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恩之战?”
听到这个名词之时。
方鸻目光静静下移,不由看了看自己炼金术士大衣的袖子,那里袖口磨得毛了边,起了线,往上有两圈细细的铜环,镶着着三枚暗铜色齿轮。
芬里斯的一战,他至今由记忆犹新,法术的力量似乎在那里留下了烧灼的斑痕,并渗入交错的织线之中。当然他心中清楚,这已经是希尔薇德为他准备的不知第几套大衣,早已不可能是当时芬里斯地下所穿在身上的那一套。
但提到拜恩之战,他还是下意识想到那一战,那是他在艾塔黎亚所经历的最艰难的一战。
老人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是啊,你听说过那场战争的起源吗?”
方鸻从袖口上抽回目光,认真答道:“听过一些,阿尔凡先生。”
“我猜也是,”老人扬着灰白的眉毛,每一根弯曲的皱纹中似乎都蕴藏着取之不竭的睿智,褐色的眼睛里写满了精力充沛的神采飞扬:“但你一定不了解更多。”
“喔?”方鸻有些不服气地问道:“怎么才叫了解得够多呢?”
“看看,”老人眼角也弯了起来,“年轻气盛是好事,我也曾有这样的一段时光,但你应当明白,学识就好像形形色色的碎片,掌握在不同人的手中。就算与农夫交谈,时常也会令人大有裨益。”
方鸻稍稍冷静了一些,带上谦虚的语气问:“那么阿尔凡先生打算和我们讲一个什么样不一样的故事?”
老人微微眯起眼睛来,十分满意地看了他一眼。“看来你和其他人不大一样。”他说了一句,但便不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而自顾自说起自己的话来。
“既然你已经了解一些,那我便不用再赘述来龙去脉。当一座岛屿从渊海之下升起,上面装满了来自辛萨斯时代的财宝,除了最庸俗的金银珠宝,玛瑙翡翠之外,真正有价值的自然是那些数不清的文物与手卷,上古石板,其中,自然包括了渊海长卷。”
“你可能不清楚,那是近两个世纪以来,人们所得到渊海长卷石板记录最多也是最完整的一次。银之塔的学者们甚至专门给它们取了一个名字,叫做‘诺格尼丝石板’,你猜猜第一个见到那些石板的是谁,考林—伊休里安,还是奥述帝国?”
方鸻平静地听着,脑海中不由自主流淌过芬里斯地下所发生的一幕幕,他十分平淡地答道:“我猜都不是,是一个独立冒险团。”
老人意外地看着他。
随后他哈哈笑了起来,轻轻拍打着椅子的扶手说道:“看来你没说谎,你真了解得比一般人多很多。那是一个独立冒险团,但现在已经没太多人记得他们的名字了——是叫‘黎明晨星’还是‘黎明之星’来着,哎,人老了——但大体上应当没错,我对自己的记忆力还算有点信心。对了,他们也是你们圣选者。”
“不过这不重要,”老人话锋一转,像是一个优秀的故事讲述人一般,紧紧抓着事件的中心与悬念:“他们是第一批发现那座岛的人,也是第一批登上那座岛的人,他们的确得到了‘诺格尼丝石板’,因为他们中有一个炼金术士,并认出了这些石板的价值。他将石板拓印了下来,喏,就是今天你们所看到的那些东西——”
只是他说完这段话,却意外地发现,众人注意力的中心,似乎并不在他的‘故事’之上。除了那中年工匠之外,几乎所有人都回过头去,看着方鸻。
方鸻双手按着膝盖,目不转睛地看着老人,脸上没显示出一丝一毫的异常之色。他竭力用十分平常的口气问道:“黎明晨星?”
老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们一眼,用手摩挲了一下下巴,慢条斯理地答道:“或许不太对,应当是‘黎明之星’。”
“但我也听说过那个冒险团,似乎不是这个名字。”
“那它的名字是什么?”老人反问。
方鸻思索了片刻,一时间竟答不上来。
“你不清楚,”老人睿智的目光看着他:“因为这是一个隐没在历史之中的答案,它无足轻重,所以知晓它的人并不多——很多人记得的是‘神之躯’,而非其他。这很正常,人们总是很健忘的。”
但他微微笑了一下:“可我却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这个答案,他们正是当年第一个登上那岛屿的冒险团,一支圣选者的团队,偶然间参与了这个历史事件,奇妙吗?”
方鸻垂下眼睑,同样慢条斯理,并保持了极大克制地答道:“可黎明之星——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老人对此不置可否:“这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名字。无论是‘黎明之星’也好,‘黎明晨星’也好,皆寓意希望,这在佣兵与冒险团中,是一个相当讨人喜欢的名字。你见过相同的,也不意外。”
“……阿尔凡先生,您的意思是它曾经解散过。”
老人十分俏皮地笑了一下,巧妙地答道:“经历了那样的事情,它当然不可能再安然无恙。不过我们跑题了,这个团队不是我们关注的中心,你认为呢?”
方鸻缓缓点了点头。
希尔薇德正回过头来。
她如水一样碧蓝色的眸子中,正闪过一丝担忧,并悄悄伸出手,从后面握住他的手腕。
但方鸻回过头去,给了她一道安定的目光——其实他早知道魁洛德与丝卡佩小姐经历过拜恩之战,魁洛德先生在那天晚上与他说过那番话,似乎也带着某种意味深长的含义——当然他的确有些吃惊:
若那真是黎明之星的话——
不过同时,方鸻心中也闪过一丝疑惑:那就像是一道过去的影子,与现在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并让他略微皱了一下眉头——自己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故事。但他转念一想,自己的确曾听过‘黎明之星’的故事。
而且非但听过,还亲身参与其中。
他抛开这个念头,继续静静听了下去。
老人放下手中茶杯,继续说了下去:“刚才讲到哪里了?对了,石板,他们拓印了那批石板,但在怎么处理石板上却产生了分歧。他们想要独占那些知识,却带不走那么多石板,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将石板销毁,这样一来他们手上的抄本自然成了独一无二的知识。”
方鸻听到这里皱了一下眉头,在他印象当中,丝卡佩小姐与魁洛德先生不是这样的人。但是凡在涉及‘黎明之星’的事情上,他皆显示出一种非凡的成熟,只淡淡地问了一句:
“阿尔凡先生,那后来呢?”
“不得而知,”老人灰白的眉毛扬起,摊开手,卖了个关子:“反正再没人见过那些石板,不过那些圣选者也没得什么好处,据我所知,后来那些拓印文本几经转手,并未留在它们原主人手上。而那个小小的冒险团,最后也泯然于众,再没多少人还记得起那些人的名字,甚至包括那个抄写石板的炼金术士,也是一样。”
方鸻没有立即答话,因为这很符合逻辑:一个小小的冒险团,想要独占如此重要的知识,无论是隐藏于暗处的拜龙教,还是大大小小的选召者公会,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他们。何况在那之后不久,‘七号禁令’便颁布了。
对了,‘七号禁令’。
这时,一道微小的灵光忽然划过他脑海——
他抬起头来,忽然意识到老人所说的学者、炼金术士与拜龙教之外,第三方与‘渊海长卷’有关系的势力是谁。
老人看他神色,便微微一笑:“看来你猜到了。”
方鸻眼中不由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
“我说,”瑞德这时也说话了:“小家伙,你们又在打什么哑谜?”
狮人圣骑士用巨大的爪子摩挲着自己下巴上成束的胡须,捻着一枚铜束环,眯着眼睛看着两人。
方鸻回过头看了看瑞德和艾缇拉,冒险与市井之事几乎没有可以难倒这位来自于罗塔奥的圣骑士的,但历史——尤其是选召者的历史,则不然。他用近乎微不可查的声音回答道:
“联盟。”
至于是哪个联盟,自不必多说。
大猫人银灰色的眸子里,立刻露出有意思的目光来。
希尔薇德同样若有所思,但并未开口。只有艾缇拉,始终保持着平静的神色。
方鸻这时才从自己的位置上站了起来,并向老人行了一礼:“阿尔凡先生,非常感激你告诉我们这些,我想我们已经掌握了足够的信息了。”
老人用清澈、极富有洞察力的目光看着他,问:“要离开了?看来有眉目了?”
方鸻都缓缓点了点头。
老人眼中流露出一丝笑意,开了个玩笑道:“其实我这里还有一些关于那些奴隶商人们的信息,关于我从他们手上逃出来的经历,可一点也不简单。”
方鸻闻言也笑了一下,他用手扯平自己大衣的领子,礼貌地答道:“等下次吧,阿尔凡先生。那些不过是无足轻重的人罢了。”
“看来你真明白了,那好,那我下次再和你讲这个精彩的故事——嗯,等你把其他人救出来之后,”老人停了一停,又问道:“你打算怎么着手呢?”
方鸻思索了一下:“我打算先去他们落脚的地方看看。”
“好选择。”老人答道。
方鸻这才看向中年工匠,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
中年人其实从一半开始便完全没听懂两人的对话,但能与这老人交谈得这么投机的人,他着实还没见过。虽然目前为止,对方还从未表明过自己身份,但至少在学识领域,对方所知堪称渊博。
大公主殿下曾对比自己的宫廷老师,也远不如对方。出于这样的考量,他对于方鸻的看法也略有一些高深莫测起来。
见方鸻向他看来,中年人不敢怠慢,点点头便准备动身。
可正是这个时候,那老人却叫住他们。
方鸻不由再回过头去。
只见老人灰色的眉头聚拢来,正用浅褐色的目光,有些认真地看着他,并开口问了一句——除他之外、在场所有人都没听懂的话:“你在研究那些东西?”
方鸻第一时间想要否认。
但他想了一下,最终却迎着对方目光,并没有选择说谎,只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你看到了什么么?”
方鸻选择实话实说:“我没看懂。”
他的确也从未看懂过。
老人扬起眉毛,自言自语地答道:“这倒是理所当然……”
……
离开地下,告辞了中年工匠,方鸻便马不停蹄地赶往奴隶商人不久之前在坦斯尼尔的落脚地。
这一次由阿贝德送他们去那个地方,仍旧是乘坐上次那两头‘卑尔戈’驮兽——而天蓝、艾小小和其他人虽没进入庄园内,可此刻也都等在驮兽宽广的背上,望眼欲穿。甚至帕沙也在那里,看到方鸻走出庄园,来到驮兽下发给,赶忙将一卷软梯丢了下去。
“谢了,帕沙。”
“不客气,艾德先生。”帕沙小声答道。
经过这些日子的修养,小男孩比之前看起来健康了不许多,不再是瘦骨嶙峋的样子,眼中也复现了神采。在七海旅团,大家都待他很好,帕沙心中十分满意自己的处境。
方鸻接过软梯,摇了摇头。他执意让帕沙来参与这个任务,本意就是想让对方看看,考林—伊休里安今天已经没有什么奴隶——只有一些不法之徒,但那些人最终也要受到惩戒。
他试了许多办法,但也无法改变帕沙固有的念头——更别提贵族千金还时常搞一点‘封建复辟’,叫人哭笑不得,偏偏帕沙对她又敬重又言听计从。他没有办法,只能试着潜移默化,让帕沙一点点看着这个世界的改变。
让他明白过去已经成为过去。
艾塔黎亚深刻地影响了地球,但地球也深刻地改变了艾塔黎亚——
但他正要爬上‘卑尔戈’的背,大猫人却在后面问了一句:“艾德。”
方鸻手上动作一停,回过头去。
狮人圣骑士将盾与权杖插到背后,走到他身边,开口道:“你有什么想法,可以尽管对其他人说说看,七海旅团是一个集体……”他侧过头来:“当然,我们相信你会有正确的判断,但你明白,船长应当让他的船员们感到安定……”
方鸻听懂了对方的言外之意,他摇摇头答道:“其实也没什么,瑞德先生——我只是在那些东西上有了一点意外的发现,但应当与这件事没什么关系,所以才没说……”
的确,他其实根本也没看懂渊海长卷,只是意外地发现‘’它们可以增加计算力而已。这对于他来说自然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但于这个事件本身却没什么意义。
大猫人这才点点头,用爪子怕了拍他的肩膀,便先一步爬了上去。
然后才是艾缇拉,精灵小姐走上来细细地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方鸻有点意外地看着她,问道:“艾缇拉小姐,怎么了?”
“没什么,”精灵小姐摇摇头:“你学会独当一面了,艾德。”
方鸻看她神色,却听出一丝言外之意:“艾缇拉小姐?”
“成长是好事,”艾缇拉感叹了一句:“我只是想起……”
方鸻不由闭上嘴巴,不再开口。
但他心中却不由好奇,艾缇拉小姐的弟弟,生前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对方是树精灵,难道真的与自己有那么相似?
‘卑尔戈’向前进入闹市之中,天蓝与洛羽正在询问大猫人之前发生的事情。而舰务官小姐与他背靠着坐在一起,过了好一阵,对方才忽然问道:“船长大人,关于黎明之星的事情?”
“没什么,别担心。”
方鸻答道。
他只是有些无法确定,丝卡佩小姐和魁洛德先生真经历过那样的事情吗?老人描述的一切,与他认知之中的‘黎明之星’,似乎有那么一丝偏差。但那是十年来发生的变化,还是本来就仅仅只是一个巧合性的同名而已?
那天在精灵遗迹之中,魁洛德先生对他所说的那番话,又似乎另有深意。他与丝卡佩小姐真的在‘拜恩之战’之中经历了什么?那是一场大战,可似乎还足以让选召者留下那么深刻的记忆。
他心中更还有另一个隐约的想法,总觉得自己在那里听过一样的故事。
希尔薇德回过头来,只用浅海似的眸子,有些迷离而安静地看着他的侧脸。
方鸻则轻轻握住自己舰务官小姐的手——
没多久,‘卑尔戈’抵达了目的地。
唐馨、艾小小、箱子、帕克、罗昊与一众卫兵早在那里等着他们。
而方鸻从驮兽身上下来之后,便把自己表妹拉到一边,有些认真地问对方道:
“糖糖。”
“哥,怎么了?”唐馨有些奇怪地看着他,她还少见对方这么严肃的样子。
“你记得起黎明之星这个名字吗?”
唐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伸手摸了摸自己表哥的额头。
“哥,你发烧了吗?”
……
方鸻拨开自己表妹的手,有点不高兴地说道:“糖糖,我认真问你呢。”
唐馨终于察觉到方鸻的异常,皱了一下眉头道:“哥,你是不是当我是傻子,我来之前见过丝卡佩小姐,你忘了?而且你在黎明之星的事情,不是你自己告诉我们的么?”
方鸻摇了摇头:“我不是说那个,我是说更早之前,你来艾塔黎亚之前。”
“之前?”唐馨一怔,手又忍不住贴在自己哥哥额头上:“哥,你真没发烧吧?怎么开始说胡话了,在那之前我怎么可能听说过,黎明之星也不是什么有名气的团队。”
她越说下去,心中不禁真有点担心起来,但还好,柔软的指尖回应来的感觉是一片冰凉。
“不是,”方鸻抿了一下嘴巴,忽然发现自己有些说不清楚了:“你还记得我小时候拉着你一起看超竞技比赛的事情吧,那时候你还不情愿呢。糖糖,你记忆力比我好多了,你试着回想看看,有没有这么一回事?”
唐馨脸一红,她想起了两个人半夜三更,偷偷摸摸在被窝里看视频的情形,两个人抱着膝盖,彼此紧挨着坐着。而当时的不情愿,多半是自己装出来的。
她心中甜蜜,面上却没好气地白了方鸻一眼:“你还说,每次都拉着我半夜鬼鬼祟祟看什么比赛,你就是想找个人一起分担罪责吧,每次都要我给你打掩护。”
方鸻顿时有些心虚,狡辩道:“挨打的时候我不是帮你挡住了吗?”
“我可是外人眼中的乖孩子,”唐馨气道:“能和你比吗?”
“好吧好吧,”方鸻央求道:“糖糖,你仔细想想,当时有没听说过?”
唐馨嘴上说不情愿,心中却有点小高兴,装作不在意道:“你让我帮你想,你总得告诉我前因后果吧?单单一个黎明之星的名字,谁会记得啊,那毕竟是十多年之前的事情了。”
方鸻一拍脑门,一想的确也是这样,于是才将之前与阿尔凡之间的对话,重新描述了一遍。
唐馨听完,于是轻轻眨了一下眼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好像真有印象。”
方鸻眼中一亮,赶忙问:“糖糖,你快说说看。”
“哥,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挨揍那一次吗?”
“挨……挨揍?”
方鸻脸一红,他从小到大挨过的打还真不少,这谁能记得清楚啊?
“你那时才刚来我们家没多久,非要拉着我看什么比赛,”唐馨忍不住一笑:“结果声音开太大了,被我爸和我妈抓了一个正着,那一次你被打得可惨了,嚎得跟杀猪一样。”
“这种事情就不用说得这么清楚了吧,”方鸻十分不好意思地说道:“再说我嚎什么了,我怎么记不得了?”
“你当然不记得了,其实我也记不太清楚了。”唐馨微微抿了一下嘴,只用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自己的哥哥。
她其实心中记得清楚,那时候这家伙干嚎的是:“要打打我,别打我妹妹——!”
方鸻却羞于提起这样的事情,赶快含混过去道:“说正经事吧,糖糖,你究竟记得什么?”
“你挨打的时候,光屏里就在插播这个新闻啊,”唐馨笑眯眯地说:“浮岛啊,奥述帝国与考林—伊休里安的冲突什么的,第三赛区也参与其中,当时还是一件不小的事件呢。”
“啊?”方鸻有些意外,心想原来是这个:“那你有没听到黎明之星的事情?”
“这就不太清楚了,时间太过久远了,或许有提到吧,”唐馨看着他问道:“而且这种事情,你去问丝卡佩小姐不就好了吗?”
方鸻摇了摇头,他自然要问,可他总觉得以丝卡佩小姐的性子,未必会告诉他。而且他其实并不关心‘黎明之星’究竟是不是那件事情的主角,‘黎明之星’肯定经历过拜恩之战,但那不算什么,他真正在意的是自己心中那萦绕不去的淡淡的熟悉感。
难道自己真是在挨打的时候,听过‘黎明之星’这个名字而没有在意的原因?他不由想起自己后来真加入了丝卡佩小姐的‘黎明之星’,这世上有时候真有一些巧合的事情。
这时候另一边众人已经各自准备完毕,罗昊拿来一面大盾挡在前面,阿贝德用钥匙打开门,艾小小在那边向他们招着手:
“糖糖,大表哥,快过来,我们要进去了。”
方鸻这才对自己表妹说道:“糖糖,我们过去把。”
唐馨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
……
廖大使看着玻璃窗外,宇宙的真空与漆黑之中,银白色的02号环形回廊正缓缓旋转着,太阳光正落在如雪的陶瓷质材上,散发出一圈晕光。
他很喜欢看着微重力环廊的旋转,就好像是欣赏一位芭蕾舞演员的舞姿,这让他想起毕业舞会,还有自己与爱人的第一次相遇。
直到自动门滑开,发出空气外泄的‘嗤——’的低沉声响,才让他惊觉过来。
他回过头去——控制大厅中正一派忙忙碌碌的景象,星门港的工作好像在这几个月间繁重了数倍,工作人员正来来往往传递着变动的数据与资料,频道中不时传来间杂着中文、英语、法语偶尔还有一两句俄文的交流。
嘈杂、纷乱。
他看到自动门向左右两边滑开,自己的助手从门后走了进来,急匆匆向他这个方向走来。
“大使先生,那个工作人员的事情有了进展。”
廖大使接过对方手上的材料,问道:“那个‘蛇头’?”
‘蛇头’是他们给一年多之前那件事定的外号,那件事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了一些,一个星门港的工作人员,为了挣一点外快,竟把一个未成年人弄到了艾塔黎亚。虽然事情最后解决得还算完满,但针对星门港内部的自查并未结束,这起‘偷渡’事件暴露了一些问题,说明星门港的管理制度还存在很大漏洞,还有进一步改进的空间。
面对他的提问,助手点了点头。
廖大使先看了一眼材料,一双眉头不由自主扬了起来,沉沉的目光中露出一丝讶异。蓦地,他抬起头来盯着对方,问:“这是真的?”
“这是内务部调查出来的,应当不会出错。”
廖大使用指节敲了敲材料,发出‘哗哗’的声音,沉吟了一会儿,才说道:“‘黎明之星’,我没记错的话,他们还滞留在星门港对吧?”
助手再点了点头。
“能安排一下,和他们见个面吗?”
“目前俄罗斯方面宣布给‘黎明之星’——主要是那位原美国公民女士提供庇护,”助手答道:“目前他们和美国人闹得很僵,我们要介入的话,得与两边先接洽才行。”
“那就试试看,”廖大使回道:“告诉他们,这也不是我们一家的事情。”
“好的,我明白了。”
……
目送助手离开,廖大使才回转目光。
他看着那叠材料,不由出了一会儿神。
“黎明之星。”
“会是个巧合么?”
