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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晋北府一丘八txt下载

    寿春,城头。

    朔风呼啸,旌旗飘扬,隔着城外五里处的淝水,数不清的军队在集结,对峙,方圆百里之内,人山人海,战马的嘶鸣,人声的鼎沸,让这淝水都为之沸腾,不时地有鱼儿跃出水面,在空中翻了几个滚后,又落回水中,而成群结队的乌鸦与秃鹰,正在天空中飞翔,遮天蔽日,即使是这些畜生,也感受到了强烈的杀气与战意,前天夜里刚在洛涧饱餐了一顿的它们,又怎么会放过这场即将到来的饕餮盛宴呢?

    秦军一方,几十万大军完全展开,秃发的河湟鲜卑部,梳辫的乞伏陇右鲜卑部,皮袍的河西匈奴沮渠部,胡子打结的陇右羌人部落,一头乱发的中原丁零翟部,扎着大马尾的塞北匈奴铁弗,拓跋鲜卑部,以及铁甲钢盔,军容严整的氐族羽林军,结成了一个个地方阵,各族各部的语言,伴随着战吼与怒骂之声,声震大地,在这朔风的鼓动之下,卷起阵阵风暴,向着对岸的晋军奔去。

    可是另一边的晋军,却完全是另一番地景象,八万大军,沿河排开,谢琰在左,谢石在右,而谢玄的三万精锐北府中军,则正对着寿春城,在他们背后的八公山上,密密麻麻皆是旌旗,山上的林木之间,隐隐约约中,不知有多少伏兵,甚至每棵树上,都贴着一些符咒,远远看去,山风呼啸,仿佛是千军万马都在随风而动,只要那谢玄的一声令下,就会杀下山里,直冲寿春!

    可是晋军的铁甲方阵,却又是如此地安静,河边的晋军,几乎是清一色的重装铁甲步兵,杀气如麻,矛槊似林,几百部投石车和重型弩机,安置于军阵之后,而在他们身前,起码是二十列以上的步兵方阵,前排的战士持槊立盾,皆着铁面,而后排的弓弩手们也是顶盔贯甲,武装到了牙齿,初升的太阳,照在战士们那些精钢札甲叶片之上,闪闪发光,随着太阳的升起,这些甲光耀眼,刺得对面那些一直在叫骂的秦军部队,也难以睁开眼了。

    可更难得的是,这八万晋军,几乎是一言不发,甚至连一声咳嗽也没有,如果说淝水的左岸,秦军这里如同咆哮的火山,那晋军这边,就是那寒冰所凝成的冰河,沉默而可怕,但所有人都能从这些晋军战士们面当之后,双眼中偶尔闪出的杀意与死志可以看出,巨大的能力,积蓄在这些军士的体内,现在在积累,翻滚,升腾!一旦大将一声令下,就会化为不可阻挡的洪荒之力,越过淝水,冲垮寿春,把一路之上遇到的每一个敌军,都变成尸体!

    苻坚的手有些微微地发抖,他毕竟也曾经上过不少次战场,并非无能之辈,深知这天底下,最可怕的军队,就是这样沉默的军队,兵法有云,不动如山,动如雷霆!尽管本方现在看起来气势冲天,但与这支可怕而沉默的军队相比,高下之分,一眼即知。

    苻坚咬了咬牙,转头看向了身边的苻融,沉声道:“阳平公,你不是一直说南方的晋军不习战阵,汉人生性柔弱,不擅军事吗?不是一直说他们不堪一击吗?可这是什么?这明明是可以横扫天下的精兵锐卒,怎么能说是弱旅呢?”

    苻融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北府军的大军方阵,这会儿头上也开始冒汗,他跟随王猛打了无数的硬仗恶战,参与了灭燕,灭代,灭凉的诸多会战,可是这样强悍的军队,生平未见,这会儿他的心中腾起了一阵寒意,面对苻坚的责难,也只能咬咬牙,低声道:“天王,敌军虽强,但我军数量还是占了绝对优势,只要我们按兵不对,稳住阵线,我看,晋军也没什么好办法!”

    苻坚的眉头一皱,指着对面的八公山上,一阵风儿吹过,山林之间响起一阵啸声,苻坚咬了咬牙,说道:“不对,晋军绝不会止有这八万,我们都上当了,你看那八公山上,分明还藏有大量的伏兵,满山遍野都是,怎么能说我们兵力有优势呢?”

    一边的毛当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这位秦国名将想要出言安慰苻坚,可是一眼看去,在八公山的密林之中,竟然真的出现了不少人,就是在草丛中,树林边,尽管他们身上没有着甲,但分明是一些站立着的人,绝非草木,毛当失声道:“不好,天王说的对,晋军真的有伏兵啊!”

    一边的八公山上,密林之中,会稽王司马道子,坐在一张三十人抬的大型肩舆上,身穿上好的绸缎衣衫,手持玉如意,得意洋洋地对着身边骑着白马,将袍大铠的谢玄说道:“幼度,今天本王算是见识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北府铁军,对面秦军虽然叫得凶,骂得狠,但在我军战士的气势而前,只能说是色厉内茬,我看要是真打起来,我军必胜!”

    谢玄微微一笑,在马上略一欠身:“托王爷吉言,希望能有个好的结果。对了,可能午时左右就要决战,真要打起来的时候,兵凶战危,王爷金贵之躯,还是不要冒此风险的好,最好还是暂避一时。”

    一边的大胖子王国宝脸色一沉,冷冷地说道:“幼度,王爷和我们这些世家子弟大老远地从建康城赶过来,可不是为了享福的,大晋国难当头,我们也要尽自己的一份力量,虽然我们没有北府兵,但是祈福咒敌之术,我们还是可以做的,你看,王爷在这里布下了三万个草人,全都画上了苻坚和苻融的生辰八字,然后以丧门钉穿过,就是镇这秦国君臣的命,怎么能说没用呢?”

    谢玄笑着摆了摆手:“那好,多谢王爷和王尚书相助,现在秦军不敢渡河与我们决战,可能我们需要强渡攻击了,请你们在此稍驻玉足,我且去调兵遣将,很快,北府军的战力,大家就可以亲眼目睹啦!”



    刘裕静静地站在队伍的最前列,已经贵为军主的他,仍然带着那天晚上归自己指挥的三幢战士,经历了一晚上的苦战和急行军后,他们只休息了一个多时辰,就投入到了这最前线,八万北府,出五千老虎,老虎部队的战斗力,经过洛涧之战,已经冠绝全军,所有其他部队都为之侧目,而这飞豹,飞熊,逐鹿三幢,则是老虎部队最锋利的牙和最有力的爪,面对着对面的漫天叫骂,所有的将士的眼中闪出的,居然是一种怜悯,一种猎人看着猎物时的那种一闪而过的恻隐之心。

    魏咏之的声音在刘裕的身后响起:“寄奴哥,你是军主了,最好还是在后面指挥,这样能看清楚战场全局,在这里有点危险,交给我们就可以了。”

    刘裕摇了摇头,平静地说道:“这里没什么主帅不主帅的,我刘裕没有让兄弟们冲在前面,自己在后观望的习惯,再说,指挥作战是玄帅的事情,我们这三幢兄弟,作为全军的先锋中的先锋,所有的任务就是一个字“冲”!要用我们的铁甲钢盔,血肉之躯,踏过这淝水,冲散拦在面前的一切敌军,作为最锋利的尖刀,切开秦军的阵势,最后,直取那城头的秦国君臣!”

    说到这里,刘裕抬起了手,越过挡在自己当面的秦国千军万马,直接指向了几里之外的寿春城头,黄色的冠盖之下,远远看去,围着密密麻麻的一群人,而一个身着金甲的身影,被众星捧月般地围在当中。

    檀凭之讶道:“难道,难道那就是苻坚吗?”

