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鸻静静地站在那里,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回答。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心中既紧张又不安,几乎可以想象自己接下来被包围的样子,但脚下却又像是生了根一样,寸步也不肯移。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份坚持究竟从何而来,但心中就是笃定,就好像灵光一现一样,冥冥之中像是有一个声音在指引。他听不到那声音,那声音却无孔而不入,仿佛是他自己由衷的想法一般。
在艾塔黎亚,这个体验对于选召者来说还十分新奇,但在原住民之中确有一些被人们称之为先知的人可以进入这样的灵感状态。方鸻虽然没吃过猪肉,但好歹也见过猪跑路,大约明白,自己此刻是受了神谕了。
正如森林女神对于自己的启示,玛尔兰女士竟然真的在寻找自己。
但她寻找自己作什么呢?
那个年迈的骑士看着他,昏暗的眼神中忽然闪过一道亮光。
而正在这时,两人身后忽然传来了骑士们的惊叫声,方鸻不由自主向那个方向转过头去,只见贝因的骑士影影憧憧中正登上圣殿的阶梯。那里距离这儿不过十几米,但此刻他们面前,却骤然出现了一道从天而降的光壁——那金色的瀑布犹如从云端垂下,只犹如一束利剑,直插向圣殿前方的台阶。
黑暗中的金色的光柱,此刻不但分开了黑压压的云层,还分开了肆虐的沙尘暴,仿佛是这风暴的中心。明亮的光芒,从云端孤垂直下,近乎令半个贝因城都清晰可见。
贝因的骑士们多是玛尔兰的信徒,看到这一幕纷纷震惊得不能自己,竟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并低头抚胸,宛若受封一般。而少数人的行动又带动了更多的人效仿,因为不管是不是信众……艾塔黎亚毕竟是有真神存在的世界啊。
方鸻甚至看到不少人竟泪流满面,在这沙尘暴之中嚎啕大哭起来,作为非原住民的他很难理解这种孺慕之情,但这不妨碍此刻他心中自然而然地闪过一个念头:
玛尔兰,神降了。
不到半月之前,艾梅雅才在坦斯尼尔神降过一次,而传闻崇山之主月前也在铸圣厅显圣过一次。
以及白野之上有人传闻,有旅者目睹大巨人行走于米尔方一带,那是陶艺之神渥金的圣构物,此前已经数百年没有现世了。
神祇们频频现世,也不知道是好是坏,历史上也没有过这样的传闻。除非是努美林时代之前的事情,因为那之前的历史记载大多都湮没于历史的尘海之中,令世人无从知晓。
方鸻看着这一幕心中并没有太多‘震惊’之情,选召者与这个世界毕竟还是有一个世界的隔阂,但感慨还是有的。他不由自主地再回过头,那个年迈的骑士只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感受到他目光看过来,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让开了一步,示意他进去。
两人都没开口,但方鸻却读懂了对方的意思,最后再看了一眼外面那些骑士——奇景之所以称之为奇景是因为罕见,但多看一阵之后也不过如此,他记起自己并不安全,于是向对方点了点头,也没道谢,便匆匆越过对方走进了圣殿之中。
年迈的骑士看了看外面那些人,再抬头看了看半空的光,用布满皱纹的手按在胸口,画了一个奇特的符号,左右斜向交错,犹如一对穿过彼此的利剑。然后他再一次睁开眼睛,目光又重复昏暗,也不管外面的事情,只上前关上了门。
……
高拱深邃的大厅中寂静无声,与之相应的是外面低沉呼啸的风声——而一盏烛火在远远地燃烧着,只有些许的光芒,洒过一排排尘土覆盖的长椅,在后面勾勒出长长的、花纹复杂的影子。
仍有沙子从大厅的天花板上落下来,形成几道细细的瀑布,轻轻的沙沙作响。这倒不是说这座圣殿年久失修,但在这个地区,这是很普遍的事情,尤其是在这尘暴的天气之下,相当令人无可奈何。
等尘暴结束之后,打扫肯定是一个大问题。
但这里毕竟是玛尔兰的圣殿,肯定会有不少信徒义务来帮忙,转念一想又不是什么事儿了。
方鸻正穿过那一排排椅子,打量着这空旷的大厅,偌大一个圣殿之内似乎只有外面那个年迈的骑士一个人打理,因此他才会作此一想。他在大厅中央立定,环顾四周,四下好像真连一个服事人员也没有,不见僧侣,也没有学徒侍从,空空荡荡,静无一人。
不过过了一会儿,沙沙的脚步声便从后面传来。
在昏暗的火光中,那个年迈的骑士从圣殿照墙外转了进来,对方寡言少语地看着他,张了张口,直言道:
“你是芬里斯岛的圣者。”
方鸻大吃一惊。
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但惊讶并未令他失去思考的能力,心思反而飞快地转动起来,联想到不久之前艾梅雅打哑谜一样启示他的那些话,一条线索很快浮出了水面。森林女士告诉他真正寻找他的人不是她,但自然另有其人。
她给出的启示是玛尔兰的圣徽,当时方鸻没敢往战争女士身上去想,只以为是她麾下一名骑士,或指特定某一个人。但看了今天这一幕,他哪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从这位年迈的骑士口中他便可以得知——从芬里斯一事之后,玛尔兰就已经盯上他了。
可为什么?
但年迈的骑士并未回答。
他默默走过来,越过方鸻向前方的圣坛走过去,走了几步才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句话:“你既然出现在这个地方,我必须通知法里斯大主教,没有意见吧?”
“法里斯大主教是?”
“女士在伊斯塔尼亚地区的大主教,她的骑士。”年迈骑士的回答仍旧言简意赅。
这个‘她的骑士’就足以说明很多问题。
方鸻心中了然,神选者。
欧林众神的每一位大主教,都是他们的神选者,不同的神选有不同的名字,安吉那的叫大先知,渥金的是渥金之匠,而玛尔兰的骑士,就专指她的大主教。这种人已是一方教区的牧首,掌管着成千上万的信徒,放在地球上,至少也是红衣主教那个级别。
但艾塔黎亚有着为数众多的神,欧林众神系出同脉,虽然众神之间也会有一些仇隙,但大多井水不犯河水。他们的信众也彼此目标分明,即便同样在一个地区,也会有多种信仰存在,彼此交错重叠,但互不干扰。
不过不同的地区,还是会存在信仰偏重的存在,比如商业氛围浓厚的伊斯塔尼亚,罗曼女士的圣殿就会更多一些,这里属于考林—伊休里安商业女神的重要教区。而相对而言,玛尔兰的圣殿只有在贝因这样的军事要塞当中多见一些。
听了对方简短的回答,方鸻心中也暗暗吃了一惊,自己竟然可以惊动一位牧首吗?
不过联想到对方一下就认出自己,他忽然之间也没那么惊讶了,而且外面还搞出了相当大的动静呢。仔细一想要么是当日女神降下的神谕相当重要,总教区的骑士与大主教立刻将相应的消息传送到了下面每一个教区与辖区。要么就是玛尔兰直接普降神谕,通知了每一个自己的信徒。
不过他认为前者的可能性比较大,毕竟大猫人也没听说过这事情。
对于对方的问题,他并未回答是与否,因为年迈的骑士的话听来也不是在询问他的意见,不若说是一种通知而已。
他只问道:“在这样的天气下,你能联系上伊斯塔尼亚总教区吗?”
年迈的骑士正将手放在圣坛上。
听了方鸻的话,后者轻轻摇了摇头。“我只是将消息寄存至女神处,等风暴过去,他们自然知晓。”
方鸻心想这信仰还真是方便,但也熄了心思。要是玛尔兰的圣殿竟然有在这样的情况下联络外界的能力的话,对于他来说倒是意外之喜,他现在有许多情报要和七海旅团的其他人取得联系,贝因一行收获实在是太多了。
包括他面前一页光页上显示的,那串数字大到不可思议的,已里塞尔为单位的数值。之前逃难时来不及注意这一点,但此刻空闲下来,方鸻立刻感到一种头晕目眩的不真实感。
不过年迈的骑士此时转过身来,昏暗的目光中显然并看不到那一页对原住民来说不存在的光页。
他只静静地看着方鸻,好半晌才开口道: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要问。”
方鸻微微一怔。
但他的确有很多问题要问。
……
年迈的骑士名叫麦依希尔,麦依希尔-卜拉德-阿都拔斯-艾德亚。
光从这个名字就能看出对方的贵族出身,不过这也正常,圣殿骑士大多是贵族身份,事实上大猫人在罗塔斯显然也非平民,只看他那一胡须的束环和上面铭刻的名字就知道了。
卜拉德在伊斯塔尼亚即为骑士之意,这意味着这个姓氏所在家族之中的最高出身,不过方鸻很怀疑这就是年迈骑士本人,因为其父姓阿都拔斯在伊斯塔尼亚不算是什么高贵的姓氏。
事实上有些清白出身之人会通过圣殿选拔,从而获得贵族骑士的身份。而在一些地区,这是下面阶层唯一的进身之阶。虽然宗教内部也有系别,少数几个圣殿家族垄断着大多数的资源,但在真神存世的艾塔黎亚,一切至少不是毫无收敛。
麦依希尔点燃了一盏油灯,拿来两个干净的垫子,与他相对而坐。虽然四周有椅子,但这大约是此刻这座圣殿之中唯一算得上干净的座位了。
好在方鸻也不讲究这个。
他沉默了一阵,才开口问道:
“你们……在找我?”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没头没尾,并且稍显古怪。倘若他不知道这一点,又怎么会来这个地方?
但麦依希尔不以为意,缓缓点了点头。
“是女神……玛尔兰女士的神谕么?”方鸻下意识想说女神大人,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并非玛尔兰的信徒,只有信众会使用这样的称呼,他们一般会说我们的女神在上。而若非信众,这么说就有一些冒犯之意了。
玛尔兰女士,才是旁人对于这位战争之神的正式称谓。
“是的。”
“但为什么……”
麦依希尔见他一头雾水,神色之间没有丝毫意外,淡淡地开口道:“女神大人降下的神谕是,她所寻之人已经现世,令我们寻找芬里斯的救主。”
‘她所寻之人已经现世’,这句话在方鸻听来有些意味深长。所寻之人无疑是指自己。他虽然也不敢以芬里斯岛的‘救世主’自诩,但在那一事件当中的贡献人所共知,过于谦虚就显得虚伪了。
而‘已经现世’四个字,却说明这位女神大人并不是一时兴起。
难道对方一直在等待这样一个契机出现?
方鸻不由有点惶恐地想到。
全知全能只是信徒们予以其神祇的一顶冠冕,但真正能作到这一能力的的存在或许在艾塔黎亚并不存在。神祇们也只专注于自己的领域,而即便是睿智如知识之神安吉那,甚至也不敢说通晓过往。
至少太阳众神之前的往事,他的信徒们就一无所知。
就更不要说预知未来了。
但的确有一些古老的预言……
譬如说渊海长卷。
如果说在选召者看来有什么伟力,那么这神秘莫测的预知能力显然足以称得上‘奇迹’的一类,令人生出微渺之意,有一种在未知之力前无所遁形的感觉。
方鸻小心翼翼地问道:“请问,这是与某个预言有关么……?”
但麦依希尔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预言?未来笼罩在一片迷雾之中,除了至高者伊塔,与得了命运一隅之力的伟大者的女儿,盲眼女神伊莲——又有谁真能知晓?女神大人给予启示,但很少预知未来。”
方鸻听了一呆,怎么不按剧本来的。“……那,为什么是我?”
“女神大人看中的是无畏的勇气,与改变局势的能力,那些当世的英雄,正是她所青睐之人。”
方鸻不由听得呆了。
等于说玛尔兰女士大张旗鼓地降下神谕,为了寻找自己,就这?
他张了张嘴,原本以为怎么也得是应承于某个上古预言,寻找救世之人,或者门扉开启者一类的套路——但怎么听来,只不过是看中了自己在芬里斯的表现而已?
心中才刚刚升起的神秘感,一时间不由坍塌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地鸡毛。这样的套路他也听过,并且毫不陌生——这不就是玛尔兰挑选自己的神选者的套路么?一般来说,每十五年之间她会选出一位自己的神选者。
而各教区大主教的更替流程,也差不多是十五年一任,刚好与之相当。
其他的神祇,差不多也是如此。
不过他好像记得,玛尔兰的神选三年前才刚诞生过。
而且众神几乎是不会选择选召者作为神选的——
麦依希尔点了点头:“女神大人在选者她在人世的代言人。”
“代言人?”方鸻微微一怔:“不是神选么?”
“也可以说是神选,”年迈的骑士答道:“但不完全是,历史上关于代言人的记载很少,但他们的确出现过。”
方鸻不由指了指自己:“……就是我这样的?”
麦依希尔再颔首。
这个说法倒是新鲜,因为至少比十五年一班的神选听起来有逼格一些。但方鸻却敏锐地从对方的态度之中察觉了什么,问道:
“所以这样的代行人,不止有一个吧?”
“自然。”
果然,方鸻暗道一声真是坑。
他心中对于所谓神选充满了不感冒,一个东西如果很罕见或许还有引人一观的欲望,但这种十五年一班的神选择实在太俗套了,再说自己也没有去竞争主教一职的心。
至于那个代言人的说法,听起来有些意思,但居然不止有一个,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东西可能也是烂大街的货色,而且听起来就有一大堆的麻烦等着他。
有了前车之鉴,他立刻意识到这也是一个坑。
方鸻下意识就想要问一下自己可不可以拒绝这个神选,因为纵使是女神大人也不能不讲道理吧?何况他还是选召者。各大圣殿也与星门港签署过《星门宣言》,这说明众神对于这份契约也是默认的,总不能不认账吧?
总而言之,女神大人也得问问他个人的意见吧,万一他不想当这个代言人呢?平白无故就指定自己作为什么人世间的代行者什么的,这样是不是有点钦定的感觉?
不过他看了面前这年迈的骑士一眼,想想还是没问出口。
对方只是这座圣殿的主持人而已,想必是没有能力代替玛尔兰回答这个问题的。这个问题,他还是等到那位法里斯主教面前去问吧。
只是他想到这里,忽然心中一动。
艾梅雅显圣,玛尔兰也显圣,最近众神频频在艾塔黎亚显圣,是不是都在寻找自己的代言人?
但问题来了,正如前文所言,众神的神选皆有其规律,虽然并不皆是类似于玛尔兰女士一样的十五年一届,但万变不离其宗,总得有一个章程,好让自己的信徒有个准备吧?他们忽然之间这么反常地寻找代行者,是不是意味着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而方鸻心中灵光一现,几乎立刻就与几个字联系了上去:
祸星降世,神战开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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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达乌德号撞上天台那一刹那,姬塔就失手被震飞了出去。幸好从旁边伸来一只手,将她扶稳,手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箱子。少年的帽子早已被吹掉了,此刻一头黑发随风飞舞,下面银色的面具也若隐若现。
他一只手抓着系住气囊的绳索,正稳稳站在甲板上,狂风之中,身后斗篷展开犹如一面黑旗,下面剑与杖各在腰间。不过他此刻目光并未看向这个方向,而落在飞艇之外。
姬塔惊魂未定地看了着这一幕,眼中起先还带有一丝迷茫,不过很快清醒了过来,忽然低低叫了一声:“团长还在下面!”
罗昊趴在船舷上往下面看了一眼,一片黄沙漫漫,连贝因要塞也很快化为了一团氤氲的影子,哪里还看得到什么团长的影子?他这才回过头来,对两人说道:“团长上不来了,我们当务之急是逃出这个地方找到其他人——最好是公主殿下的人来救他。”
箱子回过头看着他,脸上淡定的表情的含义大约是说:你和我说这些干什么?
姬塔心中却很清楚,连忙问:“我们要怎么做?”
“得先想办法保住这艘船,虽然这很难,但我们总得试一下。”罗昊答道:“你们带阿菲法小姐下去。这船太大了,洛羽一个法师长控制不过来盖伊发生器。”
两人不由看向一边罗昊带上来的秘术士小姐,后者还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显然之前的惊变显然出乎了她的预料之外。
见众人看过来,阿菲法连忙摆了摆手:“你们不用管我,我和你们一起过去就是了,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其他人虽然有点奇怪她的身份与举动,但大约也可以想到是因为方鸻的原因。罗昊看了这位小姐一眼,也不再追问什么,只点了点头。
而对于罗昊的提议,箱子同样点了点头。他不负责分析局势,只消有人告诉他怎么做,敌人在什么地方就可以了,这也符合他一冷酷的杀手的身份嘛。
两人这才下了甲板。
远处乌小胖趴在船头,这时却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他惊恐至极的事物一样,一下从船舷边绷直了身子,回过头,气急败坏地叫道:
“要撞上了!”
声音在风中都变了形。
罗昊顶着风沙向那个方向看去,目光微微一凝,然下一刻,也同样脸色大变。只见前方一道巨大的阴影忽然之间分开了漫天沙砾,出现在众人面前——前面说过贝因城建立在一座巨大的岩台之上,而这些巍峨的岩山此刻横亘在达乌德号必经的航道之上,显然成为了一个致命的威胁。
此刻飞艇距离那道阴影不过几百米,而在这个恶劣的天候之下,两者的距离正在飞速接近,不过眨眼的功夫就要撞上。
罗昊看向左右,当机立断地大喊:“升起左面的副帆。”
达乌德号是大船,有十五对副帆,这些帆位于船体一侧或者船底——船底的他们够不着,但船体一侧的帆是由甲板上的四十八个舵盘控制的,其中每两个舵盘控制一面帆。这个级别的大船,当然不是他们这点人可以玩得转的,但四周尘暴已猛烈至斯,在没有帆的情况下也可以推着达乌德号前进,这样的天候之下,一切自然可以因陋就简。
只要单升起一侧的帆,这场狂暴的尘暴就可以推着达乌德号转向,以达到避开障碍物的能力。
几位术者已经下去了下面的核心控制舱,但甲板上还有卢福之盾的其他成员,加上他在内,一共刚好五个人,在他想象之中每个人控制一个舵盘的情况下,只要三轮就可以打开全部的侧帆。罗昊喊完第一个冲向最近的舵盘,而一上手却发现没那么简单——
原来达乌德号的控帆装置比想象中结构要简单得多,和真正的帆船一样,只不过是通过索具来升降帆而已。粗比手臂的缆索穿过帆顶的金属环,一共有三道之多,这三道缆索皆通过两个绞盘来控制它们的方向,其绞盘主体位于下面的船体之上,露在甲板上的不过只是这一个舵盘而已。
而罗昊冲过去使出了吃奶的劲用手一推,却发现纹丝不动。其他人这时显然也遇上了差不多同样的境况,大家伙纷纷抬起头来互视一眼,眼中皆看到惊恐之色。此刻前方风沙之中,巨大的阴影正渐渐逼近,将整个达乌德号纳入其中。
ZXC回头看了一眼那令人绝望的阴影,大约是求生本能所至,他转过身大喊一声:
“所有人集合一起!”
