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流浪者与小女孩经过身边时,方鸻下意识握了一下‘孤王之傲’,两台能天使锵一声交错双刃,护在他与艾缇拉之前。但想象之中的危险并没发生,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如同先前马扎克与米苏的幻影一样,从他与艾缇拉身体之中穿了过去。
他下意识回过头,但两人的身影也和之前一幕一模一样,渐渐消失在那个方向黑暗之中。这一幕与先前马扎克与米苏女士的幻影又有些许不同,从头到尾,流浪者与小女孩也没有任何交流。
方鸻松开了手中的金焰之环,不由有些疑惑:这又是什么?流浪者与小女孩代表着什么样的意像?小女孩会是伊芙吗?那流浪者又是谁?
她的父亲?
可看两人的关系,又并不太像。
而且流浪者手上所拿的那把包裹着破布的长剑,总让他想起艾矛古堡之下的摩亚圣剑。他不由自主猜测起这两者之间的联系,只是从时间线上来看,并不太对得上号。
早在龙魔女出生之前,血蓟林地便已经发生了那场剧变,倘若真是有人在那之前就把‘摩亚圣剑’送到那古堡之下,那眼前这小女孩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伊芙。
“艾德。”
方鸻回过头去,精灵在黑暗之中有独特的夜视能力,艾缇拉的目光在微光之下闪闪发光,像是猫的眼睛一样。她记起来一件事来,开口道:“刚才那两个人,你还记得不久之前天蓝遇上的一件事么?”
方鸻沉吟了一下,也想起那件事来。“你是说我们在长湖之畔,金岸一带的废墟之中驻营那一夜,天蓝声称在森林之中看到鬼魂那件事吗?”
“天蓝看到的鬼魂,其实就是一个流浪者与一个小女孩。”
“她其实并不能确认那是男孩还是女孩。”但说完这句话,方鸻也沉默了下去。男孩还是女孩只是旁枝末节而已,重点是天蓝看到的两个人与今天所见的这一幕有惊人的相似。
在艾塔黎亚,故作神秘的流浪者比比皆是,为了避开弗洛尔之裔与军方的耳目,他自己就扮演过一段时间这样的形象。但带着一个小女孩在野外出现的冒险者,可并不多。
短时间内遇上两次这样的情形,有这样的可能性么?
而且天蓝所见的究竟是幻影还是真实所在呢,也同样令人怀疑?
只为这眼前一幕,方鸻心中已充满了疑惑与不合情理,但他并未说太多,只看了看前方黑洞洞的通道,对身后的精灵小姐说了一句:“先继续前进吧,艾缇拉小姐。”
精灵小姐默默点了点头。
才进入黑牢便遇上了这么一档子事情,让方鸻不由对手上的龙之金瞳究竟能为他们带来什么样的真相充满了好奇。他此刻每再向前一步,都有一种更加深入百年之前历史的错觉。
他甚至干脆一言不发地举起手中的金焰之环,让它散发出的光芒充当照明水晶,引导两人一步深入。
金星之火的光芒,大约是千百年来第一次在凡人的手上,用以扮演照明前路的角色——
为此那些在与黑暗巨龙的对抗之中付出生命的人们……
那些无辜的牺牲者。
或许也要微微叹息一声。
那些原本象征着毁灭的意味的,但最终也在此刻获得了象征着希望的意义。
或许那正是这场人与龙之间战争的真正含义。
只是方鸻举着手中的指环,默默前进了才没多久,前方的黑暗深处,幽幽回响起了一阵低沉的啜泣声——那幽幽然的哭声,像是从地牢最深处传来。
那哭声中,并没有太多怨天尤人,与对于自身处境的怨恨——只有无尽的哀怨与无助。
方鸻停了下来,驻足而立。
因为这一次他听清楚了,那不是其他人的声音,正是伊芙的声音。是少女低沉而细微的声音,她低声哭泣着,仿佛这偌大的地下空间之中,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方鸻第一次听到那个声音时,是少女在黑暗之中细细地歌唱着,那声音宛若夜莺,犹如一线破晓的光芒并足以洞穿漆黑的地底。
而这一次,他同样听着这声音,但那更像是一只折翅的鸟儿。它经历过猛烈的暴风雨之后,只静静停留在那儿,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也要发出一丝悲歌。
这之间的意味有如此大的不同,而究竟是经历了怎样的改变,才能塑造出同一个人前后截然不同的面貌?
他还没上前,但艾缇拉已听着这声音向前走了两步。
一幕景象便在两人面前展现出来。
像是徐徐拉开的帷幕一样,前方的黑暗之中凭空出现了光。
一个胖乎乎的男人,站在监牢的门外,黑暗中的光,正来自于对方手上的蜡烛。他端着那蜡烛,站在过道上,看着铁栅栏门的里面——头上戴着一顶软软的毡帽,上面粘了几枚银球。
看来不是市政厅内的官员,便是本地的贵族。
男人开口道:
“别哭了,我帮你问过了,那个什么约修德短时间内不会回来的。我听说巡礼者去了北边,也可能去了戈蓝德,你指望他收到消息回来救你吗?”
“小姑娘别太天真了,男人就是喜欢花言巧语,别太相信他们说的鬼话了。我建议你还是找点更可靠的人来帮你,你不是有一个养父吗?我听说他这些日子一直在城里为你奔波。”
他稍稍后退一步:“我也是可怜你,才为你说这些。小姑娘,外面的人都称你是‘龙魔女’,但我不这么觉得,我觉得你只是一个可怜的小丫头罢了,和我女儿一般大。”
他一边说着。
却并没有‘注意到’,方鸻与艾缇拉就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两人听到黑牢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双苍白的手抓住了栏杆。
少女的声音楚楚可怜地倾诉道:“好心的官员先生,我、我并没有杀人,人不是我杀的。”
她一边说一边又哭了起来:“可我养父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流浪冒险者而已,籍籍无名,既无权又无势,我知道他一直在为我辛苦奔波。可这又能有什么用呢?”
“要是约修德不能为我作证的话,执政官大人是不会相信我的……”
“啊,巡礼者是有这个影响力,可你怎么证明你和他真有这个关系呢,让他可以为了你不惜一切?”官员也叹息一声:“远水解不了进渴啊,小姑娘。”
他摇了摇头,看了里面一眼,然后向外走去。
官员面前就是方鸻与希尔薇德,但对方对此完全视若罔闻,只像是一道透明的幽灵一样,穿过两人,然后化为虚无。他离开之后,黑暗中又沉静了片刻,少女才无力地跪了下去。
又可怜地哀哭了起来。
方鸻不由自主回想起了地下世界所见的那个,心地纯洁,又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伊芙小姐。不管那是不是龙之魔女,他都于心不忍,下意识便上前一步,总而言之先打开这牢门再说。
但艾缇拉从后面一把抓住他,并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精灵小姐看向后方。
方鸻注意到她尖尖的耳朵微微地颤动着,也不由自主向那个方向看去,黑暗中传来沙沙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才看到那里一道身影缓缓地走了出来。
那身影不是别人——
正是之前两人所见的那个流浪者。
只是眼下这一幕中,对方又苍老了许多,更像是一个风烛残年,垂垂老矣的老者。他仍旧背着那长条形的包裹,满头白霜,不知什么时候跛了脚,一脚深一脚浅地缓缓走了过来。
对方沉默不语地穿过方鸻与艾缇拉之间,一直走到那牢门之前,看着监牢之内,自己的养女。
“阿尔特先生……”
“再等等,伊芙,”流浪者开口道:“我会把你带出去的,他们对你的误解,流言与谩骂,终又一日会不攻自破。我也会帮你通知约修德,请相信他,相信你们两之间的承诺——”
这是方鸻第一次听到哪个声音,沙哑低沉,不疾不徐,像是在阐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相信自己,伊芙,他一定会回来的。”
“在审判日之前。”
这番话让少女稍稍重拾了一点之前为那位官员打击得近乎半点不存的信心。
她擦了擦泪花,答道:“是的,我明白,阿尔特先生……约修德他一定会回来的,他答应过我的。”
流浪者一言不发,只默默倾听着自己养女的叙述,她叨叨絮絮地,说起的无非是那些方鸻之前听过的事情——她与约修德之间那些美好的记忆。
毫无疑问,正是这些记忆,才支撑着她独自坚守在这黑暗之中,没有彻底崩溃。
“对、对了,大长老呢?”
“大长老也在为你的事情奔波,所以没机会来见你,大家也都是,他们只委托我来看看你——要不是这样,我也进不来这个地方。”
“原来大家都在为了我的事情奔波……”少女有点感动:“明明我在龙之乡时,为大家带来这么多的麻烦……原来大家对于我的讨厌,也只是停留在口头上而已。”
“正是这样,”流浪者答道:“等你离开这里,一切误会都会自然冰雪消融。”
“真、真的吗,阿尔特先生?”
流浪者并未回答,只说道:“另外关于你父母的事情,我也有一些眉目了。”
哐当一声。
少女一双手紧紧抓住了铁栅栏,有些激动:“我的父母!?阿尔特先生,您说的是真的,你真的帮我找到了我的身生父母,他们在什么地方!?”
“我听说他们有很高的身份,但对于当年那件事也深有悔意。”
流浪者的声音静静的,但在黑暗中,却让方鸻感到一丝不寒而栗:
“当年他们是不得已才抛弃你,你应当明白在那样的环境下,对于他们会有多大的压力,但他们其实一直都还记得自己的孩子。若有机会的话,他们会愿意与你相认的。”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少女带着哭音说道:“我其实一直没怪过他们,因为都怪我有这样一双令人厌恶的眼睛,我要是没有这恶魔的双瞳该多好啊。”
“原来我真的有亲生父母,那些人说我是恶魔的孩子,这一定不是真的……我早该想到的,我可真蠢。他们还愿意见我吗,您能告诉他们吗,我一点也没恨过他们。”
“我只羡慕那些有父母的同龄人,我不止一次想过,要是我也能有父母在家中等着我,那该多好啊……”
“会有的。”
流浪者声音沙哑地答道。
“谢谢你,阿尔特先生,”少女流着泪答道:“我不知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流浪者默默地看了少女一阵,才开口道:“他们留给我的时间不多,我得走了。下次有机会的话,我再来看你,等约修德回来,我们便一齐带你离开。”
少女连连点头。
但方鸻与艾缇拉看到,流浪者并没有从原路返回,而是头也不回地,从另一个方向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方鸻听着对方的脚步声走远,又默默看了一眼黑牢之中的少女。
他并不清楚这位曾经的‘龙之魔女’究竟犯了什么错,要被关押在这个地方。但少女经过这一番对话之后,明显心态要轻快了不少,她甚至擦干了眼泪,站了起来,在自己这小小的一方天地之中来回走了两圈。
她握了一下拳头,还梨花带雨,但却忍不住笑了一下,想是想到了离开这黑暗的地下,与约修德一起,与大家重归于好,与父母相认的情形。
只是方鸻作为一旁观者看着这一幕,心中却生出些许的不安。
他当然明白,历史是如何进行的。
黑牢之中的身影一点点消散了。
如同残留于此的记忆,当执念消退之后,最终只化为一声轻轻的叹息。
方鸻一言不发,并不是不想说话,而是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他只放下手,默默地继续向前走去——他心中当然明白,眼前所见的这一幕应当并不是结束。
而是一个开头而已。
他与艾缇拉,还有在一旁黑暗之中穿行的黛丽丝女士,与它背上的妮妮一齐,默默继续向前走去。
不多时,前面便传来一阵激烈地争执声。
“你骗人,先生,”那正是伊芙的声音,她在辩驳,但声音之中依旧听不出一丝火气。或者不如说,是弱弱地据理力争:“可我明明收到了约修德的信,在信上他说已经抵达了都伦,你怎么说他还没有离开戈蓝德呢?”
官员仍旧是那副装备,手中端着蜡烛,他看着少女可怜的样子,叹了一口气忍不住摇了摇头。
伊芙以为他无话可说,仍不住有点小得意:“你无话可说了吧,先生?”
“好吧,如果你愿意这么相信的话……”
官员叹息一声,他后退一步,想要离开。
但刚走开一步,却但又于心不忍,回头道:
“听我一句劝,小姑娘,执政官在欺骗你。据我所知的消息,根本没有任何人去通知约修德先生。”
“他才接受了国王陛下的接见,我听说卡拉图大人很欣赏他。他参与了四月的游园会,马上就要前往艾尔帕欣,并从那里乘船至宝杖海岸一带巡礼。”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你要是仍找不到可靠的人帮你送信的话,一切都晚了。”
说完,官员后退一步。
他小心翼翼地左右看了看,才压低声音道:“别告诉其他人,是我告诉你这一切。欧林在上,我是看在自己的女儿的份上,才告诉你这些东西。”
言毕,他便急匆匆转过身,离开了这个地方。
而在他穿过方鸻与艾缇拉之间时。
方鸻留意到,对方身上的装束,那件赤红的长袍,让他有一丝眼熟。
但他回过头,看向前方的牢狱之中——似乎短短一段时间之内,少女换了一个监狱,这地方的环境,比之前要差上了不少。而听了那官员的话,少女第一次显得有点犹豫。
她站起来,又坐下,显得有些坐立不安。
她本能感到那官员并没有骗他,可一边是自己的养父与同伴们,她又应当相信谁?只是正当她急躁与焦虑之时,而一道悄然无声的身影,又一次出现在了她面前。
方鸻只默默地看着这一幕——
那身影‘多日不见’,又佝偻了些许。
“阿尔特先生,”伊芙看着那个人,显得有些焦急:“约修德他真的收到了我们的信了吗,我已经等了这么许久的时日,可还是音讯全无。”
“执政官大人,究竟什么时候才会赦免我的罪?”
“不,”她摇了摇头,有点神经质地说道:“我、我没有罪……”
“别着急。”
但流浪者的声音只是不疾不徐,甚至都没有太多变化:
“再等等,已经很快了。”
方鸻听到这里,终于按捺不住。
他一握拳,下意识上前一步。但他刚准备介入这一幕,却听到‘哐当’一声,什么响动正从自己身后传来。
他不禁下意识回头一看——
……
。m.
当巨大的声响传来之时,方鸻原本正准备冲出去的动作,自然下意识止步。他回首,才发现身后正立着三人。
一名身着甲胄的卫士,一位暮气沉沉的老者,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
方鸻不由呆了一下。
卫兵没有面目,仿佛只有一副空洞的盔甲,空荡荡的铁护手,并未与躯干主体相连,浮在半空中。
一只手握持着明晃晃的长戟,一只手伸来,拉开生锈的铁门。
之前那巨大的响动,正是开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执政官大人……”
身后黑暗中,传来少女害怕的声音。
那男人,仿若一座肉山,目光中的贪婪已不经修饰地喷薄而出,只直勾勾盯着黑牢的方向。
方鸻看到那道目光,不由不寒而栗。
那是人类应该有的目光么,里面横着一道欲壑难填的深渊。
但对方还保持着一种精心雕琢的矜持,只默默抚弄着手上的玺戒,板着脸一言不发。
先进来的是那个老人。
这会儿,方鸻看不到伊芙那边的情况。
只是看到了从老人脸上挤出的一个十分勉强的笑容。
“伊芙,一周之后,执政官大人就会公开宣布赦免你,在下一次的大集会之上。”
但黑暗中的少女,并没想象之中激动。
她只是手紧紧扣在身后墙上,有些痉挛:“……真的么?可上一次,他们也是这么说的,我真的可以出去了?”
“当然是真的,伊芙。”
“执政官大人,也在这里呢。”
男人这才开了口:“伊芙小姐,请不用担心,王国一定会还你一个清白的。”
少女看着三人,泪水不由夺眶而出,口中不禁喃喃自语:“真好,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我想见见我父母……还有,还有约修德,我可以见到他们吗?”
“当然,当然。”老人答道。
“真是太好了。”
伊芙靠了过来,一根一根换着牢门的栏杆,目光带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那,那我可以先离开这个地方吗?”
她看着三人,心中无比期待那个答案。
“我、我已经不想再待在这里了,我好久没看到过阳光了,既、既然我是无罪的,我是不是可以先离开这个地方?”
“至少换一间牢房,求求你们了。”
“狱卒们,也……动手动脚的。你们能不能告诉他们,我、我不是犯人,我、我只是被误会了——”
老人回头。
但男人严肃道:“当然不行了,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了,伊芙小姐。我是王国的执政官,代表着国王的脸面。”
“纵使你是清白的,但在公开审判之前,还是要遵守起码的规矩。”
他义正辞严地答道:“你要明白,还你清白的人不是我,而是王国的法律。虽然私底下我虽然明白,但也一样不能对你徇以私情。”
“审、审判?”
“那只是一个说法罢了,”老人答道:“只是一个公开宣布你无罪的契机,但人们并不清楚这一点。”
“我明白的,我明白的。”
少女咬了咬下唇:“那……我再等一阵子好了。”
她语气里带着无限的失落,但又带着一丝最后的希翼:“真的只有一周吗,只有七天?”
“只有七天,”男人有些不耐烦起来:“一天也不会多,我和你解释得够明白了么?”
“对、对不起。”
牢门再一次打开了。
三个人鱼贯而出,离开了这个地方。
黑暗之中,只剩下少女一个人,脸色苍白地靠着栏杆,坐了下去。
她用双手环着自己柔弱的肩膀,埋着头,发出一阵细细的啜泣声。也不知是喜极而泣,还是无尽绝望之后的一丝解脱之意。
方鸻默默地看着这一幕。
但他并没有靠过去。
因为少女的幻影,已在黑暗之中渐渐淡化,当一切的光消失之后,黑牢之中余下的,也不过只有一地的沙砾。百年的时光在这里留下的痕迹,早已湮没了昔日曾经发生的一切。
方鸻默默看着那个地方,怔了好久。
那个印象当中单纯而善良的少女,于是曾经坐在那里,在黑暗之中无尽地等待着,等待着一个她或许永远也不会等到的,并不存在的希望。
他默默握了一下拳头。
艾缇拉从后面走了上来,大约是看出他心情有些沉重,但张了张口,一时之间却不知应当从何安慰起。
但方鸻明白自己应当干什么,只轻轻叹了一口气,继续向前走去。
前方的情形并不出乎他的所料——
那黑牢之下,少女的争执声前所未有地激烈:
“一周已经过去了,为什么不能放我出去!?”
“对不起,伊芙小姐,出现了一些新的情况。”
“什么情况,可执政官大人答应过我的——”
“抱歉,大人他也很为难。”
“那么我的养父呢?我要见我的养父!”
“他也不能见你。”
“为什么……?”
然后是更加漫长的时间。
连那位官员也不再出现了,事实上出现在黑牢之中的人越来越少。
少女也一天比一天变得更加憔悴,甚至神经质了,变得有些疑神疑鬼。
她身上原本那种美好而单纯的性格,似乎在黑暗之中一点点地消磨干净了,变得古怪,而难以相处。那些少数前来看望她的人,也被她动辄以尖酸刻薄的语言赶走了。
只有流浪者仍时不时出现在黑牢之中。
但无论少女如何歇斯底里,他始终表现得像是一位含辛茹苦的养育者,似乎默默承受着,等待着有朝一日可以将自己的养女,从这黑暗的地下带出去。
而终有一天,少女终于彻底在自己养父面前失去了昔日的伪装,她如同恢复了昔日那个柔弱的样子,眼泪终于决堤而出。
“约修德究竟什么时候能来救我?”