    刘裕很肯定地点了点头:“不错,那个一定就是苻坚,这个时候,他们不会玩什么替身,影子武者之类的把戏,苻坚一定会在寿春城头来观察整个战场,当然,指挥这几十万秦军的,不会是他本人,而是他那个足智多谋的弟弟,阳平公苻融!”

    刘毅微微一笑,深邃的眼窝里,除了遍布红丝的眼睛,就是一种建功立业的渴望,今天他背上背着一杆铁胎大弓,足有四石五斗,而两腿上的箭袋之中,足足插了二百杆长箭,看起来,是要准备发挥他的神箭功夫,放手大杀了。

    “寄奴,咱们要不要比一比,今天谁先能干掉苻坚,破敌擒君呢?”

    刘裕微微一笑:“别太贪,我们毕竟还是要听将令,玄帅要我们怎么打,就怎么打,今天既然要我们还是重装列阵,我想,先一步还是先过河,抢滩。”

    何无忌突然说道:“一定是我们进攻吗?这些秦军一直在战吼,他们的人数是我们的好几倍,会不会主动攻击?”

    刘裕自信地摇了摇头:“无忌,不会的,绝对不会的。兵法有云,能而示之不能,不能而示之能,如果他们真的想打,就不会在这里嚎上一个时辰而不动了,真正要攻击的部队,反而会象我们现在这样沉默,在沉默中积蓄力量,然后突然进攻,一击而中。”

    “他们现在隔河列阵,在高声叫骂,为的是通过这种方式来阻止我们的进攻,同时提振自己的士气,玄帅是用兵高手,消灭梁成之后马上挥师北上,推进到这里,就是不给他们任何重整的机会,让他们处在刚刚知道梁成全军覆没的恐慌与畏惧之中,没有自信,士气低落。”

    说到这里,刘裕笑着看向了后方:“看,玄帅来了,看起来,是要作最后的动员和布置啦,而天下的命运,很快就要决定了!”

    谢玄骑着白马,一身的将袍大铠,在刘牢之为首的几十名军将的护卫之下,从北府军的方阵之后,缓缓经过,所过之处,所有战士们全都高举手中的武器,重重地军靴踏地三下,整个大地都在晃动,淝水也随着这些有力的脚步踏地的声音,时不时地仿佛停滞断流,虽然没有那种大吼大叫,但是这种无声而有力,瞬间高爆发的气势,一下子就把对面的几十万秦军的叫骂之声,给盖住了,就连那呼啸的北风,也仿佛静止了一般。

    谢玄的白马,骑到了刘裕的身前,他微微一笑,看了一眼刘裕,淡然道:“寄奴,你这个位置不错啊,一览无余,对面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可比我在八公山上,看的要清楚得多啊。”

    刘裕平静地回道:“只是这里离敌军太近了,只隔一道淝水,他们的弓箭和投石机都能攻击到您,作为主帅,您不应该在这里。”

    谢玄摇了摇头,平静地说道:“刘裕,你作为军主,不也是站在最前面吗?你能做到的事,我也可以做到,现在的谢玄,是一个北府军的主帅,也是一个战士,你们承受的风险,我也同样可以承受!”

    刘裕正色道:“玄帅大勇,卑职知错。”

    谢玄点了点头,目光扫过了一张张铁面,这些战士们的眼中,充满了战斗和渴望与杀气,但也有一丝不安,谢玄微微一笑,鼓起中气,朗声道:“战士们,军官们,我大晋的勇士们,你们现在还好吗?”

    所有的战士突然在一瞬间齐声高吼道:“北府,灭胡,北府,灭胡!”

    这一阵的声浪,如同突然爆发的火山,八万个嗓子吼出来的声音,地动山摇,就连寿春城头的苻坚,耳膜间也是嗡嗡作响,脸色一变。

    苻融低声道:“天王,这个看起来就是谢玄,要在阵前演说,准备进攻了,我们是不是趁这机会,派弓箭手和投石机将之射杀?!”

    苻坚咬了咬牙,摇了摇头:“不,这种手段非有德之君所为,孤吊民伐罪,一统天下,要的是以德服人,顺应天命,用这种手段,就是打败敌军,他们也不会服气的,让他继续说,说完后,准备开打!”

    说到这里,苻坚突然笑了起来,举起马鞭,直指谢玄:“各位将军,认清楚这个人,一会儿决战之时,有生擒或者击毙此人者,赏钱千万,封国公!”



    谢玄在这片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中,岿然不动,甚至连他座下的那匹白马,也是不动如山,没有任何地异动,与身后那沸腾的淝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谢玄满意地点了点头,双手轻轻地往下一压,八万多人的吼叫声,嘎然而止,一切就变回了刚才的模样,寂静如林,唯一不同的是,对岸的秦军的战吼之声,也已经消失不见了。

    谢玄的眼中光芒闪闪,沉声道:“各位将士,你们离开自己的故乡,抛下自己的妻儿和父母,投军报国,历经了严酷的训练,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终于站到了这里,为的是什么?”

    刘毅大声道:“为的是保卫大晋,抵抗胡虏!”

    谢玄点了点头,笑道:“说的好,保卫大晋,抵抗胡虏!现在你们脚下站着的地方,就是大晋,而隔着这条淝水相对的,就是胡虏。胡虏的君王,这会儿就站在对面的寿春城头,那个全身金甲的就是,你们看到了吗?”

    所有的北府军士们的目光齐齐地集中在了寿春城头的苻坚身上,齐声大吼道:“灭胡,灭胡,灭胡!”

    谢玄很满意这种气势,点了点头,他的三缕长须,无风自飘,平日里那个儒雅过人,如同仙人般的世家贵人,这会儿却是如此地凛然不可侵犯,他的眼中神光一闪,一指对岸那密密麻麻的秦国军阵,说道:“可是,胡虏大军几十万,并不是摆设,这支秦军,几十年来,西灭凉,北灭代,东灭燕,几乎世上所有的精锐军队,都败在了他们面前,就连我们大晋,也多次败在秦军手下,你们的父兄,很多人都死在他们的手中,这次苻坚前来,狂妄地说道,我们大晋军队,不过是土鸡瓦狗,跟他们秦军一交手,就会不战而溃,面对这样的强敌,你们怕不怕?”

    晋军将士们一个个血贯瞳仁,紧紧地抓着自己手中的武器,齐声大吼:“不怕!”

    谢玄抬高了声调:“你们怕不怕?”

    这回所有的将士们不仅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武器,更是齐齐地以军靴重重踏地,震得淝水中的鱼儿都开始纷纷跃出水面:“不怕!”

    谢玄直接从马镫上站了起来,一边的刘牢之脸色一变,想要上前:“将军,这样危险!”

    谢玄却是断然一挥手,阻止了刘牢之的上前,他用尽全身的力量,大吼道:“就算是死,你们也不怕吗?!”

    这下从东到西,几十里内所有的晋军,就连八公山上的司马道子等人的护卫,都抽出兵器,声嘶力竭地大吼道:“不怕,不怕,不怕!”

    刘裕咬了咬牙,站出了队列,对着身后的战士们大声道:“北府军,你们说,敌人在哪里?!”

    身后的三幢将士们齐齐地指向了河岸对面,大声道:“在那里,在那里!”

    刘裕沉声喝道:“你们又是谁?”

    “北府,老虎,北府,老虎!”

    “北府老虎们,你们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灭胡,灭胡,灭胡!”

    “胡虏要抵抗,怎么办?”

    “踩扁!”

    “敌酋要打过来,怎么办?”

    “弄翻!”