话音未落,便第一个冲到罗昊身边,然后将手搭在舵盘的柄上。两个人使力也只是微微让舵盘一动而已,但微微一松,又回弹回去。其他人见状,也纷纷反应过来,皆冲了过来帮忙。在第四个人赶到的时候,舵盘终于发出‘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颤鸣,然后猛地一松——而舵盘由从紧到松,最后竟然自己飞转起来。
因为当帆张开一线之后,狂风直接从后面推动着它完全展开,后面反而带着缆索动了起来。
舵盘旁边一个卢福之盾的成员措不及防之下,竟然直接被甩飞了出去,还好前面是一张索具编成的大网,他不偏不倚重重陷入网中,才没有落到飞跌进外面的尘暴之中的下场。
那人死里逃生,也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他心中显然清楚,这个高度摔下去,除了摔成肉饼没有第二种可能性。虽然死亡在艾塔黎亚对于选召者来说也不算什么,只是这个死法令人想起来都点不寒而栗。
罗昊头也不回:“别去管他,继续。那边自己爬下来,其他人吸取教训,小心一点。”
这时候众人需要的显然正是一个这样的主心骨,这位来自军方的胖子径直冲向下一个舵盘,其他人也尾随其后。
在第一面帆升起之后,船体便微微一震,当仍旧没有任何转向的迹象,反而是那帆猛烈地摇晃着,发出令人担忧的巨响。乌小胖不住看那个方向,生怕因为风力过大,而把副帆给吹折了,他的担忧不无理由,那帆抖动的频率越来越高,显然如果他们不赶快把其他的帆升起来的话,它完全有可能就此被从船体上扯裂下去。
但众人之中只有罗昊面不改色,始终沉着一张脸,冲向第二个舵盘并用力一推。其他人先后赶到的情况下,帆再一次发出一声巨响,并猛地绷开。
第二面帆张开之后,达乌德号船体才微微有了一线转向的迹象,不过同样微不可查。众人看向前方,这短时间的耽搁之后,飞空艇距离那片巨影又近了不少,此刻已经可以透过尘暴看清背后山体的轮廓,巨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距离最远也不会超过一链,由于船锚形制不同的原因,艾塔黎亚的一链比地球上要长得多,大约七百米左右。但这个距离在眼下达乌德号的速度之下,说几个呼吸可能太短了一些,但也不会超过半分钟。
罗昊收回目光,一言不发,马上冲向第三个舵盘。
“最多还有一里地了!”
乌小胖的声音在颤抖,手也在颤抖。
第三面帆升了起来,达乌德号开始明显转向,但速度仍旧很慢,ZXC眯着一只眼睛瞄了一下船头——船头伸出去的横桅还未移出阴影的范围。
“还有三百米了!”
乌小胖仍不住回头。
罗昊没好气地看了这家伙一眼,冷冷地道:“闭嘴!”
乌小胖吓了一跳,看了看其他人,但见其他人也是一副不待见他的样子,这才连忙闭嘴。少了这个压力怪之后,众人顿时感觉放松了不少,不多久,第四面帆也升了起来,然后是第五面帆。
这时飞空艇已经明显转出了一条弧线,但仍在岩山笼罩范围之内,他们甚至可以看到四周飞掠而过的嶙峋山石,若是飞艇从一开始就没转向的话,此刻差不多已经撞上了。
还有一百五十米不到——
第六面帆升了起来。
每个人心中都绷紧了,马不停蹄地冲向下一个轮盘,这可不是一个轻松活儿,由于用力过度,所有人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双手双脚发软的迹象。若是在平地之上,这还不算什么,但六面帆升起之后,帆在狂风之中的猛烈颤动已经带动了整个达乌德号,也船体也左右摇晃起来,不时有人站不稳倒下。
他们几乎是在其他人的互相帮持下,才勉强抵达了第七个舵盘,但时间上已经比之前耽误了不少。
岩山边缘那道分界线已经分明地出现在了前方,这时候升起第七面帆已然来不及,撞击与否,近在眼前。罗昊回过头,向所有人大喊一声:“抓稳了!”
他也不清楚自己的努力是否真可以奏效,先前的努力不过是孤注一掷而已,能不能成所有人心中都没底。
五十米。
十米。
山体越来越近,陡峭的山壁近乎在众人眼前,由于达乌德号的速度是如此之快,快到几乎所有人都没来得及看清楚发生了什么,然后便感到一道巨震从船体一侧传来。他们似乎听到一声巨响,但在那之前便已经被震飞了出去,罗昊只来得及抓住一根系住上面气浪的缆索,整个人便横飞而出,然后重重跌落在甲板之上。
不过他马上抬头一看——飞空艇有明显的倾斜,但这倾斜并未进一步放大,而是再回复平飞的迹象。他心中一动,意识到他们成功了,达乌德号之前虽然撞上了岩山,但应当只是擦碰而已,没有正面撞上去。
不然他们早已粉身碎骨了。
他来不及担心其他,甚至都管不了自己的盾之前脱手飞到什么地方去了——想来是飞出了船下,希望不会有什么倒霉的家伙在这个天气之下出门,并被他一盾拍死之类的——他一下猛地冲到那个方向的船舷边,并低头检查船的状况。
达乌德号的状况显然十分不妙,升起的六面帆几乎在这次撞击之中齐齐被撕掉,此刻不知所终。而剩下没有升起的帆也好不到那里去,损坏了个七七八八,简单来说,这些帆是指望不上第二次了。
不过好在船体本身没有太大受损,不至于出现因为浮力不够而坠毁的状况。
他再看了一眼前方,越过那道岩山之后,前方已是一片坦途——但至于达乌德号会被这场风暴吹向何方,这就不是他们这几个人可以决定的事情了。
罗昊这才回过身来,看了看其他人——在之前那次撞击之中少了一个人,但这已经算是万幸了,从达乌德号在这样的天候之下升空,再到有惊无险地避开这座障碍物,到现在为止他们居然只损失了一个人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算是一种奇迹了。
他有点无力地挥了挥手,对众人说道:“甲板上不安全,现在暂时已经没什么障碍物了,其他人到下面去,留下一个人放哨就可以了。”
留下谁放哨显然是一个艰巨的工作,此刻留在甲板上显然是第一危险的岗位。不过ZXC看了看其他人,忽然说道:“我来吧,我敏捷最高,留在甲板上最保险。”
罗昊看了对方一眼,也不客气,只点了点头。
他与其他人来到船舱入口处,拉开门下了甲板,一路来到达乌德号的主控室,这里也是魔导引擎的所在地。洛羽、箱子与姬塔听到声音,一回头便看到他——博物学者小姐似乎在之前的冲击之中撞到了什么地方,额头上还缠了一圈白布,下面隐隐有血迹渗出。
她脸色有点白,但看起来并不是因为受伤的原因,看到其他人走下来,她张了张口正要开口。而一旁洛羽已先一步开口道:“你们来得正好,来看看这些东西。”
“什么东西?”罗昊一怔。“下面出了什么状况吗?”
“贝因人在船上放了许多爆炸物。”姬塔声音有些担忧地说道。
“爆炸物?”罗昊大吃一惊。“在什么地方?已经处理了吗?”
“在主控室,是阿菲法小姐发现的,”姬塔又答道:“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没有起爆。”
罗昊微微一怔,目光忽然看向一旁的秘术士小姐。
……
麦依希尔目送那些骑士一一离开之后,才合上殿门,转身走入大厅之内——这场风沙已经刮了一个礼拜,不过这些天来,风已经明显减弱了不少,街上已经可以看到行人了。只是这个天候之下,显然还是没多少人会有心情来光顾战争之神的圣殿,大多数人还在准备处理这场沙尘暴的善后事宜。
距离那天夜里的神迹已经过去了三天,不过当时其实真正目睹那一幕的人并不多,毕竟在那样的天气之下,也很少有人会出门。不过当时在城头之上的卫兵,还有那些骑士们,甚至包括总督大人在内,还是有不少人目睹了女神显圣的。
这已经是那位总督大人第二次遣人过来问这边的情况,不过麦依希尔还是以没什么事情发生为理由将对方打发走了。努尔曼身为贝因城主,自己也算是玛尔兰女士的半个追随者,因此心中虽有疑惑,但也不好意思深究。
他总不能命令骑士强闯玛尔兰的圣殿,只怕这个命令下达下去,骑士们自己先要炸锅。
不过麦依希尔给出的理由大约也尚可令人接受——女神大人的神迹,是与这场百年难得一见的沙尘暴息息相关的,换而言之,潜台词就是说是女神大人在这场沙尘暴之中庇佑了贝因城。据说这个传闻,在贝因城内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可。
当然——
虽然女神大人庇护了贝因,但还是有不少人在这场罕见的尘暴之中遭灾,除了风沙本身带来的损失也就罢了,还有一些奇葩的损失,比如有人的屋顶被一面凌空而降的盾砸穿的,还好没人在这场事故之中受伤。
不过方鸻隐约觉得,这件事只怕月达乌德号脱不了关系。风暴已渐渐平息,只是不知道达乌德号上的人是否已经逃离了,还是已坠毁在了城外某个方向。
他听到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才回过头看去,正好看到麦依希尔端着一盏油灯,从大厅另一头走了过来。由于大厅在风暴中积了一层厚厚的沙子,因此这位年迈的骑士步子所过之处,也留下一长串脚印。
他看着对方,当然明白对方是去干什么的,开口问道:
“又是贝因要塞派来的人?”
麦依希尔点了点头。
“你又让他们回去了?”
“是。”
骑士经过他,走到圣坛边,放下手中的油灯,然后才回过身,如此回答。
“但沙尘暴快要结束了,你总不能一直推拒他们,对吧?”方鸻想了一下。“他们在城内搜不到我,总会把这件事与我联系在一起的,到那时候,这个地方对于我来说也不再安全了。”
麦依希尔看着他,一言不发。
方鸻这才道:“好吧,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办法送我出去……”
……
“三天后有一致运送神殿用品的队伍要前往奎斯塔克,我会安排你在那个车队之中离开。”
麦依希尔神情平静地说道,语气之间俨然早已考虑好此事。
方鸻有点意外。“前往沙之都么……”可他当务之急是回到坦斯尼尔,并搞清楚达乌德号上的人是否已经安全。顺带还要向公主殿下汇报一下这边发现的事情,也算是尽职尽责,对于雇主也有一个交代。“我能不能在中途离开?”
年迈的骑士看着他。“队伍不会为你一个人改道。但如果你有信心穿过沙漠的话,我会吩咐他们不用阻拦你。”
方鸻楞了一下。他和七海旅团的其他人一起也算是在银沙沙漠之中走过了一个来回,但那是在灰岩先生背后,与自己徒步穿过沙海是两码事。从贝因到沙之都并不与坦斯尼尔顺路,中间有上百里行程,就算是本地人也须要在掌握着详尽地理知识的情况下上路,何况是对于沙漠一无所知的他?
“所以我建议你抵达奎斯塔克之后,再从那里乘坐班船前往坦斯尼尔。”麦依希尔平淡地说道。
“船票可不便宜……”方鸻生生把这下意识的话吞回了肚子里。他看着淡定的对方,心中却仍疑窦丛生。“但我仍想问一个问题,麦依希尔骑士。难道你一点都不好奇,努尔曼总督为什么要对我进行追捕?还是说仅仅是玛尔兰女士的神谕,就足以让你忽略这一事实?”
“我大约知道一些原因。贝因要塞几天之前的事情有如此多的人目睹了,想隐瞒也隐瞒不住,我虽没刻意打听,但还是听说了一些传闻。”麦依希尔想了一下,答道。“至于为什么要做,两者的原因兼而有之吧。”
“兼而有之?”
“女神大人的神谕只是一方面,她也只会为了追寻正义的人而显圣,然而这只是其一,”麦依希尔淡淡地答道:“另外我或多或少也知道一些总督大人和沙之王正在做的事情。”
方鸻微微瞪大眼睛看着他,语气有些不可思议:“你知道?”他心中闪过一丝讶然,感到麦依希尔对于努尔曼还有一些敬意,但对于沙之王巴巴尔坦似乎没那么感冒。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还是留意上了这个细节。
“知道一些。”麦依希尔银灰色的眼睛看着他。“女神大人在此地显圣,应当也是与此事有关。”
方鸻欲言又止。他当然有点想问,但又担心这么机密的事情对方不会轻易告诉他。
而麦依希尔看出他的犹豫,却主动开口道:“其实也没什么好大不了的,看你的样子,应该已经了解一些内幕了。确切地说,是与盲从者有关,虽然具体我知道得不多,不过沙之王大约想要利用那些人。对此主教大人的看法颇为不以为然,你若感兴趣的话,等到了奎斯塔克之后,他会告诉你更多。”
方鸻默默点了点头。
果然是盲从者么。
而巴巴尔坦在利用盲从者?
但这位沙之王利用盲从者来干什么?他又为什么要利用盲从者?
方鸻心中隐隐建立起了一个轮廓,但还有大量的细节需要补充——关于十年前那场袭击,关于公主殿下与沙之王之间的关系,关于巴巴尔坦与盲从者的目的,甚至于——关于阿菲法。不过他知道面前这位年迈的骑士了解的极限大约也就如此了,对方或许也是从那位大主教处知晓这些的这些事情,但玛尔兰圣殿对于巴巴尔坦的态度似乎有些不太明晰。
照理来说,黑暗信仰的盲从者与他们的主子——盲神笛卡,应当是欧林众神的敌人才对。而与邪教徒沆瀣一气的世俗国王,理应当是圣殿征伐的对象,可看麦依希尔与他口中那位主教大人的态度,似乎又并非如此。
难道自己想错了?秘术士们介入此事并不是为了杀人灭口,那个银色的小魔方,也并不是什么邪物?
想及此,他心中与对于巴巴尔坦的动机愈发好奇起来。
但好奇心还是其次,他之所以如此深入介入此事,公主殿下的委托此刻已经排在了第二位。更重要的是,盲从者与他们背后的盲神笛卡,已经与唐德与卡拉图口中的那些事情联系在了一起,无论是出于对于黑暗信徒的警惕,还是对于‘祸星降临’事件的不安,都有理由支撑他在这条线索上调查下去。
方鸻低头思索了片刻,再一次抬起头来。“麦依希尔先生。”油灯在黑暗之中摇曳的光辉,映在他眸子里,黑漆漆一点亮光。
年迈的骑士只是静静看着他。
“你了解秘术士么,能和我说说他们么?”
“你是说揭示之眼么?”麦依希尔答道:“他们原本是安卓玛的信徒,但因为与主信派不合出走之后,才有了今天的秘术士。所谓主信派,即是今天安卓玛教派的主流信仰,追寻这位死亡之主关于死亡、重归与安息的教义,这也是伊斯塔尼亚最为普遍的信仰之一。”
“秘术士一派,则沉迷于安卓玛对于死亡的预见能力,追寻于预知与揭示的领域。前者认为后者走上偏路,后者认为前者古板不经,无法为他们崇敬的神祇开疆扩土。在三百多年前,两派因为‘狄艾修玛之争’而分道扬镳,主信派禁止后者再使用神术,秘术士们才转而走上了专修秘法的道路。”
“不过三个世纪来,他们也在渐在自己的领域有所成就,或许早已忘记昔日的往事。不过迄今为止,仍有大多数秘术士仍旧信仰着安卓玛,确切的说,他们仍旧相信安卓玛具有预知与揭示相关领域的能力。”
方鸻一边听着,一边私底下向塔塔小姐询问了一下关于‘狄艾修玛之争’,才得知那是一场关于圣子选拔权的争端。而所谓众神之权柄,在大地之上也不可避免演化为凡人权力的争端,这世上本没什么新鲜的事情。
看来秘术士们,其实原本不是过是政治斗争的失败者而已。所谓神权的争夺,在凡人的世界之中本质还是政治斗争。
但他对于这种争斗本身却十分好奇——确切的说,是他对于欧林众神与他们信徒之间的关系十分好奇,难道信徒在下面闹分裂,众神们也不闻不问么?这难道不是与他们息息相关的事情?
还是说秘术士们的力量太小,安卓玛也不屑一顾?
而艾塔黎亚众神们的力量与领域、职责与教义似乎并不是像人们想象之中那么明晰与了然?若不同的人也可以有对于教义不同的解读,可这样一来,欧林众神又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他们会怎么看待地上的凡人可能会曲解自己的教义呢?
他不由问起这个问题。
伊斯塔尼亚是罗曼与安卓玛的主信区,神祇之间的争端与玛尔兰女士也没什么关系,所以谈到别家的事情,麦依希尔也没有避讳的意思。“大道信仰只有唯一,女神大人也只会挑选出那些她所青睐的人,即所谓信仰坚定之人。”
“但怎样的信仰才是真理?女士所理解的正义与勇气究竟为何?众神们却不会亲口告诉世人。因为正义与勇气必然会随着人心变动,不同的时代,我们赋予了它不同的含义,女神大人亦然。”
“这就是为什么众神的教义也会出现变化。”
“那些因循守旧,跟不上时代的人,会被淘汰。那些走偏了道路的人,会因为过于偏激而堕落——”
“但真正的正义与勇气的教义却会一代代传递下去,因此女神大人也一直在那里,看待着凡世的周而复始,种种变化。”
方鸻听得目瞪口呆。但他却明白了一个道理,地球上的宗教总是对于教义总是严防死守,这是因为解释权上一旦出现分歧,宗教就会立刻分裂。而在艾塔黎亚,这个真神存在的世界,教义本身却并不显得那么重要。
因为神祇就在那里,等待着你去发现它的信仰,从而赋予你力量与追寻的方向。
“说以说……”明白了这一点后,方鸻才轻声问道:“三百年来,秘术士们可能并未轻易认输。他们仍旧在想方法证明,他们对于安卓玛的信仰的理解才是正确的……直到有一天,他们得到真正的许意为止?”