他缓缓翻开领子,拨弄了一下下面的纽扣通讯器,才低声说道:
“A-144-5号档案,03至07编号的文件,我要看一看。”
……
房间内有些暗。
丝卡佩正打开储物柜,从一叠衣物下面取出那个匣子,将它小心翼翼放在桌面上。当她手触及匣子冷冰冰的金属表面时,心中不由下意识回想起自己与‘猫头鹰’交接这个匣子时,当日在空港见过那两个小姑娘。
“唐—馨。”
“艾—小小。”
“真像。”
她心想。
同时她将手覆在匣子的表面上,修长的指尖一寸寸在黑暗中摸索着匣子边缘,直至触到了两个微微的凸起物。她轻轻将那凸起物摁了下去,匣子发出‘咔’一声轻响,盖子向一旁滑开来。
她抽出盖子,即便是在黑暗之中,仿佛也能看清匣子之中所盛放的东西。那是一摞纸张,不是什么古物,就是标准的工业化生产的A4纸,表面光洁雪白,厚厚的一叠,安静地放在盒底。
但丝卡佩正伸手,身后传来自动门打开的声音。
“怎么这么暗?”
一个厚重的声音在门边响起,魁洛德正疑惑地左右看了看:“没开灯吗?”
吓得丝卡佩将手一掩,只是听到这个声音,她手上动作才又停了下来,并回过头去。
魁洛德正适应了昏暗的环境,才看清了她的样子,不由问:“丝卡佩,你在干什么?”
“在看一些东西。”
“一些东西?”对方走了过来,停在她身后,目光一闪:“这是……?”
魁洛德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他看向丝卡佩,又问道:“……我以为你把这些东西留在卢布林了。”
丝卡佩看了看他,才答道:“它们确实在卢布林,”她停了一下:“不过‘猫头鹰’最近来过了。”
“‘猫头鹰’?”魁洛德语气中有些意外:“他在星门港。”
“不,”丝卡佩摇摇头:“他只是偷偷上来的,我不确信有没人盯着他……把‘这东西’给我之后,他又返回卢布林了。”
“怎么不和我说?”魁洛德问道:“你打算拿这些‘东西’来干什么,我还以为它们会一直待在那里,成为无人知晓的秘密……丝卡佩,你知道,我认为这才是它们最好的结局。”
“我明白,”丝卡佩答道:“但我最近总有一种担忧,尤其是我听说欧洲发生的事情……你知道,靠藏是藏不住的……眼下星门港反而是更安全的地方。另外,我还担心另一件事情……”
魁洛德轻轻靠着她坐下,低沉地问道:“你在担心什么,无论如何,我都会和你一起面对。”
“我是打算告诉你的,但还没来得及。”丝卡佩摇了摇头:“魁洛德,我有些拿不定主意。”
魁洛德用温柔地目光看着她,将一只手放在她的小腹上。
丝卡佩像是感受到什么,稍稍安静下来。
“这是一个秘密,”魁洛德答道:“‘猫头鹰’是靠得的人,在无人知晓之前,它暂时还是安全的,别想那么多。”
“星门港的事情你打听得如何了?”丝卡佩这才问道。
“消息封锁得很近,”魁洛德想了一下:“但最近又有一批军队入驻了星门港口,他们乘坐的是联邦的飞船抵达的,有美国人,中国人和英国人。还有一些来自我们老朋友那里的消息,最近第二赛区是召回了一批退役人员。”
“这和C区计划有关吗?”
“不得而知,在国家杜马选举期间,国内消息很乱。”魁洛德摇摇头。
“但我有一种预感,”他又答道:“丝卡佩,星门港方面可能有一个大计划。”
……
方鸻正推门而入,一股恶臭扑面而来,令他忍不住别过头去。
天蓝、艾小小更是掩面而逃,只有姬塔仍坚持着站在后面,希尔薇德与艾缇拉皆皱了一下眉头,连唐馨也是脸色苍白的样子,几个男生也纷纷回头,只有罗昊仍旧一副无事人的样子。
“你不觉得臭吗?”爱丽莎干呕了一阵,回过头来好奇地问他。
“最近有点鼻炎。”罗昊瓮声瓮气地答道。
阿贝德低声向他们解释了一句,虽然过了好几天,但院子里仍余臭未消。他指着一个地方对众人说道,那里原本有几具尸体,他们发现这个地方时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看尸体的装束应当是空盗掳来的奴工。
尸体没有外伤,也无中毒的迹象,应当是自然死亡的。奴隶商人只会供养能让他们赚钱的、身强力壮的奴隶,还有漂亮的女奴,至于那些老弱病幼,在运送的过程当中死亡也是十分常见的事情。
“就这个院子吗?”
方鸻问。
院子已经被打扫干净,实在没什么可值得看的,考林—伊休里安的赏金猎人已学会保存现场,但这个习惯看来还没传到伊斯塔尼亚——当然,炎热的天候下放着几具严重**的尸体不处理,也确实不太合适。
不过当公主殿下发现这个地方时,尸体便已严重**,这说明奴隶商人离开这个地方的时间可能并不仓促。伊斯塔尼亚盛产死灵巫师,很容易便告诉他们尸体真正的死亡时间——大约是四天之前。
也就是说他们抵达坦斯尼尔的第三天,奴隶商人们便离开了这个地方。
那天正是他们前往‘沙之旅舍’的时间,他们还遇上了那个流浪炼金术士。
也不知这之间有无联系。
“里面还有几间屋子,”阿贝德向他们介绍道:“中间是一间仓库,左边是关押奴隶的地方。老人、男人与女人是分开关押的,那里还有一个院落,阿尔凡先生通过伪装染上传染病,换到了单独关押的条件。
他从那里偷偷挖出一条通往仓库的地道,并从那儿逃脱的。”
方鸻听了,不由对那位老学者有些佩服,能把知识化作力量,来武装自己并灵活转化为真正的作用,这不是每一个人皆可以作到的。
他在阿贝德带领下,步入房间内,才走入大厅,便怔了一下。
那位于东侧的大厅,应当是奴隶商人们日常起居的场所——大厅中央,一道褐色的血迹从一头一直拖到另一头,它在中间汇聚成一个圆形,并不那么整齐,像是小孩子胡乱的涂鸦。
但正如此,才令人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博物学者小姐看到这一幕,甚至忍不住‘啊’了一声。
“邪教祭祀——”
方鸻一看到这一幕,便意识到这是什么。他和黑暗的信徒打过太多交道,俨然已算是半个专家。
阿贝德显然早见过这一幕,并面无表情地告诉他们,大厅中原本也有一具尸体——同样是奴隶的,是个老人,他们发现尸体时,对方正平躺在地板上,心脏与两只眼球皆已不翼而飞。
其实鲁伯特公主在来之前便告诉过他们这一切,只是亲眼见到,还是令人感到有一些震撼。
“盲从者,”塔塔的声音这时在方鸻心中响起:“骑士先生,无目无心,是黑暗的典籍中提到的‘盲从者’的活祭方式,那些奴隶商人在这里召唤过盲神笛卡——‘盲眼之神会吞食祭品的血肉与心脏,并回应信徒的请求,它用血涂成道路,通向黑暗之中的白骨之界——’”
方鸻对于黑暗众圣的了解一鳞半爪。他知道的更多的是‘金星之火’,那是来自于黑暗龙王利夫加德的力量。
黑暗巨龙的信徒——拜龙教徒也会进行活祭,但他们利用火焰。
但他们信奉‘金星之火’坠入尘埃,‘金色的火焰会烧尽一切,罪恶,正义,污浊与美好,皆一视同仁,那是末日的审判,万事万物在劫难逃——’,因此多里芬才会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他不禁问道:“盲从者是什么?”
“一位邪神,黑暗众圣之一,”塔塔安静地答道:“它的信徒其实不常见,并且与拜龙教徒交集很少,甚至势同水火。”
方鸻有点意外:“我从没听说过——”
“因为他们已经很久没在这世界上出现过了,”妖精小姐声音十分平静,像是来自于另一个世界:“因为盲从者已经死了,在巨人战争的中期,死在精灵之神手上。‘森林女士以细剑插入笛卡的心脏,后者发出一声尖锐的啸叫,那啸叫让平原之上,山川之中,森林上空下起一片血雨,血雨持续七天七夜,其后这头怪物化为一团血肉,灰飞烟灭。’”
“这是树精灵圣书之上的记载。”
“塔塔小姐,你读过树精灵的圣书?”
方鸻回过头,看了不远处的艾缇拉小姐一眼。
学者们好奇心旺盛,总要了解这世上的一切秘密,这让他们经常惹上一些麻烦。树精灵的圣书被放在巨树圣殿的中心地区,是一件真正意义上的禁物,除了少数森林女士的圣选之外,罕有人过这本书。
他生怕让精灵小姐知晓这件事,说不定就要大义灭亲,在森林女士的指引之下,一剑将他也刺个对穿。
但塔塔小姐答道:“精灵圣书也有一部分碎片化的知识流落在外。”
方鸻立在原地,不动声色地问道:“塔塔小姐,你说盲从者已经死了,但它会不会已经再一次复生,就像……”
就像蜥人之神一样。
“完全有这个可能性,”塔塔小姐点点头,她在方鸻的心灵世界之中,但翠色的目光像是可以洞穿世界与世界之间的壁障,静静看着大厅中央那一道长长的血痕:“从血祭的规模来看,盲从者的力量还很弱小,应当正处于复苏之中。”
又一位黑暗之神苏醒了。
方鸻隐隐感到有点不妙。
在巨人战争之中死去的黑暗众圣,正接二连三复苏,这是不是预示着什么。它会不会与第三祸星的降临,背后有着某种联系?
不过他想得更多的是——自己怎么老和这样的事情扯上联系。好像从马扎克将那枚金焰之环交给他起,自己便不由自主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旋涡之中,他一度想要抽身,但无论如何挣扎——
最终反而越陷越深。
龙王利夫加德的事情才告一段落,眼下又出现了一个‘盲从者’,今后还会不会再出现什么?
只是他心中却下意识忽略了,这一切的源头,或许比‘旅者之憩’还更早得多。当自己在精灵遗迹的地下,当海林王冠的印记,刻印在他血脉之中时,一切便已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好吧。”
方鸻微微叹了一口气。
他至少搞清楚了,这些奴隶商人的确与拜龙教关系不大,希尔薇德的分析,又再一次应验了。
不过进入大厅的众人,对于黑暗众圣的了解更少,除了姬塔略作了一些思索的神色之外,大部分人或许皆把这一幕与他们曾经见过的‘邪教徒’联系在了一起。大伙儿与‘邪教徒’打交道已不是头一次了,甚至有着丰富的经验,洛羽、姬塔与天蓝皆是从多里芬一路走来。
箱子和爱丽莎也经历过芬里斯事件。
就算是最后入队的罗昊,也亲身参与了依督斯与梵里克的一战。
考林—伊休里安有许多活跃的黑暗信徒,但因为龙魔女的缘故,主流还是拜龙教徒。
众人当中,也只有艾缇拉走了出去,来到那条暗褐色的血痕旁,仔细检查了片刻。精灵小姐从大厅的一头走到另一头,低头思索着,一时间并未开口。
而方鸻看着这一幕,由于从塔塔小姐那儿获得的知识——他大约明白,作为圣树神殿的祭祀,森林女神的信徒,艾缇拉小姐应当是看出了些什么。他看到艾缇拉缓缓走到血痕的末端,并在那里停了下来。
“血涂成道路,通向白骨的世界——”这时塔塔再一次开口道:“按照盲从者信徒的习俗,这条血之路应当意有所指,今天懂得这一祭祀仪式的人已不多见,这些人应当未作太多防范。”
伴随着她的声音,精灵小姐伸出手,将手掌挨着那里的一面灰石墙。
方鸻心中一动,听懂了妖精小姐的话。
他回过头去,对箱子说道:“箱子,侦测一下那边。”
箱子心领神会,一手按着剑鞘,一手持魔杖,保持着一副酷酷的样子,向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阿贝德在一旁有些意外,出于好心,劝道:“艾德先生,王家的卫士已经把这里里里外外都检查了一遍,应当没什么遗漏的东西。公主殿下她——”
他正开口之间,忽然愣住了。
因为他看到箱子手中魔杖上,正放出一道荧荧的光芒,光芒像是一道水波一样,向着灰石墙的方向衍射过去。片刻之后,一道发光的门的轮廓的形状,在艾缇拉小姐手所按的位置,渐渐呈现了出来——
帕克忍不住吹了一声口哨:“这是你十八级新学的法术,侦测密门?”
“太好了,以后我们就不怕找不到秘密宝库的入口了。”
箱子听了,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杖。
而这时艾缇拉已经找到了密门的开关。
她在那漆有暗红色花纹的方砖上一按,方砖发出一声轻微的摩擦声,缓缓向后凹陷下去。
只片刻,石门后面的机关便发出一阵‘咂咂’的闷响,齿轮转动,便拖动着石门缓缓滑向一旁,露出后面黑洞洞的入口来。其后一排阶梯,层级向下,暗红的血迹,像是地毯一样,铺在阶梯之上,逐级而下,直至没入黑暗的尽头。
天蓝和艾小小这时才从外面跑了进来,刚好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惊叹了一声:“啊,密门!”
而方鸻当刻回过头,有些严肃地对阿贝德说道:“阿贝德先生,麻烦通知鲁伯特公主,请将这建筑的建造者与工匠找出来,并将他们先保护起来——”
只是他话音未落,便听到一阵不似人声的低沉咆哮,从大厅之中传来。
方鸻下意识回过头去,只看到艾缇拉小姐向后退了一步,而下一刻一道血红的影子,正向着她飞扑而去。
“小心!”
眼见精灵小姐就要受伤,方鸻忍不住低喊了一声。
……
一道鲜艳夺目的绿光,从艾缇拉心口的森林女士圣徽之上,绽射而出。
那像极了一个撑开的、环状的、绿荧荧的光球,当它氤氲的外膜,向外扩张,并经过怪物血红的爪子之时。以旁人肉眼可见的速度,只见怪物爪子之上隆起一个又一个脓胀的气泡,然后炸裂开来,翠绿的植物藤蔓从中疯长而出。
荆条撑开了怪物的血肉,将之一条条扯起,又像是开花一样四分五裂,露出下面森森白骨;但骨骼在绿光照耀之下一样脆弱得像是粉末,并寸寸断裂——五根长长的指爪,有若撞上一层无形的壁垒,迸射开来,散落一地。
怪物这才惨叫一声,忙不迭向后退去,像是受了欺凌的可怜虫一样。
精灵小姐怔了一下,以一手按住自己的圣徽:“艾梅雅大人?”她低问了一声。这时一道光矛射来,犹如电光,正穿过那怪物的心口,将它生生钉在后面的灰石墙上,石墙面上绽开一道裂纹,如同破冰的湖面,一分为二。
怪物张开大嘴,露出雪白的獠牙,喷出最口一口雾气,从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沙哑的嘶叫声,它挣扎了一下,最后头一歪,耷拉下去。
其过程恍若电光,直至大猫人光矛脱手那一刻,众人才反应过来。
艾小小吓得俏脸惨白,心有余悸地拍拍心口:“吓死我了,这是什么怪物呀……?”
但没人答得上来。
只有艾缇拉看着那从墙上缓缓滑落,留下的一道血痕,有些平静地答道:“血之仆。”
“血之仆?”
众人这才围了上去,那怪物像是一个活剥了皮的人,没有头,一张血盆大口直接长在脖子上,一只爪子已经在之前的战斗中化为齑粉,而另一只则是一条长长的,分叉的与卷曲的触须。
怪物像是一团血肉一样瘫在地上,胸口开了一个黑洞洞的豁口,并从中泊泊流出血来。
这时一个声音从手握圣徽的精灵小姐身后传来:“血之仆并不是真正的生物,而是由炼金术与邪恶魔法仪式结合改造出的半魔像——在奥述,它们也被称之为血魔像。”
大猫人正从后面走上来,走到血之仆旁边,厚重的盔甲发出‘哗哗’的声音。
他在那团血肉模糊的尸体旁停下来,并蹲下去,然后将后者从地上拎起来,将手套穿过獠牙、插其张开的血盆大口中。
而凑近过来的天蓝刚好听到一声犹如手插入泥水中的声音,只眼见着一股血水从大猫人手下冒出。她顿时喉咙中一阵翻涌,忍不住面色发白,马上捂着嘴巴跑了出去。
而一旁爱丽莎表现稍好一点,但也有限,苍白着脸问道:“瑞德先生,你在干什么……?”
大猫人并不作答,只抓着对方的舌头,将其从血水之中扯了出来。‘扑’一声轻响,那舌头连着什么东西被拔了下来。大猫人将它抓在手中,一时间血水横流,滴落在地上尘埃之间。
血水混合了沙子,变成黑褐色——
看到这一幕,正当另一边艾小小差点也要捂着嘴巴落荒而逃之际,而正是此刻,那长长的舌头忽然之间活了过来——它卷曲挣扎着,并在大猫人手中发出一声尖叫。
然后这东西猛地一窜,从大猫人手套中滑出,并落在地上,像是八爪鱼一样爬向一旁的帕克。吓得帕帕拉尔人差点忘记自己是个弩手,或者说‘夜莺之王’。虽然那东西离他至少还有一两尺远,但这小胖子已惨叫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
说那时迟,那时快,大猫人忽然伸出铁靴来,一爪子踩在这八爪鱼上。一声轻响之后,后者顿时化为一摊血水。
然后瑞德才从手中丢出一团白金炽炎,将地上的肉碎化为灰烬。
做完这一切,他拍拍爪子,抬头看向众人:
“这具尸体只是被斩首的活祭品,这东西才是血之仆的本体。盲眼之神笛卡通过噩梦创造出的扭曲之物,再用炼金术与邪恶魔法,嫁接到祭品身上,若不彻底杀死它,坦斯尼尔只怕会有大麻烦——”
艾小小在一旁听得有些心惊。
“大猫人先生,这东西还会繁衍?”她忍着不适,小声问道。
瑞德每次听对方对自己的称呼,都忍不住哭笑不得,但仍答道:“这是祭品,也是宿主,血虫——就是刚才那东西,会以祭品为养分繁衍,然后通过污血浸入地下水中。一旦血之瘟疫爆发开来,半个城市说不定都会感染……”
“那、那现在……?”
“运气好,那些家伙应当是提前放弃了这个地方。”
“那些家伙,是指奴隶商人吗?”艾小小十分不解:“可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做?”
大猫人摇了摇头:“那些奴隶商人的身份并不简单,他们是盲从者。”
“盲从者?”
“即是盲眼之神笛卡的信徒。”
大猫人这时忽然对一旁阿贝德说道:“将这具尸体带走,烧干净。”
后者正默默看着这一幕,只点了点头,似乎并不意外。他让卫兵进来,并将尸体拖了出去——只是卫兵们起先还有一些畏畏缩缩,但在大猫人担保之下,这些人才总算定下心来。他们将尸体拖出大厅之后,只在地板上留下一道黑沉沉的血痕。
瑞德这才回过头来,继续说道:“盲眼之神笛卡是黑暗众圣之中的一位,守密人,污染者与生命孕育者,不过早在巨人战争之中,它就已经死在艾梅雅女士手上。自那之后,它的信徒已经很少在这个世界上出现——”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神色有些凝重道:“但利用邪恶的魔法与炼金术构造扭曲生命,这正是笛卡信徒的典型特征,看来他们又死灰复燃了。”
艾小小与唐馨亲近,而后者正是米莱拉的牧师,因此小姑娘听了大猫人的描述,十分不解:“生命孕育者,那不是米莱拉女士的神职吗?为什么一位黑暗之神,会有这样的头衔?”
但这一次,回答她的却是一旁的艾缇拉。
精灵小姐手持圣徽,转过身来答道:“因为扭曲的生命也是生命,瘟疫也是一种生命,生命也可以杀死生命,笛卡不仅仅是艾梅雅大人的死敌,在巨人战争之中,也是米莱拉女士的大敌之一。”
谈及过去那场神战,众人一时间皆有些不知该如何作答。
因为了解自艾索林之灾时代以来历史的人并不多。
大猫人这时用爪子挠了挠墙上的血痕,淡淡地补充了一句:“‘盲听,盲信,盲从——’”
“笛卡是黑暗众圣当中最为不同的一个,它崇尚知识,喜欢炼金术,热衷于创造出那些原本并不存在的‘生命’,它是黑暗众圣当中的‘守密人’也是‘生命孕育者’,它偶尔会以‘米莱拉’与‘安吉那’的样子出现在世人面前,去诱惑那些追寻知识与真理的学者、炼金术士。”
“并通过禁忌的知识,诱人堕落。”
“炼金术士?”
夜莺小姐眉毛轻轻一扬。
而众人听到这里,也忽然意识到什么——好像一直到现在为止,他们的团长还一直没有发过言。
唐馨第一个赶到异常,回过头去,却正看到自己的表哥正微微蹙着眉头,保持着低头思考的模样,似乎一副对于外界变化浑然不觉的样子。
她正欲开口,但方鸻已先一步抬起头来。
他看向艾缇拉,开口道:“艾缇拉小姐?”
艾缇拉仿佛明白他要说什么一样,只轻轻颔首。
她这才放下手中的圣徽,并开口道:“女士已经离开了。”
方鸻一脸复杂的神色:“刚才真是……?”