    随着这套一问一答,所有将士们的情绪已经完全翻译,槊手们在有节奏地踏脚,而刀盾手们则跟着拍子,一边呼叫,一边以刀击盾,山呼海啸般,统一而有力的“灭胡”之声,自东向西,在几十里的淝水沿线,响成一片,震得对面的秦国大军,都面面相觑,开始心生惧意了。

    谢玄微微一笑,坐回了马鞍之上,骑到刘裕的身前:“寄奴,很好啊,看来你的鼓动能力,还在本帅之上。”

    刘裕连忙回礼道:“玄帅的演说才叫深得军心,卑职不过是借此气势,再加了一把火而已。”

    谢玄点了点头:“很好,这把火烧得好。寄奴,我问你,你怕不怕死?”

    刘裕先是一愣,转而大声道:“这个问题,刚才卑职已经答过了。不怕!”

    谢玄的眼中冷芒一闪:“很好,为了胜利,本帅现在需要一个人去秦军大营里,对着苻坚去传一句话,思来想去,只有你最合适,我相信,你是不会在苻坚面前,露出半点胆怯的,在这个时候,我们越是强硬,敌军的气势才会越低,就是要冒一定的风险。”

    刘裕哈哈一笑:“无妨!这个时候过河传信,无论生死,我也可青史留名了,要是为了此战我军能大胜强敌,那刘裕就算死上千次万次,又有何可惜?玄帅,说吧,要我传什么信?”

    谢玄看着刘裕的眼中,精芒一闪:“我要你去当面告诉苻坚,既然他不敢攻,就请他退后半里,给我们两百步的空间,我自当挥军渡河,与他的百万大军,一较高下!”

    寿春城头,一片沉寂,苻坚的眼中光芒闪闪,看着对面沿河一线的晋军各部,这会儿山呼海啸一般地战吼着,各部队的军官,都在发表着激动人心的演讲,而士卒们的激情,也给调到了最高,几万双眼睛里,全都闪着慑人的光芒,只要一声令下,这近十万武装到牙齿的钢铁大军,就会发起冲锋,把一切路上遇到的敌人,全部碾碎!

    石越低声道:“天王,敌军气势正盛,已经完全压倒了我军,兵法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现在他们正是气势极盛之时,我军不可撄其锋,最好暂退。”

    毛当沉声道:“不可,两军几十万大军相对,因为敌军势大而退,很快就会变成溃逃,现在我军虽然为之气夺,但毕竟有淝水为阻,敌军一时半会儿也难以强渡,不如以强弓和投石车在前,压住阵脚,只要撑到天黑,敌军也只能回营了。”

    张蚝冷笑道:“笑话!二位将军这是怎么了?我军人数是敌军三倍有余,风向也是对我军有利,就因为洛涧一战之失,就因为敌军的嗓门大了点,就怕了这些晋人吗?请天王下令,我张蚝愿率本部三万人马,抢渡淝水,直冲敌中军,让他们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精兵锐士!”



    苻坚心中烦躁,突然大声道:“够了,大敌当前,诸公身为大将,却不能统一认识,还如何作战?再说了,那八公山上分明有数万敌军伏兵,你们就看不到吗?没有这些后备力量,谢玄怎么有底气,敢如此嚣张!”

    突然,一个传令兵的声音由远而近:“报…………,晋军派一来使,说是有敌军主帅谢玄的口信,要当面转告天王!”

    苻坚的脸色一沉:“见!”

    苻融的脸色一变,急道:“天王,这时候晋军来使,不是试探我军虚实,就是想动摇我们的军心,抑或二者兼而有之,万万不可上当啊。”

    苻坚突然哈哈一笑:“谁能让孤上当呢?我们的实力就摆在这里,几十万大军,一人吐口口水,都能把那几万晋军给淹了,他们要是真的有绝对实力,早就打过来了,还用得着再派人来吗?哼,虽然我们气势上暂落下风,但实打实的几十万军队总不是泥雕木塑,孤就让这晋使看看,什么才叫大国天威!”

    说到这里,苻坚沉声道:“让晋使直接到这寿春城下,孤就在这城楼之上见他!”

    片刻之后,一个全身盔甲,眼缠黑布的大汉,在十几名全副武装的秦国军士的护送下,到了寿春城下,甫一看到此人,站在苻坚身后的姚兴就脸色一变,与慕容麟同时“咦”了一声。

    苻坚回头看向了这两个侍卫,奇道:“怎么,你们二人认得此人?”

    姚兴的眼中光芒闪闪,正色道:“回天王的话,此人正是那刘裕,那天他亲自带队击败了翟氏丁零的军队,当时卑职就在丁零军中,对此人印象深刻!”

    苻坚的眉头一皱,转头看向了城下的刘裕,这会儿他已经把蒙眼的黑布摘掉,傲立在下方,城上城下,成千上万的秦军齐声喝道:“大胆晋使,天王面前,还不跪下!”

    刘裕哈哈一笑,反而站得更直了,他的双手张开,直视城头之上的苻坚,笑道:“想不到秦国天王,不过如此,连跟一个手无寸铁的晋军当面对话的勇气,也没有了吗?”

    苻坚勾了勾嘴角,站起了身,看着城下的刘裕,冷冷地说道:“你就是刘裕吗?”

    刘裕点了点头,直视苻坚,一边说话,一边也在迅速地记下这个相貌堂堂的北方天王的容貌:“大晋北府军老虎部队第二军军主刘裕,奉大晋镇军将军,都督五州诸军事,兖州刺史谢玄谢大帅将令,前来面见秦国天王,传达口信!”

    苻坚点了点头:“说吧,谢玄有什么话,要你转达的。”

    刘裕朗声道:“我家玄帅说,两军交战,逐鹿淝水,决定天下的大势,这一战,必将载入史册,只是双方隔这淝水对峙,无法正面厮杀,看起来秦军并无过河攻击的勇气,既然如此,不妨稍稍退后,让出半里之地,供我军渡河展开之用。”

    苻坚的脸色一变,一边的毛当怒道:“大胆晋人,竟然这样狂言无忌,是欺我大秦无人否!”

    刘裕微微一笑,正色道:“若是秦军愿意,现在可以直接渡水攻击啊,你们的兵力数倍于我军,却不敢主动进攻,那只好由我军先攻了,只是你们人太多,阻水为阵,我军也不好展开,所以,玄帅才请天王能给点空间,我们好上岸后堂堂正正地大战一场!”

    苻融眉头一皱,上前在苻坚身后低声道:“天王,此人前来,是想动摇我们军心的,半里之地,也不可能让晋军这大部队展开,他们故意这样挑衅,是想激怒我们,引我军一怒之下主动狂攻,千万不可上当。”

    苻坚的嘴角勾了勾,突然哈哈一笑:“刘裕,这个提议暂且放在一边,但你在这个时候,敢孤身入我大军之中,几十万敌军围绕之中,面对本天王,还敢放言恫吓,这份胆色,孤确实佩服,冲着你的这份勇敢,孤现在就告诉你,谢玄的这个提议,孤同意了!”

    所有秦军将帅的脸色都是大变,若不是当着刘裕的面,不少人几乎都要喊出声了,就连刘裕也有些惊讶,脸色微变,清了清嗓子,沉声道:“苻天王,你说的,可是当真?”

    苻坚收起了笑容,冷冷地说道:“君无戏言,军中亦无戏言,刘裕,这就是孤,作为大秦天王,对于你家谢镇军的回复,跟他说,孤让给他这半里之地,恭候他的大军光临,只要他有胆过来,孤就会让你们见识我大秦铁军的威力!”

    刘裕点了点头:“很好,我这就回去,天王的话,我会一字不差地向着我家主帅禀报的!”