“或许。”
麦依希尔的回答并不肯定,显然他对于其他圣殿的事情并不关心。
“但是……”方鸻还是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安卓玛怎么会有预知与揭示的神职与领域呢?那不是命运女神伊莲的神职么。还是说这些秘术士脑子秀逗了,竟然因为自己一厢情愿捕风捉影的猜测,就要去谋夺人家伊莲女神的神职罢?
他觉得但凡安卓玛要是没有失心疯的话,就不会纵容自己的信徒这么做。如此看来,这些秘术士们之所以在政治斗争之中失败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这根本就是一群脑子有问题的神经病嘛。
这会儿阿菲法的形象不由自主出现在他脑海之中,让方鸻不由自主摇了摇头,心想这个还算讲道理的小姑娘,但愿不要被这些人传染才好。
不过这样一群狂妄大胆之徒,跟着巴巴尔坦利用盲从者倒是可以理解了。他们足够离经叛道,也希望得到世俗的权柄,来执行他们那个胆大得令人难以想象的计划。
方鸻再摇了摇头。
宗教的争端,事实上与他无关,他只是想要了解一下秘术士是什么人而已。而从麦依希尔的话中,他显然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安排好了离开贝因的事宜之后,两人的对话,又像是往常一样告一段落。
……
三天之后,麦依希尔为他安排好的队伍,也作好了出发的准备。
确切的说,这倒不是专门给他安排的队伍,因为本来贝因的圣殿就有运送日常生活与祭祀用物资的需要,此刻长达半个月的风暴过去,日常的联系自然也要尽快恢复。
三天以来尘暴终于渐渐平息,不过城中紧张的氛围一日也没放松,守卫们仍旧日复一日在搜寻他的下落——看起来秘术士们仍坚信他没出城。日子一天一天往后走,方鸻一开始还有点意外,不过后来想起对方是预言系法术的大师,才有点恍然的意思。
看起来仍旧是玛尔兰女士庇护了他,以神力介入,自然让对方无法确定他的位置。
但秘术士们仍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似乎依旧可以判断出他在城内的样子。不过这一点发现,让方鸻彻底放下心来,既然玛尔兰女士仍在庇护自己,那么自己离开贝因城应该遇不上什么麻烦才是。
不过尘暴虽然平息,让方鸻有点意外的是,通讯仍未恢复。
这让他一时之间也有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了,难道这场沙尘暴来得太猛烈,把伊斯塔尼亚原本背后平静的以太之海彻底扰乱了,不是一时半会可以平息的事情?
前往奎斯塔克的车队一共有七头驮兽,其中三头是小型的沙蜥,用来驮运个人物资与食物、水等等,而主要的货物,都集中在三头卑尔戈无翼龙身上——就是之前他们在坦斯尼尔乘坐过的那种巨兽。
当然圣殿的卑尔戈无翼龙没有公主殿下的那么奢华,不过体型更大,也可以承载更多东西。
贝因的地质环境有明显的海相沉积的因素,学者们也认为这里历史上曾经可能是一片巨大的古湖区,不过因为一场上古大分裂而消失。这里的岩柱之间伊斯塔尼亚十分罕见的水系元素水晶与石灰岩,因此无翼龙背上大多也是这些东西。
由于是运送物资的车队,所以自然没有给人乘坐的位置,何况就算有,方鸻也不敢坐。那位年迈的骑士安排他藏在一堆装满了水晶的箱子之间,那个地方专门给他留下了空隙,里面放着食物与水。
因为保险起见的话,在离开贝因一定范围之前,他都是不会从这个地方出来的。
方鸻看着四周沉甸甸的箱子,大约知道等它们回来的时候,这里面大约会装满了贝因并不生产的生活必需品与祭祀用品。贝因作为军事要塞,生活物资几乎全靠从外面运送,因此这样的车队在这座城市之中也是十分常见的。
长达半个月的尘暴,由于中断了这种输送,实际上对于贝因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因此这一天出城的,显然不止有他们这一支车队,这些车队熙熙攘攘堵在城门口,竟形成一条长龙。
由于车队太多,守卫们检查起来难免有所疏漏,何况他们这一支车队还挂着圣殿的徽记,因此一路上守卫大多轻松放行。
就这样,一直到最后一扇大门前,他们才第一次真正被叫停。
而躲在一堆箱子下面的方鸻听到外面那声音瓮声瓮气传进来,心中忽然微微一怔。因为他认出了那个声音的主人,是他在城堡之中遇上过的那个中年秘术士。
秘术士们竟然在这个时候守在城门口检查每一个出城的队伍,方鸻不由大吃一惊,就是贝因骑士也不见得屑于干这个守大门的事情吧?对方难道已经闲到这个地步了?他这才有点意识到,看起来阿菲法的失踪,彻底让这些人着急了起来,否则以秘术士们的身份绝不至于干出这样的事情来。
他一时间心中愈发好奇起那位与鲁伯特公主妹妹同名的少女来。
这些天他也问过了,阿菲法在伊斯塔尼亚并不是一个常用名。
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不过这个想法刚下去,方鸻忽然又感到有点不安——秘术士们是以探查法术闻名的,他们该不会真发现自己藏在这个车队之中吧?虽然有玛尔兰女士为担保,可他总觉得堂堂一位欧林主神日理万机,对方万一一时间忘了自己这个小角色呢?
正当他胡思乱想起来担心这些有的没的的时候,这时另一个声音忽然从外面响了起来。
“拉蒙莱先生,这是圣殿的车队。”
听到这个声音,方鸻心中的震惊甚至比之前更甚。若说之前听到秘术士的声音,他还只是有些惊讶的话,这会儿差不多就是掀起惊涛骇浪了。因为这个声音,他同样也认识,而且还很熟悉——那是国内赛区唯二的十王之一,游侠之王,叶华的声音。
说起来,梵里克事件之中,对方给西林-丝碧卡伯爵的那封推荐信,差点没把他坑死在那个地方。虽然事后他也想明白了,对方也未必知道自己会在那个时候出现在梵里克,因此那封信有可能真不是为了针对他,而仅仅只是一封单纯的推举信而已。
可一想到当时他差点陷入的麻烦,方鸻心中还是或多或少有点怨气的。因为当时他在都伦事实上是帮了对方一个忙的,虽然他帮忙并不是要求什么回报,可受到这样的对待谁心中不会有点小不满呢?
何况当时事实上在他对立面的奥丁,事后反而教了他那么多东西,还带他进入了千门之厅。对比起来,他也不免会多想一些。
不过这些想法很快就化为乌有,而只剩下一个疑惑而已:
但叶华怎么会在这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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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眼下这个当口,还是不要挑起太多争端。尤其是以死亡之主与那位女士的关系,我听说其实也并不太融洽。”
叶华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我知道,圣选者。这件事与你们无关,我们也不需要你们来提醒。”中年秘术士口气生硬地答道,但口气虽硬,不过言语中已有松动之意。叶华见状只微微一笑,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时候不再言语,见自己的提示已经起到作用,便也不再进一步咄咄逼人。
中年秘术士找来一个守卫,低声嘀咕了几句。守卫心领神会,带着一众人草草检查了一下圣殿的车队,然后便向着下一个队伍盘查过去。中年秘术士见状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表示放行。
一堆箱子之间,方鸻感到无翼龙重新一动,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过关。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由对叶华在这里的身份与目的愈发好奇起来。
对方为什么无缘无故要开这个口?
心血来潮?
原住民们可能还不清楚,但一位十王绝不可能闲到这个地步。难道说对方知道圣殿的车队有什么问题?他心中猛地一怔,忽然想起了几天前夜里的那几箭。
穿过尘暴的那几箭迅猛、精准到了那个程度,一般的游侠,甚至包括他在精灵遗迹见过的那个秦执可能都没这个水平。但对于十王来说,却不值一提。所以那一天夜里叶华就已经见过他了,那对方现在是在帮他?
虽然方鸻还是没搞清楚,对方是怎么知道他在这个车队之中的。
可惜他这时候又不能下去当面询问对方,通讯水晶也不能用,一时间不由有点抓耳挠腮。
不过随着卑尔戈无翼龙沉重的步伐,其背脊缓慢起伏的程度,过了一阵子,方鸻大约意识到自己已经逐渐走出了贝因的范围。下面松软的沙地——就是明证,巨兽一脚深一脚浅的步子,他大约还是可以分辨得出来的。
因为城市的喧嚣声也逐渐远去,他又听到了沙丘之上低沉的风声——这场尘暴终究没有完全平息。而在密封空间之中,声音反而显得格外清晰,有一种别样的意味,也渐渐让他的心态重新平静下来。
那是一种有些遥远的,淡淡的安宁感。
寂静中,他思维不自由主飘到一些不可揣测的方向。
包括达乌德号上的人的安危。
希尔薇德小姐他们此刻又在干什么?
公主殿下、沙之王还有两个阿菲法之间究竟有着什么样的秘密?
甚至是他们在贝因要塞遇上那个奇怪囚犯也一并在他思绪之中浮现。
他又想到了自己与麦依希尔之间的交谈,甚至包括许久之前卡拉图、唐德与迪克特爵士他们说过的那些话,还有他在依督斯、梵里克的经历。星月议会、艾尔芬多尖塔、工匠总会、蜥蜴人、考林王室、宝杖海岸、圣休安角甚至是R、Shana那些人的ID,这些许许多多的名字也一一进入他的脑海。
犹如碎片一般,朦朦胧胧,却又抓不住一条明晰的线索。
想了一阵,忽然一阵困意袭上眼皮。这些天他其实没怎么休息,贝因城内风声鹤唳,他在玛尔兰圣殿虽然还算安全,可也不至于心大到可以舒舒服服睡一个安稳觉。这会困意一来,于是便也坚持不住,沉沉睡去。
……
从贝因到奎斯塔克的旅程说不得漫长,不过三天三夜而已。
到旅程中段,方鸻便已不用再待在那逼仄的空间中,可以出来透透气。守护车队的骑士对他恭恭敬敬,专门在卑尔戈无翼龙背上给他腾了一个位置,让他不用和其他人一样在齐膝深的沙子中步行。
因此这段旅程对于方鸻来说,倒没什么受苦的,顶多就是风沙吹得有些受不了而已。旅途的中间要经过一处叫奎因之月的绿洲,而除了这唯一处别样的风景之外,其他时间皆是一片漫漫黄沙的枯燥景象。
沙漠之中虽然也有其独特的风貌,尤其是夜间的银沙沙海尤为美丽,千年来为诗人所传诵。但在这一来一回方鸻也早已看得厌了,而且在无翼龙背上也远不如在灰岩先生的平台上看风景来得惬意。
因此一开始的新鲜劲过去之后,方鸻很快就找了一些自己的事情去干。
当然,他主要还是在研究德兰送他的那门技术——姑且称之为德兰的魔力回收。
这门技术需要十二个基础技能,与六个中级技能作为前置。其中六个中级技能之中,强化型构件一开始他就已经满足,而‘仪轨会’的两门技能——‘仪轨会插件’与‘仪轨会学说’他也在梵里克一战之后拿到经验学了个七七八八。
诞生于奥述的‘仪轨会’是炼金术士的重要主干,因此这些还在炼金术士的主流技能树上。
至于剩下三个技能‘星状网脉’、‘龙鳞序列’与‘天界知识’就有些过分了,‘星状网脉’是一种次级以太形态,可以与主要以太理论并存,这应当是德兰自己的发现。而‘龙鳞序列’则是在前者基础上搭建出的一种炼金术法阵组——所谓序列,一定是多重法阵的组合,其外形有点类似于一层层交叠的龙鳞,也因此而得名。
至于‘天界知识’倒是与宗教无关,只是第二世界的研究‘浮岛鲸’的一门理论而已,浮岛鲸,或者天界鲸,幻世之龙,皆是它的名字。
看起来德兰的理论应当是从幻龙身上得到的灵感。
六个中级技能延伸出十二门前置基础技能,还有一些林林种种的更次一级的技能要求,不过那些E级、F级技能需要的经验太少,几千经验甚至几百经验就可以打发,方鸻就忽略不计了。十二门基础技能之中他大约满足了一小半,主要还是后三者的前置技能因为太过偏门他几乎一点也没涉及。
由于这个技术制作出的插件是如此强大,因此方鸻当然还是考虑要掌握,不管多偏门,还是要投入经验。
他先选中了三门前置技能之中的‘天界知识’,因为这门知识与他研究的方向最为相近,其中涉及的龙学会、飞行概论相关的知识都是学习过的,毋须重复学习,总体来说需要投入的经验最少,见效最快。
正好他在贝因要塞的经历,由拿了近万点认知经验,加上之前七七八八的结余,也勉强够用。
‘天界知识’主要提供相关于幻龙认知的一些加成,与知识索引,还增加少量在飞行类构装的操控上的计算力加成,魔力消耗,相对于其经验需求来说,只能说勉强投入与产出平衡。当然如果他要去猎捕天界鲸,那就比较划算了。
学习什么知识,自然还是要因人而异的。
学习的时间过得不知不觉——虽然直接点技能的话也就是一刹那的事情,不过通过手稿学习又是另外一种感觉,毕竟还可以从学习的过程中拿到一部分认知经验。方鸻从卡普卡到现在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学习方式,大部分选召者可没这个经历。
这样的事情对于他来说倒也说不上好坏,虽然比较耗时间,但原住民在同等阶比选召者强是众所周知的,而且一旦他们成为龙骑士之后,就会结余大量的认知经验。这些认知经验,就来自于平日的学习积累。
可以说选召者从一开始就通过系统把自己的潜力榨得一干二净,虽然进展迅猛,但难免后劲不足。不过两者其实也说不上优劣,毕竟选召者在艾塔黎亚也只有二十年不到‘寿命’,只不过对于方鸻来说只是个人习惯而已。
就这样,学习的进程有条不紊地进行。第三天夜里,沙海之上星野西沉,晨曦渐起,一层浅红的天幕之下,方鸻才终于可以看到南方的地平线上,一条浅浅的象牙白色的城墙,出现在了沙海之中。
奎斯塔克到了。
……
一束微淡的阳光,穿过圣殿拱顶的日曜石,落在玄武岩的大殿地板之上。
女神的圣像严肃而端庄,她手持圣剑,肩披轻纱,目光宛若日月,经行于起伏的尘埃之间。工匠们的巧思,仿佛让石头也鲜活起来——每一丝褶皱,皆由雕刀表现而出,其在坚硬的物质之上,却刻画出流水一样的柔软。
法里斯主教沐浴更衣完毕,亲手点上熏香,并在服事人员的帮助下披上圣帔——威严的长袍之上,由上至下绣满圣箴。历代大主教的箴言,女神的教义,圣徽与狼首,雪光利剑,皆在其上。最后再手持圣徽,同时将一柄金光湛湛的仪式宝剑悬于腰间,戴上冠冕,佩戴上他最钟意的一只单片眼镜,用手轻轻一拨将银链挂在耳后,再调整了一下镜片的位置,才抬步走上圣坛。
他亲自诵读一段教义经文,并毕恭毕敬地取下圣剑,放在圣坛之上,用手从圣杯中取出圣水,弹在剑上,抬头看着女神圣像,玛尔兰女士不怒自威,诵经声回荡在大殿之下,充满了一种神圣肃穆的感觉。
大主教低头抚胸,这才缓缓后退。
这场仪式一共进行了大约一刻钟的样子。
坐在第一排的方鸻独自一人获此殊荣,由大主教亲自为他主持仪式,为他寻求女神大人的祝福。若是原住民,可能早已受宠若惊,但方鸻对于这个东西却没什么感觉,但还好是他是中国人。若是基督徒,恐怕都不会踏进这个地方来。
不过毕竟是一个世界的隔阂。
何况明明说是祝福——他瞟了一眼系统界面,什么BUFF提示都没有,看起来这个所谓的‘祝福’究竟有没有效果也要打一个问号。两地的宗教虽有本质的不同,但在忽悠信徒这门本事上好像倒是出奇地一致。
想想也是,女神大人得多闲才能给每一个信徒祝福。
不过在关键时刻,在有真神的世界信徒们的祈求还是可以得到回应的。
譬如在芬里斯岛——
法里斯脱下冠冕,交到一旁服事人员手上,走了下来。“神选者大人,仪式已经完成了。您旅途之中一定多有劳顿,不过待会还有一场晚宴——晚宴过后,我们再专门为您安排住所,定然会让您如意。”
方鸻噗嗤一声差点把水袋里刚刚喝下去的一口水喷出来。
“咳咳……感谢大主教为我主持祝福仪式,但是……那个……能不能直接叫我艾德?”