艾缇拉仍是点头。
神降——
事实上就在精灵小姐手中圣徽发光的那一刻,方鸻便冥冥中感到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那目光庞然、无处不在,但又温和,优雅,令人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安定,仿佛只在那目光落在他身上的那一刻,他便感到自己自从吸收蜥人之神、尼可波拉斯与龙王利夫加德一系列黑暗力量以来,内心之中所积累的阴暗的、负面的、暴戾的想法——
便统统一扫而空。
那种安静而空灵的感觉,简直让他感觉反复回到生命最初的源头一样,有一种令整个人都为之升华的错觉。
然后一个声音传至他心底:
“海林王冠的主人。”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请不必害怕。”
“我并不是你要寻找,或者正在寻找你的那个人。”
“但只是出于一点点的好奇心……”
“因此我会送你一件小小的礼物——”
“请将之记在心中……”
……
而等方鸻再回过神来的时候。
便只看到艾缇拉手持圣徽,正立于自己面前。
精灵小姐温柔宽和的目光,似乎与那位女士有一些相似,不过细节之间,又并不完全相同。
他怔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有些茫然地环首四顾——先前袭击精灵小姐的怪物,此刻早已无影无踪,只有不远处大厅之上一团血迹,似乎还说明它曾存在过。而大厅中似乎已经过了有一段时间,但对于他来说,之前不过只是一问一答的刹那而已。
方鸻这时看到艾缇拉轻轻颔首,心下才真正明白——
之前与自己对话的,正是那位女士。
森林的主宰,自然与狩猎之神,圣树的庇护者,永葆青春与美的神祇——艾梅雅。
他过去的确听说过一些关于神降的事迹——其中不乏选召者,大约十年之前,第一赛区就曾出现过一位玛尔兰的选民,对方以神眷获得十王之位,一度成为传奇。而其后,又先后有一两位神选者诞生。
不过都是一些籍籍无名的次等神祇,不如第一个那么有名气。
众所周知,神降在艾塔黎亚是一件相当罕见的事情,原住民将之称之为‘奇迹’,每一次神祇展示神迹,都会对这个世界产生深远影响。
不过自从巨人战争以来,欧力众神事实上已经很少行走大地之上。
方鸻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遇上森林女士的神之降临。
而他这一次神降,还有一些不大一样。
首先森林女士对于选召者向来不信任,她也是少数不接受伪信者作为信徒的神祇之一。艾梅雅的孤高,即便是在欧力众神之中,也是格外有名的——她的神降在历史上也非常罕见,更不用说在选召者之中。
但若说对方对他青眼有加,却也不尽然。
总体来说,这一次神降相当古怪——
对方既没有挑选他作为选民,也没有对他施以任何神力,更别提给他什么好处——就好像只是路过一样,来和他聊了几句天。说是送他一件礼物,但其实不过是对他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而已:
‘灰狼与长剑——’
方鸻仔细想了半天,才想起那不是大猫人的徽章上的图案吗?
那其实是玛尔兰的圣徽。
但他反过来追问对方的时,森林女士只对他微微点了一下头,说了一个名词:
“芬里斯。”
这个名词,方鸻倒是能听懂。可代表着什么,却又不得而知。
这让他总觉得产生了一个错觉,这位森林女士似乎专程是来拿他开玩笑的,可是堂堂一位高等神灵,丛林与自然之主,有这么闲吗?
好在艾缇拉还在这里。
他看向对方,精灵小姐长长的睫毛才微微一沉道:“刚才我感受到了女神大人的旨意。”
众人听两人打哑谜,早已一头雾水,听到这句话,才将目光投向后者。
“神降?”
连大猫人也有些意外:“难道说……是刚才那次……?”
艾缇拉轻轻点点头:
“是艾梅雅女士,女神大人希望我们能帮她一个忙。”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等一下,等一下,”连帕克也忍不住伸出手来,大声说道:“我们才多少级,女神大人不至于找上我们这些……厄,新人吧?”
“你不是夜莺之王吗?”爱丽莎问道。
帕帕拉尔人张了张嘴巴,想了好一阵子,才答道:“这并不矛盾。”
但方鸻听了这番话,这才清醒了一些,有些明白过来。原来那位女神大人是来找艾缇拉的,只是顺道和他聊了几句而已——至于为什么,方鸻一时还没想到原因,只能假定是因为自己身上有海林王冠而已。
但他沉吟了片刻,才回过神来。
帮森林女士干活儿。
这种任务当然要接下来。
选召者们热衷于在艾塔黎亚寻找各种罕见的任务,并从中攫取好处。但还有什么任务,比得上‘神谕’这一级的任务更传奇?何况听了塔塔小姐的描述之后,他大致已经猜到,艾梅雅来这里的原因。
毕竟笛卡,可是死在后者手上的。
盲眼之神笛卡终归追寻的是生命的扭曲一端,可以说正是自然的死敌,而艾梅雅女士的圣树圣殿,在世间的一大责任便是监视盲从者的动向。
而艾缇拉小姐,正是这个圣殿的祭祀。
于是方鸻开口问道:“是让我们调查和盲从者有关的事情吗?”
艾缇拉颔首道:“女神大人正是这个意思,从十多年前起,她就隐隐感受到昔日宿敌的气息。但就和蜥人之神一样,对方隐藏得很深,事实上艾梅雅女士利用神之感知一直在考林—伊休里安搜寻对方的下落,一直到之前那只‘血之仆’出现为止——”
“从十多年前起?”
方鸻这会儿已经完全恢复过来,听到这句话,便感到抓住了什么。
他不由向一旁看去,正好看到希尔薇德的目光正向自己看过来。事实上对于眼下他们的任务,他一早就明白没那么简单,而此刻在奴隶商人的落脚点,无论是发现盲从者仪式也后,还是发现‘血之仆’也好。
其实皆没让他有多意外。
只是这个时候,那些遗失的线索,才像是珠串一样一一联系起来。
由于笛卡的喜好,盲从者之中学者与炼金术士的比例是相当大的,而要制造血之仆,更是脱离不了死灵法术与炼金术的结合。因此伊斯塔尼亚,的确是最适合盲从者发展的地方之一。
但这个想法,却让方鸻想起了另一件事来。
而也正是这时,他似乎感到什么,回过头去——正好看到阿贝德再一次从外面走了进来,对方进门之后,看着他们忽然插言道:“各位,我有一些话要说。”
众人一愣,不由看向这位沉默寡言的旅店主人——他们倒是早已知晓,对方事实上的身份,正是公主殿下的密探,而非普通的旅舍主人而已。
这时阿贝德组织了一下语言,才答道:“抱歉,因为一些原因,我们向诸位隐瞒了一些事实。其实公主殿下让你们调查那些奴隶商人,并不仅仅是为了打击奴隶贸易而已……而是另有缘由。”
他停了一下:“这要从十多年前说起,因为当时袭击王妃的流浪炼金术士,或许正是这样一群人……我亲身经历了那场袭击,当时我在战斗中身受重伤,只因被埋在层层尸体下面,才侥幸活下来。我亲眼目睹了那场战斗,袭击王妃车驾的那些炼金术士,也带着许多这样的怪物……”
“就像之前你们所见的那怪物,一模一样……”
他说完,便停下来静静地看着众人。
众人听完这番话,不由有些意外地看着对方,还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忽然说出这么一番说辞来。
但只有方鸻一点也不显得惊讶,甚至是早有所料。他只看着对方问道:“所以,公主殿下一早就知道这件事?”
阿贝德十分缓慢地点了点头。
“请各位不必苛责公主殿下,毕竟殿下也没有证据证明这些努力商人确实与之有关,只是怀疑的程度而已,”他静静答道:“毕竟流浪炼金术士再一次出现在坦斯尼尔,其所留下的唯一线索,就是这些奴隶商人……”
“而我们,”方鸻问道:“正好是与那流浪炼金术士唯一打过交道的人?”
阿贝德再颔首。
但他又解释道:“不过公主殿下并非有意欺骗各位,她的确只是想让各位帮忙调查一下这些奴隶商人的来历与去向,但没想到——”
大猫人这时插了进来,反问道:“没想到,一开始我们就发现了对方的身份?”
沙之旅舍的主人没有回答。
而瑞德微微眯了一下银灰色的眼睛,开口道:“所以现在你们又打算怎么办?”
阿贝德这才抬起头来,看着他们:“这要看各位的意思。”
“怎么说?”方鸻问。
“公主殿下的目的,其实是追查十多年前杀害自己母后的凶手,”阿贝德这才开门见山地答道:“眼下已经确认这些奴隶商人与之有关,所以我希望各位可以继续完成这个任务,找到这些奴隶商人的下落。”
方鸻沉吟了片刻。
其实对方的想法,完全在他的预料之内。他早知道那位大公主殿下介入这个事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偏偏在他们遇上那位流浪炼金术士之后,对方便提出要亲自见他们的要求?
而且当时在席间,对方也若有若无地提到过十年之前的事情。
不过他们要不要答应,应当怎么答应,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
方鸻先思索了一下,分析了一下这个问题对于队伍而言的利弊——好处是显而易见的——无论是那位公主殿下就此提供的造船场所,还是为此提供的各种便利。
而坏处则是有可能卷入这个事件旋涡的中心,面对不可预知的风险。虽说众人早已经习惯了,但俗话说得好‘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风险固然也意味着机遇,可总体上还是稳定发展比较好一些。
但问题是,他们能否放弃这一系列好处?答案是很难——因为这意味着原定计划要再一次发生变化,前期的准备工作要作废,需要重新招募工人与工匠南下,与商会谈好的关于魔法橡木的采购也必须推倒重来,甚至对方还愿不愿意与他们谈还是一个问题。
当然这些问题皆是可以克服的,但关键是要付出多大代价?这已不是方鸻第一次权衡这之间的得失,但他还是得出一致的结论:留在坦斯尼尔是最好的选择。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要一成不变被动接受对方的安排。
问题的关键是,明白自己真正需要什么,对方在什么方面可以让步?
如果一个任务他们无法选择,那么至少要对此了解更加详实与周全,因此信息才是关键。
经过那么多冒险之后,方鸻早已认识到,根本分歧无法消弭,但却可以作为筹码——事实这也正是他正在做的事情,经过那么多天潜而不发之后,他与大猫人此刻突然提出这一点,显然一开始便站在了有利位置之上。
他提出了两个问题:
“阿贝德先生,我们可以理解公主殿下的考量,但话已说到这个地步,既然公主殿下真正的目的是寻找真凶,那么我的工作的性质也应当发生一些改变。由于我们完全可能受到一些原本预料之外的威胁——过去的我可以既往不咎,但至少从现在开始,我希望能享有基本的知情权,这也是合作最基本的基础。”
“就目前为止,我有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十多年之前,流浪炼金术士为什么要袭击王妃。我相信就是最丧心病狂之徒,其行事也有缘由,或凭个人喜好,或单单是神志不清,但至少有一个理由,而不是无缘无故去袭击一位素不相干的人,更何况此人还是沙之王巴巴尔坦的妻子。”
“第二,作为沙之王巴巴尔坦的女儿,这片土地上权力最高享有者之一,鲁伯特公主何至于只能信任外人?偌大的王宫之中,无论是自己父王兄长,还是心腹手下,难道公主殿下竟无一个可以近信之人?我不相信比起上述这些人来,我的团队对于公主殿下来说更值得信任。”
听了这两个问题,阿贝德不由皱起眉头来。作为公主的近信之人,他自然不是草包——甚至说得上精明强干,因此很容易便听出方鸻这番话的言外之意,意识到对方原来并非毫无准备。
这叫他又喜又忧。
喜的是公主殿下委托的人,自然是越有能力越好,这不言而喻。但忧的一方面则是:对方看来并没有‘阿基里斯’所说的那么‘天真与单纯’,而关于第二点,他一时间还拿不定主意究竟算好还是算坏。
方鸻看他神色,进一步追问道:“若这关系到王室的私事,阿贝德先生可以请示一下公主殿下再作决定。”
但阿贝德摇摇头,抬起头来像是重新审视他们一样:“不必了,这件事我可以作决定。”
他又问道:“那么艾德先生是想先听第一个问题,还是第二个问题。”
方鸻并未第一时间回答,而是回过头去。
先前战斗结束之后,便急匆匆进入地窖之下探查的帕克与箱子两人,此刻身影又重新出现在了暗门边。两人中箱子倒也还好,但帕帕拉尔人一只胖胖的短手扶着墙壁,翻了一个白眼,上气不接下气对众人道:
“……下面什么东西都没有……不过,呕……你们最好还是下去看……”
方鸻这才回过头来,对阿贝德道:“我们要下去看看,阿贝德先生不介意的话,可以边走边说。”
由于这本身就是公主殿下委托的任务,见对方如此上心与务实的态度,倒是让阿贝德之前产生的丝毫芥蒂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过表面上,他仍一贯保持沉默地只点了点头,迈开步子跟了过去。
虽然要进入地窖下,不过七海旅团也不是每一个人皆要进入,先不说要留下人在外面照应,而且以大猫人的体型,这么狭窄的地方也难以进入——就算进入,遇上什么麻烦也施展不开。
所以后者干脆自告奋勇,在外面‘放风’。
再加上已经去过一次的箱子,和对此没什么兴趣的洛羽两人,至于天蓝,则兴致勃勃,甚至还拉上了并不情愿的姬塔。唐馨对此也没有兴趣,但奈不住艾小小一个劲儿地督促,再说也放心不下自己的表哥。
——主要是放心不下方鸻与希尔薇德在一起。
临进入之前,大猫人拍了拍方鸻的肩膀,对他挤了挤眼睛:“不错。”
方鸻点点头,大约明白对方的意思。
他在戈蓝德与橡木骑士团谈判时,还被对方耍得团团转,可人毕竟是会成长的,自己渐渐也学会了从更多的角度去考虑问题。
只是在方鸻没有看到的地方,艾缇拉与大猫人互视了一眼,瑞德眼中有些询问的意思——而精灵小姐则轻轻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众人进入暗门之后,是一道向下内旋的阶梯,一级级延伸向黑暗之中。
走在前面的爱丽莎手中举着松脂火把,点亮了黑暗,但摇曳的火光也只能照耀出很短的距离——火光映出土灰色的墙面,其上血迹斑斑,干涸的血迹早已渗透进墙面之内。
另有一道血河,像是被刷在阶梯上一样,级级向下,像是一道流淌的暗红地毯。
气氛有些压抑,阿贝德沉默着看了周围一眼,才缓缓回答起之前的问题:
“关于公主殿下生母的事情,由于关系到王室的名誉,因此在民间的流传并不是如此的。大多数人只知道王妃是得了一场急病,不幸逝世,由于王室成员的星辉数量是一个秘密,所以私底下人们虽有一些讨论,但质疑的也并不太多……”
“……不过在王室内部与贵族之中,当年的事情却掀起过相当大的波澜——当时巴巴尔坦陛下才刚刚从上一代沙之王手上接过王位没多久,地位并不稳固。而国内国外,觊觎王位与仇视佩内洛普家族的人,大有人在。”
阿贝德的声音不疾不徐、缓慢沉稳,有些沙哑,而且语调中带着很浓厚的地方发音。
但吐字绝不至于叫人混淆,他叙事的方法,在方鸻所听过的那些讲述人当中,也相当独特,带有强烈的个人风格,几乎令人过耳难忘。
“当时的那场袭击,其实涵盖在其时一系列针对王室成员的阴谋之内,因此事后也被定性为——是伊斯塔尼亚内部对于佩内洛普王室心怀宿怨的贵族们,对于当代与先代沙之王的报复行为,这样的事情在那时并不罕见——”
“事实是如此吗?”方鸻褐色的眸子映着火把的光芒,闪烁着淡淡的光泽,问了一句。
阿贝德缓缓摇了摇头:
“公主殿下的祖父,上代沙之王是一位非常富有个人魅力、相有右手腕、而且性格强硬的人,他以禁绝奴隶贸易为理由,铁血镇压了一批反对者,在他任上,由于考林—伊休里安的支持,几乎无人敢于发出反对的声音。”
“但先王一死,巴巴尔坦陛下也尚还未展示出什么过人的能力,加上考林—伊休里安的老国王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考林人似乎一时之间对于伊斯塔尼亚也没有原本那么关心起来,于是一些人便感到了可趁之机。”
“不过事实证明这些人是打错了主意,他们一个接一个失败了,巴巴尔坦陛下将大部分参与过阴谋的贵族与王公们,一个接一个揪了出来,贵族们所称的‘埃尔坦纳的血河’,就是指那个时代发生的事情。但那不过是那些心生恐惧,又无可奈何的人的蔑称罢了。”
“在这个过程中,大部分阴谋最后皆水落石出,巴巴尔坦陛下也树立了自己的威望,并赢得了大多数人的拥戴。但除了一件事,至始至终,也未能水落石出。佩内洛普王室因此掩盖了真相,并抓了一批贵族以此名义杀了头,宣告结案——”
“虽然那些人也皆是罪有应得,但其实他们与王妃的袭击案关系其实并不大,只有少数知晓内幕的人了解这一点,大公主殿下便是其中之一。”
阿贝德说到这里,抬起头来看着方鸻。
“这件事事实上连小公主殿下也并不清楚,佩内洛普王室之中也不是每一个人皆知晓,若非你们是圣选者,又得公主殿下亲自委托,我也绝不会为此开口。但希望各位能保守秘密,遵守《星门宣言》上的条文。”
方鸻点了点头,即便对方不说,他也会那么做。
至于队伍之中的其他人,其实皆没那么八卦,唯一热衷于此道的爱丽莎小姐,也只会在队伍内传播一些关于船长大人不好的传闻而已。
而‘大嘴巴’帕克,早就被他安排在队伍最后。
方鸻问道:“所以最后,关于袭击者的身份还是一个谜?”
“也不全是,”阿贝德答道:“当时确有一批贵族参与其中,他们被秘密关押起来,并不为外界所知晓。十年下来,这些人大多早已离世,要么因病,要么因为熬不住严刑审讯,这些可怜虫提供了一些当时的信息,但并不多——”
“目前所知的是,这些人与那些流浪炼金术士有过接触,可至始至终并不了解对方身份。他们中一些人甚至以为,这些流浪炼金术士只是一伙‘鬣狗’,眼中只有钱的‘赏金猎人’,是他们买凶杀人的一把‘刀’而已。”
那阶梯很深,前方的黑暗似乎没有尽头一般。
方鸻这时回过头来,又问道:“事实是?”
“事实没那么简单,甚至恰恰相反,并不是他们利用了那些流浪炼金术士,而是对方利用了他们。那些流浪炼金术士在那场‘袭击’之后,短短时间内便悉数神秘消失,就仿佛他们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事后我们无论如何如何去探查,但皆不能找到对方任何蛛丝马迹,唯一所知的,就是他们与这个邪教教派之间的些许联系。”
“而由于‘盲从者’这一教派私下里一直在奴隶商人之中流传,因此在那之后巴巴尔坦陛下进一步加大了对于奴隶贸易的打击力度,目的就是为了从中搜寻线索。同时,我们也在各地寻找流浪炼金术士的下落与相关线索,可惜十年下来,所得并不多。”
阿贝德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换了一个口气道:“这就是为什么,在‘沙之旅舍’那场袭击之后,公主殿下要见各位的原因。”
方鸻心中了然,这与他预计相差并不太大。
他看向身后的希尔薇德。
舰务官小姐一直在一旁安静地听着,见他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明白对方是有质询之意。她心中思索了一下,结合之前所接收的信息,作分析道:“关于伊斯塔尼亚的事情我知道不多,但十年之前是有一些点滴传闻……”
“不过关于这件事,船长大人不妨换一个思路。”
“换一个思路?”
希尔薇德看了一旁的阿贝德一眼,笑了一下答道:“调查贵族们一无所获,想要了解流浪炼金术士又无从下手,但这个事件之中其实还存在第三方——那就是被袭击者本人,鲁伯特与阿菲法公主的生母,沙之王巴巴尔坦的王妃殿下。”
“啊?”
一旁天蓝听到这里,不由脱口道。
方鸻一时间也没转过弯儿来,王妃本人不是已在那场袭击之中丧生了么,难道是利用死灵法术?但他摇摇头,那场袭击从发生至今已经过去了十多年,什么死灵法术也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所有人当中,只有姬塔反应了过来,道:“希尔薇德姐姐的办法不错。”
她身后罗昊也没反应过来,只问道:“我也没想清楚这里面有什么联系,姬塔,你说说看?”
“道理其实很简单,”姬塔的声音细细的,十分安静:“艾德哥哥先前其实已经提到了,袭击者不会无目的行事。王公贵族们谋划这场袭击,多半是出于报复的目的,但流浪炼金术士的目的是什么呢?”
“对啊,”天蓝问:“可这不是找不到那些流浪炼金术士吗?”
“我明白了,”罗昊却摇了摇头:“一个人行事的目的可以分为好几种,但无非是为了长期的利益,或者达到短期的目标,对于贵族来说,制造恐慌,营造出对于沙之王巴巴尔坦继位不利的氛围,显然正是一种长期利益驱使。而短期的目标,则是单纯的报复,或者示威这一类。”
听到这里,方鸻也明白过来。
对于那些流浪炼金术士来说,对方在袭击之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还间接出卖了在这场谋划之中的那些王公贵族合作者。显然,这些人在伊斯塔尼亚并没有什么长期利益可言。
没有长期利益,那一定是为了短期目的而行事。
那么短期目的是什么呢?
