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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亮的篝火跃然进入方鸻视野中。

    温暖的光芒投向四面八方开阔的野地,而火焰升腾燃烧的呼呼风声,早已掩盖在人们的谈论声之下,其间间杂着几声尖利的孩子的尖叫声与笑声,不过在眼下这个当口,也没人去再责备他们了。

    萤火虫在黑沉沉的湖面上飞舞,这时远处高台上走下一个身穿黄色长袍的巫医,人群稍微安静了一些,为其让开一条道路,让老人缓缓走到篝火前。在火光映照之下,巫医古铜色的脸膛上涂画着神秘的花纹,他一手持挂坠着骨片的手杖,一手持古朴的石板。

    方鸻从玛尔兰圣殿中的神职人员处了解过这个庆典的大致步骤。

    首先由点火人引燃圣火,然后会有一个大执礼者上来诵读祷文,向安卓玛祈祷会有更多的生命降生在沙漠之上,火焰的阴影则会带走腐朽;执礼结束之后,沙之王巴巴尔坦会出现并接受自己子民的觐见,然后接见考林—伊休里安的使节,与献上礼物的环节。

    等这一切结束之后,就是狂欢,舞蹈与聚餐,庆典一直会持续到后半夜,不愿意离开的人甚至可以待到天明。

    然后卫兵才会驱离剩下的人,并关上王宫大门。

    这个年长的老巫医,显然应当就是执礼人了。

    方鸻没心思去听对方诵读的冗长祷文,回过头将目光投向其他方向:那儿越来越多的人正在汇聚进入这片空地之上,篝火的光芒只不过照亮高台之下的一小圈而已,远处黑暗之中是繁星一样浩瀚的光海——那星星点点的光芒,正是人们手中的光之水晶。

    黑暗中的光辉一直延伸向王宫之外。

    大半个奎斯塔克的居民,此刻应当都汇聚在此刻,而王宫外面还有一个更大的广场,此刻那里同样应当同样壮观。

    能进入王宫的客人,多半是有些身份的贵族与商贾,也不纯粹是平民,他这是有阿勒夫的手令,才得以进入。而没有资格的普通人,则会在王宫外面的广场上进行聚会,那里的篝火比这里更多更大,还有各类表演。

    外面王室会发放食物、果蔬与美酒,让贫民也可以参与到这场一年一度的庆典中来。

    反倒是贵族们需要自己携带食物——

    方鸻心想这倒是人性化,毕竟王公们需要的只是一个社交的场合,也不在乎那点吃喝,他们有的是家仆,让仆人带上足以开一个宴会的美食与酒饮都可以。

    除了这两处地方,各大圣殿今天也会开放,信徒们会在圣殿之中进行晚祷,并分享圣餐,他离开玛尔兰女士的圣堂之前,所见的景象就是正在为今天晚上这场大庆典作准备。

    不过这个庆典只在奎斯塔克比较隆重,在伊斯塔尼亚的其他地区往往只有各家自己的准备罢了,没有游行与狂欢,不像是冬之祭典在考林—伊休里安那么普遍,从北到南,甚至是梵里克这些不下雪的地方也会举行。

    方鸻收回目光,执礼人的祷文终于完毕。

    “愿安卓玛庇佑银沙沙海。”

    对方用一句祝词作为结语。

    广场上的客人们也齐声应和,祈祷声此起彼伏,如同海涛。

    对于伊斯塔尼亚人来说,沙海与他们本是一体,这片千年的故乡,承载了沙漠之民的生息文明。

    这句祝词是用考林语说的,应此方鸻也能听懂的,过去肯定不是如此的,但随伊斯塔尼亚加入考林—伊休里安之后,观光客与选召者越来越多,这个古老的国度也不得不‘入乡随俗’,作出一些调整与革新。

    方鸻再一次将目光看向四周,暗猜在场的客人中有多少人是选召者。

    佩内洛普王室每年都会请一些并非是贵族的客人进入王宫中来参与这场庆典,这些受邀请者大多是选召者——确切的说是观光客。正如你想象之中那样,这里面其实是一门生意,邀请多少人,邀请谁,自然是王室与各大旅行社之间私下的交易。