    他说着,向着苻坚行了个军礼,转身欲走。

    苻坚向着边上扫了一眼,只见在城墙的远端,慕容兰一身戎装,扶着城墙的垛口,目不转睛地看着刘裕的身影,眼神之中,尽是异样的光彩,苻坚的嘴角勾了勾,眼中闪过一丝冷芒,一边的苻融凑了上来,低声道:“天王,为何要答应他们的条件?我军若退,岂不是气势上落了下风?”

    苻坚微微一笑,说道:“阳平公,你还没有发现吗?这是我军的大好机会啊。谢玄本来想要气势上压住我们,所以又是派刘裕过来传信,开出这个狂妄的条件,以为我们必不会答应,如此更加打击我军士气,但孤偏偏就应允了,如此一来,他们只能主动渡河进攻了。这半里之地,根本不够数万大军展开的,到时候前锋几千人上了岸,大部队却是在河中,我军正好可以…………”

    苻融跟着笑了起来:“半渡而击!天王,妙啊!臣这回是真的服了您,想不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您突然能找到克敌制胜之道啊,只是…………”

    说到这里,苻融的脸色微变,张了张嘴,却是不再继续说下去。

    苻坚笑着拍了拍苻融的肩膀:“只是这样做,半渡而击,非君子以德服人所为,是吗?”



    苻融“嘿嘿”一笑,没有直说。

    苻坚看着刘裕那远去的背影,冷笑道:“孤可不是宋襄公,为了那些道义原则,连胜利都不要了!传令,所有前线部队,后撤半里,留出两百步的空间在河岸之上,等晋军先锋上岸,大军在淝水之中,阵型未稳之时,给孤全线出击!阳平公,你亲自指挥!”

    苻融的眼中闪过一道兴奋之色:“遵命!”

    苻坚的目光扫过了其他一脸兴奋,满是期待的将帅们的脸,沉声道:“中军这里,由阳平公指挥,按我们原来的布置,现在北府军也是三军依次排开,谢琰在左,谢石在右,谢玄亲自指挥中军,我们也相对应之。张蚝将军,你去左军,对阵谢石,待其半渡,痛击之!”

    张蚝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失望之色,显然,在这个时候没有留在正面,还是有些不甘,苻坚也注意到了他的表情,笑道:“张将军,谢石和桓伊的右军在敌军中战斗力最弱,我们需要你第一个击破敌军,打开局面,然后包抄夹击敌军中军的侧面呢。”

    张蚝的脸上一下子笑开了花,正色行礼道:“得令!”

    苻坚扭头看向了右侧:“石越将军,谢琰的左军,就交给你对付了,他的兵马多是三吴一带征召的各世家门阀中的佃户,战斗力并不算强,到时候先放他们过河,再以铁骑冲杀,必可一举而破!”

    石越微微一笑:“天王妙算,敌军必破!”

    苻坚布置完了这些后,说道:“大家迅速到前线,注意,安排各军有序退却,千万不要乱,等晋军渡河之后,等我号令,同时反击。”

    所有的秦军将帅齐齐地拱手行礼道:“大秦必胜!”

    片刻之后,寿春的城头,只剩下了苻坚,他的将军们已经纷纷驰马到了各自的指挥位置,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苻融在亲卫队的护卫下,正在阵后来回驰马,下着一道道的军令,而每下一个命令,就会有几十个操着不同语言的传令兵,飞快地奔向各自部族的军阵,却传达这些命令,淝水沿岸几乎变成了各国各部的几十,上百种语言的大集合,即使是城上的苻坚,都听得眉头紧锁。

    张夫人也穿了一身皮甲,她这柔弱的身躯,似乎有些难以承受甲胄之重,还需要身边的慕容兰轻轻地搀扶着,加上素手搭在城垛之上,才能保持站姿,听到这些五花八门的语言,她的秀眉微蹙:“臣妾现在才知道,天王为何要一统天下了。”

    苻坚微微一笑,在这大战之前,即使是这位拥有大半个天下的秦国天王,也难免紧张,张夫人的这句话倒让他一下子轻松了起来:“夫人有何高见?”

    张夫人淡然道:“天王拥有大半个天下,也拥有了千千万万的子民,可是战乱百年,上千个不同民族,不同部落的胡人进入中原,这才有了今天的大秦,但臣妾今天才知道,大秦并不是象以前中原的汉人王朝那样,车同轨,书同文,说一样的语言,用一样的文字,天王的大秦,仍然有这么多连语言都无法统一的子民,也不知道若是继续这样南北分裂,需要多久,他们才能真正地成为同样的人,说同样的话,过同样的生活。”

    苻坚长叹一声:“夫人说的对啊,这些差异,就是因为战乱而产生的,只要天下一日不统一,战乱就会永远地持续,而教化这些子民,让他们说同样的话,过同样的生活,就不可能。孤在统一之前,必须要征战四方,所以不能让那些胡人部落跟汉人一样,过上农耕的生活,孤只能保留他们游牧部落的习惯和传统,以用其战力,当然,等孤灭了东晋,一统天下之后,即使是这些操着不同语言的胡人,孤也要让他们跟汉人一样,男耕女织,互相通婚,几十年,百余年之后,他们终将会象当年的春秋诸国一样,并入大秦。”

    慕容兰一直看着城外的远方,一言不发,苻坚看了她一眼,突然说道:“慕容姑娘,你现在知道,为何当年孤的父祖,起国号时要用秦呢?”

    慕容兰回过了神,正色道:“这种国号应该是以地名而取的吧,天王的先辈当年在关中建国,所以起名为秦,就如同我们慕容家起于辽东,所以起名叫燕一样。”

    苻坚摇了摇头:“这只是一个原因罢了,更重要的原因是,天下大乱,诸国并立,一如当年的春秋战国,我们氐人,起源于当年秦国兴起的陇右之地,也如秦人一样,当年给关东诸国视为异族蛮夷,但我们相信,终有一天,我们会象当年的秦始皇一样,建立一个伟大的,统一的帝国,让全天下的人,再无战乱,能说一样的话,过一样的生活。”

    慕容兰淡然行了个礼:“天王雄心壮志,卑职佩服之至,也愿意为您的这个愿望,尽自己的一份力!”

    苻坚哈哈一笑,举起马鞭,直指前方的军阵:“快了,过了今天,天下必将一统,再没有五胡六夷,再没有南北分治,只有一个大秦,一个统治者!天下万民,也终将说同样的话,融合成一个民族!”

    张夫人勾了勾嘴角:“天王,臣妾还是有点担心,刚才看那个晋军来使,气势十足啊,对面的晋军也明显是精兵锐士,我们,我们真的可以赢吗?”

    苻坚点了点头:“这么多年,夫人可曾见孤败过?这次,孤一样会赢,因为孤和大秦,都有天命护身,天下已经大乱了,分裂了快一百年,而孤,就会是这个终结乱世的人!”

    张夫人微微一笑,看着苻坚的目光里,充满了崇拜之色:“臣妾相信,这回天王也一定可以胜利的。”

    苻坚看向了慕容兰:“慕容都尉,请你护卫好孤的张夫人,打仗的事情,自然有男人们来,哦,对了,那些文官们也与后宫嫔妃们在一起,也牢烦你一并保护好。”



    慕容兰面无表情地行了个军礼:“遵命。”

    转身的一瞬间,慕容兰的目光跟一身文官打扮,站在一个不起眼角落里的朱序相对,而朱序的身边,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神色紧张的文士,正是那凉国的亡国君主张天赐,三人的目光相交,微微点头一笑,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

    当慕容兰和张夫人的身形消失在城楼之下时,一边的文官也走得七七八八了,只剩下朱序和张天赐二人,还在城楼一角,冷冷地看着站在城头的苻坚。

    朱序看着张天赐,微微一笑:“怎么了,凉王殿下,你现在还下不了决心吗?”

