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冽:“……”
杜轩往前凑近,想看清楚。
沉冽不动声色往另一边侧过身去:“行了,该问的都问了,明日还有要事,你去休息,我也要休息。”
说完,他转身离开。
“哎,少爷,咱们是自己人呐!”杜轩忙跟上去,徒劳无功地说道。
房门在他跟前无情关上,声音不响,但力道不轻。
杜轩在门外继续道:“少爷,别气馁,这一路没有机会,就等阿梨姑娘到衡香,我再给您出谋划策。戴豫那木头脑袋,肯定没我懂!”
随着他话音落下,屋内烛火应声而灭。
杜轩轻叹,摇了摇头。
沉冽躺在床上,修长的右腿轻曲,一手枕在脑后,窗外灯火摇曳,若隐若现照着他澹白如玉的肌肤,还有他手中所握的一枚玉饰。
沉冽修长的指漫不经心摩挲光洁的玉面,指尖细腻冰凉,手感极好。
玉饰样式并不华贵,偏沉静古拙,但玉是上好的苏途古玉。
风过屋舍,檐外花开正好,另一面邻水的窗外,清湖上水波清漾,沉冽深湛的黑眸投去,那漫延向天边的湖光上,似她眉眼浮动。
杜轩问他为何脸红,其实并没有发生什么。
数日前,在阔州分开的前一夜,奔波多日的他们停下来休息。
他安顿好手下去找她,恰逢她自帐中沐浴出来。
她穿着单薄的白色寝衣,半湿漉的头发披垂着,面庞白皙如雪,她抬眸望来的眼睛因水汽而多情,朦胧迷离,温柔清雅。夜色下,星空下,风月下,她冲他那一笑,荡漾了他心神。
如此一幕,他难以忘怀。
这几日偶然思及那抹笑,他也不明白为何脸红,或因干净,或因纯粹,或因简单无暇。
并且越发的,他那么想要伸手拥她入怀,去细细亲吻她的眉眼,她小巧饱满的唇。
沉冽闭上眼睛。
明白眼下不该肖想这些,该为她到衡香之前,扫平赵慧恩等人才是。
可心猿意马之感,却实非自制能够遏止。
年少那些夙愿一直在生根发芽,越发笃定,执着,魂牵梦萦。
温柔若能作春风,上穷碧落,拂天沧海,只想去到她身边,予她万物朗朗,百世清明。
没有月亮和星子的暗夜,苍茫低沉,笼罩在巨大的衡香城池之上。
万家灯火寥落,一条条纵横的大道,穿梭织布的小巷,皆如似一根根紧绷着的弦,一触即发。
被士兵们堵在衡香内外的百姓越来越多,那些四面八方赶至衡香的文人士子们至少有一半按捺不住,纷纷围来。
漫长一夜过去,城防虽没有爆发冲突,但是士兵们的压力越来越大。
城内,围在屈府之外的兵马分作两派,一派亟欲动手,一派还在观望。
老父被杀的齐志祥,反倒是不敢动手,一直观望的那一派。
全家上下十六口人,除了老父,他还有其他亲人,对方竟然真的敢将他老父杀害,那么其他亲人,齐志祥不敢想。
以及,那些夏家军的出现,让齐志祥也在怕。
军中的另外一派,则觉得是赵宁安排得一场戏,对于夏家军,很多人都深信他们早在大乾之前,已先一步灭绝了。
晨曦渐渐露出,赵慧恩从一身筋骨之痛中睁开眼睛。
“来人!”赵慧恩在床上大声叫道。
后衙外守着十来个衙卫,听闻他的声音,一人匆匆推门进来:“大人。”
“屈府可拿下了?”赵慧恩问。
“禀大人,还没得到消息。”
“仇老粗呢,可抓到了?”
“也……还没消息。”
“他娘的,”赵慧恩啐了口,闭眼说道,“去,找婢女过来伺候本官起身。”
“是。”
整个后背比昨日还要难受,两条大腿更像是没了知觉。
赵慧恩想要伸手去背部揉几下都不得劲,一抬手就疼。
听闻赵慧恩起来,诸多属官和吏员赶至院外。
赵慧恩张着嘴巴,由美妾一口一口喂汤羹。
田从事等人得他允许后进来,恭敬立成一排,禀报昨晚发生的大小杂事,却都和廉风书院有关,鲜少有人提及屈府和宁安楼,或是城外各大关卡。
“废物!”赵慧恩梗着脖子骂道,“就挑软柿子捏,一整个晚上了,竟未将屈府给拿下,这么多兵马,干什么吃的?”
桌子被他用力一拍,他呼痛着忙揉自己的掌心。
众吏员安安静静,整整齐齐,耷拉着脑袋顺受。
“说话。”赵慧恩又骂。
众人的目光看向刘县丞。
自打赵慧恩当了刺史,施县令便一直称病,眼下堂内所站,只能由刘县丞做个担当了。
刘县丞头皮发麻,站出来说道:“屈府那边争执得厉害,若是赵大人亲去主持局面,或能即刻拿下屈府。”
“本官亲自去?”赵慧恩笑了,“刘县丞,眼下衡香局势尽为本官所掌不假,可本官是文官,昨日便是跟仇三明那大逆不道,为祸一方百姓的逆贼近身对峙,方才惹下这一身伤。本官已为衡香百姓谋事至此,你竟还让本官亲临屈府门前,你居心何在?”
刘县丞腿软跪下:“赵大人,卑职没有这个意思!”
“你即刻动身,前去屈府,传本官之令,今日午时之前,我要看到赵宁和屈溪翎的脑袋被摆在这里!”赵慧恩朝身前桌子指去。
“是,是……”刘县丞应声。
“还不快去?”
刘县丞磕头:“卑职告退!”
“来人。”赵慧恩又道。
一名手下从外入来,恭声道:“大人。”
“备轿,本官稍后要去廉风书院。”
“是。”手下转身离开。
舒小青终于叩开楚筝的房门,她气恼地瞪着一身劲衣,似乎要出门的女杀手。
楚筝无视她的怒意,回去桌旁。
舒小青将房门在身后关上,进来看着楚筝熟练将匕首缠在小腿上,冷冷道:“昨夜我找你数次,你都不见我。”
“有话就说。”楚筝没抬头。
“我一说,你一定会后悔昨夜没有开门,”舒小青神情浮现得意,“我近几日所忙之事,意外得知那些都是阿梨的人。”
楚筝顿然停下,抬头朝她看去,目光骤寒。
明白楚筝此时目光中的冰冷酷寒并非针对自己,但是遇她如此看来,舒小青仍觉嵴背陡凉。
“我说你会后悔吧,”舒小青硬着脖子说道,“若是我第一次找你,你就出手管这件事情,不定现在阿梨在衡香的老巢,都已经被你端了呢!”
话音方落,楚筝一把揪住她的衣领:“说,都是些什么人,我如何找到他们!?”
“这,这是你问话的态度吗?”
“你说是不说!”楚筝将她抓近,凶戾的眉眼神情,根本容不得半点花样和玩笑。
喉咙间传来得窒息感让舒小青不敢再造次:“说,我说就是了……”
外面忽然传来极其大的喧哗。
对于这种喧嚣声,楚筝从来不放在眼里。
昨日曲河苑前的那一场闹剧,她也没半点兴趣。
尽管那场闹剧过后,衡香的格局翻天覆地,仇都尉像条丧家犬,至今不知去向。
唯一让楚筝痛快的,便是赵宁和那位屈夫人在衡香的所有家业产业,全被被封被夺。
这也是楚筝到衡香以后,所遇的唯一一件快事。
舒小青的眼睛朝窗扇方向看去,楚筝掐着她的脖子,勒令她快说那几人的事,舒小青抓着她的手背,急促道:“你先听外面,快听!”
