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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鸻最终还是没有拿到自己的异体灵格斯卫士。

    原因是他把坦斯尼尔工匠协会会长给弄哭了——

    当所有人都围拢过来,好奇地看这个年轻的新晋妖精使之时。我们的会长女士在一旁越想越觉得自己折了本,而越觉得自己折本越感到悲从中来,终于忍不住鼻子一酸,当着所有人的面呜呜抽泣着从大厅之中跑了出去。

    只留下呆若木鸡的一地人。

    最后事件的解决,还是工匠协会方面的人出面调解,并解除了他与会长女士之间的赌约。最后又承诺由公会补偿给他一些等值的魔导构装,才最终化解了此事的余波。

    不过方鸻自己这时候也不好意思再提起异体灵卫的事情了——因为大厅之中的众人看他的目光古怪极了,甚至包括连一旁希尔薇德也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好几次都差点没忍住笑起来。

    虽然流着泪逃出去的是会长女士。

    但方鸻总觉得最尴尬的其实是自己。

    因为那位巨灵裔女士只羞红了脸躲在自己办公室内装鸵鸟,不再见任何人。而他却不得不面对大伙儿善意且揶揄的笑容——况且坦斯尼尔工匠协会虽地处偏僻,但当然不只有原住民而已,也有不少选召者。

    因此甚至有好事之徒将这件事弄到了社区上。

    虽然当时隔得远看不清他的样子,但你可以想象这件事在社区上引起了多大的轰动——以及他又获得了什么新的外号——只消听听工匠协会里众人对他的调侃就明白了:

    “嗨,小家伙,你可真太能惹事了。”

    “昨天才在沙之旅舍和人打了一架。”

    “今天又弄哭了我们的会长。”

    “只是……爱尔娜女士其实心地还算不错,哈哈……”

    “哈哈,她就是太小气了一些,毕竟那些东西可是她的命根子啊……”

    方鸻这才明白,爱尔娜是出身于科尔曼岛的巨灵裔——这一族裔当然不是巨人,而传说是神灵的后代——只可惜这一富有传奇的出身,并没给他们带来什么好下场。由于当地人一直误解认为他们与巨人有关系,因此一直敌视与排挤这一族裔。

    这种误会一直到最近才化解,但巨灵裔融入考林—伊休里安的历史并不太久,加之这一族生活比较自然与与世无争,简而言之,就是没有什么财富与积蓄。因此在被动接受由炼金术士与选召者带来的双重的‘社会变革’之时,他们才会显得更加无所适从——

    “爱尔娜女士是巨灵裔之中少有的天才,她早年就得到伊斯塔尼亚炼金术士协会的认可,并成为协会之中一员优秀的炼金术士,”中年工匠摇摇头告诉他们:“只是因为早年间生活上的一些缘故……大约有一些过于自尊与敏感了……

    但本质上,还是一位十分可靠的女士,也很得公会大家的信任。

    顺便说一句,爱尔娜女士今年才完成了巨灵裔一脉的成年礼,所以她的年纪比你想象之中可能要小那么一些。”

    方鸻听完解释,才有些了然。

    巨灵裔虽是考林—伊休里安的少数族裔,但毕竟也是这个多元王国的组成部分之一,因此他也了解过巨灵一族的成年标准,大致相当于人类二十一到二十二岁的样子。

    也就是说对方年纪并不比他大多少,但已经是一个地区分会的会长,难怪会说对方是巨灵裔一族之中罕见的天才。巨灵一族怎么说呢,高大健壮,体魄充盈,无论男女,但脑子大多皆有一些转不过弯来。

    当然也不是笨,只是反应比较慢罢了。

    而且这可是原住民的标准,说是天才,对于这位女士来说都有一些屈才了。

    百年一遇还差不多。

    “爱尔娜女士早年间生活上遇上了什么问题吗?”

    “……简而言之,就是拮据,她在伊斯塔尼亚公会求学期间,一直住在下水道……直到为工匠们发现这一点为止。但即便如此,爱尔娜女士也一度拒绝援助,她是一个相当有自尊心的人。”

    其实爱尔娜女士也是刚刚转正没多久,毕竟在之前一直作为义务工匠为公会打工并偿还在学习期间欠下的债务,所以应当……没什么积蓄。”

    另一个工匠也说道:“我听说那个灵卫是她省吃俭用存下来的。因为听说妖精使在工匠之间比较受欢迎挣钱比较快,所以她最近一直在研究妖精使的事情呢。”

    方鸻听了心想难怪。

    不过堂堂一位公会会长竟惨成这个样子,也是怪可怜的。

    但仔细想想——他竟然把一位工匠协会的会长当众弄哭了,还夺路而逃——这样的事情也实在太夸张了一些。虽然众人皆是调侃之意,但方鸻抓了抓头发,总觉得这好像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只是其他人显然并不这么认为。

    工匠们犹自对他称赞道:“艾德虽只能让妖精构装动起来,但也实在难能可贵了,一千个工匠当中,未必有一个人有这样的水准。何况你还这么年轻,将来前途可期,说不定真能走上妖精使之路。”

    但众人并不清楚,若塔塔小姐全力出手的话,当然不止是让妖精构装动起来那么简单。

    只是一来他也没出风头的意思,二来当时在大厅之中引起轰动之后,他便及时收住了手,才让旁人看来他只是勉强可以让妖精使一动而已。当然,即便这么勉强,可也达到了他与爱尔娜女士打赌的基本条件。

    中年工匠这时拿了资料走回来,告诉他要参观魔导构装的话,眼下就可以。

    他手中拿着一本厚厚的册子,又对方鸻说:“艾德先生还可以从中选出一部分,当作协会在这次赌约当中,对您的补偿……只要价值方面不超出太多,我想工匠协会都可以承受。”

    他一边说,一边看了看其他人。

    大伙儿显然都点了点头。

    毕竟这赌约是众人见证之下完成的,并无任何问题,眼下又出了这么一幕闹剧,工匠协会自然要承担起一部分责任来,否则传出去真成为了笑话了。而且一点点魔导构装,对于坦斯尼尔工匠协会来说也算不得什么。

    这对方鸻来说倒是一个不错的提议。

    毕竟依督斯一战之后,他手头正缺一些可用的构装。

    之前与流浪炼金术士一战也证明了这一点,几台能天使根本派不上什么用场。而且随着他等级提升,能天使这类十五级至十七级的构装体,能发挥的作用会越来越小,并逐渐成为次要的选择。

    他也是该更新一下自己的库存,只是本来以为要大为破费的,却没想到撞上了这样的事情。

    一行人步入公会高大的仓库之中,方鸻便看到了那些陈列于此的魔导构装——炼金术士们将仓库造得不像是仓库,人们印象之中的仓库是那种灰扑扑的,塞满了杂物,光线昏暗的地方。

    但坦斯尼尔工匠协会的仓库,从外表看来更像是一间巨大的展览馆,每一件事物皆井然有序在其该在的地方。来自于不同时代的构装体,与它们设计者的名字一起,被镌刻在金属台之上。

    一束幽暗的光,从天花板上射下来,落在这些展台之上。

    方鸻一眼看过去,就能看到许多叫得出与叫不出名字的魔导构装——织法者、灵卫、罗刹王甚至是他曾经在沙之旅舍见过一面的因罕兹四型,而还有更多他连见也没见过的构装体,也陈列于此。

    这些构装体要么是历史上独一无二的个体,要么是从未面世过的试作型、验证型,或者在设计过程之中被发现存在一方面的缺陷的半成品,它们正犹如伊斯塔尼亚魔导构装学派从历史上到今天,其漫长发展的写照一样。

    静静停在这个地方——

    每一件构装体,无论是有用的还是无用的,昙花一现的还是成为经典的,无一不凝聚着那个时代炼金术士们智慧的结晶。甚至是前人所犯下的错误,记录的经验与教训,皆安静地陈列于此。

    一个不少。

    方鸻看着这些时代的产物,眼中所看到的仿佛不是一件件没有生息的死物,而是一本写满了时光的大书。

    不仅仅是他,所有工匠在进入此地之后,皆停下了交谈,显得有些肃穆。

    方鸻先走近了最近的一件构装体。

    那是一个大小只相近于发条妖精的东西,但外表像是缩小了许多倍的歼灭者QV700——一个黑沉沉的,悬浮于半空中的立方锥。

    这个东西正是魔导构装的起源,它其实本身并算不上是一个完全的灵活构装,这是储法水晶。

    一切的起点。

    在这水晶的基础上,炼金术延伸出两条支系,一条奠定了今天魔导士各类施法型魔导器的基础——魔导杖,法术手套与魔导士用魔导炉,皆源自与此。

    而另一条,便展现在这个地方,魔导构装。

    方鸻继续向后走去。

    接下来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台有些粗劣的构装体,几乎有点像是他自己设计的第一台构装——剑鸻。而这台构装就是歼灭者的原初型号,QV1,据说它的发明者不详,而今天所存于世的QV 1只有四台。

    一台在伊斯塔尼亚工匠总会,一台在这里,一台在奥述工匠总会,一台在奥述皇家大图书馆,连戈蓝德工匠总会也没有。

    然后是它的一系列衍生型号,QV3,QV100,QV500等等。

    再往后是一台蜘蛛型构装。

    这台构装其实是另一类灵活构装的衍生品——潜伏者T-1s。

    这是它的魔导型号,塔恩之刃。

    由于到这里开始,都是量产型号,现存于世也有许多存量,因此方鸻可以实际操作。而众人当中,除了中年工匠知晓他在沙之旅舍操控过织法者之外,众人皆还没见过这个少年实际上手魔导构装。

    魔导构装虽然与普通灵活构装有些共同之处,但毕竟还是有很大不同的。

    所以众人看他伸出手套,去与那蜘蛛型构装对接并同调水晶频率时,皆不由有些好奇。他们想要看看这个有些妖精使天赋的少年,其操控的魔导型构装时,究竟会是怎么一回事?

    毕竟无论怎么说。

    魔导构装,也算是伊斯塔尼亚炼金术的特色与骄傲——

    但方鸻其实想得更多。

    他在伸出手那一刻,不由再一次想到了自己与爱尔娜女士之间的一番问答。他当时的回答,真不是为了出风头,或者弄得人家下不来台,最后害得要哭着跑出去一样——虽然说来有些尴尬,但他当时真是心有所感,才会忽然说出那一番话来。

    他想,等那位女士冷静下来,说不定也会理会到那番话之中所蕴含的意思。

    以太的第七态究竟是如何的呢?

    努美林精灵们没有搞明白这件事。

    他自然也不得而知。

    但他现在想要搞清楚的是,努美林精灵是怎么在信息与物质之间完成转化的。

    它们能根据自己所臆想出的创生术,设计出炼金术的体系,那么它们一定掌握着一些基本的方法,来构造这一完整、自洽的体系。

    这个方法不仅仅是今天的炼金术士们,通过刻画增减某一个单字,某一个符文,发现一种新的炼金公式,写下一种更加复杂的炼金法阵这样的‘创造’。

    而是一些更基础的东西——甚至比炼金术的基本单位‘单字’与‘符文’还要底层。

    而方鸻此刻只隐隐约约有一层模糊的想法。他甚至连自己也抓不住自己心中的灵感,只是隐约感觉这可能与魔导构装之间存在着某种微妙的联系而已。

    因此他伸出手去。

    当孤王之傲上的共鸣水晶与魔导构装内的共鸣水晶接触的那一刹那。

    一丝灵光,犹如黑暗至境之中划破长夜的晨曦,在他心中闪现而过。

    那一刻,他看到的是千门之厅,是安洛瑟——那头化为银发精灵的龙,正在他面前,用银色的眸子安然地看着他,然后开口用一种几乎不变的既定的语气,对他说道:

    “努美林的炼金术,是不同于今天炼金术的。

    精灵们并不满足于改变物体的形状、致密等表象,虽然在当时的凡人看来,那已有若神迹——

    但精灵们更热衷于寻找的是一种创生之术。

    一种从无中创造出有的办法。

    单单凭借元素本身,便能构造出现有的一切物质——

    甚至于,生命。”

    安洛瑟静静地说道:“这就是,炼金术的本质。”

    他目光像沉浸在古老的时光之中,语气既轻又缓:“在达到这一点的第一步,首先要做到的是掌控元素,从以太之中抽取想要的元素结晶,并使之形成物质的形态。他们的确做到了这一步,就利用我与你说的那些公式——”

    “而你,艾德,从现在开始也可以试试看。”

    但方鸻看了看自己的手。

    他没有魔力适性,又何谈与元素沟通呢?

    当时的情形在他脑海之中一闪而过,而转瞬之间,另一幅画面又切入他思绪之中。

    那是无数星辰所连接成的一个又一个光点,它们正用近乎坍塌的速度,向着中央聚拢,最后化为细小的一粒微尘。

    当空间之中无数微尘下沉之时,汇聚于他手心之上,形成一枚黑沉沉的水晶。他几乎可以感受到那黑沉沉的水晶之中所蕴含的性质,沉静、冰冷、甚至有一些阴暗之意,像是这个世界活跃的表象的另一面。

    一道幽深的倒影。

    而在光坍缩为物质的那一刹那,当时心中的记忆浮现心头。

    正是这个——

    方鸻像是抓住了什么。

    他将手轻轻一划,犹如一道银光在黑暗之中闪过,那银光写下数个符号,彼此交织,重叠在一起,然后组合形成一个不大的法阵。在精神的世界之中,在没有任何人注意的情况之下,穿透了一层无形的屏障。

    然后融入了那黑沉沉的水晶之中。

    而这一切,皆在他指尖接触那构装体的一刹那之间结束。

    他收回手指,眼中才闪过一道沉沉的银光。

    若是丝卡佩在这里,一定会认出那道光华。在方鸻从坍塌的地下通道之中将她挖出来的那一刻,她曾不止一次,看到这样的光华出现在方鸻眼底,也额头之上那个若隐若现的印记之中。

    只是那样的情形,当时只出现了一刹那,随后便消失得无影无形。

    正如同此刻。

    也没有任何人——甚至包括方鸻自己,注意到这一点一样。

    只是他收回手的那一刻。

    那蜘蛛形的构装动了起来。

    它轻轻翻过身来落在地上,在方鸻指示之下左右横移了几次,然后忽然一下浮空,身体刹那之间分为几个部分——而每一个部分,皆如同一片狭长的,黑沉沉的水晶,指向前方。

    方鸻眼中光华收敛,轻轻收拢手指,让这些水晶又重新组合为蜘蛛的形态。

    众人看到这一幕,才发出一声低沉的感叹。

    因为这正是魔导构装的基本组成形式。

    魔导构装之所以称之为魔导构装,正是因为它的运动方式多半不是依靠机械——而是依靠魔法的力量来完成的。

    而歼灭者的经典构成形式,也成为魔导构装的标准之一,即魔导构装大部分是通过更小型的构装部分,分别组合而成的。这些构装皆通过一枚主核心水晶供能,但却可以分开独立行动,并具有各自不同的功能模块。

    方鸻这简单的操作,已足以说明他对于魔导构装的了解。

    而众人显然也没指望一个卡普卡出身的少年,对于魔导构装会有什么高深的操作,仅仅是这一手,也足以让他们感到赞叹了。

    唯有那中年工匠例外——

    对方是听说过方鸻对于织法者的一些操作的,一个会多控织法者的少年,会这么简简单单地操纵一下塔恩之刃就完事了?

    当众人随着方鸻继续向后走去之后,他才独自一人停下来,拿起那塔恩之刃检查了一下。但出乎他预料的是,这魔导构装并没有想象之中的异常,只是左前足储法水晶之中多了一个他并不认识的法术。

    不过储法水晶内的法术,是在制作完成那一刻便已经固定的,绝不可能再更改。

    因此他也没想太多,只犹豫了一下,便重新将魔导构装放了下去。

    中年工匠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并自言自语说了一句:

    “看来得告诉那些工匠,别再私下测试放入一些稀奇古怪的法术了……”

    ……

    伊塔之柱



    方?缓缓走向下一台构装体。

    那是一台四足型构装,外形类似于犬科生物,大小与人们常见的家犬也相差无几。它有着魔导这一类构装少有的精密结构,朴质的金属板包裹着类似于骨架一样躯干,为了减轻重量也形成一条条肋骨,下面闪烁着铜色光泽的管道如同血管一样分布在各类的重要部件之上,表面刻着淡淡的纹痕,是用以传导魔法的引路。

    但方?此时对于这台构装叫什么名字已不再关注。实验成功的他心中充满了一种新奇的与跃跃欲试,就好像才刚刚推开了一扇面向崭新世界的大门,后面是一片从未展现过的全新天地。

    那孕育着未知的处女地之上,是想象力自由翱翔的空间。

    他甚至都忘了旁观的众人,向那构装体伸出右手,手套上魔法引路的纹痕一道道亮了起来,犬状构装体也抖索了一下身体,身体内发出‘呜呜’的蜂鸣声,回过头来,三只复眼状的漆黑视讯晶体,内里带着淡淡的红光,看向众人。

    这栩栩如生的操作赢得一片赞叹之声。只不过这赞叹声中有几分是真意,有几分是客套,又有几人说得清楚。

    但方?并不在意这个,他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当中,平伸向前的右手,手指上下起伏着,将一个个银色的符文,正透过意识的世界,刻画在构装体的储法水晶之上。这时人们的赞叹声低沉了下去,似乎有人发现了这一异常的情形。

    “他在干什么?”

    后面的人窃窃私语着。

    而方?已经放下手,并重新睁开眼睛来。从后面走上来的中年工匠这才有些疑惑地向他提问“艾德先生……?”

    “啊,我没事。”方?一怔之后赶忙解释道“只是调试了一下里面的法术。”

    众炼金术士这才露出了然的目光——魔导构装与普通构装最大的不同,就是储存于储法水晶之中法术的调用。人们有点好奇地看着他,能调试法术,也就是说这少年是真懂得魔导构装的。

    中年工匠倒不引以为奇,点点头答道“艾德先生不妨试一下。”

    “可以吗?”

