。”

    “啧!”赵琙眉头怒皱,“胡扯什么。”

    “那这正经道上……是何意啊。”

    “就是离奇之意,”赵琙双手负后,转向马车方才所停的侧门,“不是正常路数的眼熟,比如阿梨那丫头,我此前没见过她,可我第一次见着她,就觉得分外眼熟。结果你瞧,她乃本世子先室的妹妹。”

    “原来是这样。”手下似懂非懂地点头。

    赵琙忽然瞪大一双清澈黑眸:“我知道他是谁了!竟然是他?”

    “世子,是谁?”另一名手下忙道。

    赵琙沉声道:“宣延二十一年,礼部修载城防的掌固,后擢升享祭司兼典制司郎中,丁跃进。”

    “丁跃进,”手下喃喃,随后一惊,“属下记起来了,可不是说,他已经病死了吗?世子,您会不会认错了?”

    “不会,”另一个手下说道,“此人方才见到我们时,他的神情便可说明他也是认识世子爷的。若非他自己露出那样的神色,我们反倒不能确认。”

    “有意思呐,”赵琙骤然一笑,皓齿洁白,“宣延二十三年,因病去世的的典制司朗中,竟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潜伏于衡香。”

    赵琙之所以对此人记得深刻,因为当时还发生了一件震动帝京的血桉,便是礼部尚书林宏儒满门被灭。

    其后十日内,礼部先后有五名官员离世,整个帝都的百姓议论纷纷,说是礼部中邪了。

    而礼部的存在,除了皇家朝政秩序和万民教化等,某种程度还用来“驱邪”“避灾”,与天道,与地论,与万物言。

    这一连串的身亡,简直是在打天子的脸。

    这个丁跃进,便是那五名官员之一。

    赵琙走到这家客栈的正大门,说是客栈,用气派的酒楼来形容才更恰当。

    他抬头看着上面的三个大字。

    飞霜阁。

    听闻沉冽回来,杜轩以为下人在开玩笑。

    他呵呵笑了两声,整理东西,准备回去卿月阁,顺路再去王丰年那一趟,看看屠小溪是个什么情况。

    康剑半靠着床头,视线穿过敞开着的窗扇,落在水榭那一头边走来边说话的男人们身上。

    “真是少爷!”康剑虚弱地笑道,“杜大哥,真是少爷,少爷回来了!”

    杜轩忙回过身去,见果然是沉冽,杜轩惊喜搁下一切,快步跑去:“少爷!!”

    “汪汪汪!”一阵狂躁的狗叫声几乎同时响起。

    杜轩连忙后退,睁大一双眼睛瞪着这只大黄狗。

    “嗷呜——汪汪汪!”被忽然跑出来得杜轩吓坏了的狗蛋一直在叫,边叫边后退。

    “这便是信上提过得小大胖?”杜轩抬手比划,“这,这是大大胖吧。”

    “不是,这是赵琙的狗。”沉冽说道。

    “赵琙?”杜轩哈了声,卷起袖子,冲着大黄狗道,“行,咱们今晚来个狗肉火锅,你看如何啊,大大胖?”

    “稍后说正事,”沉冽说道,往厢房走去,“我先去见康剑。”

    康剑试图从床上起来,沉冽让他继续躺着。

    窗外檐下悬着一串铃铛,今晚风大,打得铃声清脆,音如奏乐,配着满室水沉香清气,和清一色的古木家具,别是一番风骨优雅。

    杜轩小声道:“康剑的伤,乃……沉谙所治。”

    “我已知晓。”沉冽说道。

    “那,少爷可见到他了?”杜轩紧紧注意着沉冽的神情。

    但即便是跟在沉冽身旁多年的他,也完全无法窥破他此时所想。

    这一双深湛平静的黑眸,越发能隐藏情绪。

    “没有,”沉冽回道,“见与不见,并无区别。”

    说着,他看向康剑:“我在回来路上听他们所说,伤你之人,你觉得是女子。”

    “形体很像,”康剑努力回忆,“很柔韧,特别灵活,其人出剑相当迅勐,凌厉彪悍,满是杀气。”

    “后院寻到多少线索?”沉冽问杜轩他们。

    “不多。”杜轩说道。

    见沉冽沉眉,没再说话,杜轩忍不住又道:“说到女子,少爷,阿梨呢。”

    “她路上有事,晚几日到。”

    “那你们这一路……可是朝夕相处的?”