“我快疯了,父亲……”
“脑子里像是有一个声音,不住在和我交谈。”
“我很害怕,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幻觉……”
“我不清楚……”
“它告诉我的那些事情不是真的,对不对?”
“我不是龙魔女……”
“我没有使用过黑暗的力量。”
“我没有杀过人……”
“我没有……”
“呜呜呜……”
而第一次,方鸻在哪流浪者脸上看到了动容的神色。
他终于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养女,缓缓开口道:“对不起,伊芙,我没什么能力。虽然一直没有放弃过,但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对你说实话。”
少女这才怔怔地看着他。
流浪者拿出一件东西,递到少女面前:“我们送信的使者路上遇上了一场沙尘暴,他到晚了,约修德已经先一步前往了艾尔帕欣,并从那里转往宝杖海岸——”
“我担心你会因此而失去信心,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你事情。”
“这是他寄给你的东西,”流浪者缓缓答道:“约修德在宝杖海岸听说了这里发生的一切,但我们与古塔正在交战,他并无法保证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他寄来了一封信,信上说让你等他。”
少女没有回答。
她只哆哆嗦嗦接过那东西,在黑暗之中摸索了一番,然后眼泪再一次流了下来:“这、这是我送给约修德的戒指,他终于知道我在这里了……”
“这戒指还有另一层含义,”流浪者答道:“伊芙,你明白吧?”
少女带着泪抬起头来。
她当然明白。
她将这戒指赠予约修德,对方再返赠予她,在伊斯塔尼亚,这是少年与少女之间的承诺啊。
但她已经多久没看到那片美丽的沙海了,那时的记忆,与这漆黑的地牢相比,简直是生命之中最为美好的一段回忆。在这段回忆之中,连人们对于她的那些非议,似乎也逐渐淡化了。
她紧紧握着手中的戒指,那仿佛是她最后的希望一样。
流浪者看到这一幕,才露出满意的神色,然后悄然无声地离开了。
而方鸻怔怔地看着那戒指——
在很久很久以后,人们才会知道这个戒指的另外一个名字。
‘龙之金瞳——’
但在这黑暗的地下,它却显得如此朴实无华。
方鸻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手心之中的金焰之环。指环上回应来的一丝余温,似乎传递着一百年之前,来自于少女手心之中的温度。
他不由又记起了,在地底的黑暗之中,少女的手,与自己的手交错而过的那一幕。那一个世纪的时光之后,他仍未能握住那只手,以告诉对方,她并不是一个人。
但此刻,他才终于明白过来。
其实少女,早已将这一切,交到了他手中。
这枚戒指的主人。
原来正是伊芙。
方鸻握住手中的戒指,忽然感到多了一丝沉甸甸的含义。
短暂的希望之后,又是漫长的绝望,甚至是更加深沉的绝望——流浪者也消失了,黑牢之下,似乎无尽地只剩下了伊芙一个人。但少女反而变得坚强记起来。
方鸻当然明白这是为什么——
他只是感到有些如鲠在喉。
因为等待,似乎对于少女已经习以为常了。
他这才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对方可以在那黑暗的地下,等待约修德长达一百年之久——他第一次看到少女时,她甚至在轻轻地唱着歌儿,那歌声之中,没有一丝的阴霾。只有无尽的希望,仿佛可以划破这地底之下的漆黑。
原来她等待的,是自己握在手中的希望,只是那个她一直苦苦等待的人,真的这么值得她信任么?
方鸻忽然之间,对于那位传说之中的英雄,感到有些好奇起来。
然而他继续向前走去。
地牢之中似乎换了四季,从时不时出现在地牢之中狱卒身上的服装,可以看出这一点。或许是已经过了一年,也许是更长的时间,但伊芙的情绪似乎稳定了下来。
她像是已经习惯了这个地方,或许也带着一点麻烦,只有每次她悄悄看手中的戒指时,眼中才会闪烁着那种亮闪闪的光芒。
但方鸻心中的不安却在加剧。
他冷眼旁观这一切,当然明白,那流浪者绝不是安了好心。甚至拿执政官,还有那个大长老,在他看来也充满了刻意。
但可惜他并不能介入这幻影之中,只能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默默看着这一切。他继续向前走去,终于,少女的影像消失了。而这一次,他看到了三个人。
流浪者,执政官与那个大长老。
在幻影之中这三人出现的那一刻,方鸻心中竟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他甚至一点也不感到意外,而是觉得理应如此,他其实已经有一种明悟。
意识到在这个地方,谁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三人站在黑牢的入口处,最先开口的,是那座肉山一样的执政官:
“究竟还要等多久,阿尔特,要不是我相信了你的鬼话,还有你背后所谓的艾林格兰家族,你以为我会参与到这档子事情里面来?”男人有点没好气地质问道:“事实上,我已经派遣下人去问过了,艾林格兰家族早将你除名了。”
“你杀了自己的妻子,出走血蓟林地的事情,你以为瞒得过我?罗格斯尔家族的人,正在到处调查你的下落,你猜我把你卖给他们,我一样会不会拿到一大笔钱?”
“还有你那个炙手可热的外甥,当今国王陛下无比看重的未来的宫廷法师之首,卡拉图-艾林格兰,你猜他会不会来把你抓回去,以与罗格斯尔家族缓和关系?”
男人走动了两步,搓了搓手道:“当然,这些事情我都帮你按了下来,只是要让你给我带来一点好的结果。利益,才是最重要的,罗曼女士不也是这么教导的么?”
“那位女神大人的核心神职是秩序,”流浪者神色平静地答了一句:“商业产生于凡人的生产活动之中,交换的本质其实是规则,否则岂不是强盗了?”
“难道说,你以为罗曼女士是盗匪之神?”
男人脸一红:“你一本正经的样子,倒让我以为你是一个神学家了,好了,强盗先生。你自己的所作所为,又和强盗有什么不同——我倒说错了,强盗可没你这么冷血无情。”
“是我们。”
“我可没冷血到可以如此对待自己的妻子女儿。”
“在永恒面前,个人的感情又算什么。”
男人打了一个冷战:“我追求的可不是冷冰冰的永恒,否则与变成一块石头何异,我要的是利益与好处。美色,权力与财富,这些才是我追求的东西。”
“我们各取所需,你可千万别给我宣扬你那一套。”
流浪者看了他一眼答道:“沙漠之中,石头也会风化腐朽。”
他停了一下:“所以你根本不懂得什么是不朽。”
两人说了一阵子,一旁的大长老终于忍耐不住插了进来:“好了,我们现在不是争执这些的时候。阿尔特,我要的是龙之金瞳的力量。”
他声音中带着一丝恐惧:“你带着她来到龙之乡时,答应过我的。我不管你是谁,经历了什么,背后是什么家族也好,我只有一个目的——”
“传说中龙之金瞳可以解决我们一族的诅咒,这究竟是不是真的?”
流浪者却回过头:“你应该清楚龙之金曈的源头吧?”
“那是利夫加德的力量,一切黑暗巨龙的根由,也是你们一族力量的源泉,追本溯源,所有龙血的力量,皆来自于最初的利夫加德身上。”
“它也是唯一一头,由苍翠转化的黑暗巨龙。”
“我明白,”长老声音哆嗦地说道:“但我要的不是力量,而是解脱,彻彻底底的解脱,你懂吗?你根本不了解,这个诅咒对于我们一族意味着什么,你必须明白回答我这一点。”
流浪者看着他,点了点头:“你们会获得解脱的。”
他补充了一句:“永远。”
老人点点头:“好吧,我再相信你一次,我已经再准备最后的仪式了。至于你们那边的麻烦,你们自己解决,我们不介入你们王国内部的纷争。”
说罢,他便转身走了出去。
而只剩下流浪者与执政官两人。
肉山一样的男人这才说道:“我们在依督斯搞出的这一档子事情,必须在约修德那家伙回来之前,一切都要得到解决。我不管将来准备怎么面对他,但这事与我无关。”
“我听说他单枪匹马从古塔抢了一搜浮空舰,回到了戈蓝德,现在已经到了都伦北边,你猜他是回来找谁麻烦的?他背后还有当今国王陛下,以及你那个争气的外甥卡拉图撑腰,我可不是他对手。”
“你最多还有一周机会,否则我只好放了那丫头了。”
“真可惜。”
流浪者眼中闪过一道微光。
“你不会对她有兴趣吧?”
“为什么,她可是个美人,”男人冷笑着答道:“你要是愿意把她交给我,我还可以帮你再拖延一点时间。”
“她可是一头龙。”
男人脸上的笑意更明显了,让一旁方鸻差一点没忍住,命令能天使一剑劈在对方令人厌恶的面孔上。但可惜,对方毕竟只是幻影而已,他甚至阴沉地笑着说:“这正是我感兴趣的地方。”
流浪者深深地看着他。
最后他点了点头:“好吧,但不是现在。还需要一周半时间,只要你能争取到这点时间,她就是你的了。”
他停了下来,专门强调了一句:“但在那之前,你要是管不好你的下半身的话,就只有让约修德来管你的下半生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你猜猜你会怎么死?”
男人打了一个寒颤,忍不住点了点头。
“那就这样吧,”他答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相信你,阿尔特,没有下次了。”
丢下这句狠话,他便悻悻然离开了这个地方。
只剩下流浪者一个人,默默看着他的背影,冷笑了一声,低声说道:
“不知死活。”
……
。m.
方鸻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向流浪者的方向恨恨地丢了过去,方砖穿过幻影,磕在墙上,又跌回尘埃之中。但流浪者无动于衷,转过身去,身影像是风沙一样消散了。
方鸻大约是自己也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些过于孩子气,一声不吭地回过头。精灵小姐看着流浪者消失的方向,轻轻叹了一声:“原来龙魔女也是无辜的。”
但方鸻摇头道:“无辜的不是龙之魔女,而是伊芙小姐。”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尘,那一刹那之间好像成熟了不少,转身向前走去。他以为按照时间顺序线,前面应该就是那场惨绝人寰的灾难,纯洁的少女化身为巨龙。
从此一切的历史皆不可再回头,昔日繁荣的依督斯,也就此化为一片废墟。直至百年之后,才有这么一群人,踏上这片掩埋于黄沙之下的土地。
但方鸻没想到的是,前方的甬道中却出现了点点亮光,那亮光在视野中越变越大,最后展开为一片广阔的天与地。
刺眼的阳光头顶之上照射而下,令方鸻不得不举起手,遮住自己的眼睛。他有些意外地眯起眼睛看着这一幕,市政厅地下的甬道似乎在这里到了尽头——
外面是漫天的黄沙,伊斯塔尼亚终年吹拂的尘风,正在山谷之中滚滚流动。但这道山谷,与他们来时所见的那一道并不太一样,那里只有高耸的赤红峭壁,但这里还有一座座古老的圣庙。
那些圣庙,几乎皆来自于辛萨斯时代的建筑风格,它们尘封在这里的沙砾之下,也不知几个千年的时光。风沙几乎已经磨去了它们外表的棱角与轮廓。
依督斯附近并没有这么一个地方。
因此这里仍旧是在幻境之中——
但方鸻想起伊芙告诉过他,龙之乡附近却有一座辛萨斯时代的古老圣庙。是守誓人一族的禁地,却是她与约修德年少时代的探险地——也是两人情窦初开的幽会之所。
沙漠中的风,正呜呜作响,像是汇聚着许多人的呜咽,又像是尖利的咒骂。方鸻恍若听到了细碎的、萦绕于耳边的咒骂之音,他其实不止一次听到过这样的声音。
但他记忆最深刻的那一次,还是在多里芬。在米苏女士跌入龙魔女记忆碎片那一刹那,他看到了许许多多纷乱的影像。
有关于多里芬的,也有关于约修德的,甚至有关于矮人哈格斯顿的。但在他从广场上跌落那一刻,他最先听到的,却正是这些纷纷杂杂的争执声。
他当时并未听清。
而这一次却终于听清楚了,那些人在争执一些什么。
“她是个没爹没妈的怪物。”
“金眼怪。”
“龙魔女。”
“灾厄之形。”
“让她滚出去。”
“她是预言上那个诅咒之人。”
“我们所有人都要死在她手上。”
方鸻看到漫天的黄沙之中,正立着一道窈窕的背影。少女穿着一条白色的长裙,宛若绽放于沙漠之中的花朵,一只手按着自己黑檀般的长发,眼眸中时不时流露出一丝金色的焰光来。
艾缇拉拉了一下他的手,示意他小心一些,不要在幻境之中太过靠近其中那些记忆,否则有迷失其中的可能性。
但少女已经回过了头,目光中带着浅浅的笑意,对他们两人点了一下头。
“我们又见面了,艾德先生。”
“伊芙?”
“是我呢。”
“你怎么会在这里?”方鸻怔了一下:“离开地下之后,你去了什么地方?没有人带走你吗?”
但少女先竖起一根指头来,压在唇边。
她伸出手,指了指远处的沙丘之上。
方鸻下意识向那个方向看去,高高的沙丘之上,一个跌跌撞撞的矮小人影跑了出来。她没跑几步,就脚下一歪,一头从沙丘之上滚了下来。
一路滚到沙丘下边。
也得亏是龙魔女的体质,小姑娘竟然没受什么伤,拍拍身上的灰尘,又站了起来。
但虽然没受什么伤,她神情之间却满是失落,在这漫天的黄沙之中,显得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她并不知道北方几十里之外,还有一座巨大的城市叫作‘依督斯’。
因为这个小小的守誓人一族的村庄,就是她记事以来的全部天地,可在这片天地中,现在却已经没人肯再接纳她了。
只因为,她叫伊芙莉尔-尼可波拉斯。
她有一双迥异于常人的金色的瞳孔。
方鸻从第一眼就认出了对方来,那小姑娘正是幼年版的伊芙,因为他曾经见过对方一次。在之前的幻影当中,她与那个流浪者走在一起。
小姑娘茫然地看向这个方向,看到这边有三个人,才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少女伊芙走了上去,扶住她。
“你们是谁?”小姑娘一张灰扑扑的脸,看着三人,有点好奇地问道:“我在这附近没见过你们,你们是伊斯塔尼亚人吗?”
“我们是外来者。”少女伊芙轻声答道。
“外来者,哎。”
小姑娘拍了拍膝盖,就那么坐了下来。她看了看三人,眨巴眨巴眼睛:“你们不害怕我吗?”
“我们为什么要害怕你?”少女伊芙问。
“我的眼睛,”小姑娘脆生生地答道:“我有一双金色的眼睛,大家都讨厌我。可我知道,他们不是讨厌我,而是害怕我。可我现在还小,等我长大了,他们就不会害怕我了。”
“为什么?”伊芙轻声问。
“因为他们现在害怕我,是因为我还没有力量。等我真有力量了,就没有人敢害怕我了。”小姑娘奶声奶气地答道:“大长老说,我会是最厉害的那一个,他们就不敢把我赶出村庄了。”
她又叹了一口气:“可惜我长得太慢了,大长老说我得赶快变得更强一些才行,现在我只好找一个地方先躲起来,等风头过了再回去。”
“哎,”她又摇头叹气道:“我要是约修德就好了,大家都喜欢他,因为他是屠龙者的直系后代。可屠龙者有什么好的,我们身体里不都流淌着龙血吗?”
少女伊芙听了,不禁微微一笑,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但守誓人一族流淌的龙血,可不是为了压迫他人而存在的,事实上他们的先辈是解放者,与努美林精灵一道并肩——从黑暗巨龙手上拯救了这个世界。”
她一边说,一边回过头来,看了方鸻一眼:
“艾德先生,这话还是你告诉我的,谢谢你,让我弄明白了龙之血究竟是什么。”她又看向艾缇拉,开口道:“艾缇拉小姐,初次见面,你好。”
艾缇拉与方鸻都有一些意外。
“你认识我?”艾缇拉开口问道。
伊芙先点点头,又摇摇头。
而方鸻有点意外地看着这小号的尼可波拉斯,又看了一看一旁的少女伊芙,两人的性格根本是迥异,要是不看那依稀有几分相似的脸,方鸻几乎会以为这是两个人。
他从没想过,伊芙小时候会是这个样子的。
而小尼可波拉斯显然对三人对于她的漠视有一丝不安,她再一次从村庄里被赶了出来,虽然已经有些习惯了,但好不容易找到三个人陪她聊天。
这样的事情,可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龙之乡是如此的荒芜,茫茫沙海之中,一年四季连过客也没有几个。尤其是在她‘龙魔女’的名声不胫而走之后,经过龙之乡的商旅便愈发少了。
这使得村庄里的境况每况日下,每个人都把她当作罪魁祸首,私底下咒骂还算好的,甚至有当面打骂的,但那也是家常便饭。还好有大长老会护着她,也正因此她才能一直留在这个地方。
在她的想象当中,这个世界如此之大,但全是茫茫沙海。贸然离开龙之乡,恐怕没多久就是白骨一具了。
反正她东找一点吃的,西找一点吃的,也习惯了。那些人总不会真把她给饿死,而且还有养父,每年会来看她一次,那时候她就不用担心饿肚子了。
她看着三个人,忍不住再一次问道:“我都说完了,为什么你们还不害怕我呢?”
少女伊芙忍不住笑了一下:“虽然你说你有金色的眼睛,但我也看不见啊。”
她一边说着,一边抬起头来,闭着眼睛对对方微微一笑。
倒把小姑娘吓了一跳,有点不好意思道:“……对不起,我、物品也不知道。”
“没关系,”少女伊芙幽幽答了一句:“你有眼睛被人所害怕,而我没有眼睛了,说不定比你还幸运一些呢。”
四人当中,大约只有方鸻听懂了这句话的含义,忍不住心中微微一动。
而小尼可波拉斯正皱起眉头。
方鸻终于忍不住问道:“伊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但少女站起身来——随着她一起身,四周漫天的沙尘,竟像是时间定格了一样,悬停在半空中。而那个小号的龙魔女,自然也像是一具木偶人一般,僵在了那个地方。
还保持着最后一刻的动作。
而伊芙回过头来,面向他与艾缇拉,缓缓睁开眼睛来。在那对漂亮的睫毛之下,首先展露出的一条金色的线,内里只犹如一团滚动的熔岩,流淌出刺眼的光芒来。
那双眼睛,不是其他,正是尼可波拉斯的龙之金曈。
“抱歉,”伊芙答道:“艾德先生要是再走下去的话,就会进入最后的那一条时间线了,其实你什么也不会看到了,除了血流漫城,火焰将一切化为灰烬。”
“那个人算计了一切,大长老,依督斯的执政官,皆是他的棋子而已,”她停了停:“而他真正的目的,是我。确切的说,是我的龙之金曈。”
“这里的幻境,并不是龙之金曈所让艾德先生看到的东西,只是我一个人私下里的一点小小的心思而已。其实走到这里,你们就应当已经明白了前因后果,何必要再继续往前呢?”
“你继续前进的话,就会真的遇上那个人,”伊芙轻声答道:“虽然伊芙她很希望你可以走到最后,手持金焰之环的你,真是那个预言之中的人。”
“可到了最后一刻,她却反悔了,”少女微微一笑:“她给你留了一句话,艾德先生。”
“比起真相,她更希望你能活下去。”
“因为真相终有一天会大白于天下,而艾德先生,却只有一个。”
“她说,你很像约修德。”
方鸻听到这里,忽然后退了一步。
他抬起头,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女伊芙,脸色大变道:“你不是伊芙,等等,你是——?”