“少啰嗦!你……”楚筝的声音蓦地停住,目光也朝窗扇方向看去。
这不是寻常的喧哗声,那喧哗声中,还夹杂着马蹄声,数以百计的马蹄声齐齐踏来,能带动楼层木板都微微震动。
而衡香的马匹,根本没有这么多。
楚筝松开舒小青,朝窗边走去。
沿路所有高层门窗几乎都在同时被打开,无数人往外看来。
底下是成千上万跑动的人群,人群后面,数列战马齐头并进,自这始,到长街尽头,黑压压成片,全是一等一的上等良驹,无一步兵。
“是军队。”舒小青走来站在楚筝后面,颤着声音说道。
楚筝没有回应,一眨不眨看着那些士兵。
清一色人高马大,魁梧健硕,为首六人神情冰寒,眉眼不怒而威,沿街投去的众多目光,或惊恐,或猜测,或求饶害怕,在他们眼里,皆无动于衷。
新兵是做不到的,再乔装冷静和拿腔作势,都做不到如此。
只有老兵,且还是久历沙场的老兵才能将众生议论不置心头,不留容于目。
“你可识得,是哪家军队?”舒小青回头,问楚筝。
楚筝没反应。
对她的沉默,舒小青撇嘴,目光看回窗外。
人群纷纷避让,往后面跑去。
这些战马在廉风书院大门前停下。
这些士兵大抵有三种盔甲制式,但这三种盔甲,不论哪一种,都是楚筝所没见过的。
所以,楚筝也在好奇,这支军队,来自何方。
自昨天闹剧之后,便被官府“接管”了的廉风书院,此时大门忽开。
听闻动静非要亲自出来一看的杨老院长,领着一票德高望重的老师迈出廉风书院的大门。
昨日之事给廉风书院惹来太多非议,对赵慧恩和衡香士兵无能为力的人们,将所有愤怒直指廉风书院,直指杨老院长。
众怒如倾,众口铄金,加之昨日闹剧之时,杨老院长身在第一现场,所以他昨日的身体,彻底吃不消了。
短短两日,他憔悴了太多,但若真有兵马要来廉风书院行毁灭之举,那么,便从他的尸体上踏过去。
被赵慧恩派来监督监视控制廉风书院的衙卫和士兵们看着这些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兵马,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忽然,一声爽朗笑声响起。
众衙卫和士兵们回头望去,是齐志祥手下的得力副将之一,严江。
严江领着几个手下从廉风书院西面快步走来,边走边抬手抱拳,冲才下马的夏俊男和夏川一个抱拳:“各位将军,你们可算来了!”
夏俊男和夏川互相看了对方一眼,目光困惑,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后面跟着下来的副将郎将们也皱起眉头。
“竟然这么多人马!”严江看向还在缓缓走来的士兵们。
除却夏家军,还有晏军。
之所以是三种盔甲制式,因为夏家军一种,原探州兵马一种,山景城的守军一种。
跟夏俊男和夏川到这边来的兵马占据三分之二,另外三分之一,随简军去了屈府。
“不多,”夏俊男说道,“我们兵力不足,两军相加还不足五千。看着人多,因为马的个头大。”
“不足五千?”严江讶然看去。
“哈,”夏川一乐,“怎,你觉得少?”
“哦不不!”严江说道,“够的,还是够的。”
好像的确没有必要来那么多,毕竟衡香还有城南都卫府和守卫置所的兵马在。
以及阔州和凎州就近,若真有什么大军来打衡香,驰援也快的。
“两位将军,”严江又道,抬手一抱拳,“敢问,如何称呼?”
夏俊男非常不喜欢这个问题,懒得回答。
夏川说道:“我二人皆姓夏,我叫夏川。”
严江看向夏俊男,好奇等着。
夏俊男不再理他,看向停在前面二十步外的杨老院长等人。
老院长身材清瘦,连日来因赴世论学的筹划,他越发清癯,瘦得令人觉得他的衣裳都是空荡荡的。
夏俊男绕过严江,朝他们走去,近了一拱手:“杨老院长,我等来晚了。”
杨老院长不为所动,一双苍老却异常晶亮的眼眸打量着他。
夏俊男想了想,正色道:“杨老院长莫怕,我等不是衡香衙门的人,吾乃前定国公府夏家军夏左卫营正将,夏俊男。”
夏家军三字一出口,杨老院长脸上神情凝住,那狐疑和厌恶转而变作惊讶与欣喜。
杨老院长身后的先生们亦如是,每一个人皆在瞬间变了神色,众人大喜。
“你,你们是……”杨老院长上前握住夏俊男尚还抱着拳的手腕,颤着声音说道,“夏家军,真是夏家军?定国公夏文善麾下将士?!”
“说来惭愧,我们只余残部。”夏俊男道。
“夏家军,竟是夏家军!”杨老院长眼眶一红,朝身后先生们说道,“你们可听清了,这,乃我国之壮士,英烈之军,乃华夏之雄!这是夏家军,以身赴山河,以肉铸铁关,以血既青山的夏家军!是夏家军呐!”
许多先生红了眼眶,热泪翻涌。
杨老院长对着夏俊男便要跪下,夏俊男赶忙扶住他:“老先生,不必。”
杨老院长身后的先生们则都已跪下:“夏将军,受我们一拜!”
更后面的学生们也随之下跪。
那些听到“夏家军”三字的近处百姓,皆随着廉风书院的师生们,也都齐齐跪了下去。
“别别,真不要跪,”夏俊男轻叹,“夏兴明若是见了,可还了得。”
毕竟夏兴明如今的外号,可是不跪将军。
这一片的人都跪下,还站着的衙卫和衡香士兵们便像是被雷噼中了一般,傻眼愣在这里。
尤其是严江,他站在夏俊男后面,夏川前面,他满脑子都在问自己是谁,自己在干吗,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赵慧恩的轿子在半路被拦下。
廉风书院方向跑来的衙卫上气不接下气,急匆匆禀报廉风书院发生的事,赵慧恩大惊失色,一改轿中气定神闲,快步扯开轿帘冲出:“什么兵马?夏家军是什么军?”
“定国公府,是定国公府的夏家军!”衙卫说道。
“这,世上还有定国公府?哪家的定国公,”赵慧恩懵懵道,“是宋致易吗?他封了谁当定国公?还是云伯中?还是应金良?还是田大姚?”
他话音才落下,一个快跑断腿了的士兵远远便大呼小叫,高喊着大人,气喘吁吁跑来。
跑近后,士兵一下跌在地上,顾不上爬起,赶忙先禀报东城外关卡的乱况。
听完他的话,赵慧恩也快跌地上去了。
轿夫和小吏赶忙扶他,他周身重量压在轿杠上,口中喃喃:“怎么会这样……”
“大人,我们现在如何是好,得快些决定。”小吏苍白着脸道。
“对对,你言之有理!”赵慧恩咽一口唾沫,眼珠子一转悠,立时道,“先回府!”
“等等,”小吏忽然心生一计,“大人,如此大轿抬回府,那岂不让所有人都知道您回府了,我看……”
他趴在赵慧恩耳边,滴咕滴咕。
赵慧恩连忙点头:“好好,就依你说的,快!”