他红着脸咳嗽了两声,虽然对于所谓的‘祝福仪式’有些不屑一顾,但基本的礼貌还是有的。真正让他差点呛到的是对方对自己表现出的恭敬,远远甚于那位年迈的骑士麦依希尔,这让他一阵无语之后又有些意外。
他忽然才想起,这位法里斯大主教照理来说也是玛尔兰的神选,虽然是十五年前的人物,但神之选民又不会因为时间而改变。除非失去了神眷,不过对方眼下还在主教的位置上,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
法里斯主教倒是微微一笑,从善如流:“那好吧,艾德先生,在私下场合里,我就这么称呼您好了。”
方鸻连忙摇手:“最好是在公开场合也一样。”
不过对此,对方未置可否。
法里斯是方鸻认识的第二个地区主教。
上一位是云层港的主教提里奥安,只不过对方不是玛尔兰的神选,而是米莱拉的神选而已。相比起面前这位其貌不扬的主教,提里奥安显然从各方面都符合方鸻心中对于一位德高望重的大主教的想象。
银发白须,慈眉善目,又有足够的威望与威严,平易近人,接人待物如沐春风,而且目光长远,胸怀宽广。对方其忧虑的事情,并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得失,而是芬里斯岛的安危,岛上所有人的命运。
这样的举动,就是方鸻对于宗教并不感冒,也不由感到钦佩的。他之所以应下对方的要求,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但相比起前者来,法里斯主教除了接人待物上同样令人感到平易近人之外,其他方面都相差太远。方鸻第一眼看到这个又黑又瘦的老头时,差点以为他是公主殿下管家的亲兄弟,对方不像是一位养尊处优的大主教,到更像是苦工。
不过对方一开口,便显示出其与外貌截然不同的谈吐与知识涵养来。这还让方鸻颇为自我羞愧了一下自己的以貌取人。
而即便如此,他看着对方与那一身华丽的主教长袍格格不入的样子,还是忍不住有些好笑。
法里斯显然察觉了他的想法,但也不介意,只笑道:“麦依希尔在信上说,艾德先生一定有许多问题想问。”
原来麦依希尔随行还有一封信,不过想想也没什么好奇怪的,通讯没有恢复,只能使用这么原始的手段。方鸻点了点头,他的确有许多问题想问。其中最重要的一个,自然正是关于自己神选的身份究竟是什么。
“法里斯主教,我想要弄明白,玛尔兰女士选择我作为神选是为了什么?直白一些说,她有什么需要代行者去执行的意志,代行者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他直接问出这个核心的问题,到也不尴尬。无论是自由选召者也好,公会的选召者也好,选召者就是佣兵与冒险者,他们来这个世界的核心目的是为了获取高维信息,一切的根本目的是为了交换,所以交易本身没什么好脸红的。
合法劳动所得而已。
但法里斯却微微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周围的人虽然对于方鸻将女神之选视作一种交易关系稍显愠怒,但法里斯本人却一点也没表现出这样的态度。相反,这个老人十分温和地答道:“你想差了,艾德先生。女神大人看中的是你的品质与高尚的行为,你并不需要刻意去为大人作什么,你所作即是女士所认同——”
“若不认同,她自会取消你神选的身份。”
“这份关系,是女神大人对于你的看护,因为她希望更多的心怀正义与勇气的人行走于这个世间,因此也自然要鼓励这样的行为。作为她的选民的您,只会从中获得好处,至于女士想要的,已经从你的行为之中得到了。”
方鸻听得怔住了。
这样也可以?
虽然已经听得明白,但他还是感到不可思议,忍不住又问:“那麦依希尔让我来这里见你,我又可以在这里干什么?”
“只是我单方面想见见您而已,艾德先生,”法里斯笑道:“毕竟对于女神大人的选民,作为追随者的在下还是十分好奇的。至于您想干什么,什么都可以,奎斯塔克是个不错的地方,或许你可以多出去走走。”
“最近前往坦斯尼尔的班船我们已经帮你订下,大约在一周之后出发,这些时间,您有的是时间好好欣赏一下这座沙漠之中的王都。”
他话锋一转:“不过麦依希尔在信上提到您在调查沙之王与秘术士之间的事情,如果您对这个感兴趣的话,这方面我的确可以提供一些不多的信息。”
方鸻一听,当即来了兴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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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鸻才刚刚坐下,目光就不由为旅店门口那个鬼鬼祟祟的沙地半身人所吸引。
对方穿了一条墨绿色的斗篷,斗篷的边缘绣上了装饰用的革条,背着一张角纹小弓,以及暗铜色的十四年制式魔导炉,每一条铜管上都布满了磨损的刻痕,但擦得很光亮。一件‘驯鹿甲’——一种在市场上很常见的魔导皮甲,束带上挂这些叮当作响的小物什。以及一把‘鹰’式短剑——有点像是小了一号的精灵弯刀。
那个半身人长着一下巴浓密卷曲的棕黄色胡须,微尖的耳朵,比帕克大约高一个头。对方留意到方鸻的目光,向这个方向看了一眼,便不请自来地走了过来,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他伸手从斗篷下面掏出一枚擦得亮闪闪的硬币,放在方鸻面前的木桌上,推了过来。“先生,需要情报吗?”——硬币下面压着一封信,上面写着潦草的文字。半身人抬起头来,用明亮的目光看着他。他斗篷右侧的边缘上悬挂着一枚彩色的盾徽,上面缤纷的标记,大约是一只鸟。
方鸻看了一眼那硬币与下面压着的信封。
他伸手将硬币收了起来,也不去动信封,抬起头,不动声色地对对方说道:“说说看吧。”
这是当地兄弟会的人。
他们自称为‘啄木鸟’,只是方鸻横竖看对方盾徽上的飞禽是一只蜂鸟……或许是当地人没见过真正的啄木鸟的原因吧。毕竟银沙沙海之中连树都少见,又何谈啄木鸟。而这几乎肯定是从北方考林—伊休里安舶来的词汇。
这个名字就带着一丝廉价与附庸风雅的意味。
让方鸻不由对对方业务能力有了一丝怀疑。
消息灵通,在灰色领域行事,并不总是那么遵纪守法,但又不会超出太多,每个地方都或多或少有这样的组织。只不过在艾尔帕欣的时候,还是大猫人与艾缇拉小姐去与这些人打交道,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轮到他头上了。
方鸻心中还颇有些新奇。
这个半身人是个原住民,听了他的话,眼中也露出一丝喜色,是那种看到生意上门打量客户的目光。
“是主教大人介绍的艾德先生么?”
方鸻点了点头。
他在奎斯塔克人生地不熟,自然也接触不到这些兄弟会成员,但一位玛尔兰的主教则不同——虽然一位兄弟会成员与一位圣区主教怎么看也扯不到一块儿去,尤其是后者还是正义的主持者玛尔兰的信者。
但一个教区中总有形形色色的人,信徒来自于各行各业,总有一些人会有不同的关系网,法里斯主教只需要将事情吩咐下去,自然有下面的人可以找到门路。
当然这场会面是他主动请求的。
因为昨天傍晚,他忽然得到了一个令人惊悚的消息——大公主从坦斯尼尔回到了奎斯塔克,还为沙之王巴巴尔坦软禁了。
虽然这个消息真假未明,但通过圣殿内部消息渠道传出来,怎么也有一定可信度。公正女士在伊斯塔尼亚不算是一个大信仰,但也有一些高层信徒,尤其是骑士与骑士领主,收集教区的信息几乎是圣殿的本能,这些消息或多或少也经过了一层筛选。
但正因此,才足以让方鸻感到坐立不安。
其实在贝因,他对此已经有所预感,原本是打算提醒对方早作准备,但没想到沙之王与秘术士一方动手这么快。
虽然大公主只是他的雇主,这也只是佩内洛普王室的家事,理论上与他无关,也不用他来介入。但问题是,留在坦斯尼尔的希尔薇德等人呢?大家有没有一起跟过来,他们此刻又在什么地方?
在通讯失联的情况下,他联系不上任何人,也得不到回答。
而且七海旅人号还在王家的造船厂中,若是大公主出了什么事情,那边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无论是出于受雇于人的责任,还是自身的利益出发,他认为自己都有必要见上大公主一面。就算大家没有跟过来,了解一下坦斯尼尔那边的情况也是好的,而且贝因一事背后明显还隐藏着更深层的秘密,也总让他感到放心不下。
“艾德先生听说过精灵们的‘创生术’么?”
不久之前主教的那番话从他脑海之中一闪而过。
方鸻赶忙摇了摇头,重新将注意力回到眼下的事情上来——半身人拉开椅子,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旅店人中人来人往。
形形色色的冒险者进进出出,由于风沙未息,当然也有可能单纯因为这里是王都的缘故,旅店内的生意比他在坦斯尼尔见过的好上了不止一筹。
木桌上积了薄薄的一层灰,不远处坐着一桌奇装异服的冒险者,高个子的精灵与两个矮人,一个人类魔导士,斜倚在自己的法杖上,这几乎一定是选召者。他们在低声讨论通讯什么时候能够恢复,但谁也没有一个准信。
相对而言,另一边几乎清一色身披沙漠长袍的骑士们就要中规中矩得多的,这些人与他在贝因见过的沙漠骑士几乎一模一样,原住民似乎很喜欢这么打扮。骑士们一口一口呷着发泡的麦酒,讨论的则单纯只是这场十年难得一件的沙尘暴而已。
伊斯塔尼亚的大麦几乎都是来自于苏奎塔这些边境之地的产粮区,由于贸易发达,所以酿酒业并不如想象中凋敝。
方鸻仔细听了一会儿,关于大公主的消息几近于无,看起来王室将消息掩盖得很好,很多人甚至已经不知道鲁伯特公主已经回到了奎斯塔克。但消息越少,越是令人不安,大公主在伊斯塔尼亚颇得人心,好端端的为什么要隐瞒消息?
半身人一边观察着他的表情,伸出手在桌子上抹了一把,扫干净灰尘,这才问道:
“艾德先生想知道一些什么?”
“价钱呢?”
方鸻收回目光,问道。他也不是当年那个雏儿了,虽然心中不安又焦急,但还没有理由让这些人再敲上一笔。
半身人转动着眼珠子。“这样视您想知道什么而定了。”
“我想知道关于鲁伯特公主的消息……唔,我和王室有一笔交易尚待完成。我听说她已经返回奎斯塔克了,真实情况是这样吗?”
半身人听了他的话,倒吸一口冷气,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然后他才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这件事可讨论不得,虽然我们的确是有一些……内幕情报,但是……太不安全了。是的,太不安全了。”
“所以说?”
“艾德先生,你知道情报是分紧要程度的,”半身人小心地斟酌着词句,“毕竟乱说话可是要掉脑袋的,在伊斯塔尼亚尤其如此……要不是您是法里斯主教介绍来的,我可能现在已经拂袖而去了。”
“很紧要?”
“相当紧要。”
“简单来说你们认为我还不够可信?”方鸻看着对方。
“我们换个位置,艾德先生,您会相信才不过见过一面的陌生人么?那个……虽然这么说可能有些不大礼貌,但我也不得不怀疑一下您是不是王室的探子之类的。”
方鸻忍不住笑了。“我要是佩内洛普王室的探子,还用得和你废话?”
“这可不好说。”
“难道法里斯主教的介绍也不够资格么?”
半身人显得有些为难。“所以我说过,要不是看在法里斯主教的面子上。”
方鸻却懒得和这家伙废话了,直接了当地开口道:“开个价吧。”要是大半年之前,他说不定还真信了对方的鬼话,但还好来之前带他来的人就提醒过他,这些人是些什么人:他们消息灵通,但行走在灰色领域的人,贪得无厌乃是本性。
半身人虽然一开始表现得犹犹豫豫,但在这方面倒是十分直接:“十万里赛尔。”
方鸻想都不想,起身就走。
但他还没走出一步,对方连忙在后面叫住他。“等等,艾德先生,我们还可以再商量。”
方鸻转身看了这家伙一眼,将手伸进斗篷下面,拿出一只事先准备好的袋子,丢到对方面前。“就这么多了,说不说由你。”
半身人眉头一挑,马上大摇其头。“这也太少了。”
方鸻又拿出另一只钱袋。
半身人眼中一亮,但仍旧期待地看着他。
不过方鸻这一次却不上当,不为所动,只摊开双手,表示就这么多了。
半身人叹了一口气,有些贪婪地看了那两只钱袋一眼。不过对方忍着没有去动,只收回目光,压低声音对方鸻说道:“那么艾德先生,想知道一些什么?”
既然已经交了钱,方鸻也不再废话,开门见山道:“首先我想知道大公主究竟是怎么回到奎斯塔克的?”
半身人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答道:“好吧,不瞒你说,公主殿下其实是被国王陛下派人请回奎斯塔克的。”
“请?”
“也可以说是抓。”
“从坦斯尼尔?”
“从坦斯尼尔,”半身人主动答道:“国王陛下并没派去多少人,因此说是请其实也没什么大错。外面有人说公主殿下其实是自愿回来的,以我们伊斯塔尼亚的风俗,成年的公主王子也是有自己的力量的。倘若她不愿意,想必也没那么容易……”
“她带了多少人回来?”
“一些,”半身人想了一下:“总之不多,大约二十来个。听说还有一些选沼泽。”
听到选召者,方鸻心中咯噔一声。他感到自己不安的预感化为了现实,不过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七海旅团的大家怎么会和大公主一起前往奎斯塔克?难道说希尔薇德他们认为他也在这个地方,所以才会不得已如此?
而且大公主殿下是自愿来奎斯塔克这个说法,也令人有些疑惑。不过他一皱眉头,大约又想到了一种可能性。自己在贝因发现的那些线索,大公主殿下未必清楚,沙之王巴巴尔坦请她回来,她自然没有理由拒绝。
不过这么说来,达乌德号没有返回坦斯尼尔?飞空艇上的人应当是知道贝因要塞中发生的一切的,他还和罗昊等人专门讨论过这件事。
这样一来的话,达乌德号去了什么地方又是一个新的问题。
方鸻不由揉了一下眉尖,感觉有点头痛。不过一切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这场沙尘暴的原因,要是没有通讯失联,何至于这样麻烦?
他整理清楚前因后果,又询问了对方一些细节,不得不说这个自称为‘啄木鸟’兄弟会的组织,虽然名字不太靠谱,但业务还算熟练,三言两语之间,他便已经勾勒出了整件事的大致轮廓。
不过这个轮廓对于他来说意义不大,真正的问题是,怎么见到那位大公主殿下?
他停了一下,问出这个核心的问题:“鲁伯特公主被软禁在什么地方?”
“在奎斯塔克北边的一处行宫之中。”
“有那个地方的地图吗?”
半身人吓了一跳。“艾德先生,我们可是合法的商人。”
方鸻差点笑了,你们也叫合法的‘商人’的话,那这个世界上就没有灰色领域了。“这份地图我会额外加钱的。”
“好吧,五千里塞尔。”
方鸻心中摇了摇头,所以说伊斯塔尼亚的法律也就只值五千里塞尔了?他点点头表示同意,而那半身人看着他,倒是提醒了一句:“恕我直言,艾德先生,就算又地图,你也进不去那个地方的。”
“我也没打算闯进去,但我至少得知道那是什么地方。这关系到我的生意,我不得不谨慎一些。”方鸻口中胡茬一气,但至于他怎么想的,那半身人显然明显不信。不过方鸻也不在乎对方信不信,他只是当然不会将自己的真实情报透露给对方。
天知道这些情报贩子有没有节操,说不定转手就把他给卖给了王室,作两手交易。
不过他的确也不打算闯入,或者说那是最坏的打算,这可不比贝因要塞,那时他是逼不得已。而私闯伊斯塔尼亚的王宫和影响也太坏了,不等对方抓住他,一旦消息走漏出去,星门港就先得找他麻烦。
所以他又问:“若我想要见到公主殿下,有什么方法吗?”
本来他也只是随口一问,料想这些人物也大不可能有什么办法让他潜入王宫之中。但没想到那半身人眼珠子一转,竟真给他提出一个建议来:“艾德先生,你若想要见到公主殿下我们也没什么办法好帮你的。不过要是只是潜入王宫之中,倒是有些法子可想。”
方鸻有些意外地看着对方:“比如?”
“通过冒险者公会。”
“冒险者公会?”
“王室有时候会发布一些专属任务,如果你可以尝试完成这些任务的话,说不定能见到王宫的总管。”半身人尴尬地笑了一下:“不过也仅此而已了,无论如何,对方这会儿也不大可能让你见到公主殿下的。善意地提醒一句,您的那个‘生意’,还是早作准备比较好……”
这个提议让方鸻心中微微一动。
他其实也在同时想到了这个方法,因为他记起了不久之前的一个传闻,这个传闻在社区之上广为流传。就是完成考林王室在戈蓝德冒险公会发布的各类任务,有一定机会可以进入郁金香宫之中。
郁金香宫就是考林—伊休里安的王宫,虽然只是一日游而已,但这一发现当时还是在社区之上掀起了很高的讨论热度。毕竟考林—伊休里安的王宫禁地,在选召者眼中还是颇为神秘与新鲜的。
虽然伊斯塔尼亚的情况未必与考林一样,但这方面的确可以作为一条考察的途径。只是他没想到,‘啄木鸟’兄弟会的人也想到了这一点。
交易完成之后,那半身人收起钱,按着帽子欠身向他行了一礼,然后才转身离开。
方鸻看着对方离开的背影,这才从桌上拿起那封信来,打开信笺,里面其实也只有薄薄一张纸片而已。
上面用潦草的文字写着‘蜂鸟’这个名字,但想来不是真名,而是代号。而他联想到对方的胸徽,忽然之间恍然,原来对方并不是搞错了,搞错的是自己。
对方那个盾徽代表并不是‘啄木鸟’这个组织,而是个人而已。
纸片上还有一行潦草的地址,但想来不会是对方的住址,而是接头的地点而已。若是自己再想找到这些人的话,有了这张纸片,下一次就用不上主教介绍的人了,拿着这张纸片到上面接头的地址则可。
等到半身人从旅店门外消失之后,才有一个年轻人走了过来,而对方正是带他来这个地方的‘线人’,作为玛尔兰的信徒,算是半个圣殿的服事人员。
年轻人看着半身人离开的方向,对他说了一句:“你给他的钱还是太多了,艾德先生。”
方鸻摇了摇头。
他当然知道,那两袋钱一共是一万里塞尔,其实一半就够了。但他现在哪有心思关心这个,而且才在贝因要塞发了一笔财,也不用太过计较这个了。再说这个消息,也的确值这个价钱,旁人或许不知道,他才从贝因要塞离开还不会不清楚这一点么?
