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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之后,京口,刘家村,刘裕故宅。

    刘兴弟坐在曾经萧文寿坐过的那个堂屋正位上,神色平静,屋内只有她和刘裕二人,看着四周那些简隔的农具,以及萧文寿屋内的那部旧纺车,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回到老宅这里,感觉就象和从前一样,爹,女儿回家了。”

    刘裕微微一笑:“你这次肯回来,爹非常感谢,要你从锦衣玉食的徐家搬回老家,以支持爹爹这个开设庠序的政策,你又帮了爹的忙。”

    刘兴弟摇了摇头:“徐家也不算什么锦衣玉食,无论是公公还是夫君,还是保持着当年在京口老家时的作风,跟那些纸醉金迷的世家高门,还是有区别的。老实说,那些个公子贵妇们的交游之会,我去了两次,就不想再去了,还是这里好,女儿自幼在这里长大,骨子里,还是京口人。徐家也是。”

    刘裕点了点头,正色道:“京口和建康相隔几百里,我们和世家之间的距离,可能比这个更远,以前是世家高门压在我们这些乡下人的头上,发号施令,而这次建义之后,终于由我们掌握了政权,可以扬眉吐气了。但是你也知道,爹的大业,不是为了让自己变成跟他们一样的人,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只要爹掌权一天,就不想让天下百姓受人欺负,不想让汉人同胞受异族的驱使,这个初心,到现在也没有变。”

    刘兴弟微微一笑:“爹自幼就是女儿最崇拜的英雄,虽然作为女儿,我比起别人的天伦之乐,要少了很多,但是作为刘裕的女儿,是我的福气,如果有能帮到爹的地方,女儿义不容辞。您要让女儿再上一次学,重读一次书,女儿求之不得!”

    刘裕叹了口气:“如果不是情况棘手,爹也不想这样的,你已经嫁为人妇,再回老家,恐怕会有人非议,如果逵之跟你一起过来会好些,只是现在的他,也是忙于公务,江北那里移民屯粮之事,他很辛苦,也请你要多体谅一下。”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投向了刘兴弟那微微隆起的小腹:“你现在有了一个月的身孕,也不太适合多走多动,这庠序之事,只是我要带头让家人入学,这样才好发动所有老兄弟们跟随,想必你也能明白这个道理,如果没有文化,连字也不识,是无法掌握政权的,军功打仗只能马上得天下,但治天下,才是长远的事,如果我们不学习,没文化,最后就会给家学传承的世家子弟们再次夺回权力,到那个时候,就不是你想回京口散散心呆几天的事了,而是人家要赶我们回老家!”

    刘兴弟正色道:“爹的教诲,女儿不忘,爹以前难得在家的时候,夜深人静时也是要看书学习,那个时候,女儿就知道这文化的重要了,女儿小时候没有机会上学,现在所识的字,一半是娘所教,一半是逵之所教,有这个机会,能重新上一次学,是女儿的福气。”

    刘裕的眉头轻轻一挑:“你毕竟现在有孕在身,不便久动,这次开庠序时,你开始时去几次就行,后面还是要养胎为主,爹会安排好车马送你去城中上学。”

    刘兴弟笑着摆了摆手:“前面爹还说要我们保持京口的朴素本色呢,这会儿就为女儿搞特殊了啊。咱们京口这里,妇人即使是身怀六甲,也要到七,八个月的身孕时才不下地呢,之前还是要照常耕作纺织,这才是我们京口的传统,奶奶当年怀着二叔和三叔时,不也是劳作到八个月才保胎的嘛。”

    刘裕叹了口气:“以前是太穷,没办法的事,而且我始终很担心,你的亲奶奶她就是…………”

    刘兴弟摇了摇头,正色道:“这些都是命,躲不过的。就象爹爹,现在贵为大晋头号大臣,如果还有大的战事,你能躲在后面不上吗?我回京口,就是要跟其他的京口人一样,同吃同住同劳作,要不然,我还回来做什么?如果女儿能走得动路,女儿就会自己去上学,再说了,这刘家村和隔壁的两个乡,有二十七户有资格上学,大家一起平时结伴而去,路上也是有照应的啊。”

    刘裕咬了咬牙:“真不愧是你娘生的,她的所有性格,你这里都继承了下来。兴弟,前几天,你娘回来了一趟。”

    刘兴弟的嘴角抽了抽,转过了脸,幽幽地说道:“她现在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了吗?”

    刘裕正色道:“她现在的处境,你也知道,她怕看到了你,就再也不想回去了,爹没有办法留下她,对不起。”

    刘兴弟喃喃道:“这都是命,都是命啊。”

    刘裕从怀里摸出了那件百结衫,放在了桌上,正色道:“这件衣服,每一块布,每一道针线,都是你娘亲力而为,爹以前一直把这衣服贴身穿着,每当穿在身上,就能想到跟你娘的朝朝暮暮,她走的时候,把这衣服带走,说是睹物思人,留下对我的纪念。兴弟,你娘说了,这件衣服,以后就传给你,如果刘,徐两家有子孙不肖者,就示之,让他们不忘前人之艰辛奋斗。”

    刘兴弟的眼中,早已经是泪光闪闪,她双手接过了这件百纳衫,泪如如雨下,声音都在发抖:“娘这是,娘这是要我看这衣服,想着她,想着爹啊。”

    刘裕闭上了眼睛,不想让女儿看到自己的泪水,用尽量平静的声音说道:“我会尽一切努力,早点让你娘回来,兴弟,你放心,你娘是我这世上最爱的女子,我会倾我所有保护她的。”

    他说着,长身而起,向外走去,身后响起刘兴弟的声音:“爹,求你在攻打南燕之前,接回娘,女儿,女儿不愿意你们在战场上反目为敌!”

    刘裕咬了咬牙,继续大步而前:“尽人事,听天命。你好好休息一下,明天辰时,北府军营,我要向所有京口老兄弟训话,到时候,你也来!”



    第二天,京口,北府军大营,校场。

    偌大的校场之上,没有了平日里那些盔明甲亮的将士,也没有了震天的喊杀之声,几十座临时搭设的凉棚,环绕着正中央的点兵高台,而不少三十多岁,甚至更老的北府军老兵们,一个个穿着色彩鲜艳的绸缎衣服,带着幞头,看起来象是一个个乡下土财主,纷纷走进了这些凉棚,很多人看到昔日的同伴,熟人,都笑着上前行军礼,只是穿着这些绸衣,却是那么地不方便,甚至一弯腰,就把腰腹,腋下等紧处给扯开,露出几条不大不小的口子的事情,也时有发生。

    随着这些老兵们一起来的,是一些年龄从八,九岁到二十多岁不等的年轻人,也都穿的漂漂亮亮的前来,只是正对面的一张棚子里,却坐着刘兴弟,臧熹,臧焘等同村的后生陪着他,而在这一大片身着锦衣的人里,还作普通农妇打扮的刘兴弟,显得那么地特别。

    寒暄叙旧的声音渐渐地平息了下来,因为刘裕一身官服,走上了点将台,今天的他,不象以往那样,身着盔甲,而是一身紫色的官袍,配合着他那徐州刺史的身份,看起来,除了平时的那股不怒自威的将帅之气外,又多了几分父母官的味道。

    所有人都站起了身,齐齐地向着刘裕行起了军礼:“参见大帅!”

    刘裕微微一笑,摆了摆手:“各位老兄弟,不必多礼,今天虽然是在北府大营里会会大家,但也只是因为这里地方大,我现在一身官袍,而你们,也是穿的绸缎衣服,都没有着甲,这是符合我们现在的官位和爵位,因为,今天我要跟大家说的,不是战阵之事,所以,也不必拘这军中之礼,还是按平常在家乡里的叫法就行。二柱子,你怎么样了?”