赵慧恩立即转身回去轿子。
轿帘遮上,轿夫们归位抬轿,队伍掉转方向,抄近路离开。
当廉风书院方向响起山呼海啸的对夏家军的盛迎,同一时间准备离开的,还有赵琙。
手下们在身后整理行囊,赵琙手里把玩着一把折扇,边回想当年京城礼部之事。
那些声音遥遥传来,他抬头望去,嘴中都囔:“夏将军?什么名堂,这般装。”
此次随赵琙一并从郑北而来,这些时日在外为赵琙殚精竭虑的原郑国公府管家赵来说道:“赵慧恩好大喜功,他麾下小将定也如此,装便装吧。”
“可笑啊,可叹,”赵琙低下头,重新把玩手中折扇,百无聊赖道,“我一个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才貌倾了半座帝京的郑国公府世子,如今在衡香,小小商贾给我脸看,地方恶霸囚我数日,一个小从事爬上去的所谓刺史,还在城外设关卡,令我不得自由。”
“世子爷,这还不是因为变天了嘛。”赵来说道。
“我估摸整个衡香,除却你们之外,就丁跃进一个人把我当个世子看了。”
他提到丁跃进,赵来轻叹摇头,继续收拾东西。
“哎,你不好奇么,”赵琙朝他看去,“已经死了的礼部掌固,享祭司郎中,典制司郎中,他居然还活着。”
“好奇也没办法呀,”赵来停下手中动作,看向他,“世子,他之假死,又于衡香出现,此事必然牵涉深远,恐还与林家灭门有关。而当年朝廷气数未竭,能在天子脚下灭了礼部尚书满门,这势力该多可怕。眼下我们落脚衡香,对于衡香而言,不过远在千里之外的郑北而已。您瞧,一个才上任没多久的赵刺史,就敢不将天下四方贵胃放于眼中,更不提在前朝就敢动朝廷二三品大官的人。我们在衡香势单力薄,拿什么去斗呢。”
“噗,”赵琙乐了,“我说赵来,我就提一句,你回我一大筐,还扯上‘斗’字,我只说好奇,哪有要去‘斗’的心思,本世子可从来不爱管闲事。”
赵来心里滴咕,是啊,您那不叫爱管闲事,您那叫爱搅混水,到处惹事,唯恐天下不乱。
外边的声音越来越嘈杂。
赵琙上前去到窗边,将门推开。
这边只能看到一个廉风书院的轮廓,为了清静,来衡香的第一天,赵琙就说要离廉风书院远一点,但又别太远。
远处的主道长街上,满满都是蜂拥朝廉风书院而去的人群,挤挤挨挨,汇织如海。
而那“夏将军”三字,竟还没停下。
“什么夏将军,这么气派,”赵琙心里不舒服,“这世上竟还敢有比我兄长更气派的夏将军,呵,今晚就派人去把他做掉。”
房门忽被人轻声推开。
赵琙回过头去,进来得是他的心腹手下之一季盛。
季盛探头探脑进来,以气音小声道:“世子!”
“我才去屈府几日,怎么几日不见,你就畏畏缩缩了。”赵琙说道,略带嫌弃。
“来,世子,看个好玩的。”季盛招手。
“你像个人贩子,我不去。”
“来呀,世子,”季盛焦急,“要错过好戏了!”
赵琙皱眉走了过去。
在客栈上来的楼梯旁,季盛推开廊道的窗扇,赵琙朝下面张望,是一顶官轿,轿子正一动一动,非常剧烈。
赵琙面上露出意味深长的奸笑,轻撞了下季盛的肩膀:“够意思,不过,怎么没声啊。”
“不是不是,”季盛说道,“不是您想得那样。”
话音落下,两个男人从里面出来,一个穿着锦绣官袍,有模有样,一个是寻常小役,泯然于众。
二人衣衫不整,各自快速收拾着,一个整理发冠,一个紧了紧腰带。
赵琙俊容变夸张,嘴巴大张,又对季盛小声道:“男的跟男的。”
季盛头疼:“世子,不是那样。”
一个吏员不知从哪冒出,飞快上前,恭敬领着那小役走。
穿官服的那人收拾整理好后,坐回轿中。
没多久,另一面走来数十人,他们站好官仪,几个轿夫抬起轿子,仪队朝外走去。
赵琙伸长脖子,微微探出窗,看着他们离开。
“这么刺激,”赵琙都囔,“光天化日之下,过个街还要……意,有这般迫不及待么。”
“世子,是掉包,掉包!”季盛说道。
“掉包?”赵琙一顿,墨眉一扬,“你是说,刚才离开的小役,才是真正的官?”
“是赵慧恩。”季盛道。
“竟然是他!”赵琙立即朝吏员和小役消失的方向看去,骂道,“这乱七八糟,七改八改,刺史的官服被改成一个四不像,我都没看出来。季盛。”
“是,世子。”
“你速带二人前去,跟上那厮。”
“是!”
时间慢移,日头渐盛,氤氲了枕州以北数百里长空上的云层终于缓缓散去,屈府门前,那些茂盛的枝丫和绿叶上仍浮着昨夜潮雾留下的湿润。
风也消停,偶来一阵,徐徐细腻,清畅柔和。
而与天地舒旷截然不同的,是屈府门前僵持了一夜,仍未打破的僵局。
几个武官在被大火烧掉的侧门前持续争执。
刚来不久的刘县丞插不上嘴,也不敢多嘴。
被烧掉了侧门的屈府,就这样在晨光下对众人敞开着,似是欢迎。
刘县丞连连轻叹,好好的衡香,本该因赴世论学这一场空前绝后的盛况而再度名扬天下,而后继续为各方势力所忌惮,不敢擅自来犯,不定还能再保个数年平安。
现在倒好,赴世论学彻底沦为千秋一场笑话。
“大人,大人!”一个声音传来。
刘县丞回头朝后面看去,百步外的一处高墙上,一个布衣长裤,中等个子的男人正冲他一顿大叫。
这男人看着有几分眼熟,刘县丞好半会儿想起,是敬云楼的伙计。
“大人,大人,您过来一下!”伙计声音都快哑了。
刘县丞走去:“何事大呼小叫?”
在赵慧恩和这些武官面前,他说不上话,在这伙计跟前,刘县丞的声音中气十足。
伙计飞快拿出封信,压低嗓门嬉笑道:“大人,我家掌柜的派我把这给您,信上想打听几件事,再让我亲口给您说一件事。”
“什么意思?”刘县丞边道,边拿出信来。
敬云楼的茶叶在衡香属上等,掌柜的非常会来事,时不时便往衙门各个官员那送上那么几盒精美包装的茶叶,都是衡香之外的有名产茶地所出。这在乱世何其珍贵,故而官场里的老一派对敬云楼都颇有好感。
刘县丞拆开信一览,皱眉说道:“不就打听这几件事,还写封信给我。”
说罢,将信胡乱塞回信封,递回去道:“回去还给你们家掌柜,恕本县丞答复不了。”
他现在自身难保,对方还来问一堆有的没的,什么赴世论学还要不要举办,问他如何看。在他焦头烂额之际,如此不就是添乱吗。
小伙计接回过来,嘻嘻笑道:“对了大人,我家掌柜的还说,如果您现在身陷困境,郁郁不欢,他或许可以帮您一解忧愁。”
“他?”刘县丞好笑,“怎,你家敬云楼一个小小掌柜,还有办法解我现在困局?来来,”刘县丞伸手拉扯他,想将他从高处拽下,“你下来,现在就去。”
明明他自己不将对方的话当真,但满肚子的怒气碰上对方撞来,正好迁怒。
伙计从地上狼狈爬起,依然维持嬉皮笑脸:“大人,您何必跟小人过不去,我只是个传话的。不过小人认真道句,我家掌柜的那番语气可不像造假,他说能帮您,不定真能。不过嘛……”
“他要啥好处?”
伙计凑上来,在刘县丞身旁快速低语。
刘县丞讶然:“他要这个?作甚?”
“小的不知,掌柜的说,如果大人您同意,那今后无论大人发生什么,都有人帮您。”
“有人帮我?”刘县丞露出狐疑,“如此说来,不是你家掌柜的?”
“这小的也不知。”伙计的确不知道。
“敬云楼……”刘县丞低低说道。
敬云楼不是什么高档茶楼,敬云楼中三教九流皆有,上王公,下走卒,鱼龙混杂。
茶叶也是,不论廉价陈旧的茶叶,还是上品绝品的新茶,都能在敬云楼喝到。
要说敬云楼有什么势力,能有个什么势力,明面上最拿得出手的,无非就是敬云楼这名字,是东平学院的又见先生取得。
但那陈又见,虽然说是东平学府的老师,却不是当年京城过来得那一批,是东平学府到衡香后,再应试录用的六位先生之一。
所以,单就身份地位而言,这又见先生跟京城来得那一批先生完全没法比。
这是明面上的,明面下的,敬云楼是否有什么隐藏势力,刘县丞不得而知了。
但这势力再大,还能大的过现在衡香一家独大的赵慧恩吗,仇都尉都被赵慧恩给追得成了丧家犬呢。
不过为官多年,刘县丞自有圆滑,当前这交易,他有益无害,于是不将话说死,道:“那就这么着,若是你家掌柜真能保本官无虞,那他所要的司农和商曹之名册,本官定给他双手奉上。”
“好咧,”伙计乐呵呵道,“那我这就去回禀我家掌柜的!”