“现在去什么地方,艾德先生?”那年轻人问他。
“你先回去吧,代我告诉法里斯主教,我可能还要在这里留一段时间,让他想办法把船票退了,”方鸻答道:“我待会要去办点事情,今天可能不回圣殿了。”
年轻人看着他,点了点头。
……
妙书屋
因为沙尘暴的影响,奎斯塔克冒险者公会内的人并不多。
这座建筑从外表看像是一座老旧的圣殿,听说它过去也曾是一座圣殿,但具体属于哪一位神祇早已久不可考,方鸻揣测是优德瑞克一类次级神祇的圣殿,他的信徒本来与冒险者也有许多相互重叠。
深邃的拱顶上古老的壁画早已斑驳脱色,大厅内用卵石铺设着地板,褐红相间的石子构成奇异的花纹,几张圆桌旁坐着寥寥几人,大多看来都没什么干劲的样子。大厅内的采光并不好,有些昏暗,唯一的光线透过一侧墙上的花窗射进来。
横梁上垂着些绿色的藤萝,透着嫩黄的光。
方鸻没有去看那一排排公告板上的内容,径自走向大厅正中央的回形柜台。由于考林—伊休里安大大小小的冒险者公会皆从属于戈蓝德冒险者总工会,因此从艾尔帕欣北方到伊斯塔尼亚的沙之境,其内部的陈设大多大同小异。
柜台边的人更少了,有一个背着长弓的精灵在交接任务,另一边还有一个年轻男人在向工作人员咨询什么。
由于这个人居然带了两个跟班,方鸻不由多看了对方两眼,才发现那两个跟班长袍下面佩着弯刀,看起来是沙漠骑士。年轻的男人留意到他的目光,回过头来向他点头示意了一下。
出于礼貌,方鸻也向对方颔首回礼。
然后他才插入两人之间,奎斯塔克冒险者公会的柜台号以日月星、崇山与翠林标记,那个人所在的柜台是太阳标记,而他正好来到挂着翠色的树状标记的柜台边。
柜台后面的工作人员是一个帕帕拉尔人,这还是方鸻第一次在考林—伊休里安看到除帕克之外的帕帕拉尔人,不过在伊斯塔尼亚南方炎热的地区,比起北方他们也不显得那么罕见了。这个男性帕帕拉尔人工作人员正趴在一堆羊皮卷轴当中昏昏欲睡,方鸻连着敲了两次大理石的台面对方方才惊醒过来,爬了起来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请问有王室的委托吗?”方鸻开口问道。
那帕帕拉尔人显然还有点搞不清楚状况:“哪个王室?”
“当然是佩内洛普王室。”
帕帕拉尔人这才清醒过来,梦游一样在故纸堆中翻找了一阵子,然后对他摇摇头。
“没有。”
“真的没有?”方鸻极度怀疑对方这个状态。
“我记起来了,王室已经有半个月没有发布任何任务了。”帕帕拉尔人忽然想起了什么。
方鸻看对方的样子,确认对方真不是在敷衍,不由愣了一下。各地王室听起来高不可攀,与冒险者似乎没什么交集,但王宫中也并不是都是国王与重臣、公主与王子、政治与战争那些紧要的大事。
王室其实也有许多琐事,这些琐事一般是由王宫总管负责,比如帮宫廷术士们收集一些罕见的材料,甚至帮某个公主王子找他们丢失的宠物等等,诸如此类的事情,各个季度往往都有一大堆。他虽然不清楚伊斯塔尼亚的情况,但听这个帕帕拉尔人的口气,应当也是有些意外的。
王室已经有半个月没有发布任何任务了,方鸻本能地感到这或许与当下的事件有些关联。
不过也不知道是沙之王真有这么谨慎,连这个细节也考虑到了,还是恰巧是巧合而已?
不过无论是哪一种,都意味着他之前想好的计划暂时搁浅了。
那帕帕拉尔人看他愣在原地,忍不住问了一句:“先生还需要别的什么任务吗?”
方鸻缓慢地摇了摇头。
在帕帕拉尔人有点奇怪的目光中,他转身就准备离开。不过转身之际,隔壁刻有太阳徽标的柜台边的交谈却传入他耳中:
“伯勒德大师真的没有回来吗?”
“伯勒德大师本来是打算这周返回的,可谁也没料到这场突如其来的沙尘暴,您也知道当下这样的情况下返回是不现实的,阿勒夫殿下,很抱歉。”
由于隔了一段距离,方鸻并未听清楚两人口中的人名,但大约也能听出对方是在找什么人的样子,而所找的那个人看起来因为尘暴的原因并未返回。潜入王宫的计划不顺,他有些心烦意乱,只无意当中看了那边一眼,却正好看到对方手上拿着的一件东西:
“塔式魔导炉?”
听到这个称谓,那个年轻男人一下停下来,回过头看着他。对方显示微微一怔,随即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问道:“你认识这东西?”
看到对方的眼睛,方鸻还微微愣了一下,先前对方向他点头示意之时,他因为有些心不在焉并没怎么注意,但此刻才发现这个年轻人的眼睛相当漂亮,眸子璀璨得好像是棕色的宝石一样。
对方整个人也说得上是英俊帅气,鼻梁挺直,头发微微有些卷曲,身上带着一种忧郁的气质;身上是一件华贵的长袍,漂亮的缎子一看就不是平民的服饰,方鸻之前本来只是下意识开口,不太想理会此人。
但看看此人身边的两个跟班,他心中忽然微微一动,又改变了念头。此人看来出身不低,虽然并不一定真可以帮上他忙,但在这个没有头绪的时候,结交一个城内的贵族,打探一下情报也是好的。
想及此,他才停下来,并点了点头。
塔式魔导炉是一种相当古老的魔导炉,甚至可以说是古董。这种魔导炉的设计大约诞生在六七个世纪之前,是属于魔导炉的早期构型之一,它曾经在奥述帝国兴盛一时,后面随着新一代的魔导炉设计横空出世,才渐渐淡出了历史。
最后一款塔式魔导炉也在三个世纪之前退出历史舞台,而此刻这个年轻人手上所拿的,正是这样一台魔导炉。这种魔导炉换作其他人都未必认得出来,但他却不一样,因为塔式魔导炉是早期经典设计,其实最早一直可以沿袭至努美林精灵的时代。
海恩-帆姆在其设计图上列举出了一式水晶应当如何在‘新式’魔导炉之中使用的场景,这里所说的‘新式’魔导炉——其实就是塔式魔导炉。当然这位精灵大师肯定想不到,他所谓的新式魔导炉,在一千多年后早已是落后淘汰的设计了。
事实上如何把陈旧的水晶设计改造成当代的魔导炉可以使用,方鸻还费了不小的心思,一式水晶的思路自然是由这位精灵大师提出的,真正把它从纸面上落到现实,却是由他一力完成。
正因此,他对于几类旧式魔导炉的构造,可谓了若指掌。
那年轻男人见他点头,不由露出惊喜的目光来:“你是炼金术士?”
柜台边的工作人员本来想提醒什么,但忽然看到方鸻领口的五枚金色十字星,下意识收住了嘴巴,甚至有些讶然地看了方鸻一眼。
这么年轻的等级这么高的炼金术士,在伊斯塔尼亚可少见得很。
那年轻人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干脆带着侍从走了过来,语气诚恳地道:“我叫阿勒夫,请问您能帮我修理一下这具魔导炉么,既然您能认出它,一定也了解过这种魔导炉吧?”
“修理?”方鸻有点意外。他倒是不会修这东西,魔导炉的核心无外乎水晶而已,若非水晶构架损坏,其他部分外壳与以太引路找个学徒也可以修理一二。但水晶构架对于专业的水晶工匠来说也不算什么——塔式魔导炉虽然偏门了一点,但偏偏难不倒他。
他有些意外的是,这玩意儿有什么好修理的?倒不是说这是一文不值的废铁,塔式魔导炉拿到今天还是可以当个古物的,也有大把的有钱人与炼金术士会收藏这玩意儿。
但收藏品并不在乎这魔导炉能不能使用,只要‘品相’保存完好就可以了,毕竟也没谁真会拿一台老古董的魔导炉去使用。
“是的,”阿勒夫点了点头:“阁下应当也是来冒险者公会寻求委托的吧,要是愿意的话,能把这个当作是一个委托么?我们可以马上在公会登记这个委托,这样无论是积分还是报酬,都与一般的委托无异。”
“报酬方面,您尽管放心,我们可以按最优厚的一档来算。”
方鸻心想这也是个不差钱的主,而且看来真有些身份与地位,他说得这么信誓旦旦,说明冒险者公会应当还是会卖他两分面子。
再说一旁的工作人员也没反对。
他有心结交,于是也不反对,只点了一下头道:“容我先看看。”
阿勒夫犹如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连忙将东西递了过来。
不出方鸻所料,这塔式魔导炉果然是水晶构架出了问题,内部的核心水晶已经完全无法使用。
他征求了对方的意见,在得知可以更换之后,干脆现场在冒险者公会买了材料,制作了了一枚核心水晶——当然,这账单是由对方来支付的。
他在这边制作核心水晶,其间又有几个进入大厅的炼金术士目光都被这边吸引了过来,他们本来还在打听是有什么任务,看看自己是否也可以占点便宜。但听说是在制作核心水晶,皆忍不住向方鸻投来诧异的目光。
在伊斯塔尼亚这个边境之地有水平的工匠本就少见,更遑论晶匠,近些年选召者之中的炼金术士一直稳步提升,但水晶工匠一直没增加多少,无它,原因是这东西是大公会的奢侈品,而且兼须工匠本人拥有扎实的基础知识。
仅此一项,就淘汰了大部分选召者,反倒是原住民,可以静得下心来在这条路上发展。
此时居然有个这么年轻的水晶工匠,自然是引人诧异。
年轻且等级不低的炼金术士,几乎可以说是选召者的代名词——
但这些对于方鸻来说,都是平日里早已习以为常的东西,制作水晶也好,拆解魔导炉也好,甚至塔式魔导炉本身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旁人看着云里雾里,但他只三下五除二就完成了任务,毕竟他还有的是事情要办。
“好了?”
看着他重新盖上外壳,阿勒夫才有些意外地问了一句。
周围也传来嘤嘤嗡嗡的议论声,要不是眼下断了通讯,多半有旁人将这一幕拍下来发到社区上面去了。修理魔导炉不算什么稀罕事,但方鸻动作也未免太快了一些,快到有些眼花缭乱,在旁人看来至少要花个把小时的事情,这才用了多久?
甚至有人掏出怀表来一看,低呼了一声:“十分钟都没到?”
阿勒夫也有些将信将疑地接过魔导炉,尝试着注入魔力,不管什么手法,这总是做不得假的。旁人也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幕,只见老古董魔导炉内传来呼呼的低响,然后忽然之间,上面的以太引路依次亮了起来。
阿勒夫吓了一大跳,眼中闪过一丝激动之色,赶忙关闭了魔导炉,好像生怕慢了片刻,这老古董魔导炉就会因为承受不住又再一次损坏一样。
不过方鸻觉得对方这担心纯粹是多余,他修的东西,岂能那么容易就坏了?
这世上有许多工匠大师,在制作各类魔导器上各有自己的独门秘技——要说在工匠大师一途上,他可能还真比不上那些学派出身的、有一定积累的天才,但要比修理魔导器,自从丝卡佩小姐告诉他真相,并且对比了其他人的水平之后。
方鸻可以说十分自信,在这方面自己前后二十级之内应该是没有对手的。
但他怎么想,旁人可不然。
阿勒夫显然十分激动,他轻轻放下魔导炉,忍不住握了一下拳头。
“恭喜你,阿勒夫,”那个工作人员也忍不住为他高兴:“虽然伯勒德大师没回来,但你总算解决了自己的麻烦。”
阿勒夫忍不住张开双臂,拥抱了对方一下。“你说得对,欧德,今天真是我的幸运日,幸运女神在上。委托的事情麻烦你了,请务必给这位先生最优的记录,报酬只管算在我身上。”
周围的人看方鸻不由有些羡慕,冒险者公会的委托常有,但土豪的委托可不常有。
“这是自然。”那个工作人员也笑着答道,并推开他。
不过方鸻却有些不以为然,什么幸运日,不是自己事出有因的话,真没心情帮对方修理什么东西。
但既然修都修了,他也不着急,等着自己的目的实现。
阿勒夫又转过身,也按照沙漠之民的礼节,重重拥抱了一下方鸻,并口中直说:“感谢你,我的朋友。”
搞得方鸻一时间有点手足无措。
但还好,沙漠之民的热情也仅此而已了,工作人员为他登记了任务,并且拿到了报酬之后,他又与那个名叫阿勒夫的年轻人交换了一下姓名与联络方式。虽然有心结交对方,并从对方身上套取情报,不过当然不是眼下这个时候,以后有的是机会。
毕竟一上来就问这么敏感的问题,难保不会引起对方的警惕,这种事情也只能慢慢来。
冒险者公会这边再无线索,他自然也没待下去的必要。只是离开之前,还有几个冒险者小队厚着脸皮上来,问他有没有心进行一场冒险,去搞点什么材料之类的,他们的团队正好差一个专业炼金术士云云。
方鸻自然一一拒绝。
只是没想到他才走出大厅,却听到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等等,我的朋友,你打算去什么地方?”
方鸻回头一看,叫住他的不是阿勒夫是谁?年轻人棕色的眸子在太阳底下显得更加耀眼了,只是长发遮住小麦色的额头,稍显得阴翳。不过对方笑容倒是十分爽朗,走上来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去什么地方,我的兄弟?”
方鸻:“???”
怎么这人攀关系这么快的,刚才还是朋友,这么快就升格为兄弟了?
兄弟这么廉价的吗?
不过对方显然看出他的意外,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手,笑着解释道:“忘了说,你帮了我大忙了,按照伊斯塔尼亚的习俗,我得好好感谢你一下才行。”
“我已经拿到报酬了,”方鸻心中有所目的,倒是十分淡然。“阿勒夫先生。”
但阿勒夫却摇摇头:“报酬是报酬,感谢是感谢,这不是一码事。”
“好吧,”方鸻见对方这么热情,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下次吧,我眼下有些事情。”
他是真的有事,今天总不好直接开口询问对方是否了解关于王宫的事情,而这一天才刚刚过去了一半,他正打算去别处调查一下,与公主殿下相关的情报。
不过阿勒夫一笑:“有什么事情我们可以一边走一边说,我知道不远有一家还算不错的酒馆。看看天色,差不多到中午了,你还没用过餐吧?”
方鸻一脸无语地看着这个人,张了张口竟然没说出话来。
“……”
他心中也是一阵无言,伊斯塔尼亚人都是这么热情好客的么,怎么这人这么自来熟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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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庭廊上的风景,大约是棕榈树下偶尔经过的侍者,还有那宽大的长袍,因为在银沙沙海之外并不常见。
那儿镂空的栏杆,自然也涂成了白色。
这里相当传统的伊斯塔尼亚风格的建筑,环境与比沙之旅舍守旧得多,庭廊之下不过一张矮几,与铺开的厚厚的兽绒地毯而已——方鸻与阿勒夫相对席地而坐,矮几上垫了一张方格子布,上面堆叠着盘子,盛放着食物、果蔬,篮子里装着面饼,尖尖如同一座小山,数量丰盛,这仿佛是沙漠之民一贯的传统。
这已是两人第二次会面。
阿勒夫正坐在矮几对面,棕色宝石一样的眸子带着一丝期盼地看着他,开口道:“艾德,伯勒德大师回到了奎斯塔克。”
“他听说你修好了塔式魔导炉,希望可以见你一面。”
“所以你有空吗?”
对方目光恳切,显然是希望他能答应的。
老实说,方鸻还略微有点不好意思。他那天只是怀有目的地帮了对方一个小忙——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但对方表现出的感激之意却出乎他的预料——至少从对方的态度来看,似乎真拿他当作了朋友。
不过他很快冷静了下来,自己是有一些目的,但这目的说来也不算有多不可告人。充其量来说,就是对大公主殿下尽义务而已,而且也没打算怎么,只是打算从对方这里打探一下佩内洛普王室的消息而已。
既然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或许结交一些朋友也不错。
事实上这天一早,对方托下人给他送了一封信,信上说有事相商。
要放在这之前,他满腹心事肯定没这个心思同意,但这两天下来他在城内的调查毫无头绪,王宫那边不露半点风声,城内大大小小几乎所有人流汇聚的场合他几乎都跑遍了,可没有一处有关于大公主的传闻的。
无奈之下,一切好像也只能回到原点。
他与对方的仆人约定好在三天之前那个居酒屋见面,正是眼下这个所在。
不过方鸻也没想到,所谓的‘要事’竟然是这么一件事。
于是他有点无奈地问道:
“伯勒德大师是?”
“那是我的老师,”阿勒夫答道:“他是宫廷炼金术士,你可能没见过他。”
方鸻还真去打听过这么一号人物,但伊斯塔尼亚工匠总会并没有这么一个人,想来是贵族炼金术士之类的——可没想到竟然是宫廷炼金术士。不过说来宫廷炼金术士也属于贵族炼金术士的一类,只是专属于王室的那一类罢了。
他听了这个回答忽然一愣:“宫廷炼金术士?”
阿勒夫点了点头。
“可你说他是你的老师?”
“是的,我全名其实是阿勒夫-萨利艾-佩内洛普。”
“阿勒夫-萨利艾-佩内洛普,这个名字是……?”
方鸻语气中略带着一丝惊讶。
阿勒夫则放下手中的酒杯,笑了一下:“艾德应该听过佩内洛普这个姓氏,这其实没什么好奇怪的,我原本也不打算隐瞒,只是你当时没问罢了。我正是王室成员,确切的说,沙之王巴巴尔坦正是我的父亲。”
方鸻张了张嘴巴。“所以你是王子殿下?”