    每一年差不多有三百个名额发放到各大旅行社手上,这些旅行社——正是方鸻过去所听说过的‘跨界旅行社’,星门港的观光通道当然是不由星门港亲自下场经营的,背后是全球大大小小一百多家‘跨界旅行社’所经营着。

    第三赛区大约有二十七家这样的旅行社,其中较大规模的有三家,艾小小一家与唐馨正是通过三家之一的‘星辉’旅行社来到艾塔黎亚的,其中沙之庆典正是经典观光项目之一,艾小小就不止一次提过。

    不过观光行程是按时节划分的,艾小小的他们一行的行程原本并不包括这场庆典。其实要不是星门延期,他们一家与唐馨早就返回地球了,自然也赶不上这场庆典。

    艾小小提到这件事时还颇为有些可惜的意味。

    方鸻看了看四周,也不知道她和唐馨是不是在这里,两人应当是和七海旅团的其他人在一起的。

    执礼人宣告庆典开始之后,四周的气氛便一下子放松下来,空地上已经是人挤着人,人们的议论声越发嘈杂,每个人的情绪或多或少有些兴奋,不时有人哈哈大笑的声音传来。

    高台上出现了王室的官员,方鸻向那个方向看了两眼,意识到接下来沙之王巴巴尔坦可能要出现了。他对这位传奇的沙之王也有些好奇,但眼下有更紧要的事情却不得不走开,等到一会儿巴巴尔坦出现,现场肯定要重新安静下来。

    太过井然有序的话,就不大方便他行事了。

    趁空地上还一片喧闹,他转过身,分开人群向外围走去。这些天他前前后后进入王宫不下二十次,虽然没找到什么机会进入禁宫,但对于王宫外围区域已经十分熟悉了,关于进入禁宫也大约找出了几条路线。

    由于四周都是身份的贵族,虽然人山人海,但大家自恃身份,还不至于和王宫外面一样挤得和沙丁鱼罐头一样。他也没花多少时间,便分开人群走到了空地外围,外面自然有卫兵看守与巡逻,但方鸻看到这一幕却不惊反喜。

    果然与他预料之中一样,为了谨防出现意外,佩内洛普王室果然在这一天抽调了更多的守卫来这个地方维持秩序。但看守王宫的兵力是有限的,这边多一点,那边自然就少一点,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不动声色地走向广场外围,向着图书馆的方向走去,那边看守的卫兵这些天也和他混了个脸熟,大约是知道他与阿勒夫王子的关系,看他走过来还问了一句:

    “庆典马上就要开始了,艾德先生不多呆一会么?”

    “狂欢还没开始,图书馆那边开门了么?”方鸻假意问了一句。

    那守卫暗笑,没想到这个年轻的炼金术士大人和他们一样,也只对庆典后半程的狂欢感兴趣。“图书馆还没到闭馆的时间呢,艾德先生。”

    方鸻点了点头,向对方道了一声谢,便向那个方向走去。

    不过他当然不是去图书馆,走了没多远之后忽然一转向,不着痕迹地走进了一条小径之中。而一进入小径之中,他轻车熟路地往一丛灌木背后一闪身,藏在那个地方向四周打量了一下,四周静悄悄一片。

    确认四下没人,方鸻才窸窸窣窣脱下外套,藏在灌木下来,然后再从那里翻出一件早已准备好的长袍与头巾套上,再蒙上面,从摇包之中拿出一只操控手套,打开工匠系统,转瞬之间重构出一把骑士弯刀佩在身上。

    他再拿出一面钢面小镜看了看自己,大致从外形上来看,不仔细看的话活脱脱是一个王宫守卫,沙漠骑士的样子。

    唯一让他不满的是——稍微矮了一点。

    伊斯塔尼亚人大约是有一些巨灵裔的血统,平均身高就不低,王宫守卫更是经过严格选拔,个个虎背熊腰,高出常人一大截。

    他穿着这么一身长袍,与一般的沙漠骑士比起来,不伦不类像是帕帕拉尔人穿着人类的衣物一样。

    不过算了,勉强够用就行。

    做完这些准备,方鸻才再从腰包之中翻出一枚黑沉沉的水晶——要进入王宫,自然不能携带任何武器——灵活构装也不行,信息化水晶自然也不可以。不过他用了点小手段,就把自己的信息化水晶改成了通讯水晶的一样。