    “当然。”

    中年工匠回过头去,一抬手,伴随着低沉的摩擦声,一道三角形的棱柱从地板下升了上来。方?看到这一幕,不由看了对方一眼,这才意识到这个一直和他们打交道的中年人,也是一位战斗工匠。那三角形的棱柱其实是一个法术吸收器,也是一种魔导构装。

    中年工匠向那法术吸收器伸出手,示意他可以让魔

    握在手中的球体,铁壳表面的纹理曲张着,像是一只皱巴巴的橘子,有些份量,微微下沉。

    方鸻深褐色的目光注视着这被包裹在手套织物中的小物什,暗自揣摩,它应该是什么?壳体用的最轻的一号量级,比发条妖精还薄一个标准,它的主核晶也只有一个能级——即只能储存在非战斗功耗下使用一个塔尼亚刻——四分钟的魔力。

    它内置了一套只可以重复使用五十次的铰链驱动装置,用以带动一对功耗不高的‘盖伊’妖精扑翼。

    这也是发条妖精的翅膀,只是发条妖精是两对,也比它牢固耐用得多。

    除此之外,没有视觉联系水晶,没有散热,没有减震,只预留了狭小的空间,只有十四克的可载余重。乍一看去,似乎是个畸形版的发条妖精。

    但方鸻并没有失败的沮丧,任何事物都要经历从无到有的阶段。

    他托起手掌来,注视着球体上打开了一道缝隙,从中伸出一对薄翼,翼膜映着阳光,犹如闪过一道狭长的金芒。它轻轻一振,带动着球体从他手心中浮了起来,在这个过程中球体略微有一些左右摇晃,但总体还算平稳,它越飞越高,并逐渐越过房顶的高度。

    然后它倾斜着向前飞去,并在这个过程中发出一声啸叫,犹如一声尖利的口哨,并向前射去,仿若一支利箭。当这支利箭到达尽头,球体在方鸻的视野当中像是拉长了,从脆弱的前盖开始,外壳崩裂掀开,翅膀飞散而出,里面的零件与铰链一个接一个弹跳了出来,最后整个儿四分五裂开来,化作一片金灿灿的雨点,‘叮叮当当’散落了一地。

    二十五米左右,方鸻计算着最后的距离,最后的冲击已经达到了一个能级应有的水平,即两点力量,六点攻击力。

    他走过去,弯腰从地上捡起一片外壳,并将它捏在拇指与食指厚厚的手套之间。

    在目光注视下,灰白卷曲的外壳上布满了细细密密的裂痕,它像是一片玻璃的尖角,接下来如同一页脆弱的砂岩一样向后弯曲因自重而断裂下去。

    剩下握在他手中的部分,也如沙砾一般一点点风化了。

    方鸻能感到四散于空气中的元素,带着一丝焰火余烬的味道,那是最富集的火元素。

    他翻过手来,搓了搓手指,一颗心好像奔驰在一片平坦的原野之上:壳体最后的四分五裂,是因为元素构成的物质结构还太过脆弱、并不稳定导致的。

    一千年前,努美林精灵们有遇到这个问题么?

    还是因为自己的技艺不够纯熟导致的?

    抑或输出的魔力太少的缘故?

    他回头看了一眼,魔导炉的铜质计量表上,红色的指针停留在第三刻度的位置。这意味着他在之前的施法当中,输出了大约二十分之一的法力值。

    这是主水晶的魔力,二十分之一已是天量了。

    这时希尔薇德走了过来。贵族千金带着一只白纱的镂空的手套,轻轻放在他那只手上,浅蓝色如湖水一样的眼睛噙着一丝浅笑,注视着他,问道:

    “它叫什么?”

    “它叫什么?”

    方鸻不由沉吟了一下。

    “灰白。”

    “它就叫灰白。”

    ……

    方鸻记得几天前上一次到‘沙之旅舍’时,还没看到土黄色的石墙上悬挂着这些翠绿欲滴的藤萝类植物。

    它们被盛放在一个瓦红的石盆中,柔软浅红的藤蔓像是张开臂膀欢迎宾客一样,从石盆边缘自然地垂下来,上面生着一片密密叠叠的叶片。

    就和所有生长在这一地区的植物一样,叶片上覆了一层蜡。

    看起来阿贝德是在几天之内把‘沙之旅舍’装点一新。

    旅舍大厅内一片幽静,除了正步入此地的他们之外没有一个额外的客人,上次还有几个客人独酌的吧台区,这会儿只有一只懒洋洋的黄猫趴在那个地方。

    提到猫,方鸻就不由想到了黛丽丝女士。可惜自从离开依督斯之后,他们就再没见过那只美丽的猫女士,据说其他人还留下来寻找过它,但也一无所获。

    唐德私底下也问过关于‘克丽丝’的事情,可他并不能确定两者有关系。

    方鸻东张西望,并没有第一时间看到阿贝德安静地立在那个原本应在的老地方,反倒是在一丛茂密的沙椤树后,看到了一个预想之外的人。

    爱尔娜女士那张严肃认真的脸上,英气勃勃的眉头逐渐聚拢起来,好像两片乌云汇拢在一起,翠绿的眼睛正好将目光放在他身上。

    可方鸻此刻最不愿意就是看到这张脸孔。

    他差点想要转身离开。

    爱尔娜怒气冲冲地向他走了过来

    方鸻张口欲辩,比方说当初自己不是故意要把她弄哭的,但这样好像更讨打?

    但巨灵女士已来到近前,并向他发出一连串质问:“那天为什么离开工匠协会?你当我是什么人了?——喏,拿着,我爱尔娜说话算话。可你必须把公会的东西还回去。”

    这话既无前因与后果,让方鸻不由一楞。

    但下一刻,他手上微微一重,爱尔娜女士已经将一件东西塞了过来。

    他低下头,才发现那是一件金属‘工艺品’,它像是一只包裹着经络的金属心脏,约一拳大小。心包银色的外皮上,有一排细小的铆钉,再往上覆着一层镂空的细细管道。

    他事实上已经看到了收拢起来,像是一层薄膜一样包裹着心包的羽翼,那东西是半透明的,表面还分布着叶脉一样的阴影。

    这是一只灵格斯卫士,与一般的灵格斯卫士又有些许不同。方鸻得出结论,这大约是一只异体。

    他忽然明白过来爱尔娜女士的意思。

    可要让他把构造海妖还回去,却又有些犹豫。比起来,他宁愿不要这东西。

    他想了一下,决定曲线救国。

    “好吧。”方鸻点了点头。

    爱尔娜快刀斩乱麻说完那段话之后,本来绿眸中还带着一丝忐忑,但见他同意,不由松了一口气下来。

    于是她表情略微有一些不自然道:“那我先告辞了……嗯,有机会的话,可以再来工匠协会参观。”

    至于后面这句话,就纯粹是客套话了,方鸻当然也没相信。

    只是他出言叫住对方:“等等,爱尔娜女士。”

    爱尔娜回过身来:“怎么了?”

    “那天我说的话。”

    她脸上顿时又点挂不住:“那是你赢了。”

    “不,爱尔娜女士,这和输赢无关。”

    “这又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问一下,关于以太的创生态,它是不是包含组成这个世界的规则与复杂信息?我们能不能像把‘魔法的规则’写入水晶中一样,也把‘创生的信息’写入水晶之内?”

    少了先入为主的成见之后,爱尔娜女士实际上是一个对于炼金术十分敏锐的人。她再次看向了方鸻,只是这一次与过去每一次都大为不同,翠绿的眸子里闪过讶然的光芒:

    “等等,你在研究这些吗?是谁告诉你的,你的导师是谁?”

    “我的导师是卡普卡的奥斯韦德大师,都伦的安德大师,妖精之家的安洛瑟先生也教导过了炼金术相关的知识。这些想法主要来自于后者,与努美林的古代炼金术有一定关系。”

    “奥斯韦德大师我认识,那是一位相当受人尊重的长者。安德大师我也听过,他是艾尔芬多议会的工匠大师,安洛瑟,是那个安洛瑟吗,你去过千门之厅?”

    方鸻点点头。

    爱尔娜更是惊讶:“哪一年的?”

    “今年,三四月份。”

    “那你得叫我前辈了。”爱尔娜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这才向他伸出手来:“我叫爱尔娜,爱尔娜-瓦萨,上次看你与那家伙混在一起……是我有一些先入为主了,我得向你道歉,艾德。”

    方鸻握了一下她的手,巨人小姐的手软软的,但很有力。

    他松了一口气,自己与这位会长女士之间的不快,算是就此揭过去了。

    方鸻又问:“爱尔娜女士——”

    “叫我姐姐好了,我比你早一届进入千门之厅,算是你的学姐。艾德今年多少岁?”

    “十七岁。”

    “真厉害,那么年轻就去过千门之厅了?”

    “因为我是选召者。”

    爱尔娜点点头:“艾德有机会的话,可以来工匠协会我们探讨一下炼金术。不过今天我有一些事情,得先——”

    但方鸻怎么可能放她离开,他好不容易才营造出这样的对话机会,想了一下,抛出自己准备多时的问题:“爱尔娜小姐在研究妖精使?”

    果然,爱尔娜听到这句话,绿眸中微微一亮:“对了,艾德你是妖精使?”

    方鸻略微谦虚:“算半个吧。”

    爱尔娜于是展露出惊喜的样子,不见外地拉起他的手,问:“我有几个关于妖精使的想法,艾德没事的话,可以来帮我一下?”

    这正是方鸻想要的。但他努力不让自己的意图显露得太过明显,点了点头。

    爱尔娜有点高兴地眯了一下眼睛,先前的不快与眉头的乌云早已丢到了脑后。她这时看了看方鸻手中的物什,想到什么似的伸手在上面轻轻拍了拍:“那么这个,就当作我预定的报酬好了,等有机会,我再另外送你一件礼物。”

    此外她踌躇了一下,才又说:”不过公会的东西,记得还回去,那是公会的财产,我们要公私分明。”

    方鸻点了点头。

    不过他心中才不是那么想的,其他东西可以还回去,可构造海妖万万不行。他甚至可以出钱,只是售出公会物资,还是得先说服这位认真的会长女士同意才行。

    好在看来有了良好的第一步,她先前明显比之前的斩钉截铁犹豫了。

    吱呀——

    两人正交谈间,外面传来一声悠长的推门声。

    方鸻与爱尔娜,还有其他人不由回头看去,却发现来者仍不是阿贝德先生,也不是客人,而是三个明显穿着制服的人。

    他们穿着一件紫色缀黄边的长披肩,一直垂到地上,像是包裹着一张巨大的帕子,两只手也藏掖其下,从而看不出是否有武备。

    为首那个人个子比较高,几乎与爱尔娜齐平。在旅舍门口的阳光下,对方几乎像是一道从地上立起来的,长长的影子。

    他阴鸷的目光扫视大厅而过,最后向这个方向看来。

    方鸻本来还以为三人是来找那位公主殿下的,或者是佩内洛普王室的什么人,却没想到对方目光最后落在自己身上,开口问道:

    “艾德先生在这里吗?”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包括天蓝与姬塔也露出讶然的目光来,来者的口气明显不善,但他们在这个地方又没什么仇人?就算是拜龙教,也不会这么明目张胆找上门来罢?

    但方鸻还没来得及开口,爱尔娜女士便主动站了出来,问道:“你们是谁?”

    那人这才从方鸻身上移开目光,看向爱尔娜,冷冰冰地答道:“女士,这与你无关。”

    “我是爱尔娜-瓦萨,坦斯尼尔工匠协会的会长,请你们表明来意,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了。”爱尔娜语气同样强硬,同时手伸向大衣内,拿出一只灵格斯卫士来。

    那人皱了一下眉头,这才答道:“爱尔娜女士,我们是王室的密探,找艾德先生有一些事情要了解。”

    “王室,哪个王室?”

    “考林王室。”

    爱尔娜听到这个名字,不由微微一怔。

    而希尔薇德听到这个名字时,微微皱起眉头来。

    方鸻回过头,甚至看到巴金斯已经一只手伸向身后,由于是来觐见佩内洛普的大公主殿下,他们没带显眼的武器,一向机警的水手长在身后藏了一把匕首。

    他心下一沉,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但王室的人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知道他在这个地方?又怎么知道,希尔薇德正在他身边?

    他一时之间找不出问题的答案,但心思如电闪,却立刻明白过来,这个时候自己必须站出来。

    他向前一步,直视对方目光,不卑不亢地答道:“我就是,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

    “你就是艾德?”那人目光又回到他身上,阴冷得像是一条毒蛇。

    对方并不着急,而是再三确认地问。

    方鸻点点头。

    “很好,”那人这才答道:“我们有一些事情需要你协助调查一下。”

    他一边说,目光转到希尔薇德身上,灰眸里更是寒光闪烁:“还有你身边这位女士,我们也要带走她协助调查。”

    果然,方鸻感到心中的预感化为现实。

    巴金斯正要上前。

    只是方鸻伸手在他与希尔薇德面前一拦,抬头并问对方道:“为什么?”

    对方从容不迫:“因为我们怀疑她与一位叛国者有密切的关系。”

    只是方鸻直接跳过这个问题,问:“可我要怎么才能相信你们是王室的人?”

    那人不疾不徐:“若你想要看,我们可以证明。”

    “好吧,”方鸻回答道:“密探先生,但我们队伍中不可能有与叛国者有密切关系的人。”

    “这你说了可不算,艾德先生。”

    方鸻回过头去,看向希尔薇德——深褐色的眸子里,带着肯定的光芒,那是对于少女长久以来无条件信任的回馈。

    除此之外,他再没有任何一个多余的动作与神色,但贵族小姐却像是看懂了一样,原本略微蹙起的眉头又重新放平了,只安之若素地站在那儿。

    方鸻再回过头去,看着这三个人,答道:“那可未必。”

    那人声音再冷几分:“阁下的意思是要站在考林王室的对立面?”

    “并不是。”

    “那么——”

    方鸻直接打断他,掷地有声地答道:“但我说话算数,各位。”

    那人停下来,冷冷地看着他。

    而下一刻,也不见那人有何动作,忽然一声枪声,其巨大的披肩下展开一团火花——显然,对方也一早预计了会动手。

    只是飞旋的子弹未至,一面大盾便斜里伸来,挡在方鸻面前,扑一声闷响,铅弹射入大盾之上,嵌入一半,打得木屑飞舞。

    罗昊狞笑一声:“傻×,当我不存在吗?”

    那人脸色难看,一边后退一步,同时一旋身从披肩下抽出一支七式‘烟茄’手铳——六个黑洞洞的枪口,换了一个方向,并指向一旁的希尔薇德。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扣动扳机,忽然感到脚下一阵不稳,地面凸起,并‘刷刷刷’伸出几支锐刺来。那人不得不连连后退,并心中大吃一惊——这又是什么法术?

    但退到最后一步,一支锐刺横至,穿过他的手铳,将其打飞,并散落成一片零件状落回地面。

    那人抬头一看,才发现方鸻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只巨大的鹦鹉螺构装,触须之上还散发着微微的荧光——而少年正从身后抽出一支银色的手铳,拉开击锤。

    在他身后不远处,那位艾伯特家的千金,手中也握着一把一模一样的银手铳,并将之举起,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他。

    王室的密探没想到对方居然这么果决,而且实力也大大超乎他预料,尤其是那古怪的法术,完全打乱了他的节奏。

    他慌乱之下大喊一声道:“等等,你是圣选者,你不能干涉我们的内部事务!”

    方鸻听到这句话,心中忽然灵光一现。

    他总算明白为什么王室的密探会知道他在这个地方,而马魏爵士之女又在他身边的事情,原来是有人故意出卖了这个情报——

    他心中明镜似的,但表面上不动声色。

    只看向对方,淡淡回答了一句:“好吧,我不干涉。”

    一声枪响。

    希尔薇德手中铳口火光迸射,那人横飞而出。

    ……

    。m.