“梵里克一别之后,又过了这么长时间,老实说,我认为伊芙有一点真没说错,”少女微微一笑:“你在控制约修德的龙骑士的时候,真的很像他。”
“那可是个狠心的人,他用长枪刺穿我的眼睛的时候,可是一点没留情,”尼可波拉斯叹了一口气:“我在黑牢之中等了他足足两年,但等来的,只是一柄冰冷的长枪而已。”
“但你比他好一些,因为你对身边的人至少还算温柔。只是,这世界上从没有什么美好的结局。”
方鸻这才倒吸一口冷气:“……尼可波拉斯?”
他下意识便准备让两台能天使挡在自己身前,虽然明知道若对方真在这个地方的话,两台能天使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他还未动,便先有一人挡在了他面前。
那是艾缇拉。
尼可波拉斯看着两人,金色的瞳孔中竟然流露出一丝羡慕之色。
大约这样真挚的感情,才正是她曾经可望而不可求的。那小姑娘口中懵懂的话语,有一天成为了现实,她真的拥有了力量,而人们也终于不再畏惧她了——
因为那些畏惧她的人,都被她烧成了灰烬。
“不必担心,”尼可波拉斯轻声答道:“我在梵里克伤得很重,本体并不在这个地方,要不是伊芙请求,我也不会来这个地方。”
“本来,我当然不会和人类达成任何协定,”她目光落向方鸻手中的金焰之环:“但你不太一样,从多里芬到这个地方,你进步速度证明你绝非凡人。而且这枚戒指,便是你与我讨价还价的筹码。”
方鸻听到‘讨价还价’这个词,微微一皱眉道:“尼可波拉斯,你究竟在故弄什么玄虚?”
“我刚才救了你一命,”尼可波拉斯答道:“难道你不打算心平气和地和我好好谈谈吗?”
“救了我一命?”方鸻十分狐疑地看着对方——虽然他与这头龙之魔女打了好几次交道,但在此前两人皆是不死不休的关系。不要说交谈,几乎见面就是要分出一个生死来。
但他默默思索了片刻,便明白了对方的窘境。这头黑暗巨龙此刻在南境,当然不比在艾尔帕欣那个时候,在那里她回收了旅者之憩一只龙角的力量,而本体又在三十年前吸收了一部分龙之金曈的力量。
当然要比她在这里的分身——这个龙爪之力所汇聚的分身要强大得多。更何况对方在梵里克一战中,还货真价实吃了约修德的龙骑士一击,此刻的状况恐怕用糟糕来形容还更好一些。
龙在屋檐下,也不得不低头。对方低三下四来找自己谈什么‘交易’,显然正为了这个原因。
只是方鸻从未打算和黑暗巨龙达成什么交易。他只冷冷地看着对方:“你究竟把伊芙藏到了什么地方去?”
尼可波拉斯仔细看了他一眼,答道:“你真以为我在说谎?”
“什么意思?”
“你看过我之前的遭遇,就明白凡人尤其擅长欺骗,”尼可波拉斯答道:“但其实黑暗巨龙则不然,因为我们更相信自己的力量,而非借助于他人的力量。”
“当然,这不代表我就是‘正义’的,虽然老实说,‘正义’这个词蛮可笑,”她看着方鸻,“但至少,我绝不会欺骗你。之前我告诉你的每一句话,都是伊芙的意思。”
“否则你真以为,我乐意变成这个样子?龙才是我的本体,我对你们的看法根本不屑一顾。”
她一边说,一边渐渐化为了巨龙的模样。巨大的身形,伸展的双翼,近乎于遮天蔽日。尼可波拉斯伸出一只爪子来,指了指方鸻与艾缇拉两人。
“是伊芙让我把你们留在这个地方,因为只有这样才可以救你一命,她宁愿牺牲自己,也要保护你——艾德先生。”
尼可波拉斯冷笑了一下:“老实说,你这样的人至少比阿尔特,比加西亚,比大长老要来得可爱一些。若非如此,我即便再落魄,也不会找上你。”
不知为何,方鸻蓦然间想到了关于塔达祭祀那个预言。关于死亡的预兆在他心中一闪而过,但他马上丢开这个想法,抬起头,开口道:“我来这里不是为了保命的,尼可波拉斯。”
“当然,我也不会指望让你去救伊芙小姐。毕竟我清楚伊芙与你没什么关系,所有的罪孽都是你造成的,尼可波拉斯的。在这一系列事件当中,唯一无辜的人只有一个。”
“你应当清楚那是谁——”
“所以不要说什么救了我一命之类的鬼话,我可从未接受过你的‘好意’,”方鸻一字一顿:“现在,让开。或者要么我们先打一架,以你现在岌岌可危的状态,要是我再召唤一次约修德先生的龙骑士,就算拼着两败俱伤,你应当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我猜你来这个地方,可不是为了来伤上加伤的?所以你要么准备和我立刻分出个生死,要么就立刻结束这个幻境,至于我要去哪里,干什么,则不需要你来假惺惺的关心。”
他一边说,一边丢出一片发条妖精悬浮在两人之间。然后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尼可波拉斯:“你来作决定吧,龙之魔女。”
尼可波拉斯竟然第一次感到犹豫了。
她有些畏惧地向后退去——她不知道方鸻说的是不是真话。可要是对方真还能再召唤一次约修德的龙骑士的话,那正如对方所说,那无论如何也不是她眼下所能承受的。
虽然可能还不至于杀死她,但她在南境新得的这个分身,基本就等同于报废了。
和一个毛头小子同归于尽?
那样的事情她可不会干。
尼可波拉斯眯起金色的眼睛,静静地盯着这个年轻人,一直到过了好一阵子,她才冷笑一声:“好吧,既然你这么不识好歹。那我就让你过去,你真以为你是救世主了,小家伙?”
她一边说,一边缓缓向旁边让开身子。
方鸻看向那个方向,只见漫天风沙忽然又恢复了流动,只是正在一点点平息下来,渐渐露出那后面熟悉的,黑洞洞的地下甬道。幻境似乎正分崩离析,让他与艾缇拉又重新回到了那黑暗的地下。
方鸻默默看了尼可波拉斯一眼,便牵着精灵小姐的手向前走去。
只是他才刚走出没几步,却忽然听到龙魔女再身后开口道:
“等等。”
方鸻一怔,不由回头看向对方。
尼可波拉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开口道:“小心那个家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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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境逐渐消散,尼可波拉斯庞大的身影也随着漫天的风沙一起分崩离析,最后化为沙沙的石子,滚落在地上。方鸻并不清楚这位龙之魔女是不是已经真的离开,还是将意识留在这个地方偷偷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但他也不在意那么多,也不回头,只和艾缇拉小姐一起向前走去。
他们来到这里,并不仅仅是为了一个伊芙而已。还有艾缇拉的弟弟,奎苏女士的儿子,多里芬数以万计的死者,以及无数无辜之人的灵魂。
历经千辛万苦才到了这个地方,中间有无数次险象环生的经历,眼见答案就在前方,他们怎么可能会驻足不前。大不了就付出一条生命的代价。
他回头与艾缇拉看互视了一眼,精灵小姐安静地向他点了点头。
穿过黑牢的出口之后,是一条向下的阶梯,这里应该就是塔塔小姐所言的,通往下一层的通道。方鸻向妖精小姐确认一下,后者无声地点了点头。
长长的阶梯像是一条向下的没有尽头的路,狭窄的环境给人的感觉是永无止境的压迫感,像是四周的墙总有一刻会聚拢过来,随时会将人掩埋在这地底之下。
铺设阶梯的方砖采用的那种最为厚重的石块,每一块足足有两尺半长,质地致密的石料之间,渗着一层褐红的色泽。
方鸻知道那是伊斯塔尼亚一种特有的涂料,但在这个地方总令人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像是那是无数鲜血,层层叠叠干涸在这里之后形成的样子。
走下阶梯之后,下面仍是一层黑牢。
但这里的牢房比上面还要更加阴郁,方鸻通过黑暗视觉,通过一条狭长的小径,目光默默扫过小径两侧的石室。这些石室有些甚至无法容纳一个人侧身躺下,关在里面的犯人不得不忍受一直保持着站立姿势的折磨。
通常没几天,就会因为精神崩溃而痛苦地死去。
还有一种牢房是水牢,当然里面的水早已干涸。
但方鸻可以想象里面曾经的样子——水面上浮着一层恶臭的污物,上面生了蛆,无数虫子在黑暗之中蠕动求生,偶尔还漂浮过一只死了的、腐烂了一半的老鼠。
所谓的地狱,也不过如此。
这里面皆是用来关押那些最重大恶极的囚犯,若是拜龙教在徒在戈蓝德、艾尔帕欣这些地方被抓住的话,多半就是这个下场。
地球上有些人认为这太过‘不人道。’
但方鸻却认为有些人是罪有应得。
只是在依督斯,在这最深层的地下,这座监狱却曾经被一些人用作别样的目的。他一直走到尽头,才走到那个不太一样的房间中。执政官加西亚给伊芙准备的是一间还算‘宽敞’的‘住所’。
但所谓的宽敞,也只是相对于外面那些极端的环境而言。这‘宽敞’的‘住所’里面除了有一张只能蜷着睡下的床之外,剩下不过是一小片勉强足以立锥的空间而已。
当然这并不是他们格外的良心发现,而是对方并不希望伊芙真的死掉而已——
“艾梅雅大人,看看这难以想象之恶,”艾缇拉轻声道:“把一个无辜的女孩子关在这么一个地方,加西亚与阿尔特作为主谋也就罢了,难道其他人也这么眼睁睁看着?”
“对于拥有龙之金曈的人来说,或许普通人会认为她待在这里才是应得之罪。”方鸻静静地答道:“再说又有几个人会关心这下面是什么样子的。”
艾缇拉摇了摇头,她是个精灵,森林精灵们视世间万物的生命平等,连小矮怪他们也不会像常人一样看不起。她根本无法理解人类这样的感情,仇恨与敌意,在精灵看来是十分匪夷所思的东西。
何况就算是圣山之上的矮人们,虽然将每一个得罪他们的人都记在铸圣厅的石板上,但正如矮人的谚语:每一笔账都有其主人。冤有头,债有主,他们绝不会找无辜之人的麻烦。
但凡人却可以仅仅因为一些猜忌,傲慢或者是误解,就轻易将他人推下深渊。他们或许本身并不是主观的,但这样的情绪却可以轻易为别有用心之人所利用。
这样的故事,不仅仅是在艾塔黎亚,在地球上,也反反复复上演着。
方鸻用手擦了一下周围的方砖。
回应来的手感很特殊,像是介于水晶与石制之间的触感。
在艾塔尼亚,也只有寥寥几种材料,能有这样的手感。但能用来建造监狱的,其实也只有一类而已,而那一类,叫做‘恒石’。
方鸻收回手。这意味着这里就算是死了,也仍旧只能在这里复活,星辉无法锚定恒石之外的复活点,这里是守护者泰拉沃图的领地,或者灾狱女士摩亚狄马丝之神国。
只是这两位神祇大约是瞎了,才能眼睁睁目睹这样的事情在自己的领域之中上演。这里或许还祭祀着另一位神祇,某个同样掌管着囚禁司职的黑暗众圣。
而塔塔正通过心灵世界的力量,告诉方鸻先前他们所看到的那圆形的大厅,就在这间牢房的后面。
但方鸻抬头看到,这牢房已经是这地下通道的尽头——再无前路。
不过正是此刻,他感到手中金焰之环隐隐发热。
身后传来了一阵低沉的脚步声。
一个声音说道:
“不可思议,你听说了吗,国王陛下竟然要在戈蓝德举行一场庆典。”
方鸻向那个方向看去,他确信自己之前听过这个声音,但并不是执政官加西亚、大长老或者流浪者阿尔特之中任何一人的。他想了一下,才想起一个狱卒的形象来。
而接下来的另一个声音,也是属于另一个狱卒的:
“怎么?丰获祭典不是才刚刚过去么,距离下一个节日还有两个多月呢,可惜依督斯不举行丰获祭典,这里的伊斯塔尼亚人只清楚它们的丰获祭,那要到明年去了。”
“再加上依督斯不下雪,因此冬猎祭典也很少举办了,这地方可真不是人呆的。”
方鸻看到两个人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第一个人摇了摇头:“和那个无关,只是国王陛下为女儿举行的婚礼而已。”
“噢,又是哪个家伙走了狗屎运,为公主殿下所看中了,”第二个人好奇地问:“让我猜猜,是卡拉图大人?”
“正是,”第一个人点了点头:“不过不止是他,还有一个我们这儿的熟人呢。”
“谁?”
“当然是那位屠龙者的后人了,听说他从古塔回来,就是为了赶上这场婚礼。”
两人一边说,一边又点怜悯地向方鸻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
但方鸻当然明白,他们看的不是自己。他回过身,果然看到脸色苍白站在那铁门之后的伊芙,她近乎哆嗦着问道:“你们说的那个人,是谁?”
“嘿,小姐,”两个狱卒看向这边:“你在问我们吗?”
伊芙缓缓点了点头。
“可我们为什么要回答你呢?”第一个狱卒坏笑着答道:“你上次向大人告我们的状,可是害得我们好惨。现在倒好,你自己来了这个地方,害得我们也跟着你调到了这下面一层。”
伊芙咬着嘴唇,神色惨然地看着这两个人。
狱卒嘿嘿低笑了一下,又道:“其实我们也不是不能通融,要是你让我们摸摸你的小手的话,倒不是不可以考虑。毕竟上次你诬陷我们说我们动手动脚,可那一次我们还没碰到你,就被你给挣开了——”
“你害得我们两这么惨,总得给我们一点好处吧?”
“你们!”
“不行就算了,”那狱卒答道:“我们这一次离你可是远远的,你不会又说我们想对你干什么吧?”
第二个狱卒也冷声道:“就让这个贱女人一个人呆在这里好了,可怜巴巴地等她那个永远也不会抵达的情郎来救她。呵呵,真可笑,什么也不知道的白痴女人。”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回走去。
但伊芙握着拳,指甲陷入肉中,几乎从掌心中滴出血来。
她几次欲言又止,而直到两人快要走到黑牢尽头是,少女才终于忍不住叫住了他们:“等等!”
两个狱卒互视了一眼,回过头来看着她。
少女惨然地看着两人,眼中带着厌恶答道:“我、我答应了……但你们要敢进一步动手动脚的话,别忘了你们是怎么到这里来的……而且你们要是敢骗我的话……”
她闭上嘴巴,便不再出一言。
方鸻在一旁看到这一幕,不由张了张嘴。他多想告诉这少女,这一切都是谎言,约修德从来没有迎娶过什么国王陛下的公主,他后来的妻子,也只是一位他的族人而已。
而且对方从古塔只身匹马抢下一艘浮空舰来,正是为了赶回来救他。那位屠龙英雄,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到了长湖,他距离依督斯,已经很近很近了。
只可惜,这些话,错过了时光。
一个世纪之久。
少女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去,强忍着恶心,让两位狱卒握住她的手。两个狱卒低沉地笑着,伊芙几乎颤抖起来,闭着眼睛问道:“你们所说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还能是谁,当然是你所说的那个人了?”
“你的约修德,马上就要成为公主的丈夫了!”
“这不可能!”
伊芙一下睁开眼睛来,怒目圆瞪。她一下子收回一只手,但正准备抽回另一只手的时候,那个狱卒却一把抓住她,打算她拖回来,按在牢门之上。
“你们干什么!”少女又惊又怒。
方鸻也是又惊又怒。
他当即看不下去了,甚至忘了这是幻境的事实。
他举起孤王之傲,‘砰’一拳砸在墙壁之上,发出一声巨响。他看着那两人,怒火冲天地大喊一声:“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但他喊出一声之后,才怔了怔,意识到自己似乎犯了一个错误。只是这个想法还未落下,却看到那两个狱卒一脸惊愕地回过头来,慌慌张张地看着他。
“你是谁!?”
“你怎么会在这个地方!?”
方鸻大大地一愣。
他看着两人,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这不是幻境么,怎么这两个人能看到他?但他正胡思乱想之间,那两个狱卒却动起了歪心思。
“好哇!”
“原来你是这个恶毒的女人的同党!”
“入侵者!”
“你想要救走龙魔女,我看你是邪教徒吧?”
两人互视一眼,心领神会,齐刷刷拔出腰间的短剑,向方鸻直扑而来。显然,他们因为自己的丑行败露,当机立断,想要杀人灭口。能无端端进入这个地方的,又不是他们认识的大人们。
那不是入侵者是什么?
而方鸻一时间虽然还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但看到两人拔出武器,却下意识地反应了过来。他看了看躲在一旁瑟瑟发抖的伊芙,在看了看两人,心想来得正好。
自己正好一肚子火没地方发。
两个狱卒欺负他年轻,在他们那个时代,并没有圣选者这个概念。但对于方鸻来说,这两个动作歪歪扭扭的狱卒,居然敢主动向自己发起进攻。
简直是自寻死路。
这两个人的水平,比他最初遇到的龙火公会那些人的水平还要差一点。
更何况他们连魔导炉都没带——
他甚至都不屑于对立于身后黑暗之中的能天使下令,直接向前一步,一拳砸在哪第一个狱卒的面门之上。这一击他在最后一刻用上了火箭飞拳的力量。
魔导炉上传导来的强大魔力,驱动着火箭飞拳的排气引擎,发出一道长长的烟雾,一拳正中那狱卒的鼻梁。方鸻几乎可以听到一声骨骼断裂的脆响。
后者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便横飞出去,撞在牢门之上,发出一声巨响。然后他从那上面弹了下来,落在地上,又弹了一下,才重重跌下去。
当即便已经活不成了。
而第二个狱卒这才意识不到,下得差点裤裆一软坐在地上,屎尿齐流。但方鸻可不会跟他客气,就像这两个人渣之前也没对伊芙有半点怜悯之心一样。
他站在那个地方,一转过来,举起孤王之傲对着这家伙,一记火箭飞拳,直接将对方打翻在地上。
然后他上前一步,踩在这人胸口之上,再用手‘咔嚓’一声从伊芙的牢门之上扯下来一根生锈的铁条,用以当作一柄长矛。再转过‘矛尖’,指着这人的咽喉,冷冷地看着他,问道:
“说吧,是谁教你们说之前那些话的?”
伊芙瞪大眼睛看着这个从天而降的陌生人。
她想不通在自己看来坚固无比的牢门,怎么在这人手上和豆腐渣一样柔软。
对方明明看来也没多大年纪,比约修德还小一些,充其量是个孩子而已。
“教……”而那狱卒在地上动弹不得,但眼珠子还乱转:“……教什么?”
“你说约修德要娶国王的那女儿,”方鸻冷笑一声:“我想请教一下,是第几个女儿,叫什么?”
“这……我可不知道。”
他话音未落,忽然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尖叫。
因为方鸻冷着一张脸,一枪刺入他的左肩。他眼中没一丝不忍,只仿佛插入了一口面粉袋一样。
那狱卒在地上挣扎了好一阵子,才鼻涕横流地说道:“我真不知道……是别人告诉我的。”
“那人是谁?”