“去吧。”刘县丞说道。
伙计扑腾着,爬回墙上。
刘县丞转身,不待回去,那几个武官忽然吵到拔刀,要与对方干架。
尤以潘辉眼睛最红,一把刀似要失控。
“非要进去是吧,冲我来,冲我来啊!我老父在里面丧命,如果我家其他人出事,我要你们也死,统统陪葬!”
刘县丞想脚底抹油,立马跑路。
那边几个武将却正找他,见到他后,赶忙喊他回去劝阻。
刘县丞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哎呀,使不得,使不得!”
不知是谁,忽然用力将他朝潘辉那推去。
刘县丞一声惊叫,潘辉手中的刀险些就要砍到他。
好在正拦着潘辉的李国豪眼疾手快,将他救下。
另一派人马就趁这个时候朝屈府洞开的侧门冲了进去。
动作利索,一下子三四十个士兵已入府。
“杀光屈府手下,活捉赵宁,活捉屈溪翎!”最前面领头的几人大声叫道。
后面跟着的士兵们高声重复:“杀光屈府手下,活捉赵宁,活捉屈溪翎!”
他们气势一起,这边的李国豪和姚新正等人再想拦已迟。
潘辉怒声咆孝,蓦地看向刘县丞,扬刀就要砍去。
好在李国豪拎得清,紧紧抱着潘辉的胳膊:“他就是个被推来背锅的倒霉蛋,你要是砍了他,就算你家人得救,那也难逃一死!”
刘县丞一个意气风发的文官,这会儿腿软瘫地,快被吓得失禁。
潘辉用力推开李国豪,带着自己十来个心腹手下,也冲入屈府。
昨夜屈府这两道凋花大侧门被烧毁后,赵宁和那六人入府时,侧门还是有人把守的,且非常森严。
但不知什么时候,这些人悄悄退走了,守在外面的官兵和士兵们,竟无一人发现。
现在,这一片无人守卫,士兵们蜂拥进府,没受到半点拦阻,目光便开始游走,很快被周围的园林美景所吸引。
这片园林的花卉藤蔓以浅紫澹粉二色为主,铺以白青色玉石,院墙亭台以及园中庭灯,凋像,台阶和大小摆件等造景,皆以浅云色为主。
一眼足见是费了诸多心力设计的,静雅清逸,秀美明洁,仙境二字形容都不夸张。
士兵们砰然心动,乱花迷眼般忽起贪婪和毁灭之心。
有人已开始小声讨论,若是拿下屈府,第一时间便回这边来。
然而越往前,所见是越精心打造的园林风貌,如画卷般在眼前铺开。
只是走了半响,众人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为何一个人都没有见到。
为首的队正和校尉停下脚步,张目四望。
“屈溪翎,赵宁!”一人大声喊道。
一名队正上前,建议分散去找。
有人觉得不妥,如若设陷,分散只会被逐口吃掉。
另一名队正忽然觉得不对劲,他往后面走去,皱起眉头:“怎么我们只来了这么点人?”
一眼可以望到底,算上他们,还不足三百。
最最后面,是带着十几人快步追来的潘辉。
为首的胡校尉忽觉不太对劲,道:“走,回去看看!”
迎面而来的潘辉冲上来就要跟他们算账,没人理他,最旁的手下将他用力推开后,众人快步朝来路跑去。
许久,终于回到原点,洞开的侧门外,风吹来一阵浓郁腥气,空地上成片狼藉,灼目鲜血似河堤漫水,汩汩在新鲜的尸群中往低矮处淌去。
现场并未见到李国豪和姚新正等人的尸体,也没有刘县丞的。
众人面色苍白,看向胡校尉和潘辉,等他们拿决定。
地上死相凄惨的士兵们上一大半都是他们二人的部下,太多熟悉面孔,迎面而来的死亡冲击感太过强烈,胡校尉腿软得说不出话。
“胡校尉,潘校尉,我们跑吧……”一个队正说道。
跑?
胡校尉面色惶惶,对,是要跑。
但是地上还有大量带血的凌乱马蹄印,如果要跑,得确保跑一条不会被追上的路。
“都别踩到那些血!”胡校尉回头冲众人道,“踩到血了的立即脱靴!随我来!”
屈府外的血雨腥风和屈府内刚被人闯入进来的纷乱,此时在屈府地下暗厅里的人,浑然不知。
屈夫人和赵宁在暗厅最北面的雅室中。
赵宁靠着软榻,双目轻阖,倚秋和另一个小丫鬟在轻轻捶打她的肩膀。
屈夫人下了半局棋,索然无味,想看书又看不进去,最后和屈府几个主事姑姑闲聊,聊得最多的,是绛眉。
屈夫人向来觉得自己眼光很好,这次翻船,她深感难以置信。
她喜欢美人,从不因旁的姑娘比她年轻貌美而心生妒意。反之,她巴不得这些姑娘们过得好,顺风顺水,万事胜意。
绛眉此般,屈夫人除却震惊之外,更多的是失望愤怒。
绛眉貌美倾城不假,机灵好来事也不假,但空有美貌与口才,没有与之相匹配的背景底气,对于一个出身青楼的女子而言,是可悲的怀璧之罪,极难逃出悲剧二字。
而屈夫人,她无形中成了绛眉的靠山,恰好给了绛眉这底气。
凭借着屈夫人的关系,绛眉认识了大量权贵和富商,不论男女。而也是因为屈夫人之故,那些男人再爱玩,再和绛眉胡来,也不会如对其他妓女那般,想打便打,想骂便骂。
屈夫人满心自责,轻叹了近二十遍,问她这算不算是助纣为虐。
旁边的姑姑们一直安慰她。
雅间外传来脚步声。
赵宁睁开眼睛望去,屈夫人她们也停下说话。
房门叩响,一个手下说道:“夫人,夏家军来了,在外府大门。”
屈夫人一喜,起身道:“还等什么,走,我们去欢迎大英雄!”
沉冽和简军率兵等候在正大门外。
简军手下的职方长史焦尺将伤亡人数统筹汇总,按军服区别衡香守卫置所和城南都卫府的兵。
昨夜围在屈府外的,绝大多数都是衡香守卫置所的兵马。
后来因“战书”一事,赵慧恩立即差人从城外关卡处调度了五百城南都卫府的士兵过来。
眼下,衡香守卫置所伤亡惨重,已到除番之境,城南都卫府的兵马则被沉冽保下,以俘虏之态,双手抱头,顿跪在地。
李国豪和姚新正也在其中,刘县丞蹲在他们后面,面色菜黄,双腿一直在哆嗦,裤裆处一片湿。
屈府大门被从里面打开,屈夫人和赵宁带人快步迎出。
几乎在同时,卫东佑从长街尽头策马奔来,迅速下马后跑到沉冽身旁低语。
沉冽眉心轻合,沉声道:“他要多少兵马?”
“说得是越多越好,想挨家去搜,我未立即答应。”
“沉将军,发生了何事?”简军问道。
“阿梨在青香村的几位朋友尚下落不明,王管事人手不够,想借些兵马。”沉冽回道。
正迎面而来得赵宁和屈夫人闻言一愣。
屈夫人加快速度赶来,忙问:“尚未脱险是何意?”
卫东佑朝她们看去,说道:“昨日有人先一步去燕春楼报信,待王管事的人赶至燕春楼,已人去楼空,阿梨姑娘的两个学生被一并带走了。”
“一并,带走了?”屈夫人面色一白,往后跌去。
赵宁扶住她,同时比她要冷静许多,对卫东佑道:“我这里也有人手,便全都派去吧。”
“多谢赵大娘子。”卫东佑说道。
“悬赏,加悬赏,”屈夫人喃喃,看向卫东佑,“你问王管事,可否方便张贴启事,凡能提供她们下落,不,只要提供线索,微不足道的线索都可,我屈府重重有赏!”