阿勒夫点了点头。
话虽是如此说,但言语之中并没什么自豪之意,方鸻甚至从中听出一丝隐忧。
不过这个想法只在他心中一闪而过而已,然后不由惊讶不已,惊叹的正是自己的运气之好。为了大公主的事情,在冒险者公会之中随意接触的一个看来‘有些身份’的人,现在看来竟然直接就是一位王室成员,还是一位王子殿下。
他一时之间也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意思。
不过转念一想,方鸻又意识到,这究竟算不算好运气其实还难说得很。对方是王室成员,但正身处于这个漩涡之中,比起那些事不关己的贵族,可以说是直接牵扯其中的当事人。他若贸然向对方打探关于王宫内的事情,会不会引起对方的猜疑?
有些时候掌握着相关的信息,与没有掌握相关的信息只是道听途说,对于一件事的敏感程度是不可等同而论的。对方是一位王子,不会不清楚王宫中发生的事情,毕竟那一方是他的父亲,一方是他的姐妹。
说是当事人,可说恰如其分。
方鸻在这边稍微沉吟片刻,而一旁阿勒夫却看出自己这个新结识的朋友心有所虑,不由开口问道:
“怎么了,艾德?”
“没什么,只是心有所感罢了。”方鸻摇了摇头答道。
他自然不会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
“心有所感?”阿勒夫倒是有些古怪地看着他。
他设想过对方听到自己身份的诸多反应,但唯独没想到过‘心有所感’这句话。不过方鸻的态度倒是激起了他的好奇心,选召者他也见过,对于他的身份毕竟不像原住民那么毕恭毕敬,可或多或少也会有些好奇。
这个‘心有所感’又是个什么说法?
阿勒夫看着对方,不由说道:“艾德要是遇上了什么麻烦,大可以告诉我。你才帮了我一个大忙,按照沙海之上的道理,我理应当还你一个忙。”
方鸻苦笑:“我说过,那只是委托而已。”
他倒不是不想点头,但不然应当怎么说?让对方带自己进王宫,去与那位大公主殿下会面?
想想也知道不靠谱。
阿勒夫见他不愿意说,想了一下,也不再追问,转而与他谈起之前那台魔导炉相关的事情来。
“艾德,我老师从卡加返回之后,听说你修好了塔式魔导炉,尤其是听说你这么年轻之后,就一直想见你一面。”
“他是伊斯塔尼亚魔导构装学派有数的大师,平时很少会指点外人,你见见他总会有好处的。”
方鸻听说魔导构装,不由有点好奇起来,他在海妖构型的实际运用上的确遇上了一些小问题,可人毕竟已经不在坦斯尼尔了,也没有爱尔娜女士可以时时刻刻教导他怎么使用魔导构装。而且德兰提供的‘星状网脉’技能之中,也有一大堆与魔导构装相关的知识。
不过这倒还是其次,主要还是因为他目前调查进入了死胡同,无法可想的情况下,也只有走这么一条路。
面前正是一位王室成员,时时刻刻都可以进入伊斯塔尼亚王宫的那种,要是这条路还不抓住,他还能想什么办法呢?既然对方希望他去见那个什么伯勒德大师,那么见上一面也未尝不可,他在工匠总会中见过许多德才兼备的工匠大师,但是贵族炼金术士倒还真没怎么接触过。
见他点头,阿勒夫不由有点喜出望外,忙问道:
“那我们现在就出发?”
方鸻见对方好像真十分重视这个会面,不由有点意外的同时,也再点了点头。
……
走出居酒屋之外,两个沙漠骑士则在后面与主人交涉着什么,一时没有跟上来。
方鸻回头看了一眼,忽然问了一句:“阿勒夫认识阿菲法公主吗?”
年轻人回过头,有点意外地看着他:“当然了,那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怎么,艾德认识阿菲法吗?”他一边说,脸上不由自主发现出柔和的神色来:“我和阿菲法关系还不错,不过当然比不上她和她姐姐的关系。”
方鸻看了一眼对方脸上柔和的神情,心中闪过一丝讶然。他问阿菲法,当然是为了问大公主,只是直接问大公主的话,怕太过突兀,让对方一下子联想到最近的事情上去。但没想到效果出奇的好,对方竟然主动提起了鲁伯特公主。
只是看阿勒夫的神态,怎么似乎对于大公主的事情并不知情的样子?
要是大公主被软禁的情况下,他提到这对姐妹怎么也不应该是这么一个表情?
阿勒夫却继续说了下去:“说来今天事情还和这件事有些关系。”
方鸻微微一愣。“怎么?”
“艾德还不知道,你修好的那个魔导炉,正是我和阿菲法准备送给我父亲的礼物,”阿勒夫有些尴尬地一笑:“马上要到父王五十五岁寿辰,对于沙漠之民来说这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毕竟昔日第一任沙之王正是在这个年纪建立伊斯塔尼亚的。”
“为了这个礼物阿菲法准备了好长时间,我却不慎把它给弄坏了,伯勒德大师又没及时返回,要不是艾德的话,我可就完蛋了。所以我说你帮了我一个大忙,这可不是开玩笑。”
方鸻隐约感到对方这话并未完全说尽,比如阿菲法准备的礼物怎么会在他手上?不过这些旁枝末节的事情,他倒不是很关心。倒是听到沙之王的寿辰,他心中微微一动,想问什么,但看到后面两个骑士走了上来,想了一下还是没开口。
只是默默将这件事记在心中。
那位伯勒德大师虽然是宫廷炼金术士,但也不是完全居住在王宫中,事实上就是考林的宫廷炼金术士,当然也不是居住在王宫中的。考林的宫廷炼金术士甚至更进一步,他们直接在工匠总会下面挂名的,有一些甚至本来就是工匠总会的派遣人员。
这位大师的居所距离这个地方并不远,就在冒险者公会的斜对面而已,难怪当初这位王子殿下会跑到冒险者公会去找人,看来这位大师没事的时候还会在冒险者公会挂职。
不过这段路虽然短,但方鸻还是找到机会旁敲侧击问了一些关于最近宫廷内的事情。
可让他感到有些惊讶的是,也不知道这个年轻的王子殿下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在装傻,他问了半天,也没问出一个所以然来。
就这么几句话的时间,两人倒是抵达了目的地。
那是个地方本身就是一个炼金术工坊,不过炼金术士把自己的居所改造成工坊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方鸻看了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工坊的门口甚至有看守的守卫,不过对方显然认识阿勒夫,目不旁视瞬地放他们走了进去。
工坊内的陈设也是方鸻熟悉的那些东西,还比不上他在都伦与梵里克所见,艾尔芬多议会下属的工坊——以及蔷薇工坊都要比这里奢华多了。伊斯塔尼亚不仅仅在考林—伊休里安王国的政治版图上,在实际版图与炼金术版图上同样也是个边缘地区,无论魔导构装学派多么兴盛,也不能改变这一点。
由这些细节便可见一斑。
若是考林王室的宫廷术士的私人工坊,绝对不至于是这个样子。
不过方鸻倒不至于小觑了一位真正的炼金术大师,就像是爱尔娜女士再怎么是一个穷乡僻壤的工匠协会会长,水平也是远远超出他的。
等级压制就这么简单明了。
而与这位伯勒德大师的会面,同样倒也没超出方鸻的想象——不过对方倒是比他预料当中年轻一些,他原本以为这个宫廷术士炼金大师是一个耄耋老人,却没想到对方还是一个年富力强的中年人。
只是双鬓有些微斑而已。
对方同样惊讶于他的年轻,以一个专业的炼金术士的角度与他探讨了一番关于塔式魔导炉的原理和结构之后,不由对他的见识大加赞赏。不过方鸻话里话外倒是听出了一些别样的意味,原来这位炼金术士大师原本竟然以为他是一个骗子。
当然,这并不能代表这位伯勒德大师现在的认知,在和方鸻面对面讨论过一番之后,他已经完全打消了这个想法,并对于方鸻的年轻有为十分欣赏。不过炼金术士大约就是这么一群人,除了本身专研的东西,很少去考虑其他的事情,说起话来也直来直往,三言两语之间就让方鸻搞清楚了来龙去脉。
方鸻一时间有点哭笑不得,不过大约也了解对方的想法,毕竟如此年轻的炼金术士多见,但如此年轻的晶匠,同时还了解塔式魔导炉这种老古董的东西。要不是这是他自己的话,恐怕他都觉得自己是个吹牛的家伙了。
再加上对方还是一位王子殿下的老师,在这方面自然不能不谨慎起见。
不过解释清楚误会之后,这场会面倒是让双方大有不虚此行的感觉。在一位真正的炼金术大师面前,方鸻自然不算什么,但他在塔式魔导炉和古代炼金术的见解上,曾经让阿奎特这样的顶尖工匠大师都获益匪浅,甚至无意当中促成了战斗妖精的重新现世,更遑论伯勒德一个伊斯塔尼亚的宫廷术士?
而对于方鸻来说,伯勒德知识水平,自然是要远高于爱尔娜的,对方也无愧于大师的称谓,放在工匠总会,一个工匠大师的头衔是少不了的——当然,可能是最弱的那一种。比如某个分部门的副部长之类的。
大约是出于因为把方鸻这样一个‘年轻才俊’认作是骗子的愧疚的心理,对于方鸻关于海妖构型的一些问题,伯勒德也是罕有地耐下心来解释了一番,并给了方鸻一些自己年轻时的笔记见解。
这些东西可得不了,毕竟是一个大师年轻时代的经验,方鸻拿到手上直接就被系统提示‘获得大师手稿原件’,然后直接获得了好几千经验。搞得方鸻一时间愣在原地,犹豫起来自己是不是要不要回去都伦把自己老师家搬空?
而这还是其次。
伯勒德看了德兰的‘星状网脉’技巧,沉吟了片刻,然后对他说道:
“这东西我也不太熟悉,是属于魔导构装理论的另一个方向。作者对于以太理论的深厚研究真是令人钦佩,我远远不如,而且我可以断定,在奎斯塔克不会有第二个人可以在这个领域有同样的造诣,你找其他人我看多半也是没用的。”
“那怎么办?”
方鸻听了不由傻眼。
因为讨论得太过投入,他甚至一时都忘了自己是来这个干嘛的了。
借助认知经验,他其实这些日子已经把‘天界知识’学了个七七八八,等级也快抵达二十六级。但在学习这个‘星状网脉’时却犯了难,从一开始就有点如闻天书的感觉,不是有一点看不懂,是根本看不懂。
伯勒德想了一下,才答道:“奎斯塔克工匠总会的前任会长,马约特大师,是这方面的大师。”
方鸻赶紧问:“那他在什么地方?”
听了方鸻这个问题,阿勒夫不由在一旁无奈地答道:“马约特大师已经在三年之前去世了。”
“???”
方鸻一头雾水地看着两人,心想既然如此你们提这个干什么,玩我呢?
伯勒德却道:“大师生前留下了一些书籍,此刻应该保存在王家图书馆中,你或许可以去那里找找答案。”
方鸻一听,差点没呆立原地,几乎认为自己听错了,忍不住下意识问了一句:“什么图书馆?”
“王家图书馆,”伯勒德看了一旁的王子殿下一眼:“让他带你进去就是了。”
阿勒夫则拍着胸脯打包票。
“没问题,艾德,这件事包在我身上好了。”
方鸻看着这两人,不由有点傻眼。什么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眼前这就是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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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有人吗,听到请回答!天蓝,团长,有人在吗?”
罗昊叹了一口气,还是和之前一样,呼叫得不到任何应答。
他放下手中的通讯水晶,抬头看着远处海天一色的风景——浮云万里,白色的云岛一座座孤悬于碧穹之上,尘暴带来的昏黄已经完全褪去与消失,此刻的空海正透着一股令人心醉的蓝,一望而无垠。
但一望无垠反而令心中生出一股孤寂与焦躁,这仿佛是一片完全陌生的海域,往北、往南、往东与往西视野当中看不到任何陆地,达乌德号犹如孤零零悬挂在一面巨大的镜子之上,云团不过是镜面之上细小的棉絮。
“我们这是到了什么地方啊……”
甲板上,卢福之盾的几个人正一铲子一铲子将船上的沙子铲出去。ZXC与乌小胖都有点茫然的样子,两人也不知道会在这里待多久,或许通讯很快会恢复,也或许会在食物与水耗尽之后,活活饿死在船上。
箱子一个人坐在船头,双手放在膝盖上,目光看着远处,也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罗昊打开舱门,走入下层甲板。
在主控室,一个临时搭起的台子上堆满了地图,上面胡乱涂一些标记,但没有专业的导航者,谁也分析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根据风向,他们可能位于伊斯塔尼亚西南方的空海上,但具体是在什么位置上,谁也没有一个准数。
总之是在贝因西面不会有错,因为只有伊斯塔尼亚的西面才会有空海。
洛羽正在检查魔导引擎的工作情况。
罗昊问了一下对方,总之情况不是太好。
“管道内进了太多沙子,不找个地方把船停下来很难清理,”洛羽平直地叙述道。“另外就算魔导引擎完好工作,这么大的船我们也无法让它完全动起来,大约可以发挥六分之一的功率。”
“所以总之就是不行?”
洛羽点了点头。
“有什么办法吗?”
这一次洛羽想了一下,才说:“如果不管不顾的话,船还可以动得起来,但那之后会发生什么,就不清楚了。”
罗昊沉吟片刻,果断道:“那就先让它动起来,往东北方向总不会错。我们不能确定坐标,但总可以确定方向。”
“如果动起来,就可以确定坐标了,”洛羽答道。“把魔力浮标垂下去,一天后再测量一次,就可以得到一个大致的读数了。”
“如果坚持得到一天的话。”
罗昊叹了一口气。
本来船上是有风元素发生装置的,要是没被那些居心叵测的秘术士们事先破坏的话,他们很容易就可以读出风元素以太的坐标系。艾塔黎亚的‘坐标系’是根据以太的分布规律来测定的,这也是这个世界确定自己位置的唯一方法。
然而没有风元素发生器的话,手工测量即费时又费力。
过去的精灵们还可以用法术来确立坐标,但自从魔导文明开始兴盛之后,这些法术大多废弃了。
罗昊在心中腹诽了一番在地球上测量经纬的方便,以及艾塔黎亚风元素坐标体系的繁杂与多余,忽然又想起什么,问了一句:“那些爆炸水晶已经清理好了吗?”
洛羽之前说完便回过身去检查魔导引擎的工作状况。听了这个问题,他头也不回地答道:“这件事是姬塔与阿菲法小姐负责的,你可以问问她们。”
那张放满地图的台子旁边放着一张椅子,此刻博物学者小姐正抱着膝盖蹲在上面,皱着一副小眉头看着那些地图。但她的地理学识在这里并派不上用场,看懂这些地图上的标识需要专门的地图学,七海旅团中也只有帕克与希尔薇德有所涉猎,当然后者已是专精的程度。
不过就算两人在此,缺乏参照物的情况下也很难直接得出有用的结论,这里一望无际的空海之上,连一座小岛的踪影也无,又何来参照物?
见罗昊的目光看过来,姬塔才轻轻吐了一口气,抬起小小的脑袋,小声回答道:“那些爆炸水晶我们处理好了。”
罗昊一愣:“你们把它们丢出去了?”
姬塔轻轻摇了一下头:“只是拆除了引信而已。”
好像是担心对方不明白,她又解释了一句:“抽回魔力之后,爆炸水晶还是可以安全储藏的,它们发生爆炸的必要条件是需要火元素以太参与作用。干枯状态下的水晶只是容易损坏而已,但不至于意外爆炸。我担心它们之后还派得上用场,所以把抽出魔力之后的爆炸水晶留了下来。”
“你干得不错,姬塔。”罗昊赞了一句。
他又四下看了看。“阿菲法小姐呢?”
“她在照看那些水晶。”姬塔答道。
罗昊点了点头,他们和这位阿菲法小姐也算是共患难过了,对方还是信得过的。
而这时洛羽回过身来,忽然道:“罗昊。”
“怎么?”后者微微一怔。
洛羽少有地静静地看着他,又看了看一旁的姬塔:“那天那些东西,你打算怎么处理?”
听到这个问题,罗昊不由沉默了下来。
“你们也认出来了?”他看了看两人,然后才问道。
姬塔点了点头。而洛羽则答道:“是姬塔认出来的。”
姬塔怔了一下:“我、我其实并不太确定……”然后又道:“要是艾德哥哥在这里的话,肯定可以认出来……”
罗昊叹了一口气,他本来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认出了那些东西来着。不过他倒没打算藏私,只是眼下那些东西并不是重点而已,若是达乌德号开不回去,那些东西放在那里也是枉然。
他这才答道:“不用团长来了,我能认出那些东西来,应当就是你们想象中的东西……而且应当是使用过后的残骸……”
姬塔听了不由瞪大了眼睛,小口也有点可爱地张开了。“那不是说,秘术士们可能是在制造……?”