    只是这样一来,原本的通讯水晶就不能再带了,毕竟没谁会带两个通讯水晶在身上惹人生疑。

    好在通讯水晶本来也用不上,倒不用纠结——

    他从信息化水晶之中放出两只‘黄蜂-  I’,然后依次将它们放飞出去,拉下风镜,开始侦查起四周的情况来。

    经过之前几天的试探,他其实对这附近一带已经非常熟悉了——这条小径会通向一处幽静的花园,在那里穿过一道铁栅栏门之后,就进入到禁宫的庭院之中;平日里,那里当然有重兵把守,而且附近的小道之上还有两队守卫在来回巡逻,他有心从越过铁栅栏进入到禁宫之中,也没这个施展的机会。

    但今天王宫的兵力被抽调之后,这边的防守明显空虚了许多。方鸻很快就通过发条妖精的视野看到,巡逻的守卫虽然还在,但明显比之前少了一队。他让自己的‘黄蜂-  I’飞低了一些,穿过那里悬浮在空中的一只发条妖精的视野,从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下方溜了过去。

    王室守卫之中自然也有炼金术士,方鸻一早就发现了这一点。

    穿过视野之后,他轻易看到了那个方向的栅栏门,门边仍旧有守卫把守,但人数至少少了一半。

    看到这里,方鸻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和他预料中差不多,自己的机会来了。他这才小心翼翼地让自己的发条妖精停在那里的树丫上,让镜头始终对着那些守卫的方向,然后掀起风镜,再看了看四周——再一次确认周围没人之后,他才从灌木从中走了出来。

    方鸻轻轻吸了一口气,心中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虽然这样的潜入好像对他来说也是家常便饭了,可这种抓住就会引起巨大纠纷的,显然与之前那几次不太一样。

    他让自己心情平复下去,之前法里斯主教与他说过的那番话好像起了效,毕竟清楚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以及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方鸻心中剩下的犹豫并不太多。

    他拉了一下头巾,然后向着早已规划好的路线走了过去。

    他先在一株棕榈树后面等待守卫经过,大约十秒钟之后,沙沙的脚步声从那里走了过去。守卫们大约两分钟会经过一次,他早已知晓这个规律,但比起两队守卫一分钟不到就会经过一次的频率,已经好得多了。

    穿过守卫之后,他又折向另一个方向,并走向那里灌木修剪而成的树墙后面,一穿过树墙,一道高大的黑影,便带这一道醒目的红光迎面扑来。

    “闯入者!”

    它发出低沉的嗡嗡声。

    但机械的话音才刚出口,方鸻便变魔术一样从手中变出一只水晶向其一指,一道绿光,那巨大的身影便停在了原地。

    这是一具戎卫傀儡,方鸻仰着头看着这三米多高,一动不动的铜皮大个子,它胸口的红色水晶光芒闪烁,仿佛是一只眼睛。他既然选择这条道路,自然早清楚这条路上会有一些什么陷阱守卫,之前已经试探过好几次了。

    先前几次他以自己人生地不熟为借口,时常在王宫中‘迷路’,然后有图书馆的看守者与阿勒夫作证,每一次都是有惊无险。毕竟那时候他也没真想要进入禁宫,任由对方检查也没有什么证据。

    王宫这么大,最多就是让守卫嘲笑一下图书馆那边来了一个找不到路的‘乡巴佬’炼金术士罢了。

    傀儡魔像不是炼金术士的灵活构装,这其实是魔导士的造物,也毋须人在后面操控。但这种东西虽然省事,但也有隐患,只要掌握了相应的口令与‘钥匙’,就可以轻易操控它——而且还有一些手段也可以让它们暂时停止行动,当然这些手段对于普通人来说复杂,但对于一个专业的炼金术士来说并不算什么。

    他手中的这个水晶可以暂时阻断它的魔力传输一段时间,大约持续五分钟,五分钟之后这具魔像又会重新恢复行动,一切如常,任何人也检查不出什么问题来。

    何况谁会没事去检查一具明明没有任何故障的魔像?