肯定不是为了报复或者示威。
因为流浪炼金术士与佩内洛普王室在此之前并不存在什么交集,也谈不上什么怨仇——或者是为了被打击的奴隶贸易而回击?但这种可能性并不大,按艾梅雅女士的神谕来看,‘盲从者’的教义也只是在这十年间才逐渐兴起。
在此之前,两者交集并不大。
那么原因不是这两点,剩下的可能性就不多了。
或许是沙之王巴巴尔坦本身与流浪炼金术士有什么瓜葛,对方才会以王妃为目的动手。但倘若真是如此,沙之王巴巴尔坦完全没有必要揣着明白装糊涂,白费功夫地调查十年之久,却毫无任何收获。
当然,也不排除这其中或许有更深层的原因。
可在这样的推论之中,仍旧要遵循奥姆剃刀原则,若无必要,勿设实体。
所以排除了这一点之后,剩下最有可能的缘由,就是王妃本人,与流浪炼金术士有什么关联了。所以以至于,对方不惜要冒着激怒伊斯塔尼亚一地王室的风险,也要实施计划击杀这位王妃。
当然这个说法,可能对于王妃本人会有那么一些不利,所以方鸻想到这一点,也忍不住看了一旁阿贝德一眼。公主殿下委托他们是为了寻找真凶,要是他们因此把公主殿下的生母也牵扯其中,对方会怎么想呢?
但对方似乎体会到他们的考量,阿贝德沉默了片刻,才答道:
“只要调查在私底下进行,公主殿下需要的是一个真相。”
方鸻听到这个回答,便大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而一方面王妃已经离世多年,要从她本人身上寻找线索当然不可能做到。可是作为沙之王巴巴尔坦的妻子,想来不会是什么出身孤苦伶仃的平民少女,对方一定也是来自于伊斯塔尼亚的贵族世家之中,并且出身显赫。
对方已不在人世,但袭击至今不过过去了十年,她身前的亲友与家人,应当仍有许多尚在人世。关于这位王妃在进入王室之前的人生细节,应当还是有许多途径可以了解的,一个人若有秘密——
有很大可能会在日常生活之中留下细节的线索。
想及此,方鸻不由看了希尔薇德一眼。
自己舰务官小姐的眼光独到,他虽早已领会,但每当这个时候,他还是会感到幸运——身边有这样一位女士,有时候可省心太多了。
而阿贝德回答了第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的答案其实也便不言自明。事关王室的秘辛,而且即便是在佩内洛普王室内部,知晓这一点的人也并不多,再加上保密的需要,这位大公主殿下,在这件事可以依靠的人自然不多。
而他们作为与流浪炼金术士唯一有关联的人,又是选召者,同时还是第一次抵达伊斯塔尼亚,与当地贵族体系毫无瓜葛的外人,自然轻易进入对方视线之内。
方鸻还想到另一个可能性,即大公主殿下应当从自己的妹妹那里了解过他们与拜龙教徒的争斗,同样是面对邪教徒,对方自然相信他们仍有这样的能力。
怀着这样的考量,队伍终于抵达了地窖的底部。
……
一进入地下,一股刺鼻的血腥气便扑鼻而来,比在地面上更远甚十倍。
走在前面的爱丽莎这时忽然‘啊’了一声,下意识后退一步,差点撞到方鸻身上。方鸻连忙用手扶住她,同时目光越过夜莺小姐的肩,借着松脂火把明暗不定的光芒,才看前面的场景,也是立刻一阵胃部翻腾。
黑暗之中,地窖显略显逼仄。
而在这狭窄的空间之中,地窖中央一个用血涂成的五芒星阵尤为引人注目,虽然粘稠的血液而今早已干涸成凝重的黑色,但仍给人带来邪异与不安的感觉。在五芒星的顶点之上,散落着一些原本属于人身上某一部位的碎块——
一个紧闭双目的头颅,正被放置在入口的正前方。头颅面色惨白,耷拉的眼皮向内凹陷着,形同骷髅一样,张大嘴巴,两道斑斑血泪横贯而下,早已被人剜去了双目与舌头。
碎块旁放着一些牛油蜡烛,蜡烛早已烧干。更远一些的地方,房间角落还堆积着如山的尸首,或缺胳膊少腿,或者被人斩首失去头颅,血流漫地,灰墙上铺着一层厚厚的黑点,在火光之外蠕动着。走近一些看去,才能发现那是一层厚厚的飞虫。
血肉之间更是流淌着一条白色的肉河,而那是无法计数的蛆虫,在尸骨之间进进出出。当天蓝看到这一幕,脸色一下变得刷白,‘噔噔噔’连退三步,好像是被人当面打了一拳一样,‘哇’地干呕一声。
她甚至都不敢大声发出声音,只马上支支吾吾道:
“我、我突然有些不舒服,我先上去了。”
然后便拉着姬塔,头也不回地原路跑了回去。
洛羽抬头看了看,才回过头来对其他人报以歉意的眼神,然后也追了上去。方鸻倒没拦三人,毕竟帕克和箱子先前已经下来看过一次,这下面没什么危险,也用不上那么多人。
不过帕帕拉尔人虽然先前来过一次,但此刻仍缩在外面不敢进来,他倒不是担心那令人作呕的恶臭,而是地窖之中数也数不清的虫子。
其他人脸色皆不太好,他们不是没见过惨烈的场景,多里芬的火海之中地狱一般的景象,比这儿也不遑多让。
可那毕竟是幻境之中,比起设身处地的亲历,还是相差了不止一筹。
只有艾缇拉看着这一幕,神色还能稍显得平静,回头来对众人说道:
“这正是典型的‘盲从者’的仪祭。”
“他们在这里召唤笛卡,应当是为了批量生产‘血虫’,那‘血之仆’正是其中一个实验品,”她回过头去,脸色不太好地看了看地窖中:“他们‘实验’看来并不顺利,否则不会留下这么多尸首,但先前那‘血之仆’说明,对方也不是完全失败了。”
“他们可能在转移之前,最终还是实验成功了,虽然样品不多,但对方还是制备出了可用的‘血虫’。”
“‘盲从者’想干什么?”爱丽莎声音有些不安地小声问道:“利用血虫制造恐慌,在坦斯尼尔?”
艾缇拉摇了摇头:“历史上,他们确实有这样的前科。”她有一句潜台词没说,但众人皆看懂了其摇头的动作,或许‘盲从者’会那么干,但却未必一定是在坦斯尼尔。
“这些人真是难以理喻……”爱丽莎忍不住不安地摇了摇头:“他们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更难以理喻的是,”罗昊在一旁答道:“说不定还有选召者参与其中。”
“这怎么可能?”
“这不奇怪,忘了那些奴隶的来历了吗?”
爱丽莎脸色十分难看地闭了嘴。
阿贝德也在一旁显得有些沉默不语,这时才抬头道:“这件事我必须得禀报给公主殿下。”
“这是自然,”方鸻这才同样脸色难看地从下面收回目光,答道:“不过也不急这一会,我们先调查清楚这个地方,阿贝德先生。”
后者听了,微微颔首,表示同意。
而这时罗昊将大盾放在一旁,对众人说道:“我们要进去看看吗?”
爱丽莎面带嫌恶地看了看地窖之内。
方鸻则伸手拦住正准备进入地窖的希尔薇德,低声说道:“你们在外面等我。”
舰务官小姐抬起头来,有些温柔地向他微微一笑,也没出言反对。
方鸻才又对一旁精灵小姐说道:“艾缇拉小姐,麻烦你照顾一下希尔薇德和糖糖。”
精灵小姐静静地看着他,点了点头。要说可能遇上什么麻烦,也只会在地窖之内,她明白方鸻让她留下,其实不过是一个托词。作为自然的信者,她确实不怎么习惯于这样的场合。
不过这时她出言道:“等等,艾德。”
然后伸手向后颈,取下带艾梅雅圣徽的坠子,将它挂在方鸻心口。
“现在可以了。”做完这一切,她才点了点头。
方鸻有点不明就里地握着圣徽,隐隐感到冥冥中艾梅雅的目光再一次回到了自己身上。他略有一些意外,但也没犹豫,只回头对其他几人说道:“罗昊,帕克,阿贝德先生,我们进去看看。”
帕克吓得一个哆嗦,抱着门柱往后一缩,尖叫道:“我不进去!”
可惜这由不得他。
罗昊在方鸻示意之下,一把将这家伙抓了起来,然后拖了进去。
阿贝德倒显得十分冷静,这位旅舍主人只低着头沉吟了一会儿,似乎还在思考之前关于‘血虫’的事情。而这会儿听了方鸻的吩咐,便点点头,跟着罗昊也走了进去。
说来也奇怪。
正当三人进入地窖之时,墙上密密麻麻的飞虫‘嗡’一声飞散开来,但眼看它们要向门外飞来之时,方鸻胸口的艾梅雅圣徽之上,忽然散发出灼灼的光芒来。
那光芒所过之处,地面与墙面的飞虫好像躲避瘟疫一样,纷纷四散开去,唯恐避之不及。
地窖内立刻空出好大一块范围来。
看到这一幕,正被罗昊揪住的帕克也不挣扎了,瞪着黑漆漆的眼珠子,忍不住啧啧称奇。
而方鸻低头有点惊讶地看了看自己胸口的圣徽,心中不由想信仰神力还真是好用——自己是不是也要找一个神祇来信仰一下什么的?比方说炼金术士的庇护者,安吉那就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但说来表妹唐馨也是牧师,米莱拉的信者,可好像除了掌握了一点皮毛的治疗法术之外,那位生命女神也从未在她身上展露过任何神迹。
伪信者和真信者区别有这么大么?
想及此,他不由回头看去。
两人毕竟共同生活了十多年,唐馨刹那之间明白了自己这个蠢表哥的意思,怒道:“看什么看,我才是一个新人牧师而已,可没有这样的能力让米莱拉女士关照一下。”
一旁希尔薇德微微一笑,一语双关道:“事实上像艾缇拉小姐那样得艾梅雅女士信任的信者,确也不多。”
方鸻听了一怔,心中感到好像还真是如此。
而他向精灵小姐看去,后者还是一副平淡的样子,对于他们的讨论并不以为意。
但讨论归讨论,他还是转身步入地窖之内。
地窖内空间不大,四人用手掩着口鼻,强忍着恶臭带来的不适,一路走到另一头。那里堆放着一些架子,上面摆满了瓶瓶罐罐,还有几个雪白的骷髅头,与血迹斑斑的手锯、钳子一类的工具。
四人分头在上面翻找了一下,想要看看有没有留下什么有用的线索,而帕帕拉尔人眼尖,一眼便看中了架子上一只染血的银杯子,他上前一步,先一步踮起脚尖将之从架子上拿了下来。
只他收回杯子之后,还没来得及用袖子擦一下,便看到一只黑黝黝的千足虫,从杯子里面爬了出来。
这惊悚的一幕,顿时吓得这小家伙发出一声凄惨至极的尖叫,用力将杯子一丢,让其‘哐当’一声落在地上。同时他向后一退,一下撞在后面的柜子上,柜子吱吱呀呀倾斜下来,眼看就要压在他身上。
好在方鸻手疾眼快,用手一撑,才挡住柜子下坠之势。只是柜子空门打开,里面的玻璃器皿像是雨点一样乒乒乓乓落了出来,碎了一地。
方鸻低头看着这些玻璃器皿,不由微微一怔。
那些其实是一套炼金术器皿。其实就是类似于曲颈瓶一类的东西,主要用在蒸馏、冷凝与凝华上,在艾塔黎亚,除了炼金术士与药剂师之外,也不会再有人用这类物什。
这说明确有至少一个炼金术士,在这里‘工作’过。但至于是不是那个流浪炼金术士,只能说此刻在他心中,显然对方嫌疑很大。
只是他有点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主动暴露,并弄出从‘沙之旅舍’夺走因罕兹四型那么大的动静来。
事实上要不是那档子事的话,鲁伯特公主说不定还没那么着急从巴尔戈赶回,对方自己暴露行踪,究竟是所图为何?是无意之举,还是有意引鲁伯特公主来这个地方?
想及此,他甚至没心情和帕克计较,只将柜子推了回去,然后回头向阿贝德问道:
“对了,阿贝德先生,你们在搜索这里时,有没发现‘沙之旅舍’丢失的那台因罕兹四型留下的踪迹?”
阿贝德听了,对他摇了摇头。
“以因罕兹四型的体积来说,就算是放在院落之中,也很容易从外面看到。而里面那间大厅,也绝不至于放得下这台魔导构装体。”方鸻想了一下,答道。
这时罗昊走了过来,一把从地上拉起帕克。帕帕拉尔人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接了一句:“我猜,对方一定是将那构装体信息化了。”
“得了吧,”罗昊这时答道:“你什么时候听说主构装与龙骑士可以信息化,那还要‘滑翼艇’投送干什么?”
帕克被人当面打脸,顿时大为不满:“你怎么知道没有?”
罗昊看了看这家伙,讥讽道:“我至少不会被一只马陆吓到屁滚尿流。”
“谁屁滚尿流了,”帕帕拉尔人漆黑的眼珠子一转,马上转移话题:“对了,我的杯子呢。”
说罢,便一个人跑了过去。
但没过多会儿,方鸻便听到这小胖子沮丧的叫喊声传来:“这些该死的混蛋,这些令人发指的杀人凶手,反人类的罪犯,葛朗台——”末了他才补充了一句:
“这天杀的杯子竟然是镀银的!”
方鸻与罗昊互视了一眼,皆无语地摇了摇头。
不过正是这个时候,罗昊却弯腰从一地的玻璃碎片之中,捡起一叠羊皮纸来,他将那叠纸抖了一下,抖落上面的玻璃渣子,然后才有些意外地问道:“这是什么?”
方鸻其实也看到了那叠羊皮纸,但上面空无一物。
他想了一下,忽然对对方说道:“给我看看。”
罗昊依言将羊皮纸递了过来。
方鸻右手拿着羊皮纸,左手从大衣下面拿出一瓶拇指大小的试剂,作为炼金术士,各种基础魔力试剂与显影液自然是随身携带的。
他用的这类显影液,是来自于艾尔芬多议会最新的魔法产物,可以兼用于多种情况之下。他打开塞子,将液体往羊皮纸上一倒,纸张并未因为液体浸润而变得潮湿,反而像是水银滚过纸面一样,试剂流淌而过之后,羊皮纸上果然一行行显露出文字。
方鸻一看这些文字,眼睛便忍不住一眯。
“渊海长卷。”
一旁罗昊也低声说了出来。
方鸻默不作声地翻了几页,才确认这确实是渊海长卷,就和鲁伯特公主殿下交给他的是同一批。不过他并未深入阅读,而是看了几眼之后,便将这些羊皮纸卷起来收了起来。
“奇怪。”这时一旁罗昊又嘀咕了一句。
“怎么?”方鸻看向后者。
罗昊这才分析道:“照理来说这些东西不应当是泛泛之物,应当随对方转移而一并带走才是,怎么会这么草率地留在这个地方?”
方鸻一想,意识到似乎确实如此。
而这时罗昊又道:“团长,先前你也听到了,公主手下发现这个地方的时候,尸体腐败的时间差不多是三四天。也就是说,对方离开的时间至少在这个时间之内,应该是非常充裕的,理应当不至于这么慌慌张张才是。”
方鸻再点点头,差不多正是如此。
他看向对方,见对方欲言又止的样子,才问道:“罗昊,你还有什么看法?”
罗昊想了一下,这才答道:“其实我之前就感到有些奇怪,在我看来,对方留下了太多线索。比如大厅之中的仪式,如果对方走得不是很匆忙,完全可以清理干净,不留下任何线索。”
“但也有可能这是一种示威,”方鸻想了一下,答道:“对方肆无忌惮,并不把后来者放在眼中,留下外面的一切,有可能只是为了向鲁伯特公主施压而已。”
“是有这样的可能性,”罗昊也不反对:“但既然如此对方要藏下这个地窖?团长您知道,要不是洛羽的话,那位公主的人甚至都没发现这个地方。换句话说,若对方有意留下这地窖,就不应当藏得这么隐秘。但若不是有意,则无法解释这下面的一切。”
方鸻看了看地上的玻璃器皿碎片,不由点了点头。
“那么,”他不由问道:“对方有没有可能是仓促离开这个地方的呢?”
“从时间上对不上。”罗昊摇摇头。
此言一出,两人不由皆沉默下来。
而正是这个时候,前面的阿贝德忽然踩着沙沙的脚步声走了回来。
这位‘沙之旅舍’的主人来到他们面前,手中拿着一件东西道:“两位,我在夹墙之中发现了一件东西,里面好像是一封信笺,但上面同样没有文字。艾德先生,你或许可以看一下。”
“夹墙?”
阿贝德点点头,向身后一指道:“在那个地方,本来我也没那么容易发现它,不过墙上的血渍,让那块松动的方砖显得有些醒目。”
方鸻闻言不由与罗昊互视一眼,心想不知这算不算是‘死者的答案’?
但他还是从阿贝德手上接过那封信笺,打开一看,果然正如对方所言,信笺上空无一字,看起来好像只是一张普普通通的信纸。
只是这信纸的左下角,却为鲜血染红了一角,有些触目惊心。方鸻拿着信纸,手中显影试剂刚好还剩下一半,于是拿起往上面一倒。
可这一次,先前百试百灵的显影试剂却未能奏效。
几人看到这一幕皆是一愣。
难道这信笺上本来就没有文字?
那‘盲从者’慎重其事将它藏在夹墙之中是什么意思,恶作剧?但方鸻摇了摇头,相信对方应当不会干这么无聊的事情。
但他拿着那信笺,忽然之间心中记起一件事来,打开龙骑士系统,对着那信笺一看。果然,片刻之后,系统的光页之上,刷出了这封信笺的名字——那竟然是一句完整的话:
‘告知B先生,货已顺利抵达,此信笺应在鸢尾花之月前送出——’
方鸻看到这句话,心中不由大吃一惊。
因为能用这样方式传递信息的人,几乎一定是选召者。
……
。
黑沉沉的房间之内,尘埃在月光下轻轻上下沉浮着,丝绸软垫之上,正安安静静地平躺着一把长剑。剑刃狭长,明亮,一尘不染,泛着一层淡淡的银光。抽象的花纹如同一道火焰,沿着剑脊的向上延伸,最终生长出数道蔓枝,围绕着一行娟秀的妖精文字:
'Gatt's Dárkáun,Súésl's Flaé??m;Luáth's március,Ctam's réshett.'
‘与龙同眠,与星同隐;
与月同升,与火同光。’
马扎克正默默拿起剑,平静的目光在黑沉沉的环境中直视着散发寒光的剑锋。千年岁月的传承,并不能在其上留下丝毫印痕,仿佛得益于妖精们精湛的技艺,也有可能是来自于欧力众神的庇佑。
它有一个古老的名字:
——妖精之眷,嘉拉佩亚。
旅店主人深邃的目光中,缠绕着许多关于过去岁月的记忆,他的祖先,族人,至亲,皆一一从思绪之中浮现,但转瞬之间,又化为万千碎片,纷纷然然,消散在一个巨大的、黑色的漩涡之中。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片银色沙海,在那千年不变的月光之下静然流淌着。
而黑漆漆的眼底,倒映出的是依督斯地下的深牢,那是一段幽深黑暗的甬道,最后黑暗渐渐淡去了,从中浮现出的是自己妹妹的面孔,她与三十年前并无太大区别。
在月光之下,他用一张抹布,从下往上,细细擦拭了一遍剑刃。
动作仔细而缓慢,犹如对待自己的爱人,但屠龙之人再无所爱,唯有宿命与古老的诅咒如影潜形——面前的书桌上,明亮的月华中,放着一封信。银白的信封上,端端正正地写着一行小字:
‘马扎克先生亲启——’
而下面的落款上,盖在一个伊斯塔尼亚的印戳之下,是‘艾德’两字。
信的封口敞开着,里面信笺也抽出来,压在信封下面。
马扎克抬起眼皮,看了这封信一件,目光久久萦绕在那个印戳之上,他有多久没见着这样的印戳了?那片沙海,时常出现在他梦中,最近他又开始作梦——梦到一些儿时的玩伴,一些早已离世的人。
还有自己的妹妹。
屋内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声。
过了好一阵子,马扎克才意识到那是他自己的声音,抬起头来,看向大厅的另一面——那里原本悬挂着一支巨大的龙角,而今早已空无一物。
而原本灯火通明的大厅,此刻也同样冷冷清清,石壁上的火把不再亮起,只余下黑漆漆的铁凹槽——木梁上的吊灯,像是一个个光秃秃的架子,仍悬挂在那里,但上面已没有羊脂蜡烛明亮动人的火光。
大厅中原本有许许多多的桌子与椅子,可此刻皆一一堆叠起来,闲置在一个角落之中,使得大厅显得异常空旷。
唯一的那张桌子,马扎克还记得,大约一年之前,有几个少年正坐在这里,有一位精灵小姐,一个矮矮的帕帕拉尔人,而其中一个的样子,他至今也还记得十分清楚。
一枚有着断了一只龙角的巨龙图案的徽记,正平放在桌面上,在剑匣的一旁,徽记上有一条不浅的斩痕——徽记的另一边,墙上唯一剩下的装饰物,是一幅古老的挂画。
挂画之上银灰色短发的中年人,似乎正以严肃的目光,注视着这大厅。
对方手中,同样握着一把一模一样的剑。
时间,差不多已经到了——他好像是能听到血液在体内缓缓流淌的声音,时而如涓涓细流,时而如大江奔腾,绵延不绝的声音,时而让人产生出一种冲动——似乎那个声音正煽动着什么。
但马扎克很清楚那是什么,他也能把持住自己的本心,让本心完全不受其左右。
那个声音或许会在某一个他十分脆弱的时机,趁虚而入,但绝不是此刻。
黑暗中传来有人推开门的声音。
从旅店关闭以来,原本在这里寄居与工作的小矮怪也大多遣散——再没有人精心地为旅舍的每一扇门轴上油,因此此刻,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在空寂的大厅中显得分外引人注目。
可马扎克连头也没有抬,仍旧专注着手上的动作。
黑暗中传来一个人声:“最后你还是把这个地方卖给了那些人?”