    张天赐看着苻坚,又转头看了看张夫人远去的方向,叹了口气:“朱将军,真的能象你说的这样,此战晋军胜利吗?当年我二十万凉国大军,也不是十万秦军的对手,今天是反过来晋军不过八万,秦军却有三十万之众,怎么看也不象晋国能胜啊。要不,咱们再观望一下如何?”

    朱序摇了摇头:“凉王,军事并非你所长,如果打仗是比人数多少的话,那前天夜里洛涧之战,五千晋军又怎么可能灭得了梁成的五万精锐呢?”

    张天赐勾了勾嘴角:“也许,也许是那梁成在夜里没有设防备,给偷袭了吧,不然我是无法想象,这仗是如何打的。”

    朱序笑道:“凉王啊,梁成是宿将,怎么会在敌前不设防备呢?我问过那些逃回来的丁零人了,他们当时是阻水列阵,摆下了阵形,甚至还设了埋伏,但晋军就是正面渡河强攻,梁成军不能抵挡,才会大败,这兵向来贵精不贵多,一夫拼命,万军辟易,可从来不是看人数多少的啊。要不然,这仗根本不用打,光靠这苻坚起兵百万,晋国就可以直接降了啊。”

    张天赐喃喃地说道:“今天可是光天化日,两军对阵,晋军真有这个本事,能渡河击败秦国的几十万大军吗?朱将军,我觉得还是小心为上,要不然,等秦军败了,咱们再逃,才是万全之策吧。”

    朱序的脸色一变,低声喝道:“那到时候你我的身份就是战场的俘虏,不是助晋破秦的功臣了。咱们都是兵败被俘之人,这性命早该当作捡来的,有这机会能报国雪耻,是上天给我们第二次的机会,怎么能放过呢?就算天不佑大晋,让氐贼秦奴所灭,我们的义举,也一定可以名垂青史,成为万世楷模的。”

    张天赐咬了咬牙:“也罢,反正我这个亡国之君,活在世上也是丢人现眼,那我们要怎么做才能助晋一臂之力呢?前一阵我也想通过我那妹妹,把刺客安排到苻坚的身边,只要取了这狗贼的性命,秦军必将不战自乱,但我那妹子却坚决不肯,还说他已经是苻家的人,我若再起反心,将会大义灭亲呢。”

    朱序冷笑道:“这嫁出去的女人,泼出去的水,不过我敢保证,令妹绝不会碍了我们的大事。”

    张天赐奇道:“这话什么意思?你有办法让她不出卖我们?”

    朱序笑道:“不是我有办法,而是慕容垂有办法!看到令妹身边的那个女护卫了吗,那个可是慕容垂的影子杀手,贴身护卫,当初曾助秦军夺下寿春的厉害角色。所以苻坚对此女起了色心,占有之后,就安排去护卫令妹了呢。”

    张天赐没好气地说道:“那更完蛋了,这人成了苻坚的侍妾,更不会向着我们了,而且慕容垂对苻坚忠心耿耿,怎么可能助我们?”

    朱序摇了摇头,眼中冷芒一闪:“相信我,慕容垂才是真正想要苻坚性命的人,而这个叫慕容兰的女人,连身子都可以献给苻坚,就是为了骗取他的信任,上次出使晋营,这个慕容兰就暗中通告刘裕,把秦军的情况告诉了对手,我想,梁成之所以给消灭,也跟这个情报有关。”

    张天赐惊讶地张大了嘴:“什么?慕容垂有反心?”

    朱序冷笑道:“别忘了,燕国也是给秦国所消灭的,慕容家一门,漂亮的男女都给苻坚所淫辱,就连慕容垂的老婆,都给苻坚玩弄过,这种国仇家恨,岂能不报?更不用说慕容垂的嫡长子慕容令,还给王猛设计害死了呢。这回决战之前,苻坚把慕容垂赶走,也是对他起了防范,不过我看现在已经来不及了,秦军今天决战,几乎必败,只要我们再加一把劲,就可以让他们败得更无悬念啦!”

    张天赐的眼中尽是兴奋之色:“我们能怎么做才能加这一把劲?”

    朱序突然咧嘴一笑:“凉王啊,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了,你是凉州人,跟各个异族接触多,懂他们的话,请问羌语,氐语,鲜卑语,卢水胡语,粟特语,铁勒语里,秦军败了,大家快逃命,分别是怎么说来着的?”

    张夫人在前,心事重重地走着,远处的金鼓之声大作,部队调动的声音,口令此起彼伏,可是她的心跳却是在加速,走到刺史府的后院时,她突然停下了脚步,说道:“不行,有问题,本宫现在要回去见天王。”

    慕容兰那张绝美的脸挡在了张夫人的身前:“夫人,天王命我照看您,请您现在回行宫休息,等待天王回归。”

    张夫人摇了摇头:“不对,情况不对,家兄这会儿跟朱序在一起,鬼鬼崇崇的,他们没安好心,快,快带本宫回去,本宫要面见天王。”

    突然间,张夫人发现身边的宫女太监已经一个也没有了,只有一身戎装的慕容兰,似笑非笑地站在自己的身前,甚至这个后院之中,也是空无一人,连个平时站岗值守的护卫也不见了。

    张夫人圆睁双眼,大声道:“这,这究竟是怎么了?慕容兰,你在搞什么鬼?”

    慕容兰微微一笑:“奉了天王的旨意,好好地看护您和后宫的妃嫔们啊。你们可是天王的女人,可得好好照顾了。”

    张夫人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你这是要公然谋反了吗?慕容兰,你就这么确信,这一战天王会输吗?”

    慕容兰摇了摇头:“天王说了,打仗是男人的事,我们是女人,就做女人应该做的事吧。张夫人,从现在开始,我们两个女人,就在这里,见证新的历史吧,我想,刘裕是不会让我失望的。”



    淝水,东岸,八公山。

    密密麻麻的北府军阵前,弥漫着重重的杀气,在刘裕前往敌营谈判的时刻,八万多北府军的士兵,沿着二十多里的河面,分成左中右三军,一字排开,对面的秦军也已经列阵完毕,双方的战士开始作战前最后的准备,秦军那里,各部各族的巫师们开始挥舞着手中的法器与树叶,在每个跪在地上的战士头上扫过,赐与他们精神上的慰藉,而对面的北府军战士们,也多单膝下跪,任由那些手持法铃的天师道人们,一一扫过,更是有不少人直接饮下苻水,当他们站起身时,眼中已经开始泛起红光。

    八公山上,谢玄盘膝而坐,这会儿的他,已经脱下了将袍大铠,一身的丝绸长袍,羽扇纶巾,头戴冲天逍遥冠,在他面前的小几上,摆着一副上好的古琴,看起来古迹斑斑,而一端的颜色,更是极为深邃,看起来与周围的那木色不太一样,在站在一边的刘裕看来,更象是有些烧焦的样子。

    谢玄闭着眼睛,伸手微微地在琴上抚了一下,低沉而悠扬的声音一下子回荡了起来,即使刘裕的耳膜,也是一阵鼓荡。

    谢玄眯着眼睛,微微一笑:“小裕,你可知此琴的来历否?”

    刘裕摇了摇头:“卑职愚钝,对于这些音律之事,一概不知。只是玄帅所用的古琴,自当是极好的。”

    谢玄的眼睛微微地张开,看着面前的这架古琴,喃喃地说道:“此琴名为焦尾,乃是东汉末年的名士蔡邕所制。相传蔡邕为人正直,得罪了朝中奸臣,只好辞官出奔,来到这吴地隐居,有一天,正在长吁短叹,忧国忧民之时,却听到房东妇人在做饭时,把桐木扔进灶中,而烧木的声音可以听出,有一块极好的桐木,正在燃烧。”

    “小裕,需知音律一途,与剑术相当,讲究的是手腕之力与胸中之气的结合,就象名剑客需要宝剑一样,名琴师也需要质地上好的琴,而这琴道,除了琴弦之外,最重要的就是木质,如果木的质量好,那琴弦在振动之时,回颤,抖音之声将如同天籁一般,是以上古名剑可遇而不可得,上古名琴同样是上天赐与人间的神物,最重要的,即是这木料。”

    刘裕若有所思地点着头:“所以这位蔡名士,一听燃木的声音,就知道是块上好的制琴之木,连忙就去阻止了女房东,是吗?”