    被刘裕叫到的一条年近四旬的壮汉应声而起,正是当年曾经和刘裕争夺过京口讲武大赛西部赛区魁首的张二柱,他后来也加入了北府军,在其他部队立过不少战功,最后官至副军主,以县男爵的勋官退役回家,看到刘裕叫到自己,他哈哈一笑:“寄奴哥,今天叫我等老弟兄来,是要再举办个讲武大会,追忆往昔吗?”

    刘裕笑道:“现在应该是你儿子参加讲武大会了吧,你还好使吗?”

    张二柱子不服气地说道:“我去年还西征了呢,功夫可一直没撂下,你看…………”

    他双手一错,摆开架式,就要走一趟长拳,只是今天他的这条大红绸袍有点过紧了,只一个马步,就听到“嘶”的一声,开档了!

    周围暴发出一阵哄笑,刘裕笑着摆了摆手:“好了好了,二柱子,大家都知道你还是很能打,不过,你家大石头今年也跟你一样,拿了大西区的亚军,看来你教的不错啊。”

    张二柱子咬了咬牙:“今年是因为我我从军西征,一直没督促这小子练功,明年,明年我一定会让他夺下大西区,不,是夺下整个京口的武魁首!”

    刘裕微微一笑:“二柱子兄弟还跟当年一样,老京口人,不服输啊,自己没当过魁首,儿子总要当一次。不错,这才是咱们京八的性格。也是今天来这里,所有四百八十七家老兄弟们的性格,正是有你们这种充沛的武德,咱们京口才会一代代地出精兵锐卒,保家卫国,建功立业!”

    所有人老兄弟们都激动地站了起来,跟着刘裕一起大喊道:“保家卫国,建功立业!”

    张二柱子哈哈一笑:“寄奴哥,今天你叫老兄弟们来,是不是又要打仗了呢?这回打谁?是平定西蜀还是岭南,或者,北伐胡虏吗?”

    一个高个瘦子跟着叫道:“二柱子,别瞎说了,寄奴哥跟南燕有过停战协定,现在没理由不能打人的。再说,现在连平虏村都没了。”

    张二柱子眼睛一瞪:“范长子,你说什么哪,平虏村现在虽然没了,但咱们京口汉子跟胡虏的仇,哪有这么容易了结的?我们京口人,家家户户,哪家跟胡虏没仇没恨,没有在胡虏手上死过人?寄奴哥那时候是缓兵之计,作不得数的,现在天下平定,自然就要找机会北伐胡虏,对吧,寄奴哥。你是担心我们这些老兄弟现在一个个立了功,得了爵,有了富贵,所以不想再出战了,才要今天叫我们来这里吗?放心,只要你一句话,别说我儿子,就是我张二柱子,也是脱了衣服就上战场,皱一下眉头,不算好汉!”

    那范长子也不服气地说道:“咱们老弟兄可没一个怂货,只是寄奴哥做事一向信义为先,即使是对胡人也如此,我不相信今天就是叫我们上战场的!”

    刘裕微微一笑:“这回范长子说对了,今天我叫大家伙儿来,不是为了说打仗的事,让你们带着孩子们来,进我北府军营,是另有要事。”

    张二柱子的眉头一皱:“寄奴哥,你是要我们的孩子们早点进军营吗?可是,按现在大晋的律令,男子非十七岁不可从军,咱们这样带头违反,恐怕不太好吧。”

    范长子来了劲,哈哈大笑道:“二柱子,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寄奴哥是要我们的子女早点先来军营里看看,长长见识,然后要我们早早地带回家里练武,到了十七岁就能从军,跟我们当年入北府一样,强者进老虎部队这样的锐士营,以确保我们京口子弟,永远是强军第一!”

    刘裕摇了摇头:“范长子,你这回也猜错了,不错,我叫大家来,是要你们从事下一场战斗,但这场战斗,却不在这里,而是要换一个地方。而那里,是我们更紧迫,更需要攻克的战场,是我们更需要守住的城池!”

    所有老兄弟们都满眼热切,异口同声地说道:“什么战场?!”

    刘裕环视四周,字正腔圆,中气十足地说道:“你们家子女的这个战场,不在这里,而是在京口城中的庠序,你们要练的,不是刀枪棍棒,而是笔墨纸砚,学会知识,学会治军,治郡,治国之才,比我们当年入北府军时接受的训练,更加重要!只有学会了知识的子弟,才是我们的国家稳定的基石!”



    二柱子不以为然地嘴里嘟囔了几句,脸上的神色也变得不屑,刘裕笑着看向了他:“二柱子兄弟,好像你对我的这话有看法啊,来,今天老兄弟们就当在这里话个家常,想到啥就说啥,你有什么意见呢?”

    二柱子咬了咬牙:“寄奴哥,我这人心直口快,乡下人没啥见识,你就当我喝多了发酒疯,事后别治我罪就行。这朝廷有法度,军中有军法,可不敢乱说话啊。”

    刘裕哈哈一笑:“二柱子,这里没有朝廷,也不按军法,就是咱京口乡亲们之间话个家常,在这里只有寄奴,二柱子,四牛,五狗子,没有这个大帅那个将军的,今天你们说的任何话,只要不是谋逆作乱,都没有事!”

    二柱子点了点头,正色道:“寄奴哥啊,你说那些世家高门,成天舞文弄墨的,学这诗作那赋,又有啥用啊。一个个脸上抹个白粉,男子汉弄得跟个女人一样,走两步路就喊累,不会骑马只能坐肩舆,完全就是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废物点心嘛,要不然,怎么会给咱京八兄弟得了天下,夺了权呢?现在只要他们再敢欺负咱们,比如说象害死停云兄弟那样,咱们抄起家伙就能杀他满门,用得着象他们这些人学什么吗?”

    二柱子的话引得了周围的一片附和之声:“是啊,二柱子说得好,咱们只要能打会杀,刀子在手就行了,要学啥文化啊。”

    “有那时间多练武艺不是更好吗?咱们乡下人,天生就不好那个。”

    “寄奴哥你自幼也不读书啊,还不是靠拳头靠刀子有了大权,咱们要学也应该学你,应该在京口多开些格斗场,跑马场才是,让讲武大会变成月月开!”

    刘裕面带微笑,听着这些话纷纷地钻进耳中,直到所有的声音都平息了下来,他才对着一脸得意,抱臂站立的二柱子说道:“二柱兄弟啊,那我问你一句,在战场上,你要得功,要统计斩首,你要怎么去计算呢?”

    二柱子哈哈一笑:“砍一个敌首,就把发辫往腰带上一系,挂着这个敌首,继续追杀下一个,寄奴哥,你可是知道的,最多的一次,我一战砍了十七颗敌军甲首呢,就是洛阳之战杀鲜卑贼的那次。”

    刘裕笑眯眯地说道:“不错,当时你的腰带上系满了,还叫你身后的两个亲卫帮你收人头呢,当时那战,你评功在全军是第四,我亲自给你赐酒共饮,也因此从队正升为幢主。”

    二柱子的眼中尽是得色,因为他仿佛在这一刻,又重回人生巅峰,他不停地点着头:“是啊,寄奴哥亲自承认的功劳,我二柱子这辈子也不会忘的,那天的酒…………”

    刘裕打断了他的话,说道:“可是你还记不记得,当时的这些首级,你是怎么数的呢?”