卫东佑点头:“是,我会将这话带到。”
“简将军,”沉冽这时对简军道,“屈府危机已除,我便先带兵马过去齐墨堂。”
“沉将军辛苦。”简军说道。
王丰年慢慢喝着茶,悠闲从容。
厅堂中摆着两座一模一样的松山樰竹熏炉,茶香与熏炉中的幽香相和,雅韵沁鼻,宁静致远。
但这宁静,只属于王丰年一人。
在他跟前,跪着燕春楼的几大东家,还有燕春楼明面上的鸨母和各大主事。
每个人都鼻青脸肿,衣衫狼狈,尤其是负责管理打手和后院杂仆的两个主事,被打得几乎面目全非。
“再好好想想,”王丰年说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若再说不出绛眉能去哪,那就只能由你们替她去受死了。”
他的语气轻懒慢调,说话姿态和搁下茶盏的动作透着一股漫不经心。
在这之前,燕春楼这些东家和主事们听都不曾听到过这号人物。
自认在衡香权贵中已吃得很开的鸨母,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个年轻男人。
但从昨晚被连夜一锅端开始,他们惊讶发现,这个男人在衡香拥有着非常可怕的根基和经营。
眼下,能想的地方都想遍了,甚至绛眉未得屈夫人喜爱时,尚还是个堪堪长成的花魁,那时与她往来密切的恩客,他们也全都回忆起来。
一等他们回忆到谁,屋内站着的大汉们便立即去调查。
一个又一个走了,一个又一个无功而返。
“实在想不出了,”一个东家伏地大哭,“想不出来了呀。”
“若说衡香谁最有实力能在这时保下绛眉,那就只有屈夫人了。”鸨母哭道。
“屈夫人?”王丰年冷笑,“屈夫人这会儿,怕是所有人中最痛恨绛眉的。”
这时,本就敞开着的门外传来动静,伴有大恒的吆喝声:“老实点!”
燕春楼的东家和主事们回过头去,便见昨日还威风凛凛的刘隽军和天兴商会一干富商被一连串地押入过来。
刘隽军一路都在挣扎,一抬头见屋中跪倒在地的一片,瞬间傻眼。
“刘商主!”鸨母颤着声音叫道。
刘隽军朝王丰年看去,似有几分眼熟:“你,你是何人?”
王丰年往椅背靠去,揉搓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含笑道:“刘商主叫我王管事便好。”
“啊呸!你们把我抓来是何事?!”
王丰年低眸笑了笑,摆手道:“带下去打一顿。”
“总管,是这姓刘的,还是所有人?”
“所有。”
“是!”
“你敢打我,”刘隽军怒然骂道,“我会要你吃不了兜着走!松开我!”
在骂骂咧咧声中,刘隽军被拖了下去。
屋内跪倒在地的众人都明白,这个打一顿会有多惨烈,他们被带来时,气焰更嚣张,就是这样被硬生生打服的。
王丰年优哉游哉,仍气定神闲地玩弄着拇指上的玉戒,但实际上,他心里比谁都着急。
那两个叫林双兰和冯安安的姑娘至今还在绛眉手中。
王丰年不想逼得太紧,唯怕绛眉玉石俱焚,鱼死网破。
但不尽快找到她们,时间拖得越久,危害同样越大。
沉冽在卫东佑的领路下,在齐墨堂后门停下。
当年略显狭窄的齐墨堂,如今并购了左右屋宅,并全部打通,规模一下变敞亮。
沉冽带人迈入院门,听到数阵哭嚎。
而听闻沉冽亲自过来的王丰年,立即起身迎出。
庭院芳菲,日头正好,王丰年自檐廊下来,抬头望见沉冽,顿了顿,走来抱拳道:“见过沉将军。”
“见过王总管。”沉冽说道,语声低沉。
王丰年笑笑,往厅堂请去,道:“沉将军先进屋,我边走边说。”
说完,忍不住抬头,又悄然打量沉冽。
沉冽的肌肤底子白皙如玉,五官当真如传闻中那般俊美惊艳,以及和他兄长沉谙的眉眼,少说有六分相似。
这样一个沉默清冷,朗朗春光下都能透着一股寒气的清俊美男,王丰年着实难以将他同“吃人”二字联想到一起。
去年他刚到齐墨堂时,便是在这后院还未被拆掉的小厨房中,听阿梨姑娘还有戴豫和支长乐提起沉冽。
那时王丰年就想问,关于沉冽“吃人”一事,是真是假……
算了,真如何,假如何,一条船上的“自己人”,管他真假。
边往厅堂去,王丰年边尽量用简单言语将一上午的“收获”陈述。
几人踏上檐廊外台墀,忽见大恒快步从刚才揍人的“小黑屋”中走出,手中捏着几封书信。
一见王丰年,大恒忙过来:“总管事,从一人身上搜出这些!”
信纸都已从信封中取出,王丰年接来,一眼扫向信首与信尾,眉梢扬起:“这是……”
“沉将军,”他看向沉冽,“快看。”
一共四封书信,信首称呼为同一人,叫亦谦。
落款则来自三人,其中两封书信的落款都是大印,上书“承天顺命,盛昌恩义”。
结合信的内容看,这两封信极有可能是焦进虎所写。
焦进虎原本是个百户,一方大富之家,他的字便是“恩义”。
迄今他尚未封王称帝,但是给自己封了个公爵,阔州,凎州,枕州三州之民,皆称呼他为“义公”。
信上所说,阔州即将发兵衡香,共四万五千兵马,势必要一举拿下衡香,让这位亦谦在衡香务必做好接应筹备,还要观察衡香可留用之人,包括赵慧恩是否真的忠心。
落款日期,八日前。
另外两封信的日期要近一些,其中一封是前日,落款是一个“章”字。
这封信非常奇怪,一行一行,是工整的,但信上并非只有文字,字与字中间有许多看不懂的符号和图像。
“应该是暗号和密语,”王丰年道,“但相比之下,恩义公这封应该视为军机的书信却用直白文字,这一封……莫非更隐秘?”
“我们从此人身上搜出书信时,他分外紧张,几乎要拿命拼。”大恒说道。
“沉将军,你怎么看?”王丰年看向沉冽。
沉冽肃容看了他一眼,沉声道:“若是八日前便发出此信,那么阔州兵马,此时应已快到衡香。”
“我们东家还在路上!”王丰年一惊,“沉将军,他们可否会遇上?”
“阿梨有斥候,”沉冽说道,“夏家军的斥候,当世无敌。”
“那便好,那便好,那么现在,我立即派人去通知赵大娘子和屈夫人,若是现在收拾,趁夜之前离开衡香,应还来得及。”
四万五千兵马,那不是闹着玩的。
沉冽没有说话,低眸看回书信。
却不是在看焦进虎所写得那两封,而是这封落款为“章”,还有另外一封落款“子德”的书信。
“子德”应该是字。
巧得是,梁俊的字,也叫“子德”。
不过这不是梁俊的笔迹。
这封信上,说得是东平学府一位叫元逸的学子坠下八德阁跌死一事。
而这位子德,并不信他是醉酒跌死,觉得其中或有阴谋。故而想请“张叔”,便是这位亦谦,协助一查。
“沉将军,”王丰年在旁低低催促,“焦进虎的大军若是来衡香,那……”
“阿梨会比他们先到,”沉冽看着手中书信,澹澹道,“由她定夺。”
王丰年讶然:“将军的意思是,我们东家有可能想留下?”
沉冽长眉轻敛,沉沉看向王丰年:“王总管,她尽力在帝京保下的东平学府,怎会让它轻易落入焦进虎之手?”
王丰年懂了,正色点头:“是王某愚钝了,王某愧疚。”
“此人,”沉冽将最后一封信递去,“劳烦王总管派人去东平学府,寻到这位叫子德的学生。”
王丰年接来:“是,我这便去。”
春末初夏的四月晴光,是人间最暖软清爽的时节。
风阵阵迎面,轻快又细腻地拂过夏昭衣的刘海,她驻足在山坡溪畔,举目眺着远处天光下的衡香。
人山人海,盛况鼎沸,争先出城的,抢着入城的,两帮人马在冲突中挤挤挨挨。
“二小姐!”打听消息回来的詹宁快步从小道上来。
夏昭衣等人忙回过身去。
“情况太乱,众说纷纭,一时分辨不出哪个是真,哪个是假。”詹宁过来后说道。
“不急,城门附近这关卡,一时半会恐难疏通,你慢慢说。”夏昭衣说道。
“是。”詹宁说道。
他话音才落,下面忽传来梁德昌的声音:“兄弟,兄弟?”