“不是秘术士,”罗昊摇摇头打断她:“秘术士也只是执行者之一而已,忘了团长大人告诉我们的事情了么,背后的那个人应该是沙之王巴巴尔坦。我明白你们的意思,这个消息的确很重要,尤其是对于团长来说……我猜术士们在船上放的爆炸物,就是为了销毁证据而已……”
但他话锋一转:“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把船开回去,通讯水晶无法使用,连留下影像资料也作不到,要是船沉了的话,这些东西对于我们来说也是白搭。”
两人听了,不由皆点了点头。
……
与伯勒德的会面之后,方鸻便获得了进入王家图书馆的权力。
阿勒夫的效率也很高,就如同对方的保证一样,第二天就带他前往王宫之中。而有了一位王子的保证,与与看守者混了一个脸熟之后,方鸻就可以一个人进入这个地方了——当然,仅限于图书馆所在的区域。
这件事看来比想象之中顺利,而且一切都顺理成章,仿佛接下来找一个机会见到那位大公主,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方鸻连续三天前往王室图书馆,却发现事情并未如自己想象之中那么简单。
首先王室图书馆位于王室的行宫边缘,可以说其实并不完全在禁宫区域之内。而阿勒夫的面子也极为有限,并不能让他自由出入其他区域,有几次他装作走错,但很快就为守卫拦了下来。
伊斯塔尼亚王宫的守卫比他想象之中严密得多,这几天下来方鸻暗中观察这一点,发现就算是自己有心潜入,恐怕正常情况下也很快会落网。
当然他是比以前更接近王宫一些了,可正是如此反而不敢轻举妄动起来。毕竟他是在伯勒德大师的推荐之下,又是得了阿勒夫的口头保证,才得以自由出入这个地方。要是自己被守卫发现,这两人很难脱得了关系。
虽然他与阿勒夫相识是有一些功利心,但对方对他的帮助却是实打实的,伯勒德大师也同样对他有授道之恩——恩将仇报这样的事情,方鸻自问干不出来。
当然他也是没确认七海旅团究竟有没有卷入这个大漩涡之中——
要是希尔薇德小姐或者是其他人有危险的话,他或许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又是三天之后,但让方鸻感到有点不安的是,通讯还没又恢复的迹象。
但好现象是他可以连得上社区了,但社区仍旧是大约一个月之前脱机的状态,上面也没有任何新帖。他尝试着发帖,但被提示通讯状况受限,而过了那一夜,社区又重新上不去了。不过有了这一两次经历,方鸻倒是松了一口气。
至少没出什么大问题,看起来真就只是暂时以太网络出现了扰动而已。
这件事显然其他人也经历了,并在城内的选召者之中引起了一阵子讨论,只是随着社区重新陷入沉寂,这个话题也很快淡了下去。所有人都在默默等待通讯的恢复,当然不仅仅是选召者,原住民们也是一样。
工匠总会与冒险者公会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收到过任何关于考林北方的消息了。
倒是伊斯塔尼亚国内的消息,随着信使的脚步,陆陆续续汇聚而来,让人们零零星星了解了一些关于外界其他地方的信息。这些信息不多,多是某某地区的受灾情况,以及灾后的重建工作等等比较重要的信息。
就这样,方鸻又足足等了一周。
这一周中他倒不是全无收获,至少关于‘星状网脉’的学习总算有了一点突破,在研读了那位马约特大师留下的文献之后,他总算理解了一些德兰的想法。不过相当有限,倒是因为读书的缘故涨了一两千点认知经验。
聊胜于无。
到了后几天,他几乎已经完全放弃了继续查阅资料,只想办法把这些书籍誊抄了一遍。其间阿勒夫来找过他几次,伯勒德大师也来过一次,对于他的行为倒也没什么好奇的,毕竟两人也清楚方鸻是选召者,不太可能长久留在一个地方。
这些文献原稿对方带不走,但自己重新抄一遍还是可以的。
不过他们却不知道,方鸻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到了后面几天他发现自己已经完全看不进去书了。一周以来王宫那边的消息始终一片沉寂,任何打探都犹如石沉大海,沙之王巴巴尔坦也不知道究竟打算作什么,大公主始终没有任何一丝消息流出。
他倒不是关心大公主,而是因为七海旅团的其他人也始终联系不上,这让他逐渐感到焦虑起来。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焦虑已经愈发严重。
他来到奎斯塔克差不多已经两周了,但手头一点进展也无,这在过去是他从来没遇上过的情况。
昏暗的图书馆内,木桌上蜡烛的光芒忽然爆出一团火花,让光线摇曳了一下。
方鸻停下笔,抬起头来,目光透过火苗看着后面图书馆的大门方向,楞了一下之后,不由也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放下羽毛笔,合上书本,心中不由想到,要是希尔薇德在这个地方就好了。
他过去找不到头绪之时,这位贵族千金总能帮他想一些办法。
方鸻想到那张温柔的脸,心中一时间有些空落落的。
再要不是大猫人与艾缇拉小姐也好,团队当中就属于两人最为稳重,见多识广,能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法。
再不行罗昊或者自己的表妹也可以,唐馨与自己从小玩到大,这个表妹的脑子有多好用他心中自然清楚。而那个军方的胖子加入团队没多久,也同样表现出非凡的判断力。这倒不是说他一个人就想不出办法,但眼下这个情况能多一个人给他出出主意也是好的。
正思考间,忽然一个声音传来:
“艾德。”
方鸻抬头一看,才发现大门那边多了一个人影,不是阿勒夫是谁。
他不由一愣,这位王子殿下几天前说有事要办,然后这两天都没看到他人,这会儿忽然出现,也不知道他的事情办得如何了。不过看对方轻松的样子,大约是已经办好了吧。方鸻想到自己的事情毫无进展,又是一阵无语。
他看了看对方,在想自己要不要干脆和对方直说,让对方带自己进入禁宫之中。实在不行,就找一个借口好了,比如想去王宫中见见世面之内的,听起来土得掉牙,但说不定却十分好用的借口?
但他马上摇了摇头,意识到自己这个想法有些离谱。
纯粹是病急乱投医而已。
正思索之间,阿勒夫已经走了过来,开口道:“我听卫兵说,这么晚了还有人在,就猜到肯定是你。”
方鸻微微一怔,他留到最这个时候,自然是为了看看有没什么机会,纯粹是一个下意识的行为,却没想到自己居然表现得如此刻意了?他不由微微有点紧张,觉得自己是不是应当注意一下这些细节?
但阿勒夫笑了一下,摇摇头道:“我听说你每天都是最晚离开,伯勒德大师倒是对此赞不绝口,说圣选者没几个人有你这么刻苦。不过我倒觉得你其实不用这么急,反正尘暴才刚刚过去,通讯仍未恢复,你大可以在奎斯塔克多留一段时间。”
方鸻有点心虚地掩饰道:“只是去其他地方也没事可干,习惯了而已。”
“这倒也是,”阿勒夫忍不住失笑:“玛尔兰的圣殿之中确实没什么趣事,要是在罗曼女士的圣殿之中就不一样了,我听说商业女神的圣殿之中每天都有很多精彩的事情呢。”
方鸻心想也不知道玛尔兰女士听说你这么形容她的圣殿,会不会打爆你的狗头。不过商业圣殿那边的事情他倒听说过一些,知道阿勒夫说的是什么——无非是商业仲裁,由于罗曼女士主管契约神职,因此每天都有许多商业仲裁在圣殿之中进行。
沾染了这些市井的气息,就别指望圣殿之中能有多肃穆了。
他有意岔开话题道:“你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差不多准备好了。”果然正如他所料,阿勒夫十分轻松地答道。
“是什么事?”
“还记得我上次和你说的事情吗?”阿勒夫倒也没有隐瞒的意思,只卖了一个关子:“就是我父王的寿辰庆典。”
方鸻听到这个回答,手上的动作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耳朵也竖了起来。
阿勒夫偶尔会和他说一些宫廷的琐事,不过说得最多的,还是关于这个庆典的事情。他不是伊斯塔尼亚人,事先对于这个庆典自然也没多了解,不过这前前后后一周多下来,也算是通过这位王子殿下知晓了一些内幕。
于是他忍不住开口问道:
“阿勒夫,我没记错的话,庆典当天王宫是要对外开放的吧?”
“自然了,”阿勒夫微微一怔:“怎么,你对王宫感兴趣么?不过这就要让你失望了,当天开放的只是外宫而已,你现在所在的图书馆也是开放的一部分,禁宫的话,普通人是进不去的。不过你要是对庆典感兴趣的话,到时候也可以来参加。”
方鸻听了也不失望,只轻轻点了点头:
“这自然会。”
他在心中计算着日子,庆典也还有半周时间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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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定了要在寿辰庆典那一天行动之后,方鸻表面上的工作停顿了下来,整个人倒是变得悠闲起来。图书馆资料的誊抄工作也基本结束,他也是第一次抽空在城内逛了一圈,虽然过去两周,自己也几乎上上下下跑遍了这座城市内每一处人流汇聚的地方,但心态不同的情况下,感受自然又大不一样。
不同于坦斯尼尔的条理分明、带着一种井井有条的沙漠港口的美,这座伊斯塔尼亚的古老王都更多的是历史的厚重。
闪耀着白金色泽的奈美尼亚岩山,从某个久远的年代起,就守护着这片伊斯塔尼亚人的天选之地。
两条河流在此汇聚,冲积出沙丘之上的绿洲之国,而早在蒙昧与文明的分野,沙漠之民就与平原之民就各自踏上了这片土地,并同样得到辛萨斯时代之后,大地上的主人精灵们的认可。
它们共同参与了上一个时代的大战,并在这场战争之后发展壮大起来,虽然最后彼此之间有过一段血火锻剑的时日,但终归还是重归于好、握手言和。但千年的沙漠阻隔两地,伊斯塔尼亚毕竟还是留下了与考林不同的文化。
纵使是身为局外人,方鸻还是可以清晰地察觉到这一点。
这两天的经历他没有告诉其他人。
而阿勒夫王子忙着自己的事情,或许也没察觉到他这两天并没有前往王立图书馆。
法里斯主教则似乎真的由他放任自流了,诚如对方所言,完全不干涉他任何行为。虽然偶尔会和他提一下关于女神大人的过往,神迹与教义,但就像是对一个对玛尔兰有些兴趣的非信众的讲述一样,并不涉及太多的宗教内容。
那些古老的故事,方鸻其实早已经听过了。当然在一个专业的神职人员讲来,又大不一样,丰富了许多他以前所不知道的细节。不过认真说来,方鸻只如同在听一个故事,一段历史,其实内心中也并无太多感触。
甚至说不定还会有一些抵触——
正如法里斯所言,人心随着时间的流转而变化,而由人们信仰之中产生的神祇也亦然。
虽不至于站在历史的高度上去批判前人茹毛饮血,但方鸻也必不会不认为历史上那一场场血流成河的杀戮,真是什么桂冠。
甚至他认为历史上可能存在不止有一个玛尔兰女神,毕竟杀戮的神职在巨人战争之后丢弃,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自那之后,又从战争神职之中获得了正义与勇气的领域。
接下来是漫长的宗教改革,新旧交替,无休止的斗争。直到新教徒掌权,一个新的女神从灰烬之中诞生,于是从昔日的战争之神化为了今天的公正女士。欧林的神祇在上一次神战之后或多或少有这样的蜕变,而也之相比改变更加深刻的是艾塔黎亚本身。
古老的奴隶制王国消失了,取而代之是在精灵们教化之下的新文明——考林—伊休里安,奥述与罗塔奥,开化的文明与蒙昧的过去错身而过。而今只在伊斯塔尼亚这样少数的地方,还能看到过去野蛮的残留。
但今天的文明,说不定也是后日的野蛮,凡人正是在不断更替的过程当中进步的,艾塔黎亚如此,地球亦然。只是这里,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而已,所谓的欧林众神,或许正是诸如此类。
天边已经挂上了重重的暮色,犹如火烧,紫红的霞光,穿透了沙漠的黄昏。
然后天色渐渐淡了下去,犹如浅青至深蓝的变化,一层层消退,使奈美尼亚白金的山崖,染上银色的清辉,而那是倒映着这片静静沙海的颜色——这片漫布银沙的海洋。
漆黑而静谧的苍穹下,天空弯曲着,使闪烁如钻石的星子降了下来,它们犹如落在这凡尘之间,而化为更加璀璨的光辉,汇聚于沙丘之上,又宛若流淌的河流——正是这座城市的万千灯火——它化而名为奎斯塔克,即伊斯塔尼亚语中‘灯火璀璨之地’之意。
千年来犹如灯塔,并蔓生出沙漠之民的文化。
方鸻站在圣殿的庭院之中,静静注视着天空变幻色调,直至苍穹深邃得无法再用目光去揣测,繁星点缀,银月初升,弯曲的视野犹如一口深不可测的古井——让他想到了命运女神的那口井。
这井中的星辰,是否正是历史上的英雄么呢?
他忽然也不知道,自己在玛尔兰女士的国度之中,想起另一位女神的名讳,算不算是一种冒犯?
不过四周静悄悄一片,只有虫鸣之声,看起来公正女士对这种程度的冒犯,似乎也不以为意。方鸻低下头来,但还是没想清楚,自己与玛尔兰女神究竟是什么关系,玛尔兰圣殿展示出的包容,反而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难道自己真一点也不在乎玛尔兰女士的神眷,这位女士的圣殿也一点不在意吗?那这样的宗教信仰,存在与不存在又有何意义?
若女神真能看到一些什么,那她究竟想让他干什么呢?
自己这个所谓的神选者,难道真只有好处没有义务?
方鸻从来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好的事情。
不过他想不透,也就不想了。总归他自己还是自己,绝不会做违背自己本心的事情,至于玛尔兰女士在不在意他这个神选者,在意也好,不在意也好,又与他有什么相干呢?
相通了这一点,方鸻稍微透彻了一些,也不再胡思乱想。
他这才披上外套,准备出门。
庆典在九点半之后开始,伊斯塔尼亚的夏季夜晚要降临得比北方更迟一些。
离开玛尔兰的圣殿的出口在庭院的另一边,之后要经过侧殿,经过正殿大厅——经过大厅时,方鸻看到法里斯主教正在指挥几个新来的学徒在打扫圣坛,清理雕像与更换圣画。待会庆典开始,玛尔兰的圣殿也有庆祝活动,会有不少信徒来此。
法里斯主教回过身看到他,忽然出言叫住了他:“艾德先生。”
方鸻一怔,不由停下脚步,看着对方问:
“怎么了,法里斯主教?”
法里斯放下手中的圣器,慢腾腾放在一旁的桌子上——他也上了年纪,不复年富力强的时候了,短则三年,长则五年,对方就要离开这个教区,到时候玛尔兰女士自然会选出新的神选,来替代他。
当然女神大人必不会薄待自己的忠仆,他还有很长时间可以追寻自己的信仰,直至进入那个追寻已久的神国。只是到那时候,方鸻想自己可能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回到地球了。
“艾德先生要去参加庆典?”
这场庆典对于奎斯塔克人来说意义非凡。
它不仅仅是沙之王巴巴尔坦的诞辰,更是伊斯塔尼亚人的立国日,早些年佩内洛普王室名不正言不顺的时日,没少拿这件事来宣传,潜台词自然意味着佩内洛普家族继承伊斯塔尼亚权柄的神圣合法。
不过对于一个局外人,与一个高层神职人员来说,这些东西自不必提。
方鸻点了点头。
他参加这场庆典自然不是为了看热闹,虽然他也喜欢凑热闹,可眼下这个时节,他又哪有这个心情?今天晚上的一切,自然是为了那个计划而准备,甚至要付诸行动——若是有可能的话。但法里斯主教却像是看出这一点,开口道:
“距离庆典开始还有一段时间,我们聊聊如何?”
方鸻估算了一下时间,再点了点头。他在圣殿住了这么长时间,食宿皆是免费,出于礼节,当然也不好意思不耐烦。
“你这些日子还是在为大公主的事情奔波?”
方鸻听了,不由沉默了片刻,但最后,还是选择了坦言:“……也不全是,其实更多也是为了自己的事情。”
他在圣殿居住日久,若是对方有心告发,当初说不定自己还没离开贝因,既然并非如此,那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他把自己在坦斯尼尔的事情,与七海旅团的事情说了一遍——他在王都活动,无非也只是为了确定自己人的安危而已。
虽然这些话听起来有些不近人情,因为方鸻总觉得这位主教是向着自己当下的行动的,也就是说,对方似乎是支持自己帮助那位大公主的。
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之所以可以在玛尔兰圣殿出入自由,正是因为这个缘故。
或许这正是玛尔兰女士的目的。
虽然他搞不清楚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关系,但当这位老主教问起的时候,他还是选择坦言。
因为有时候把话说清楚,反而有利于把事情变得简单。
他当初离开贝因也蒙受了对方的恩惠,当然不希望事后双方因为误会而把关系闹僵。当然,这主要还是因为面前这位老主教的品格——要是在流浪者那样的人面前,方鸻还照样会满嘴跑火车的。
但他以为法里斯主教至少会迟疑一下,或者皱一皱眉头,但没想到这位老人神色如常,仿佛并不在意。
“那我认为你倒可以放心。”对方甚至反过来劝慰他道:“这件事还不至于牵扯到圣选者,你的同伴应当会没事的。”
方鸻怔了一下之后,才缓缓点了点头。
“或许如此,”他答道:“但我总不能放手不管,作为团长,总得做点什么。”
“何况大公主作为你的雇主,你认为自己对她应负有一定责任?”老人问道。
方鸻再一愣,一时没有体会出对方这句话的含义是如何。
“大主教有何指教?”方鸻问道。
法里斯笑了一下。“和艾德先生接触了一段时间,艾德先生是什么样的人,我大致还是能看得清楚,而且作为女神的信者,自然相信女神大人所挑选之人的品质。而这是佩内洛普王室的私事,圣殿也没打算介入,因此也谈不上指教一说——”
“那么——?”
“王妃昔日被袭击一案在伊斯塔尼亚人尽皆知,倒也不算是什么秘密,”法里斯再开口:“上次我和你说过关于沙之王的事情,这一次就不必再赘述,不过艾德先生既然对此有心,我和你讲讲那位王妃的事情如何?”
方鸻渐渐平静下来。
他看着大厅中忙碌的众人,一时间好像忘记了庆典,安静地问道:“那位王妃有什么奇特之处吗?”
他心中一刹那回想起了公主殿下交给自己那本笔记。
那本他明明在很小的时候,在舅舅书房中见过一次的笔记。
收藏了这么一本奇特笔记的王妃,想来身上也会有一些故事,他其实当时就有这样的感觉。只是掌握的线索太少,公主殿下与王妃的家人当然也不会放任他去调查,因此最后才不了了之。但此刻大主教的话,一下子勾起了他心中的回忆。
“那位王妃的确是有一些奇特之处。”
法里斯缓缓答道:“这说来也不算是什么王室辛秘,这些所谓的小道消息在奎斯塔克流传甚广,有真有假,但有的太过荒诞不经,很少离开这座古老的城市而已。不过关于这一则倒是真的,大公主的生母出身不低,有一个显赫的姓氏,不过她本人在伊斯塔尼亚的贵女之中大约算是一个异类,在伊斯塔尼亚人看来,说是离经叛道,也不算全错——”
“她早年之间曾经前往过考林,并结识了一些冒险者,还与圣选者熟识。甚至有传闻说她曾经参加过一个冒险团——当然,后一个说法不太可信,因为无论怎么离经叛道,她还是要在意一下家族的意见的。”
“不过大约正因为有这么一位贵女,才会看得上在世人眼中同样离经叛道的佩内洛普家族,你要知道在鲁伯特公主祖父在世的那个年代,那些高高在上的旧王公贵族们是不一定看得起这位新晋之王。”
“关于王妃与沙之王的故事也有许多,其中有一些还颇为浪漫,有传闻说王妃的家族原本是打算把她的姐姐嫁给巴巴尔坦,但后来两人因为一次意外的巧遇而结识,直至两情相悦,才有了后来的一切故事。”
“不过王妃在世时,的确与沙之王感情笃深,两人先后育有两位女儿,即是今天的大公主殿下与她的幼妹。”
方鸻不由想到了两个阿菲法。
那真只是一个巧合吗?