    二柱子的脸色一变,人也陷入了深思之中:“这个,我当时是怎么数的呀,啊,我想起来了,我是把我腰带上系的,还有我的几个亲兵收的敌首,全都铺到了地上,然后一个个地数,一,二,三…………”

    他两眼放着光,手指指向了面前的空地,仿佛就是当年在数首级时那样。

    刘裕摇了摇头:“然后,你数到十,就数不下去了,因为手指头只有十个,对吧。”

    二柱子满脸通红,一边的樊家五狗子笑道:“后来,我记得他身边的亲兵,把自己的手指头也拿来数,这才数了下去,正好有两个亲兵,加他自己的,数到了二十七,我说二柱子啊,你要是再多砍三个,啊,不,是四个,再多砍四个,可就没有更多的亲卫来帮你数数了啊。”

    周围暴发出一阵哄笑,二柱子没好气地说道:“就你五狗子聪明,知道你兄弟会打算盘,会算账,有必要显摆吗?”

    刘裕正色道:“是啊,二柱子兄弟说得好。哪怕我们战场上立了功,砍杀数十名敌军,但这功劳放在我们眼前,我们都不会计数,更不用说写成文书向上报功了。难道,事后论功行赏,就是象数西瓜一样,扳手指头一个个地算吗?还是说,现在所有的公文,军令,都是靠上门吆喝?”

    说到这里,刘裕看向了二柱子:“就好比今天我们来这里相聚,二柱子你是怎么知道的?怎么来的?!”

    二柱子不假思索地回道:“是昨天郡里的史长史通知属吏,通知到每家每户的,还要我们看那个公文,我说寄奴哥,你明知我们看不懂这些字,还要…………”

    刘裕笑道:“这就是了,不识字,不识数,那上不能行诏令,下不能计军功,二柱子兄弟啊,你说大权在手,就可以一世无忧,可是你连这个权力都不会用,请问怎么个无忧呢?难道就是自己一家吃饱,不用交税,有仗去打,别的不烦神,就这样过一辈子?也许你是可以这样过,但你儿子呢,你孙子呢,大晋其他的千千万万百姓呢?”

    棚户内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之声,所有人都在互相议论,二柱子咬了咬牙,沉声道:“寄奴哥,你说得对,要识数,要识字,确实得学文化,但是,我们自己不学也可以啊,就象你,你用胖参军就可以办得很好了。我们也可以把这些事,交给那些识字的世家子弟们打理啊。”

    刘裕收起了笑容,正色道:“他们读书人有句话,叫惟名与器不可以假人,就是说,名份和权力,不可以随便地交给别人,虽然说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朝代,开国时都是靠兵马征伐打下来,但天下太平之后,总是人心思安,没那么多地仗打,总是要进入太平时期的,这时候我们如何保有手中的权力?以前我们京口人也没少受当官的欺负,虽然不至于象别的地方百姓一样给弄得家破人亡,但刁逵来我们这里当刺史时,就可以弄得我们无立锥之地,可以逼得我们卖地卖房,最后只能当他家的佃户,若不是当时我奋起反抗,而谢家也在后面支持,只怕我们这些兄弟,当年早就成了人家的家奴了,还谈何建功立业呢?”



    刘裕双目炯炯有神,声音洪亮:“再想想桓玄当权时的那一年,我们家家户户惶惶不可终日,几乎每天都能听说哪个认识的兄弟给安上个罪名就杀了,那些带过我们的将军,大哥们,一个个地悬首城门,若不是朝不保夕,我们又怎么会奋起建议,推翻桓楚呢?所以,只要权力落在人家手上,那我们就是案板之上的鱼肉,他们有的是办法,可以让你们一朝之间,失掉所有。”

    场内陷入了一片死一样的寂静,久久,二柱子才不服气地嚷道:“不,只要有寄奴哥带着我们,谁敢欺负咱,我们就灭了他们,只要手里有刀,就不怕这些文人使坏!”

    刘裕淡然道:“是的,我是可以灭了一个王愉,但我可以灭了所有士人吗?真要把会写文算数的人全灭了,那你还拿得动刀子吗?二柱子?你连数到十以上都要再叫上一个人来数手指头,那几千,几万大军,每天所用的粮草,军械,打仗时运输所要的人力,畜力,这些你找谁来算,找谁来管理?”

    二柱子的头上已经瀑布般地开始冒汗,嘴唇在微微地抽动着,却是无言以对!

    刘裕环视四周,沉声道:“兄弟们,我们以前受限于世道,没有机会上学,没有机会识文断字,计算算数,所以我们别无所长,只有一把子力气,有一身的武艺,只能去投军报国,冲锋陷阵,刀头舔血去挣一点功名,而分配这功名的,还得靠那些高高在上的世家贵族,凭什么?就因为人家有文化,有知识,可以治理国家。”

    “我们放下刀,脱下甲,就什么也不会了,最多只会种田打猎,每年就算要交多少税赋,要服多少天的役,都得是官吏们说了算,以前我们成天聚在一起发牢骚,说官府欺压我们,可现在我们一个个当了官,有了爵,成了官府,应该知道,要想让官府,让朝廷运转,就得靠收百姓的税赋,不然吃啥喝啥?当官的不能自己种地,要处理公务,甚至我们当兵的也要脱离生产,但饭不能少吃一顿,那这钱米从哪里来,怎么去收取?”

    二柱子咬了咬牙,大声道:“寄奴哥,我听明白你意思了,你是说,要收粮征赋,就得能写会算,就得学习文化,对不对?”

    刘裕点了点头:“是的,如果你们信不过世家高门,信不过外人,那这种事,就得让咱们的孩子们去做。他们现在不用象我们当年那样吃苦,小小年纪就得去谋生,大家都知道,我刘裕小时候穷得连一件完整衣服都没有,成天光个膀子,一直到十四岁,我娘才用很多破布缝了一件短衫,还很快打架给打烂了,二柱子,四狗子,我记得当时就有你们两个的份!”

    人群中暴发出一阵哄笑之声,二柱子和四狗子相视一笑,四狗子摸着鼻子:“我不过扯碎你那破布,可你一拳打得我鼻子都塌了,到现在也没好啊。”

    刘裕微微一笑:“所以,我们得让孩子们去读书习字,这样知书答礼,以后才能守住我们的家业。不然的话,不学无术,又靠着父祖辈的余荫,那早晚会堕落。我们人人都恨刁家,可刁家的祖辈,也是为国立过大功的功臣,就因为祖先有功,子孙不思报国,反而是胡作非为,最后成了刁逵那种人。兄弟们啊,我可不希望,我们将来有人,或者是他们的子孙辈,变成那种我们最讨厌的人啊。”

    人群中有个女人在不服气地嚷着:“我看现在诸葛家,就跟当年的刁逵没两样!”

    刘裕的脸色微微一变,却听到底下有个粗鲁的男声在大骂:“臭婆娘吃多了嘴上没把关吗?瞎扯什么鸟淡,闭嘴!”

    刘裕的心中雪亮,诸葛长民在京口也是出了名的贪婪,建义之后更是变本加利,到处侵占民田,已经有不少老兄弟暗中向自己反映过了,但现在毕竟大业初创,上层内部不可以在这个时候先乱,只能事后找机会再来处理此事。

    想到这里,他微微一笑:“长民兄弟毕竟是出生入死,他家人丁多,多占些地方也可以理解,这件事,我改日会跟他好好谈谈,其实,他长期出镇历阳,以后外面的空地多,我可以让他去外地购置些产业,再把他的封邑加大,大家多年的乡亲和兄弟了,不要为一点小事伤了和气。以后我们的江山会越来越大,基业也会越来越多,一个小小的京口,可不是我们的所有啊。”

    二柱子哈哈一笑:“寄奴哥说得好啊,这地方越来越大,越来越多,就更需要守住了,没文化不识字,那到手的富贵也会给人夺了去。那庠序,我家的两个小子报名去上学了。还有谁一起去的?!”