    三具尸体并排躺在地上。方鸻先看第一具,第一具就是那个阴沉的男人,当然对方现在脸孔苍白,微微张开的眼睑下露出一线泛红的浅白,头发蓬乱,皮肤像敷了一层胶质。

    方鸻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确认自己并没见过对方,然后才弯下腰,掀起对方的毛毡斗篷。紫黄相间的斗篷下面,对方穿着灰色的长裤与长袖衬衫,腰间别着一长一短两把带鞘的剑,此外还有两个空皮袋子,一左一右,原本应当是用来插手铳的,但都被拔了出来。

    皮袋子左右,各有一些瓶子,其中有些装着浑浊的液体。方鸻不知其作用,他对毒剂学认知有限,考虑到对方工作性质,并没有去碰。他目光越过那些药剂瓶,落在那把较短的剑上,感到这把剑有些独特,于是伸手将它取了下来。

    那带鞘的剑长还不及他一肘,黑沉沉的鞘皮上有一个蝴蝶状的银雕饰,方鸻记忆中没有使用这个徽记形象的组织,他用拇指按住卡扣,一下把剑拔了出来。剑刃明晃晃的光落在他脸上,剑刃很是锋利,是一件魔导器,但除此之外并没什么特别的。

    方鸻看了看蚀刻在剑脊上的炼金阵,是一些增加轻灵、敏捷的词缀,他于是将剑插了回去,再向那具尸体看去——斜着的革肩带上挂着一些子弹袋,再往上是对方中枪的位置,在左胸口,子弹烧穿了毛毡编织物之后,在衬衣上留下一片暗红。

    再过去一点,别针卡着一枚盾徽。盾徽约一枚硬币大小,烤蓝底色,左右独角兽与狮虎兽拱卫起中央的王冠,其上两把长剑交错而过,极类似于考林—伊休里安的国徽。看到这里,方鸻心中明白对方是王室的密探无疑。

    他放下披肩。尸体苍白的脸孔上正泛起一层微微的荧光,有白色的光团正从荧光之中泛起,光穿透的位置,尸体正逐渐变得透明。

    他又先后检查了剩下两具尸体,每个人身上装备都差不多,但只有两个人身上有一模一样的短剑。

    方鸻将那两把短剑取下来,放在一起。很快,其中一把短剑上也泛起同样的荧光,并在闪烁交错的白光之中,消失不见,留下一地微尘。三具尸体,也全部复生完毕,‘沙之旅舍’的大厅之中重新安静下来,除了地上留下的弹痕之外,仿佛一切没有发生过。

    方鸻直起身来,沉吟了片刻。

    他大致明白自己遇上了什么麻烦。

    关于希尔薇德在他身边的事情,其实并不保密,在梵里克就已经暴露过一次。而指望艾尔芬多议会可以保守秘密,并不现实,安德老师与老铜鼻子或许可以信任,但其他人并不然。

    自从西林-丝碧卡伯爵一事之后,他便看得明白,那就是一个四面漏风的筛子。

    只是目前知道他准确位置的,只有军方、弗洛尔之裔的人与超竞技联盟。而军方不可能会将他卖给宰相一方,剩下能干这件事的人,可想而知,弗洛尔之裔与超竞技联盟皆有一定嫌疑。

    他上次得罪了这两方人马,没想到报复这么快就来了,而且如此下作,令他有一些不齿。

    弗洛尔之裔也算了,超竞技联盟绝不可能不知此事——而对方竟然针对希尔薇德出手,他们应当不会不清楚这涉及考林—伊休里安的内政。

    而且一方面关乎于贵族千金的安危,对方视人命为草菅的行为,这还符合一个星门组织应有的规范么?可惜暂时抓不住对方的把柄,只让他有一些无法容忍而已。

    “艾德哥哥,他们真是王室的探子吗?”天蓝问。

    姬塔手攥着自己的学士长袍,像是要攥出水来一样,带着浓浓的担忧说道:“那胸针却是考林—伊休里安王室的徽记,若不是伪造的话……”

    方鸻回过头,向大伙儿微微笑了一下:“或许是,但没什么好大不了的。”

    希尔薇德张口欲言,但艾缇拉从后面牵起她的手。她回过头去,精灵小姐翠绿的眸子犹如深湖,沉浸着古老的安静,对她说道:“这是艾德的事情。”

    希尔薇德想了一下,点了点头。

    众人一时间有些安静。

    方鸻看了看他们,才说道:“大家……从今天起,或许前路会危机四伏、并困难重重,但这是我们早已有所预料的事情。但我们曾许下的诺言,希望我们可以在一起,陪伴彼此走下去。

    无论最后,是荆棘密布,还是鲜花载途。”

    洛羽、姬塔与罗昊听了,皆轻轻颔首。一旁艾小小虽不明就里,但还是跟着点头,唐馨看了自己好友一眼,叹了一口气,心想有时候没脑子或许也有一种单纯的幸福。

    而箱子正低着头,在仔细检查自己的魔导杖用了多少法力。

    “而且希尔薇德小姐还是我们的投资人呢。”天蓝说。

    “等等,那我们岂不是可以借机赖账了?”帕帕拉尔人敏锐地抓住了盲点。

    “帕克——”艾缇拉盯着这家伙。

    希尔薇德在一旁不禁莞尔。

    “好吧好吧,我又不是考林—伊休里安王国的人,而且也不归属第三赛区,”帕克说:“这些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但你得告诉我一件事,要是我们真和王室对着干上了,我再去偷他们的金库,你不会像上一次一样老古板的样子吧?”

    爱丽莎微微一笑:“你说团长是老古板?”

    “厄,那只是一个比喻。”

    大猫人自毋须表态。巴金斯看了看众人,浅棕色的目光里忽然闪过一丝感动之色,他看了看自己的大小姐,忽然意识到她从一开始就选择了一群正确人。

    谢丝塔一贯一成不变的银色目光,看了方鸻一眼。

    方鸻看着插科打诨的众人,心中已明白众人的决定,他内心深处忽然交织生出一个念头:

    自己有了一个最好的团队,它丝毫也不逊色于丝卡佩小姐的‘黎明之星’

    它还很弱小,但终有一天会发展壮大。

    他看向希尔薇德,舰务官小姐也报以微笑的目光。

    ……

    爱尔娜看着这些人,感到他们与自己见过的那些人并不太一样。真挚、珍惜友谊,与她打过交道的来去匆匆的圣选者相比,这些人身上似乎多了一些称之为‘人性’的气息。

    “艾德,”她这才开口道:“考林王室的探子无孔不入,你得罪了他们,还是要小心一些。”

    方鸻回头看向这位会长女士,略感有些意外,对方代表工匠协会,而工匠协会也是考林—伊休里安官方力量的一部分,他们击杀了王室的密探,行为形同叛党,对方竟然还站在他们一边吗?

    “这里虽是伊斯塔尼亚,但考林王室在这里仍有一定影响力,万不可掉以轻心。”巨灵女士犹豫了一下子,才道:“我会尽力帮你们把消息按下去一阵子,可等那些人回来,就不一定了。”

    “爱尔娜女士,您……”

    爱尔娜轻轻摇头:“我只是认为你们不是坏人,而且关于那位宰相的行事我也有所耳闻,而且其实若大公主看中你们的话,你们未必需要我帮助。”

    方鸻心下有些感动:“谢谢你,爱尔娜女士,只可惜答应好帮你研究妖精使的事情,只怕一时要搁浅了。”

    爱尔娜此刻却显得十分洒脱,不在意道:“以后有的是机会。对了,艾德,你之前施展的……?”

    “是的,爱尔娜女士,那是古代炼金术。是安洛瑟先生传授给我的。”

    爱尔娜看了看方鸻身后的构造海妖。

    “天纵之才,可惜考林—伊休里安那些人看不到,但你不可忘记自己的出身,艾德。”

    “当然,我永远是卡普卡出身的炼金术士,永远属于第三赛区。”

    爱尔娜这才颔首,看着那构造海妖说道:“所以如果它对你很重要,就带走它吧。公会物资的事情,我会再另外想办法……”

    方鸻之前听那中年工匠说起过,这位新晋会长女士的一些事情,也明白对方手头也不宽裕,心中更是感动不已。

    “爱尔娜女士。”

    “是爱尔娜姐姐,”爱尔娜纠正他道,并依据此开了一句玩笑:“要是你以后成名了,我也可以跟着沾一点光。好了,艾德,我有事必须离开了,要是你们真有什么无法解决的事情,就来找我——”

    说罢,她再看了看这个地方,便走出门去。

    “是个正直的人。”艾缇拉看着对方离开的背影,说道。

    方鸻深以为然。

    ……

    大约半个钟头之后,众人才见到了赶来的阿贝德。

    两头名为‘卑尔戈’的驮兽一前一后在‘沙之旅舍’门外停下,这种生活在荒地上的无翼龙高大健壮,身上覆满了厚厚的土黄色鳞片。一名哑仆搬来软面凳子,阿贝德在另一名哑仆的扶持下,踩着凳子,从绸缎软坐上走了下来。

    阿贝德今天穿着一件带格子花纹的软布长袍,黑色卷曲的头发下如沙漠游隼一般的目光先看了看四周,再看向众人。他显然来之前已经了解到这里发生了什么,并不多言,薄薄的嘴唇压低了声音说道:

    “跟我来,公主殿下要见你们。”

    “阿贝德先生。”方鸻上前说道。

    阿贝德竖起一根枯瘦的指头,放在嘴唇中央,示意他们慎言。

    方鸻看到这一幕,似乎感受到什么,脚步为之一停。

    阿贝德伸出手,示意他们出门。两头‘卑尔戈’中,有一头是为他们准备的,这种高大的驮兽宽广的背部可以乘坐七八个人,宽广的脚掌也有利于在沙地之上行走,是伊斯塔尼亚名副其实的‘沙漠之舟’。

    天蓝和姬塔还没有乘坐过‘卑尔戈’的经历。两个小姑娘在驮兽背上十分新奇,不时摸摸无翼龙背脊上的鳞片,或是它类似于角龙一样宽大伞状的骨板。

    驮兽穿过街市,缓缓向着港口之外行去。

    而方鸻心中想着之前发生的事,没有太过在意周围的景色变化。

    没多久,‘卑尔戈’在一处庄园外停了下来。

    伊斯塔尼亚风格的庄园坐落于港外一片绿洲之中,葱葱绿荫掩映着一道长长白沙墙,远处是一片湖泊,粼粼水光,沙椤树修长的枝叶后,金色拱顶,若隐若现,映衬着天际一片灰白的沙丘。

    众人没想到在沙漠边缘地区还有这么一处风景宜人的所在,一时不由惊叹不已。

    几个身穿白色长袍的仆人走上前来,扶每一个人下去。方鸻经过仔细观察,发现这些仆人每一个皆训练有素,举止有度,而且并非哑人,想来是那位公主殿下的近仆,果然是不同于其他地方所见的气象。

    不过他不习惯有人服侍,便主动跳了下去。并顺手将手中带鞘短剑往身后一别,当剑鞘上白水晶与腰带上凹槽一合,顿时感到整个人轻盈了不少。

    阿贝德挥退了仆人,便带他们进入庄园。

    穿过一处树荫遮盖的卵石小径,众人才进入一处庭院之中,弦鼓之音,远远地悠扬传来。还没走几步,庭廊之内一群穿着轻纱的沙漠舞姬赤着脚,迎面走了过来,她们足踝上系着银丝与铃铛,行走之间叮当作响。

    而沙漠女子热情奔放,几个少女还是十分大胆地看了他们一眼,便落下一地银铃般的笑声远去。

    再向前,悦耳的音声愈发清晰。穿过一扇镂空装饰的伊斯塔尼亚风大门之后,众人便转入一座大厅之内,叮咚乐音才扑面而至,大厅内光线昏暗,地板由黑石铺设,打磨得光可鉴人,一派堂皇气象。

    廊柱之下摆设着一些镂空的熏香炉,正弥散着袅袅烟气,让大厅之中有些氤氲。而方鸻注意到暗处角落之内,正立有几名卫士,各持弯刀,定睛一看,才发现皆是身披长袍的构装体。

    看来这位公主殿下对于这些炼金术产物十分有好感,方鸻心想。

    而且对方的情人,也正是一位炼金术士。

    正想间,他就看到了立在前面的中年工匠,对方也看到了他们,便对众人点头微笑。方鸻正张口欲言,却看到不远处又有一人——四根直抵穹拱的漆黑石柱中央,铺陈开一张厚厚的白色地毯,丝丝白裘之上,放着一只丝绸软垫——

    而其上,正端坐着一位少女。

    对方大约十八九岁的年纪,身着伊斯塔尼亚的传统服装,火红的长裙滚着金边,佩着面纱,耳鬓金饰轻晃,颈项处露出的肌肤,微染驼色。一双浅褐色的眼睛,明亮异常,正认真地看着前方——

    而不远处舞姬袅袅起舞,乐师将手中的五弦琴拨弄得飞快,咚咚作响,一旁艺人时而击鼓,便传出一段快节奏的节拍——此刻舞姬赤足点地,舞姿飞旋。

    女人身畔一左一右两位侍女,一人为她托着一支水烟壶,另一人端着金丝茶杯。

    而少女这时注意到中年工匠的动作,才回过头来。

    她看到方鸻与洛羽,眼中不由微微一亮:

    “是艾德先生么?”

    于是不需要中年工匠再介绍,方鸻便明白这正是沙之王巴巴尔坦的长女——鲁伯特-佩内洛普公主。

    他停了下来,礼貌回道:“大公主殿下。”

    方鸻有些讶然,没想到那位传闻中精明能干的大公主,会是这么一位少女的形象。不过伊斯塔尼亚人将她称之为沙漠明珠,对方倒确实有这个资格,面容柔美,也只比贵族千金稍逊。

    “各位不必拘谨,”鲁伯特公主则开口道,声音柔软:“你们救了阿菲法一次,这一次我是专程为了向各位道谢而来的。”

    她一边说,一边轻轻拍了拍手。

    乐音一停,舞姬们纷纷退下。

    角落中也不知从那里走出一行仆人,手中各自拿着地毯、矮几与软垫,一一摆好,整个过程一气呵成。不消一分钟,便为他们每一个人安排好位置,仆人们又一言不发,低着头走了出去。

    “各位,请坐,”鲁伯特公主又伸出手,示意他们入坐:“上次阿贝德未尽到待客之道,我已经责备过他了。”

    方鸻看了看其他人,才盘腿坐了下去,那软垫似乎填充的是驼绒,十分柔软,犹如陷入云团之内一样。

    大伙儿见他入坐,也才纷纷坐下,希尔薇德就坐在他一旁,唐馨与艾小小则在另外一边。

    此刻公主再一次拍手,又有仆人端着银盘与茶水上来,并摆上各类沙漠之中的奇珍水果。帕克与天蓝看得两眼发光,两人一左一右伸出手,但被艾缇拉一人一下打了回去。

    方鸻这才抬起头,答道:“公主殿下,上次的事情其实与阿贝德先生无关。”

    鲁伯特公主微微一笑:“今天不说这个,我们伊斯塔尼亚人有自己待客的传统,尤其是尊贵的客人,各位不但救了我妹妹一次,更是帮了我与父王一个大忙,于情于理,今天的宴会也应当让各位尽兴才是。”

    “帮了一个大忙?”

    方鸻正要开口询问。

    但公主殿下附耳对身畔的侍女说了一句什么,但见后者退了下去。

    她才抬起头来,对众人说道:“各位知道,在伊斯塔尼亚,真正的美味珍馐是什么么?”

    ……



    鲁伯特公主说罢,纤手拿起一只金铃铛,同时回过头,问身后的中年工匠道:“阿基里斯,我也给你安排了座位,你要休息一下吗?”

    这是方鸻第一次知道中年工匠的名字,说来对方从未在他们面前自我介绍过,或是出于一种谦逊。阿基里斯微微一笑,用醇厚的嗓音答道:

    “不必了,请允许我站在你身边,公主殿下。”

    鲁伯特公主温柔一笑,用含情脉脉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她再回头,轻轻摇晃了一下手上的金铃铛,仆人们再一次鱼贯而入,头顶着银盘,呈上了七八道菜。

    各式形制的烤肉,小羊羔与牛,几种奇珍走禽,三条来自于考林—伊休里安不同地区的鱼,其中包括一条银鳟,一条鲟,与一条小尾鲈;烤至色泽金黄,表面再用银刀切开,纵横交错,在焦火下渗出一层亮晶晶的油脂,饱满均匀,松嫩的肉质蓬松开来,其上堆满了不同种类的坚果、谷物与香料,尖儿上放了一束翠绿的松枝,色彩鲜明,令人垂涎欲滴。

    还有一道炖菜,黑瓷的盆内是大小均匀一致的肉块,宛若琥珀,浓稠的肉汤中,加上胡椒、乳香、肉桂、姜、胡萝卜与洋葱调味。再放入鹰嘴豆与红花,浇之以苦橘、柠檬汁,洒上切碎的杏仁,放上一小丛薄荷叶。

    还有几道甜点,是浸了蜂蜜的奶制品,驼奶、羊奶或者发酵制品,放在一层厚厚的碎冰上,气雾袅袅。几张干面饼,发脆的面包,炸至金黄的谷物。

    还有一种馕,是本地的主食,名为‘沙瓦拉’,小麦面卷中裹着火鸡肉、牛肉与伊斯塔尼亚扁鱼肉,数种不同种类的坚果,蔬菜,酱汁与鹰嘴豆泥。

    再切开一半蘑菇,烤至焦黄,放在盘中一侧,以作点缀,也是当地习俗。伊斯塔尼亚并不生长蘑菇,所有的菌类皆是通过浮空舰从考林空运,也只会出现在王室的筵席之上。

    还有酒,伊斯塔尼亚是以酒闻名的,金色宛若朝阳一般灿烂梦幻的,是本地产的琴酒,青色如云海天空的颜色的,是一类月光酒。

    还有醉红色的、朦胧如华的葡萄美酒,则是伊斯塔尼亚的代名词,它清爽的口感与地球上的同名的同类也别然不同。

    据说有许多来自地球的饕餮酒客,专程来到这里,就是为了一品这传说中的美酒。

    但大大小小的银盘晶杯,却皆拱卫着中央一只巨大的宝石金杯,变幻的阳光穿过栅格窗户,正让奢华的金杯耀出夺目的光芒。

    那内里盛着的水光,只犹若流淌的金液,散发着泊泊的光彩,宛转回旋。

    方鸻第一眼目光便为那宝石金杯所吸引,但鲁伯特公主并不为此作介绍,也仿佛忘了自己先前的话一般。

    她只是令仆人一道一道为他们摆上餐盘,并用轻柔缓徐的口气,一一为他们介绍这些伊斯塔尼亚珍馐的来历。

    但凡是最普通的菜色,却也来历不凡——

    小羊羔是佩内洛普王家园林之内专门饲养的,是她专程让仆人从卡什姆带来。

    牛肉来自于阿尔汗勒,那里盛产如红宝石一样瑰丽的血牛肉,据说带有一种醇甜甘美的味道——它不仅仅是在伊斯塔尼亚,在考林—伊休里安也是王家的‘座上宾’。

    价格更是不菲——

    鱼与奇珍走禽皆是通过浮空舰从各地空运而至——银鳟来自于艾尔帕欣,几乎在千里之外,小尾鲈与鲟鱼则分别来自于伊班与宝杖海岸。

    鲁伯特公主用轻描淡写地口气告诉他们。

    食材宰杀之前,要求务必保持鲜活,否则就要弃之不用。说十不存一或许夸张了一些,但以艾塔黎亚的保存条件,两三尾之中能有一尾能在长途跋涉之后符合要求也是万幸。

    小尾鲈与鲟鱼也就罢了,银鳟在伊斯塔尼亚可是天价。

    方鸻暗暗心惊,心想这太奢靡了一些。

    “请用。”

    鲁伯特公主面前并无任何食物,她只抬起双手来,柔声对众人说道。

    低沉的语调,声音沙沙的,像是可以渗入人心中。

    其他人也或多或少感到有些拘谨,尤其是一想到这一餐可能要吃掉上千枚伊斯塔尼亚双面锚徽金币——那近乎等值于六位数的里塞尔。

    只有贵族千金、艾小小与天蓝尚能保持镇定。

    另外还有一个帕帕拉尔人与箱子。

    前者口水早流了一地,两眼放光地拿起刀叉——不管是什么肉,只管往嘴里塞,不消一会儿腮帮子就像是仓鼠一样鼓了起来。

    这小胖子还一边咀嚼着一边大手大脚地拿起一只水果,‘哗’一声咬了一口,吃相之不雅,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连艾缇拉都皱了一下眉头。

    而箱子又是另一个极端,这家伙居然拿着刀子在拨弄盘子里的坚果,将它骨碌碌从东头赶到西头,又重新再来一遍。

    兴致勃勃,好像那是什么令人新奇的物事一样。

    好在此间的主人倒丝毫也不介意,而是露出一缕满意的目光来,仿佛客人的满足感,就是她作为主人的荣誉一样。

    方鸻有些心事,对每样菜都是浅尝则止。

    他最中意的,反而那是那道炖菜——当琥珀色的肉块轻轻咬开,混合着肉汁的芬芳便饱满均匀地在口中绽放开来,犹如一道融化的热流,甘甜与鲜美,皆直淌入内心深处。

    他眉头舒展开来,不禁露出惊讶的目光。

    鲁伯特公主像是察觉到这个细节,开口道:“这是砂龙的肉,艾德先生。”

    噗嗤一声,艾小小差点把口中的肉块喷出来,汤汁从鼻子里呛了出来,咳了个半死。唐馨赶忙放下刀叉,用手拍了拍她的背。

    她没好气道:“你作死啊?”