    穿过魔像之后,后面的树墙迷宫之中还有几只看门犬,不过方鸻怀疑那些可能不是什么专门的看守犬——说不定是王室的猎犬也有可能。不过对付这些猎犬就更简单了,方鸻只需要放出妮妮大小姐就可以了。

    一头火焰长发的小姑娘往前面一跳,张牙舞爪:

    “rua!”

    几只猎犬立刻就被吓得腿脚发软,四肢加上脑袋一齐趴在地上,瑟瑟发抖,口中只吚吚呜呜岂敢发出任何犬吠?

    方鸻十分满意妮妮的威慑力,这是塔塔小姐也作不到的,毕竟人工龙魂只是名字叫做龙魂而已,并不真正具有巨龙的威势。而妮妮就不一样了,虽然名字叫妮妮,但其实是货真价实的尼可波拉斯之魂,七百年以来唯一一头真正的黑暗巨龙——与之相比托拉戈托斯只算个半成品。

    而且托拉戈托斯现在是死是生还未为可知。

    穿过猎犬把守的树墙迷宫之后,后面铁栅栏就清晰可见了。之前从这里越过去,要时刻小心另一个方向上巡逻的守卫,但方鸻这会儿正好透过发条妖精的视野看到,守卫们才刚刚走到这边转向,向另一个方向走过去了。

    两分钟之内,不会有任何人打搅他。

    方鸻走向铁栅栏,透过栅栏后面已经可以看到幽静的王家庭院,一道白色的庭廊穿过庭院之中,向着远处延伸,一直到消失在树荫背后。那里似乎有一片在星光下闪烁着微光的水域,也不知道是不是和外面那片湖泊相连。

    他看了看后面,确认空无一人,然后才靠近栅栏,但并未马上把手放上去。而是拿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卷轴,轻轻吟诵点燃,然后从卷轴上浮现出一道微光,覆在那栅栏之上。

    魔法压制卷轴。

    价值一千七百里塞尔,这是他从啄木鸟兄弟会搞来的,还是折扣价,不过物有所值——栅栏上果然泛起一层淡淡的白光,这说明栅栏上原本被附着了魔法,大约是反隐形,魔法警报一类的。

    方鸻暗道了一声好险,他本来还想省下这张卷轴的,但还好没有节省。

    处理完栅栏这边的情况,他才蒙上面,然后爬上栅栏,小心翼翼地从栅栏顶上翻了过去。由于只是内外王宫的交界,这层铁栅栏也没有多高,显然比不上外宫墙那么高大、难以逾越,这才给了方鸻机会。

    翻过栅栏之后,他噗通一声跳下去,栅栏后面是一片软泥地,方鸻在地上一滚,倒没受伤,只是身上沾了些苔藓淤泥而已。

    他拍拍身上爬起来,但刚起身,就忍不住愣住了。

    因为他一起身,才发现不远处灌木丛后走出一个人影来。

    那人影看到他显然也吓了一大跳,忍不住‘啊’了一声,声音一出,方鸻便是一愣。

    那是个女人的声音。

    而且还是他认识的。

    不是其他,正是大公主的妹妹——阿菲法公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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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上,阿菲法正因为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而感到有些苦闷。

    姐姐的事情,还有王宫内令人不安的氛围——尤其是今天,明明是一年一度的庆典,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姐姐的缘故,父王竟不许她参加。

    外面热闹非凡,她却只能独自一人散步到这片幽静的林子里。原本只是想要散散心,却没想到不远处树后忽然冒出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来。

    “谁在那里!”

    这可把这位小公主殿下给吓坏了,左近无人,她自己又由于心情不好的原因,没有带侍从在这边。要是有什么坏人,她可不认为胆敢潜入王宫的刺客,自己一个人应付得了。

    阿菲法第一个反应是遇上了刺客——毕竟这些年佩内洛普家族在王公贵族之中的反对者可不少。她下意识后退一步,作势欲喊。

    但方鸻赶忙扯下头巾,先一步开口道:“是我,阿菲法小姐。”

    于是阿菲法张大了嘴巴,生生在最后一刻将声音吞回了肚子里。黑暗中,她眼睛亮晶晶的,不可思议地问道:“艾德团长?”