    台下的棚户里响起一片争先恐后的叫声,伴随着无数高举的手臂:“我家大娃儿十三,小娃七岁,可以一起去报名吗?”

    刘裕点头道:“没有问题,会根据年龄的不同,分不同的班,有不同的先生来教授学业。四岁以后,二十岁以前的,都可以去上。”

    此话一出,举起的手臂更多了,刘裕笑着一指台子的另一边,十余名青衫儒服的学究们,已经站在那里多时了,他们一个个捻须微笑,看着刘裕的目光,尽是赞赏,大概这些儒生们也没有想到,刘裕不仅是战场上的神,这激励人心的演讲也这般厉害,让他们刮目相看。

    几个女人的牢骚声也传了过来:“都是我家那当家的太不争气,别人都有儿子,就我家只有女儿,唉,将来人家一个个识文断字,有人守家业了,可我家怎么办哪?!”

    “树根嫂,没事的,女儿嘛,只要嫁的好就行,你家可是子爵呢,还怕不能招来几个能书会写的姑爷吗?到时候入赘改姓,不就是你赵家的人了?”

    ————

    刘兴弟的声音清楚地响起:“爹,我也想要报名上学,可以吗?”

    所有的声音嘎然而止,无数的目光都投向了刘兴弟,充满了惊讶与怀疑,甚至伴随着窃窃私语:“她?她不是出嫁了吗?连孩子都怀上了,这也行?”



    刘裕看着自己的女儿,眼中闪过一丝感激之色,直到刚才,他仍然不确定,这个自己一向非常有主见,也从小到大极度缺乏父母之爱的女儿,是不是真的会站出来帮助自己,现在他终于可以放心了,长舒了一口气,说道:“兴弟,你真的确定要去上学吗?”

    刘兴弟环视四周,无数人正在巴巴地看着她,她平静地说道:“各位父老乡亲,大叔大伯,兄弟姐妹们,我的情况,大家都知道,从小爹娘就没多少时间在身边的,阿爹常年为国征战在外,而我娘…………”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有些哽咽,顿了顿,继续道,“我娘在我身边的时间,还不如阿爹多,这些事情大家都清楚,从记事开始,我先是在谢家夫人家中,又在徐叔叔家里,最后回到我家时,由奶奶养大,他们都对我非常好,让我从小吃穿不愁,衣食无忧,但唯一的遗憾,就是我从小不能跟其他的士人子弟一样,读书识字。”

    说到这里,刘兴弟叹了口气:“现在我嫁入了徐家,从小跟我一起玩到大的徐逵之,成了我的夫君,但我突然发现,我跟逵之几乎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了,不仅是跟逵之,跟家里其他人也说不上话。”

    “徐家是历代士人,家中子弟从小就要读书习字,逵之也不例外,而我,幼年时跟他一起玩泥巴,到了现在,却不能再玩泥巴了。看着夫君每天操劳,看到徐家的仆役和奴婢都会用空闲的时间去多认几个字,多识几个数,我这时候就会恨自己,为什么从小不读书,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

    刘裕咬了咬牙,说道:“兴弟,是爹的错,爹一向投身国事,只想着让你吃饱穿暖,没顾得上让你去读书识数。”

    刘兴弟摇了摇头:“这不怪爹,要怪,就怪咱们京口,快一百年没有庠序了,不仅是京口,几乎大晋所有的州郡,都没有几个是有庠序的。就象爹说过的那样,以前世家高门只靠着京城的国子学,太学来教育自家子弟,士人们靠着各自的家学来学习,却没有人真正地想要让我们这些平民子弟掌握知识。或是来不及,或是根本不愿,这点爹刚才已经说的很清楚了。现在世道变了,我们京八兄弟掌了大权,以后也少不得跟世家间有通婚,联姻,难道身为女子的我们,就要跟我一样,目不识丁,嫁到人家里就成了个多余的摆设,让父兄蒙羞吗?”

    刘裕激动地点着头,说道:“乡亲们,兄弟们,想想我们的少年时吧,是纯朴的母亲,奶奶们把我们养大,教我们各种做人的道理,她们足够质朴,天性善良,教我们不畏强权,不欺弱小,这才有了今天的我们,但是她们自己也没有文化,不识几个字,这注定了我们不可能象那些世家大族那样,靠着家中的教学来成为一个有文化,有知识的人。而且,读书识数就跟练武一样,光靠在庠序里,先生们去教,是不够的,还要回到家里时时温习,要有人督促你来读书习字!”

    ————

    “我们男人成天要奔波在外,家中只有女眷常住,所以,不仅是子侄们要去庠序,女儿们也得去,能学多少是多少,能学到哪步是哪步,至少,多读点书,多识点字,多知道些忠孝仁义之类的道理,比不知道的好。”

    “我这个人虽然没啥文化,但也听以前的孔圣人说过,朝闻道,夕死可矣。就是说早晨明白了世间的大道理,那晚上就去世也没有遗憾了。”

    “学知识,学文化,最终就是要我们明白这些世间的道理,用这些道理去做人,管家,治国,最后平定天下,开创万世太平。如果只靠手中的刀剑,靠着打打杀杀,那就算得天下,也坐不了天下!”

    “看看那些野蛮凶悍的胡人,为什么他们治下就是一片混乱?就是因为他们不读书,不懂这些道理!连苻坚这样的胡人,都知道要向汉人学习,多读书,多明理,才能国家安定,难道我们世代忠良,见识还不如一个胡人吗?”

    二柱子激动地大叫道:“寄奴哥,你说得太好了,我不仅要让我家两个小子去念书,我家的两个女儿也要去,不管怎么说,哪怕是去跟着听听,也是好的。”

    而类似的声音响成了一片,就是刚才在哀声叹气的几个妇人,也是一边拍手,一边扯着嗓子要报名给自己的女儿上学,甚至,还有人在说,自己三四十岁了,是不是也能去上学?!

    刘裕笑着点头道:“当年北方逆胡的那个伪帝石勒,出身奴隶,一个字也不认识,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军营之中,也不忘时时学习,因为他也知道,几千年来的前人经验,是治国的最好借鉴,千古兴亡,皆在书,他为此建了个君子营,专门容纳我们汉人的儒学之士,一有空闲,就听这些人讲前代兴亡,历史故事。”

    “石勒前期杀人如麻,让人闻名生畏,而后期建国之后,靠了我们老祖宗的这些经验,却也能治得北方安定,不出大乱。这样的胡人在成年之后还不忘学习,我们汉人是礼义之邦,又怎么会比他落后呢?这次建的庠序,就是考虑到了这种情况,有小孩子学的蒙学,有大孩子学的四书五经,也有成年人学的各种知识,我们庠序的老师,都是有本事的大儒,他们知道该教什么,该怎么教。”

    二柱子哈哈一笑:“寄奴,你要是不嫌我太老,我也去报名了。”

    刘裕微微一笑:“去啊,你二柱子当然有资格报名了,我还想报名呢,现在每天我批示公文,那字丑得跟狗爬一样,听说城中的士人们看到了都会笑话我,我是真想练这书法啊,可惜没时间,最后还是胖子出了个主意,要我每张纸只写五六个字,这样字大,显得气势足。你看,二柱子,要是一年之后,你写的字还不如我,那你以后在京口也别混啦。我给你个能胜过我的机会,好不好?!”

    二柱子仰天大笑三声:“一年为定!要是一年后我写字不如寄奴,就不在京口混啦!”