不过这些故事他都在大公主那里听过一次,倒是主教前面那一段叙述之中,那个离经叛道的少女,向往冒险的贵族千金,反而让他有些惊奇。可也是了,若非如此,对方又怎么会收藏着这么一本奇奇怪怪的笔记呢?
只是法里斯主教忽然和自己说起这个,又有何含义?
他不由看向对方,老人的目光邃然而有些深沉:
“十年之前,王妃骤然离世,这件事在伊斯塔尼亚掀起了轩然大波……”
“沙之王巴巴尔坦以此为契机,连根拔起了数个古老的家族,并确立了新王的权威……”
“但偏偏是直接参与其中的盲从者,一直没有得到彻底根除……艾德先生,还记得你刚来这里时我和你说起那件事吗?”
方鸻微微一怔,立刻回想起了那件事来。
精灵的创生之术。
永生之秘。
“法里斯主教,你是说,”他微微停顿了一下:“沙之王打算利用盲从者,去实现那个近乎于天方夜谭的的死者复生之法……但这确实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甚至连‘奇迹’也算不上,只不过是谎言而已……”
“……炼金术从表面看来的确与盲从者追寻的永恒的秘密有异曲同工之处,尤其是努美林精灵的创生之法,两者几乎是走在了同样的道路上。”
“但是……”
方鸻自己就学习过古代炼金术,并且还从中领悟出了创生之术的用法,对此更是深有体会。但他也清楚,这两者只是看来表面相似而已,其实则是截然相反,背道而行。
炼金术的创造并非是无中生有,只不过是改换了这个世界上物质的存在方式而已,而介入其中的以太,是必须支付的代价——所谓的等价交换,莫不如此。
而在艾塔黎亚,人之一死,星辉立刻消散,存在过的灵魂,也会重归于这个世界的本原。要从无尽的星辉之中,重组出那个曾经存在过的‘人’,这个塑造出的‘生命’,真的还是原本的那个灵魂么?
他当时听了这个消息只感到惊悚。
不过盲从者干出什么样的事情,大约都不让人吃惊。
而平复了几天之后,他心中只剩下一种淡淡的荒谬感,或许这就是巴巴尔坦与那些盲从者‘合作’的原因。听起来倒是可以合理解释他之前所见的一切,但这种‘合理’,在方鸻看来甚至有些可笑。
法里斯仿佛没看到他的神色,缓缓开口道:
“这件事几乎是公开的秘密,秘术士们想要借助沙之王重回权力的中心,而努尔曼不过是因为愚忠而已……”
“但我清楚沙之王本人应当还算清醒,没有在这件事上陷入太深,他利用那些人,不过是怀着一线希望而已……”
“不过等到该报仇的时候,他是绝不会手软的。”
方鸻看着对方:“这就是圣殿之所以没有介入的原因?”
“当然不是,”法里斯答道:“圣殿其实一直在调查盲从者的行踪,只是有沙之王掩护,很难抓住他们的马脚而已。”
方鸻忽然反应了过来:“这就是女神大人的目的?”
然而没想到的是,法里斯摇了摇头:“这是玛尔兰的信众的分内之事,怎么会推到他人头上?”
方鸻楞了一下:“那主教和我说这些是?”
法里斯看了他一眼,却问了一个方鸻预料之外的问题:“艾德先生,你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答应大公主,要调查王妃之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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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未尽,然而街上已然人流汇聚起来。庆典的氛围,仿佛于悄然之无形间弥漫开。
当然了,这场沙漠之日的庆典,远不如他在都伦冬日祭之中所见的那一场热闹与喧嚣——伊斯塔尼亚人对于庆典,似乎有一套自己独立的看法。沙尘覆盖的街道上,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手中各捧着一枚发光的水晶,便已悄然无声向王宫的方向汇聚过去——黑暗之中,宛若一条光龙。
世人常常把火焰、干燥与炎热放在同一个语境之下。同样的,火在于沙漠文化当中也有特殊的含义,它与辛萨斯蛇人的创世神话仿佛一脉相承——世界从火焰之中诞生,万物又终将归亡于一场大火之中。
火是神圣之物,是安卓玛的圣徽,而烛火则成为它的一个象征。过去沙漠之民们总是携带者烛光参加这样的庆典,但经历过许多次火灾之后,逐渐改换成了光水晶,火与光相辅相成,犹如一对双子。
行走在这样一条光流之中,便能清晰感受到伊斯塔尼亚文化的与众不同。
但方鸻漫无目的地顺着人流向王宫方向走去,并不带着任何想法看着这一幕,心中却只反复揣摩着之前法里斯主教与自己的那番对话。
……
他从鲁伯特公主那里接受委托的具体理由是什么呢?
当然是各取所需。
选召者完成委托还能有什么别的含义?
但更详细一些,应当是为了七海旅人号吧,或者进一步说——是为了完成许久之前对一位女士许下的承诺。
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张言笑晏晏的面容来,沉静美好的眸子之中,像是安眠着一位公主般的恬静,那梦中应有蔓延的玫瑰与蔷薇,也有刺人的荆棘。但她只浅浅一笑,一切皆化为午后动人的阳光,犹如茶盏之间的一本铺开的书,娟秀的文字之间写满了温柔。
他从来没想到一个人可以在自己心中占据如此重要的位置。
好像是不经意之间,就已经习惯了彼此的存在。
他轻轻抚了一下自己的领口,好像那只纤柔的手仍在那个地方似的——
方鸻心中有一种按捺不住的蠢动与不安,独处之时的心更像是一叶漂泊不定的孤舟,在这些日子中时起时落——鲁莽与冲动,担忧与焦虑并存着,却又不得不时刻冷静下来。因为明知这只不过是自己的妄想——纵使一时失去了其他人的消息,但他们有什么危险的可能性其实并不大。
或者不若说这种残存的理智,压制着他没有作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但随着时日的推移,他真不知道自己还可以旁若无事的装下去多久。
在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情况下,方鸻不由自主轻轻叹了一口气。
叹完气,他才微微怔了一下。
原来自己已经担忧到了这个程度?
但这些想法从他脑海之中一一经行过之后,又重新回到了之前那个问题上,他当然明白法里斯主教问自己这个问题,本意并不是这个回答。
对于冒险者来说,完成任务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
“但总须得有一些抉择的因素,不是吗——”
大殿之中,法里斯目光中闪烁着淡淡的光芒,那浅棕色的苍老的眼睛中,旁人很难藏得住什么真正的秘密。“难道杀人放火、伤天害理的委托,冒险者们也义无反顾吗?”
“那当然,”方鸻觉得对方这个问题纯粹是多此一举。“冒险者公会也……”
“但那样的冒险者的确存在,对吧?”
方鸻楞了一下,对方这么说是意有所指么?
但老主教看着他,带着微微的笑意,似乎并没有指责的意思。
他想了一下,才缓缓点了点头:败类什么地方都有,冒险者也并不比其他职业高尚一些,甚至更良莠不齐。
但七海旅团绝不会如此。
忽然之间,方鸻明白了过来对方的意思。
契约的双方的确是互相选择的,他也有接受委托与否的权力,之所以看中这个任务,一方面的确是因为报酬丰厚。但更重要的是,不要说是大公主——那怕就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儿,对于自己母亲离奇的死耿耿于怀,要求昔日的凶手付出代价——这难道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从本质上来说,正是因为自己的认同,才会接受这个任务。
而听了方鸻的回答,法里斯目光微微一笑:
“所以你认为,你的选择是正义的,才会同意公主殿下的请求,对吧?”
“正义也说不上吧,”方鸻答道。“但至少说不上是错误的吧?”
“为何这么肯定呢?”
这还有为什么么?
既不违反《星门宣言》,也不违反伊斯塔尼亚的律法,也不与人们所认知的普世价值相悖。
各取所需或许也说不上多高尚,但怎么也说不上是错误吧?
但法里斯主教仍旧是那副平淡的样子,指出这一点来:“是么,但伊斯塔尼亚的律法是由沙之王谱写的,你今日没有违反,明日呢?况且艾德,而今你处在沙之王与公主殿下的夹缝之间,若他们二者对立起来,你帮那一边呢?”
“沙之王才是伊斯塔尼亚的主人,是考林—伊休里安认可的盟友,自然也是‘你们’认可的伊斯塔尼亚唯一合法统治者。倘若公主殿下旗帜鲜明地反对自己的父亲,甚至不惜分裂这个王国,你介入这之间,是不是违反了你们的宣言呢?”
方鸻张了一下口。
他一时间竟有点哑口无言,因为从来没从这个方向去考虑过这个问题。
在他看来大公主与沙之王之间的矛盾,怎么也不会上升到民族与国家的层面,不过是王室内部的矛盾而已。
但他忽然发现自己想得简单了,王室内部的矛盾又何来单纯一说?考林王室的内部斗争,如何会闹到而今的境地,不是前车之鉴,历历在目么?
他不由呆住了。
“但是……”他有些犹豫道:“我们和大公主只是雇佣关系……也不会……”
“也不会介入得如此之深?”老主教反问道。
方鸻点了点头。
“但你的同伴们呢?”
“他们还深陷其中吧?”
方鸻皱起眉头。
老主教摇了摇头,缓和了口气:“……我不是说有人要拿此事逼迫你站队,但你而今的行事,难道不是已经作出了选择了么?”
“你虽然不想介入其中,但事实如此。”
面对老主教淡然的目光,方鸻竟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但对方又缓缓说道:“你是不是认为自己明明是对的?”
“你的确没做错什么——无论是不是利用,沙之王都踏入了禁区。而公主殿下不过是只想要一个关于自己母亲的死的真相而已,听来也是人之常情,她并没有利用你们,甚至可能一开始她自己也不知情。”
“……你们不过是因为一个误会,而卷入其中。”
方鸻声音有些哑然地问:“法里斯主教认为我做错了么?”
但他内心中并不这么认为。
他自问自己的决定,都过得去自己的良心一关。
法里斯看了他一眼,意外地也摇了摇头:“你内心中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方鸻惊讶地看着对方。
法里斯缓缓答道:“我猜你身边一定有相识的,女神大人的骑士吧?”
“他们一定也和你说过对于正义的定义,对吗?”
老主教眼中闪烁着意义不明的光芒。
方鸻的思绪一下子就回到了许久之前。
那还是艾尔帕欣,大猫人的确与他说起过类似的话。
马尔兰的从者所追寻的正义,无外乎是不违本心而已。追寻自己所认为的正确,只要坚持底线,就不会失却方向——
可法里斯主教在这当口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起这些呢?
他有点不解地看着对方。
老人却像是读出了他眼中的迷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女神大人也无法预知未来,作为她的信众自然更不行,关于一件事当中的是非曲直,不是当事人都不敢说尽知晓。而当你深入其中,感到迷茫是很正常的事情,但你只要记起今日此刻所想,至少不会失去立场——”
“只要记住——女神大人事实上是公正的追寻者,而非仲裁者。”
“你不是问你想问女神大人的许意么,这便是了。”
方鸻不由听得呆住了。
他一直怀疑圣殿的意图,进而怀疑玛尔兰女士指自己为神选,也是怀有什么目的。
因为他一直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免费的午餐,一位俯视众生的神祇,又怎么会平白无故看中他,给予他好处?
但法里斯的话却一下尽数解释清了他心中的疑惑,原来对方从一开始就没有骗过他,玛尔兰女士选中他,只是因为他的行为符合其教义的定义。若他坚持初心,他所行的一切,亦是玛尔兰想要见到的结果。
若有一天连他自己也变了,那位女神的眷顾自然会离他而去。
方鸻不由苦笑起来。
这位女神大人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但他偏偏不得不接受,自己总不能为了反对而反对吧,何况这对于他来说也是有好处的,也算是一种双赢吧。
不过他明白,那位女神大人肯定赢得更多一些,这世界上行为与其教义相合的人只有他一个么,当然不是。远的不说,大猫人,迪克特爵士,都远比他更正直得多,也更加有能力,但女士为什么偏偏不选择他们?
方鸻心中清楚,还不是因为自己掌握着苍之辉的缘故。
毕竟祸星将临,神战已至——
欧林众神们一定在准备着,那些越是靠近祸星降临这一条线的人,也越是得众神的青睐,然后他们再根据这些人的品性,从中找出自己教义相合的人,并划分出自己的神选来。
想必事情即便与此有些差池,但也不会相差太多。
不过方鸻搞清楚了圣殿的态度,至少知道自己背后不会有一个居心叵测的势力之后,心中也算是放松了些许,无论如何,这也勉强算得上是一个‘好消息’吧。
虽然他总觉得,法里斯主教与自己最后那番话之中,总有些话中有话。
所以说这些宗教人士,说话总是神神叨叨的,有时候实在令人头痛。
怀揣着杂乱的想法,等方鸻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随着人流一起抵达了王宫区域——当然,正如阿勒夫所言,是王宫的外围区域。穿过了有守卫把守的三道内城门之后,后面是一片相当空旷的广场。
棕榈树丛与低矮的灌木,与远处闪烁着微光的溪水所围绕起来的一片皇家园林,一片开阔的草地,草地中央架起了一个巨大的篝火,只是还未点燃。
更远一些的地方,棕榈树丛之后的土丘之上,便是伊斯塔尼亚的禁宫,那里建起了一个白色的高台,据说待会沙之王与他的后妃子女们,便会出现在那个地方。方鸻下意识左右看了看,也不知道阿勒夫是不是在这个地方,不过想来今天对方应当很忙,不会出现了吧?
孰知他才刚刚开始这么想的时候,对方便一闪身从人群之中出现,向他挥了挥手:
“艾德,这边。”
今天的阿勒夫一身宽大的长袍,显然也明白自己混迹在这个地方,不能让其他人认出自己的身份。方鸻有点无语地看着这位王子殿下,与他身后的两个骑士——仍旧是之前的那两个。
那两个骑士,倒是一副正常的装束的样子,毕竟奎斯塔克除了王室,许多大贵族也会带着随从出门。
对方走了过来,然后不由分说地将一些东西塞到他手上,开口道:“这些是我从王宫中带出来的食物,待会庆典会举行到大半夜,民众都会自己带来食物在篝火边聚餐——我猜你不是本地人肯定不知道这些。庆典开始之后我肯定过不来,所以先把这些东西送过来。”
他微微笑了笑,棕色的眼睛中却显得有些忧郁。
“其实这是我母亲专门准备的,她听说了你的事情,让我好好感谢你,这也是她提醒我的,要不然我可记不起这一点。”他指了指自己的两个侍从。“本来我是打算让他们送过来的,但母亲让我最好亲自来一趟。”
方鸻看着手中精致的糕点,这才意识到这是一位王妃亲手制作的,一时不由有点受宠若惊。
他其实也带了食物与糕点,因为就算法里斯主教日理万机没有在意这些琐事,但玛尔兰的圣殿之中又不是人人都是木偶人,自然早有人和他提过这个了。
不过这是对方母亲的一番心意,他总也不能推拒,于是便只点了点头。
但他看了看对方,照理来说这位王子殿下为这一天准备了多日,应当有些兴奋才是,但阿勒夫此刻紧绷着一张脸,十分紧张的样子,眼神之中竟微微透着一丝不安之意。
他才不由有点奇怪,沙之王巴巴尔坦难道有这么严肃与可怕,不过是过个生日而已,竟然给自己的子女这么大压力?
虽然感到对方作为沙漠之民的传统有时候让人感到过于热情,不过方鸻还是认可这个自己在奎斯塔克新结识的友人,他开口询问了一下对方的状况。
而阿勒夫微微一摇头,表示自己无碍,可能只是这些日子有些过于劳累了而已。
准备礼物能有多劳累?方鸻微微一怔,但他还没开口,而阿勒夫却已失笑道:
“艾德,我的兄弟,你其实不用太介意——我母亲其实只是从伯勒德大师那里听说了你的事情,希望能帮我找一些助力而已。但我知道你意不在此,很快就会离开奎斯塔克,所以也不必介意,把这个庆典当作是一个放松的机会好了。”
方鸻这才明白过来对方是什么意思,看起来那位王妃想让他留在奎斯塔克——或者进一步说,是招揽他作为宫廷炼金术士。
若是原住民,方鸻或许还考虑一下,有些公会炼金术士也会兼任宫廷炼金术士,或者充当顾问,在某地停留一段时间。毕竟炼金术士也是要生活,要赚钱,要恰饭的。而各地的王室与大贵族,无疑是他们最好的服务对象。
不过他是选召者,自然无心于此。
他再点了一下头,表示自己明白。
“那你在这里,”阿勒夫放下心来。“我马上就得回去,等庆典结束了,有机会我们再见面。”
“不用了。”方鸻赶忙摇头,他今天晚上还有自己的事情,巴不得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自己才好,怎么可能等庆典结束之后还找谁侃大山?“等结束之后我会直接返回圣殿,我还会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有机会再说吧。”
然后他在心中补充了一句,如果有机会的话。
因为若是今晚行事顺利的话,他说不定就要带其他人逃出奎斯塔克,怎么可能还留在这个地方。
不过阿勒夫显然没有察觉,点了点头。“那也行。”然后便带着两个随从消失在人群之中,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显然其他人也没察觉,居然会有一位王子混迹在平民之中。
前方此刻火光一亮。
广场上的篝火终于被人点燃。
庆典开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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