    方鸻赶忙点了点头,同时松了一口气,还好,对方还认得他。

    他还担心,对方会因为上一次与他们闹矛盾的原因,装作不认识他呢;甚至都不用装作,他这么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好人。

    而阿菲法眼中带着一种‘你怎么这么大胆’的神色,小心地四下看了看,犹豫了一下,才小声问道:“你是来找我姐姐的?”

    方鸻心中一动,看来外面传言非虚,大公主果然被软禁了。

    要不然的话,对方也不会这么问。

    他再点了一下头。

    阿菲法沉默了片刻,不过很快,她像是下定了决心的样子。“我带你去见她。”

    方鸻心中不由一喜。他当然明白——自己的计划其实多少有些不合理,王宫外围区域虽然考察清楚了,但禁宫之中仍是一片空白,要想在其中找出大公主禁足的地方谈何容易?

    而王宫外围防备就如此森严,禁宫之中又岂会松懈?只要有一个疏忽,或者是运气稍微不好,就会出纰漏,说不定就要引起大麻烦。但这场庆典毕竟是难得的机会,他也不可能放弃,就算最后没找到大公主,至少也得在宫中转上一圈实地考察一下,以方便下一次行动。

    说白了,今天夜里的行动多少有些硬着头皮上的意思。

    但他也没想到,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运气太好,竟然一进来就遇上了熟人。这偌大一个王宫之中,他认识的人加上大公主在内也不过二三人之数,这几千分之一的几率竟然就让他撞上了,这应当算是运气顶天了吧。

    阿菲法神色复杂地看了看他,低声道:“带上头巾,不要说话,你就装成我侍从。姐姐在王宫另一头,我们得从这里穿过去,还好今天晚上内宫中人不多。”

    方鸻点了点头,表示领会。

    他又看了看这位小公主,不由自主想起了自己见过的另一个阿菲法。

    当然要说可爱,还是那位阿菲法可爱得多。这位小公主与七海旅团的上一次相处其实并不愉快,但大约是看在自己姐姐的事情上,她也没心思去计较这些了——当然,这里面或许多少也有洛羽的因素。

    方鸻心想。

    他低声问道:“阿菲法,外面关于大公主殿下的传闻是真的么?”

    阿菲法这才有些犹豫地点了一下头。

    她叹了一口气,压低声音说:“我也不知道姐姐干了什么惹父王不高兴的事情,但她被勒令回到宫中之后,就被下了禁足令。这件事除了我父王与姐姐身边的少数人之外,知道的人并不多,倒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们受大公主的委托,帮她办一些事情。”方鸻答道。

    虽然他消息其实是从法里斯主教那里来的,但他当然不可能把玛尔兰圣殿也牵扯进来,所以也只能避重就轻地回答这个问题。

    好在阿菲法似乎也没太在意的样子。“喔,这我倒是知道。”

    她又轻轻摇了一下头:“好吧,其实我也不关心你们在办什么事,不过我想姐姐应当有分寸。我猜……她此刻应该想要见到你,不过你不能在王宫中留太久——”

    方鸻微微一怔,意识到这位小公主原来并不知道她姐姐在调查什么。不过他也立刻颔首,因为也没打算在这里留太久。

    但阿菲法心中却想得更远。

    对方说其在为她姐姐办事——这她的确是知情,姐姐之前也和她来过信,信中提到过在与七海旅团接触的事情。而阿菲法明白姐姐之所以会如此一提,也是因为自己之前与七海旅团的关系,姐姐一贯是尊重她的意见的。

    不过她可不是笨蛋。

    即便是在伊斯塔尼亚,选召者也是很普遍的,王室也时常会与冒险者公会的选召者打交道,但两者不过是雇佣与受雇者的关系。试问雇佣关系而已,对方会冒着生命危险潜入王宫之中,来见自己的雇主么?

    这也太天方夜谭了一些。

    她排除了那些匪夷所思的可能性之后,也只剩下唯一的一个可能了,虽然过去她就听过一些传闻,虽然这在伊斯塔尼亚,对一位公主殿下的来说也不算什么,贵族之间这样的事情还少了么?