    “不、不是。”艾小小流泪着说。

    方鸻看了看盘中的肉块,才问:“是人们常说的巨沙虫吗?”

    鲁伯特公主点点头:“这是它中腹部分的肉,也是最肉质最丰腴肥美的一部分,近年来沙龙越来越少为猎人们捕获,这种肉在市面上也愈发珍贵起来。”

    叮当一声,天蓝手中刀叉也落在盘子上,脸色由白转青:“沙、沙虫?”

    “砂龙是脊索动物,沙虫只是我们对它的一种称谓而已,其实叫做巨型沙蛇更合理一些,生物学家甚至给了它一个新的门类,沙罗曼蛇亚目,”姬塔答道:“所以它和我们平时吃的牛羊肉其实没太大区别。”

    “这位小姐真是见闻渊博。”鲁伯特公主称赞道。

    天蓝脸色这才好了一些。

    而帕克擦着嘴巴问:“你们法国人不是连蜗牛也吃吗?”

    “那是他们,不是我!”天蓝怒道。

    ……

    餐桌上的小小插曲很快过去。

    品尝了每一道菜与餐后甜点之后,仆人们再送上茶饮,每个人都心满意足。

    连号称一个人能吃四份食物是帕帕拉尔人的种族天赋的某人,也拍着肚皮,声称再多吃不下一丁点东西。

    但大猫人、艾缇拉放下刀叉,与方鸻互视了一眼,希尔薇德也显得十分安静。显然,几人皆明白,这场宴会才刚刚开了个头。

    方鸻不由看向筵席中央。之前仆人们为他们上了每一道菜,唯独没有动中央那宝石金杯。联想到之前鲁伯特公主所说的话,那杯中之物应当与之有一些关系才对。

    果然,鲁伯特公主待他们用完餐之后,再拍了拍手,又有仆人上来为他们撤下盘子。

    所有残羹冷炙一一撤下之后,大厅中便只剩下那只熠熠生辉的金杯,这样一来,不止是方鸻、艾缇拉与大猫人,其他人的目光也不由为之吸引了过去。

    鲁伯特公主柔声说道:“我之前说伊斯塔尼亚最为美味珍馐之物,便是这杯中之物。”

    众人中虽有人已经想到,但包括方鸻在内,却还是不由有些意外。

    帕帕拉尔人更是埋怨道:“最美味珍馐之物,不是应当作为正菜吗?现在我们都快吃撑了,再美味珍馐之物也吃不下一丁点了。”

    “吃撑的只有你而已,帕克。”天蓝打击他道。

    “总而言之,主人不是应当尽到提醒之责吗?”

    鲁伯特公主微微一笑:“一般来说是这样,但这杯中之物却是非同寻常的非凡之物,通常最美味珍馐当然要放在正菜上,但这杯中之物放在此时却刚刚好。”

    “怎么?可我肚子都快撑破了。”帕克说。

    “请帕克先生稍安勿躁,品尝之后便知。”

    她一边说,一边示意仆人上前。

    仆人小心翼翼捧起金杯,另已有一位仆人已在方鸻面前摆好一支小了一号的金盏,前者携金杯至他面前,让杯口稍稍倾斜。

    一线金液,映着闪烁的午后阳光,如同融金一般,淙淙汇入他杯中,直至全满,点滴未洒。

    “艾德先生请品尝。”

    鲁伯特公主的声音略有一些空灵。

    方鸻端起杯子,犹豫了一下,先轻轻抿了一口。但就像是有一种无形的魔力一样,促使他托起杯底,一饮而尽。而他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一缕冰冷的清泉便顺着他喉咙滑入。

    酒液入喉之后,舌尖上才绽开一道膨胀的感觉,就好像吞入的是一整个宇宙,要将他嘴巴都撑开来。但他却张不开嘴,那感觉顶着他的上颚,似乎穿透了皮肤,直冲入天灵盖之中。

    然后一道酥麻的感觉,沿着神经向下,仿佛让方鸻整个身子都战栗起来,皮肤上只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他整个人一时间都晕乎乎的,不知发生了什么,犹如在云端,无数念头纷迭而至,而有转瞬沉寂下去。

    等他摇晃了一下脑袋,猛然惊醒过来,才发现席间每一个人皆是同样的神色,正愕然地看着他。希尔薇德低下头,看了看手中的酒杯。

    而帕克正愕然地摸着自己的小肚子——先前腹中的饱胀感,在饮下这杯酒之后,好像又重新空了下去。

    虽然没有饥饿感,但却给人一种泰然的感觉。

    浑身暖洋洋的,十分舒服。

    方鸻举着酒杯,忍不住问道:“这是……”

    但他忽然之间停了下来,因为目光落在自己的龙骑士系统之上,上面多了一行细小的提示文字。

    天蓝、洛羽、姬塔、艾小小还有唐馨,爱丽莎与罗昊,连箱子也忍不住讶然地‘咦’了一声。每一个在场的选召者,皆得到了这样一个提示:

    生命力获得小幅增长。

    方鸻几乎立马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星辉,果然增加了一些,虽然不多,还不足一次复活的量。但他不会记错,自己上次使用精灵之戒后,生命力降低了一半,只够一次半复活,差了足足有半次的星辉。

    但此刻,那半次星辉往前面走了一大截,几乎已接近于两次复活了,虽然还差那么一点儿。

    他不由抬起头,愕然地看向那位大公主。

    这可不只是美味珍馐。

    这是一份大礼。

    在艾塔黎亚,但凡相关于可以增加星辉的物质,皆是各大公会争夺的核心资源。因为它不仅仅可以提升一个选召者职业生命,更重要的是,最纯粹的星辉在返回地球之后,往往都会给予非常丰厚的高维信息回报。

    在第二世界那些顶级赛事的奖品,几乎全部与星辉有关。

    可他们不过搭救了阿菲法一次而已,对方上次已经表示过一次感谢了,为什么这次还要奉上如此大礼?而且方鸻可以肯定,之前那次被打断的筵席上,这位大公主殿下肯定没有打算拿出这么珍贵的物事来。

    那么是什么导致了这样的变化呢?是他们在‘沙之旅舍’与那流浪炼金术士的战斗么?可那又与佩内洛普王室有什么关系?

    他不由又想起对方之前的话:“感谢各位,帮了我与父王一个大忙。”

    这个大忙是什么?

    鲁伯特公主看着众人愕然的目光,才微笑着解答道:“各位应当感觉出来了,这‘金酒’的作用。它其实是‘星露’,只诞生于伊斯塔尼亚沙漠深处一片幻之绿洲之中的圣物,十年来产量也不过只有这么一杯,这是佩内洛普王室储备的五分之一。

    星露相传是生命女神米莱拉的泪水。当然事实上没有那么神奇与非凡的来历,但它的确包含着浓郁的生命之力,并能增长星辉。”

    方鸻闻言不由张了张嘴,这可是欠下了一个天大的人情啊。

    但鲁伯特公主好像再一次察觉了他的想法。

    她用一种宛转的声音,善解人意地答道:“各位不必有所顾虑,这一杯‘金酒’,单纯只是为了表达感谢而已。

    不同的事物,对于不同的人价值是不一样的。你们或许觉得没做什么,但其实已给予了我与父王足够的回报,与之相比,这杯‘金酒’也不算什么。”

    方鸻放下酒杯。

    “公主殿下,”他问道:“能详细告诉我们前因后果么?”

    鲁伯特公主点了点头。

    “艾德先生,你应该已经猜到了,这件事正与你们几天之前在‘沙之旅舍’交过手的那个流浪炼金术士有关。

    十九年前,我母后生下我,三年后,阿菲法也来到这世上。但在她还未满岁之时,母亲在一次外出时遭到一群歹徒袭击,因故身亡。”

    “对不起,公主殿下,听到这样的事情我也很难过。”方鸻问道:“但我想请问一下,难道您母亲的亡故难道与那个流浪炼金术士有关?”

    “可能不一定是他,但背后肯定是有所关联的人。”

    鲁伯特公主十分笃定地答道:”事实上当时在伊斯塔尼亚,也发生过与今天同样的事情。一些流浪炼金术士攻击了巴尔戈工匠协会,并夺走了几台伪龙骑士构装。”

    而在那之后没多久,就发生了我母亲的事情。在那之前有人目击,有流浪炼金术士经过那一地区。”

    方鸻闻言皱了一下眉头,鲁伯特公主应当没理由无缘无故说这些一戳就破的谎言,沙之王的妻子因故过世,在当时一定是天大的事件。

    当时相关的情况,一查就会水落石出。

    可如果这位公主殿下没说谎,为什么当日军方完全没和他提过这相关的事情?

    他正沉吟间,一旁姬塔忽然小声问道:“公主殿下,历史上记载您的母亲似乎只有这一次死亡记录,对吗?”

    鲁伯特公主轻轻颔首:“是的,因为我母亲,是为人夺去星辉之后,悲惨的死去的。至今为止,我与我父王还没查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夺去星辉!?”

    方鸻一下抬起头来。

    他心中闻言悚然而惊,差点从自己位置上一下站起来。

    一旁姬塔也忍不住低低地‘啊’了一声。

    因为这个名词他们实在太熟悉不过了,一个念头不由自主在方鸻心中闪过,难道十九年前王妃的遇袭事件的幕后黑手,竟也是某个流浪者?

    可伊斯塔尼亚从来也没与龙之魔女扯上过关系,对方的企图又是什么?

    “艾德先生,”鲁伯特公主这才开口道:“听说你们最近在招募工人,打算建造一艘浮空舰,对吗?”

    方鸻再看向这位大公主殿下。对方能根据这一点,推断出他们准备建造一艘属于自己的浮空舰,到也不足为奇。

    但对方这时候提这个,应当是打算表明意图了。

    果然,少女继续说下去道:“我听阿贝德说,你们从考林王室那里惹上了一些麻烦,我也听说过那位宰相的一些事,想必不会是什么小麻烦吧?

    你们应当是打算很快要离开坦斯尼尔,对吗?但我能不能主动委托你们帮我做一件事,如果各位愿意的话,或许未必需要离开这个地方。

    同时我还可以帮你们找来最优秀的工人与工匠,并签署一纸文件,将坦斯尼尔的王室船坞空一个出来,让你们使用。

    半年或是一年,皆由你们自己选择——”

    方鸻听了当即心动:“把王室的船坞借给我们使用?”

    带人道迷雾峡湾去重新搭建一个船坞,要耗费的时间与精力当然远甚于使用现成的。更重要的是,船坞也具有很大的功能性——佩内洛普王家自用的船坞,比起他们临时搭建的船坞,当然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

    但方鸻也明白,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位精明能干的大公主殿下,当然不会白给他们这些好处。

    他冷静了一下,才沉声问道:“公主殿下,是要让我们帮你追寻那流浪炼金术士的下落么?”

    可没想到的是,鲁伯特公主却摇了摇头。

    “我知道,艾德先生也只是见过那流浪炼金术士一面而已,而且对方相当危险,艾德先生虽天纵其才,但眼下也不是这些人的对手。

    我不会为难艾德先生去寻找这些人。我只是有另一个忙,需要一些与伊斯塔尼亚利益不相关的外人介入,而艾德先生经过阿基里斯与我妹妹阿菲法的考察,应当是最合适的人选。

    而且这件事,也应当很符合艾德先生自己的意愿。”

    方鸻听得心中好奇,没想到这位大公主殿下话锋一转,竟然绕开了流浪炼金术士的话题。他楞了一下,才问道:“那么请问,是什么事情?”

    “是关于奴隶。”

    ……



    “奴隶贸易?”方鸻意外地问道。

    鲁伯特公主语气十分平静:“确切的说,我想让艾德先生帮我调查一起与奴隶走私有关的案件。”

    方鸻脱口而出:“为什么是我们?”

    他想象中他们不过是一群路过此地的过客,与这位公主殿下不算是敌人,但也说不得多亲近。充其量就是在解救她妹妹脱离危险的事情上搭了一把手,无意中帮过她一个忙。

    难道这位公主殿下身边没有自己信得过的人,连这种事情也要委托陌生的冒险者出手,这无论如何也是说不过去的。

    但鲁伯特公主不慌不忙,答道:

    “因为我信得过各位。”

    “信得过?”

    鲁伯特公主看着他的眼睛,眸子里流露出非凡的从容来:

    “一方面是艾德先生责备阿菲法那番话,让我知道您不会与这些人同流合污。但更重要的是,各位与伊斯坦尼亚没有任何关联。”

    方鸻听得一头雾水,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这和奴隶走私案件又有何关系?”

    对方并没有直接回答他。

    这时鲁伯特公主回过身去,从侍女手上接过一把带鞘的马刀,磨损的刀鞘上布满划痕,一头镶嵌着一枚赤水晶。对方一边用手轻轻抚摸着这把刀,目光柔和,布满追忆之色,说道:

    “我给你们讲讲佩内洛普王室与奴隶商人之间的历史吧。”

    方鸻茫然地点了点头。

    这位大公主殿下这才徐徐说起:

    “我祖父那一代,考林王国与你们签订了《星门宣言》,作为考林—伊休里安同盟成员,我们与矮人,艾文奎因精灵当时也在契约上签了字。随后不久,伊斯塔尼亚便全面禁绝了奴隶贸易。而这也正是我祖父、父王与我正在做的这些事情的起源——”

    “公主殿下是说禁绝奴隶贸易,打击奴隶商贩与走私者吗?”方鸻问道。

    鲁伯特公主欣赏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问道:“你是不是好奇,为什么佩内洛普王室一家三代非要与伊斯塔尼亚贵族们过不去,即便与所有人决裂,搞得沙漠之国内一分为二,势同水火,也要推行这些无意义的事情?”

    方鸻想了一下,答道:“我认为这不算无意义的事情。”

    鲁伯特公主轻轻一笑:“对你们来说也许如此,但对我们来说就是无意义的事情。银沙沙海之上的沙砾,就像是一只巨大沙漏之中的沙子,永远也不会有枯竭那一天。因此伊斯塔尼亚的千年,时光也是缓慢地向前,这个古老的王国上上下下早已习惯了一成不变的生活,所以贵族们才会质疑,我祖父,我父王,为什么非要将这个平静的国度搅得天翻地覆?”

    她眼中闪烁着明亮且坚定的光芒:“其实不止是贵族,平民有时候也不站在我们一边。说来有些好笑,有些人并不是在这场动乱之中受到了多大波及,只是过去在他们之下的人而今与他们平起平坐,让他们心生忿怨。”

    大厅中一时竟有些安静。在坐的要么是过于成熟,要么是涉世未深,天蓝、艾小小听到这样的说法眼中皆亮晶晶的,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

    方鸻想说什么,但一时间又说不出来。他可以理解这样的情绪,但又感到失望,这世间有些事便是不尽如人意,无法总是如人所愿。他想了一下,最后安慰了这位大公主一句:

    “你们今天做的这些事情,但总有一天人们会记住你们的。”

    鲁伯特公主却笑了笑,但不是接受他安慰的笑,而是对于方鸻窘迫感到有一些意思的笑意。她明亮的眼睛中流露出一丝歉意的光芒,才笑着答道:

    “对不起,艾德先生,你可能误会了什么。我并没有期待这样的事情,坐在统治者的地位上的人,是没有资格标榜自己的道德的,因为那是慷他人之慨。而旁人将我祖父、父王与我称之为佩内洛普的一家三代的叛逆者,但你知道为什么我祖父,父王与我为什么要作此选择么?”