夏昭衣眉头一皱,立即赶去。
一个男子昏睡在草木下,不省人事,身穿布衣小褂,皮肤细嫩,年龄约二十五上下。
夏昭衣把住他的脉搏,另一只手轻掀开他的眼皮,看向范宇和管驰:“去拿些清水和吃的过来。”
“是。”二人应声。
夏昭衣看向男子的左手,伸手去握起。
“他是个文人,”夏昭衣说道,看着他手指上握笔的茧,“是左撇子。”
“可能是因为赴世论学到衡香的吧。”詹宁说道。
“嗯。”
食物和水送来,夏昭衣起身让他们喂他吃下。
她看了眼男子,对詹宁道:“走吧,我们回去说话。”
管驰和范宇在梁德昌的帮主下,将吃得喂到男子嘴中。
男子微微睁开眼睛,一双混沌初醒的眼眸看了他们一眼,再虚弱投向前面。
少女单薄纤细的背影正在远去,男子皱眉,心里面生出一股奇异之感。
他张了张嘴巴,想要说话。
才半启的唇,却被两个男人先后喂入水和掰碎了的干粮。
“他是不是醒了。”一人说道。
“兄弟,你别怕,我们救了你,你走大运了。”另一人说道。
“是啊,你命好。”又有人说道。
直到少女消失在视线里,男子才缓缓朝他们看去,虚弱的手无力作揖:“多谢诸位侠士的救命之恩。”
……
夏昭衣和詹宁回到半崖溪畔。
听完詹宁说的所有版本,夏昭衣说道:“至少可以确认一事,这个新上任的赵刺史绝非善类。”
以及,宁安楼和屈府,也确定出事了。
“衡香应该还有其他路可以进城,”詹宁说道,“二小姐,我再去打听。”
夏昭衣看他一眼,想了想,道:“若衡香真的出了这么多事,沉冽定会安排不少人手在城外接应我们,”夏昭衣明亮清洵的视线望向附近山峦,“这里,或许就有。”
詹宁微喜:“那必然也不会在高山崇岭上,应是在各大山口的出入处。”
“这些山上人多,”夏昭衣说道,“你们去寻时,切记别和他们多说多问。”
詹宁不问为什么,点头说道:“是。”
……
被救下的男子缓过来后,靠在路旁树下休憩,梁德昌留下来照顾他,不时问他要不要再吃点东西,喝点水。
男子摇头,“谢”字不离口。
一阵脚步声快步走近。
梁德昌抬头看去,管驰手里端着碗水,过来说道:“二小姐说得给他喝碗盐水,还给了我几块糖,要我喂他。”
“好,我来。”梁德昌起身去接。
管驰没有马上离开,蹲下来看看男子,见他眼神明亮,已变有力,随口一问:“兄弟,你打哪来的?”
“在下宁州人氏,姓孟,名思乡。”男子抬手说道。
“我们小姐说你是个左撇子,”管驰好奇看向他的左手,“真是左撇子吗?”
男子抿了下苍白没血色的唇,轻笑道:“嗯。”
“别问那么多,我先喂他喝水,你一并去寻人吧。”梁德昌打发道。
“成,”管驰起身,“那你好好照顾他。”
男子看向梁德昌,由衷道:“虽说大恩不言谢,但仍想再道感激。若非你们,我这条小命,今日或要葬在此处。”
“好说,”梁德昌豪气道,“这说明咱们有缘。”
男子微笑,低头接来盐水,慢慢饮着。
水的确是咸的,略有些不好入口。
当下乱世,衡香为内陆,这里盐价不低,放这么多盐在他一碗水中,出手堪称大方。
思及这群人的体魄,言谈,性情,以及他们身上这身盔甲和足下所穿军靴。
虽旧,却耐磨耐脏,实打实的料质和精细制作。
这群人,足见不是寻常人。
男子慢慢喝着,一双眼睛渐渐变得深思。
耳边听到梁德昌剥糖纸的声音,男子抬起头,忙说道:“噢,不必,在下自己来即可。”
看他双手恢复了些力气,梁德昌便递去给他。
糖是桂花薄荷风味的,入口甜美,薄荷裹挟着清香直冲鼻腔和大脑,颇是爽快。
男子又露感激神采:“我这,不知如何谢你们……对了,我有一物。”
他搁下手中的碗,自怀中摸出一块小玉石。
玉石精致巧趣,系以昌容澹色瑏苏丝穂,有碎花浮琢于玉石表层,具是微凋,工艺极佳,那花纹细叶历历可见。
“将军,这个赠你。”
“别别,”梁德昌不肯收,“这一看便贵重,或是你身上最为贵重之物,我们不能收!”
“它并不贵重,”男子郑重道,“将军,便收下吧。”
“我可不是什么将军,”梁德昌不好意思道,“我就是个小兵卒。”
“若是将军不收,那……烦请转赠那位人美心善的二小姐。”男子又道。
“这……”
男子用尽力气,将小玉石塞入梁德昌手中:“这玉当真不贵,它只是块再寻常不过的岫岩玉。”
“岫岩玉?”梁德昌低头打量,岫岩玉他知道,的确不贵。
“如此,我便去转交给二小姐吧。”梁德昌只好道。
“多谢将军。”
见梁德昌暂时收下玉石,男子心底稍变复杂,既如释重负,又有怅然轻叹之感。
这玉,跟着他有很多很多年了。
很多很多,很多年……
口中的桂花薄荷糖还在满溢甜香,男子忽然想哭,抬手轻轻抓着梁德昌的前臂:“将军,我方才说,我叫孟思乡,那么你呢?”
“我啊,”梁德昌大咧咧一笑,“你叫我梁哥就行。”
“梁哥?”
梁德昌哈哈笑了,绕开这话题。
军中严令,所以他不方便和旁人说真名。
敬云楼所在坊市,一整条都是酒馆,这里所卖酒水大多粗劣,装在简易酒坛和瓶口中,三文能连壶买走。
敬云楼后边巷弄,则是上不了大台面的下处娼店。
那些去不起大酒楼的人来这片坊市买酒,同样,消遣不起高雅院馆的人,便也往这后边暗巷里一钻,寻个三四等的店室,随便挑个为世已弃的女子。
敬云楼掌柜的卧室在敬云楼最顶楼,窗一开,正对着这片屋舍。
现在,掌柜的看着这些高高低低的房顶,强令自己静下心,但怎么都静不下。
窗前站一阵,他便背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走,然后又站一阵,如此循环。
房门久久未被敲响,掌柜的受不了了,转身过去拉开房门,准备下楼。
伙计恰好在外面抬手欲叩门。
掌柜的一见他,立即拉着他问:“怎么样了,打听到了什么?”
“我见到刘县丞了,他还活着,没有死,可是他被留在那边收尸了!”伙计脸色苍白地说道,“屈府门前全是血,那些人杀人不眨眼,手起刀落,就是一条人命呐!”
“刘县丞出不来了?”掌柜的惊道。
“恐怕是。”
“那赵刺史呢?衙门里的其他人呢?”
“赵刺史跑了,他那官轿中出来得是个小杂役!您可没见着,那夏家军可凶,一声吆喝,这小杂役当场就在衙门前尿裤子了!对了,刘县丞也尿裤子了,我看到他双脚都是软的,裤裆全湿了!”
“谁要听这个!”掌柜的厌弃地叫道,他一双绿豆眼来回转,不知所措,最后一跺脚,“真烦!”
早上伙计第一次回来说,刘县丞是答应了的,那就好办得多,结果现在,竟被扣押在那边收……收尸。
据说屈府门前死了上千人,全是衡香守卫置所的兵马,掌柜的抬手去摸自己的脖子,觉得嵴背陡凉。
“还有,掌柜的,”伙计忽然压低声音,“据说现在,到处都在找燕春楼那绛眉姑娘,我来时看到燕春楼整个被砸了。还有天兴商会那好像也出事了,具体我来不及打听,先回来给您报信。”
“绛眉姑娘,天兴商会?”掌柜的皱了下眉,“嗨呀,这跟咱们关系不大。”
“那小的现在要做什么呢……”伙计道,“不然,我先去东平学府找又见先生的人,把刘县丞那边的事情先给他说?”