“我是想给它找一个好些的归宿,”马扎克一边擦拭着剑,一边低着头答道:“一个值得信赖的继承人,可惜时间上已经做不到这一点了。我原本看好一个年轻人,但看来对方志不在此。”
他最后擦拭了一遍剑刃,才抬起头来面向那个方向:“那些人只是中规中矩的商人,将来这个地方或许就不叫这个名字了,不过也好,就让它作为一间普普通通的旅店吧。”
黑暗之中站着的中年人,面容十分严肃,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袍,长袍外又套着一件宽大的斗篷。若是方鸻在此,或许会认出这个曾经与他们在多里芬有过一段并肩冒险经历的‘陌生人’。
只是在那场幻境结束之后,双方便再也没有会过面。
中年人解下身上的斗篷,挂在一侧墙上的一排木钩子上:“时间到了?”
马扎克点了点头。
他小心翼翼将剑放在膝头,然后用一只手合上了剑匣,答道:“去年十一月本来应当是对方预定好的时间,但多里芬的事件打乱了拜龙教信众的计划,所以后来才会有宪章城的一系列后续。
尼可波拉斯一直对我们怀着戒备心,我几次前往宪章城皆一无所获,不过近来我收到了一些消息,对方应当已经准备好了。”
中年人调侃了一句:“我还以为是我们应当准备好了。”
“我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准备好了,”马扎克淡淡地答道:“但若没有万全的把握,它是不会出现的。”
“的确,她是这样的人。”
中年人点了点头。
“还记得我们上一次在罗戴尔的事情吗?”他问了一句:“当时只差一步之遥,若不是那一次失败,我们也用不着等到今天。”
马扎克淡淡地答道:“但若不是那一次失败,我们这一次也未必会成功。”
“的确如此。”
中年人答道:“她毕竟是你妹妹。”
马扎克轻轻摇了摇头。
中年人沉默了片刻,又说道:“我最近听说,许多人前往旅者沼泽深处,去寻找那并不存在的‘方尖塔’。上个月与上上个月,皆各自有一个冒险团失踪。”
他停了一下,才又道:“圣选者那边,也有类似的传闻。我打听过消息,正是在巴梅迪尔——那里已经靠近龙啸山脉的阴影之下,我们要抵达那个地方,至少要两个月时间。”
他又看了看这间大厅,再一次开口道:“你真打算把沙耶克留下?”
“他年纪大了,长途跋涉这样的事情已经不再适合他了,”马扎克点点头,“沙耶克在我身边许多年,但并不是守誓人一脉,他出生在罗戴尔,但一生当中最漫长的时光还是在这里度过。”
“我和那些人已经谈好了,他还会留在这里,继续打理这座旅店,直到最后。艾尔帕欣的执政官先生会为这份合同作担保,看在王室的情面上,这份合同应当可以维系到最后——”
“安排得很周全,”中年人不置可否地答道,目光落在桌面上的信笺之上:“那封信?”
“艾德来的信。”
提到这个名字,中年人严肃的面容浮现出一丝意外之色:“我记得他们。”
“在多里芬吗?”
中年人——或者说卢恩-林修斯点了点头。
不过他似乎并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之上纠缠下去,只问了一句:“那么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打算什么时候上路?”
马扎克拿起手中的剑来,剑刃在月光下明晃晃地闪着光。
他站起身来,仔细将剑纳入一侧剑鞘之上,然后面向卢恩,淡淡地答道:
“此刻。”
……
“奎苏女士!”
方鸻有些惊喜地看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
他最近忙于自己手头的一大堆事情,差点都忘了对方与其伐木工团队这档子事情。一方面关于那些奴隶商人的调查,自从那次在其落脚点的搜查之后,暂时也陷入了僵局。
手头的证据,还不足以指向对方在离开坦斯尼尔之后的去向。他只将那封信与自己的推测,与星门港方面汇报了一下,但正如他所想,由于没有关键性证据,对方也只让他继续调查下去而已。
不过苏长风显然对于弗洛尔之裔也并不信任,私下里又告诉他,虽然星门港方面在明面上不能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作什么举动,但如果他在这方面遇上什么麻烦的话,军方还是可以力所能及地提供帮助。
方鸻想了一下,询问对方能不能想办法盯紧一点弗洛尔之裔最近一段时间在伊斯塔尼亚方向的动向,并分析一下那信上的内容——其中所提到的‘B先生’,究竟为何。
对此,苏长风倒是满口答应下来。
解决了这件事之后,他才又向鲁伯特公主提出要求,询问对方能不能想办法让他们与其生母——或王妃昔日的母族一方的知情者接洽。这不是一件小事,正如他猜测,王妃昔日母族一方同样也是伊斯塔尼亚出名的贵族世家。
但好在,根据大公主殿下的说法,对方这些年也一直在调查当日所发生的一切,所以他们借助这一理由,倒不是完全没机会见到对方的面。
不过当然不能这么冒冒失失地上门,因此他们现在唯一可做的也只有等待。
为了这些琐事,他这些日子可以说跑遍了整个坦斯尼尔,甚至连造船的事情也一时丢到一旁,自然再想不起别的什么事。
事实上今天早些时候,他便已从其他人那里得到消息,说有一条来自北方的飞空艇抵达了坦斯尼尔——而坦斯尼尔虽是伊斯塔尼亚最繁华的港口之一,但每年五至七月之间,当西风盛行时,这一时节从考林—伊休里安南下的船只往往并不多见。
因为这个时节并不是国内航线最繁忙的时节,而正是离开星风浸润的西海之岸,穿过瀚瑞那,前往奥述浮空大陆的最佳时机。
这个时节考林的商船队,往往会以东伊斯为起点,沿着星风岛链横穿过世界边境,最终抵达帝国华夫林地区;而伊斯塔尼亚的船队,则会在更南方的巴尔戈聚集,等待空海风暴之后一个短暂的窗口期。
所以这时凡是来自北方的船只,多半怀有特定的使命——或者是为私人所专用。
不过方鸻当时也没多想,只以为可能是考林—伊休里安王室或者工匠总会的专船。却没想到,奎苏女士与她的团队,竟然会在这条船上。
虽然对方大约在几周之前来过一封信,说他们会在近期择日前往伊斯塔尼亚。可他满以为对方至少也要在六月中旬才能抵达,却没想到竟会这么快。
而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当然不是别人——正是从考林—伊休里安一路南下的奎苏女士。
面对他的问候,奎苏只是微微一笑。但这位女士神色间很快又严肃起来,并后退一步,郑重其事地折身向他行了一礼。
这突如其来的礼遇让方鸻不由吃了一惊。
而下一刻,对方抬起头来,看着他道:“艾德,谢谢你。”
方鸻目光微微一闪,不由张了张嘴:
“奎苏女士,其实你不必这样……虽然我们在依督斯遇上了那流浪者,但最终我们也没能将对方留下来,何况即便留下来,对方也未必真是杀害你儿子的凶手……”
但奎苏轻轻摇了摇头:“艾德先生,其实在马松克溪驻地,我并未完全相信你说的话。我带着其他人南下,也只是为了履行之前的约定而已。但你用事实证明了自己言出必诺,因此我必须为自己之前的怀疑而致歉——”
她停了一下,看着方鸻的目光有些柔和:“我知道你们的顾虑,但不管在依督斯那位流浪者究竟是不是这一切的幕后黑手,但这一切至少与拜龙教,与那些人脱不了关系。”
“所以哪怕仅仅是告诉我这样一个答案,作为一位母亲,我也必须向你表达感激之意。”
方鸻不由怔住了。
奎苏又说道:“我听说你们要建造一艘属于自己的浮空舰,便匆匆带着大伙儿南下,这艘船是我们从梵里克包下的,不仅仅运来了从长湖地区红木林伐来的木材,还带来了一些有用的东西。”
她看了看左右,在其身边同她一并抵达的,正是几名身强力壮的伐木工人。
她收回目光,才再说道:“艾德,我们这些人自然比不上那些优秀的炼金术士大人们,也帮不上你什么大忙,但毕竟常年与锯木、伐木打交道,木工活儿还是过得去的——最差的情况下,也能充当苦力,在这里帮上一些力所能及的忙。”
方鸻瞪大眼睛看着这些人。
他原本以为奎苏女士会一个人押运着这批货物南下,毕竟货仓的费用和客仓的费用,可是两个概念。
从梵里克到坦斯尼尔,最差的一等飞空艇船票,至少也有六千里塞尔,而奎苏女士一个团队,起码是有三四十人——而且据说,她还负责了森林一行人的船票。
但他忽然之间意识到什么:“等等,奎苏女士……你把所有人都带来了……不对,这船是你们包下来的?”
奎苏点了点头。
她答道:“我这些年其实还小有些积蓄,事实上丈夫离世之后,我几乎一门心思皆在这上面。”
她叹了一口气:“可实在没想到会与遇上这样的事情……要不是考虑到大伙儿的出路未定,我早在马松克溪驻地便将这个团队委托给他人……然后再专心去找杀死我儿子的凶手的下落。”
她再看向方鸻:“但没想到竟会遇上你们,我知道哪些冒险者的德行,自然明白在这件事上各位给了我多大帮助——我现在也没有什么别的目标,所以请至少让我在这件事上帮上一把手。”
她说完这话,身旁那几个伐木工人也不约而同地点头:“艾德先生,团长征求过我们的意见了,几乎所有人都一致同意了,我们一路南下到这个地方来,请务必让我们帮上忙。”
“是啊,艾德先生,你们是好人,但我们大家伙儿也不差。你帮团长她的忙,我们帮你们的忙,这再天经地义不过。”
方鸻看着这些人,轻轻抿上嘴巴。
他沉默了片刻,最后才默默点了点头。
见他神色,奎苏才微微一笑——
奎苏带来的,并不止有她的团队而已。。
事实上还有‘森林礼赞’与原本‘无冕’他们所在公会之中的其他几名成员。
当时在南境之时,也只有无冕先和七海旅团的其他成员一起先抵达了梵里克。而森林几人,则一直留在奎苏女士的团队之中,并负责保护伐木工人。
按这位女士后来在信上的说法,森林这些留下的人也给她帮了不少忙——要不是他们的话,她的团队未必能这么顺利地完成任务,并且还提前了不少时间。
无冕而今与德丽丝在梵里克已安定下来,又由于西林-丝碧卡伯爵的缘故,两人想必短时间内也不会再离开那个地方。但这个团队之中的其他人,大部分皆是战斗职业者,当然不可能在一地长久停留。
因此他们才会同奎苏女士的团队一并南下。
方鸻大致也明白这些人的来意。
而今他们的公会已经分崩离析,而原本的领头人——无冕之冠因为与德丽丝小姐的事情,一时也不会再起冒险的心思。但他们这些人却不可能一并停留在梵里克,自然要寻找一个可以加入的新的团队。
他们认识的人不多,在这些人当中,唯一可能帮得上他们的,大约也只有方鸻而已了。
而对于森林等人的去留,方鸻倒是早已考虑过。
……
。
帕克拨弄着木桌上的小玻璃珠,时不时抬起头来,黑漆漆的眼珠子盯着旅店大厅的对面。那里的石壁上悬挂着一只鳄鱼头,鳄鱼头被钉在一块厚厚的木板上,正用灰晶状的眼睛同样盯着他。
箱子之前告诉他那鳄鱼的嘴巴动了一下,他看着鳄鱼张开的大嘴之中那排白森森的牙齿,总觉得对方是在骗自己。帕帕拉尔人将这件事告诉了大猫人,但瑞德一只爪子托着烟斗,摇头向他叹息了一声:
“我实在也不知道你们两个究竟是谁更傻?”
帕克百无聊赖地将手指一弹,玻璃珠子骨碌碌滑过桌子,落到另一边的口袋中,然后才抬起头来,看向另一边。在一片棕榈树叶后面,方鸻与‘那些人’正在交谈。
‘那些人’自然是森林一行人。
“如果你们想加入大公会的话,我是可以帮你们想一点办法,”方鸻正看着森林几人说道。不久之前在南境,森林他们在奎苏女士那儿,可以说帮了七海旅团不少忙。因此他要做一些礼尚往来的回报:“不过现在我和弗洛尔之裔闹得很僵,如果你们之前对‘Ragnarok’有想法那就没什么办法了,我现在只能帮你们在银色维斯兰的下属分会之中尽量找一个位置。”
“这是第一个办法。”方鸻说道。说完之后,他看了看森林等几人。银色维斯兰的国内排名比‘Ragnarok’高很多,但下属公会又是另一个概念,银色维斯兰的下属公会远没有‘Ragnarok’的下属公会有名。
他要推举森林这些人进入银色维斯兰的下属公会之中还是做得到的,不过充其量也就是外围成员而已,这只是一个小小的人情,以他和银色维斯兰的合作关系(能天使与自爆步行者的交易),对方应当会卖他这个人情的。
森林听完之后沉默了片刻,然后回头看了看其他人。但不同于一般人听到‘十大’两个字便两眼放光,他们衡量了一下,才让森林代为问道:“艾德,你能帮我们找一条出路本来我们应当万分感谢,并且不应该再提出什么要求。可是我们这些人经过南境同盟一事之后,对于‘大公会’,对于‘超竞技联盟’,无论是彩虹同盟还是弗洛尔之裔也好,都有了一些芥蒂。”
他停了一下,才再说道:“所以我能不能问一下,第二个方法是什么。”
方鸻看着这些人,心中完全理解他们的想法,毕竟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他其实看得出来,森林等一行人的首选目标,还是希望可以留在自己的团队之中。
可惜初生的七海旅人号上也用不上那么多人,否则他倒是不介意如此。
他想了一下,才答道:“你们知道塔波利斯橡木骑士团吗?”
森林几人怔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橡木骑士团自然比不上‘Ragnarok’与银色维斯兰这样的‘十大公会’有名气,但也算二线顶尖,并且原本有冲击一线的实力,在国内选召者圈子中还算有些名气。
方鸻这才把塔波利斯橡木骑士团的现状,与对方详细讲述了一下。
在这半年来,尤古朵拉与红叶她们也没闲着,开始着手将那个存在于构想之中的‘独立冒险者联盟’组建了起来。这个名义上的‘联盟’事实上并无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组织、首脑或者核心,所有的,只有一个类似于《星门宣言》的总纲的而已。
在他们设想之中,在这个‘总纲’规范下,联盟中的自由选召者可以实现一些基本的互通有无与互帮互助。
虽然现在‘联盟’所有的,只有依托于从原塔波利斯橡木骑士团独立出来的数个团队,与另外十几支冒险小队,还有其他几个同样处境的自由选召者公会分裂出的一些人手,总规模不会超过三千人。
而且这三千人也散落在各地,彼此之间连统一的联络方式都还未决定,只通过各地的负责人之间联络。可以说一切处于草创之初,还十分简陋。
不过近几个月来,逐渐开始有一些非自由公会系的自由选召者团队加入其中,而且由于约束极轻,‘联盟’逐渐在社区上获得了一些正面与的评价与声音。
一切看起来正朝着尤古朵拉原本设想的,有条不紊的方向发展着——
末了,方鸻才说道:“如果你们对于所谓的‘大公会’不感冒的话,或许可以尝试一下这样的方式。这样你们可以自己组建一个团队,同时又能享受‘联盟’的好处,‘联盟’的规则对于加入者约束很少,你们完全可以像第一代先行者那样自由自在地在这个世界进行探索与冒险。”
森林听了这个提议,似乎显出些兴趣,他回过头去与其他人交流,其他人也有些意动,一番窃窃私语。
方鸻倒不着急,抿了一口希尔薇德亲手冲的茶等对方讨论完,也不知是贵族小姐的细致,还是鲁伯特公主送的茶本身就品质上佳的缘故,让他有些惬意地眯了一下眼睛。
他顺便看了一眼自己的通讯水晶,光页上面有苏菲不久之前给他发来的信息,上面说星门港方面成立了一个调查小组,准备私底下对弗洛尔之裔进行深入探查。
当然,这是见不得光的事情,苏菲也在上面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切不可将这个消息外泄。
方鸻心中倒是微微有些意外,他才将那封信交上去没几天,而信上事实上也没什么确切证据,一切不过是他一面之词罢了。但看来经历梵里克与依督斯两件事之后,星门港方面对自己这个‘合作者’相当信任。
当然他也清楚,这背后应当是有苏长风在推动的结果——
不过星门港方面这样负责的合作态度,让他倒是十分满意,至少说明对方重视他的意见。
他看了之后,便将这条消息从通讯水晶之中删掉,然后给苏菲回了一个信,让对方放心。苏菲马上给他发了一张图片回来,上面是一张自拍——是她正在与茜在一间小餐厅之中幽会的场景,在烛火的映照之下,这位银色维斯兰的公主殿下正冲他微微一笑:
“谢啦——”
对方附了一句这样的文字。
方鸻当然明白她的意思,看了忍不住微微一笑,然后也顺手将这张图片也删除了。毕竟那是人家的**,分享给他看算是信任,可他在通讯水晶之中留下这种东西想来也不太好。
当然,主要还是怕被苏长风秋后算账。
他抬起头来,森林那边刚好也讨论完毕。对方回过身来,向他问道:“艾德,我有一个问题。”
方鸻点了点头。
“塔波利斯橡木骑士团的数个团队,包括你说的那个‘红叶’小姐所带领的队伍,他们实质上,其实还是属于原来那个‘橡木骑士团’吧?虽然名义上不在原本的公会之中了,但其实还是有组织的,对吗?”
方鸻想了一下,以为对方担心的是这个问题,于是答道:“不管有多少团队,还是小队从属于原本的‘塔波利斯橡木骑士团’,但这其实与你们关系不大。你们应该已经看过‘联盟’的准则了,这不是一个有强制约束力的组织,不管从属于其中的团队实力有多强,也无法对其他团队发号施令。”
但他没想到,森林摇了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艾德。”
方鸻一怔:“那是?”
“我的意思是说,”森林答道:“艾德,你对这个‘联盟’是怎么看的呢?”
“我?”方鸻想了一下:“我自然支持。”
“所以这个联盟内其实各有各的组织,只要遵守联盟的准则,就可以成为其中的一员?”森林又问。
“的确如此。”
“那既然如此,塔波利斯橡木骑士团可以有自己的组织,”森林答道:“那么七海旅团为什么不可以有呢,我们想,我们可以以七海旅团的下属团队为名义,加入这个‘联盟’。”
方鸻有些吃惊地看着这些人,其实这样的操作也并不离奇,只是他从来没往这个方向想过而已。
他忍不住咳嗽了一声,问道:“你们这么做是为什么呢?”
森林笑了一下,直言不讳道:“其实我们原本就想留在七海旅团,艾德你应该看得出来吧。不过我们也明白,这个团队草创之初,用不了那么多人手,你就当我们是拓展一下七海旅团的外围成员,等到将来有什么机会,可以优先考虑我们这些人就好。”
方鸻听得目瞪口呆。
在第二世界有些知名的老牌自由冒险团,在经过一定时间的经营与沉淀之后,在第一世界有下属团队,这也不算是什么新闻。可一个独立冒险团才创建之初,连创团者自己都还是半个新手的情况下,就有下属团队了,这说出去不叫人笑掉大牙才怪。
可他仔细看了森林等人一眼,才发现众人是认真的。
他忍不住道:“等等,各位,七海旅团本身也只是一个新团队而已……当然未来如果它真能发展壮大,而且到时候你们还愿意加入的话,我这里也随时会欢迎,你们完全不用如此。”
但森林却答道:“艾德,七海旅人号造好之后,你们应当会离开考林—伊休里安了吧?”