    谢玄叹了口气,看向了那半段有些焦黑的琴端,说道:“是的,只可惜,去的还是晚了一点点,小半块木头已经烧掉了,虽然大部分得以保留,但琴的一部分,已成焦黑之色,是以此琴名为焦尾,乃是天下名琴。”

    刘裕惋惜地摇着头:“太可惜了,就差这么一点点,不过还好,要是蔡名士再晚去一步,这琴就一点也不剩下啦。”

    谢玄点了点头,轻轻地拂了一下琴弦,一声高音再次飘扬在四周,刘裕这才发现,在这附近的树枝之上,竟然不知从哪里飞来了几只白鹤,驻足枝端,看着这琴,一动不动。

    刘裕讶道:“这些,这些白鹤是…………”

    谢玄微微一笑:“极好的音乐,不仅能让人心旷神怡,就连飞禽走兽,也能心中感应,上古圣王先贤作音乐时,甚至可以让白鹤在堂上起舞,要不然,这焦尾琴如何能成为天下名琴呢?不过,在焦尾琴的背后,还有苦难深重的往事。”

    刘裕奇道:“既然是天下名琴,怎么会苦难深重呢?应该是被所有人视为至宝才是啊。”

    谢玄摇了摇头:“天妒英才,蔡邕后来在汉末死于奸党之手,而他的女儿蔡文姬,更是知名天下的女才子,盛名在当时比我大姐还要重,全天下的世家公子,都以能与她对诗一首,听她抚琴一曲为人生之最大幸事。”

    刘裕笑了起来:“我能想象到,毕竟是妙音的母亲,她的才名,传遍天下,就连我这个几乎不识字的京口农夫,都心向往之,更不用说公子哥儿们了。”

    谢玄的眼神变得忧伤起来,叹了口气:“寄奴,你可知道,后来这位名满天下的蔡文姬,在汉末三国之乱的时候,国破家亡,居然被南下的匈奴人掳掠了去,变卖为奴,在匈奴二十余年,做牛做马,过尽了非人的生活!”

    刘裕圆睁双眼,不可思议地摇着头:“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大汉如此强盛,怎么会让匈奴人南下抢了这样的绝世佳人,抢了这焦尾琴?”

    谢玄叹了口气:“董卓乱国,诸侯并起,天下战乱不休,即使是蔡文姬这样的绝世佳人,也失去了保护,匈奴骑兵趁火打劫,南下长安,偌大的汉朝都城,居然已经没有一兵一卒来保护,所以蔡文姬和成千上万的士人,都被匈奴人当成奴隶掳到了北方的草原,而这焦尾琴,也就此没入胡虏之手,即使是蔡文姬以后回归中原,也未能带回,即使是她临死之时,都在叹息自己没有保护好这部琴,让它遗失在了塞外蛮夷手中,甚至不知琴在何处。”

    刘裕咬了咬牙:“耻辱,这是国家的耻辱,是我汉人的耻辱!作为汉家军人,不能保护自己的女人,不能保护上天赐予我们汉人的宝琴,那还活着做什么!”

    谢玄点了点头:“直到百年之后,胡虏再次南下,这焦尾琴才重现于世,邺城的一个匈奴小贵族,拥有此琴,当年我谢家趁着冉闵自立,北方大乱的机会,北伐中原,直到邺城,不仅取回了传国玉玺,也得到了这部焦尾琴,大晋天子从此不再是白板天子,而我谢家,也终于拥有了这部天下名琴。”

    刘裕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太好了,这真的是太好了,老天有眼啊。”

    谢玄抬起了头,看向了刘裕:“小裕,自古有云,礼乐征伐自天子出,这部琴,那些我们的先辈们穷毕生心血所作的音乐篇章,就跟我们这个民族延续千年的历史一样,早已经融进了我们的灵魂和血液之中。这就是我们汉人的衣冠正溯,值得用性命去守护!这也是当年永嘉之乱,神州陆沉,我们的先辈历经千辛万苦,举族南下的原因,就是因为头可断,血可流,我华夏千年传承不可丢!”

    谢玄的眼中泪光闪闪,语气却是无比地坚定:“这一战,我们不仅仅是为了家乡,亲人而战,也是为了保全我们汉家几千年来的传统和文明,今天,在这里,我谢玄会弹奏上古的音律,在这八公山上为你们助威祈福,若是上天无眼,让我军战败,我会在这里与此琴同焚,再不会教它没入胡虏虎狼之手!”

    刘裕的眼中泪光闪闪:“寄奴但有一息在,不教胡马渡山川!”



    谢玄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看着刘裕,一动不动:“去吧,我的勇士,为国家,为民族而战!一曲将军破,天涯何处觅知音!”

    一刻钟之后,刘裕站在了全军的阵前,百余步外的淝水对岸,秦军的大部队,已经开始缓缓地回撤,第一线的弓箭手和盾牌手引弓上弦,十余万枝寒光闪闪的箭头,直指对岸,以防突袭,而浪花拍打在这几百道浮桥之上的声音,混合着大风的呼啸之声,灌进每个人的耳朵里,但就是这千军万马的调动,人喊马嘶的声音,却仍然无法掩盖八公山上,那时而悠扬,时而舒缓,时而突然高亢激烈的琴声。

    军令如山,列阵战士不得回头,但刘裕现在背对敌军,面向八公山,却是可以清楚地看到,谢玄散发跣足,如痴如狂,十指箕张,莹白如玉的手指,飞快地划过焦尾琴上的道道琴弦,而那如高山流水般的乐曲,则激荡着每个人的心灵,即使是树枝上的白鹤,也开始跟着这乐曲,翩翩起舞了。

    刘裕摘下了铁面当,他的心中一阵阵地血气汹涌,他很清楚,再过一通鼓,就是全军发起冲锋的时刻了,在面前的这些同伴,战士们的眼中,他看到了不安,冲动,狂躁,还有一丝地畏惧,即使是再强的战士,面对对面几十万装备精良的大军,想到自己很快就会冒着矢林石雨,第一批冲上去,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都会有些心惊胆战的。

    可是刘裕一想到刚才谢玄说的话,心中一阵热血沸腾,大声道:“兄弟们,老虎们,你们可知,玄帅现在拂的琴,是什么?”

    刘毅勾了勾嘴角,回道:“应该是传说中的名琴,焦尾琴吧。”

    刘裕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正是焦尾,现在玄帅所弹的曲子,名为将军破,乃是春秋时周王征夷时所创的名曲,记载着当时的将士们是如何深入蛮荒不毛之地,舍生忘死,与蛮夷们战斗的故事,玄帅说,这部我们汉人制作的名琴,奏出我们这个民族,我们华夏千百年来的历史与传承,什么叫衣冠正溯,这些就是!”

    战士们听得热血沸腾,刚才的一些因为紧张和恐惧而低头的战士们,也都抬起了头,眼中闪出渴望战斗的光芒!

    刘裕的声音随着曲调的升高,而变得越来越高昂,语速也越来越快:“这焦尾琴曾经沿入胡人异邦百余年,那些粗鲁凶狠的胡人,根本不识得这人间至宝,也不尊重我们汉人的光荣历史,他们只知劫掠与杀戮,甚至连自己的爷爷是谁都不知道,他们不事生产,只想着掠夺和奴役,所过之处,如同蝗虫,把遇到的所有不顺从他们的人都杀掉,连女人和孩子都不放过!”