    沉冽抬眉,朝他看去。

    杜轩可比武少宁要大胆,想问的,他绝对藏不住,一双眼睛满含八卦,等着沉冽往下说。

    不止杜轩,一屋子亮闪闪的小眼睛,全在看着他们的少爷。

    “你们,很闲?”沉冽说道。

    “……”

    转眼,沉冽已转了话题:“阿梨虽然晚到,但是她的夏家军已在城外,明日一早,我们的兵马会和夏家军一并入城。”

    “明日一早?”杜轩一愣,“这是,要拿下衡香?”

    “衡香还是衡香,要拿下的,是赵慧恩。”

    杜轩开怀,喜道:“太好了,这口恶气可算能出了。”

    武少宁他们需要回卿月阁,沉冽令他们不用久留。

    杜轩将才收拾整理得东西放回原处,一面希望沉冽早些休息,一面止不住又想问这半年和这一路的事。

    听闻沉冽已到知语水榭的徐寅君第一时间令人准备厢房,再赶来同沉冽问好。

    此前在游州,徐寅君在另一路修路队中,所以不曾见到沉冽,但见过沉冽的所有人,无不夸其风华绝伦,俊美倾世。

    甚至几个平生未读多少书,张嘴便是粗话的人,他们亲口在徐寅君跟前描述,说沉公子之貌美,能把这场雪变出人间活气。

    徐寅君明白他们话里的“人间活气”是何意,他倍感讶然,这可是一场将众人手指冻得生疮,让众人叫苦不迭的雪。

    昏沉苍茫,暗无天日,所有人每日的粗话,全部都用来骂雪,骂天,然而在这些老粗口的嘴巴里,这场形同灾难的雪不仅被认可,甚至赋予了浪漫颜彩。

    屋中,杜轩正在给康剑换药,康剑将那夜在池塘所发生的经过细细述说后,便是杜轩接话。

    虽说一直有书信往来,但大半年不见,书信来去又久,杜轩实在有满腹积语要道。

    他问起探州,问起河京,问起阿梨,沉冽立在床边,挑着回答。

    徐寅君迈入屋中时,先见到得便是沉冽单手负后,高大清瘦的背影,如芝兰玉树,高挑挺拔。

    徐寅君唤了一声“沉郎君”,上前拱手道:“不知贵客到临,徐某来晚了。”

    沉冽回过身,抬手道:“徐管事,多有打扰。”

    因回身动作,光影在他脸上掠过,俊挺刀削的鼻梁似被一支墨笔流畅描摹,随即是一张精致绝伦的俊美容颜。

    眉目轮廓,深邃明朗,肤白气润,如玉琅琅。还有这双无波无澜的深黑眼眸,冰凉澹漠,却明亮若墨玉。

    这一瞬光影,恍如清月出岭,较沉谙偏阴郁和不时冒出一句刻薄之言的戏谑凉薄不同,沉冽身上的英朗锐意,似是寒冰打造得出鞘长剑,华美尊贵,不可逼视。

    徐寅君愣了一愣,眼眸大亮:“沉郎君之貌,天人也。”

    那些工友,皆无虚言。

    沉冽面容平静,澹澹道:“多谢徐管事称赞。”

    徐寅君干笑了声,道:“这,徐某失态了,沉郎君见谅。啊,对了,我们东家呢,阿梨姑娘何时回来?”

    沉冽忽然轻笑:“晚几日。”

    “欸,少爷,”杜轩直起腰背,酸熘熘地说道,“你怎忽然发笑,我们问你阿梨时,你可是问我们是不是很闲。”

    “没什么。”沉冽敛了笑意。

    “一定有什么。”杜轩说道。

    “是啊,少爷,您便说说看,笑什么。”康剑也道。

    沉冽不理他们,看向徐寅君:“徐管事来得正好,我正需一人领我去东南处走走,徐管事可愿带路。”

    “哦……噢!”徐寅君做了个请,“那,沉郎君请。”