方鸻一愣,随即答道:“也不一定。”他想的是打算先回艾尔帕欣一躺,毕竟马扎克先生委托给他的任务,他虽然在信上作了回复,但金焰之环,还是亲手交还给对方才好。
虽然让他有点不好意思的是,金焰之环早给他弄得面目全非了。
然后还要前往埃尔德隆圣山,那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主要目的之一,有了浮空船之后当然要一偿夙愿。最后则是南下前往诺格尼丝与卡-翠兰,他和那位史塔祭祀还有一个约定呢。
等这一切完成之后,七海旅团便会转折北上,穿过圣休安,前往宝杖海岸。
去完成‘R’给他的那个委托。
等这些事情都了结之后,也差不多是他离开考林—伊休里安之时,他会顺着信风航路一路南下,经过巨树之丘,抵达远南大陆古达索克,并从那里寻求踏上第一大陆桥的机会。
森林听了他的答复,却并不在乎这个,只道:“我听说一流的冒险团,除了浮空舰之外,在地面上也有支援的团队,毕竟就算是航行四海的船团,也得有一个基地。”
他停了停:“而且七海旅人号应当是装不下灰岩先生的吧,你们打算怎么处理它呢?如果是将它寄存在这个地方的话,等下次返回的时候,你们还得重新回到伊斯塔尼亚——坦斯尼尔虽然是伊斯塔尼亚最为繁忙的港口之一,可这片银沙沙海之南,本来也不在考林—伊休里安的主要航道上,你们每次都要回这个地方的话,会很耽误时间的。”
方鸻听了这段分析,不由怔住了。
关于如何处理灰岩先生,团队中的确讨论过好多次。虽然最简单的方式,是直接将灰岩先生转手卖掉,也是最省事省力的一种方式。可这个提案在团队之中得到了一致的反对。
毕竟一年多的冒险下来,灰岩先生陪伴着团队中的大多数人从艾尔帕欣一路走来,三百多个日日夜夜,众人早没把它当作是一头普普通通的驮兽而已,更多的,是当成了七海旅团的一员。
他们怎么能够把团队的成员卖给他人呢?
但七海旅人号注定不可能带走灰岩先生,唯一的办法,正如森林所说,也只有寄存在坦斯尼尔的兽栏之中,请人照看。但一来长期租用大型兽栏,再另雇专人照看,需要花费一大笔钱。
团队的资金本就不十分宽裕,加上这么一笔额外开支之后,更是难以自持。
二来,也如森林所言,如果他们每一次都要返回坦斯尼尔的话,这来来去去,不知道要浪费多少时间。
方鸻听了森林的话,不有自主陷入沉吟之中,过了好一阵子,才抬起头看着对方,问道:“各位的意思是,由你们来照看灰岩先生?”
“是的,”森林点点头:“如果我们以下属团队的身份加入七海旅团的话,艾德可以把我们看作七海旅团的后勤人员,而灰岩先生本来也是七海旅团的财产,由我们来照看自然也天经地义。”
“到时候如果七海旅人号要去什么地方,艾德你只需要提前和我们说一声,我们便可以带灰岩先生一起过去与你们会和。而且这就相当于将鸡蛋放在两个篮子里,也更为安全与妥当。”
方鸻彻底为对方说服。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相当好的提议。
只是这样一来,森林等人就相当于七海旅团的二团成员——虽然二团成员本身也没有什么,但偏偏七海旅团是一个新得不能再新的新手团队,让森林他们给七海旅团当外围后勤成员,让方鸻总觉得有些怪异。
他忍不住开口道:“可是……”
但森林打断他道:“艾德,我们也是自己的想法的,银色维斯兰和弗洛尔之裔都看好你,我们虽然没什么识人的眼光,但至少这一点还是看得明白的。而且你在都伦、梵里克的经历,我们也亲眼所见,我们是看好七海旅团的未来,才会作此选择——”
方鸻想了一下:“但眼下七海旅团与‘超竞技联盟’与‘弗洛尔之裔’的关系可以说差到了极点,正可能面临二者的报复,你们没考虑过这一点么?”
森林笑了一下:“这其实正是我们的考量,同时不也正是塔波利斯橡木骑士团所创立的那个‘联盟’的初衷么?我们亲身经历了‘南境同盟’的瓦解,对此可以说有切肤之痛,正因此我们才会选择这么一条路。”
听到这里,方鸻不由沉默了下来。
他看着对方,一时还未拿定主意,只点了点头道:“让我再考虑考虑。”
森林点点头,也不再反驳,大约是看出了他的顾虑。他们作为加入者自然不用考虑这么多,只需要考虑自身的意愿则可,但对方作为一个团长,却要考虑能否负起这个责任来。
可偏偏正是这一点,才是让他们下定决心的原因。
一个愿意承担起责任的领头人,对于团员来说,有时候远比团长自身的能力来得更加重要。
方鸻这时正从自己的位置上站起来,他一一看过在坐所有正将目光放在自己身上的人们,其实也不是每一道目光皆对他充满了信任,除了森林等少数人之外,大多数人眼中还是不乏疑虑之色。
但他心中此刻却想起了另一个场景——
那是许多许多年之前。
在一片林中空地之中,一群人几乎怀着同样的疑虑与信心,建立起了这样一个组织——而今,这个组织早已不复存在,但它的名字,却仍旧如雷贯耳。它最初的成员,甚至继承起了自星门时代之后,人们所给予自由选召者们的第一个敬称:
先行者。
所谓的.M,所谓的东共与南方同盟,皆不过是那段久远历史的后续而已。
他心中略微有些感慨——但并非感慨自己,而是红叶与尤古朵拉,还有塔波利斯的会长那样的人,或许当初,正是他们那样的一群人,开拓了那个选召者勇于探索与奋进的时代。
而今,又是同样的一批人,正试图重新拾起昔日的荣誉。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虽然并不清楚这些人的努力是否昙花一现,但能亲身经历这一切,也足以让他感到幸运。他错过了星门的时代,错过了先行者的时代,但至少没有错过‘圣约山’,没有错过‘自由选召者的联盟’。
虽然现在‘七海旅团’还是十分弱小,但总算看到参与其中的希望。
方鸻握了一下拳头,虽然并未直接给出答复,但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然后——
他便听到一声尖叫。
“那鳄鱼头真的动了——!”
帕帕拉尔人从自己的位置上,一蹦三丈高,指着那安安静静一动不动的鳄鱼脑袋,语无伦次地大喊一声。
……
由于调查工作暂时进入了停滞之中,因此在‘灰椋鸟’伐木工团通过浮空舰运来原木木料之后,七海旅人终于开始了建造。
鲁伯特公主也同意了商会的许可,在完成交易之后,第一批魔法橡木板材送入造船厂中。老练的船工相也继到位,至于负责领头的工匠一共有三人,卡拉图找来了一个叫做乌诺-图班、隐居此地的矮人工匠大师。
佩内诺普王室则派来了一位在监造这一等级船上相当有经验的王家炼金术士。至于第三人,一开始是方鸻也没想到的,竟然是坦斯尼尔工匠协会的会长,爱尔娜女士。
于是原本还空荡荡的造船厂,很快呈现一派繁忙。
龙骨最先立了起来,然后是一条条弓形的船肋,它很快如同一副巨大的骨架,平躺在船台之上,与普通帆船不同的是,龙骨在中段拱起,形成平台状,这里就是放置魔导引擎的地方。
在艾塔黎亚,浮空舰主要分为两大类,从外观上可以轻易分辨出两类浮空舰的区别。
第一类使用盖伊气体作为动力,叫作‘艇式浮空舰’或者‘飞空艇’,它的原理就类似于地球上的热气球或飞艇,其外形特征,典型的就是悬挂于船只上方,通常比船体还要大上足足一倍的、一组或多组巨型气囊。
事实上灰岩先生背上的平台,使用的就是‘艇式浮空舰’的原理。用盖伊发生器气化盖伊水晶,再用这种气体充满气囊,依托气囊产生的巨大升力,托其整个平台——或船体。
至于第二类,则是‘翼式浮空舰’或者‘飞翼船’,由于使用了固体盖伊发生器作为动力,因此升力舱可以内置于船体之内,从外表上便摈弃了前者的巨大气囊结构,看起来与普通帆船别无二致——除了位于船舷两侧的一组翼帆,与船底的多面鳍帆之外。
建设中的七海旅人号,正是属于这一类浮空舰。
事实上也只有飞翼船,需要这个隆起部,因为固体盖伊发生器将通过这个龙骨拱起段,将风元素传输至‘骨架’的每一个位置,以为船提供均匀的升力。也因此,也只有具有以太亲和力的魔力橡木与黑木,可以承担起这一职责。
但这两类原木太过昂贵,即使是各国主力舰,也不可能完全用魔力橡木与黑木来建造。各国通常使用坚固的铁橡木,来制作外面的船壳,至于内部舱室,则由更廉价一些的考林—伊休里安红木或是普通橡木代劳。
更奢侈一些的,还会雇佣艾梅雅的信者,或德鲁伊,为船壳固化一遍铁木术。而没什么钱的,譬如方鸻一行人,则整体统统用考林—伊休里安红木包办了。
至于贫穷这样的事情,实在也是无可奈何——
飞翼船当然要比飞空艇漂亮得多,而且摈弃了气囊结构之后,在灵活性与机动性上也有了长足的提升。当然,飞空艇更便宜,更容易维护,而且升力更大,拥有更大的舱位。
因此飞空艇更多作为商船、补给船与国内航线运行的邮船理想的船型,而翼式浮空舰几乎是军舰与探险船的首选,因为内置的升力舱段,也更容易保护,安全性也大大地提升了。
由于飞翼船的原理,因此当它在遭受攻击时,仅仅只是船壳与内部舱室受损的话,并不会影响船只的整体升力。除非是升力舱段、与构成升力结构的船肋与龙骨受伤。
升力舱段中弹,自不必说,若飞翼船在空中失去动力,下场会如何显而易见。
而龙骨或船肋受伤,则要分开讨论,飞翼船一般不止有一条船肋,船肋主要提供船左右横向的升力平衡,当一侧船肋受损,风元素无法送达之时,就会出现左右升力不平衡,进而出现向一侧倾斜的现象,艾塔黎亚航海术语上称之为‘侧倾’。
一旦侧倾发生,若不及时修复,倾覆沉没也是分分钟的事情。
有了‘左侧倾’与‘右侧倾’,自然也有‘首沉’与‘尾沉’,这指的是龙骨被击断的情况下发生的状况——事实上由于大多飞翼船的风元素通道是通过龙骨传送至全船,因此龙骨被击断,就类似于人类的高位截瘫一样,会让大半船失去升力。
前半段龙骨断裂,会导致‘首沉’,而后半段龙骨断裂,自然则是‘尾沉’。
龙骨的作用如此重要,因此一艘船对于龙骨的保护自然也是最为周密的,通常而言,护盾舱几乎皆位于底舱,正是为了重点防护龙骨。当然艾塔黎亚历史上也诞生过一些奇葩的设计,比如中通龙骨的梭状船体,或者‘树状结构’与‘蛛网状结构’的船体结构。
但由于风元素的特性,与在船体重量、内部空间利用之中寻求平衡等一系列问题,最终留下的,还是而今最为常见的传统船型。
方鸻也不打算标新立异,因此七海旅人号还是以传统船型为主。
至于船肋的数量方面——显而易见的,船肋越多越密,在其受损的情况下‘侧倾’就越不容易发生。但反过来,船肋越密,船体自重也会越大,而且船肋只能由魔法橡木与黑木制作,成本是更高昂。
一般来说,主力战舰会倾向于使用更大密度的船肋,而探险船、巡防舰与猎袭舰则会反过来,追求轻量化、机动性与航速。但考虑到‘七海旅团’有可能面对的敌人,他最终还是在那位矮人工匠大师的建议之下,选择了一个在护卫舰之中十分常见的船型。
‘卡廷船型’。
这一船型在外观上与普通六七等舰区别不大,但主要加密了中央部位的船肋密度,一方面可以为位于此部位的升力舱段提供保护,另二方面也在自重、机动性与航速方面作了较为合理的平衡。
但飞翼船虽有这许多的麻烦,与种种取舍,但在防护性上,还是远胜于飞空艇。因为不用防护目标巨大的‘气囊’,再加上自身的机动性与灵活性,本身也可以看作一类防护属性。
就如同战斗职业之中的灵巧型职业一样。
……
爱尔娜女士正双眼放光地看着这座王家造船厂。
她有点惊叹地回过头来说:“公主殿下竟然允许你们使用她的造船厂,那是浮空船台,我之前也只是听说过?天,百臂巨人式吊机,看看这做工,上面还有‘翠鸟工坊’的徽记,还是崭新的,啧啧,王室可真有钱——”
“工匠协会那台吊机,还是狮子战争时代的——巨人阿门农——它比我年纪都大。我真担心有一天那老伙计会散架,要求下拨更新经费的报告每季度都会打一个上去,至今还没看到钱,总会也太抠门了。”
会长女士这会儿好像换了一个似的,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带着温柔的神情抚摸着起重机的基座,眼神好像在注视自己的情人一样,只是两只眼睛都冒出了‘’的符号。
“还有这些管道,看到这个标记了吗,”她指着一个银色的‘L’对方鸻说道,“这是艾林格兰家族的手笔,他们虽然不是炼金术士世家,但这个家族的魔导士是考林—伊休里安一等一的,请他们出马的劳务费可一点不低。”
“少说也得……好几万里塞尔吧?”
“对了,”巨灵裔女士回头来问他道:“你知道艾林格兰家族吗?上次我和你讲了翠鸟工坊的历史,还有西林-丝碧卡家族的来历,好像还没和你说过王国内的魔导士家族。”
方鸻忍不住看了一旁的卡拉图一眼,希尔薇德在一旁笑眯眯地——还是上次他去帮这位女士研究妖精使时,对方一时兴起,非要拉着他和他讲王国内各大炼金术士家族的历史。
并美其名曰知识交换。
可偏偏希尔薇德也在那里,这位会长女士对于蔷薇工坊一番胡吹,听得他尴尬得中间几度想走人。好在舰务官小姐十分通人情世故,从头到尾也没揭穿对方的‘一派胡言’。
然后爱尔娜女士再用一模一样的套路,重新描述了一遍翠鸟工坊,并补充道——要是我也有这么多钱该多好。
虽然她言谈之间,其实说了不少关于炼金术士的秘辛,不过这讨论的风格,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对方竟会是一地工匠协会的会长。
一如此刻,她又开始玄吹艾林格兰家族究竟有多么富可敌国,并信誓旦旦地提道:“说起来你们可能不知道,艾林格兰的第八代家主,差一点起意把矮人们的铸圣厅给买下来。”
“但还好,国王陛下阻止了他这个疯狂的想法。”
不久之前因为在旅店内把装饰用的鳄鱼认作‘鬼灵生物’,因此被赶出旅店,现如今只能住在船厂的帕帕拉尔人,此刻听了这番话,正把眼睛瞪得圆溜溜地,不可思议地问道:“罗曼女士在上,难道他们真这么有钱!?”
“这是自然,”爱尔娜女士认真地答道:“难道我作为坦斯尼尔工匠协会的会长,还会骗你们吗?”
帕克立刻转动着黑漆漆的眼珠子,似乎产生了一些新的想法。
只有方鸻叹了一口气:“爱尔娜女士,你上次说的是第七代家主。”
巨灵裔女士讶然道:“是吗,那可能是我记错了?”
“但上次的主角是西林丝碧卡家族。”
四周顿时一静。
爱尔娜不好意思地左右看了看,答道:
“因、因为贵族们看起来都对铸圣厅感兴趣……其实我听说那里遍地秘银与精金,岩石之中埋藏着数不清的珠宝,艾德,你不会怀疑我在信口开河吧?”
“那倒没有,爱尔娜女士,”方鸻摇了摇头:“只是西林丝碧卡家族的第七代家主和艾林格兰家族的第八代家主巧合地重名了而已,都叫做哈里伯爵。”
现场的气氛一度十分尴尬。
卡拉图找来的矮人工匠大师终于忍无可忍,粗声粗气道:“爱尔娜,你还是没改掉这个见钱眼开的毛病。”
矮人吹胡子瞪眼睛地批评道:“记住,你是个工匠,首要职责是在炼金术这条道路上精进下去。你要是整天沉迷于赚钱的话,是把自己的才华白白浪费在了这些无用的事情上。”
爱尔娜女士脸一红:“乌诺老师,但是历史上但凡有名的炼金术士,大都富可敌国,可我十分向往。”
矮人差点被气晕了:“你这是倒果为因!”
方鸻有点好奇地看着两人,才意识到卡拉图找来的这个路人‘NPC’,竟然是爱尔娜的老师,这可真是巧了。
卡拉图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直到此刻才开口道:“其实艾林格兰家族也没你们想象中那么富有,他们保持神秘也只是不愿意受人打扰而已,魔导士是一个很烧钱的工作,这一个世纪以来他们也只是能维持开销罢了。”
爱尔娜盯着这位大魔导士,眉毛渐渐扬了起来。
方鸻当即意识到不妙,下意识想要阻止,但晚了一点。这位会长女士,已经十分认真与严肃地质问道:
“阁下又是谁呢,你又怎么知道艾林格兰家族不是富可敌国,没有了解,就没有发言权,你了解过艾林格兰家族吗?我研究他们赚钱的方法好多年,在这方面,你又研究了多长时间呢?”
卡拉图一头雾水地看着这个女人,只觉得对方莫名其妙。
希尔薇德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并十分不好意思地回过身去,肩头抖动不已。
还好我们的大魔导士先生不至于这么无聊,没有丢下一句:‘我是卡拉图-艾林格兰,你又是谁?’。他只轻轻摇了摇头,然后一个人走开了。
事实上除了那位公主殿下派来的宫廷炼金术士之外,这就是造船厂内的日常——别看爱尔娜女士与矮人工匠大师有师生之谊,可两人争论起‘七海旅人’号应当怎么建造来,却是一点情面也不讲的——
两人几乎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只差没在造船厂内上演全武行,先来一场战斗工匠之间的对决——顺便一提,能教出爱尔娜这样的学生,乌诺-图班自然也是一名杰出的战斗工匠。
有时候卡拉图也会加入其中,他虽然是魔导士,但见识广博,偶尔也能提出一些十分精到的意见。
不过爱尔娜女士就是不待见这位大魔导士,常常让对方下不来台,还好卡拉图有一副方鸻罕见的好脾气,否则他真要担心对方一个震怒之下,一道十二环法术吧公主殿下的船厂夷为平地。
那样就是把他卖了,也赔不起。
不过每当三人开始争论,并且巫妖唐德也加入其中的时,造船厂内基本就是不能再待人了。工人们也十分自觉地离开,等三人争论完,权当是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小憩片刻。
只有那位公主殿下派来的宫廷炼金术士,可以像是没事人一样的,旁观三人争论,既不参与,也不反对。有时候让方鸻对于此人的涵养,也是啧啧称奇,十分佩服。
而在这样日复一日的争执当中,许多奇妙的点子,也一一在七海旅人号上实现——在方鸻的参与之下,七海旅人号也渐渐开始有了一个雏形。
……
造船厂与干船坞相连的地方之外是一道峭壁,在艾塔黎亚,其实也没有固定的干、浮船坞的称谓,当地人将之称之为‘Uridar’,之所以如此称呼不过是选召者们习惯使然罢了。
干船坞前方是船闸,船闸外与空海相连,而那道笔直挺立的峭壁就位于那个地方。方鸻发现,即便是同属于考林—伊休里安空陆,在不同的区域,滨海的岩层也有很大差异。
在北方常见的灰白色白垩岩构成的陡峭山崖与遍布其上的黑森林在南方消失了,在这里只有起伏的黄砂岩,与零星生长在峭壁之上的带刺灌木,空海之上的风吹拂而过,灌木上的细叶簌簌作响。
方鸻就坐在悬崖边上,正看着遥远的天际处,棉絮状的浮云孤岛,与海天一线处的景色。在地球上,海天一线只是一个形容词,而在这里,你的确分不出海与空的境界线。
这是一片透明的海,除了一团团云山悬浮在这片‘海面’之上,在云岛之间只能看到空海鱼群游弋,或者远远的还有三个挂着三角帆的小白点,在天空之上行驶着,船尾拖着三道长长的尾痕——青色的。
视线往下,可以看到峭壁垂直向下上千米,以至于岩层都出现了不同颜色的分层,靠地表的部分,还点缀着绿色的灌木,而再往下,岩石的色泽变深,光秃秃一片。
远处云层下方是一片真正的海,湛蓝如碧,在阳光下波光粼粼——但它太平静了一些,犹如一面深蓝色的水晶,那其实不是水面,而是平流层,在那里没有风元素,浮空舰一进入其中就会失去升力。
但看起来很近,空海层其实高十公里,从空陆所处的中间层到无风层,也有近四千米,平流层厚度是空海层的一半,穿过平流层无风带之后,便是渊海的入口。
迄今为止,人们对所到的空海最深处,其实皆还没真正进入渊海之中,那不过是辛萨斯时代一些留在渊海表层的遗迹而已,包括希尔薇德所去过那座方尖塔所在的遗迹,也是如此。
思绪中传来塔塔的声音:“骑士先生。”
方鸻这才回过神来,忙问道:“怎么了?”
“社区上发生了一些事情。”
方鸻微微一怔的当口,妖精小姐已经将一页光屏投射在他面前,而今她在处理这些事务上已经相当熟练。方鸻向那光屏看去,先是一行黑体字的标题,标注出是突发事件——往下是内容,他顺着向下看去,不由再一愣:
“南境又出事了?”