“是——”
但狱卒正要开口。
一个轻轻的声音却从牢门后传来。
“好了,这位先生,”那是伊芙的声音:“不用再折腾他了,我明白你的意思——”
她低着头,握着自己的手,轻轻摇了摇头:“约修德他没有背叛我。其实我已经明白了,谢谢你,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但请赶快离开吧,这里只有唯一一条路可以出去,等执政官他们过来,你自己也会有危险的。”伊芙看着他,饱含着真心实意地的担忧地说道:“执政官加西亚虽然本人实力平平,但他有几个手下,却不是你可以对付的。”
但方鸻看着她,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忽然能看到自己了,但还是主动开口道:“伊芙小姐,我是专门来救你的。约修德他已经过了都伦,应当马上就要抵达依督斯了。”
他仿佛真回到了一百年之前,主动说道:“我们先离开这个地方,等约修德大人抵达,一切事情都会变得好起来的。”
但伊芙幽幽地看着他。
她轻轻摇了摇头:“太晚了,先生。”
“等等,”方鸻下意识喊了一句:“但少女像是没有听到一样,身形渐渐淡去,消失在黑暗之中。”
方鸻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脚下的狱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化为了一堆枯骨。这枯骨正身首异处,脑袋早已不知滚到了什么地方。
他看着这一幕,不由愣了好一阵子。
然后才听到一旁艾缇拉的声音:“艾德,你怎么了,从一开始就在发呆?”
“发呆?”方鸻回过头去,才看到精灵小姐指了指他身后:“就在刚才,那个流浪者阿尔特与执政官的幻影穿过你身后那道墙,去了里面的密室。”
“可你好像没看到那一幕一样,”艾缇拉有些担忧地说道:“你刚才怎么了?”
……
。m.
艾缇拉在墙上摸索了好一阵子,但一无所获。她皱着眉头退了回来,一只手握拳支在下巴上,看着那牢房中狭小的空间出神。
方鸻在后面看了一阵,这才出言问道:“是在这道墙后吗?”
精灵小姐回过头看着他,轻轻颔首。
“艾缇拉小姐,让我来试一下。”
艾缇拉再点了点头,侧身让开。
方鸻穿过她,用手摸索着冰冷的墙面,手掌间回应来的粗糙有一种别样的时光沉淀的触感。他摸索了一阵,一边寻找,一边忽然问道:“艾缇拉小姐,刚才那两具骸骨一直在那个地方吗?”
“是,所以你威胁它们的时候,我还略有些吃惊。”
“可他们为什么会看到我呢?”
艾缇拉轻声提醒道:“那或许只是你的幻觉,别想太多,艾德。”
“可是……”
但若不是他杀了那两个人,他们又怎么会死在这个地方?
方鸻记忆中不断闪回之前那一幕,两个狱卒倒下的位置,与现实当中不谋而合。由于太过离奇,几乎让他有一种穿越了时光的错觉。
艾缇拉看着他手中的金焰之环,想了一下,答道:“或许,那是龙之金曈想让你看到的东西。”
“龙之金曈……想让我看到的东西?”方鸻停了下来。龙之金曈想让他看到什么,两个死者?这两个普普通通的狱卒又有什么特殊之处么?
艾缇拉提醒他道:“别忘了,艾德。龙之金曈之中,也有妮妮与伊芙的一部分力量,它在冥冥之中引导你,是因为她们认可你。”
妮妮听到有人叫自己名字,赶忙回过头来表示存在感:“妮妮,在!”
艾缇拉看了这位小家伙一眼。
她正在与黛丽丝小姐作‘殊死搏斗’,猫小姐一脸冷漠地用一只爪子按在她额头上,便让她挥舞着小手不得寸进。不过她也不生气,反而乐在其中。
方鸻也看了看这边,摇了摇头。
他仍在想为什么龙之金曈要特意让他看这两个人的死。还有伊芙小姐与他所说的太晚了又是什么意思,究竟什么东西太晚了?
他眼中忽然闪过一道沉沉的光芒。
他忽然之间想到,如果不是自己,那又是谁杀了这两个人?
或许这正是伊芙小姐所要告诉他的东西——
方鸻这才一边继续摸索下去,同时问道:“艾缇拉小姐,这一路走来,所看到的一切,你有什么想法么?”
“你是说线索?”
方鸻点点头。
“线索倒有一些,那个流浪者应当正是尼可波拉斯的亲生父亲,执政官加西亚与大长老称呼他为‘阿尔特-艾林格兰’,但这个名字不知是不是化名,不过姓氏应当作不得假。”
“艾林格兰就是迪克特爵士告诉你的那个大魔导士卡拉图出身的家族,这个家主的历代主人在一个世纪之前曾一直担任王国的首席宫廷法师一职。”
“同时他也是艾矛堡真正的主人,”艾缇拉轻声说道:“大致上可以明白这个人干了什么,他为了追求一些本不应当属于他的东西,冷血无情,真是连自己的女儿也牺牲了。”
“还有依督斯,”方鸻答道:“这座城市,或许这座城市之中很多人被人利用了,但他们罪不至死。”
“至于艾缇拉小姐所不清楚的那些细节,其实我也能说个一二。”
“那个不仅仅是艾矛堡的主人,还迎娶了一位格罗斯尔家族的千金,为了设法将摩亚圣剑之中封印的利夫加德之魂转移到伊芙身上,他害得自己的妻子惨死。”
“我想那就是艾矛堡化为一片废墟的来由——”
“我曾在艾矛堡的地下见过大量奇特的黑水晶,还有一种像是影子一样的奇特敌人,当我击杀它们时,从它们尸体上得到了一片摩亚圣剑的碎片。”
“现在想来,那些黑水晶与我们先前在‘龙之初鳞’处所见的水晶十分相似。而在塔利亚尼亚,水晶是魔力的结晶物,因此两处的水晶,可能来自于一种相似的魔力。”
“这种魔力就是利夫加德的力量,也是那流浪者一直在追寻的东西。艾矛堡的灾难,源自于一场魔力释放,当利夫加德的力量经由‘阿尔特’妻子的身体为媒介,注入伊芙身体之内时,逸散的力量不但摧毁了艾矛堡,杀死了周遭的一切生物,而残余的力量,还化为那些影子一样的怪物。”
“那些怪物,其实就是龙王利夫加德的灵魂碎片,当然大部分力量皆为尼可波拉斯所吸收,所残余的不过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而已。”
方鸻说着,不由再一次想起艾矛堡地下那位少女恬静的画像,原来那就是伊芙的母亲。
两人身上有着完全相似的气质。
他又继续说下去:
“于是,‘阿尔特’就得到了一个胚胎状态的利夫加德,一个继承了金星之火——龙之金瞳的女儿。虽然不清楚他本人是怎么在那场灾难之中幸存的,但他肯定也受了不轻的伤,否则不会连断裂的圣剑摩亚没带走。”
“后来我们在艾矛堡遇上的那些拜龙教徒,还有龙火公会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受他指使,回去寻找圣剑摩亚的。因为百年之前他的计划失败,尼可波拉斯败亡之后,龙之金曈也在多里芬一役之中失踪,落在马扎克手上。”
“艾德,你说拜龙教分为两派。一派是百年之前‘龙之魔女’事件的主谋,一派是以普德拉为首的对立派。”
艾缇拉轻声问道:
“那这么说来,他就是罗林的‘主人’?”
方鸻皱了一下眉头:“有这个可能性。”
“仅仅是可能?”
“因为还有一些疑点,包括弗洛尔之裔的忽然出现,背后应该还有一方人马。而且空盗们为什么会不清楚‘依督斯’地下的秘密,这让我有一些想不明白。”
“这个人给我的感觉,似乎并不与拜龙教徒们一条心。但联想到普德拉之前的说法——‘那个人妄图抛开德洛安大人的力量,以一己之力对抗巴哈姆特’——虽然不清楚德洛安是不是利夫加德的另外一个名字,但这是不是说他一开始就存着异心?”
“这很符合我们之前对于那个流浪者的认知,隐忍,冷静,近乎于无情。他不像是那种可以为了一个信仰狂热地投入自己的生命的人,更像是一个自私自利冷漠无情的独夫。”
“这样的人,怎么会为它人奉献自我呢,无论这种奉献是好是坏。艾缇拉小姐,再联想到他对于伊芙的一系列安排,由此我产生了一个想法。”
艾缇拉只静静地看着他,并未开口。
其实也不是第一次了,但每到这种时候,这个少年就让人感到格外安心。他不仅仅有正义感,有勇气,有行动力,也有足够的自信心去面对一切邪恶的事物。
自信心在关键的时刻,往往会激发一个人全部的潜力,既具有冷静心,又富有想象力。
而这样的想象力,则会极大强化一个人的洞察手段。
对于常人来说,总会有自己擅长或是不擅长的领域,但在危急关头,却很少有人能拿得出这样的镇定;因此在越是紧急的关头,这越是难能可贵的品质。
它会帮助一个人,与一个团队最终走向成功。
这或许大家之所以最终选择信任的原因。
她眼看着对方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成长起来,从那个懵懵懂懂的少年,变成今天这样可以独当一面的模样。艾缇拉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弟弟,轻轻叹了一口气。
而方鸻仍在继续说下去:
“他不仅仅是想要利夫加德的力量——”
“他要的不是黑暗巨龙给予它们仆从那种近乎于怪物一样的永生,他想要的是成为这力量的主宰,甚至不仅仅是化身为黑暗巨龙,而是必那更高层次的存在。”
“所以他才会将龙王利夫加德的力量禁锢在伊芙体内,并通过龙之金曈的力量去控制它。是的,龙之金曈,”方鸻看了看手中的戒指:“这枚戒指并非约修德与卡拉图所铸,而是伊芙送给约修德的定情信物——”
“我猜,在守誓人当中受尽排挤的伊芙,怎么会有这么一枚非金非铁、材质非凡的戒指。而伊芙当时告诉我说,她与约修德是在蛇人圣庙之中找到这枚戒指的——”
“但她与约修德根本没有深入那里,怎么可能找到如此不凡的戒指?”
艾缇拉问:“是阿尔特留给她的?”
方鸻点了点头。
“他不住地循循诱导,正是为了能让伊芙冲破那道枷锁,彻底释放心中的火焰。这枚戒指是她与约修德之间唯一的羁绊,当她化身为龙之时,这就是她与这个过去的世界唯一的联系。”
“因此掌握着这枚戒指,就掌握了尼可波拉斯唯一的弱点,而且阿尔特应当在这枚戒指上留下了一些手段,他有那种古怪的方法可以释放圣剑摩亚当中的龙魂,并将之转移到伊芙身上,还在艾矛堡那场灾难之中幸存下来。”
“我实在好奇,他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得到这些知识?从现在看来,普通的拜龙教徒,甚至包括普德拉这样的高层,对于黑暗巨龙的了解不要说比此人者更深——甚至与之相比根本就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这也是我唯一的疑点——”
艾缇拉默默听了半晌。她目光回转,看了看少年的侧脸,而方鸻一边说,一边仍将注意力放在那石墙之上,可以说并未在意这个方向。
精灵小姐看了一会儿,才问道:“艾德,你不害怕吗?”
方鸻一怔,回过头来:“害怕什么?”
“这个人的野心之大,令人不安,”艾缇拉答道:“从你所描述的这个计划当中,他甚至连利夫加德也不看在眼中,普德拉也说他妄想要以一人之力对抗巨龙守护者巴哈姆特。”
她停了一下,才说:“你有没有想过他的追求是什么?”
方鸻点了点头:“他想要成为黑暗众圣。”
“罗林说他是恶魔。”
“他的所作所为的确称得上是恶魔,不过我对此持保留看法,我总觉得罗林并未完全告诉我们实情,艾缇拉小姐。”
“那么你害怕与这样一个人为敌么?”
方鸻一愣,才发现自己还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他怕吗?要说怕,还真不怕。他怕的是失去身边的人,但对于自身的安危,也并没想那么多。这倒不是说他有什么大无畏的精神,只是因为他是一个选召者。
他还有回头重来的机会,就算万劫不复,但终归还是可以回到地球上。
只是若不能再见希尔薇德与艾缇拉小姐,还有其他人,还是会有一些难过而已。
可在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这点儿个人的得失,又算得上什么呢?谁还没有一个英雄的梦,比起那些真正付出了生命的人,他觉得自己只是有所依仗罢了。
但要说完全没有担忧,也不尽然。他害怕把自己身边的人卷入其中,更害怕自己的努力没有意义,对上这样一个人,就算是十王也不敢说自己又十全的把握吧?
何况是他。
当然,他背后还有军方。
可眼下他等不起了,前面就是伊芙小姐,晚一刻对方说不定就会计划成真。或许不会有什么影响,但或许就此在考林—伊休里安掀起惊涛骇浪。
一位黑暗众圣的诞生,背后会没有累累白骨吗?
他可以害怕,但不能停下。
方鸻摇了摇头,答道:
“一百年前,其实是他最接近于成功的时候。他不但不知从何处窃取了圣剑摩亚,并且还成功将利夫加德的力量注入自己女儿体内——虽然艾矛堡毁灭了,但他几乎可以说是成功了。”
“那后来他的事情败露,令艾林格兰家族与罗格斯尔家族化为世仇,虽然自此不敢再回艾矛堡。但他也带着伊芙,在几年流浪生涯之后来到沙漠之中守誓人一族的居所。”
“在那里,他花言巧语蛊惑了龙之乡的大长老,试图使对方相信——尼可波拉斯就是传说之中那个可以为守誓人一族带来解脱的人。而年迈昏聩的大长老,在利令智昏的情况下,显然也选择相信了这样的说法。”
“而后加西亚也加入了他的计划,他们一步步安排将伊芙小姐逼入绝境,点燃心中的火焰,以愤怒与仇恨化身为黑暗巨龙——尼可波拉斯。”
“不过马扎克先生说尼可波拉斯性格乖僻,是预言之中的灾祸之人,他其实说错了一点。伊芙不但不是灾祸之人,她其实是我见过最坚贞与勇敢之人。”
“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尚能维持着心中的一丝希望,直到最后希望破灭,才化身为龙。漫长长达三年的黑牢生活,不要说身负龙之血,又有几个人可以如此坚持?”
“所以我猜其实流浪者并未完全说假话,尼可波拉斯真是守誓人一族的救世者。可惜的是,他们选择了将自己的解救者,以另外一种方式逼上了绝路。”
“因此预言以一种讽刺的方式印证了,伊芙消失了,尼可波拉斯真的成为了预言之中的‘灾祸’。可带来灾祸的真的是那个名为伊芙莉尔-尼可波拉斯的少女吗?”
“不如说是人们自身——”
“而依督斯的那一天,也正是那个流浪者最接近于自己成功的那一刻。一切计划皆按照他的安排,如愿上演,本来,在一百年前这个世界上就会多一位黑暗的众圣。”
“可之后发生的一切,艾缇拉小姐,我们都知道了。”方鸻回过头来:“即便如此接近成功,可他还是失败了。十年之后,尼可波拉斯化身于考林—伊休里安宫廷之内的阴谋败露,卡拉图与约修德联手与之一战——”
“那一战,就发生在灰烬山林,”方鸻宛若亲见一般,侃侃而谈道:“而后尼可波拉斯败亡,再往后多里芬一役当中,他连更加宝贵的龙之金曈也失去了。”
“精心计划巧夺天工,”方鸻一字一顿地答道:“但不敌人心正义,有些事情,是注定要失败的。”
“所以,”他问道:“我为什么要怕一个必败之人?”
他抬起头,看着虚空之中:“尼可波拉斯,你被这样一个人吓破了胆子吗?”
“比起约修德,他才是你的仇敌。在这一点上,你比伊芙小姐可差远了,纵使是孤身一人,她也要在这里守候百年。约修德大人离开这个世界后半个世纪,她仍旧在坚定完成着她与他们之间的承诺——”
“而你呢?”
“你既比不上米苏女士的正直,也比不上伊芙小姐的勇敢,你只是一个失败者而已。”
“闭嘴!”
虚空之中传来一声低沉的咆哮。
艾缇拉抬起头来,有点惊讶地看了看那个方向。片刻,她又回头看了看方鸻,一时之间没想明白对方究竟是怎么发现这位龙之魔女一直在监视他们的。
但方鸻其实只是在之前对话当中,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而已。
他眯着眼睛看着那里的黑暗之中。
“那个混蛋妄图用龙之金曈的力量控制我,还试图染指苍翠之力,我与他自然是敌非友,但这不代表我在意你们的死活,”尼可波拉斯的声音说道:“别说大话,你马上就要飞灰烟灭了。”
方鸻静静地答道:
“既然我的死活与你无关,我灰飞烟灭了,对你也没有任何影响。可对你有影响的人,非但还活得好好的,而且眼看又要重新拿到利夫加德的力量了。”
他好像是忽然之间弄清楚了,为什么尼可波拉斯之前会出现。
他也完全想清楚了,尼可波拉斯与拜龙教之间诡异的关系,是为何而来。因为一切的缘由,皆在于此。
当那个线头解开之后,方鸻顿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他向着那里讥讽了一声:“你在害怕对吧,你害怕又再一次为龙之金曈所控制。若非如此,你鬼鬼祟祟来这个地方干什么?你会担心伊芙小姐,别开玩笑了,尼可波拉斯——”
尼可波拉斯骤然间沉默了下去。
它冷笑了一声:“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你不会因为反悔,想让我救你一次吧?但先别说在那个人面前,我也没这个能力,而且就算有这个能力,我也不会那么做。”
它冷冷地嘲讽道:“我更喜欢看你一会受折磨而哀嚎的样子,以作为在梵里克与在多里芬对我不敬的惩罚。”
“可惜你不能看他受折磨而哀嚎的样子。”
这句话像是刺痛了尼可波拉斯一样,让它一下闭上嘴巴。、
方鸻趁机开口道:“尼可波拉斯,你想给那个人制造一点麻烦的话,就马上告诉我他的弱点。他三十年未到这个地方,一定是有原因的,对吗?”
“到头来你还是要和我作交易,小家伙,”尼可波拉斯笑了:“可以是可以,但是——”
“不,你搞错了。”
方鸻摇了摇头,打断它道——这个世界上少有几个人敢于或者说有机会打断龙之魔女,但方鸻显然获得了这一成就。只可惜,系统并不认可。
他说道:“现在是我要求你回答这个问题,并告诉我那个流浪者的弱点,他为什么每一次行动皆要数十年时间周期准备,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问题。”
“小子,”尼可波拉斯差点没一口火把方鸻给化为飞灰——要不是它在这里只是一道幻影的话:“你是不是太狂妄了。”
“回不回答随你,反正对我都是一死。”
“你——”
“十,”
“九,”
“八,”
方鸻举起手,甚至开始倒数。
而尼可波拉斯气得浑身发抖,只得答道:“他需要寻找新的身体。”
“新的身体?”方鸻大吃一惊:“那是什么意思?”