    一个时辰后,京口的北府军大营里,一片欢声笑语,今天因为这场聚会,刘裕特地下令解除军纪一晚,杀牛宰羊,犒赏三军,整个方圆十余里的大营之中,酒香与烤肉的味道混在一起,混合着大家的欢声笑语,响成一片,那些身经百战的北府老兄弟们,也终于可以不再摆出平时的军官上司的架式,真正地和新兵们打成一片,喝过三碗,各种添油加醋的自吹自擂故事,成了各个营帐的主流,一如后世的酒席,从开始的甜言蜜语,到花言巧语,再到豪言壮语,后来到胡言乱语,最后变成不言不语,鼾声如雷。

    已经入夜,二更,刘裕在刚才的帅台之上,面带微笑,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一个年约五旬,面色黑瘦,看起来非常清正刻板的青衫儒者,他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指甲修得干干净净,全身上下,没有半点当下玄学之士们惯用的脂粉,檀香味道,很显然,这是一个非常传统的儒家经学之士。正是当世大儒,曾经当过孝武帝司马曜的帝师的一代名儒范宁之子,范泰。

    刘裕站在范泰面前,行了一个叉手礼:“范先生肯屈大驾,来这京口城做庠序祭酒,真的是太感谢了,请受刘裕一礼。”

    范泰正式地回了一个礼,一揖及腰:“是老夫要感谢刘大帅,给了我这个赋闲多年之人一个重新出来教书育人的机会。”

    刘裕微微一笑,一指身边的刘兴弟:“兴弟啊,这位范先生,是当世名儒,学问之高,连你胖叔叔都非常佩服,以后你要象尊重父母一样地尊重老师,听他的话,这叫尊师重道,明白吗?”

    刘兴弟正色点头,即将要下跪,范泰连忙说道:“夫人且慢,你有身孕,不必行此礼,心意到处即可。”

    刘兴弟点了点头:“小女从小生于乡野,没啥见识,还要多麻烦先生了。明天一早,我就去庠序,和所有同学一起接受教诲。”

    范泰微微一笑:“那还请夫人早点回去歇息,明天我们在庠序见面。”

    当刘兴弟和几个护卫离开后,台上只剩下了刘裕和范泰二人,二人在两张早已经准备好的小榻之上,相对而坐,刘裕轻轻地叹了口气:“总算是让大家都肯上学了,不然的话,还真不知道如何给先生一个交代。”

    范泰淡然道:“大帅不仅是当世战神,也更是深明大义,听刚才大帅的一席话,让老夫也是激动不已,而且其中的很多道理,即使是饱学儒士,也未必能参悟。您要是有机会自幼攻读诗书,那必成一代文坛巨匠,老夫这点学问,是远远比不上您的。”

    刘裕微微一笑:“现在我要做的事太多,没法沉下心来学习,如果有朝一日能遂平生之愿,驱逐胡虏,恢复中原,平定天下,到那天,也许我会激流勇退,重头学文了,但现在,只有我去做这些操弓执剑之事,才能保护大晋,才能让先生能这样安心地教育我们的子弟啊。”

    范泰点了点头:“所以,我们也想尽自己的一份力,为功臣子弟们传道授业,短期内可以让一些子弟能从军为军吏,摆脱大帅现在只能依靠那些世家子弟的情况。长远来看,京八党也需要让自己有知识有文化,不然光靠武力,就如你所说的,迟早会失掉手中权力啊。”

    刘裕点了点头:“先生可知我为何不去世家子弟中找现成的一些名师,而是要请出您这样的经学大师来充任国子博士和庠序祭酒呢?”

    范泰微微一笑:“大帅,你以国士待我,那我必以国士报之,我范家历代经学家族,信奉的就是忠义仁孝,而那些玄学之士,他们强调的却是修仙养生,保家族荣华富贵,我想,您一向以来,都是正气凛然,为国建功立业,而不是求个人利益,所以,我才愿意出山为你这样的人效力。因为,如果朝堂之上风气不正,掌权之人是奸邪之徒,那即使是有美好的理想,也是无法发挥自己的才能。”

    刘裕叹了口气:“想当年,我在戏马台反击打破郗超的阴谋之后,先帝曾经准备用我北伐,也让令尊等一批儒学之士到各地担任郡守,刺史,以扶持忠于皇室的力量,只可惜被黑手党的阴谋害死了先帝,而令尊也是被王国宝之流所弹劾,免官,最后郁郁而终。很抱歉,当时我自身难保,无力救援令尊。”

    范泰的神色中闪过一丝哀伤:“也许,这就是孟子所说的天将降大人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吧。用儒生经学之士,就是要挑战玄学,就是要跟世家高门起了冲突,我这次出山,跟先父一样,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大帅要我做什么,我一定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是,我想斗胆问大帅一句,您真的计划好如何跟世家高门,跟玄学之士们相处,跟他们解释为何会起用我等儒生吗?”

    刘裕微微一笑:“这事非常好办,因为如果是在建康城中当国子学祭酒,博士,那肯定不少世家子弟会抢着去,但是来京口这样的乡下地方,去教一些中下层军官的子侄,对他们来说,就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我们的这些兄弟,你也看到了,大字不认几个,还得从三字经,千字文这些蒙学教起,恐怕那些成天高谈阔论天地玄黄,宇宙苍生的玄学大师们,是不屑前来的。”

    范泰笑了起来:“这倒是,要说学问高下,儒学未必能胜过玄学,毕竟我们儒学强调忠孝仁义,很多事情要求违背本心,作出牺牲,天生就会让一些人不喜欢,而玄学的那种自我中心,顺其自然,显然更受欢迎,加上大晋百年都是玄学之风盛行,高门世家几乎都是家传玄学,清谈论辩也是用这套,所以儒家若是在高层次上跟他们作义理之争,现在没有多少胜算。”

    “但我们儒家的好处,就在于注重教育与传承,从孔圣人开始,就是游遍列国,遍收弟子,而且不管弟子的出身,水平,只要肯学,肯心向儒家,虽孺子亦可教也。我们出山,不求功名,不为利禄,只求我们的儒家经学思想,能广为流传,只求当世之人,皆能持忠孝仁义,得闻大道!”



    范泰的话,掷地有声,而他整个人,也因为激动和兴奋,从榻上站了起来,刚才一直是手势飞舞,配合着他越来越高的声音和越来越快的语速,直到说完,刘裕开始在对面微笑着鼓掌时,范泰才意识到自己的激动,脸色微微一红:“抱歉,说到兴头之上,失仪了,让大帅见笑。”

    他一边说,一边又坐回到了小榻之上,开始调整起自己的呼吸,一边摇头头叹道:“先父在世时,就一直提醒我要多多养气修身,看来我还是不行啊。”

    刘裕平静地说道:“那些所谓的养气修身,多是玄学之士们的言论,但这就是在我看来,玄学之士们最值得诟病之处。玄学奥义,要的是道法自然,顺从本心,但人是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的,要养气,修身,就得违背这些天性,范先生,你觉得是不是这个道理?”

    范泰微微一愣,转而若有所思地说道:“这点我还真的从来没有想到过,听大帅一说,似乎还真是这么个道理。但是,就算如此,那又如何呢?玄学之士法从道家,要的是那种活神仙一样的形象,如此才给为人所景仰,就算是刻意作出的,也没有什么可指责的吧。”

    刘裕微微一笑:“看起来是没什么问题,但若是细想,就涉及到玄学之士的死穴,那就是言行不一,口是心非,这也正是大晋百年来乱象丛生的根源所在!”