文章的内容是说,BBK整合的新南境同盟再一次遇上了麻烦——在入驻白城时,他们的一支官员队伍受了当地选召者自发性的抵抗,事实上就和上次在都伦发生的事件一模一样。
不过这一次问题要严重得多,据闻袭击者杀了BBK的人之后,宣布白城不在南境同盟的管辖范围之内。
方鸻一直对南境的事情保持着关注,早在几个月前,都伦决议发生之后,南境各地原属于南境同盟的大小公会,大多遵从叶华的命令,如同森林他们的公会一样,各自解散。
这些人当中,一部分和森林他们一样,成为真正的自由冒险者,另寻前程。而另一部分人则还留在南境,表面上虽然失去了同盟成员的身份,但私下里其中的多数人还保持着昔日的联系,并形成了一个潜在的联盟。
这些人其实才是绝大多数。
方鸻对于这个暗地里的联盟也有所耳闻,事实上艾尔芬多议会在其中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南境同盟虽已解散,但艾尔芬多议会还在,议会是原住民为主的组织,超竞技联盟也无权对炼金术士们指手画脚。
议会通过暗地里的手段,让更多旧南境同盟的成员,拉入这个联盟之中。相当于将原本四分五裂的同盟,重新整合了起来。这个方法有点类似于塔波利斯橡木骑士团的手法,虽然一个是有意的,一个是无意的。
由于梵里克事件,超竞技联盟自顾不暇,BBK对于新南境同盟的整合一时间也停滞下来,直到最近才恢复。但失去的这几个月宝贵的时间,却让这个暗地里的联盟发展壮大起来。
方鸻知道这些事情,自然是通过自己的老师安德,安德-乌列尔在梵里克事件之后重新入主艾尔芬多议会,并替代了原本普德拉的位置。而在西林-丝碧卡伯爵出事之后,对方在议会之中的地位进一步拔高,作为议会诸多事务的决策者之一,他自然有资格知晓这些秘密,并告诉自己的学生。
BBK可以说是旧南境同盟解散的罪魁祸首,双方的利益截然相反,因此当然不会对彼此有什么好感。事实上在其南下的过程当中,不止一次受到‘暗联盟’的阻扰。
双方的对立,可以说早已有之。
而BBK摆明了是宰相一党的合作者,艾尔芬多议会同样也不愿意让其势力进一步深入南境,因此暗中对于双方的冲突,其实采取了听之任之的态度。
但白城发生的冲突,还是有些超乎了方鸻的想象。
因为艾尔芬多议会虽然乐于看到两者起冲突,但绝不会让这冲突进一步激化到明面之上。所以上次在都伦,凤凰老公爵虽然同样不是宰相一方,但最终还是出手平息了动乱。
所以说南境之所以平静了这小半年,老公爵在其中可以说居功至伟,起了定海神针的作用。毕竟地区的安定,是与世代居住于此的这些原住民是息息相关的。
贵族们与王室的对抗,也是怀着一种既合作又对抗的态度,考林—伊休里安并非是南北分裂,而只是一种政治上的博弈而已。
但白城发生的状况,显然有一些超纲了。
可令人疑惑的是,白城也并不比梵里克小多少,当地大大小小的贵族、守卫与驻军也不是死人,那里还有一个魔导士组织‘白城秘卫’,怎么会眼睁睁看着选召者封城自立。
这番宣言,分明是‘独立宣言’——简直就是在说,白城从此之后要裂土自治,不再在考林—伊休里安王国治下了。选召者干出这么石破天惊的事来也就算了,难道当地贵族也是如此想的?
他心中满是疑问,忍不住问道:“塔塔小姐,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塔塔轻轻摇了一下头:“目前就这么多消息,骑士先生。”
她又道:“几个小时之前,白城封锁了通往梵里克、埃德尔要塞的几条道路,从此之后就再也没有任何消息流出了,至少目前是这样。”
这番动作分明是在印证方鸻心中所想。
他再坐不住,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从悬崖边上起身,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远处湛蓝的天空,然后才走回船厂之中。他询问了一下工人之后,找到了正立于一张蓝图前,监督工人们进度的贵族千金。
那蓝图是他画的诸多图纸之中最后选定的一副,此刻正被钉在一张木板之上,希尔薇德用专注的目光看着上面的线条,时而看看工人们工作的情况。
而她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才回头来,看到方鸻时,不由微微一笑,向自己的船长大人投来温柔的目光。
但方鸻直切主体道:“希尔薇德,白城出事了。”
“嗯?”
方鸻这才将之前的事情向舰务官小姐描述了一遍。
希尔薇德显然也是头一次听说这样的事情,她立刻和方鸻想到了同一个地方,思考了一下开口道:“船长大人,这种事情你应当立刻问问你老师的意见。有两种可能性,一是旧同盟的选召者自己作了这个决定,那么说明他们打算与议会分道扬镳了。”
“另一种可能性,”她停了一下:“这次行动是由议会一手策划的,那么说明关于南境局势的判断,议会已经发生了变化。”
虽然远在伊斯塔尼亚,但方鸻还是能从自己舰务官小姐这番分析之中,听出南境局势的急转直下。
他想了一下,才问道:“那种情况更好一些?”
希尔薇德第一次轻轻摇了摇头:“我个人认为第一种情况可能要稍好一些,但也有限。除非是一部分人独走,但从白城的反应来看,这个可能性很小。”
她抬起头来,浅蓝色的眸子闪过一丝忧虑:“要是公开决裂真成为既定事实,我们接下来或许真会看到一场战争。”
“几率有多大?”
“还说不好,但船长大人,你可能要作一些准备了。”
方鸻不由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
他们还在坦斯尼尔,这场战争短时间内或许与他们无关,但第三赛区若陷入动乱之中,他们无论如何也会受其影响。
这事在外人看来或许只是怀着看热闹的心思,可当设身处地地身处其中之时,所感受到的又截然不同——最直观的是,他深知是谁在期待着这样一场动乱?
拜龙教徒。
他们在南境的谋划,说不定正与此有关。
方鸻心中不由感到一种深深的忧虑,他们一行人在对抗拜龙教徒上才刚刚取得了一点儿进展,可要是考林—伊休里安一旦陷入动荡之中,不但前面的努力前功尽弃。
而说不定,拜龙教徒还会借此机会进一步卷土重来,重现昔日龙魔女事件之中的灾难。
那些人绝不会无的放矢——
他深知这一点。
可同时,方鸻又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头一次感到在大势面前,个人的力量实在是太过微弱了。考林—伊休里安南北对峙已有一年有余,这个过程当中不仅仅是原住民,选召者之间也产生了极大的矛盾。
甚至可以说,南方选召者在寻求这样一场反抗弗洛尔之裔‘入侵’的机会,等待已久,这绝不是他一个人凭借一两句话可以轻易改变的。
更不用说这后面还涉及到更复杂的利益关系,选召者与选召者,选召者与原住民,原住民与原住民之间的纠葛,错综复杂,连星门港方面也无从平息王党与南方贵族之间的对抗,又何况是一个他?
他在梵里克,在多里芬甚至在芬里斯小有一些名气,但说白不过是一时的热点人物而已。在这件事情上,他的号召力说不定还不如苏菲,可就算是一个银色维斯兰的公主殿下,又能有什么发言权?
方鸻一时间不由有些沉默。
这段时间来一切顺风顺水,让他一度以为七海旅团算是初步走上了正轨,当然还比不上那些大公会,可至少也有了在这个世界安身立足的资本。
尤其在击败流浪者之后,龙魔女的事情似乎也一暂告一段落,虽然他们并未真正击败对方,并彻底解决掉龙王利夫加德的问题。可对方也受伤不轻,需要相当长时间来恢复元气,而时间,可以说是在他们这一边的。
可形势一旦发生转变,一切立刻急转直下,让他们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甚至,也根本没有任何机会去纠正这一切。
他过去寄希望于那位凤凰公爵,希望对方可以一直起到中流砥柱的作用,相信只要对方不倒下,那么南境的局势终究也不至于糜烂。而贵族们与新王的对抗,参照考林—伊休里安的历史,终归也不会长久地持续下去。
至于双方最后会通过何种方式妥协,倒不用他去操心——
反正那时候他说不定早就离开了第一世界,带着舰务官小姐去寻找她的父亲去了。
可没想到,问题先出现在了选召者一方。
希尔薇德看着他,长长的睫毛轻轻一眨,像是看出他心中所想,轻声开口道:“船长大人,当务之急,还是先向艾尔芬多议会,向你的老师确认一下这个消息的真实性。”
方鸻点了点头。
这确实他此刻心中的想法。
不过七海旅团与艾尔芬多议会方面的联络的方式,也只有依靠一个林恩而已,偏偏这家伙还是一个炼金术研究狂,三天两头通讯器不在线。因此双方更多的时候,还是通过魔法信使传递信息。
魔法信使则是一种魔导术造物,可以走以太界的通路,起到联系两地的作用。固然不如传讯水晶便捷,但也没有传讯水晶那么多使用限制要求,只要在不禁魔的区域,就可以直接使用。
事实上他们常常使用的魔法信鸽,就是其中一种。
不过魔法信鸽经常会因为种种原因,而在途中遗失,在这种紧要的信息上,方鸻干脆一次性放了三四只信鸽出去,总有一只最后会抵达。魔法信使在以太界的移动无视距离,但通常需要半周到一周时间才能抵达,抱着万全的态度,他又向林恩那边发了一个信息。
以谨防万一这家伙忽然心血来潮,中途上线呢?说不定就能节约不少不必要的时间。
一一做完这些事情之后,方鸻内心才渐渐安定下来。
有些事情他们无法阻止,所能做的准备,就是尽量让这些事情在发生之后,可以对他们的影响减到最小。七海旅团从创立至今,经历了那么多危难的情况,没有理由过去他们过去可以战胜的事情,今天就要止步不前了。
相较芬里斯时的绝境,眼下的情况似乎也还没到最坏的时候,拜龙教可以兴风作浪,他们也可以从中阻止。
仔细想来,眼下的局势还是要比他们才刚刚开始介入拜龙教阴谋的时候好多了。
想通了这一点,方鸻彻底平静下来,虽然几天之后社区上真真假假的消息开始变得满天飞,但他也并不关心,只默默等着艾尔芬多议会那边进一步的消息传回。
而也正是这个时候,鲁伯特公主殿下那里传来了消息。
佩内洛普王室遣人来告诉他们,王妃的母族那边,有人同意了他们的请求,愿意抽时间与他们见上一面。
收到这个消息之后,方鸻才暂时将那些有的没的事情丢到一边,他心中明白,七海旅团在坦斯尼尔的闲暇时光,算是告一段落。接下来,他们又要重新投入到关于那位大公主殿下的委托之中去。
……
坐在邻窗边的少女,正用一只手支在木质的桌面上,手心托着香腮,有些出神地看着窗外街上的场景。
犹如黑檀的长发,犹如一条笔直的线,正从她脸颊边垂下,分开如白瓷的肌肤,仿若分明的边界。她轻轻眨了一下长长的睫毛,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像是蕴着一团亮澄澄的光。
引得不少路人,侧目旁视,向这个方向看来。
这是一间并不大的路边酒屋——在南境,这样的地方数不胜数,但这儿要比它处稍显特殊一些——因为它有一扇临街的,在艾塔黎亚相当罕见的大幅镂空窗户,如同精灵的风格。
木窗棂外悬挂着翠色的藤蔓与叶片,远处便是一道湖湾,树木成林,稍近一些的地方有一条街道,两边点缀着一些有南方特色的木石建筑。
但这里的风景稍好,视线穿过树林之间,甚至能看到波光粼粼的湖水,一道栈桥深入湖中,甚至还有栈桥上钓鱼的人——有原住民,也有选召者。
少女这才回过头来,她穿着一件紧身的暗夜皮甲,勾勒出近乎完美的身形——除了胸有些平之外。她一只手玩弄着指尖的银匕首,看向木桌对面,开口道:
“怎么样,这里很漂亮吧?”
而其正对面,则坐着一个头发似蓝霜的精灵少女,对方穿着一条月白色的法师长袍,一手握着橡木魔导杖,正有点没好气地看着她。
“我说,这样有意思吗?”
“怎么了?”
“难道还要我夸你好看不成!”
黑发少女微微一笑:“也可以啊。”
霜天气得咬牙切齿:“洗手,你给我适可而止。”
“好了好了,小霜霜,我们是出来办正事的嘛,”黑发少女看了看自己,眼眸弯弯地答道:“我这也是乔装打扮啊,你看,周围根本没人认出我们来。”
“你不化妆也没人认得出你来。”
“诶,我名气有那么差吗,我怎么也算是个明星选手吧?”
霜天倒吸了一口气,幽幽道:“难道不是因为你在公众面前向来是这个样子么,你以为还有几个人会认得你本来的样子?”
黑发少女笑着露出雪白的小虎牙:“也不一定喔,我知道一个小家伙,就见过我本来的样子。哈哈,我唬得他一愣一愣的,你知道他有多可爱吗?”
蓝霜色短发的少女翻了一个白眼,决定再也不和这个神经病讨论这种事情了。
她叹了一口气,才换了一个话题道:“所以你打算从什么地方开始调查?”
“我们已经在开始调查了啊?”
“洗—手,你—这—混—蛋!”
“别别别,”黑发少女连忙举起手,她回过头看了看周围,似乎因为自己与对方的冲突,引起了四周不少好奇的目光——这小酒屋不大,但客人却不少:“我说的是真的,你要不要听听我的分析?”
霜天强忍着一魔导杖砸在对方脸上的冲动,冷冷地看着对方。
“你不知道了吧,小霜霜——”
“等等等等,我说正题,千万别动手,”黑发少女眼见着同伴要举起魔导杖,连忙改口:“你知道流砂他最后出现在什么地方吗?”
霜天再翻了一个白眼:“请不要和我说废话,当然是在这个地方,不然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但黑发少女摇了摇头:“我不是说最后,而是在那之前。”
“你—是—说—的—最—后。”
蓝霜色短发的少女将手中的魔导杖几乎握得吱吱作响,一只伪龙魔宠也从她背包里爬了出来,像是感受到自己主人的怒意一样,向面前的黑发少女张开翅膀,发出咝咝的声音。
“好吧好吧,算我说错了,现在我改口,是在那之前。”
霜天闻言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这才摇了摇头。
黑发少女这才稍微认真地答道:“流砂他去过涅瓦德。”
“涅瓦德?”霜天微微一怔道:“他去那地方干什么?”
“其实我也去过那里,还见过他。”
“什么?”
“你别用那种目光看着我,”黑发少女连忙解释道:“这事和我无关,再说去那个地方的人也不止有我而已,奥丁,冥,九月还有银色维斯兰那家伙,他们都在。”
霜天听着这些名字,忍不住露出惊讶的目光来。
毕竟这些名字,可不是普普通通的名字,每一个单独放出来,皆是第三赛区名震一方的人物,但这些人,怎么会聚集在一起?像是自己面前这个家伙,算是一线选手当中比较清闲的,但那其实也只是外人的认知而已,而非是真清闲。
对方其实总奔走在各个任务与消息之间,作为顶尖的选召者,几乎很少有属于个人的时间。这些人,能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聚在一起,那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但黑发少女却摇了摇头:“没你想象中那么大事情,只是一个聚会而已,算是卖奥丁那家伙一个面子。他让我们去教导一个小家伙,就是我之前和你说那个小家伙,他可爱死了,动不动就会脸红。对了,有机会我介绍给你认识一下——”
“洗—手,”霜天瞪着对方:“你能不能不要对一个男人露出那样的口气,恶心死了,还有,说正经的,我对那些东西没兴趣。”
虽然口中这么说,但她心中其实还是对那个奥丁看重的新人略微产生了一些好奇,毕竟能让这么多大佬出手教导,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好了好了,”黑发少女笑嘻嘻地,却不以为意:“你不爱听,我不说这个就是了,流砂也接受了奥丁的邀请,他在那里待了半周多,然后就告辞我们离开了。”
“他说有一个会面要处理,目的地就是白城,”她扫视了一眼四周,压低声音道:“我悄悄问了他要见什么人,但他不肯说,不过我打听出,会面的地点就在这间酒屋中。”
“他会告诉你会面的地点?”霜天口气十分怀疑。
“当然不是免费的,”黑发少女答道:“我是情报贩子嘛,他怎么也得卖我一个面子。”
“就在这里?”
“确切的说,就是你坐的位置。”
霜天吓了一跳,差点从自己的位置上站起来,但她冷静下来之后,又忍不住有点火冒三丈地看着对方:“洗手,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目标还不够显眼?”
“怎么?”黑发少女十分不解:“我们是要调查对方的去向,毕竟对方到了白城之后就消失不见,总得有一个下落吧?公会那边也没有消息,委托人的委托我们总得完成,当然要从这个地方开始啊。”
“所以说,你能不能挑一个不那么显眼的位置?”
“这……我倒是没想过。”
霜天对于自己这个搭档的性格也是有些无力,但好歹明白对方的业务水平还是数一数二的,这才叹了一口气道:“好吧,你有什么发现吗?”
“倒是有一些。”
“比如?”
黑发少女脸上露出十分神秘的色彩,并左右看了看。
然后她从自己的位置上起身,靠近自己的好友,压低声音道:“霜天,你胸围好像变小了?”
‘砰’一声巨响,酒屋之中的所有客人都不由自主地回过头,正好看到霜蓝色短发的少女,十分暴力地一魔导杖,将那个柔美的黑发少女,从椅子上打翻在地的场景。
对方还暴怒地回过头看着他们,怒道:“看什么看,没见过吗?”
吓得客人们纷纷回头。
少女这才把自己半死不活的同伴给拖了出去。
然而两人才离开之后没多久,一个人便从自己位置上站了起来,结了账,也匆匆走了出去。
那是一个个子又瘦又高的精灵,但对方与普通精灵最大的不同时,腮边各涂了一道靛蓝色的斑纹——这是典型的海族,娜迦的后裔,一个现如今在艾塔黎亚已经十分罕见的族群。
学者们甚至声称原生海族在巨人战争之后已不复存在,不过自从选召者涌入之后,这一族群才重新复活。因为选召者发现,在经过一定筛选之后,其实他们是可以选择海族出身的。
不过这一种族相对于其他族类来说,也没什么特别的优势,因此一般也没人去自找这个麻烦。
那海族走出旅店之后,左右张望了一下,正好看到霜天拖着黑发少女转进了不远处一条小巷之中。
他看到这一幕,略作沉吟,便立刻拉了拉领子,也快步跟了上去。
……
那人追至小巷入口处,鬼鬼祟祟地探头向里面一看,却发现小巷内空无一人,不由一愣,还以为自己跟丢了目标,急忙快步冲了进去。
但就在他踏步而入那一瞬间,感到像是步入了一层粘稠的液体之中,空气慢慢扭曲起来,向前拉伸。下一刻‘啵’一声轻响,只如同扯破了一层隔膜。
周围的景色形成一片黑与蓝的色斑,随着扯开的‘隔膜’彼此汇聚起来,最后形成一左一右两名少女,其中一个一手握着匕首,一手叉着腰际,歪着头,另一个稍矮一头,手持魔导杖,两人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你在找谁?”
蓝发的少女平静地问道。
海族男人心思如电闪,右手向下一沉,按向腰间悬挂的短剑,下一刻一道银光,射向一侧黑发少女。他心知魔导士多半有被动生效的护盾,作为偷袭的目标并不明智——但手中一重,他抬头一看,那黑发少女竟不知什么时候伸出双手,交错合十,架住明晃晃的刀刃——她手上戴着只及手掌一半的黑色皮手套,有些俏皮地露出白生生的手心,与皮革上一个铜色的带刃齿轮徽记。
那黑发少女也正向他看来,嘴角微微一勾。
男人心中大骇,用力将手中刀刃一转,但那少女仿佛猜出他动作似的,黑漆漆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灵动的色彩。她向上两步,两脚蹬墙,身子像是陀螺一样飞转起来,那一刹那男人只感到手上一道巨力传来,竟不由自主被旋转的力道带了过去。
少女像是燕子一样在半空一折,伸出一条腿,一记旋踢向他压下。那如同一道黑色的鞭影,重重压在男人后颈处,打得他差点趴下去。但男人怒吼一声,身形向下一沉只单膝跪地,并一手松开匕首,才从黑发少女控制之下脱开身来。
“咦,皮好厚啊。”
少女在半空中还有空感叹一声。
男人咬着牙,另一只手掏出一只手弩返身向黑发的少女扣动扳机。
只可惜黑发少女一记鞭腿扫在他身上之后,整个人便像是一阵雾气一样化开,弩矢只穿过她身体,如同洞穿了一道影子一样,向着小巷外飞了出去。而黑发少女所化的雾气,如梭状向前流动而去,穿过男人身体两侧,在他身后重新聚拢,刹那之间汇聚成形。
下一刻,黑发少女便俏生生地立在那里,趁男人还没反应过来,从其身后一记手刀敲在对方后脑上,后者顿时两眼一翻,倒了下去。
洗手这才看向一旁的蓝发少女,伸出小手向对方屈了屈:“小霜霜,要击掌吗?”