    这个回答令方鸻有些意外,他楞了一下之后,不由摇了摇头。

    “《星门宣言》签订之后,考林贵族们推崇你们的文明,和你们展示的那些新奇的图景,但其实我的家族才是那个条款真正的受益者。”公主殿下一只手轻抚着马刀,一边徐徐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但她知道方鸻不会理解,才又补充道:“禁绝奴隶贸易的政策果然在伊斯塔尼亚国内掀起了轩然大波,几位亲王与地方上的贵族几乎不约而同反对,王室内部也产生了分歧。当时的沙之王举棋不定,进退两难。只有我祖父坚定地站在你们一边,因为他知道当伊斯塔尼亚内部分裂的声音尘嚣之上时,机会就会到来。”

    席间,希尔薇德露出有意思的目光来。

    “果然,考林—伊休里安不会坐视伊斯塔尼亚再一次陷入动荡之中,得到了考林王室背后帮助的我的祖父,不久之后顺利成章地成为了前代沙之王的王位继承者。所以时至今日还有很多人不明白我祖父、父王与我为什么要一意孤行,但其实只不过是因为我们出身立场如此。”

    鲁伯特公主说到这里才一停:“当然,也不仅仅如此。在见到了足够多的悲剧之后,我也识到奴隶贸易背后的斑斑血泪,而今,我与父王已经宽恕了他们过去的罪过。可即便如此,仍有许多人在私底下藐视王国的法令,这是绝不能容忍的。”

    她看向方鸻:“艾德先生,我向你说这些,一来是表明态度,禁绝奴隶贸易的事情是由你们提出的,在这一点上我是你们天然的盟友。二来,是为了阿菲法年幼不懂事的言论致歉,但她本质上心地十分善良,甚至比我这个当姐姐的更单纯与天真一些。”

    方鸻听了沉默半晌,才问:“但这仍未说明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星门宣言》是由各国政府所签订,写入其中禁止奴隶贸易的条款,也应由星门港方面所介入——在这个商业化逐渐深入艾塔黎亚每一个角落的时代,人们正变得只关心自己的利益,因此这样的说法逐渐有相当的市场。

    但方鸻倒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他试图弄明白,为什么这位大公主殿下会需要借助于他们的身份。

    鲁伯特公主闻言只微微弯了一下眼角,礼貌地轻轻一笑道:

    “请稍待片刻,让我为各位展示一些东西。”

    说罢,她招手让一位女士来到身边,并将一个匣子交到后者手上,再令其送到方鸻面前。

    方鸻打量了这匣子一番,黑漆漆的木匣子不过二尺长短,木头像是经历了相当长时光的侵蚀,漆面显得十分斑驳,本身做工也十分粗糙,并不像是自己之前所见的这位公主殿下所用的王室器物那么精美。

    在鲁伯特公主眼神示意下,他才打开匣子,发现里面整整齐齐装着几页羊皮纸。但其中只有一两张还算完好,其他大多已经破损了,干巴巴的,仿佛随时会碎裂折断。

    羊皮纸上写着一些弯弯曲曲的文字与符号,他第一眼看过去心中便生出一些亲切的熟悉感,但再仔细一看,又发现自己又并不认识上面的文字符号,只感到犹读天书。

    这些文字与符号大多已经斑驳,羊皮纸边角的地方甚至生了霉,更是看不清楚。而第一页的文字后面,有几张羊皮纸上更是纯粹的图案,有点像是某种法阵,但与炼金术绝然不同。

    方鸻检查了一番,才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这位公主殿下。

    “这是渊海手书,当然,不是原本,而是后人的手抄文本。”鲁伯特公主仿佛早料到他的神情,开口答道。

    方鸻闻言,吓得差点把手中的匣子丢出去。

    自从千门之厅后,他专门去了解过‘七号禁令’,‘七号禁令’规定了选召者不得与艾塔黎亚的邪教徒、邪教组织有任何程度的往来。

    也不允许收集邪物,召唤邪神,与暗界(黑暗众圣)有任何沟通,或是进行任何与活物有关的燔祭仪式。

    其中在邪物一栏中,渊海长卷与其手抄本便位列其上,并且高居第三的位置。

    还好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来源于渊海长卷之上的古代炼金术,并不在禁之列。否则他从千门之厅离开,只怕更不敢与军方会面了。

    “公主殿下为什么给我这些?”

    “因为这是罪证。”鲁伯特公主不疾不徐地答道。

    “罪证?”

    鲁伯特公主将手轻轻按在马刀之上:

    “不久之前,我的卫士们在巴尔戈救下一个逃走的奴隶,当时对方身上,便携带着这个匣子。但这当然不是他的东西,而是他从一伙奴隶贩子手上盗来的——

    我才得知有人在坦斯尼尔进行走私活动。对方还告诉我说,这些奴隶商人正停留在坦斯尼尔,不久之前他们与一群神秘人在那里接过头,并从对方手上接收了一批这样的匣子。我让他描述过那些接头者的样貌,巧合的是,我恰好认识其中一人。”

    大厅中氤氲的烟气,正徐徐弥散开来,带着一丝淡淡的熏香。鲁伯特公主恰到好处地停顿了片刻:

    “大约一年之前,一伙沙盗袭击了位于银沙沙海之中的幻之园……”

    她话锋一转,讲起一件时间线更久远一些的事。

    幻之园是佩内洛普王室的园林,其中正种植着可以酿造‘金酒’原液的星之花,而那里还保守着佩内洛普王室的一些秘密,向来是王室最为机密之地。

    由于流沙的原因,幻之园在银沙沙海之中的位置年年变动,其中的规律,也只有佩内洛普王室知晓。

    因此整个伊斯塔尼亚,也不过只有凤毛麟角的人知晓其在沙漠之中的真实所在。

    “……所以我一直认为幻之园遭到袭击,并不是一个巧合。而是王廷之中,有人背叛了我与父王,这个人甚至还有可能是我们的亲近之人。”

    鲁伯特公主语气忽然低沉了不少,并带着一丝静然的气息:

    “而当时的袭击者,其中领头之人,名叫马哈扎尔-伊什夫,正是这片沙漠之上最臭名昭著的大盗。而他,也出现在这次与那些奴隶商人们的接头之中。而待我带人赶回坦斯尼尔之时,那些奴隶商人果然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方鸻听完,心中总算才明白了这位公主殿下的意思。

    这位伊斯塔尼的大公主显然怀疑王室内有人与这位马哈扎尔-伊什夫勾结,因此才会出现幻之园被袭击的事件。而这个所谓的‘奴隶贸易’案件,也因为这位沙盗头子的出现,变得不那么简单起来。其背后说不定也有王室中人牵扯其中。

    所以,她才会寻求来自于伊斯塔尼亚之外的人的帮助。

    而对方之前的那番话,也便不难理解。他们一行人既是与伊斯塔尼亚毫无关系的外来者,一方面又表现出对于奴隶贸易的敌视,正是这位公主殿下心目中的最佳人选。

    这个任务其实并不简单。但这位大公主开出的条件也同样丰厚——可以使用王室船坞来建造七海旅人号这样的机会,实在是可遇不可求。

    只是他还有一些细节性的问题,方鸻正欲开口询问,然而对方却抢先一步答道:

    “此外,艾德先生知道那个奴隶的身份吗?”

    方鸻一怔,这种事情他怎么会知道?

    不过这位公主殿下显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拿他寻开心,也就是说那奴隶的身份他一定清楚。他不由默默思考了一下——首先对方肯定不会是选召者,只有可能是原住民。而原住民当中,考林人与其他地方的住民也不太可能成为奴隶,别忘了这可是一个可以复活的世界,何况奴隶贩子再胆大妄为,也没必要去得罪比伊斯塔尼亚更庞然大物的考林王国。

    所以排除了这两个可能性之后,也只剩下伊斯塔尼亚本地人而已。但他认识的伊斯塔尼亚本地人并不多,大多也不可能沦为奴隶。

    唯一一个与之有关系的,也只有帕沙而已。一想到帕沙,方鸻心中灵光一现。

    他抬起头道:“难道是血鲨空盗掠走的人?”

    血鲨空盗虽在依督斯完全失败,一部分人也为弗洛尔之裔解救出来。但他们在其他地区掳走的人口,有一些还并未送抵依督斯——在听闻发掘工作失败之后,这些人便半道神秘失踪了。

    如果说唯一与自己有关系的,大约就是这件事了。

    鲁伯特公主听了他的回答,眼中不由流露出激赞的光芒来:

    “艾德先生看来不仅仅是在炼金术上有造诣,头脑也清醒至极,这样一来,我就更有信心了。”

    她又点了点头:

    “的确如此,这些奴隶应当正来自于血鲨空盗手上,不过至于那些奴隶商人与血鲨空盗究竟有何联系,尚还不明确。只不过,我还打听到另一件事情——”

    “愿闻其详。”方鸻沉声说道。

    不得不说,这件事若与血鲨空盗扯上了关系,那他们就一定不能坐视不见了。

    依督斯一战中,流浪者重伤逃逸,罗林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唯一与这两者有所联系、他们又还能找得到的,大约就只剩下这些血鲨空盗了。固然这些人知晓流浪者下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此刻流浪者应当是最虚弱之时,因此无论机会多小,都不容轻易放过。

    此外血鲨空盗也一定与拜龙教有所联系,无论出于是他们自身的原因,还是军方的委托也好,他都不会忽略任何与拜龙教相关的信息。

    其实他本能是感到这件事背后可能有拜龙教的影子,在那奴隶提到沙盗与奴隶商人接头时,转交了一批渊海长卷的手抄本时,他心中便已有这样的预感。

    鲁伯特公主思索了一下,才说道:“我不知道这件事与艾德先生有没有关系,不过那些人似乎提到过,他们似乎在手稿之中寻找关于什么‘方尖碑’的线索。”

    方鸻本来正低头思索,但听到这里,心中不由‘咯噔’一声。

    前不久唐德与卡拉图,才与他讨论过关于精灵圣物的事情。而其中,指向圣杯的方尖碑,便是一个重要线索。

    却没想到这转眼之间才过了几周,他便又撞上了这样的事情。

    他当即抬起头来,对鲁伯特公主说道:“我有一个要求。”

    “请说。”

    “我要见见那个逃走的奴隶。”

    ……

    离开庄园之时。

    众人还讨论着关于那个大名鼎鼎的沙盗‘马哈扎尔-伊什夫’的事情。其实这人本身也不是什么无名之辈,早在这之前,他们对其人便有所耳闻。

    毕竟是伊斯塔尼亚最有名的几位大盗之一,在银沙沙海之中纵横十余载,怎么也不会籍籍无名。

    正如所有传奇的匪徒一样,对方手下也聚集着一伙儿穷凶极恶之徒,在沙海之上来去如风,甚至有几次从王室近卫手上逃脱的经历。

    让他们去对付这样一位传奇人物,自然不大可能。但好在,他们的任务也只是去调查那些奴隶商人的去向而已。

    不过重新登上‘卑尔戈’之时。

    希尔薇德冷不丁回过头来,笑着问他:“船长大人,你相信那位公主只是让我们去调查奴隶商人们的下落吗?”

    方鸻闻言,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

    那位大公主不像是这么单纯的一个人,她的目的真只是简简单单调查一次奴隶贸易案件吗?那对方为什么要有意无意提起关于流浪炼金术士的事情?

    还有一年之前的幻之园袭击事件,无一不说明这个任务并不简单。

    不过他既然答应下来,当然也有自己的考虑。

    ……



    沙漠中的月色很亮,让旅店的房间笼罩在一片清辉之中。

    方鸻有些心不在焉地放下羽毛笔,插入墨水瓶中。

    他抬起头,又低头,叹了一口气——双手合上日记本,并将它立起来,插入一堆书籍当中。那些厚厚封皮的大书,有些脊上用金线描边的文字写着《以太论》、《伊斯塔尼亚地理志》、《努美林炼金术考》一类的名字。

    方鸻看着窗外的月色,脑子里思绪纷杂,关于白昼里一些念头止不住浮上心间。

    他向后一退,滑开椅子,伸手打开抽屉——抽屉中是一叠犹如枯叶般的羊皮纸,上面弯弯曲曲的符号,像在月光反射着荧光。

    他看了一眼,又默默合上抽屉。那些正是渊海长卷的手抄文本,而抄写它们的学者的生年,甚至远早于他们这个时代,因此这手抄文本本身也算是文物。

    本来这些东西他不应该带在他身上。

    但鬼使神差地,方鸻自己也不知是出自于一种什么心态,当时从庄园之中告辞时,向那位大公主殿下请求将它们留了下来。

    对方倒也没拒绝。

    或许是因为调查那起奴隶贸易事件,它们也是关键线索。方鸻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他之所以这么做,或许是因为这些文献并与拜龙教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说不定背后,还关系到那位流浪者——

    但下一刻,他又明白过来,这些不过都是借口。

    他只是单纯想要留下这些文献而已,像是冥冥中有一个声音让他这么做一样。这个念头一旦生出,就再也止不住。

    这让他心中愈发不安,怀疑自己是不是像上次龙王利夫加德一样,为一股神秘的力量所控制,作出了并非自己本意的决定?

    他犹豫再三,终于作出决定,伸手在自己上衣口袋摸索了一下,从那里拿出一枚护符来。那护符宽约三指,长也相仿,外形是一弯银色的月牙,上面雕着一朵精灵鸢尾花。

    他将原本的夜枭胸针从左胸大衣之上取下来,再换上这枚护符,然后定了一下神。仿佛是找到了什么心理安慰一样,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这枚名为‘安洛瑟之壁’的、涅瓦德的主人送给他的护符,其实他在梵里克一战之后便已满足了佩戴要求。只是因为舍不得夜枭护符的计算力加成,所以才一直没有换上。

    而这枚护符实际上是三十八级的精灵奇物,足可以防范四十五级以下水准的精神攻击,用来抵抗龙王利夫加德的心灵诱导可能还差了一些,但想来用以阻隔一件无主之物无形散发出的精神影响应当是够了。

    至少他是这么想的。

    可惜事与愿违。

    可方鸻带上胸针之后,却发现这根本无济于事。他仍旧无法阻挡心中纷沓而至的念头,只一闭上眼睛,白昼所见过的渊海长卷之上的文字,便悉数浮现在他脑海之中。

    甚至那些弯弯曲曲陌生的文字,让他不禁生出一个强烈而执著的念头——自己真的见过那些文字。

    但方鸻马上回过神来。

    自己不可能见过这些东西。

    他眼球在眼皮底下颤动着,像是看到了什么诡异的景象一样。

    下一刻,方鸻才重新不安地睁开眼睛,低下头,却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又候再一次拉开了抽屉。

    而抽屉之中,那些文卷仍旧安安静静地躺在那个地方,一动也不动。

    吓得方鸻赶忙‘啪’一声关上了抽屉。

    他一头冷汗地抬起头来,看向窗外。从旅店这个方向,可以看到外面临河的街道,月光将河面映得一片雪亮。

    远远一个少女头顶着水罐走了过来,停在河边。她弯下腰,先将垫子放在岸上,然后卷起裙摆,赤脚踩入河水之中。

    对方放下手中的罐子,开始装水。

    看到这一幕,方鸻仿佛才从自己心中幻境里回过神来。他两只手撑在桌面上,吸了一口气,终于忍不住低喊了一声:

    “塔塔小姐。”

    “骑士先生?”

    “帕帕。”

    塔塔安静的声音,与妮妮奶声奶气地回答,同时响起。

    妖精小姐的声音的确有一种可以安定人心的力量,让方鸻稍稍心安下来。他背靠着椅子,用手撑着桌面,静了一会儿才问:

    “塔塔小姐,刚才你有感到什么吗?”

    塔塔从他面前浮现出身形,微微扇了一下妖精羽翼,其一双眼底透着光的翠绿色的眸子,正看着他答道:

    “你的心很乱,骑士先生。”

    “我知道,”方鸻收回一只手,按了按脑门,声音有些虚弱地问:“你之前有听到什么声音吗,就像……就像利夫加德那个时候一样?”

    塔塔缓缓摇了摇头:

    “没有,骑士先生。但我只感到你似乎很焦虑,而且你心中的焦虑,皆是出自你自己的想法。”

    “自己的想法……”方鸻摇摇头:“你能感到我在想什么吗,塔塔小姐?”

    塔塔思考了一下,才答道:“你思绪很乱,似乎在寻找某一个片段的记忆,并与之对照。你想要搞清楚,自己是在什么地方看过这些文字。”

    这正是此刻方鸻心中的想法。

    但妖精小姐的话非但没让他理清思路,反而更加混乱了。

    他焦虑地答道:

    “可问题是,我明明从没见过这些文字,可心中却止不住有这个想法。从离开鲁伯特公主的庄园起,一直到现在,这个念头就没有停止过。”

    “或许你应当正视它。”塔塔答道。

    “正视?”

    “因为事实证明了,逃避也没有意义。”

    说完这句话,塔塔便闭上嘴巴,并未再多言。

    因为方鸻心中的想法,也是她心中的想法,无济于事的安慰只是凭空添乱而已。

    果然,她这样的态度反而使方鸻稍稍镇定了一些,静了一下心又问道:

    “那么塔塔小姐,你了解渊海长卷吗?”

    妖精小姐点了点头。

    方鸻不由意外地看着她:“塔塔小姐,你真了解?”

    塔塔再次开口,声音十分安静,仿佛仅仅只是在叙述一段历史:

    “这些古代文字来自于上古某个时代,我知道一些人研究过它们,但从渊海之下发掘来的石板并不多,人们对于渊海长卷所知也断断续续。”

    “石板?”

    “渊海长卷是记录在石板上的,骑士先生,后世所见的文献,皆是手抄或拓印文本罢了。”

    方鸻这才恍然,除了努美林时代精灵们留下的文献之外,所有的渊海文书皆是来自于渊海之下的发现。纸质文献自然无法存留,能存留下的也只有石板而已。

    与妖精小姐交谈之间,他发现自己似乎没那么不安了。

    加之此刻,妮妮也显现出身形,并缠着他要陪她玩。

    方鸻用手点了点自己的小女儿——方妮妮的脑门,逗得后者咯咯直笑。听着这单纯的笑声,他心中焦虑稍去。

    他定下心来,又回过头认真问塔塔道:

    “那么塔塔小姐,关于渊海长卷研究者,有什么……古怪的传闻吗?”

    塔塔想了一下,说:“的确,有一些它的研究者变得疯疯癫癫。”

    妖精小姐显然是不会宽慰人那种。让方鸻忍不住‘咕咚’一声吞了一口唾沫:

    “疯疯癫癫?”