    范泰的脸色一变:“愿闻大帅高论。”

    刘裕正色道:“其实,一个人的情感,如果是真正发乎内心的表达,是真情动人的,就象白天我在台上的演讲,那绝非半点虚言,我不谈什么大道理,也没啥华美的词汇,但能让弟兄们都信服,因为他们知道,我的每句话,都是发自内心,他们知道我还是原来的那个蒜山乡刘大,还是那个跟他们同吃同住,同生共死的寄奴哥。所以才肯听我的话。”

    范泰点了点头:“确实,今天的演讲非常精彩,我看过那么多场清玄和佛道辩论,都没有见过在感染力和打动人心上超过大帅的。”

    刘裕笑道:“论学识,论词汇,论语言,我远不如那些玄学大师,饱学之士,但他们只是为辩而辩,为了说理而说理,不象我是与人交心。所谓的养气修身,无非就是让自己的外在仪容更能打动别人,在第一眼的形象上就让人仰慕,可是如果真的说的话,做的事是顺应人心的,还需要这样做吗?象我今天这样,不修边幅,不养气修身,不也照样可以让人听我的话,按我的意愿行事吗?”

    范泰笑了起来:“您的意思,是玄学之士其实言行不一,口是心非,这种事做多了,就无法真正与人交心,甚至可以说,这是虚伪,对吗?”

    刘裕点了点头:“我在少年时,也曾经被玄学之士们的风度,仪容所倾倒,觉得他们就是天上的神仙,但这么多年下来后,知道了很多幕后不为人所知的事后,就只会觉得一种虚无与幻灭。”

    “在我看来,大多数的世家高门,都是嘴上一套,行动一套。一边说着自己顺应本心,无欲无求,一边需要吴地的千千万万庄客佃户为自己做牛做马,靠着吸吮这些庄客们的血汗来维持家族的荣华富贵。一边说自己淡泊名利,不争权势,一边又是争权夺利,甚至建立黑手党这样的地下组织,来行各种祸国殃民之事,只为了让自己的家族能永掌大权,让子孙后代能永远地骑在百姓的头上作威作福。”

    ——————

    “他们如果只是自己修仙,追求个人的解脱,那也罢了,但他们是嘴上说修仙得道,实际上是要掌握权力,架空朝廷,奴役百姓,这样的玄学之士,世家高门,就成为了比北方胡虏更可怕的敌人,也是我刘裕最大的对手!”

    范泰目不转睛地听完了刘裕的这番话,久久,才长叹一声:“大帅的话,全都发自肺腑,让人心服口服,你一下子就说清楚了世家高门玩弄玄学,祸乱国家百年的实质,一如你当年在戏马台上,义正辞严地揭穿黑手党,揭穿郗超时的表现。我这次出山,真的是太对了,接下来,你是要我做什么?去用你的这番话,跟清玄之士们论理,驳倒他们吗?”

    刘裕摇了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范先生,其实这些道理,你我都懂,但我们更应该明白,玄学在大晋成为国学已有百年,而大晋历来的掌权者,都得是玄学之士,就连谢家过江后的掌门人谢鲲,都得弃儒从玄,成为江左八达后方有官做。象你们范家,历代坚持儒学,结果就是连个郡守都很难当上,要架空皇权,让世家做大,就是用玄学,而如果是要加强皇权,或者说让国家有力,朝廷集权,就得宣扬经学儒家。只是,百年积寒,非一日之功可破,我们现在没有可以取代世家子弟,治理整个大晋的人才,而人才最需要的是什么,想必您比我明白啊。”

    范泰不停地点着头:“是啊,治国理政,最重要的是人才,要培养人才,就得靠教育,玄学之所以昌盛,一来在于玄学之士百年来牢牢地掌握了国家大权,二来在于他们也控制了国子学和太学,以大晋的察举推荐制度,想要为官,就得在这些官学之中顺利毕业,然后才能被举荐,二者缺一不可。大帅这次要我等去地方上的庠序办学任教,就是要在地方上教育子弟,选拔人才吗?”

    刘裕微微一笑:“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想要从孩童做起,教出可用之才,怕是至少要十几年的功夫,恐怕我未必能掌权这么久,今天跟先生交心,就是为了跟你交个底。这京口庠序,是做给天下人看的,目的不是指望我们这些兄弟的子弟有多少人能成才,而是要告诉全天下,只要为国立功,得到一定的爵位,那就可以入庠序,受教育,以后即使不能入朝为官,也可以在乡间为吏,京城虽大,不过一城,而大晋地方数千里,总有大量的可用之才。这一招,就叫农村包围城市,奋斗总有前途!”



    范泰听得心神荡漾,猛地一击掌,大声道:“高,实在是高啊!这样的设想,实在是…………”

    他正要继续说下去,突然想到了什么,眉头微微一皱:“大帅啊,只是这个天才的设想,也需要人力物力,就算天下各处赋闲的儒家士人肯出来到地方上的庠序里任职,那些用于教学的藏书,只怕也是不够吧。这次的京口庠序,我和我的十几个学生,就是把家中的藏书都拿出了大半,且不说别的儒生是不是肯这样献出藏书,就算肯献,只怕也没法在整个大晋,处处州郡,都这样搞啊。”

    刘裕点了点头:“课本确实是个大问题,这点我会想办法来解决,现在的情况,也不可能全国处处都搞庠序,一来是没这个人力和物力,再一个世家高门和玄学之士们会怎么看,怎么做,现在也不好说。如果他们想到这种庠序会最后导致他们彻底地失去权势富贵,只怕会拼命反对的。现在我们北府军内部是不是能全力支持,也不好说,起码今天还需要我来鼓舞大家送子弟去读书,要是有进一步的压力,那大家是不是还会坚持,还要走着瞧啊。”

    范泰点了点头:“是的,如此大事,不是一蹴而就,得慢慢来,我可以让我的弟子门生们在教书之余,多去抄录经籍,尤其是给小孩子们上课的蒙学和四书五经,优先编写出来,这点可能还要请大帅帮忙,让您可以调动的幕僚,文士也从事这项工作,如果有个四五千人抄书,那两年左右,可以有个两到三万套课本,足以让人完成基本儒学的入门了。至于以后想要进一步提高,恐怕还得入国子学,太学这样的国家官学,去学一些高深的经籍。”

    刘裕微微一笑:“这样还是太慢,而且我在三年之内,一定会发动大战,北伐收复失地,我的幕府中的文吏,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可能到时候还要反过来需要庠序中的子弟从军帮忙。”

    范泰的脸上闪过一道失望之色:“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恐怕只有慢慢来了,还是按你说的,先让京口的义士子弟,功臣后人们上学,慢慢地在扩大到别的地方好了。”

    刘裕的眼中闪过一道冷芒:“范先生,不必悲观,刘长史正在推行新法,也许可以很快地弄出大量的书籍出来,而不用再象现在这样靠人抄书,费时费力了。”

    范泰睁大了眼睛,不信地摇着头:“很快地弄出大量书籍?这怎么可能呢?自古以来,书籍的传承和誊写都是最麻烦的事,历代大儒,往往都需要门下成百上千的弟子抄写经籍,以作为授业考核,一方面抄一遍也是阅读,另一方面也可以用这种方式把典籍流传,你说不用这种办法,还有别的办法吗?”