尼可波拉斯冷笑一声:“什么都不知道,你也敢向他挑战,真是不知死活。你以为他是怎么躲过艾矛堡那场灾难的,那是龙王之力,没有任何人可以幸免。”
“他早已死了,但他与一个魔鬼签订了契约,因此他可以说永远也不会死。那个魔鬼,被你们称之为安德洛,黑暗众圣的‘至高者’之一。”
“但后来他又抛弃了安德洛,野心寻找自己的成神之路,妄图将后者取而代之。因此他与安德洛反目成仇,安德洛赋予他的力量也化为一种诅咒。”
“但他的确是一个天才,他与摩亚圣剑之中的利夫加德达成协议,利用利夫加德的力量,化解了安德洛的诅咒,并且从此变成了一种半死不活的状态。”
“他死之后,以灵魂的形态穿梭于黑暗巨龙的‘龙国’,并化身为一束紫火,因为那是利夫加德力量的显现。他借助这样的力量,可以夺取他人的躯体。”
“而被他夺取躯体之人,则成为利夫加德的仆役与爪牙,行走于现世之间,这就是他与龙王之间的协议。”
“只可惜,他与利夫加德之间互相算计,他不愿为利夫加德所奴役,不久之后,又再一次背叛了这位黑暗龙王。并且,他反过来还想要主宰利夫加德的力量。”
“因此才会有之后那些故事——”
尼可波拉斯答道:“从某种意义上,我也要感谢他的野心,否则我不会来到这个世界上。只可惜这个人是一个疯子,他以为自己才是世界的主宰。”
“而他在背叛利夫加德之时,两种力量在他身上留下了永久的印记,因此他现在在存在的大多数时间内,皆是一个游魂野鬼,每过十年左右,他才能重新聚集力量获得一具合适的身体——”
方鸻心中一动,下意识问道:
“那被他夺取身体的人,灵魂是不是仍旧存在着。”
“这是自然。是生不如死,因为利夫加德的力量会一直囚禁着他们,直到永远。”
方鸻听到这里,脑海之中顿时闪过了几个画面——他仿佛看到了,在艾缇拉与天蓝面前摇摇晃晃倒下的盔甲。还有在苏菲面前,诡异地穿过风雪的凤凰公爵长子空空如也的甲胄。
还有他在千门之厅外面那场战斗之中,见过的那些紫色的火焰人形。
原来如此。
艾缇拉也反应了过来:“这一次被他夺取身体的人是谁?”
“这我可不清楚,”尼可波拉斯答道:“不过我知道上一次是谁。”
方鸻其实也猜到了那是谁,他心中闪过的那个名字是——艾尔陶特-艾林格兰。
对方是矮人哈格斯顿的至交好友,卡拉图与约修德一定清楚他们的同伴是如何为流浪者所控制,但面对利夫加德的诅咒,它们却无能为力。
哈格斯顿盗走龙之金曈,约修德明明清楚这一点却不加以阻止,他一定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矮人想要救回自己的好友,但最终他却不得不接受流浪者的蛊惑。
因此才有了多里芬的一切。
只是百年之后并没有太多人清楚那个交易的内幕,但从墓地之中艾尔陶特的盔甲来看,矮人似乎除了一本背叛者之名外,并未得到任何他想要得到的结果。
于是日志之上的两个人。
罗格斯尔家族的千金,艾尔陶特-艾林格兰,皆有了下落。只剩下最后那个人,还是一团迷雾。
不过方鸻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已听出尼可波拉斯的言外之意,那个流浪者并没有死,他仍活着,而且很可能已经到了这里,马上就要与他们碰面了。在那之前,他必须搞清楚对方的弱点。
身负龙王与一位黑暗众圣的诅咒,他不可能安然无恙才是。
“那么他的弱点是什么?”
“他的弱点和你说了有用么?”尼可波拉斯的声音充满了讥讽之意:“所谓的弱点是相对的,对于你来说,对方就是一个近神之人。老鼠能抓住苍鹰的弱点么?”
方鸻十分没好气道:“那你和我说这些干什么!?”
尼可波拉斯大约是自己也感到有些没趣,于是答道:“好吧,他夺取一个人的躯体之后,需要一定时间回复实力。他这一次夺取躯体应该还没多久,实力恐怕还没有十之一二——”
方鸻算了算凤凰公爵长子失踪的时间,距离现在确实还不到半年而已。
说到这里,尼可波拉斯吸了一口气道:“可惜你在梵里克破坏了我的计划,否则我要是没有受‘修玛’龙枪一击的话,不需要你出手,我自己就可以干掉这个状态的他。”
“这个人心思缜密,这一次不知为何这么急匆匆赶到这里,要是正常状态下,你至少要有七八年之后才能再见到他。那时候,就是你们的十王加在一起,也不是他的对手。”
方鸻心中闪过一道电光,骤然之间追问道:“等等,你说梵里克不是他的计划?”
“自然不是,拜龙教中有人比我更清楚那人的状态,想要借助我之手除掉他,所以才会有梵里克的那一番行动,”尼可波拉斯答道:“我也乐得顺水推舟。”
方鸻点了点头:“好了,我明白了。”
只是他话音刚落。黑暗的甬道之中,却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
“精彩的论述,”那个声音低沉,沙哑,但却有一种足以动摇人心的力量。借着一个胡渣拉碴,长相完全不似于凤凰公爵长子的中年男人,从黑暗之中走了出来。
对方脸色苍白得有些怕人,几乎像是吸血鬼一样,深陷的眼眶之中,无神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方鸻,缓缓开口道:“不过你在梵里克的失败,又怎么知道没有我一份功劳呢,尼可波拉斯?”
方鸻看到这个人时,像是见了鬼一样后退一步。
这大约是他今天的探险以来,第一次感到后怕。因为站在自己面前的中年男人不是别人,正是蔷薇家族的当代家主,德丽丝的父亲,西林-丝碧卡伯爵。
而在对方身后那个赤着足的小女孩,不是德丽丝是谁?
只是对方一脸茫然的样子,好像不认得他了一样。
方鸻再一转过目光,便看到了被西林-丝碧卡伯爵抓在手上的伊芙。
而伊芙也同样看着他。眼中正闪过一丝焦急之色,也顾不得许多,当即大喊一声:“艾德先生,机关不在墙那边!在床下面,快跑!快离开这个地方!”
……
。m.
当伊芙喊出这句话的一刹那,方鸻回头便看到了那个地方。牢房内狭小的空间并不大,立锥之地的空间内可以选择的位置并不多——而地下空间的阴郁黑暗对他来说也并无影响。
伊芙所说的地方,在床边一块凸起的石板上。
但艾缇拉比他反应更快,她面对西林-丝碧卡伯爵后退一步,一步踩在那石板上。石板下沉发出低沉的声响,她与方鸻身后石墙发出一声沉闷的轰鸣,向旁边打开一道黑洞洞的口子来。
艾缇拉用力向后一撞,不由分说将还未反应过来的方鸻撞得倒摔进去。然后她松开脚,趁石门轰隆隆合拢的一刹那,一个闪身鱼跃进入后面甬道之内。
这一系列动作说来复杂,但其实不过是在瞬间完成。方鸻只感到一股巨力袭来,便跌入入甬道之内,摔了个四仰八叉。他心下一急,还以为精灵小姐要自己一个人留下独自对敌,好给他争取逃跑的时间。
但石门一合,艾缇拉已从黑暗之中走了出来,一把将他从他地上拽了起来,拉着他就向前跑去。方鸻被她拽着跑了几步才回过神来,喊道:“黛丽丝女士还在外面!”
妮妮是能量体,在他跌入甬道的一刹那,这小丫头就已经回到了他身体之中。可猫女士反应却没那么快,已经被关在石门外面了。虽然方鸻觉得‘西林-丝碧卡伯爵’应该没那么无聊,和一只猫过不去。
但他又想到黛丽丝女士的种种不凡,再加上它应当是克丽丝-罗格斯尔的宠物猫,说不定‘西林-丝碧卡伯爵’还认识它才对。
不过不得不说,来的人是‘西林-丝碧卡伯爵’,而非凤凰公爵的长子,这着实让他大吃了一惊。只是方鸻冷静下来一想,又感到这其实是预料之外,但情理之中的事情。
对方在梵里克棘鱼人入侵一事之中的表现,的确充满了可疑之处,虽然种种不合理,最后都以一个轻信外人,以及罗林的叛逃而画下一个句号。但仔细想来,人们不过是被后面这一事件转移了注意力而已,对方在大陆联赛表演赛之间的种种表现,可不是一个轻信外人就可以说得过去的事情。
堂堂西林-丝碧卡家族的这一代家主,对于自己的继承人连起码的考察也没有了么,这显然是不合情理的事情。而且能够成为炼金术士的人,大多心思冷静而缜密,若没有这点识人之明,也当不了一个好的工匠。
不过这些都是没什么作用的胡思乱想,事情已发生在眼前,如今再去想这些已没有意义。既无法当众指出对方的阴谋,也无法阻止对方眼下的计划。
而且当时太过突如其来,他甚至忘了录像。但还好记录了下于之前尼可波拉斯交谈的那一段内容,也可以从侧面作为佐证了——前提是他要能安然离开这个地方的话。
不过凤凰公爵的长子又是怎么一回事,方鸻始终没想通。究竟哪一个才是流浪者的夺取身体之人,还是说凤凰公爵的长子其实是对方的另一步暗棋?当时千门之厅的紫色火焰怪物,又与这个人有没有关系?
这些念头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而黑暗中,艾缇拉一语双关地答道:“没机会管黛丽丝女士了,它要是够聪明的话,就不会与那个人打照面。”
方鸻听出她的言外之意,两人显然对于猫女士都有一些怀疑,环绕对方身上的一切不凡,显然皆说明其身上藏着一个秘密。
两人继续向前跑去,后面‘西林-丝碧卡伯爵’像是没有追上来一样,漫无止境的,似没有尽头一样的甬道正通向塔塔小姐所说的那圆形的大厅之中。
那大厅是起什么作用的,方鸻心中也隐有猜测。他也大约能猜到‘西林-丝碧卡伯爵’不紧不慢的原因。那地方若真是他想象之中那个地方的话,应该不会有通向外面的路才是。
只是此刻他手中的戒指又一次开始发热,一些幻影之声不断涌入他的脑海。那是两个人在交谈,其中之一,正是外面‘西林-丝碧卡伯爵’的本体,一个世纪之前那个艾林格兰家族的流浪者。
而另一个人,则是执政官加西亚。
“昨天她杀了人。”
执政官加西亚的语气充满了不屑:“我知道,是那两个狱卒,两个不起眼的家伙而已,你想个办法就可以处理,这种事情就不用问我了吧?”
“这和他们起不起眼无关,”流浪者的声音不咸不淡:“这说明时机已经快成熟了,有一就有二,她已经快要按捺不住内心的火焰了。她是一头龙,无论她伪装得如何楚楚可怜的样子,皆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老实说吧,阿尔特,要不是我们的话,我觉得改变得了。”加西亚答道:“当然了,谁叫她是我们通向成功的必由之路呢。我现在都有点迫不及待了,等我们掌控了考林—伊休里安的王室,你可别忘了,答应好的封给我一个公爵。”
“我的公国,最好是在宝杖海岸那些地方。那里距离王国的中心远,听说那里的贵族可是无法无天,我已经向往那里很久了,早就想离开依督斯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当然,”流浪者答道:“我记得,你应该清楚,这些凡人的权力对我来说和一块毫无价值的石头无异,别说公爵,你要成为考林—伊休里安的国王也不是没可能。”
“那就免了,”加西亚答道:“我也是不傻子,留在王国中枢给你当挡箭牌。可以想象,你要打算那么作的话,一定会成为众矢之的。要是你失败了的话,我还想安享晚年。”
“我不会失败。”
“别激动,我也就是那么一说而已。”加西亚显然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他一点也不好看好自己这个狂妄又富有野心的‘同伴’会有什么好下场。
有野心的人历史上多了去了,可野心越大,往往下场也不是那么好看。尤其是这一位,他的目标可不是篡夺王位那么简单的事情,如果对方真老老实实打算当一个王朝的开辟者,以对方的能力,他倒是乐于效鞍前马后之劳。
可惜的是,与众神为敌,要不是他疯了,要不就是对方疯了。
当然,这些话他不会说出来,只问道:“那么你最后许诺我的好处,什么时候可以兑现呢?”
“现在就可以。”
“现在?”加西亚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忍不住再确认了一遍:“你确定。”
“你觉得我什么时候有兴趣和你说废话了,”流浪者答道:“但在那之前,你得需要办两件事。”
“哪两件事?”
“第一,把这枚戒指交给她。”
黑暗之中,加西亚的声音一时并未再响起,沉默之中像是在辨认那枚戒指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对方才开口道:“这我明白,这枚戒指是她送给约修德那小子的,把这枚戒指交给她,用以证明约修德已经变心了。”
“正是。”
“那问题是,这枚戒指怎么在你手上呢?”
“这是伊斯塔尼亚的风俗,这枚戒指其实是约修德赠予她的,按照约定,她会把这枚戒指返赠回约修德,以表白心迹。但约修德离开那天,我设法耽误了她一些时间,让她未能赶上送行的队伍——”
“这其实很简单,她在龙之乡本来就不受人待见,如此隆重的庆典活动,旁人怎么会乐意她一个受弃之人参加,以败坏大家的兴质呢。所以她甚至都没怀疑到我身上。”
“这枚戒指是她委托我送给约修德的,不过我猜她已经忘了这件事,一门心思以为这戒指还在约修德手上。”
“啊,你这人可真是太阴险恶毒了。”
加西亚感叹了一句:“不过约修德这小子也真是,好好的定情信物,竟然用这么粗劣的戒指替代,简直像是街上几个铜币一只淘来的劣质品,要是我的话,就不用那么麻烦,直接找一个赝品就是了,风险还小一些。”
“要是你小看一头龙对于经手的东西的辨认能力的话,”流浪者答道:“那你就死定了。”
加西亚好半晌没说出一句话。
过了一会儿,他才问道:“那好吧,第二件事呢?”
“这是她母亲的画像。”
“可真是一个美人儿,给我这个干什么?”
“我要你干一件好事,你要得到她,总得让她对你有一些认同吧。所以我让你去向她揭露一件事情的真相,即将十多年前发生在艾矛堡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她。”
“并且对她说,我就是杀死她母亲的凶手,同时也是她的亲生父亲,而且也是这一切的主导者。”
“令人不寒而栗。”
加西亚不由感叹了一句,不过他并未多说什么,也没反对。
黑暗之中,金焰之环的温度渐渐消散,重新变得冰冷。也正如此刻方鸻的内心,他从未想象过这个世界上会有如此恶毒之人,可以理所当然地对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女儿作出这样的事情。
而且对方声音之中没有一丝不安,甚至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他杀死的并不是自己的妻子与女儿,而只是进行了自己计划当中的某一环节而已。
甚至就是执政官加西亚,比起他来甚至都还要更像是一个人。因为就算是没有感情的野兽,也干不出这样令人发指的事情。潜藏在人心之中的恶魔,一时间只让方鸻感到不寒而栗。
这简直像是一个冥冥之中的意像,指向人失去了道德与人心的约束,可以变得怎样的冷酷与残忍。
方鸻紧握着手中的戒指——他还从未有一刻像是如此的怒火中烧——只恨不能将对方从那高高在上模样之中拉下来,摔落云端。
将对方那些狗屁计划,一一打破,将其狠狠狠狠踩入尘土之中,让他的一切追求都变得没有意义。好让他体会一下,那种破灭他人所珍视的东西,是一个怎样的感受。
只可惜,他不是约修德。
这一刻他不由无限向往起那位传说中的屠龙英雄——
虽然痛失了自己的爱人,与伊芙失之交臂。但也只有约修德那样的英雄,才能亲手为所信任自己的少女复仇,彻底破灭对方的计划,在对方最接近成功的那一刻,将一切推倒重来。
那样的滋味,即便对于那流浪者来说,也一定非常不好受吧。
但黑暗之中,艾缇拉却似乎察觉出他的异常,低声说道:“艾德,冷静一些。仇恨并不是正义行为的原动力,伸张正义本身才是。”
“可为什么,”方鸻有些恼怒:“伊芙小姐经受了那么多,他凭什么好好端端在那个地方,这个世界上还有众神吗?在这个时候,他们去了什么地方?”
“难道说,伊芙小姐不是他们的信徒吗?”
艾缇拉忽然停了下来。
她转过身,安静看着有些激动的少年,并未开口,只默默上前一步用力将拥入怀中。
方鸻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便感到自己跌入了一个柔软的怀抱之中,他这才一下回过神来,连忙一下从艾缇拉的怀抱之中挣脱出来。
他有些意外地抬起头看向正安然看着自己精灵小姐,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之前的回应有些过激了。但那种为了出一口气而不顾一切的感觉,只像是着了魔一样萦绕在他心中。
要不是精灵小姐及时看出这一点,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但仔细想想,自己刚才怎么会陷入那个状态的,是受那两个声音的蛊惑?似乎也不太像,那两段声音不过是龙之金曈让他看到的昔日幻影而已。
而在此之前,龙之金瞳也从未有蛊惑他的意向。
但也不像是外面‘那个恶魔’在对他施以影响,对方还没影呢,而且他现在回过神来,一点也感觉不到与‘西林-丝碧卡’伯爵有任何联系的样子。
更让他吃了一惊的是,连塔塔小姐也没察觉这一点。
这还是他自从获得了这位龙魂妖精小姐以来,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情。他忍不挠了挠头,心想难道真只是自己想得太多,所以塔塔小姐才没有示警。
而这时艾缇拉才对他说道:“昔日约修德对于伊芙小姐的最好答复,并不是亲手为她复仇,而是让一切都回到原来的模样,让更多的人幸免于难。”
“正如我们曾经在多里芬所做的一切一样。”
方鸻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艾缇拉小姐。”
精灵小姐这才放下心来,再看了他一眼,便转身走向前方。
方鸻不禁想到之前对方抱住自己的感觉,一时间有点脸红,也跟着走了上去。
而前面的路再没多长,没多久,甬道便到了尽头。只是走到那个地方,两人才不小地吃了一惊——因为他们原本以为这里不过是市政厅的地下。
但事实与他们想象之中大相径庭。
所谓地下的圆形大厅,不过是塔塔小姐按日志上的地图描述,与从社区之上得来的消息共同推演的结果。但事实证明,社区之上的消息看起来已经有一些过时了。
因为当他与艾缇拉走出去之时,才发现他们并非处于什么黑暗的地底,而是一座露天的深坑之下。从四周的发掘痕迹来看,似乎这个深坑是不久之前才被开掘出来的样子。
而当方鸻看到这个地方,脑子里忍不住一个激灵。
他忽然之前记起了这是什么地方。
同时赶紧拿出日志一看——果然如此。这个地方就是那几个被他们抓住的空盗所招供的,那个自从半个月之前就一直处于封闭状态的‘禁区’。
从对方的描述来看,那里原本就应当是一个挖掘点,只是后来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而被封闭起来了而已。对方的描述,与此地眼下的模样与方位皆不谋而合。
他曾经以为这里是尼可波拉斯受伤之后修养的地方,虽然后来在探查之中发现拜龙教内部的分裂,从而推翻了这一判断。不过在那之后,他也一直没闲暇去考虑这个地方究竟藏着怎样一个秘密。
但却没想到,自己与艾缇拉小姐,竟然无意当中来到了这个地方。
而且从现在来看,这个所谓的禁区,应该正好与市政厅下面的圆形大厅相重合。那么,这个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让血鲨空盗将这个地方列为禁区?