    好在塔塔小姐还算关心自己的骑士大人心理健康,答了一句:“不用担心,这样的例子十分少见。而大多数人无法读懂这些文字的含义,对于石板的解读流于表面。倒是有蜥人对此深有研究,它们有一门独门的占星术可以通过对比星象来解读这些石板上的内容。

    但也并非全部。越是古老的石板,越是无法阅读。而且那是蜥人们古老而神圣的秘密,向来不会外传。另外努美林精灵也曾经解读出一部分石板的内容,并演化成了古代炼金术。”

    方鸻听了,默然片刻。

    他和蜥人关系不错,那位塔达蜥人的大师正是众星的守护一脉,尤擅长于阅读石板。

    只可惜对方此刻并不在这个地方,知道这一点也派不上用场。

    他又问:“这些文字本身没有异常吗?”

    “只是很普通的古代文字而已,骑士先生。”

    “那么它们真是渊海长卷?”

    妖精小姐轻轻点了点头。

    “我在银之塔时,曾经见过。”

    方鸻对于自己的妖精小姐是绝对信任的。

    他闻言总算微微松了一口气,又想了一下,才重新缓缓打开抽屉。塔塔小姐说得不无道理,逃避也不是办法,他总不能一直维持这个状态下去。

    既然不是精神攻击,他倒要看看这些古代文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而塔塔安静地看着这一幕,也没有反对。

    方鸻这时从抽屉之中取出第一页——也是最完整的一页渊海长卷的手抄文本——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张发干的羊皮纸,并将目光投在上面。

    说来有些奇怪,第一眼他便感到月光好像变得更加明亮起来。

    这时窗外的伊斯塔尼亚少女,已经在河边打完了水。

    对方放下裙摆,从河中走了上来。并再一次弯腰捡起放在河边的垫子,放在头顶上,再将陶罐放在其上,一只手扶着罐子,在月光下向来时的方向走了回去。

    方鸻远远地看着这一幕。

    但他同时也看着手中的文卷,一时好像无法集中注意力,可那些弯弯曲曲的文字却仿佛自己活了过来,一个一个跳入他的视线之中。

    他明明完全没看懂上面的文字,但心中却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这些文字并不完全。而且好像天生的本能一样,他下意识将手揣进兜里,摸索了一阵,从那里掏出一枚考林—伊休里安的银币来。

    这枚银币面值十三里塞尔,一面刻着代表着炼金术的衔尾蛇的标志,与艾塔黎亚炼金术中金元素的符号。

    另一面刻有罗曼女士的侧脸头像——下方是一只天平的浮雕——那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女,面貌并不严肃。非信徒称她为欢笑的少女,也由此而来。

    方鸻举起银币,将一面对着月光,一团银色的光芒落在羊皮纸上,那些扭曲的文字之间漆黑的部分,竟亮起一个又一个细小的文字来。

    看着这些文字,他好像理所当然一般,虽然完全看不懂,但手中的银币由左向右,将羊皮纸上隐藏的文字一一照了出来。

    方鸻不由自主开口,念出一个奇特的音符。,

    但下一刻,他才终于打了一个激灵,从这种神秘的状态之中回过神来。‘叮当’一声,银币也脱手落在地上。

    方鸻猛然将羊皮文献丢在桌子上,才反应过来自己之前干了什么事。

    他额头映着月光,面色微微有些苍白,上面渗出一层细细的汗珠。

    他后退一步,忍不住从自己椅子上站了起来,并低声问道:“塔塔小姐,刚才……?”

    “刚才我没有提醒你,骑士先生,”塔塔却显得十分镇定,答道:“因为我认为对你有所帮助。”

    “有所……帮助?”方鸻有些迷迷糊糊的样子,方才的事情对于他来说就好像做了一个短暂的梦一样。

    塔塔这时又说:

    “我感到你在阅读那些文字,并从中学到了一些东西。”

    方鸻一愣,反问道:“我学到了一些东西——?”

    他忽然闭上嘴,一边打开了自己的龙骑士系统。上面的确寥寥有几行提示,主要是说他通过阅读,获得了一些认知经验。

    经验不多,有几百点,一共跳了五六次。不过通过阅读未知的文献,以获得认知经验,这并不是什么非同寻常的操作。

    只是系统的提示非常含混不清,与平常大相径庭。而且塔塔小姐说他学到了一些东西,应当不是在说这个。

    方鸻仔细检查了一遍,才瞪大眼睛发现,自己所有基于智力评价之下的计算、逻辑与记忆等等属性,皆分别增长了三点。

    他记得很清楚,尤其是自己的计算属性是战斗工匠的主属性,自从离开依督斯之后,基础值应当是228点,之后再没提升过等级,应当保持不变才对。

    但此刻,明明白白是231点。

    通过阅读可以增长属性,这可太耸人听闻了。而且提升的不仅仅是计算力,而是智力评价之下的全属性,也就是说提升的是主智力属性。

    至少在艾塔黎亚,他还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情。

    方鸻生怕是自己搞错了,想起之前自己换过了夜枭胸针,于是再重新佩戴上那枚胸针,但结果仍是不变。

    他有点不敢置信地摘下胸针,愣了好一会儿,才问塔塔道:

    “塔塔小姐,你有听过这样的事情吗?”

    妖精小姐缓慢地摇了摇头。

    只有妮妮不明就里,仰着头看着两人。

    但方鸻此刻没心思去关心这小丫头,他只一张一张抽出那些残破的渊海长卷,然后一一读了下去。而在阅读第二张与第三张时,他皆进入了那种神秘的状态。

    等回过神来之后,智力属性便有不同程度的提升,但并不固定。第二次是2点,第三次则只有1点。

    也就是说,三次阅读他一共增长了6点计算力,看起来不多,但一个炼金术士的一生,计算力的增长几乎是固定的。尤其是相对于基础计算力来说,算上装备,算上技能,也就那么多。而世人所谓的隐秘任务,也只是学到一些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增加计算力,或者降低构装体计算力需求’的特殊技能而已。

    也就是说如果他还能学到那些技能的话,等于平空比别人多了6点基础计算力。而且这还是他只阅读了两页渊海长卷的结果。

    方鸻强忍着心中的疑惑与兴奋,并继续往下读去。但当他读到第四张文卷时,却感到一阵倦意席卷而来,忍不住眼皮子直打架。

    他长长打了一个呵欠,然后赶忙摇了摇头,重新清醒过来。

    当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并再一次看向手中羊皮文献,而这一次,却再也没了之前那种奇妙的感觉。

    方鸻楞了一下,心中的疑惑一闪而过。

    不过他马上反应了过来:看来阅读这些文字也并不是没有代价的,需要消耗精神力。凡人以水晶与精神力操控以太,他作为炼金术士,自然明白这一点。

    方鸻这才默默放下手卷。

    心中既是不安,但又有些激动。

    激动的自然是从渊海长卷之中,发现了一片崭新的天地。

    但激动之后,不安的心情不免又泛上心头,

    首先手中这些东西是渊海长卷,是第七号禁令明文规定不应当接触的东西,他此刻拿着这些东西,本身就是违反了规定。

    虽然七号禁令并不是《星门宣言》上最早规定的条款,但那也是拜恩之战后,超竞技联盟和星门港共同首肯签订的补充条款。

    要是被人发现他与这些东西有关系的话,多半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而且更让他疑惑的是,在自己之前——尤其是在七号禁令签订之前,应当也有许多选召者阅读过渊海长卷。

    可为什么他们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况?

    他不由在心中比对起自己究竟有什么特殊之处。而唯一可以说上特殊的,一方面是自己拥有黑暗巨龙的力量,一方面则只剩下苍之辉这个可能性了。

    可惜的是,他用自己手背靠近羊皮文卷,其上的印记并无丝毫反应。

    妮妮那边,龙之金曈的力量也没有丝毫的波动。

    方鸻试了半天,也没试出个所以然来。

    倒是拿起最后一张图纸时,他忍不住愣了愣。最后那张图纸,也就是他在佩内洛普王室大公主那儿见过那张,只画有秘法花纹,而没有任何文字的羊皮纸图案。

    他当时便感到这画上的图案,可能是某种法阵,但与他印象当中的炼金术法阵,没有任何关联。

    而此时他用银币映着月色一照,将图纸上空白部分的花纹映出来,并记在脑海之中后。

    一个念头不由在他心中油然而生:

    这是一个配方。

    他是炼金术士,自然也学过魔药学派的相关知识。艾尔芬多议会普德拉所精通的魔药学派,只是炼金术的一分支,但在最早,它与现今流行的魔导学派其实一开始就来自于两门完全不同的知识。

    魔药学是来自于努美林精灵魔药学的传承,与精灵锻造术,附魔术共称为努美林精灵的三大技艺。

    当然精灵们的魔药学与现今有很大不同,今天的魔药学是为炼金术服务的,其产物也是魔力试剂。

    而在努美林时代,精灵们主要利用这门技艺来调配各类法力药剂,魔力增幅药水,甚至是具有各种神奇效果的魔药。

    方鸻此刻便隐隐感到,这图纸上的配方,似乎与努美林精灵的魔药学有某种联系,但甚至还更加久远一些。

    但这配方究竟是什么呢?

    它是否也与计算力有关?

    ……



    那天夜里发生的一切,转眼已是几天之前的事情。

    方鸻之后又抽空读完了第四与第五页手抄文卷,并各自获得了1点计算力的增益。而在跑遍了坦斯尼尔的图书馆之后,他对于最后那一页图纸上所蕴含信息的理解也有了进一步的收获。

    在一些古代文献中他找到了一些与文卷上相似的文字与图案,前人学者对此作出了注解,在进行比对之后,他从中读出了几类材料的名字:

    黑山羊血一升,预见噩梦的眼球,月长石粉末,女巫之爪与四十九粒麦穗。

    在列出清单之后,方鸻看着一长串名单也是一头雾水,心中感到难怪‘七号禁令’将渊海长卷列为**,这配方根本就是黑女巫的魔药。

    但在询问过爱尔娜女士之后,他才明白是自己搞错了,这些材料术语当中有许多原来是专属于魔药学的名词。

    而他不是出身于魔药学派,自然不得而知。

    在进行资料查询与询问塔塔小姐之后,方鸻才总算弄明白这是一些什么东西:

    黑山羊并不是简单指黑色的山羊。

    而是过去山民相信恶魔会乘夜色与山羊**,并在月圆之夜诞下有恶魔血统的幼崽。在蒙昧的时代,世人认为这一天诞生的黑山羊幼崽具有不洁之力,会给人们带来灾祸,因此往往会统一在出生之刻将之溺死。

    不过后来证明这一天诞生的黑山羊幼崽血与奶中所蕴含的魔力,其实不过是因为以太潮汐涨落所至。加之后来总会有女巫与炼金术士在乡野间收购这些血中蕴含魔力的动物,日经年长,竟成为一门生意。

    黑山羊血在炼金术材料市场上并不罕见,不过具体真伪却需要有经验的眼光去判断,因为以次充好的例子也比比皆是。

    第二种材料预见噩梦的眼球听来古怪,其实不过是梦魇的眼睛而已,这东西的确算得上是珍贵,但也不会比银炽之林的眼球罕见到哪里去。

    月长石粉末不用解释,而女巫之爪是专指一种魔力渡鸦的爪子,这种渡鸦在其他地区几乎难得一见,但在宝杖海岸比比皆是。

    最后的一种材料——四十九粒麦穗,在无意间通过艾缇拉小姐之口了解之后,方鸻才知道这才是这张清单之上最难得的材料。

    四十九粒麦穗是指一个麦穗上结有四十九个麦粒,一个不多,一个不少。这在地球上的高产小麦当中,可能并不罕见,但在艾塔黎亚,小麦与大麦一个穗子通常只有不到三十粒麦粒的情况下,要想培育出四十九粒的麦穗,不通过魔法的力量,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而且方鸻从没听说过这种材料,当代的魔药学也绝不会用到这么古怪的素材,所以连想要从市场上购买,基本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只能一面悄悄在社区之上发布求助信息,一面再另想办法自己培育。

    不过要培育魔法植物,则需要一个专门的魔力苗圃,这一点是目前灰岩先生背上那个简易苗圃所达不到的。

    所以结果绕了一圈,一切又重新回到七海旅人号的建造之上。

    大公主殿下已很快就将自己的话兑现,真给他们腾出一座空船坞。

    那船坞位于坦斯尼尔西面,靠近码头区的位置,从他们所在的旅店出发,乘坐马车一刻钟之内就可以抵达。

    船坞并不大,长宽不过六十乘以四十米,一半是高大的工棚,一半是露天的干船坞,只能算是一座小型船坞,但用来建造‘七海旅人’号已是绰绰有余。

    由于是王室专用的船坞,内里的陈设自然是奢华至极。

    船坞中铺设着用盖伊水晶制作的浮空龙骨底座,这种新式龙骨墩从发明至今也还没有超过三年时间,连整个考林—伊休里安境内也还没普及开来,方鸻没想到竟能在这里见到。

    浮空龙骨底座最大的好处在于对建造之中的浮空舰的龙骨与船肋结构,提供额外的结构强度,最高可以提高百分之二十。

    而众所周知,龙骨强度决定着一艘浮空舰整体的结构强度,这就好像一艘船的生命值一样,龙骨结构强度越高,生命值相应越厚。

    它对于一艘浮空舰的提升,是毋庸置疑的。

    此外还有各种大型起重与牵引的魔导设备,自动化程度相当之高,虽然没有这些豪华的设备,也可以建造一艘浮空舰。

    但设备决定了一艘船在建造时的组装精度,组装精度对于一件魔导器的重要性,自然毋须多言。

    所谓的浮空舰,也不过是一件超大型的魔导器而已。

    方鸻与希尔薇德检查了一番船坞,便感到十分满意。

    尤其是舰务官小姐,眼中亮晶晶的,她三年来的奔波,仿佛终于在这一刻有了答案。她一只手轻轻牵着方鸻的手,并有些用力,以努力克制住自己不至于表现得太过失态。

    方鸻像是察觉到贵族千金心中激荡的感情,回过头来看着她。

    希尔薇德也回过头,看着他微微一笑。

    “谢谢,船长大人。”

    “不用那么说,”方鸻回答道:“这是我的梦想。”

    “是我们的梦想。”

    “嗯,”方鸻点点头:“我们的。”

    接下来的几天,希尔薇德、卡拉图与天蓝几人忙着去坦斯尼尔商会谈关于魔法橡木采购的事情。前面说过,魔法橡木与黑木在艾塔黎亚各国皆属于管制物质,原本他们是打算付出几倍的代价。

    只是由于大公主的首肯,这件事就变得容易了许多,在商讨之中坦斯尼尔商会也对他们极为客气,只用市场价就卖给了他们一批品质极优的魔法橡木。

    只不过交割还需要时间,而且还有一系列商业契约需要签订,众人这些天几乎是忙得脚不沾地。

    这件事让方鸻感到欠了鲁伯特公主不小的人情。

    好在他们只需要将公主殿下委托的事情办好就可以了。

    只不过他提到要见那位逃跑的奴隶,对方此刻还在巴尔戈,公主殿下已派人前去护送,起码还有几日才能抵达坦斯尼尔。

    于是这几天他倒空闲下来。

    当然空闲是相对而言的,一方面虽然采购与他无关,但他毕竟是船长,自然也不可能完全高高挂起。另一方面他没离开坦斯尼尔,自然也要兑现之前对于爱尔娜女士的承诺,帮助后者研究妖精使的事情。

    事实上这些日子他正是船厂与炼金术士协会两头跑,倒是与坦斯尼尔炼金术士协会的工匠们熟络起来。

    由于与会长女士戏剧性的关系,他在本地协会颇为有名,众人纷纷笑称,他是不是有心应聘会长女士的顾问。

    只有爱尔娜知道,他们正在建造浮空舰的事情。

    研究之余,她私底下问起关于考林王室密探的事情,不过自从那天之后,对方就再没来找过他们的麻烦。

    方鸻心想,宰相那帮人应该没这么大度,想来应当是大公主背后出了手。

    但大公主能让王室的密探在伊斯塔尼亚消停,却影响不了弗洛尔之裔与超竞技联盟的人,也不知什么时候对方会再来这么一手。

    现在唯一可以指望的,就是‘七海旅人’号可以早一点下水。

    离开考林—伊休里安之后,他们就可以没那么多顾虑了。

    不过想虽然是这么想的,造船的进度却是一点也快不起来,仍旧按部就班进行着。等待原材料只是一个方面,事实上他们在那之前还得先敲定图纸。

    希尔薇德祖父留下的‘七海旅人’号的设计图是现成的。但他们的‘七海旅人’号却不是,虽一早就确定下形制,与浮空舰大致长宽大小,采用什么帆类,这些皆已讨论过无数次。

    但内部如何布局,还有数不清的细节需要一一推定。

    方鸻自己心中倒是有一定的想法,但七海旅团毕竟是一个团队,大伙儿也有各自的意见。天蓝、爱丽莎与艾小小在船厂空空荡荡的工棚之中,叽叽喳喳讨论着‘七海旅人’号应当如何,像是有一千只麻雀,正在船坞上空飞来飞去。

    帕克和罗昊也不时插言,前者只关心厨房和粮秣库应当有多大,是不是有新式烤炉,能不能让他在船上吃上豪华大餐。

    有没有冰库,可不可以保存生鲜与水果?有没有酒窖,能够让他在旅行之中喝个酩酊大醉。

    罗胖子的意见倒要中肯一些,几乎皆从实用性的方面考虑。

    他提出他们的团队是以方鸻为核心的,而一个以炼金术士为核心的团队,应当充分发挥这一点优势。

    到了二十级之后,工匠开始脱离新手期。当开始使用魔力炉熔炼与构造材料之后,先前‘手工艺作坊’那一套炼金术流程,自然便不再适用。

    从这个时期开始,炼金术变成了一门极为繁杂,并且门类极多的工作。仅仅是关于材料的处理,就有几十个不同的类别区别。

    而萃取材料,又正是这个阶段炼金术与工匠制作的重中之重。

    当代炼金术的材料无非分为几类:

    矿物,动物产物,植物产物与魔力产物。

    听来十分简单,但处理的方式却各有不同。

    就拿矿物材料来举例。在二十级之前,炼金术士们几乎皆是用现成材料——他们所使用铜、铁、铝、银或金以及各类常见合金,都是早已熔炼好的金属材料,毋须再经历提取与淬炼这一步。

    但在二十级之后,炼金术生产之中往往要用到许多高级材料,这些高级材料通常十分珍稀,需要炼金术士自己去获取。而获取之后,还需要自己处理。

    处理这些材料,自然也不是放在手上打开工匠系统这么简单的事情,往往需要一整套流程与专用的工具。而越是高端与罕见的材料,更越是如此。

    比如妖精之铁,需要在极端低温之下获取与锻造成形,处理这类材料,就需要人为营造这类极端环境。

    早先,凡人提取这类材料,往往需要一个精通冰系魔法的元素使的帮助,要两人合作协力才能完成。

    但在三百四十一年,奥述帝国的炼金术士便发明了‘低温室’;后来翠鸟工坊又进一步改良,并在此基础上发明了‘元素工坊’。

    才让炼金术士可以独立萃取与制作这类金属。

    不过‘低温室’需要的一系列设备,放在船上的话,少说也要占据两个舱室的空间才行。

    当然方鸻眼下也用不到那么高端的炼金术实验室——但这只是一个举例,艾塔黎亚具有各式各样神奇的魔力动物与植物,还有各类矿物。

    要想处理这些东西,就必须有专门的场所与设备。罗昊的意思很简单,就是‘七海旅人’号上的舱室之中,要优先满足于炼金术的需要。

    他的理由也十分充分:“能有船长这么优秀的炼金术士,对于我们这个团队来说是一件幸运的事情。因为炼金术士不仅仅是提升自己,也能转而提升每一个人。这个道理,我想大家都应该懂得吧?”