    刘裕微微一笑:“天机不可泄露,暂时还没有尝试成功,不过我相信,很快会有好消息,如果我们每年可以生产十万套以上的经籍,那把儒家经学,算术木工,医书推步之术,传遍天下,也不再是难事了吧。”

    范泰笑了起来:“若果如此,那天下幸甚,万民幸甚。”

    刘裕点了点头:“在此之前,还需要先生多加努力才是,不管怎么说,就算有书,也需要足够多的授业先生,才能传道,授业,解惑。书可以想办法快速弄出来,可是教书的人,还得靠先生多多费心了。”

    范泰正色道:“我相信,只要这京口的庠序搞得好,那天下的士人才子,都会纷纷转投儒门经学,为国效力的。到时候,这人手不足的问题,自然会迎刃而解。不过,也请大帅以后能增设一些朝廷的官位,以解决这些庠序先生的品阶,毕竟,如果不能当官为吏,人是不愿意出来受征辟的。”

    刘裕正色道:“此事我一定会解决,朝廷是有人员定制的,开多少庠序,收多少学生,就会相应的有多少先生,就象我们京口的庠序,有你这个祭酒,还有四个博士,此外我的幕府中还拿出了六个参军,主薄的编制,京口郡里也拿出了四个从事的名额,如果不是有这近二十个官员编制,想必先生也是不会出山的,您得给自己,也给自己的学生们一个交代。”

    范泰笑道:“要是天下各处庠序都有这么多当官的名额,那肯定人人争先恐后想来从教了,只是我也知道,这是大帅特意超擢的,按朝廷法度不可能如此。”

    刘裕沉声道:“现在朝廷的事情,已经一步步地走上正轨,对外北伐不是急于一时,我现在想做的更多地是整顿内部,教育事关人才,事关国家的未来,只有让百姓都竖立起为国尽忠,舍小家为国家的观念,才能真正地动员举国之力,玄学之道,只求自己利益,不顾他人,这是大晋百年来始终无法集中国力北伐的根本原因,我要北伐,就不能再这样,所以,我用先生这样的儒者出山主持庠序,就是想让您把忠孝仁义这套观念,传遍天下。”

    “在这个玄学当道的时候,要大力宣扬这些,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还好我手上有权力,我会上奏朝廷,把庠序中先生的俸禄,提高三倍,即使一时解决不了官品阶的问题,也会在待遇上让你们达到高过同级官员三倍的俸禄,毕竟你们不能象官员那样有职分田,有产业收入。这个钱,从我这镇军将军府的军费里出,先生勿念!”

    范泰的眼中泪光闪闪:“大帅,你真的是我们这些读书人的再生父母啊,几十年了,我等,我等何曾受过这样的礼遇?!我等就是累死,也一定不负大帅的恩情!”

    刘裕笑着上前,握住了范泰的手:“范先生啊,当年我们这些汉子初入北府时,也是因为北府军开出了高过朝廷三倍标准的军饷,以吸引精兵锐士,而现在,在文治上,你们就是我的北府军,教书育人,培养忠孝为先,愿意为国效力的人才,就靠你们啦!”



    半个月后,彭城,四水乡,水牛村。

    一处看起来毫不起眼,平平无奇的院子,门口围着一圈篱笆,上面糊着泥,半人多高,院中的一切,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三间泥瓦房,成品字形立在院中,几棵枣树,生于院后,上面已经结起了成串的枣子,风轻轻吹过,时不时有几颗枣粒落在院子里,任谁来看,这也是一处标准的京口农家,与邻居无异。

    刘裕一身便装,坐在正屋的里间,一处草席之上,屋内连他还有五个人,两个四十左右,穿着绸缎衣服的中年汉子站在屋中,一个二十余岁,五大三粗的黑脸壮汉,全身劲装布衣,恭立于门口,而床上,则躺着一个人,赫然正是刘怀肃!

    一道深达几分,甚至可以隐约看到白骨的伤口,如同蜈蚣一样,就在刘怀肃的额头轻轻地晃动着,本来生龙活虎的他,脸上罩了一层淡淡的黑气,而那伤口之外,结了厚厚的痂和药泥,刘裕叹了口气,拿一条干净的白色绷布,把伤口给缠上,喃喃道:“怎么会弄成这样?!”

    站在屋内的一个三十四五岁,黄脸剑眉的大汉,正是刘怀肃的幼弟刘怀慎,他的眼中泪光闪闪,说道:“大哥(刘怀肃排行老大)上次与桓振决战时,当先突阵,额上中了流矢,却是不作处理,继续冲杀,事后,才发现箭头上有毒,医官反复处理,也无法根治,加上荆州那里,入春以后天气闷热,毒气升腾,大哥又一直不顾身体,马不停蹄地平定各处叛乱,于是,于是…………”说到这里,他的眼泪都流下来了,竟是再也说不下去。

    “大哥是给气得金疮裂开的,流了好多血呢,我好怕怕!”

    这话来自于另一个近约四旬,一直咬着手指头,嘴角边口水直流而不自觉,脸上一副傻笑的汉子,乃是刘怀肃的二弟,刘怀慎的二哥刘怀敬。当年刘裕出生之后,生母赵安宗早亡,家中无人哺乳,他的父亲刘靖把刘裕送到了刘怀肃家,因为刘怀肃的父亲跟他是远亲族人,而母亲更是赵安宗的姐姐赵安祖,赵安祖当时停了刘怀敬的奶而去喂刘裕长大,因为刘怀敬从小奶水不足,智力低下,跟那刘裕的弟弟刘道怜一样,几乎都是二傻子的那种。

    刘裕叹了口气,对着门口的那个青年说道:“荣祖,扶你二叔先出去走走吧。”

    这个黑脸青年,正是刘怀慎的庶长子刘荣祖。他上前扶住了刘怀敬,正要牵出,刘怀敬突然来了傻劲,往地下一坐,大哭起来:“我不走,我不走嘛,我要跟大哥在一起,要不然,我再也看不到大哥了!”

    刘裕的眉头轻轻一皱,转而换了一副笑脸,在他的身边坐下,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擦拭起刘怀敬胸前被口水和眼泪弄得一片潮湿的绸缎衣服,一边擦一边说道:“怀敬啊,你大哥没事的,刚才怀慎说的你听到没有,大哥中的箭头上有毒,要排出毒血才上药的,你看,这毒血流了出来,大哥很快就会好了,你这身衣服多漂亮啊,要是哭湿了或者是在地上坐脏了,那大哥要到下个月俸禄到了才有钱给你买了啊。”

    刘怀敬一下子停止了哭声,看着刘裕,半信半疑地说道:“寄奴哥,你,你说的是真的吗,大哥真的没事吗?”

    床上的刘怀肃哈哈一笑,说道:“大哥又不是第一次受伤了,这点小伤,躺两天就没事了,怀敬,你到院子里捡枣子去,过几天大哥下床了,跟你一起下河摸鱼!”

    刘怀敬笑着从地上跳了起来,拍手道:“好哦好哦,捡枣子摸鱼喽。”他一边唱一边跳,就这样奔出了屋子,刘荣祖也跟着退了出去,屋内只剩下了三人。

    刘怀肃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怀慎,你怎么可以在老二面前说这个?他就是再不懂事,也知道人死了就再也见不到的。”

    刘怀慎擦着眼中的泪水,垂目道:“对不起,大哥,是我的错。”

    刘怀肃转而看向了刘裕,说道:“怀慎,你出去吧,我跟寄奴哥有些话要说,别的事情,就按我们之前商量好的安排。”

    刘怀慎咬了咬牙,行礼而退。刘裕的眼圈红红地,说道:“怀肃,你一定要撑上十天半个月,我的那些个神奇草药,过半个月就能做出来了,有了这个,你一定能好!”

    刘怀肃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罢了,寄奴哥,我这身体我自己知道,箭伤是小事,关键是后面的毒气入骨,加上心气浮动,现在已经是攻心之势,无可救药了。只恨我这身体不争气,要是能多撑个一年半载,等到道规来稳稳接手荆州,也不会有遗憾了!”

    刘裕的虎目中也开始盈起泪水:“都是哥哥的错,都是我为了跟希乐交易,把你从荆州调离,这对你不公平,才害得你成这样!”