    人群里有人在说道:“那苻坚不是仁君吗?”

    刘裕大声道:“我刚才亲眼见过苻坚,他确实是胡人里难得的讲仁义的人,但毕竟也是个胡人,为了他的一已私欲,发动战争,让全天下的胡虏都集中起来,想灭我大晋!胡人凶狠残暴,为利而战,不让他们掠夺与抢劫,是不可能的,兄弟们,我们刚刚消灭了那些丁零强盗,看到他们抢来的那些金银财宝,如果是仁君,怎么会允许自己的军队做这种事情?!”

    所有将士们都同仇敌忾,齐声高吼:“灭胡,灭胡,灭胡!”

    刘裕的声音变得越来越高昂,语速越来越快:“我的兄弟们,我的战士们,胡人这次南下,不仅仅是为了抢劫财宝,不仅仅是为了掳掠人口,他们这次来,是要灭我大晋,灭掉我们华夏最后的国家,灭掉我们整个民族!胡人没有文化,没有历史,没有记载,所以他们也想让我们也跟他们一样,变得没有灵魂,没有信仰,如同禽兽!”

    “我们华夏,自黄帝以来,煌煌几千年的历史,我们的祖辈,一代代地奋斗,无数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书写了我们民族的历史,历经几千年而不倒,而今天此战,非为富贵,只为守护我们的文明!”

    “看看那些如同野兽的胡虏吧,他们想灭掉我们的民族,灭掉拥有黄帝、炎帝,灭掉拥有尧、舜、禹,灭掉周易、灭掉诗经、灭掉商汤,灭掉周武王,灭掉管仲,灭掉孔子,灭掉商鞅,灭掉秦始皇,灭掉汉高祖,灭掉韩信,灭掉萧何,灭掉张良,灭掉汉武帝,灭掉卫青,灭掉霍去病,灭掉汉光武帝,灭掉曹操,灭掉刘备,灭掉孙权,灭掉诸葛亮,灭掉司马懿,灭掉关羽,灭掉张飞,灭掉赵云,灭掉邓艾,灭掉祖逖,灭掉刘琨,灭掉桓温,灭掉我们这个有着无数英雄人物,辉煌历史的国家和民族,让我们的子孙后代永远记不得自己先辈的辉煌,变得跟他们一样野蛮、残忍、愚钝,如同禽兽,没有礼义。兄弟们,你们会让他们得逞吗?”

    檀凭之直接大步站出了队,一把捋下了袖子,露出左腕,抽出小刀就在上面划了一道口子,鲜血淋漓,他把手臂高高举起,让这血液滴到自己的头顶盔缨之上,又顺着头盔继续下流,染得额头一片腥红,大叫道:“我檀凭之以血起誓,头可断,血可流,只要一息尚在,不教胡虏踏我汉家山川,灭胡,灭胡,灭胡!”

    所有的战士们全都热泪盈眶,纷纷效仿,在鲜血的淋漓之中,每个人的血液都在沸腾,如同他们那响彻云霄的战吼之声:“灭胡,灭胡,灭胡!”

    琴声突然变得高亢而急促,曲调抖然一变,而与此同时,后方的几千面大鼓,同时作响,震天动地,这是突击的信号,刘裕的眼中神芒闪闪,拉上了面当,转身直面前方的敌军,百炼宿铁刀已抄在手中,他开始小跑,加速,向着河对岸的敌军开始冲击,而他的声音透出无穷无尽的杀气:“老虎们,随我冲!”



    随着刘裕的当先冲击,原来还巍然不动,如山屹立的北府军方阵,突然散成千百个小方块,然后变横队为纵队,形成一条条钢铁的洪流,紧紧地跟在刘裕等冲锋在前的队正们的后面,冲上了岸边的堤岸之上。

    苻融驻马于寿春城外的一座小高坡之上,正指挥着部下向后退去,退入离岸几百步,扎下的临时营栅之内。他的命令刚一下达,就会被几十个,上百个操着不同语言的传令兵们复述,然后迅速地转向各个部族的军队之中,过了好一会儿,才会看到这些军队吵吵嚷嚷地收阵后撤,氐族本部的军队拖在最后,强弓盾阵掩护,而在这几万氐军的身后,是几十万正在全线后退的各族军队,快慢不一,秩序也不算太良好,也亏得各部落的头人,酋长们也是久经战阵,才不至于在这个时候崩溃。

    苻融的身边,是勇将毛当,他的眉头紧锁,低声道:“阳平公,我们的撤退是不是有点太仓促了点?应该让后面的异族部队先撤,等他们走完之后,我们氐军再撤,不然的话,容易生乱啊。”

    苻融的嘴角边勾起一丝冷笑:“我就是要这样引晋军来攻!我们看到混乱,他们也看到了,看那谢玄在山上抚琴,以琴声为号,会全线进攻,只要等他们冲上浮桥,嘿嘿,就会知道,自己是多么地愚蠢!”

    他的话音未落,晋军已经开始了全线的冲击,毛当惊呼道:“来了,晋军冲锋了!”

    苻融的眼中闪过一道冷芒,高高地举起了右臂,五指并拢,手掌如刀,狠狠地切了下来:“晋军没这么快能过河,给我防住他们的投石车!”

    与此同时,晋军的二百多部投石车,已经运到了河边五十步的地方,投石兵们正手忙脚乱地把车子下面的轮子去掉,然后把投石车迅速地固定下来,以免在投石的过程中发生晃动与侧移,在这里稍稍一个角度差别,有可能就会把石头砸到自己人的头上,到时候哭都哭不出来。

    也就一盏热茶的功夫,二百多部投石车已经全部就位,每部车子的边上都停着一部大车,上面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块,最大的看起来约七八斤,而小的则是一块块的鹅卵石,这淝水边上并没有大山,造投石机的树木可以从后方运大木过来,可是这些投掷的石块却无法就近取得,这淝水西岸的鹅卵石也全都给晋军工匠们搜刮一空,这个举动昨天还让秦人们百思不得其解,直到现在才明白其目的就是为了今天的投石风暴。

    北府军中军,前军帅台之上,刘牢之看着河边的投石车一部部准备就绪,力臂纷纷垂了下来,投石槽里已经堆上了大大小小的石块,他点了点头,对边上的刘敬宣沉声道:“下令,投石!”

    刘敬宣手中的令旗高高地举起,这回在空中转了三个半圈,猛然落下。

    随着他这面令旗的狠狠落下,前方二百多部投石车在前端悬挂着的重物也几乎同时落下,前端的力臂狠狠地砸向了地面,而装着石块的后端力臂则划出一道巨大的弧线,飞向了天空,那装在投石槽里的大小石块,也都纷纷地脱离了投石槽,越过淝水,向着河边五十步外的秦军的阵列中飞去。

    满天中都飞舞着大大小小的石块,由于这十里宽的正面集中了二百多部投石车,几乎隔着三十步的距离就有一部,已经超过了投石车排列的安全间距了,不少扔出去的石块,直接在空中就来了个亲密接触,大约三分之二的石头扔过了河,还有三分之一的石头,要么力道不足,要么是在空中就与别的石头撞在了一起,随着“扑通”“扑通”的声音,落进了淝水之中,腾起一道道冲天的白色水柱,连河中的不少鱼儿也吓地乱跳,有一些干脆直接扑腾到了两岸之上,远远看去,对面的河岸之上,一片白花花的鱼肚皮。

    但仍然是有许多石块落到了秦军的营地之中,随着秦营中的一道道命令,几千块由手臂粗的木头捆在一起的大木排纷纷竖立,象一道道巨型的雨伞似地,支在了前排的三万弓箭手的头顶,形成了一道道巨大的天网,保护着弓箭手们的安全,而那些盾牌兵们,则象一根根柱子似地,双手上举,顶着那些木排,为自己,也为弓箭手们撑起了一片天空。

    “噼哩啪啦”的声音不绝于耳,时不时地有比较重的石块砸得顶着木排的几名盾牌手站立不住,一边吐血,一边摔倒在地,只要倒下一个人,这块竖立的木排就会塌下去一块,把木排下的十余名弓箭手都暴露出来,然后就是随之而进的一通石头砸过来,这十余个弓箭手如果没有及时翻滚到别的木排下,就会被这些石块砸得血肉模糊,一命呜呼。

    晋军中爆发出一阵阵一欢呼声,每轮投石车的齐射时,相邻的晋军士兵们总是高举手中的长槊,狂吼道:“风!风!风!大风!大风!大风!”