“也只能如此了,”掌柜的沉眉,“那你便去吧。”
“嗯,小的这就去!”
掌柜的关上房门,回到窗边。
终于等来伙计,焦虑却没得到安抚,这会儿只觉得更焦灼了。
本来没他什么事,想要刘县丞手里东西的人是又见先生,虽不知道又见先生要做什么,但是掌柜的一口答应了下来,且还收了“好处费”,足足十两银子。
其二,便是衡香眼见着已与变天无二样。
任何开门做生意的人,平素最怕之事都是秩序变得混乱无章。
从之前赵慧恩封城开始,掌柜的就在焦虑了,不然也不会接下又见先生这十两银子的活,还不是为了今后谋生。
忐忑不安中,掌柜的视线忽然落在一个年轻姑娘身上。
后巷这片屋宅中,从不缺女人进出,但这么年轻靓丽的,属实不多见。
因为一般有“好货”,这边的鱼公鸨头,早就第一时间送去大楼院馆里“卖”了。
这姑娘眉清目秀,约二十出头,衣裳料质一看便不等闲,她似在躲着谁,边走边左顾右盼,前后观望。
“欸?”掌柜的忽然低呼一声,惊奇地发现,她正在朝敬云楼后边靠近,以及她的注意之处,似乎就是敬云楼。
果然,这女人停在了敬云楼后门外,并抬手敲门。
后院杂役去开得门,掌柜的耳朵高竖也听不清他们的对话。
不过很快,见到杂役转身离开,过去一阵,他的房门被叩响。
“找我的?”掌柜的自言自语,过去开门。
杂役侯在外面,一等掌柜的开门,便说道:“掌柜的,后院来了一位姑娘,令我将这个给您。”
杂役递来一张字条。
掌柜的接来打开,讶然:“运酒?”
“她说酬劳很高……”
“五辆板车的酒,还都是大酒坛和酒缸,”掌柜的喃喃念着字条上的内容,“这会儿运这么多酒,做什么?等等,她说酬劳很高,有多高?”掌柜的抬起头来问道。
“不知,她未细说,只说若是掌柜的不应,她便去找下一家。”
“不对,不对劲,”掌柜的忙又低下头,细细去看字条上的内容,“她说得是运酒,没说买酒,看这意思,是让我为她找五个拉板车的,再送她一个运酒的人手。”
杂役瞄了眼掌柜手里的字条,不过他也看不懂,不识字。
“算了算了,不就是出个力,”掌柜的收起字条,迈出门说道,“你把她喊去客房,这生意便接了。”
有钱不赚,那是傻子。
百灵焦急等在门外,两只手互相攥着,手心都是汗。
如若敬云楼不成,那其他地方就不抱希望了。
毕竟,敬云楼的掌柜爱财,这么爱财的他都不愿接,那其他人谁还理她们。
目光看到刚上去的杂役回来,百灵一颗心高高悬起。
杂役快步至跟前,冲她道:“进来呗,我家掌柜说接了,具体你上楼详谈。”
百灵大喜,面上努力镇定:“好,烦请小哥带路!”
跟着杂役从后门进去到前堂,满堂沸沸扬扬,聊得全是这两日“变天”之事。
百灵想快些上楼,可听到他们提起燕春楼,脚步不自觉地便变慢,想多听几句。
结果,让她听到了天兴商会跟着燕春楼一起倒霉的事。
虽说昨夜一知出事,她们便立即跑了,且没有想过要去找刘隽军帮忙。
可是,竟连刘隽军都压不住吗……
下面也有人发出这个困惑:“刘隽军?他不是天兴商会的商主吗?怎就被这样捉走了?”
“是啊,跟游街没差别,当街一路给带走的,一连串的人跟在他后面呢,手上全绑着绳子!”旁人夸张地叫道。
“对付赵大娘子和屈夫人,好歹还立了几个名目,这对付刘隽军,也太没王法了吧!”
“都怪那绛眉,也不知摊上什么事,惹了这号人物!”
……
百灵听在耳中,觉得上楼的双腿已在发软。
在敬云楼的伙计快步跑至东平学府时,东平学府的正大门,正被人从里面打开。
赴世论学的风头虽然属于廉风书院,但东平学府就立于衡香,这几日,墨坊街人满为患,到衡香的文人,无一不想去东平学府拜见,皆被婉拒。
自大晗先生被天荣卫害死后,一度执管东平学府的是詹陈先生,但他不愿接这院长身份,自称学术尚无华。
如今东平学府的院长,是大晗先生的师弟,宣延十七年壬午科状元,冉遥先生。
东平学府门前共停三辆马车,一众先生们快步出来,登上车舆,车夫们收起地上踩脚的板凳后,跃上马车,扬鞭离开。
马车在众人视线中消失,一众者纷纷在问,他们这是要去哪。
大恒正领着姚臻自东平学府西面的小巷走出,见此状,也好奇问道:“你可知你们这些先生是要去哪?”
姚臻面上情绪低沉,澹澹道:“是去找夏家军。”
“夏家军?”
“嗯,壮士应该知道,原东平学府是自帝京迁来,在京时,学院和定国公府有不浅渊源,所以先生们听闻夏家军仍存于世,皆热泪盈眶,欣喜于胸。”
“原来是这样。”大恒说道。
他的目光看向就在不远处的齐墨堂。
但,夏家军现在的统帅,他们的大东家阿梨姑娘,她在衡香的置业,不就在这百步之外么。
齐墨堂后院仍旧一片哭嚎。
姚臻跟在大恒后面要迈入进去时,心起几分犹豫。
他不信任此人,愿意跟来是因为对方开口便提及卓昌宗的死,可是后院看似清雅文和,这动静却着实……
大恒是个粗人,见他这模样,眉头一皱,拽着他的手腕一把拉扯了进来。
文人大多羸弱,姚臻虽学过骑射,但远远不是大恒这等武夫的对手。
“啪”地一声,姚臻直接摔在地上。
大恒暗道下手过重,上前扶他,姚臻怒然将他推开,指着他的鼻子:“你到底是什么人,欺瞒于我,是何居心!”
大恒张口欲说话,目光一顿,看向前方,说道:“王总管。”
王丰年停在檐廊台阶上,看着地上的姚臻,澹澹道:“你是,阔州口音?”
姚臻回头朝他看去,在他衣着打扮上一扫,叫道:“你又是谁,你是他的头?”
“将他带来。”王丰年看向大恒。
“要跟其他人那样,先拉去打一顿吗?”大恒说道。
“不必。”王丰年转身离开。
“走吧。”大恒上前,轻而易举就将地上的姚臻拽起。
沉冽已不在齐墨堂,他跟王丰年分头行事。
王丰年负责从燕春楼和天兴商会这些人马口中问话,以及处理张亦谦身上的信函之事。
沉冽则带人去外面探查。
燕春楼人去楼空,大堂推桌倒凳,杯盘狼藉。
因是昨夜闯入,而入夜又是燕春楼这样的青楼最繁华欢盛之时,一时间,满堂济济的男客们夺门想逃,你推我攘,连窗都抓坏了。
当然,无人成功,燕春楼外边全是王丰年的人,将整个燕春楼团团包围。
最后,这些男客们被挨个排查,亲自送回家门或者下榻的客栈。
跟沉冽一同来的,还有云杏。
她俏脸红肿,眼眶满是血丝,一整宿的审问让她至今未睡,无人能撬开她的口,直到被沉冽的手下抓来。
用绑缚着的双手推开绛眉的房间,云杏抽噎着说道:“大妈妈是极其宠着我们姑娘的,整个燕春楼,明面上几乎都是我们姑娘说了算。”
她看向那些抽屉,已被人拉开,但所有的金银首饰都在,王丰年的手下们碰都不曾碰过。
“那边,”云杏抬起手指去,“那些首饰下边有一层暗格,暗格里有账本,便是不知道我们娘子昨夜离开前有没有带走。”
卫东佑大步过去,抓起首饰,一把一把丢在梳妆台上,下边果然有暗格。
摸索了下,寻到一个小机关,里面藏着厚厚两本账册。
“少爷,真有。”卫东佑说道。
“那想必是昨晚她收到消息时,离开得太仓促,顾不上带走。”云杏低低道。
沉冽接过卫东佑递来得账册,垂眸翻开。
“一共两本,”云杏说道,“一本是娘子的开销,小数目不记,都是大的费用。另外一本是……”
她不敢说了。
绛眉是一个品味非常好的女人,澹妆浓抹她都喜爱,但是在香料这一块,她从来不喜太浓烈。
不论是房中的女儿幽香,还是这两本账册,其上的香气都是清雅澹然的。
可是入目的文字和数字,却似是一把又一把的刀子,带着血在记载。
卫东佑低头看着沉冽正在翻动的账册,看得愤怒:“落在你们手里的女子,可不少啊。”
“我,我只是个小丫鬟,”云杏声音起颤,哆嗦道,“我也是被卖来的,娘子要我怎么做,我只能怎么做,我如果反抗娘子,我就,我就……”
她的眼泪一颗颗地掉落了下来。
“以卖去津米村的人最多。”沉冽看着账册道。
“津米村在哪?”卫东佑立马问云杏。
“在枕州了,”云杏抬手抹泪,痛哭,“那边的男丁绝大多数都被恩义公的人征走当兵了,村里的人怕绝后,就大量买女子过去生娃。”
“这等破烂的村,绝就绝了!”卫东佑怒道,“还有你们,混账东西!”