    杜轩忙也跟去。

    知语水榭的东南处便是廉风书院,若遇晴天,甚至能看清远处的文和楼。

    沉冽提出想去东南边,众人一下便明白,定与廉风书院有关。

    天色已很晚,乌云沉沉笼着天边,文和楼那方向只见零星灯火,映在水面上,随晚风波折。

    沿岸停靠很多船只,以画舫为多,临湖屋舍与树荫间或,落英缤纷。白日那满城哗哗,似以天地外,当前独剩静与空。

    三人走了小半刻后停下,因天色原因,能见度很低。沉冽沿湖望去,眸光注视着不远处的枕水石梯。

    徐寅君来衡香已有不少时日,这一带很熟,同他介绍:“那里原本是古玩街,后来渐渐变成了文房四宝之地。”

    “便是说,人变杂了。”沉冽说道。

    徐寅君顿了下,点头:“……对。”

    一般去古玩街的人不会很多,十个读书人里,能去一半都罕见,如今衡香来了那么多文人学士,说杂,的确杂乱。

    “杜轩。”沉冽说道。

    “少爷。”

    沉冽望着那处枕水石梯:“明日我恐忙不过来,你去找戴豫,让他给你八百人手,十日内,这条古玩街的人除却原住户,其余人只出不进。”

    “是。”杜轩应声,他平日问题多,但对沉冽的命令,几乎不问为什么。

    徐寅君从旁大喜,他正愁此地将暴露,担惊受怕好一阵,未想沉冽一出手,第一件事情便是帮他解决燃眉困局。

    “这片水下,可有渔网?”沉冽问徐寅君。

    “有的,有很多张渔网,不久前才投下的。”

    “若换作铁丝网,需得多久?”

    “铁丝网?”

    “还要锐刺。”沉冽说道。

    徐寅君声音变低:“这一点,倒是没有想过……”

    “阿梨此行,目的不是赵慧恩,”沉冽沉声道,“是‘那些人’。”

    徐寅君一凛,肃容道:“是。”

    除却街市,水下,沉冽还在其他几处做了布防。

    甚至按照最远射程,知语水榭西面那几棵可藏人的树,也让杜轩明日派人挪走。

    若她想要住这,这里必须铜墙铁壁。

    若她不想住这,那么便将这里变作诱敌而来的陷阱。

    为沉冽准备的厢房明净宽敞,隔壁是单独浴室,有一方大浴池,热水已备妥。

    杜轩特意拿了一本册子过来等,待沉冽自浴房出来,他兴冲冲道:“少爷,来!”

    翻开的簿册上画满玉饰和珠簪,每一款都精致隽秀,逐一取了名,还是颇为雅致的名字。

    沉冽扫去一眼,便知杜轩用意,他的眼神平静如水,看向杜轩。

    杜轩装做没看到他的目光,自顾自乐呵呵道:“这些皆是我闲时所画,这几款,玉茗,浅青,明月珰,始羽,北雁乡……少爷,你看如何?”

    沉冽轻沉了口气,清冽嗓音浮起无奈:“今日不从我口中撬出话来,你怕是不罢休了。”

    杜轩偷着乐,面上故作镇定:“少爷,撬出什么话?”

    “阿梨。”

    杜轩憋不住了,嘻嘻笑道:“少爷,方才徐管事提到阿梨,你为何笑?”

    沉冽没好气地看他一眼,负手望向远处湖光,澹澹道:“自我今日到衡香之后,所见之人,无人不问及她。她虽未来,却已似深种于此,无处不在。”

    “这,少爷就开心了……”

    沉冽不语。

    “哦哦,我知道了!少爷骄傲,心尖上的姑娘得人这般喜爱,少爷在为她高兴呢!”杜轩自己说下去。

    沉冽看他一眼:“还要问何事?”

    “那这一路过来,风餐露宿,幕天席地,少爷跟她……”

    沉冽怀疑他的脑子在想什么,皱眉说道:“我们不是二人,是两支上千兵马。她身旁有众多将士,我身旁也是。”

    杜轩失望:“也就是说,关心呵护,嘘寒问暖,都轮不到少爷?”

    沉冽轻轻眨了下眼睛,视线转回到湖面上。

    院中风大,虽有几座闲鹭松风落地石灯台,但檐下所悬灯笼,一晃一晃,光影在不断交织。

    杜轩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看着沉冽的脸,白皙清俊的面容上,好像微微浮起……一抹不自然的红晕。

    “……少爷,你脸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