    刘怀肃幽幽地说道:“不仅是希乐不能容我,无忌也一样,就算原来在阿寿哥手下时,也是如此,要怪只怪我太争强好胜,事事都要出头。现在我才知道,道规才是真正的大智慧,能忍让,只有这样,才能长长久久啊。”

    刘裕咬着牙:“我明知你是这样的个性,不应该让你卷入抢功的冲突的,我应该,我应该让道规…………”

    刘怀肃吃力地摆了摆手:“罢了,道规当时跟希乐他们在一起,我们老刘家,以后要建立自己的天下,只能,只能用自家兄弟,寄奴哥,这个,这个道理,弟弟懂!”

    刘裕默然半晌,才缓缓地说道:“我以前只是想着要带我们自家的兄弟都得富贵,而这富贵,只有建功立业才能取得,现在看来,我还需要做更多的事。怀肃,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有什么事需要交代我,需要我办的,请尽管开口。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不违国法的事,我一定会办到!”



    刘怀肃一动不动地看着刘裕,说道:“寄奴哥,我膝下无子,已经跟三弟说好了,让蔚祖过来继嗣,这不止是为了我家,也是为了整个家族,要是我就这么去了,后继无人,那我的爵位也就没了,这对你的大业,也不利。”

    刘裕轻轻地叹了口气:“现在你的东兴县候,食邑千户,在北府众将中也仅次于三巨头和道规,铁牛等几个元老。不过这是你拿命拼回来的,一定会为你保留,只是…………”

    说到这里,刘裕顿了顿:“蔚祖现在不过七岁,还无法上阵立功,荣祖虽是怀慎的庶长子,但你自幼喜欢这个孩子,严格训练他的武艺和兵法,甚至在我们京口也拿下前年的格斗大赛武魁首,若要继嗣,你为何不找他呢?”

    刘怀肃摇了摇头:“我们乡下人没什么庶啊嫡的之类的讲究,怀慎若不是以前太穷,也不至于娶了个女仆为妻,生下荣祖,这可怜的女人还早死了,剩下荣祖无依无靠,如果我这个当大伯的不收留他,他在怀慎家也无法立足的,不是所有的继母都象你娘一样,通情达理啊。”

    刘裕微微一笑:“但荣祖有你这个大伯,是他的幸运,你把他当亲生儿子一样来养,教他一身武艺,让他长大成人。在我看来,他对亲爹都没对你好呢。”

    刘怀肃长叹一声:“我家婆娘怀第一胎时因为穷,没肉吃,最后难产伤了身子,以后再也怀不上了,而我一直不娶妾,就是因为我们是患难夫妻,不忍负她。所以,她一直把荣祖当亲儿子一样。但越是这样,我就越是不能让荣祖直接继承我的爵位。”

    刘裕的眉头一皱:“这又是为何呢?我想不出别的理由啊。”


    刘怀肃勾了勾嘴角:“因为荣祖足够优秀了,他的武艺和兵法,已经不在我之下,以后一定能自己打拼出自己的功业,而他的性格,也类似于我,心高气傲,不愿意接受别人的施舍,如果把这爵位就这样给他,他反而会感觉受到了侮辱,这才是我们老刘家的男人,真汉子!”

    刘裕笑了起来:“确实,真汉子。但是蔚祖虽然年纪小,也在学武习文啊,现在他每天跟着兴弟他们上学,可武艺听说也没有落下呢。你想收养蔚祖,难道就不怕面临同样的问题了吗?”

    刘怀肃长叹一声:“寄奴哥啊,我也跟你说实话吧,你要北伐,不会超过十年,现在荣祖可以跟着你征战四方,建功立业,可是蔚祖,还有更小的德愿,他们,他们就未必能等到那时候了。而且,你想要压过希乐,压过无忌他们,就得让自家兄弟子侄多多建立功业才行,而现在刘家,赵家,萧家,包括名义上的臧家成年的男子,又有多少可用的呢?”

    刘裕的眉头深深地锁了起来:“怀肃啊,我真的是太感动了,你到了现在,还在想着我们刘家的将来啊。”

    刘怀肃咬了咬牙:“寄奴哥,我知道你这个人最是仗义,对兄弟好,但是不要忘了,兄弟间的情义,是永远比不上血脉相连的,就象,就象你小时候,生母早亡,没有奶水,如果不是因为我们两家同时是刘家和赵家的兄弟姐妹关系,亲上加亲,我娘,我娘她又怎么会断了,断了怀敬的奶水,来,来把你喂大呢?打虎,打虎亲兄弟,上,上阵父子,父子兵,我,我…………”他说到这里,脸上黑气更盛,一阵剧烈地咳嗽,竟然是无法再说下去了。

    刘裕连忙把刘怀肃扶起,一阵锤胸揉背,这样弄了良久,才让刘怀肃长出了一口气,刘裕把他扶躺下,柔声道:“怀肃,别太激动,你的意思我明白,该照顾到我们刘家的地方,我一定会考虑的,以后我会把荣祖留在我身边,给他建功的机会,会让蔚祖继承你的爵位,还会让怀慎当上郡守。”

    刘怀肃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转而摇头道:“不,怀敬他,他这个样子,怎么可以…………”

    刘裕沉声道:“他成这个样子,还不是因为我的原因吗,要不是因为姑母为了给我喂奶,而断了他的奶,他又怎么会到今天?我可以让道怜当上彭城内史,就可以给怀慎一个郡守,内史之职。以示天下!”

    刘怀肃叹道:“可是,这样用人不明,无功受禄,不是毁了你亲自定下的规矩吗,这样如何才能服众?”

    刘裕叹了口气:“也不算坏了规矩,当年道怜也随我们京口起兵,也上阵作战过,我算是分了一部分我的军功给他,这次西征,刘毅也分了很多军功给在后方坐镇,不亲临战场的那些世家子弟,他可以这样做,那我照顾一下家人又怎么不行了?现在怀敬没有立功,不好给官爵,但我向你保证,等我将来北伐之时,一定会带上他,一定会给他军功的!”

    刘怀肃的脸上闪过一丝喜色:“那我就谢谢寄奴哥了,有你这话,我就是死,也可以瞑目。”

    刘裕脸色一变,连忙道:“怀肃,慎言,有的话不可以乱说的!”

    刘怀肃微微一笑:“好了,寄奴哥,不用说这个,趁着我还有力气,我还要跟你说,我们老刘家,我们老刘家还是有可用之人,怀慎,怀慎他,虽然沉默寡言,但是,他,他的勇悍不下于我,而兵法,兵法也很强,以前,以前他一直跟着我,就象,就象道规一直在你身后,不为人所知,以后,以后你可以多用怀慎,多用,多用荣祖,他们,他们不会让你失望,不会,不会让我们老刘家,蒙羞的!”

    刘裕正色道:“我知道怀慎很有能力,所以一直让他当你的副手,今后我会让他接替你的军职,统领你的部众,继续征战的。你可以放心。”

    刘怀肃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此外,族弟刘遵考,虽然年少,只有十八九岁,但也是京口著名的勇武之士,还有你的舅父赵伦之,文武双全,可堪大用,另外,臧家的,臧家的二熹子,还有小焘子,也都在军中多年,历练得不错,这些,这些都是我们的家人,寄奴哥,你,你一定要好好地量才,量才而用!”

    说到这里,他的脸上突然红光满面,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寄奴哥,等你收复长安之时,记得,记得带我去看…………”他的手指向了远方,脸上还挂着微笑,却是一动不动,气息断绝!

    刘裕已经是泪流满面,用力地点着头:“弟弟,大哥一定带你去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