    关于这一点,除了帕克略有不同意见之外,大部分人皆表示赞同。而帕帕拉尔人一直认为自己才是团队之中的关键。

    按照他的说法,一位屠龙夜莺应当得到尊重。

    但方鸻并没有参与这样的讨论。

    在他的设想当中,‘七海旅人’号长约二十一米,宽五米左右,除了底舱与上甲板之外,还有上下两层舱室。

    如果不设火炮甲板,会比灰岩先生背上平台的空间大上许多。

    灰岩先生背上平台的舱室,七七八八也有十二个左右,而‘七海旅人’号差不多应当是这个数目的一倍。

    再加上艉楼的舱室,只会更多。就算排除掉不必可少的生活起居、升力舱段、锚室、绞盘舱与地图室等等核心舱室,剩下他可供安排的舱室至少也有十多个。

    要把所有东西都搬到船上,自然不可能,但精打细算一下,其实也不是不够用。

    他看了一眼围在桌边的众人——各种画好的图纸散落一地,天蓝手中还挥舞着一张——心中其实明白,大家只是因为终于要有自己的船了,一时有些兴奋而已。

    甚至连罗昊,洛羽也不能免俗。

    唯有箱子,正蹲在一旁与一只海鸟说话——一人一鸟互相盯着对方,已经瞪了好半天了。

    方鸻这才收回视线。

    他面前是几张摊开的光页,上面密密麻麻显示出社区的帖子,塔塔小姐正飞上飞下,帮他从中找出可用的信息。

    妮妮也假装在帮忙,但这小丫头其实根本就是在添乱而已。

    事实上她根本看不懂上面的意思,只是不断用手将光页向下拉,只觉得这样非常好玩。

    方鸻关注的是社区之上的求购与出售的信息。

    社区这种天然的、无视天南地北距离关系的信息流通方式,选召者们自然不会无视其中所蕴含的商机。

    在超竞技还未诞生之前,社区上便已经自发形成了各类交易市场,不仅仅是材料、装备,甚至连信息也可以流通。

    方鸻自然是想从上面买到两类东西。

    女巫之爪与四十九粒麦穗。

    女巫之爪还好,宝杖海岸特产,社区上关于这类材料出售的信息一堆一堆的,他随便找到一个人,对方表示他只要愿意出运费,可以用最低折扣发货给他。

    方鸻知道社区之上的交易规则,当即与对方签订了合同。

    但四十九粒麦穗就没那么容易了。

    他问了好些人,唯一有一个巨树之丘的德鲁伊有这样的东西。但对方一来不是第三赛区的选召者,二来路途遥远,几乎没有确定的交货方式。

    也只能作罢。

    他与塔塔小姐看了一阵,发现也没什么收获。

    方鸻有点百无赖聊地往回翻,回到热帖区,想借机看看最近有没什么值得关注的消息。

    好像他自从离开南境之后,对于考林—伊休里安的消息关注便愈发少起来。

    梵里克一战之后,南境又是一个什么局势,都伦那边的情况有没有发生什么变,皆是不得而知。

    但一眼看去,一个帖子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发现竟然有人在讨论自己。

    那帖子是关于梵里克一战的。认真说,内容有些过时,还没有更新他在依督斯经历的事情——虽然他很怀疑,有几个人知道他去过那个地方。

    不过方鸻本来想进去看看,大伙儿是如何评价他在梵里克那一战的——作为少年嘛,自然也是有虚荣心的。

    他自己对于那一战评价相当高,操控龙骑士,击退了尼可波拉斯,这怎么想也算得上是相当传奇的经历了吧。

    但方鸻没想到自己点进帖子去一看,差点气得七窍生烟。

    一个名叫GKD7124的ID,此刻正在主贴之下对自己大放厥词:

    ‘依我看,这也就是一般。你们可别忘了,真正在与尼可波拉斯战斗的,并不是你们口中这位‘屠龙炼金术士’,而是艾尔芬多议会的诸位大师们。’

    ‘没有大师们的计算力协助,他能办到操控龙骑士吗?这根本就是取巧嘛,哪有你们说那么厉害?’

    ‘更重要的是,你们所谓的屠龙炼金术士,真的屠龙了吗?靠了那么多人帮助,也不过把尼可波拉斯赶走而已,怎么到了你们口中,就成了屠龙壮举了?’

    ‘我说各位吹牛打草稿了吗?’

    ……



    竟然有人黑自己,这一定是超竞技联盟与弗洛尔之裔的阴谋。这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为了捍卫自己的荣誉,他当然不惜与对方一战。

    方当即怒了,用厚厚的手套在光屏上从上向下一划,在自己面前打开一面虚拟的键盘。

    只是他手才刚刚放到w键上,并将这个光键按下去半格,但中途忽然一停,心中有了一个新想法。

    他下意识将手收了回来,鬼鬼祟祟地左右看了看,然后退出登录,注册了一个马甲。再打开原贴,在下面卖力把自己吹捧了一番:

    ‘楼上简直一派胡言’

    ‘懂行的人,都能看出这一战有多么经典。’

    ‘我想就是灰之王fox在这个等级,也就如此了吧”

    但没想到下面马上有人回帖:

    “我看未必。”

    方当即有点恼火:

    “阁下又是谁?”

    对方倒是十分大方:

    “fox。”

    方一看对方id,差点两眼一黑,cthayfox,正是灰之王在社区之上的id。

    他暗叫一声倒霉,赶忙灰溜溜地关上光页,有点心虚地抬头看了看。

    这一抬头,便看到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自己,好像一对璀璨的蓝宝石希尔薇德正站在他面前,用有些促狭的目光看着他。

    少女穿着一条白裙,金丝的长发微微卷曲托在腮边,目光中正带着微微玩味之意。

    方脸刷一下红了,脑袋都差点冒出烟来,结结巴巴道:“希、希尔薇德。”

    希尔薇德笑着抿了抿嘴,说道:“其实我也觉得很帅。”

    “啊?”

    贵族千金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芒:“我是说梵里克那时候,船长大人很帅。”

    方尴尬地挠了挠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想到之前自己的表现,便忍不住羞愤欲死。

    希尔薇德浅浅笑了一下,对这件事点到即止。

    她才说道:“其实我来找船长大人有些事情。”

    方有点意外。

    “什么事?”

    “关于那些人的事情。”

    “那些人?”

    “你们是叫他们弗洛尔之裔吧。”

    方这才恍然:“你是说弗洛尔之裔的人,怎么了吗?”

    希尔薇德盯着他的眼睛:“船长大人也想过吧?”

    “想……什么?”

    “在依督斯的时候的事情。”

    方内心中一怔,弗洛尔之裔的人为什么会掌握流浪者与伊芙之间的秘辛,这也是他心中的未解之谜。

    这件事前后只有几位亲历者,伊芙、尼可波拉斯、修约德、卡拉图、唐德与流浪者本人。

    还有一些人也参与其中但只知晓部分真相,比如大长老、依督斯的执政官加西亚,亲历了‘龙魔女之灾’,但没活过那场灾难,并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或者某位盗走龙之金的矮人英雄,以及流浪者的亲侄子,卡拉图的表兄弟艾尔陶特这些人是后来才加入修约德与卡拉图的团队的,只知后半部分真相。

    这些人中大部分皆已不在人世。

    而还有少数以亡灵形态活着的,也未必清楚卡拉图与修约德最后将龙王之魂封印在了依督斯。

    剩下知道的,无论是伊芙、修约德的后人、卡拉图、唐德还是流浪者本人,都不太可能将这个秘密散播出去。

    他自己这条线索来自于马扎克,但那位‘旅者之憩’的主人,也一样没告诉他全部真相。关于龙王之魂的事实,是他自己一步步调查出来的。

    弗洛尔之裔的人又是从哪里得知这一切的呢?

    他唯一怀疑的是弗洛尔之裔的人与尼可波拉斯勾结,虽然选召者公会与黑暗巨龙勾结,听来有一些耸人听闻,但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他现在也不完全排除这个可能性了。

    只是这个想法目前还停留在猜想上,虽然他倒不担心会冤枉弗洛尔之裔还是什么的,但轻率地拿一个可能性来当作事实推论的话,也有可能将自己引入歧途。

    从而忽略了真正的事实真相。

    他想了一下之后,便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希尔薇德。

    贵族千金细细地听了,不置可否,只抬起长长的睫毛来,用浅蓝色的眸子看着他。“弗洛尔之裔的人也在寻找圣物。”

    “什么?”

    她看了他手背一眼,“海林王冠。”

    方想了一下,仍不太明白:“我知道这一点,可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希尔薇德轻声道:

    “船长大人,流浪者也在寻找圣物。”

    “这我就更不明白了,希尔薇德,现在几乎所有公会都在寻找圣杯,或者其他圣物的下落。你究竟想告诉我什么?”

    舰务官小姐忍不住笑了一下,自己这个船长大人有时候十分精明,有时候又迷糊得可怕。不过也正是这种时候,是需要她发挥作用的地方。

    她放柔声线,提醒一句:

    “船长大人,我只是想说相同的行动轨迹背后,可能存在着潜在相似的逻辑。

    正如同我们在‘龙魔女’一事时,最后几乎不可避免要遇上流浪者一样。我们自然也有可能撞上‘那些人’,甚至说不定早遇上了他们也说不定。”

    方听得云里雾里。

    他摇头说:“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

    希尔薇德笑眯眯地,十分有耐心:“船长大人没忘了我的目的吧?”

    “建造七海旅人号……不,应当说是寻找你父亲……”

    希尔薇德轻轻点了一下头:

    “父亲大人正是为了寻找第三世界的入口而失踪的,所以我研读他留下的笔记,是为了寻找与之有关的线索。从笔记与文献中,我发现努美林精灵留下的圣物可能与第三世界有关,所以才会踏上寻找七座方尖碑之路。”

    她目光流转地看着方,答道:“那之后,我雇佣了一些人其中恰巧包括艾缇拉小姐的弟弟,之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船长大人。”

    方这才渐渐明白了过来:“你是说……诱骗艾缇拉小姐的弟弟前往旅者沼泽,不过害死他们的凶手,也有可能弗洛之裔的人?”

    但他已经认为幕后黑手就是流浪者,一时不由有些无法相信这一点:“可艾缇拉小姐的弟弟临死之前被夺去了星辉,这是那个流浪者才有的能力不是吗?”

    “单单凭‘可以夺取星辉’就作为一个证据,或许并不那么可靠,”希尔薇德摇摇头:“除非船长大人可以确定,这个世界上这是属于他独一无二的能力,但事实是如此么?我记得黑暗巨龙也有这样的能力”

    方不由哑然。

    或者还不如说,流浪者具有这样的能力,本来就来自于龙王利夫加德。但这个世界上除了龙王利夫加德之外,还有另一头黑暗巨龙。

    尼可波拉斯。

    他看着希尔薇德,下意识问道:“希尔薇德,你肯定吗?”

    但舰务官小姐笑了笑,并不纠结于这个问题:“当然无法肯定,但只是向船长大人提供一个可能性而已。”

    方听了,狐疑地看着她。在他印象当中,希尔薇德不是那种无的放矢的性子,对方能提出这一点来,肯定是意有所指才对。

    他想了一下,才问:“……还有别的什么原因吗?”

    希尔薇德眼中流露出淡淡的、洞悉的光芒来:“船长大人真认为,那些与奴隶商人交易的沙匪背后,与拜龙教有关么?”

    方不由微微瞪大眼睛。

    通往黑暗地窖的道路是由一条灰石铺就。

    像是一条耷拉在外的灰白长舌,垂向深渊之中。然后它贴着环形的石壁,绕了几个圈儿,火把的光芒,逐级映出石墙凹凸不平的外表。

    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用以插火炬的生锈的铁底座,但上面光秃秃的,也不知多久没有使用过。

    方皱了一下眉头,看着这个地方。

    中年工匠见他神色,这才低声向他解释道:

    “将他安置在这个地方,主要是为了安全。在护送他来的途中经历了一次袭击,大公主殿下现在已不相信任何人了,包括身边的那些人。”

    他抬起头看了看左右:“但在这个地方,除非强攻进来,否则任何人都不可能靠近。送食主要是由我和阿贝德轮流负责,连公主殿下的亲卫,在没有手令的情况下也只能在外面守卫。”

    方明白过来,但心中却另有疑窦丛生。

    堂堂沙之王巴巴尔坦的长女,连保护一个逃走的奴隶,也要如此大费周章。这听来,似乎有些异乎寻常。

    他不由回头看了身后的贵族千金一眼。

    一天之前,对方正好向他分析了这个任务。

    而现在看来,果然有些这样的意味

    两人身后还跟着艾缇拉与瑞德。

    他们来这里之前,便和后两者说起过关于之前的猜测,大猫人倒是不置可否。而精灵小姐在听到自己弟弟的事之后,难免显得有些犹豫。

    毕竟原本确定的事情,而今又重新变得扑朔迷离起来,确也令人有些无所适从。

    不过他劝慰对方,当日旅者沼泽之中的冤死者包括她弟弟在内,需要的是一个真正的水落石出,而非指定一个凶手。

    流浪者的确并非善类,但却并不一定真是凶手。

    艾缇拉接受了他的说法。

    但方明白,精灵小姐未必真的取信,她只是无条件信任自己而已。

    可希尔薇德当时所言的确有一定道理

    流浪者当初在依督斯处于那样的状况之下,当真会放心让血鲨空盗知晓自己的下落么?

    以对方是自私多疑、不会轻易信任外人的性格,就算不担心血鲨空盗怀有异心,但至少也得考虑一下:

    对方会不会将他出卖给普德拉那一系的人马。

    以那位流浪者的一贯习惯,或许多半会等待自己恢复到一定实力之后,才会着手于重新联络自己的手下。

    对方有近乎于无穷无尽的时间一个所谓‘不朽者’真会那么急匆匆,在一场失败之后急着重整旗鼓?

    恐怕未必。

    而且对方很清楚卡拉图和唐德正在伊斯塔尼亚。

    他真会那么轻易暴露自己的意图与行踪?

    希尔薇德给他举了几个例子。

    在龙魔女事件的失败之后

    在多里芬计划的失败之后

    对方皆是蛰伏起来,等待一个更好的出手机会;而这之间的间隔,至少也是十年,甚至数十年之久。

    由此可见,这位流浪者显然并不是一个没有耐心的人。

    其次,是血鲨空盗在依督斯经历失败之后,马上又转手将奴隶卖给了伊斯塔尼亚的奴隶商人的行为。

    也同样令人感到可疑

    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

    难道血鲨空盗很缺钱,急需要这笔交易弥补损失?

    好吧,就算方也不排除有这样的可能性。

    只是正如希尔薇德所言,这样一来,那位大名鼎鼎的沙匪的举动,就有一些令人匪夷所思了。

    假设沙匪也是流浪者的一着暗棋,那么他们在得到这些渊海长卷之后,是不是直接将渊海长卷转交给血鲨空盗更好一些?

    当然也可以说,将渊海长卷掩盖成普通货物,再通过商人之手合法运出坦斯尼尔,或许也很合理。

    可问题是,奴隶贸易在伊斯塔尼亚本身也不合法。这样一来岂不是双重引人注目么?

    因此仔细一想,这个答案中似乎充满了矛盾。

    “可那些奴隶,的确来自于血鲨空盗的劫掠无疑,不是么?”他当时这么询问自己的舰务官小姐。

    但希尔薇德只是浅浅笑了一下道:“这也未必。”

    “怎么?”

    “我们皆知道血鲨空盗劫掠了这些奴工,这没错,”她有条有理地答道:“但只有血鲨空盗手上有这些奴工吗?”

    “你是说……”

    希尔薇德当时笑眯眯地:“这正是我先前问船长大人那个问题的原因。”

    方瞪大了眼睛:“等等,希尔薇德,你是说弗洛尔之裔的人私底下在进行奴隶贸易……”

    他几乎快说不出话来了。

    这性质简直比与拜龙教勾结恶劣了十倍。

    作为现代人,参与如此罪恶的奴隶贸易,这些人还有底线吗?而且他们图的是什么?贸易,赚钱?

    作为地球人,艾塔黎亚的真金、白银这些东西实际并无太大意义。大公会追求的,是更高端的收益

    当然也不是全然无用,只是相比起一旦被揭穿之后,弗洛尔之裔所要面临的丑闻曝光的风险来。

    这种收益几乎不值一提。

    对方没有理由去干这种毫无好处的事情。

    但希尔薇德却对他说出另一番话来。

    “你把人想得太简单了,船长大人。奴隶贸易为什么在伊斯塔尼亚无法禁绝,为什么伊斯塔尼亚王公贵族们一面倒地反对鲁伯特公主与沙之王巴巴尔坦?”