方鸻下意识感到有点不妙,向四周看去。
但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差点魂飞天外。
因为就在他面前不远处的黑暗之中,一对灯笼大小的红色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直勾勾盯着他这个方向。然后地面微微一震,那东西缓缓从那个地方站了起来。
并向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方鸻看着那东西顿时头皮发麻,因为那不是别的什么玩意儿,而是一头硕大无比的骨龙。
可开什么玩笑,这地方怎么会有骨龙!?
……
。m.
骨龙昂起头来,一节节钙化的骨骼暴露在夜空中绚烂的魔法火光之下,当是时战场上正好一束焰柱穿过坑顶,一闪而逝的亮光将这头巨大的亡灵生物嶙峋的怪影展露得淋漓尽致。
但它体格虽大,却不笨拙,方鸻甚至没来得及看清这玩意儿何时张开巨口的,一道夹杂着腐蚀性酸雾的吐息已向着他与艾缇拉扑面而来。
等级??级的生物的敏捷评价之高,岂是他与精灵小姐可以望其项背的。不要说方鸻自己,连艾缇拉也根本没有反应的机会,视觉中虽已捕捉到骨龙的动作,但等再反应的时候吐息已至面前,身体根本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绿色雾气将他们吞没。
但说那时迟那时快,两人脑子里甚至还未产生出下一个念头,这头亡灵巨龙的吐息已从他们之间一穿而过。方鸻几乎是过了半秒钟才反应过来,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头回到一半,便已听到一声巨响从身后传来。
而精灵小姐动作比他稍快一拍,回头之时,当好看到一道人影,从她与方鸻之前走出的通道之内走出,伸手一挡,展开一道灰色的护盾。骨龙的吐息撞在那护盾值上,四散溅开,但护盾灰色的光芒纹丝不动——
吐息的伤害还没到这护盾承受上限的三分之一
那人向前一步,在原地——在艾缇拉视野之中留下一道残影。精灵小姐十分机敏地回头,正好一道轻风从她与方鸻之间掠过,而正是此刻,方鸻才来得及回头道一半,看到一道影子如鬼魅一样从他视野之中经过。
然后他反应又慢了半拍。
那道黑影已与骨龙缠在一起,苍白的骨龙举起巨大的爪子,一爪向其挥去,但黑影向上一纵,让它这一爪挥了一个空。骨龙庞大的身躯随之微微向前一倾,稍稍失去了重心,敏捷与力量越高,一击不中失去的平衡与闪避值也同样越多。
黑影轻飘飘落在它向前伸出的臂骨之后,立于它空洞的胸腔之前,抬头一看,上面便是骨龙细长的颈项。
黑影第一次拔剑,一道银色的剑光拔地而起,正中骨龙颈项。
而艾缇拉回身之时,正好只看到这一幕。她看到一片灰蒙蒙的光从骨龙一节节钙化的骨骼之下生出,形成一张细密的光网,它当下这一记剑光,但骨龙同样也不好受,哀嚎一声,几乎整个儿从地面上立了起来。
然后重重向下倒去。
黑影一刻也不停留,收剑还鞘,伏低身体,用手按在剑柄之上。
下一刻,艾缇拉只看到黑暗之中闪现出一钩银色弯月,向那个骨龙横斩而去。
但骨龙丝毫也不示弱,当它倒地的一刹那,像是一条巨蛇一样扭动脊柱——尖尖的骨质尾巴一卷,虚空之中好像产生了一道灰白的影子,夹杂着一声尖啸,一道长达二十多米的骨鞭横扫而至。
黑影不得不中断动作,收剑一挡。
一声巨响传来。
他再向后一退,稳稳落在地上。
反倒是骨龙自己,长长的尾巴竟为这一剑荡开来,整个庞大的躯体也随之被甩飞出去,尖啸一声,重重撞在坑缘,好一阵地动山摇,岩石与泥土纷纷从上面滚下,差一点将它掩埋其下。
而这前前后后一系列眼花撩乱的交手,不过发生在方鸻转头之间——
从方鸻感到一道影子从自己身边一掠而过,一愣神,再到回头的这一刻。他便只看到骨龙哀嚎一声,横飞出去的景象。骨龙巨大的身躯撞在坑缘,然后地面猛地一震,让地皮都掀起一层波浪,经过两人足下。
方鸻立足不稳,当即向后一仰。
但还好有精灵小姐。
艾缇拉如波涛之中的一叶轻舟,起起伏伏,并还有闲暇伸手将前者一拉,才让方鸻不至于摔飞出去。
骨龙撞开覆在身上的一层泥土,抖落砂石,摇晃着巨大的脑袋,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再一次张牙舞爪向那黑影扑去。但黑影——其实此刻方鸻与艾缇拉已经看清,那并不是什么黑影,而是‘西林-丝碧卡伯爵’——或者说,流浪者,只伸手向骨龙一指:
一只暗色的光球从他指尖飞射而出,穿过骨龙双爪之间,胸腔之下,击中它后腰之处第七十七节脊柱。当光球击中骨龙脊柱的那一刻,立刻向后拉伸,形成一道光索,将之与身后的坑缘‘锚定’。
而那骨龙还带着巨大的惯性向前扑去,但第七十七节脊柱上的光索一拉直,它立刻失去重心,以下巴坠地,重重摔在地上。
艾缇拉看到这一幕,后退一步,伸手向方鸻一抓。
但流浪者转过身来,向她一指。
又一只暗色光球飞出,击中精灵小姐左肩,并穿过她肩头,形成的光索将之向前一拽,与方鸻失之交臂。光索向前,连接在地上,将精灵小姐牢牢固定在那个地方,动弹不得。
流浪者再一次转身,面向方鸻。
方鸻看了艾缇拉一眼,‘西林-丝碧卡伯爵’,正也伸手向他一指。
方鸻反手向后丢出一道金色之影,正是这一刻,光球击中他胸口。巨大的冲击力撞得他向后一步,光索穿过他身体,正中他丢出去的发条妖精,将两者死死‘锚定’在一起。
方鸻霎时间不能动一下小指。
一页系统提示在他面前切出:
‘你受到暗之束缚影响,抵抗失败——’
‘黑暗祭礼生效失败,效果穿透——’
‘苍之辉抵抗失败——’
如果可以张嘴的话。
方鸻一定会张大嘴巴,没想到这一刹那之间,自己身体内的多股力量已经作出了这么多反应,但还是一一被穿透。甚至连最神秘莫测的苍之辉,也头一次在这样的力量面前败下阵来。
它即便是在尼可波拉斯面前,也从未让他失望过。但在这古怪的‘流浪者’面前,竟第一次完全没能产生任何效果,方鸻看着那一行提示文字,一时间竟有点说不出话来。
虽然此时此刻,他本来也开不了口。
不过黑暗祭礼生效。
方鸻眼珠子还可以移动,他看了看天空——看起来一天已经过去了,这已经是依督斯的第二天了——马上黎明就要来了。
‘西林-丝碧卡伯爵’一一定住两人一龙,这才静静地看了他们一人一眼,也不开口,一言不发地向后走去。等他再一次出现时,手上已经多了一个被抓住的伊芙,少女脸色苍白,泪眼摩挲地看着跪在地上的艾德与精灵小姐——
她早知道是这个样子。
她已经尽力想办法让艾德先生离开这个地方了,可到头来还是这个结果,一切就和一百年之前一样。无论她如何努力,总是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可是约修德啊,这一次又在何方?
正如艾德先生所说,约修德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半个世纪了,这一次,考林—伊休里安再没有一位屠龙英雄了。
方鸻死死看着‘流浪者’与他抓在手上的伊芙,这才看到了除了德丽丝之外,对方身后还跟着一个畏畏缩缩的年轻人。那年轻人比他年纪略大,大约二十二三岁的年纪,穿着一件十分有特点的灰色宽袍。
在艾塔黎亚,这是学者的典型装束,因为姬塔小姐就是博物学者,所以他并不陌生。
那年轻人畏畏缩缩走到他与艾缇拉之间,低着头不敢看周围。
而德丽丝一直是神不守舍的样子。
‘流浪者’这才转过身,对伊芙说道:“伊芙,我的女儿。”
“我不是你的女儿……”伊芙呜咽着说道:“没有父亲会这么对自己的女儿……你眼睁睁看着我经受那一切,你只是一个魔鬼……”
‘流浪者’叹了一口气:“追求凡人的短暂,还是永恒的伟大,女儿,你不明白这之间的意义。有一天我达到那个目的,我会亲手将你复活,在我的国度之中,你会享受最优渥的生活。”
他低声道:“再没任何人可以伤害你,伊芙。”
少女有一刹那的犹豫。
“那你放了艾德先生。”
‘流浪者’看向方鸻:“你是说他吗?”
“虽然这个人和尼可波拉斯有一些关联,而且听说他经历多多里芬发生的一切,我怀疑龙之金曈在他手上,”‘流浪者’答道:“不过罢了,既然是你要求的话,我放了这些无关紧要的人等也不是不可以。”
“但伊芙,”他开口道:“一个世纪之前你失败之后,龙王之力已经沉睡。你是我亲手创造的,利夫加德力量的最好载体,可惜,一切功亏一篑。”
“但无论如何,你都曾经拥有过龙王之力,因此仍是回收它的最好人选。约修德与卡拉图将龙之心留在这个地方,三十年前我取走一,留下一半给你,正是为了等待今天。”
他温柔地看向少女:“龙之金曈失去之后,尼可波拉斯已经完全脱离了我的控制,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伊芙,最后帮我一个忙。帮我将这里地下沉睡的利夫加德的力量,转移到这个小女孩身上。”
他看向身后的德丽丝。
伊芙也看了看那无辜的金发小姑娘。
她流着泪摇了摇头:“不,我不能那么做。”
“你必须那么做,”‘流浪者’抓着她的手,一把将少女拉了过来,让她看着跪在地上的艾德与精灵小姐:“如果你不那么做,我就一个一个杀了他们。你不是在意这些人吗,你忍心看着他们死在你面前吗?”
伊芙一把捂住嘴巴,摇着头泪珠子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样。
方鸻看着这一幕,眼中都要喷出火来。如果愤怒可以将一个人化为灰烬的话,只怕‘流浪者’此刻连渣都不会剩下一点了。
而忽然之间,他张了一下口,发觉自己可以说话了,忍不住怒吼一声:“伊芙,别听她鬼话——!”
他大声说道:“我是选召者,你让他杀了我,也不会有任何影响!你让他来好了,我才不怕这个卑鄙无情的恶魔!”
但伊芙只是流着泪,看着他。
倒是一旁的年轻人,一脸一言难尽之色抬起头来,看了看他与艾缇拉。他犹豫了好一阵子,才小声开口道:“别那么说,朋友……那是一个真正的魔鬼,他有办法可以夺去你的星辉……他是死亡之影……”
方鸻一怔。
他第一反应并不是感到害怕,而是看向一旁的艾缇拉小姐。精灵小姐听到这句话之后,明显挣扎了一下,她一双翠绿色的眸子,正死死盯着那个‘流浪者’。
她的弟弟,正是为人夺去了星辉而死的——
但‘流浪者’并不在意三人反应,他只拉着伊芙来到方鸻面前,伸手指向后者:“我的女儿,你再不开口的话,这个年轻人就要永远与你说再见了。”
伊芙泪流满面地摇摇头,终于失声呜咽道:“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求你放过艾德先生……”
在漫长的黑暗岁月当中。
她遇到了不少人。
那些匆匆的过客们,去了又来。有一些离开之后,她便永远忘记了。
但与在依督斯那段经历不同的是,这些人对于她并不害怕,也不会认为她是灾厄之女。比起在银沙沙海之中生活的日子,这一百年地下的岁月,反而让她由衷地感到从内心之中的安宁。
那正是约修德与卡拉图带给她的,一丁点的善意。
不过在百年之后的这最后的一刻,她却遇上了一个特殊的人。
那个人告诉了她,龙之血的来历,与约修德一族所守护的意义。那个人并没把她当作一个陌生人,在黑暗的地下,两人的关系,反而更像是一对刚刚结识的、特殊的朋友。
在百年时光之中,除了从约修德身上之外,她从未真正感受过‘朋友’这个词的含义。
她决不能看着艾德先生死在自己面前。
方鸻咬牙切齿地看着这一幕,只看到头都要炸了。
而‘流浪者’并不看他,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他看向一旁的年轻人,开口道:“五年之前你在塔拉斯,向我许意禁忌的知识,我给了你一切,你也因而通过了学者考试。并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通过者之一。”
“正如当初我所说,”‘流浪者’声音不疾不徐:“我给了你荣誉、名利与一切常人在你这个年纪,得不到的东西。那么五年之后,现在是你向我回报的时候了。”
“你说我是魔鬼,但我也不要你性命,也不要你出卖灵魂,”他继续说道:“你对龙之祭礼文书的研究,现在可以派得上用场了。去打开卡拉图与约修德的封印,然后你就从此真正自由了。”
年轻人心中害怕至极,作为龙之祭文的研究者,他当然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一些,要是早知道有今天的话,他当初一定不会要对方的施舍。所谓禁忌的知识,一切得来都是有代价的。
方鸻目光转向两人,一时间没听明白他们对话之间的含义……
而年轻人已经向前走去,走到坑底广场的中央。那里本来空无一物,但他跪了下去,趴在地上,一个字一个字从尘土之间摸索出刻在石板之上的字符来。他的手抚过沙尘,每抚过一个字,那个字竟奇异地在沙砾之下发出光芒来。
只片刻,年轻人身边一圈文字便已经亮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又揭示出第二圈文字。他再向外走,方鸻这才发现,那一圈圈发光的文字,正在地上构成一个巨大的法阵。但他从没见过这个类型的法阵,几乎可以肯定的是——那不是炼金术。
坑底的动静,引起了上面的人的注意。
交战的双方,正不时有人经过这里,而这些人看到下面的光,便从坑沿上滑下来。
但每每走到一半,便突然向下栽到,然后失去知觉从上面滚落下来。
其中有几个甚至滚到一侧骨龙的身畔,后者用爪子一下一个将他们划拉过去,然后一一吞进肚子,生命力化为灰白的光芒,补充进它的躯体之内。不过‘流浪者’回头看到这一幕,也只淡淡看了一眼。
便再一次回过头。
方鸻默默看向那个方向。他原本以为那骨龙是尼可波拉斯的一部分,但仔细一看,似乎并非如此。而且非但如此,他还越看对方越有些眼熟起来——
正是这时候,年轻人也完成了最后一个字符。
他大汗淋漓地看向‘流浪者’。
流浪者满意地点点头,向他指了指一旁,示意他向呆在那个地方。
年轻人自知自己闯了大祸,这才低着头走过来,站在方鸻身边。而方鸻这时已经认出了对方来,他看了这年轻人一眼,低声说道:“布尼古先生正在找你,我们是他聘请来救你的人。”
年轻人一愣。
他抬起头来,有点意外地看了方鸻一眼——但随即才想到,正是自己害得方鸻变成这个样子的,一时间不由又十分过意不去,低声道:“对不起,害你们落到这个境地。布尼古他没事吧?”
方鸻摇了摇头。
他看了‘流浪者’的方向一眼,问道:
“龙之祭文是什么?”
……
。m.
沙漠的温度在午夜之后降低到近乎零度,但即便如此,年轻人还是不住地出汗。他用手抹了一下脸颊上的汗珠,压低声音回答方道:“那是努美林精灵传授给守誓人一族的古代文字,在巨人战争时代,他们曾用这样的文字操控的威力强大的咒语,来封印那些他们难以击败的敌人。”
“但后来,妖精们利用自己超凡的铸造技术,将龙之祭文刻于屠龙剑之上,并以此锻造出五把传奇圣剑。自那之后,人们可以更轻易地利用圣剑击败黑暗巨龙,久而久之,人们也就渐渐忘记龙之祭文的用法。”
“再后来,努美林精灵遁世,黑暗巨龙也逐渐难觅踪影,守誓人一族逐渐封剑不出,能用上龙之祭文的机会于是更少了。三百年多前,最后一个龙之祭文师离世,这门技艺便彻底销声匿迹,宣告失传。”
“不过一百年前,约修德在击败尼可波拉斯之后,他与大魔导士卡拉图不知从何处找回了龙之祭文的传承,并将尼可波拉斯体内利夫加德的力量封印在这个地方。”年轻人话语中充满了追悔莫及的意思:“本来,这是最保险的方法”
“本来?”方捕捉到对方话语之中的转折。
年轻人点了点头:“相传龙之祭文脱胎于巨龙们的龙语魔法,它模仿了龙语的基本模式,拥有一万三千多个基本字节,其中没有任意哪两个字节是相同或者相似的。而施法者用不同的语序读出不同的咒文,其对应的效果也是独一无二的。”
方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过来。
若问对于历史的了解,他可能不比这位专业学者出身的年轻人,可要论对于魔法的了解,对方却大大不如他。毕竟当代凡人的魔法体系,也是脱胎于当代的炼金术基础体系的。
魔导士的魔导炉,也是由炼金术士设计并制造。而魔导炉的核心理论,则是基础以太知识。
这个时代对于以太魔力最为了解的人,几乎一定不是魔导士与其他施术者,而是当代最顶尖的大炼金术士们。
龙之祭文的基本模式,决定了在一段长咒文之中,施法者使用了哪些咒文,并且用什么样的顺序将它们颂出,都将决定他们的法术会有具体哪些不同,
对于是周折施咒者来说,这是一件要命的事情,这就像是凡人的语言当中,失去了通配的文字,不同的语句,不同的意思,都必须用不同的文字来组合完成。就连指代名词,在不同的句式当中,也具有不同的样式。
就像是‘我在施术’之中的‘我’字,若是换成‘我在吃饭’或者近似的句式,这个‘我’字便不复存在了,而是用一个完全陌生的咒字替代。这样一来,就会衍生出近乎于无穷无尽的句式与咒文字。
这对于巨龙那样知识铭刻于血脉之中,到了一定年龄之后,传承自然觉醒,这些知识好像与生俱来一样出现在它的记忆当中,自然没有任何问题。它们甚至连彼此交谈,也用这样一种原始而复杂的语言,但对于凡人来说,要记住这么多的咒文,如此多的语法顺序,简直是天方夜谭。
这种古老而原始的施咒方式,之所以后来会为辛萨斯蛇人与努美林精灵先后改动,并形成当代魔法体系的雏形,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这样的施咒方式,在有诸多麻烦的同时,却也具备了一个意外的好处。
因为解咒,顾名思义,即拆解皱纹。解咒对于任何一类施术者来说,都是一门核心课题,当它事实上只是一个简单地逆施法的过程。对于有迹可循的现代魔法与炼金术而言,这并不困难。
因为拆解咒文不过是在一种或者几种固定形式之中寻求固有的解法罢了。
但对于龙之咒文来说,解咒者无异于面对一把灵活多变,而且有好几百位密码的密码锁。这几百位密码,非但从一万三千多个基本字节之中选出,而且还具有固定顺序,任中一个步骤错误,对于解咒来说就是一个灾难。
因此除非是掌握了龙语魔法的巨龙们亲自,要解开这样的咒语,单从破解的方式,近乎于不可能。
可黑暗巨龙受巴哈姆特所诅咒,并不具备施展龙语魔法的能力。而其他巨龙深恨自己一族的叛徒,又怎么可能前来为它们解开封印?因此龙之祭文,似乎还真是专门用以封印黑暗巨龙的最佳手段之一。
方不由看向一旁的年轻学者一百多年前卡拉图设下的‘密码锁’,不会给这个人解开了吧?他问出这个问题,年轻人才摇了摇头:“当然没有了,我还没卡拉图大人那么天才。只是卡拉图大人留下了研究手稿,以供后人们维护这个封印,那手稿收藏在银之塔的大图书馆,一百多年来没有任何人看得懂。”
“……其实我也是无意当中才对龙之祭文产生了兴趣,这门研究在银之塔是一个公开的课题,我将之当作自己晋升正式学者的手段。但我的研究和其他人一样,在一开始就遇上了麻烦。”
在方听来,这个年轻的学者遇上的麻烦其实很简单。龙之祭文在近三个世纪之前便已失传,而卡拉图也只留下了一个法术实例而已,而且这个实例还是高深的黑暗巨龙的封印术。在缺乏基础咒文的解读的情况下,对方看不懂这个法术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
但说到这里,年轻人畏惧地看了坑底广场中央的‘流浪者’一眼,开口道:“直到三年前,我遇上了那个人。”
“我当时正徘徊在经济困难与研究毫无进展的绝境当中,要是短时间内无法拿出解决的方式,我就不得不离开自己梦寐以求的求学圣地,重新回到以前那种蹉跎平凡的生活当中去。”
“而正是这个时候,他找到了我。当然,当时见我的另有其他人,或许是他的手下总而言之,对方告诉我,他可以提供一些对我的研究有帮助的资料与文献。但代价是,将来有一天我必须帮他们做一件事情。”
“当时我没有多想,学者用劳动换取知识作为报酬这样的事情,在银之塔也十分普遍的,而且广受提倡。而对方那之后拿来的资料文献,是一些十分罕见的,关于龙之祭文的解读。”
“我当时还大为惊讶,因为在银之塔以外的其他地方,很少听说有什么对于龙之祭文大规模与完善的研究。可对方给我的手稿,明显是许多代的人积累,有各种各样对于龙之祭文理解的心得,与笔记。”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
“但后来,我渐渐发现这些笔记与资料之中,有一个非常特殊的共同点。那就是记录它们的人,似乎都围绕着如何解开龙之祭文的封印术而作研究。他们似乎对于拆解龙之祭文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兴趣。”
方虽然无法动弹,但听到这儿,已经大致明白了对方手上这些手稿从何而来。比起银之塔,拜龙教徒在私底下的势力一样庞大而且积累深厚。从黑暗巨龙的时代开始,对方就一定围绕着龙之祭文作了大量的研究,因此可以拿出这么多手稿,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而拜龙教徒们的研究,多半不会在明面下进行,因此对方没听说过这些文献,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可以想象,‘流浪者’当初找上的肯定不止他一个人,但对方显然还是有一些天才之处的。他大约是这些研究者之中,唯一一个有所进展,并且找出了当年卡拉图龙之祭文之顺序的。
也正因此,‘流浪者’才会最终选中他。
而没有人比研究者自己,更清楚自己正在从事的研究是什么。这个年轻人显然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惹上的麻烦,当数年之后,他再一次为对方所联系上,然后为血鲨空盗带走之后,对方就已经意识到,自己正身处什么处境。
正因此,来到依督斯之后,他一直在寻求向外界传递信息的方法。而那赝品戒指,显然正是当年龙魔女事件的重要证物,他恐怕也是想尽了一切办法,才将之转交道布尼古手上。
可这并没有什么作用,要不是布尼古正好为自己一行人救下的话,最多也只是来这个地方陪对方当苦工而已。
但还好,冥冥之中那位幸运之神似乎是真实存在的。
方压低声音问道:“也就是说,你已经找出了卡拉图关于龙之祭文封印的正确诵读顺序?”