    而晋军的矢石袭击,也确实如同狂风暴雨,向着对面不停地倾泻,不断地有木排被砸倒,砸歪,对面营地之中被砸到的人垂死的惨叫声,伤者的翻滚和呻吟声,都清晰地传到了这里,让晋军的投石手们更加兴奋,也不顾这早春的严寒,挥汗如雨地一次次做出击发的动作。

    秦方,高坡之上,苻融面带微笑,看着前方被打得不停抖动,但基本上还是大多数被高高举着的盾牌阵,微微地点着头,对一边,脸色阴沉的毛当说道:“毛将军,看到没有,晋军的投石车,破不了我们的木盾阵啊。”

    毛当的脸上看不到什么笑容,他摇了摇头,说道:“可是,可是现在我们这样只挨打,不进攻,终究不是办法啊,人力终究难以胜过这些机械的力量,时间长了,顶木排的军士们的肩膀总会酸痛,只怕不能再顶半个时辰的。”



    苻融笑着摇了摇头,指着远处河岸上晋军投石机边上的大车,说道:“看到那些大车了吗,上面都是石块,是晋军的所有弹药,现在已经用了快一半了,别说再打半个时辰,只怕一刻的功夫,他们就会把所有的石头全部打光,为了凑这些弹药,他们可是连淝水边上的鹅卵石也全用上了,打完之后,我看他们还能发什么东西过来!”

    毛当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些,看了看就在台前,被高高的稻草束掩盖着的一百余部投石机,摇了摇头:“只是我们明明也有投石车,为什么就要这样挨打不还手呢?这投石车放在这里,最多只能砸到我方的河岸,绝不可能抛石过河,要是晋军强渡,我们都无法用投石车直接打击,我实在是不明白苻将军的意思啊。”

    苻融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我已经有了全盘的计划,毛将军,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晋军的将台之上,刘牢之面沉如水地坐在胡床之上,他身后的众将们,包括传令兵都在欢呼雀跃,为一轮轮的投石攻击狂叫喝彩,可他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的喜悦之色,坐在原处,若有所思。

    刘穆之今天奉了谢玄和司马道子的命令,在这里作为参军督战,他的神态轻松,看着远方的满天飞石,轻轻地摇了摇头:“刘将军,现在风向于我军有利,你若是想用火攻,最好趁现在,过会风若是反刮过来,只怕就会烧到我们自己了。”

    刘牢之的眼睛猛地收缩了一下,他缓缓地站起了身,看着刘穆之,沉声道:“你又是如何知道,我要用这火攻之策的?”

    刘穆之微微一笑,指了指那面立在将台上,被风吹得直向对岸方向飘扬的大旗,说道:“刘将军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若是连顺风放火都不会,那也别坐这个位置了。”

    刘敬宣三步并作两步地凑了上来,说道:“父帅,下令吧!若是再迟个一时半会儿,这风向可能就会变了!”

    刘牢之的脸上的肌肉在轻轻地抖动着,手里拿着的一面军扇被他紧紧地捏在手里,骨节“噼啪”作响,如同放爆竹似的,他几次想把那军扇举起来,可是每次举到一半,又会放下,终于还是收手不动,坐回了胡床之上。

    刘敬宣急道:“父帅,这些胡虏都是在举着木排来挡,他们的营寨也都是木制的,我们这会儿要用火攻,一定可以火烧连营的,只要对面一乱,我们不用浮桥都能冲过去!”

    刘穆之冷冷地说道:“阿寿,你急什么?这几天的淝水之上的风向,你可曾掌握得非常清楚?”

    刘敬宣的嘴角勾了勾:“这,这淝水上最近每天的风向都不一样,象昨天就是完全无风。不好一概而论!”

    刘穆之微微一笑:“这就是了,刘将军现在下不了决心的,也正是因此,别看现在是刮南风,直吹对岸,可要是过会儿风向一变,改为北风,那岂不是会烧到我军渡河的部队了吗?”

    刘敬宣给刘穆之噎得无话可说,眼睛中光芒一闪一闪,而脸上的肌肉在微微地抽动着,却是说不了话反驳。

    刘穆之看着刘牢之,说道:“刘将军,现在火攻的话,就把自己最后的一招也给用掉了,一会儿如果战局僵持,两军接阵的时候,再想火攻,也不可能了。”

    他顿了顿,看着对面的秦营地,说道:“何况他们的这些营寨,连木栅上都涂了湿泥,明显是为了防火,这些木排上面也抹着黑泥,既可以卸去石块的冲力,也能防火,所以我军现在即使火攻,效果也不会最好。倒是两军厮杀,没有防护的时候用这招,可能会出其不意。”

    刘牢之咬了咬牙,沉声道:“传我号令,五轮石块袭击后,开始搭设浮桥,强攻!”

    刘敬宣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刘牢之的眼睛一瞪,说道:“阿寿,快点传令!”

    刘敬宣叹了口气,走到高台前,迅速地把刘牢之的军令以旗语传递了出去,晋军的三个方阵开始变得安静下来,缓缓地向着河岸边涌动,很快,随着最后五轮石块被发射出去,晋军的三个方阵也正好越过了离岸五十步的那二百余部投石车,前排密密麻麻的盾牌一下子盖过了那些刚才忙得不歇火的赤膊壮汉们,以最标准的盾牌长槊方阵,坚定有力地压向了河岸。

    苻融长出一口气,喃喃地说道:“终于要开始了。”

    毛当点了点头,笑道:“也不知道晋军的盾阵之后,会有什么花样,苻将军,你说会是几百上千条的渡船吗?”

    苻融摇了摇头:“直觉告诉我,不太可能,如果是千船竞渡,三个方阵之间不会留下这样大的空当,他们看起来好像是每个方阵独立行动,莫非?”说到这里,他的双眼突然一亮,叫了起来,“是浮桥吗?!”

    苻融的话音未落,对面的三个巨大方阵,前排宽约两三里的盾牌阵突然纷纷从中间散开,大约几百名身着重甲的士兵,四人一列,分别扛着一座由几十条船只,横着并排捆在一起,上面钉着木板的,长约二十步左右的浮桥,以最快的速度冲到了河边,齐齐地喊了声号子,然后把肩上的浮桥扔到了水里。

    百余名赤着膊,身上涂着厚厚猪油膏以御寒冷的晋军壮士,下身穿着黑色的紧身水靠,扛着一根根的木料,冲进了水里,在水中游行或者跑步到了浮桥的两侧,把那些足有一个壮汉子腰粗,一人多高,至少三四十斤重的巨大原木,尖头向下,镶了铁皮的圆头朝上,立在了浮桥的两边。

    几十名手持大锤,身着皮甲,肩阔臂宽,明显以膂力见长的大汉,扛着足有四五十斤重的厚木大锤,奔上了浮桥,喊着号子,抡圆了锤子,向着水中赤膊壮汉们扶着的木桩,狠狠地砸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