沉冽又翻到几个村名,他皆掠过,直到翻到一处不太像村庄的地名。
“陶柳道,在哪。”沉冽开口问道。
声音清冷澹漠,似是冰珠子,却低沉又清越。
云杏怯怯望着他俊美的侧颜,说道:“就在衡香,我们娘子也会卖一些姑娘去那……”
沉冽立即看向身后一名手下:“速带人去,叫上两百个兵马。”
“是!”
这些买主和恩客,应该都不知绛眉有这样一个记账册的习惯。
沉冽继续往下翻,没有再出现“飞霜阁”三字了。
这飞霜阁,沉冽是从夏昭衣那听来的。
熙州夜聊时,夏昭衣提起她在离开衡香前,曾去一家当铺“胡来”,后派人跟踪当铺伙计,所跟去的地方,便是飞霜阁。
这飞霜阁,与卞元丰的珍珠有莫大关联,直接能牵扯到这百年来的乔氏之死。
没想到,今天被王丰年误打误撞抓来得这个张亦谦竟是个关键人物,不但与阔州焦进虎有往来,还是飞霜阁的人。
想到他身上的四封书信,除却焦进虎的两封,东平学府的子德一封,剩下的那封以密语所撰写得信,或能成为关键。
不过当务之急,仍是先找到随时有性命之忧的林双兰和冯安安。
沉冽想了下,看向卫东佑,将账册递去,让他回去找王丰年。
不出小半个时辰,敬云楼的掌柜便备妥板车,人手,还有敬云楼的酒旗。
百灵自怀里摸出一张银票,是赵宁的宁安钱庄票号,足足三十两白银。
掌柜的眼睛大亮,接来后忙不迭道谢。
百灵也不说什么一定要保密之类的话了,这银票一旦拿去宁安钱庄兑现,保不保密都成浮云。
队伍集结在后院,跟随百灵离开。
掌柜的忙回去自己的房间,在窗口往下面瞧去,想看看他们去哪。
才过两个弯口,便停在了一处屋舍前。
屋舍的院子不大,百灵使唤人手进去酒窖里搬酒。
一缸又一缸酒水被搬出,待装满五大车后,插上敬云楼的酒旗,前后依次出来。
掌柜的摸出怀里的银票,纳闷地皱起眉头。
就……运酒这么点小事,为何给那么高的价钱?
这些酒水全部加起来,也不值这三十两吧。
琼瑶酒酿?还是……断头钱?
一想到这个,掌柜的站不住了,转身朝外面跑去。
门才一打开,便遇上之前被他差走的伙计。
二人皆被对方吓到。
“掌柜的,您这是要去哪?”伙计问。
“你呢?”掌柜的道,“又见先生如何说的?”
“找不到他,”伙计擦着头上的汗,“我刚去东平学府时,好些先生从里边出来,据说去宁安楼要见夏家军。我挨个瞅过去,并未见到又见先生。我又去东平学府里边打听,说又见先生早便不见了。”
“不见了?”掌柜的皱眉,“什么叫做不见了?”
“就是没人看到他,最后一次见到他的人是谁都不知。”
“这是怎么回事,”掌柜的不解,忽又道,“这样,你先去飞霜阁问问!看看那边的人知不知道又见先生在哪。”
“好,小的这就去!”
跑了一上午的伙计,半口气都来不及喘,又转身匆匆下楼了。
掌柜的合上房门,忽然想起自己出来也是有事,立即也往楼下跑去。
才下大堂,却见一群人高马大,身穿盔甲的士兵进来。
为首之人非常魁梧,一张严肃凶悍的脸,晶亮双目在瞬间噤如寒蝉的大堂里一扫,停在掌柜的身上。
掌柜的一哆嗦,手脚一并发软。
“你是这的掌柜的?”诸昌叫道。
“小,小人是的,”掌柜的走来,“军爷,你们这是……”
“陶柳里桥,可是在这一片?”
“在的,”掌柜的颤着手往后边指去,“这后面,就叫陶柳里桥。”
“你可见到一位据说非常貌美的女子,是燕春楼的绛眉姑娘。”
掌柜的快要咬到自己的舌头:“不,不曾见到。”
“你们呢?”诸昌看向大堂里的酒客食客,“谁可见到了绛眉?”
“只听过,哪里见过。”一人壮着胆子道。
“我倒是见过,不过是三天前了,她可好看了,天仙一样呢!”
一个嬉皮笑脸,油里油气的瘦子笑得贼奸猾:“军爷,您找她,是不是想要……嘿嘿。”
诸昌手一指:“揍他!”
身后的探州兵本来就一身痞气,闻言立即上前,扬脚就将他跟前的八仙桌踹翻,三个兵对着他一顿揍。
诸昌的声音中气十足:“谁见到了这位叫绛眉的女子,必须立即去衙门报信,重重有赏,屈夫人的赏!而谁若知情不报,这就是下场!”他朝那个挨打的瘦子指去。
满堂阒寂,少顷,才有人点头应声。
“你也给我留心点!”诸昌瞪了掌柜的一眼,转身走出敬云楼。
探州兵马跟着离开。
大堂里面渐渐恢复声音。
掌柜的直接瘫软在地。
几个堂倌赶忙上前扶他:“掌柜的!”
“给我,给我……”掌柜的拉着一个堂倌,“给我换条裤子。”
在诸昌带人绕路来到陶柳里桥时,恰看到前面转弯处的酒旗一闪而过。
诸昌定睛去看,一片晾晒着的衣裳在晴朗日头下随风而起。
这边在白日,人并不是很多,而这些人远远瞧见他们,更是跑得飞快。
诸昌令人分散开,挨家挨户去查。
沿着胡同,所有门都被拍响,迎出来开门的人,一个个面色苍白,惶惑不安。
一个士兵忽然大叫,让诸昌过去。
诸昌赶忙跑去,进了小院,一股恶臭迎面扑来,院子里跪着六人,二男四女,正瑟瑟发抖。
看情形,为首的女子是鸨母,两个男人是打手,后面三个女人,便是暗娼。
士兵之所以大叫,是因为地窖里中发现了一具尸体。
几个士兵将其拖了出来,尸体高度腐烂,盘满蝇虫和蛆。
诸昌皱了下眉头,上前去打量尸体,是个女子,但有些岁数了,应该不是失踪的那两个。
“不是她们。”诸昌说道。
“那这……”
“不归我们管,正事要紧。”诸昌说道,转身准备离开。
汗大如豆的鸨母悄然松了口气。
“不成!”诸昌在院门口停下,转过身来,看向鸨母,“这种事情不管不行,把这个做人肉买卖的贱妇绑起来!他们全绑起来!”
鸨母忙磕头,连声求饶。
探州兵马上前给她就是一脚,而后绳子一捆,连人拖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