年轻人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方却不在意,又问:“施展龙之咒语,应当是一件相当繁复的事情吧?”
“这自然。”
“要是中间读错了会怎么样?”
“怎么会读错?”年轻人不解地看着他,大约是认为对方问了一个相当幼稚的问题。要是他在这么重要的时刻,会把咒文读错吗?就是魔导士学徒,也不至于犯照着咒文把咒文念错这样的低级错误吧。
“万一呢?”
“这……”年轻人也有点一头雾水,但退一步想,他们似乎也只能指望对方犯这样低级的错误了。他想了一下,不敢肯定地答道:“大约……会失败吧?”
“失败了会怎样?”
“咒文会锁死,然后自动演化出一个新的顺序,这是龙之祭文的特点。”
“好,”方答道:“我懂了。”
年轻人有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在他眼中,方正被一道暗色的光索牢牢固定在地上,连小指头也动不了一下,对方懂了什么,他实在也不了解。
难道说靠在心里面诅咒的方式,让对方犯低级失误?可这也未免太可笑了吧。
但方一言不发,只用视角余光看了艾缇拉小姐一眼,他其实从方才开始就一直在谋划这一切,此刻心中唯一放心不下的,也只有这位精灵小姐而已。
他再看向远处的流浪者,然后目光移向一侧正装模作样趴在地上装死的骨龙,默默看了片刻,最后才看向身旁的年轻人:“我能不能拜托你帮我做一件事?”
“怎么?”
“待会儿若出什么状况,你能不能带着那边那位女士,往那头骨龙的方向逃走。”
“那头骨龙!?”年轻人吃了一惊,连‘待会会出什么状况’都忘了问,只有些震惊地看向不远处那巨大的亡灵生物。那骨龙拿‘流浪者’没什么办法,但要吃他还不是一口一个。
“放心,我保证你不会有任何问题,”方答道:“而且待会若出什么状况,你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逃走方式,不是么?”
年轻人脸色苍白地看了看那‘流浪者’,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所以听我的,我保证你不会死,我答应过布尼古先生带你完好出去的。”
“好吧,”年轻人这才点了点头:“我尽量试试看。”
但他一转念,又问道:“待会会出什么状况?”
“别问,看就是了。”
方答道。
他目光静静看向那‘流浪者’,对方似乎完全没把他们三人当一回事,只全神贯注在伊芙身上。他让自己的女儿跪在那个法阵的中央,然后再退回去将德丽丝也带了过来。
等两人就绪之后,他便默默看着地上浮现的那些文字,一字一句,开始默默诵读上面的咒文。
一开始,对方还只是无声的颂唱。但到了后来,随着魔力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对方的唱咒声也不由自主越来越高,近乎于在这坑底广场之上回荡着。
他全神贯注投入其中,随着他咒文越念越多,地面上发光的文字之间,竟然隐隐冒出一丝丝紫色的火焰来。
而‘流浪者’看到这一幕,终于忍不住露出一丝惊喜之色。
这还是幻境之外,方头一次看到对方露出不一样的表情。
但他心下明白,就是现在
他虽然全身上下完全无法动弹,但为火巨灵封入闭循环命令,却也不需要任何动作。只是一个闪念,魔力便从他身后的魔导炉主核心水晶之内涌出,并击穿了共鸣水晶。
汇入发条妖精之内。
而下一刻,一道金焰,从与他‘锚定’在一起发条妖精之内绽射而出。发条妖精的主核心水晶砰然炸裂,巨大的冲击力顷刻之间扯碎了它的外壳而同一刻,系于‘发条妖精’与方之间的暗色光索,自然也失去了目标。
方顷刻之间感到自己恢复了行动能力。
他下达的第二个指令,便是全力全开,将自己的护盾提升至最大状态,同时令魔导炉直接进入超载运行模式。并且直接从信息化空间之中,召唤出一台持剑人。
然后封入闭循环指令。
这两个指令几乎是在他解开束缚的一刹那之间完成,而下一刻,一股巨力便从他身后席卷而来。金色的火焰像是将他吞没了一样,刹那之间令他那点微不足道的护盾值灰飞烟灭。
然后冲击力作用于他身上,直接将他掀得横飞出去,撞在地上,滚了十好几圈才爬起来但先前没有生效的黑暗祭礼,在这里却终于产生了作用。
让他在接受冲击的那一刹那,避开了最致命的一击。
方从地上爬起来,生命值近乎只剩下一层血皮。但他也没有恢复的意思,因为在这样的对手面前,他满状态和空状态其实也没什么区别他甚至没有回头去看看那年轻人的情况。
如果没出意外的话,对方应当会被自己封装了闭循环命令的持剑人撞开,逃过一劫。
但眼下他的首要目标已经不再是这些旁枝末节的东西了。
当爆炸产生的那一刹那。
‘流浪者’便已经发现了这个方向的动静,他回过头看向挣脱了束缚的方,微微楞了一下。但这点‘小惊喜’还不至于让他完不成法术,他只一边淡然地吟诵咒语,一边伸手向方一指。
一个暗色光球再一次向方飞来。
可方已经知道怎么破解这一招了。
他直接丢出两个发条妖精向前飞去,暗色光球命中第一个发条妖精之后,又连向第二个发条妖精,然后扯着它们,旋转着飞了出去,落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方看到这一幕,趁机往旁边一闪。
‘流浪者’大约没预料到自己的法术竟然会被这样的笨办法给躲过去,有些意外地看了方一眼。但他仍旧是一片平静,再一次伸手向方一指
但他还没来得及施法,便听到方怒吼一声:
“先尝尝我的法术!”
‘流浪者’微微一怔炼金术士又会什么法术?可他看向方,只见那年轻人将手一招,一片金色的星辰,正从他身后冉冉升起。
那一片闪烁繁星,彼此等距排列着,足有二三十个之多,一如天上繁星,闪闪发光。方将手向他一指,一片闪烁的星光,顺着他手势猛然升起。
然后他向下一压,只犹如一片疾风骤雨,一道道金色的光弧,正向着‘流浪者’飞射而去。
而远处。
被持剑人撞开的年轻人,灰头土脸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刚好看到这壮观的一幕。他忍不住张大嘴巴,总算是明白方口中的,待会会有状况发生。
是指什么样的状况。
……u
当漫天星光向流浪者坠落之时,后者却仍旧显得无动于衷。他只抬起头,面无表情地举起右手,身后空间像是扭曲起来,暗色的能量形成一片错位的风暴,当风暴与星光交错而过,金色的发条妖精便在半空中一分为二或者一分为三,弧形壳体切开之后形成一个个蹦跳的铜环,如同雨点,叮叮当当滚落一地。
方鸻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法术,但也看得出来是强大的以太力量掌控了空间,错位的空间形同一把把锋利的刀刃,将他的发条妖精切割开来。
这有点类似于大气系元素使风刃集群,但攻击力不在同一条世界线上。
但他也早料到西林-丝碧卡伯爵不会坐以待毙,想要一击而尽全功显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方鸻马上举起左手,同时用双手操控自己的发条妖精。他五指一张,黑暗之中,发条妖精晶状瞳孔之内红光微微一闪,带着一道红色的光痕转折变向——尚幸存下来的每一个发条妖精,皆在同一时间之内,以不同的轨迹,向四面八方分散开来。
黑暗之中一片金色的流光穿梭着。
它们在方鸻引导之下,动作灵巧地穿梭于错位的风暴之间。而下一个刹那,方鸻双手向下一沉——在他指示之下,一片金色的光芒也同样随之向下一沉,沉入风暴下方,然后立即向前方流浪者尖啸着奔袭而去。
流浪者看到这一幕,眼中也闪过一道异光。
若此刻方鸻的操控手套上每一个构装构件、每一枚嵌入其中的魔力水晶所产生的细微震动、其中所产生的每一个操作指令,皆可以细化为一条与发条妖精之间的连线的话——
他一定可以看到漫天的连线,正连向每一个发条妖精,而那漫天的连线,正是此刻天才的写照。方鸻正让每一个尚存的发条妖精,皆好像是活了过来一样,产生了自主的意识。
而那漫天的金光,正是他手中的,正挥向这个方向的一柄金色利剑。
不远处的年轻学者张大了嘴巴,眼中看到了一闪即逝的光芒,他虽不是工匠,但战斗工匠风行于世,让他大约也了解这一幕的含义。即便是他在银之塔见过最天才的年轻人,其也不过如此——
但两者之间,又有许多的不同。
在他眼中的是似乎是一位一往无前的少年,去注定挑战那不可逾越的高山。
那犹如一束璀璨的礼花,绽放于夜空,照亮一时。虽美丽,却短暂……
他不可能胜利,并注定失败,但对方可能已经作好了牺牲的准备。少年之前对他说过的话,此刻从他脑海之中一闪而过:
“会出什么状况?”
“别问,看就是了。”
现在他看到了。
对方明明可以向往更好,更高的成就,这么年轻的年纪,为什么要作此选择呢?
可无论在什么时代,英雄的气概总是可以感染人心。一道热流从年轻的学者心底生出,竟让他暂时忘却了畏惧,他哆哆嗦嗦从怀中掏出一副眼镜带上,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精灵女士。
对了,自己还有承诺尚未完成——
“别担心,我会完成的!”他咬咬牙,对自己说了一句。也不知从那里生出一股勇气来,埋着头向那个方向冲了过去。
方鸻没看自己身后。
正如流浪者欣赏的目光也只落在他身上一样。他的欣赏更像是对于少年勇气的赞许,又带着一丝淡淡的嘲弄之意。从龙魔女时代以来,有多少人敢于这样从正面向自己发起挑战了?
他从方鸻身上看到了一种熟悉的气质,那感觉就像是约修德,竟让他对过去那个时代有点淡淡的怀念。
虽是敌人,但他也钦佩于对方不含杂质的纯粹。两人的分歧,其实来自于对于生命与力量的认知不同,但他并不认为自己有何不对,也不认为对方有何不妥之处。
彼此无法说服,就用力量来交谈——这正是他的逻辑,失败了,没什么可说的。流浪者的目光回到现实,幽深瞳孔深处闪念的一刹那,时间几若静止,又透出一丝可惜的意味来。
只可惜约修德已经死了,这便是永恒的含义。而面前这少年,力量还是太弱了一些。只不过相较于普德拉与王国之内那些人,他轻轻摇了一下头,那些人连一个孩子都不如。
他举起手来一挡。
方鸻手中的‘金色利剑’,便断得四分五裂。
后者抬起头来,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在半空中崩裂的发条妖精,零件叮叮当当散落下来,只落了一地。
他第一次感到有点手足无措,他还有能天使,可在对方面前有何意义?不过是玩具一般。方鸻咬了一下牙,定了定神,看着对方,再一次举起手来,向下一压,加固手套之内镶嵌的每一枚共振水晶齐齐共鸣。
一尊巨像,从半空中打开一道光门,直坠而下。
奥尔芬的双子星手持巨盾,带着千钧之势向着流浪者一盾压下。
但流浪者只举起右手,伸出食指,向上方一点。
指尖接触盾面的一刹那,凹陷由一点化为整个面,厚达两寸的精钢巨盾犹如一张纸一样,折皱下去;巨大的冲击力,不仅仅使盾面变形,后面的巨像,也一并飞了出去。
方鸻听到‘咔嚓’一声裂响,加固手套内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共振水晶齐齐粉碎。但他用力一握拳,半空飞出的巨响一分为二——手持长枪的无畏者,向流浪者一枪刺去。
而手持巨盾的巨像横飞而出,撞在坑缘发出一声巨响,连地面也震动了一下。
流浪者连眼神也没波动一下,用手轻轻一挥,一道无形之力从侧面击中无畏者,后者在半空一个急停,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倒飞而回,步了巨像的后尘。
只是一击未完,两道银光映入他眼帘,两具银色的天使构装一前一后,两柄狭长的利剑,向他直刺而来。西林-丝碧卡伯爵第一次反手拨剑,一道光华闪过,其中一具能天使立刻从中折断倒下。
但另一台能天使一闪即逝,闪烁至他后方。
流浪者反手背剑,仿佛背后长眼一样挡住能天使一击。
他再反手一斩,那能天使也步了前者后尘。但他还未收回长剑,又是两团银光出现在面前,同样两柄狭长的利刃,正映入他眼帘——流浪者一怔,面无表情抽回长剑一斩。
但这一次,两台能天使齐齐后退一步。
剑尖只在其中一台能天使腰腹处外壳上划开一道细细的口子,而另一台能天使则毫发无伤。它们一退再上,再一次向流浪者发起进攻。
避开了——
流浪者第一次有些意外。
对方追上他反应了?
但他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意识到这不可能。虽然自己还没拿出十分之一的实力,可也不是对方追得上的,他忽然产生了一丝明了——对方是预判了他的反应:记录了上一次交手的数据吗,反应这么快?
有点意思。
可没用,你有多少能天使呢?
他心中想到,并干脆伸手一指,两点光球,一前一后,击中两台能天使。由于暗色光球的速度如此之快,以至于方鸻根本没反应过来,他只来得及让一只发条妖精穿梭过去,绕到能天使之前。
但无济于事,流浪者伸手一挥,发条妖精便凭空四分五裂。
两台能天使倒下,半个发条妖精也骨碌碌滚了回来。
方鸻这一次是真再没一点办法了,这II型发条妖精已经是他最后的储备,平时里他都舍不得用于战斗之中,只用来侦查,或者是在队伍之中传递信息之中。他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发生,第一次感到一种无力。
只剩下他自己了。
他握紧了双拳,在之前的战斗之中,他借着一系列操作的掩护,其实已经靠近到了距离对方不远的距离。
可这点儿距离,真的有用么?对方太强了,比之前遇上的龙骑士还要强悍,他早已看出流浪者未尽全力,可即便如此,还是一点机会没有。他目光短暂与广场中央的少女交汇,伊芙脸色苍白,含着泪水向他摇了摇头。
“艾德,回来……”
艾缇拉也终于可以发出一丝声音。
年轻的学者正来到她身边,大声对她说道:“他让我带你走!”