霜天翻了一个白眼:“麻烦节省时间,赶快检查一下这家伙是谁。”
但洗手伸出的手轻轻一晃,不知什么时候便多出了一把银匕首躺在她手心中,那匕首套着黑沉沉的刀鞘,鞘上有一个十分独特的蝴蝶状的银雕饰。她握着那刀鞘晃了晃,笑着答道:“早就检查好咯,等这时候再搜身的话,这匕首说不定会消失,但盗窃技能就不一样了。”
纵使与对方搭档也不是头一次了,霜天看到这一幕还是忍不住有些惊讶:“你又是什么时候动的手?”
“当然是不久之前咯,”洗手笑嘻嘻地露出雪白的小尖牙:“在夜莺之中我不是战斗力最高的那个,可要比手上技巧,十王来了我也不一定会输。”
“是是是,偷鸡摸狗的事情你最在行,”霜天没好气道:“不过我觉得你说错了一件事,在夜莺之中你不一定是手上功夫最厉害的那一个,但化妆易容是肯定无人能出其右了。”
黑发少女听了哈哈一笑,不但不以为耻,反而十分自得。
霜天也懒得和她说,只道:“这匕首什么来历,你认识那个蝴蝶吗?”
洗手瞥了一眼手中的匕首,摇了摇头:“没见过,不过这个徽记有点特殊,应当算是个线索,总而言之先留着吧。”
两人正交谈间,小巷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霜天手持魔导杖,有点意外地回过头去,正看到远处一群穿着黑红两色相间战袍的选召者,正从外面大道之上经过。
在这些人身后,还有一行高头大马的骑士。
那些骑士身披红色长袍,或戴着带着有一对暗金色翅膀的全罩式头盔,而金属面甲上细细的缝隙中也看不清神色,只让人感到一种压抑感。血色的长袖之下露出银色的金属甲胄,铁护手紧握长戟,长戟上是一枚火焰十字状徽记。
霜天有点意外地看着这些人,忍不住自言自语地问了一句:“这些人是在干什么?”
“那些穿着黑红色战袍的是旧南境同盟的人,”洗手在一旁答道:“不是全部,不过也为数不少,他们最近在这里闹得很厉害,你应该有所耳闻吧?”
“我当然知道,”霜天翻了个白眼:“我问的是那些骑士,以前可从没见过这些人。”
洗手摊了摊手:“总之不是艾尔芬多议会的人。”
正在这时,这支队伍忽然折向湖岸栈桥的方向——在那个地方,一个身穿黑色长袍,手持法杖的中年人正从一艘停泊在湖湾之中的帆船上走下来。
对方戴着一张血红的面具,也看不清其本来面目。他看了看喧闹的众人,举起手来,示意安静,然后才开口道:“各位,想必你们已经听说了。王室也好,宰相一方也好,弗洛尔之裔也好,还有BBK的人也好,皆拒绝了我们的提议——”
洗手远远看着那人,忍不住挑了一下眉尖。
“你见过他?”霜天问道。
少女摇了摇头。
而中年人这时举起一只拳头,高声说道:“不过我们从来也没祈求过他人的同情,南境同盟本来与这些北方佬井水不犯河水,如果说是有谁先挑起这场纷争——”
他略微停了一下,才再开口道:“那么,错误也不在我们一方。”
“而我听说——”
“塔波利斯橡木骑士团已经解散。”
“考林—伊休里安东部经济共同体,也岌岌可危。”
中年人高喊道:“各位,在艾塔黎亚,在星门的历史之上,自由公会,自由选召者的联盟从未有如今天这一刻这么接近危难的边缘,难道是因为我们做错了什么吗?”
“没有——”
他摇头:“一切不过是大公会咄咄逼人,超竞技联盟无所作为,甚至与之同流合污。”
“但可惜,星门并不是某些人的星门,”中年人举起手中的魔导杖:“他们要让我们不作抵抗,便放下刀剑,就此投降?”
黑衣中年人张大嘴巴,像是从胸腔之中发出一声怒吼来:“你们答应吗?”
“不答应!”
“打答应!”
怒吼声响彻云霄,一时间引得附近原住民纷纷侧目。
霜天看着这一幕,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好一副煽动人心的口才,我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些人。”
“嗯?”
她回过头,问道:“你应该知道,我才从奥述回来吧?”
黑发少女显得有点心不在焉:“喔,和那个有什么关系吗?”
霜天答道:“奥述眼下的局势可比考林—伊休里安差多了,皇帝菲利特七世与‘枭鹰’公爵积怨愈深,菲利特七世已将大军开至奥美特一带,双方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
“而一些新兴的选召者公会非但没有尝试弥合这关系,反而乘机划分出两大阵营,藉由当下的混乱发展壮大,这些人与过去依《星门宣言》而行事的选召者,已大为不同了。”
洗手轻轻点了点头,答道:“我倒也听说过这件事,不过都是一些新兴公会吧?”
霜天静静地答道:“虽是新兴势力,但发展得却极为迅速,他们不久之前和‘Gray Field’在艾塔黎亚的下属分会打过一仗,各有胜负。北美超竞技联盟已经正式承认他们一线公会的地位了,听说今年能拿到一些前往第二世界的门票。”
“灰之王FOX可真丢脸啊,”黑发少女轻轻哼了一声:“自己的分会,连后起之秀也打不过了。不过也就是在第一赛区了,凭那些公会的发迹方式,在国内是不可能复现的。”
霜天回过头来,开口道:“看看外面这些人,你真认为不可能吗?”
“那不一样,”洗手并不那么在意地答道:“其实他们也没说错,这是BBK自己作的孽,他不逼迫南境同盟走到今天这一步,会有这么多事情吗?我听说星门港正在调查超竞技联盟,之后有他们好受的。”
霜天看着她,反问:“你真那么以为吗,看着吧。”
洗手有点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
对于方鸻来说,见面安排在那之后的一周。
他们乘坐大公主安排的飞空艇花了两天时间抵达巴尔戈,再乘坐驮兽向沙漠之中行了大半天,才抵达一处绿洲之中的宫殿。双方会面的地方,便安排在这个地方,根据阿贝德的说法,这里只是大公主殿下的其中一处私人产业,甚至与佩内洛普王室都没什么关系。
事实上坦斯尼尔城外的那处庄园,也是差不多的情况,这不由让方鸻对这位公主殿下的商业能力,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众所周知,伊斯塔尼亚的商业氛围相当浓厚,有金钱与财富流动之地,罗曼女士所眷之国之美誉——这些远道而来的伊斯塔尼亚商人在考林—伊休里安极负盛名。商业行为在这片沙漠之国早已成为一个传统,因此沙之王巴巴尔坦培养自己子女的方式在外人看来便也不足为奇——他交给自己的子女们一笔启动资金,让他们各自去打理自己的产业与积蓄。
当然王室成员手下多半会有一个专门的团队,因此到还不至于会因为经营不善而沦落到破产的地步。不过像是这位大公主在这么在短短时间内便拥有富可敌国的财富,自然也与其自身能力与眼光独到息息相关。
由于七海旅人号还在坦斯尼尔建造,因此这一次方鸻并没带来七海旅团的所有人,连舰务官小姐也留在造船厂中继续主持建造工作,与之有关的天蓝、洛羽与姬塔皆未成行。
只有箱子、帕克、罗昊与唐德寥寥几‘人’与他随行,希尔薇德则让谢丝塔与他一起,路上照顾一行人与他们的‘船长大人’的饮食起居。
女仆小姐虽然仍旧对他没个好脸色,但也任劳任怨。
除了板着脸的谢丝塔,以及对此不屑一顾的唐德之外,一行人感叹了一下这座沙漠中宫殿的富丽堂皇,其中方鸻不止一次阻止帕帕拉尔人向宫殿之中藏品伸出魔爪。
这小矮子似乎眼睛都快看花了,宫殿之中那些珠宝内饰与金银工艺品,差点让帕克一路走一路流口水。
而没多久,他们便见到了这一行他们真正要见的人。
不过方鸻也没想到,对方会是一个看起来面目有些严肃的老太太。
这位女士其实看不太出具体的年纪,只从外貌来看便给人以养尊处优的感觉,从面容看不过四十岁出头的年纪,但却有着一头花白的银发,头上披着一道带水晶坠饰的花纹头巾,一直垂到身后。
她带着紫色水晶坠饰的耳环,皮肤保养得极好,白皙细腻,完全不像是这个年纪应有的样子,眼角只略微有些鱼尾纹,额头上也只有一两道皱纹。她是在伊斯塔尼亚少见的那种人种与肤色,若非面部轮廓,倒更像是考林—伊休里安人。
但她的目光,却给人老迈与沧桑的感觉,那浅紫色的瞳孔之中所带着的一抹老成的色彩,像是饱历过风霜与苦楚,见惯了人情世故,有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丰富阅历与洞察力。
方鸻看到这双眼睛的一刹那,便感到对方的年纪,应当比其显现出来的外在,要更大一些,甚至更大得多。
鲁伯特公主也在这儿。
她应当是早到一步,此刻正独自一人坐在老妇人身边,并用曼妙的声音向他们介绍道:
“各位,这是法丽德-阿尔朱汗-拉齐兹女士,帕丽特王妃的生母,也是我的外祖母。她听说了你们的事情,因此想要见你们一面。”
方鸻早料到对方既然来自于王妃的母族,定然身份非凡,但没想到竟然会是公主殿下的外祖母,不由微微吃了一惊。
而那位老太太仔细看了他们一眼,但她似乎不会说考林—伊休里安的通用语,而是转头低声对公主殿下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向后者打了一个手势。
鲁伯特公主点点头,这才回过头道:“关于我母亲的事情,当年的悲剧而今已然历历在目,我外祖母不愿意多谈,希望各位能够谅解一位老人在这件事上所受的伤害。不过我的外祖母有一件东西,希望可以让我代为转交给你们暂为保存,而且说不定各位可以从中得到一些线索。”
方鸻点了点头,他本来想问问那位王妃在前半段人生当中的一些经历,尤其是她嫁入佩内洛普王室之前的一些事情,但仔细想想,很多问题都涉及王室隐私,而伊斯塔尼亚是一个相当保守的国度,与地球上,与考林—伊休里安皆有很大不同。
有些问题,的确也不太好开口去问。
当然,若调查走到了死胡同,他该开口还是会开口,不过现在既然对方愿意主动提供线索,他也乐于先看看那东西究竟是什么。
鲁伯特公主让仆人搬来一张矮几,矮几上放着一只小盒子,盒子像是绸面的,上面镶满了各色珠宝。帕克听说对方要把这个盒子交给他们保管,差点激动得跑了过去——要不是方鸻用脚一拌,让这家伙一个跟头栽倒在地的话。
他才有点歉然地抬头看了公主殿下与那位老妇人一眼,鲁伯特公主只有点好笑地点了点头。
她拿起盒子,呈到那位老太太面前,妇人伸出手,有些颤颤巍巍地打开那盒子,而方鸻这才看到,里面竟是薄薄一本笔记。
他眼中微微一亮,有日记这类文字记录的话,那里面蕴含的信息太可丰富了。这对于完全没有头绪的他们来说,简直像是雪中送炭一样,不过也让他感到有些疑惑的是——若这是那位王妃留下的文字记录,佩内洛普王室会一点没从中得到什么么?
公主双手捧出那笔记,才对他们说道:“这是我母亲生前留下的一本笔记,但我们皆看不出里面写了什么东西,我们以前也将里面的‘文字’拆分出来一部分,找了一些选召者辨认,可他们也没见过类似的文字。”
方鸻一愣,想了一下道:“你们认为王妃留下的笔记,用的是选召者的文字?”
“王室也有不少学者,”公主殿下答道:“他们几乎精通艾塔黎亚的每一种语言,甚至包括懂得十分罕见的木族语,德鲁伊与妖精语的学者,我们也从银之塔请来过一些,但他们皆不认识上面的文字。”
方鸻又道:“可选召者其实有很多国家,大部分国家的文字与语言也不尽一样,如果你们是在考林—伊休里安的选召者之中选人的话,对方不一定认识每一种文字。”
“我们自然也考虑过这一点,”公主殿下又道:“我们挑选的人并不止有考林—伊休里安的选召者,还有一些其他地区的选召者,包括一些你们的学者,但他们都不认识上面的文字。”
她停了一下,又道:“当然,我也不是认为艾德先生就一定认识,只是这笔记上还有一些奇怪的图案,之前有人与我们说过,那些图案可能有炼金术有关。虽然我问过伊斯塔尼亚几乎每一位炼金术大师,他们皆认不出那些图案的来历来,但我想,这至少给为你们提供一些线索与思路。”
方鸻没想到这事情竟会这么离奇。
堂堂一位王妃,居然私底下用几乎所有人都看不懂的文字记下了一本笔记,这本身就是一件十分反常的事情。一般人记日记,当然也会考虑到保护隐私,但很少会有人如此大费周章,除非她本身就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其实这一点本身,就已经算是一种线索了。
至少这位王妃看来不是平平无奇,和一个普通人没什么那样,那样的话才叫人头痛呢,证明他们之前的推测可能出现了失误。而眼下,这本笔记的出现,说明这位王妃身上是隐藏着不为人知的一面的,这就与他和希尔薇德的推理不谋而合了。
他也不开口,只等着公主殿下给他看那笔记之中究竟是什么东西。
果然,大公主屏退了下人之后,便向他打开那笔记。
而方鸻在看到那笔记之上的字迹的第一眼,便愣住了。
“这是什么鬼画符?”帕克才正从地上爬起来,看着那弯弯曲曲的文字,便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他回过头去,问其他人道:“你们认识吗,这是汉字?但我记得好像不是这个样子的。”
箱子与罗昊皆摇了摇头。
不过罗昊见多识广,他在社区上充当键盘大师,自然涉猎极广,眯了一下眼睛道:“这似乎是某种速记符号,但与国际通用速记符号有很大的不同,若这是那王妃加入了个人习惯的速记笔记的话,那解读起来可就麻烦了。”
“毕竟王妃已经——”
罗昊说到这里,下意识一停,忽然意识到在当事人的女儿与生母面前,说这样的话似乎有些不礼貌。
但好在公主殿下与那老妇人似乎并不计较这个,她只看向罗昊,答道:“其实我们找来的你们当中的一些学者,也和我们说过类似的话,不过他们也没研究出其中的固有规律。”
“这是自然,”罗昊答道:“我听说艾塔黎亚原本没有速记这个说法,而地球上当代的速记皆是在已有语言之中加入一些固有规则之后形成的,如果了解相关的语言学,倒是可以通过语言本身的规则,反过来推断出速记符号的固有规则。”
“但这里面有一个麻烦之处,因为王妃本人并不是地球人,她使用的语言可能是艾塔黎亚的某种语言,并用地球上的速记规则衍射出自己的一套速记规则。除非我们知道公主殿下你母亲本人究竟用的哪一种规则,以及哪一类艾塔黎亚本地语言,才有可能推断一二。”
“然而这个范围也太大了,据我所知艾塔黎亚的常用语言至少也有好几十种,语法也各不相同,除非是她本人在此,外人要想限定范围实在是太过渺茫了一些。”
公主殿下闻言轻轻叹了一口气,她显然也不是第一次听这个说法了。
不过她很快从这种失态之中恢复过来,轻声道:“除非了这些文字之外,我母亲还在这本笔记之中留下了一些奇怪的图案与记号,其中大部分比较抽象,但也有几幅我们看得懂的。”
“艾德先生?”
鲁伯特公主似乎这才注意到,方鸻一直心不在焉地站在那里,似乎完全没有在意她之前与罗昊的那番对话。
她微微一怔,似乎忽然之间想到什么,眼中不由闪过一道亮光:“艾德先生,你认得上面的文字?”
方鸻一愣,这才回过神来,他看了看那通篇的‘天书’,赶忙摇了摇头。不过他虽然的确认不得上面的文字,但却猛然之间记起,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这样奇特的速记符号。
那是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
就在刚才那一刻,他好像是忽然之间想起了一件关于过去的小事来:
在地球上,自己的舅舅唐笙是一个知名的畅销书作家,和所有文字工作者一样,对方也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小书房,而在其工作的时候,对方就会一个人关在那间幽静的书房当中,有时候会写作一下午,有时候则是几个小时。
在方鸻记忆当中,自己进过那书房的次数并不少,因为舅舅似乎乐于看到他读书的样子——虽然他进入其中不过是另有目的。他现在只记得那书房之中有许多高大的书架,上面堆满了各式各样他并不认识的大部头。
而除了这些书架之外,在书房的一侧还有一间小小的储物间。
在那储物间内,也是装满了一箱一箱的旧书,据说那些书有一些是舅舅唐笙早年收集的,还有一些出版商寄来的成套的他自己的书,以及一些古籍,与许多有意思的藏品。
事实上这间储物间,才是他真正常常出入那书房的目的——因为那储物间几乎是他和唐馨小时,两个人最大的藏宝库之一。他至今仍记得自己的舅舅又一套来自于非洲的木雕,他是相当喜欢那些木质工艺品。
他此刻记起的那件事情,也正与这些木雕有关。方鸻记起有一次自己与唐馨躲猫猫时,就藏在那组木雕后面,而就在那个地方,他看到了一个过去从来没有注意过的沾满了灰尘的包裹。
那包裹里面就有这样一本小册子——想到这里时,他心中的记忆愈发清晰——他分明记得,那小册子正与公主殿下手中这本笔记册子一模一样,他当时也翻看过那册子的内容。
里面皆是一些他看也看不懂,如同天书一样的符号,他当时还好奇那是哪个国家的文字,不过正如所有那个年纪的小孩一样,没过多久他便将这件事情抛诸脑后。而直到此刻,他重新从公主殿下手上看到这本册子之上的文字为止。
方鸻几乎像是木塑一样立在原地,心中满是惊讶。
他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记错了,还是说,王妃手上的这本笔记,其实本来就是来自于地球上的东西?
众所周知,艾塔黎亚的一切物质,皆无法带出星门,一旦回到星门之外,选召者在艾塔黎亚的一切经历,皆会化为高维信息储存起来,并移交给星门各国。
但的确有一些人,将地球上的一些典籍,转录或翻译到艾塔黎亚。
事实上这样的事情在学界和通俗界十分常见,考林—伊休里安人尤其热衷于地球上某个时代的骑士,他记得希尔薇德手上就有几本这样的书,其中便包括了大名鼎鼎的反骑士《唐-吉坷德》。
他第一反应是,难道这本笔记其实也是一本这样的书?
但将它转录到艾塔黎亚的人,怎么会完全没有翻译过它呢,就这么原封不动地转录过来,这谁看得懂?
而且巴巴尔坦的王妃,手中怎么会有这么一本册子?
方鸻心中几乎是当即产生了一个想法,自己得想办法问问自己的舅舅,看看对方能不能记起自己的藏书之中,有这么一本书来。不过在没确定自己究竟是不是记忆出了偏差的情况下,他并未开口,只是将这个想法按在了心中。
但大公主也不是傻子。
她明亮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问道:“艾德先生想到了什么吗?”
方鸻点了点头,信口胡茬道:“关于速记,我也有一些了解,所以看到这些符号,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点联想。”
“艾德先生有什么收获吗?”
方鸻摇摇头。
大公主再看了他一眼,也不强求,这才将那册子翻到其中一页——看起来对方也是不知多少次翻看过这本册子之中的内容,对于册子烂熟于胸,轻巧一揭页,便翻到了自己想找的地方。
那里夹着一页折页,公主殿下小心翼翼地将它展开来,方鸻才看清里面所画的图案。
那图案差不多是用素描的手法绘制的,相当写实,里面是一只展翼欲飞的蝴蝶,但并非实物,因为绘制之人技巧相当出色,甚至用明暗部惟妙惟肖地绘出了蝴蝶的反光——那应当是金属一类的材质。
而蝴蝶的正中央,还镶嵌着一枚宝石。
看到这只蝴蝶。
不要说方鸻,连罗昊也露出讶然的目光:“这蝴蝶……?”
他下意识看向一旁的方鸻。
公主殿下看着两人,那老妇人显然呀看出他们的异常,她回过头去,向鲁伯特公主打了一个手势。公主点点头,才开口向方鸻两人问道:“艾德先生,罗昊先生,你们是不是认出了什么?”
方鸻也不答话,正巧那天他们干掉那两个王室密探之后,所得到的那把短剑,还一直带在他身上。
他想了一下,便自己从大衣里拿出那短剑,然后递了过去。
鲁伯特公主的目光在落在短剑刀鞘上的一刹那,便变得锐利起来。她看了那精致的银蝴蝶一眼,当即抬起头向方鸻问道:“艾德先生,这把短剑是怎么来的?”
方鸻不疾不徐地答道:
“公主殿下还记得我们见面那天的情形么?”
鲁伯特公主眼中闪过一道微光,几乎是立刻显露出过人的聪慧来,答道:“我听说那天你们与人起了冲突,难道这短剑……?”她当然知道与方鸻起冲突的人是谁,不过出于政治的敏感性,她并未直接指出这一点。
方鸻只微微点了点头。
公主殿下一下沉默下来。
她不由轻轻用手抚摸了一下刀鞘上的那只银蝴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