    她用一种洞悉人心的口气答道:“这是因为有需要,贵族们本身可能不是奴隶商人,也不依靠奴隶贸易来维系经济地位。但他们早已习惯了成群结队的奴仆拱卫的生活,他们的种植园、庄园之中、工坊之中也需要大量的奴隶来干活,这更是关系到他们经济利益与地位的事情”

    “所以,”舰务官小姐总结道:“有了这些来自于上层的需要与暗中鼓励,甚至是包庇,伊斯塔尼亚的奴隶贸易自然无法轻易禁绝。”

    “而你想象,船长大人,”她微微一笑道:“在这之间对于弗洛尔之裔有什么好处?”

    方吸了一口气。

    弗洛尔之裔的确不需要艾塔黎亚的凡世财富。

    但如果能够收买伊斯塔尼亚的王公贵族与地方势力,他们是绝对会去干这样的事情的。在南境,与在宰相一党的交易之中所发生的一切,早就说明了这一点。

    而在佩内洛普王室打击之下,伊斯塔尼亚的奴隶贸易虽谈不上禁绝,但至少也受到很大影响。

    具体表现在原本唾手可得的奴隶来源,现在转入地下之后,反而变得珍稀而昂贵起来。

    于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弗洛尔之裔手上掌握的这批‘奴工’,自然成了抢手的资源。

    他们转手就可以把这些奴隶送给伊斯塔尼亚大大小小的地方贵族,完了还可以把责任推到血鲨空盗头上,这简直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在这样的情况下,弗洛尔之裔的人会选择去做这样的事情吗?

    方虽然有些难以接受,但心中的答案却是肯定的。

    “我们得把这件事揭露出来,”他有点愤怒地说道,本来弗洛尔之裔的人在依督斯的所作所为,还让他稍微对其有一些改观。

    因为无论怎么说,对方也是把那些血鲨空盗劫掠来的奴隶,解救了出来。

    但没想到对方私底下竟然干出如此龌蹉的事情。

    可没想到希尔薇德却摇了摇头:“船长大人,我建议你先别告诉你们军方关于这件事。”

    方十分不解:“为什么?”

    “因为你拿不出证据。”

    “难道我们解救出那些奴隶之后,不能指证他们?”

    希尔薇德叹了口气,摇摇头道:“即便我们真有能力解救出那些奴隶,恐怕他们也只会指证血鲨空盗而已……”

    方一时无语:“他们有眼睛,难道不知道是谁将他们卖给了奴隶商人?”

    “船长大人,他们是被血鲨空盗所奴役的。你认为弗洛尔之裔的人,会在这些人面前表露身份么?”

    舰务官小姐轻声说下去道:“想必弗洛尔之裔的人,是的的确确释放了一部分奴隶。但剩下的人,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主人’换过身份。”

    方不由张大嘴巴,看着她。

    “而且这一切目前还只是我们的推测,”希尔薇德又道:“我只是向船长大人提醒存在这样一种可能性而已。”

    “这个可能性……?”

    “即那些奴隶商人背后,那位大名鼎鼎的沙匪背后,可能并非拜龙教徒,而是来自于另一方。”

    希尔薇德看着他,一字一句地答道:“我担心船长大人怀着先入为主的想法,会错失正确的判断”

    方这才明白了自己舰务官小姐的意思。

    他思索了片刻,才认真点了点头。

    而正回忆之间,中年工匠带着他们来到了地窖下方尽头处。

    对方回过身来,告诉他们道:

    “各位,到了。”

    ……

    中年人说:“到了。”

    方便看到,前方灰石梯的尽头,黑暗中浮现出一扇栅栏门,漆黑的金属栏杆上,缠着一堆铁锁链,上面挂着一个拳头大小的锁头。

    不远处有一个幽深的水潭,黑漆漆的水面,像是一面镜子,可以照出人影来。渗水穿过厚厚岩层,偶尔从上方落下,滴答坠入水中,让镜面扬起一圈涟漪。

    中年人上前一步,晃了一下那铁链,发出哐啷啷的声音,抬起头,向黑暗中问道:

    “阿尔凡先生在吗?”

    艾缇拉,大猫人与希尔薇德听到黑暗中的声音传来,像是有人翻身下床,然后方才听到这个声音。

    ’嚓’一声轻响,一团火光亮起。

    方看到一张苍老的面孔,一头灰白的头发,对方仔细将火光放入玻璃灯罩中,并用枯草一样的手指调了一下亮度,然后端着那盏风灯缓缓走了出来。

    火光由内而外,方才看到里面陈设的确不像一间监牢。

    虽然陈设简单,但应有尽有,像是一间普通的房间,书桌与床之间,甚至还铺着地毯。

    老人来到铁栅栏门边,站在栏杆后看着他们,雪白的眉毛下有一双浅褐色的眼睛,但一点也不应苍老而显得浑浊,那眼睛中气度卓然,甚至闪烁着灵动的光芒,只是另一只眼睛略微有些浅白色,失去了光泽。

    栅栏的影子,落在他的脸上,形成一道道阴影。他从容地看着几人,像是一个主人般询问道:

    “阿基里斯先生,多谢你又来看我,但我这边什么也不差,你要是过意不去,可以再给我拿一些纸张来。这段经历对我来说十分有趣,我得将它记录下来。”

    中年人答道:“没有问题,公主殿下吩咐过,您的要求我们会尽量满足。不过我们今天是为了把您之外的其他人也解救出来。”

    老人这才看向方几人,略微点了点头,问道:

    “那各位要进来坐坐么?”

    中年人看向其他人。

    方本来没打算浪费时间,但看着这个老人,忽然生出了些好奇,对前者点了点头。

    中年人这才上前去开门,他将手放在那把锁上,一圈金色的烙印在锁上亮起,锁头应声而开。

    “叨扰了。”方对老人说道。

    但老人不置可否,浓密长眉下的眼睛看了他一眼,也不看中年人从门上解下的铁链,仿佛那事与他无关一样,事不关己地转身走了回去。

    中年人拉开门,才对他们解释道:

    “阿尔凡先生是个学者,只是不幸落在血鲨空盗手上,又被转卖给那些奴隶商人。”

    “他是哪类学者?”方不禁好奇地问道。

    中年人愣了一下,却答不上来。

    老人打开玻璃灯罩,从里面取出火焰,点亮了壁炉,让整个房间都光亮起来。

    几人都依次坐在床边,看到老人从柜子里拿出一只铜水壶,然后撒了一把茶叶在里面,盛上水,将水壶放在壁炉中的铁架子上,再拿起一根铁锹,在炭火里掏了掏,让明亮的火光映在自己布满皱纹的脸膛上。

    做完这一切,他才拍了拍手回过身来,从书桌边拎来一把椅子,朝向他们,坐在椅子上。

    方看到老人身后的书桌上,一张纸平铺开来,一只墨水瓶镇在纸上,里面还插了一支羽毛笔,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各位想问点什么,就直接开始问吧。再过半个钟头,在下午三点之前,我就要开始自己的工作了。”老人看着他们,主动开口道。

    方十分意外,对方在这个地方还有什么工作,他不禁问道:“阿尔凡先生,你在这里也有工作?”

    “那是自然,人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有工作。”老人看着他答道:“尤其是对我这样已经时日不多的人来说,时间更是宝贵。”

    “那么可以问一下是什么工作吗?”

    老人倒不对这个问题感到不耐烦,反而兴致勃勃地答道:“主要是写作,把我这段时间的经历记录下来。”

    方听了大感兴趣,问:“我可以看看吗?”

    老人点了点头:“虽然还没写完,但有人要看,我自然不会拒绝。”

    他一边说,一边拿起书桌上那一摞稿子,递了过来。

    方拿起那厚厚一叠纸,见上面老人果然记叙下这段日子以来的经历,令他啧啧称奇的是,对方文字与思路都十分清晰,一点也不像上了年纪的样子。

    而他关心的主要是那一天夜里所发生的事情,空盗与弗洛尔之裔交接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可以印证他心中的一些想法。

    他向后读去,翻到关于那天夜里的记录那几页,发现老人果然记录了那一夜的战斗,上面是这么写的:

    ‘十三或者十四日之间的那天夜里,或者按照我的推算,最迟也不会超过第十五天,空盗们似乎惹上了麻烦。

    外面打得很激烈,天空亮若白昼,地面与墙壁也在微微摇晃着。一个空盗的头目走了进来,告诉我们,要我们藏入地道之中。

    ……经过仓库之时,我趁人不注意将一把鹰嘴豆藏入口袋夹层之中,后来事实证明,这个举动救了我一命。

    不久之后,外面战斗告一段落。又有一个空盗进入地道,来通知我们离开。但我隐隐感到,这个人与其他人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这种不同,大致是气质上的

    这使我察觉,空盗们的处境似乎有些不利。

    ……事实证明了我的想法,不久之后,其他地方隐约传来了一个消息:空盗们正打算离开这个地方,并要将我们卖给一伙奴隶商人。

    看起来,他们虽然赢得了那场战斗,但在依督斯的计划也宣告失败了。’

    看完这一段,方感到自己抓住了什么。正如希尔薇德所言,这些奴隶是来自于依督斯,而不是前往依督斯的路上。

    虽然他们也有可能是来自于当时战败的空盗手上,但血鲨空盗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大费周章。

    从老人前后描述当中,弗洛尔之裔在与血鲨空盗交接依督斯控制权时,完全有机会伪装成血鲨空盗。

    而且对方的记叙当中,也提到了第二次进入地道的空盗,与第一次细微的不同。

    虽然这还不能当成证据,但也足以说明很多问题了。

    他合上这几页纸,思索了片刻,然后才向老人问道:“阿尔凡先生,你记录了在依督斯经历过一场战斗?”

    老人精神矍铄地答道:“关于那场战斗我倒是记得很清楚。”

    方看了看其他人,才答道:“其实我和我的同伴,皆亲历了那场战斗。”

    听完他的回答,老人也显出些意外,用浅褐色的眼睛看着他们,讶然道:“原来当时空盗的敌人,就是各位?真是人不可貌相,原来给空盗们造成那么大麻烦的,竟是一群年轻人。”

    方摇了摇头:“事实并不是如此,阿尔凡先生。当时我们只是参与者之一而已,真正对血鲨空盗展开攻击的,是弗洛尔之裔。”

    他停了一下:“您应该听说过他们吧?”

    “圣选者的‘公会组织’,”老人点了点头:“这我倒是听过。很有意思,你所说的这些事情,补充了我记忆的细节,待会我得将它们一一记下来。”

    “还有一件事,”方看了身后希尔薇德一眼,然后才问道:“你记叙之中其实有一个小小的错处。”

    “怎么?”老人倒不着恼,虚心求教地问道。

    阿基里斯在一旁看了看他们。他本以为方提起那个要求,只是作为一个打开话题的手段,却没想到两边竟真正儿八经地讨论起作品来,一时不由有些意外。

    但好在他还沉得住气,想了一下,并未开口。

    方这才说道:“你在那段记叙最后说,空盗虽然最后赢得了那场战斗,但事实并非如此,事实上那天夜里的战斗之后,他们便被赶出了依督斯。”

    说到这里,他略微一停:“您还记得当时的情形吗?”

    老人丝毫没意识的方询问这个问题的用意,他略微沉吟了片刻,才答道:“这倒是我疏忽了,不过事后我们一直藏身于地道之中,并不清楚外面的真实情况。”

    方一皱眉头:“你是说,在那天的战斗之后,一直有一批空盗藏身于依督斯的地道之中?”

    他心中暗骂了一声,暗道弗洛尔之裔的人狡猾,对方一直将这些人控制在地道之内的话,就很难用战斗发生的时间来指证对方了。

    因为谁也不能保证,在当天夜里的战斗之后,没有这么一群‘空盗’藏身于依督斯的地下。

    他还抱着最后的希望问道:“阿尔凡先生,你还记得你们是什么时候离开地道的么?”

    但老人只能给出一个大致的时间:“大致是几天之后,我们是通过地道直接从峡谷之中离开的。这倒与你所描述的,不谋而合。”

    只可惜这个不谋而合,不是方所想要的。自从精灵遗迹与杰弗利特红衣队的两次失手之后,弗洛尔之裔的人行事愈发滴水不漏起来。

    不过这番问答,也不是全无收获,他至少搞清楚了,希尔薇德的那番分析所言非虚。

    弄明白谁才是真正的敌人,这显然也是极为重要的一件事情。

    而老人身上倒是有一些真正的学者气度虽然不清楚方的真实目的,但还是对于他们提的意见虚心接纳,并且还称赞了他们几句。

    方已无心向后看去,事实上被转卖给奴隶商人之后,对于他们这些不是身强力壮的老弱病号,奴隶商人们自然并不是太过在意,只抱着让其自生自灭的态度,甚至没有给他们配发食物。

    但靠着一把事先提到过藏在口袋里鹰嘴豆,老人才生命力顽强地活了下来。

    而且也正因为这样不重视的态度,才让他找到一个机会,可以从那魔窟之中逃出来。

    方放下那几页纸,这才回到正题:“阿尔凡先生,想必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在大公主殿下抵达坦斯尼尔之前,那些奴隶商人们已经先一步逃之夭夭。线索也在这个地方断了,为了把更多人从那些人魔爪之中救出来,眼下我们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从曾经接触过他们的您这里了解情况了。”

    老人点点头:“公主殿下已经事先和我说过这件事,这我自然明白,你有什么想要知道的,可以尽管问我。我也不是自我吹嘘,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记忆力还十分靠得住。”

    方这才说道:“若是一般的奴隶商人,要想找到他们可能还有一些麻烦。可那些人据说与大盗马扎哈尔有关联,还从他手上接收过一批古代文书,显然动机不那么一般,因此我们打算从这方面入手。”

    “明智的选择,”老人答道:“不过我要纠正一下,那不是什么古代文书,而是渊海长卷。”

    方有些意外地看着对方。

    老人才微微一笑,这时壁炉中铁架子上的水壶烧开,发出呜呜的声响。

    他这才起身,拿起一只铁钩子,将水壶从架子上钩下来,然后从一侧墙上的木架上取下几只茶杯,一一将淡红色的茶水斟入其中。

    房间中一时间烟雾袅袅。

    “在考林伊休里安北方,还有奥述很多地区,人们更习惯冲茶,”老人放下茶壶,慢条斯理地对众人说道:“我听说,这和你们习惯有些类似。”

    方点了点头,的确在考林伊休里安,人们饮茶的习惯于他故乡十分类似。只不过考林人更喜欢发酵的红茶。

    “不过在伊斯塔尼亚,煮茶也别有风味,既然到了这个地方,自然要入乡随俗。”

    老人将茶杯,一一放到他们面前的矮几上,神色没有一丝不自然之处,俨然以这里的主人自居虽然此地不过是在一处地牢之中。

    他放好茶杯,才说道:“阿基里斯应当和你们介绍过我了,不过出身于银之塔的学者身份驳杂,各有各的学派。”

    “我年轻时,曾在大学者海林德手下充任学徒,辛萨斯、努美林的古代文字正是我的研究方向,对于渊海长卷,我也十分有兴趣。”

    他一边说,一边低头抿了一口茶,才道:“若非如此,我也不会认出这些古代文书来,并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从那些奴隶贩子手上盗来这些东西。”

    方不由大感意外。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在寻找一个可以帮他解读渊海长卷的人,可惜坦斯尼尔这个小地方,连从图书馆之中找一些古代文献也困难,更不用是精于此道的人。

    可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真正要找的人,竟然在大公主庄园的地下一个他早就预约好要见的人。

    要不是眼下还有要寻找那些奴隶商人的委托,他恨不得马上和对方讨论一下关于那些渊海长卷的事情。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主动问道:“阿尔凡先生,既然你对渊海长卷十分熟悉,那你知道马扎哈尔将这些东西交给那些奴隶商人的用意吗?”

    对于这个问题,老人倒是认真思索了片刻,然后才答道:“我想应该是与拜龙教有关系。”

    方微微吃了一惊,不由回头去与希尔薇德互视了一眼,贵族千金尚还能保持镇定,但他却又有些不解地再回过头来,问道:

    “这话怎么说呢?”

    “据我所知,除了研究他们的学者之外,还有炼金术士工匠们,也就只剩下这些邪教徒对于这些东西感兴趣了。”

    “但我们和炼金术士们绝不可能从奴隶贩子手上弄来这些渊海长卷,这么鬼鬼祟祟的举动,除了拜龙教之外实在想不出其他人。”

    方听了沉吟片刻,这和他与希尔薇德得出的结论正相反,但也在情理之内,毕竟他原本也是这么想的。

    他又问:“阿尔凡先生,除了学者与炼金术士、拜龙教之外,还有其他人会对渊海长卷有兴趣吗?”

    “怎么?”老人显然十分敏锐,反问道:“你们认为这与以上三者都无关?”

    方摇了摇头,虽然他和希尔薇德另有推论,但在真正确定敌我之前,他绝不会轻易把口风漏出去。

    甚至阿基里斯也是一样。

    他斟酌了一下,正要回答。

    但一旁希尔薇德这时开了口,用好听的声音答道:

    “阿尔凡先生,因为安全的缘故,我们不能时时来找您,所以才需要一次询问清楚,请您不必介意。

    我与团长虽然也有这样的猜测,但并不能肯定这一点,而您见多识广,又对渊海长卷深有研究所以我们才希望在这个问题上,可以尽可能地查漏补缺。”

    她话说得滴水不漏,老人听了也找不出什么毛病来,只点点头道:“让我想想,对了,倒确实是有这么一件事,但想来应当与当下的事情无关。”

    “不管有关无关,”这时阿基里斯也开口道:“阿尔凡先生,都可以说出来让大家讨论一下,说不定会有什么线索。”

    “这我自然明白,”老人这才缓缓说起一件事来:“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