精灵小姐恍若未闻,只直勾勾看着方鸻的背影。
方鸻向前了一步,右手向前一伸,孤王之傲脱手飞出——但偏离了方向,飞爪带着索缆,从对方身边飞了过去。流浪者只一动不动,无动于衷地看着这一幕。
而从之前开始,他一直未断掉咒文,广场之上一行行文字的光芒正越来越盛。
方鸻又发射出左手的飞爪。
流浪者举起手来,‘咔’一声接住飞爪,轻描淡写如同方鸻将飞爪送到他手上一样,然后再轻轻一握,冥女士送的飞爪立刻粉碎。但方鸻来不及心痛,因为这一刻,另一边的孤王之傲已击中了流浪者身后一根断裂的柱子。
方鸻用手一抓,魔力引擎立刻启动,维持着超载状态之下的魔导炉,已散发出一阵阵白烟,近乎达到极限。高温甚至烧穿了灼热层,让方鸻感到身后一阵钻心的疼痛。
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线缆‘嗡’一声绷直,当流浪者丢开手中飞爪那一刹那,孤王之傲正牵着方鸻向对方直飞过去。
他从顺手从靴子上抽出短剑,反手一剑向着对方挥了过去。
但想象很美好,事实却很残酷。
也没见流浪者如何动作,便出拳一拳打在他小腹上,他手中短剑还未递出,便已经横飞回去,摔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只是对方明显未出全力,否则只剩下血皮的他,对方只要轻轻摸一下,就可以当场去见艾塔黎亚的众神。说不定还见不到,只能见到白森森在阳光之下折射着光芒的巨大星门。
方鸻意识到战斗已经失败了。
但他满脸是血,还是咬着牙从地上爬了起来。
年轻的学者仍未说服艾缇拉,他抬起头来看着这一步,忍不住后退了两步。
要不是自己的缘故,龙之祭文也不会破解,没有龙之祭文,就不会有今天这么多的事情。他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却又无能为力,学者这一职业拥有渊博的知识,可知识在战斗之中不起作用。
流浪者看向方鸻,举起右手。
“你不能杀他,阿尔特先生,”伊芙留着泪恳求道:“你答应过我的。”
流浪者犹豫了一下,才又放下手来。
方鸻看了一眼伊芙,再看了一眼流浪者,由于失血过多,只感到一阵晕眩袭来。但他还有一次机会,他还有一台持剑人没有召唤出来,那为他改造成火巨灵的持剑人,因为太过特殊,自从芬里斯一战之后就再未用过。
可是持剑人不比能天使,没有闪烁突袭的能力,在对方面前显得太过笨拙。必须要想办法,让持剑人靠近对方身边,同时不为对方所破坏才行。
他一时之间也想不到任何办法。
只凭着一股子执念,摇摇晃晃向对方走去。
流浪者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幕,但心下已经作出决定,只要方鸻靠近到一定程度,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动手——无论他是否与伊芙之间有过约定。
“艾德先生,”伊芙当然明白这一点,忍不住流着泪说道:“离开这个地方吧,等将来再想办法。约修德、约修德当年也是这么做的,你没必要一定要在这里分出胜负。”
方鸻停了下来,有点茫然地抬起头。
他知道自己可以等。
可他看了看泪眼摩挲的少女,看了看一脸茫然、不知道自己正处于危险之中的德丽丝,看了看艾缇拉,看了看正手足无措的年轻学者。
他看了看漫天的火光,与倒垂的星空——那苍穹之上,璀璨的星子,像是遵循着一个古老的誓言,一一陈列着——那是众圣的眼睛,仿佛从先古的时代开始,便注视着这大地之上所发生的一切。
一个个悲剧,在这里上演。
它跨越了百年的时光,仿佛昔日依旧,今天的一切如同昨日的重现,宿命一般不会有任何改变。
“伊芙小姐,”方鸻轻轻开口道:“……我要告诉你的是。你掌握的不是黑暗的力量,尼可波拉斯并非是你的倒影,过去的人们,他们错怪了你。”
“我知道,我知道……”伊芙含着泪光直点头。
随着法阵的光芒越来越盛,她的身体正一点点透明。
他真的可以等吗?
方鸻握紧了拳。
他来到这里,是为了实现自己所追寻的梦想。在之前的那个时代之中,星门的第一代自由先行者们在这个世界之上缔造的许多传奇,而那些熠熠生辉的事迹当中,充满了人性的光辉、正义与邪恶的对立,单纯而梦幻的色彩。
或许那只是一种宣传的手段。
或许他人会笑他过于天真。
可他喜欢,不是吗?
追寻自己所喜欢的东西,又有什么错呢?他并非选择成为英雄,而是作这样的事情,让自己从内心之中感到安宁。
正如大猫人所言——只问本心。
而本心的回答是什么呢?
方鸻抬起头来,黑沉沉的眼睛里面,像是有一道明亮的光芒。
你真的做得到吗?像是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正在询问他。但关于这个问题的回答,方鸻自己也没有任何答案,他只知道自己还有一线机会。只是这机会是多少,值不值得?
他并不清楚——
流浪者心有所查,后退一步。
“你好像对我有很深的误会,”第一次,他终于开口道——但说话的,并非是他自己。而是他身后的德丽丝,德丽丝抑扬顿挫地说道:“利夫加德的力量终归会回到这个世界上。”
“而我所作的,不过是顺势而为而已。你或许看到它带来了许多伤害,但你无法看到的是另一个结果,”他答道。他并不担心面前的少年,但唯一的顾虑——是自己的女儿。
因此他才缓缓开口道:“如果不是我,黑暗巨龙的卷土重来,势必带来更多的损失。因为一个可控,而一个不可控。”
“你以为我仇视的是凡人吗,还是自己的女儿?皆不是,”他看向伊芙,“你以为我是安德洛,还是利夫加德的傀儡?也不是,年轻人,凡人主宰自己的命运,这并无什么可以指责的。”
“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其实我并不陌生,”他静静地看着方鸻:“而我与约修德最大的区别,在于我并不纠结于这个过程的正义与否。也与加西亚不同,我并不从中得到任何乐趣,只关乎于我所追寻的目的。”
“而你,又有什么资格审判我呢?”
德丽丝正一字一顿:“我,经历过你所经历的一切。但你,却不了解我的过往。你那点可怜的正义感,并不值得在我面前炫耀。”
“——要不是看在你的勇气之上,我甚至都不会与你说这番话。”
“但总有一天,你会省悟过来。”
“我们是一类人,年轻人。”
方鸻抬起头看着对方。
……
方略作思考之后,回答了这个问题。
而他的回答,也异常简单:“我,当然有资格。”
流浪者微微一怔,眯起眼睛来看着他。那张原本属于西林-丝碧卡伯爵的苍白的脸上,薄薄的嘴唇紧紧的抿起来,其眼睛深处正闪烁着一种带着思索其含义的目光。
但方向前一步,张开口,近乎于无声地告诉他一个名词。
那幽然无声的语言,就像是一把折射着寒光的利剑,映着流浪者的雪白的脸色,似又犹如一道玻璃的折光,狭长而锋锐,映入其眸子深处,而直入人心的森冷,让后者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流浪者打了一个哆嗦,差点连咒语都中断了
广场上一时之间气氛近乎于凝固,年轻学者正意外抬起头来,看着这个方向。
伊芙泪光点点的目光,在方与流浪者之间徘徊,她从未见过自己的养父露出这个样子的表情,对方沉默,冷淡,甚至有些不近于人情,仿佛这世间也再没什么东西值得他多加以无意地一瞥。
而此刻,他脸上的表情近乎于扭曲与狰狞,张开口,仿佛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獠牙。他正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方那个埋藏于他内心最深处的故事,幽深的高墙,城堡之中的女人,只犹如一道苍白的阴影,浮过他内心深处。
让他不由自主寒毛直立。那是他一生当中最为仓惶的日子,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以为早已完好尘封于时光之下,成为一个个他再也不愿去回首的梦魇。
而那段时日,此刻皆化为一名字。
方所说的话是
“伊芙,我见过你的母亲。”
“她与你很像。”
少女脸上的泪水,霎时间决堤而出。
那个名字,是克丽丝-罗格斯尔。
“住口,”流浪者第一次失态,额头上突起一根根青筋,而德丽丝的声音正变得尖锐而高亢,发出了一声足以刺穿的空气的尖叫:“你,没资格提她!”
但方只‘咔’一声解开孤王之傲,银色的臂铠向分张开外壳,并滑落至地上,露出下面因为魔力超载而伤痕累累的手臂。
他并未直接回答流浪者的话。
因为他正在心中询问塔塔小姐一个问题:
“塔塔小姐,我不是守誓人,我要怎么才能那么做?”
心灵世界的黑暗之中,妖精小姐正抬起头来,安静地看着她。她默默注视了这个少年片刻,才静静地开口问道:“骑士先生,这是一条不归路,你真要那么做么?”
“我没有选择,”方答道:“如你所见,我必须那么做,为了保护我身边的所有人。”
“我必须作出选择,这是米苏女士的回答,也是我的。”
“妮妮或许能帮到你,骑士先生。”
“帕帕”小龙魂歪着脑袋看着他,奶声奶气地叫道。
方回过头,温柔地看了看自己的‘女儿’。
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但这很有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两位龙魂小姐了。
他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妮妮柔顺的火焰长发。然后又抬头,看向塔塔小姐,答道:“谢谢你,塔塔带你们去更多的地方,但没想到,说不定就要止步于此了。”
“或许未必,骑士先生。”
塔塔答道。
她安静道:“你所见的龙翼遮蔽了天空,笼罩了大地的阴影。你在旅者之憩所见的那个关于死亡的预言,但你还记得当时是什么救了你么?”
“不是你么,塔塔小姐?”
塔塔摇了摇头:“还记得塔达祭祀的话么?”
“苍之辉?”
“或许。”
方沉默了片刻,他点点头,而又摇摇头。他或许理解了一些东西,但在当下,已经来不及去细想塔达祭祀的预言究竟意味着什么了。
“那我上了,”他开口道:“塔塔小姐。”
妖精小姐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少有地温柔地点了点头。
方眼中的黑暗退去,心灵世界的漫长对话,对于现实世界,不过只是一刹那而已。
流浪者才刚刚歇斯底里地喊出了那句话,他便已经抬起头来。黑漆漆的瞳孔深处,正有两道金色的烈焰,仿佛正熊熊燃烧而出,洞穿了黑暗,直视向面前的‘西林-丝碧卡’伯爵。
方轻轻握了一下拳,一字一顿地答道:
“我,是格罗斯尔家族的血脉继承者。”
“这,就是我的资格”
这句话像是一道闪电,击中了对方。
流浪者手中的剑,正当一声掉在地上。
而看到这一幕,方心中才霎时间闪过一丝明悟。
他心中早料到对方的身份与格罗斯尔家族脱不了关系,自从听完尼可波拉斯的讲述,他就明白所谓‘阿尔特-艾林格兰’肯定并不是对方的第一个身份。
那些黑暗而古老的知识,究竟是从何而来而无论是托拉戈托斯的变化,罗林的来历,还有城堡之中的少女,奔狼的徽记,一切一切的线索,似乎皆指向那严寒的国度冰霜覆盖的漫长峡湾。
那古老而黑暗的土地上,是罗格斯尔家族的发祥地。然自古君时代以来,那里就埋藏下不计其数的秘密。他相信,那日志上所写下的三个名字,定然与那个古老的家族有着深厚的关联,其背后一定隐藏着人们所想象不到的秘密。
而那秘密的一端,此刻正系在面前这位神秘的流浪者身上。
他究竟是谁,又来自何方?
自己不过出言一试,便取得了意料之外的效果。
而对方所谓与自己年少相似的经历,与阿尔特-艾林格兰的人生经历,并不相符。他或许自己也没意识到,其无意之中的一句话,便留下了最大的漏洞。而偏偏,他面前的这个少年
手中还握着一支来自于一位傲慢者的权杖。
那权杖的一端,正握在一只修长、苍白,目光空洞的亡灵的手上,对方深邃的眼神,似乎可以洞穿岁月的阴影,直勾勾地落在他身上。而其破败的长袍之上,胸前的家徽,正是冬境的奔狼
仿佛这一刻,已不仅仅是为了讨还的正义,也是累累的血仇。
艾矛堡的少女,多里芬长眠的幽魂,当权杖交予方手上的那一刻,冥冥之中的故事便已写下了一个开端。而时至此刻,也还绝非结尾之刻
若这还不是资格?
那这世上还有什么真理可言。
这是方第一次,感受到命运的力量但那绝非是一个一成不变的循环,而是人们所追寻的愿景,它们共同汇聚着,推动一个普通人一步步走到这样的位置。所谓的时势,所谓的英雄,其实不过是与他一样不得不作出选择的平凡的人而已。
而方并不知道自己能否承担起什么……
但他只知道,这一刻自己有进无退。
而此时此刻。
他心中的怒火早已化为了金色的焰光,龙王之血在他身体之中熊熊燃烧,他像是第一次感到了米苏女士同样的体会,巨龙之力降临在他身上。伊芙瞪大眼睛,看着方手臂之上一层层生长出密密麻麻鳞片。
“龙之心……?”
德丽丝口中发出一声怪叫。
流浪者马上回过头,目光冷冽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你把龙之心给他了!?”
而伊芙一言不发,只脸色苍白,手足冰冷地看着这一幕。她从没想到,龙之心还有这样的效果艾德先生龙化了,怎么会这样?他会成为下一位龙王利夫加德吗,还是成为那位黑暗龙王的傀儡?
她一下跪倒在地上,心中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而流浪者再回过头来,第一次从方身上感到了威胁。
只正是这个时候,在两人都没有注意到的地方,那骨龙忽然抖擞了一下身体,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它黑洞洞的眼眶之中,两点燃烧的磷火,正看着这个方向。但过了片刻,它又缓缓回过头去。
在它目光注视的方向,地面的土层松动了一下。然后那里的阴影之下,推开一层滑动着沙砾的石板来,一只小小的,短短的胖手从里面伸出来来。
然后那个矮胖的球体一个帕帕拉尔人,像是土拨鼠一样,从那里钻了出来。在他身后,是一名人类夜莺少女,再往后面,则是两个人或者说,一个人,和一个或许还称得上‘人’的人型生物。
骨龙看了一眼后者,这才收拢骨翼,重新回过头去。
而在广场至上,流浪者再短暂地震惊之后,总算重新冷静下来。“龙之心,龙之金,”他轻叹一声:“但还好,利夫加德的灵魂不在你身上,你没有真正的龙王之力,充其量不过是一道尼可波拉斯的影子而已。”
然后他一边说,一边举起手来,一片未成形的风暴,再一次在他身后展现。
但下一刻,他看到一道重影重叠在了方身上。那一刹那之间,流浪者怔住了,并瞪大了眼睛。
那尖尖的犄角,长长的尾巴,手爪锋利如刀,长发有若流焰。他/她抬起头,露出雪白的牙齿,尖尖的獠牙,闪烁着巨龙之牙特有的寒光“尼可波拉斯?”流浪者身后的‘德丽丝’大吃一惊:“不,怎么会有黑暗神力?”
“你究竟是谁?”
但方没有回答。
流浪者将手一挥,身后的黑暗风暴顿时成形,他再向前一指,汹涌的风暴立刻划出一道道扭曲的影子,向着前方的方奔袭而去。
只是方仿佛无动于衷。他金色的瞳孔之内闪烁的冷光,正倒映出这一幕,然后他举起爪子,轻轻一抓,便将这个法术有若实质一样攫在手中像是扯下一块巨大的幕布一样,将整个法术风暴从半空之上扯了下来。
他轻轻一握,法术顿时四分五裂,元素以太竟在他手上化为粉尘,纷纷扬扬落在地上。
然后他向前一步。
只是这一步。
便在广场上所有人视野之内甚至包括流浪者在内在他们眼中产生了一道残留的影子。
而影子还未消散,下一个刹那,方已经出现在后者身边,反手一爪,向流浪者挥去。只是流浪者也反应极快,回身,举起右手一挡‘砰’一声巨响,两人交手的那一刹那,空气猛然一震,竟产生了一个扭曲的区域。
然后方抽身后退,再一转身,下一刻,流浪者视角余光便看到一道影子向自己扫来。
龙尾击。
流浪者用手向下一挡,又是一声巨响,气流飞卷,在坑底之下产生了一道尖利的穿刺音,让几人当中实力最弱的年轻学者惨叫一声捂住耳朵。
方一退之后,爪子在地上一点,如同刀切豆腐一样,留下一道深深的刻痕。然后他再一次向前,展开进攻,霎时之间,所有人皆听到一声炸响,地面上尘埃为之一震,然后才向两旁分开来。
几人这才看到方向前突进的一刹那,身前竟出现了一道气锥云。然后他穿过那道云锥,犹如闪烁一样出现在流浪者面前,再次一爪向流浪者挥去。
尖利爪子之间撕裂的空气,近乎带起一道白色的涡流。
涡流扫过广场的地面,立刻‘咔嚓’一声让广场底部石板纷纷碎裂。
然而流浪者仍旧是一片后退一边格挡,连续格挡了七八次,才反手一击,方伸爪一挡,才向后退开来。两次交手之间,众人不过只能看到两道影子,在广场之上交缠片刻。
此时,才又分开来。
流浪者后退一步,看着方他脸上浮现出一丝心有余悸的神色,而身后德丽丝则冷笑一声:“原来只是一个新生空骑士而已,这么年轻的空骑士虽是少见。不过以你这样的力量,与你的新生龙魂,要拿我有什么办法,只怕是有些不自量力。”
只是他的话,一时间并未得到什么回应。
因为在他面前,方金色的瞳孔正燃烧着无尽的愤怒,正冷冷地看着他。
其实自从龙之金血涌入他心脏之中那一刻,方便差点失去了对于自己的控制力。
他仿佛只能听到无尽的虚空之中,有一个巨大而磅礴的搏动声,一下一下,在他心灵之中炸响。若非还有塔塔与妮妮,他恐怕早就臣服于那黑暗的意志之下。而即便此刻,他也只能勉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只唯有一个强大而坚定的意志,还萦绕在他心灵之间。
那就是打断对方施展法术。
彻底终结这个宿命循环。
因为那是他,所答应伊芙小姐的事情。
方重重地喘了一口气,这才从牙缝之中吃力地挤出一句话来:
“是么?”
话音未落,他身形又一闪,立刻继续向前冲去
流浪者见状冷笑一声,对方已经失去理智了,但正如他所言,单凭这点儿力量,还拿不了他如何。只是这个年轻人已经浪费了他足够多的时间了,眼看拆解咒文立刻就要成功,他已经不想再这么维持下去了。
他伸出右手,远处广场上的剑像是被一股无形之力所引导,自动飞回他手上。
接下来,这将是最后一击
流浪者举起剑来,剑刃的寒光映衬着眼中无尽的幽然。百年之后的战斗,与约修德那时竟然是如此相似但是时候该结束这一切了,他想。
他举起剑来。
可下一刻,冷漠的神色却僵在了脸上。
那一瞬间,流浪者脸上露出一种混杂着极端不可思议与震惊的之色,他的动作竟像是一下子慢放了好几倍一样,只能眼睁睁看着方的拳头错开自己的剑刃,缓缓向自己挥来。
但他甚至都没注意到这一幕。
因为在他目光之中,在广场的最远端,在那里的阴影之下,两个人,正缓缓走了出来,并一一站在了方身后。
一个。
身穿紫色长袍,满头黑发,手持考林伊休里安皇家法杖,只眼神淡然地看着这一幕。仿佛一切一如百年之前,那场旷世之战中,对方所见到的一样。
而另一个。
同样手持长杖,只是长袍之下,露出白森森的肋骨,一只有些可笑的骷髅脑袋之上,两个眼窟,正黑洞洞地注视着他。
它手中长杖之上,奔狼徽记栩栩如生。
两个人,口中皆吟唱着咒文,将手中法杖,指向他。
那一刹那之间,流浪者只感到时间犹如放慢了好几百倍之多。
而方的拳头,正一点一点前进,以他肉眼可见的速度,不偏不倚,正砸在他鼻梁骨之上。
“这一拳,”方咧开嘴,这才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他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念道:
“以复仇之名。”
一拳。
一声巨响。
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之中。
流浪者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横飞出去。
而方在地上一落,那一刹那,他心中其实也闪过一丝疑惑。
为什么对方之前会在最后一刹那出现犹豫?只是同样的犹豫,并未出现在此刻的方身上。他只停留了一刹那,身形霎时间继续闪身向前,仿佛一道影子追上了还在半空之中的流浪者,然后,又是一拳重击。
流浪者立刻折向地面,轰然坠入坑下,扬起一片尘埃。方这才落地,松开爪子,看着那个方向广场至上,扬起的尘土尚未散去。只是,已一片安静。
咒语,中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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