    果然是那样的关系了吧。

    但是,毕竟是选召者……

    想及此,阿菲法回过头来,有些古怪地看了方鸻一眼。直看得后者微微一愣,心中完全不明白她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然而阿菲法也没再开口,他也不好意思再问,两人只好沉默地一前一后地走着。

    不过正如他所想,有这位小公主带路,一路上倒是顺利无比。王宫中的守卫一多半被调到外面去维持秩序,剩下的也不过是一些仆人而已,而这些下仆岂能怀疑阿菲法这位公主殿下会带一个外人进入内宫中?

    两人也只在进入大公主禁足的地方时,才为看守在那里守卫问了一两句,但阿菲法说来看自己的姐姐,对方也没阻拦便放两人入内了。

    到了大殿之外,阿菲法却停了下来,伫足道:“我姐姐就在里面,你一个人进去找她吧。”

    “你不一起进去么?”方鸻闻言有些意外。

    阿菲法脸一红,没好气道:“我进去干什么?”

    方鸻一愣,这才明白过来对方是要留在这里为自己放风,不过好端端的脸红什么?

    他倒没想太多,只不由想起之前与这位小公主的误会,而事后在伊斯塔尼亚所见这个地方也的确有森严的等级制度。虽然这并不代表对方的想法就是对的,但还真不能说错在这位小公主身上。

    应该不如说,伊斯塔尼亚本身就是如此,这样的风气在这个地方潜移默化地改变还需要时间。

    想及此,他不由歉然道:“之前的事情……”

    “哼。”

    阿菲法轻轻哼了一声,皱了一下眉头打断了他的话。

    不过停了一下,她才又声音柔柔地问道:“……对了,洛羽他还好吗?”

    方鸻没想到这位小公主竟然还对这件事念念不忘,心中不由暗笑,然后才提了一下洛羽此刻并不在奎斯塔克,这让这位小公主脸上不由露出些失望的神色来。

    ……

    进入大殿之中,由于是被软禁的缘故,看来那位大公主身边似乎也没留下多少人。

    也或许是阿菲法早就清楚这一点,带他进入时,自动避开了那些沙之王巴巴尔坦留下的眼线。

    总而言之,方鸻进入大殿之中便没遇上任何一个仆人,他一路穿过大殿与回廊,来到后面一处庭院之中。直到见到那位大公主的时候,对方正独自一人在庭院之中赏花。

    王宫外的庆典似乎已经开始了,喧闹的声音从远处隐隐传来,一直到传到这禁宫深处——向那个方向看去,也能看到隐隐的火光。而大公主一身素装,立在一处庭廊之下,盯着院落之中的一簇素方花发呆。

    雪白的花簇映着银月,与树下月白色的庭廊,与庭廊中的少女倒是构成一幅独特的画卷。这位大公主殿下听到响动,才回过头来,于是看到方鸻从素方树的疏影之下走出,微微一怔的同时,美目微微一亮:

    “艾德先生,你怎么来了?”

    方鸻看了看左右,实话实说道:“是阿菲法带我来的。”

    对方略一沉吟,便反应了过来:“艾德先生是为自己的伙伴们来的吧?”

    方鸻闻言不由有些惊叹——虽然自己的来意或许并不难猜到,但对方身处困境之中,思路却完全不受影响一样,还是这么快就抓住了问题的中心,这才是让他感到感叹的地方。若换作是旁人,大约要先感叹一番他是怎么潜入这个地方,或者怎么遇上阿菲法的吧?

    反应还慢一点的,说不定还会主动向他问起这个问题。

    但对方却完全没有这个意思,甚至表现出了第一次与他们会面时,同等敏锐的洞察力。

    而方鸻也不否认,点了一下头。

    公主殿下却道:“谢谢。”

    “为什么这说?”方鸻愣了一下:“大公主不是清楚么,在下的来意?”

    大公主微微一笑:“艾德先生潜入王宫中是为了同伴而来,这我清楚。但离开贝因,却是为了履行职责与义务吧?”

    方鸻是真的吃惊了。

    “大公主殿下怎么知道我在贝因?”

    “先说说七海旅团的事情吧,”对方笑了笑却道:“艾德先生更关心的肯定不会是我,对吧?”

    方鸻默然,但也没否认。

    大公主这才缓缓道来之前所发生的一切:

    “当初我受到父王命令,不得不返回奎斯塔克,而由于艾德先生应为我的委托而失踪,所以我自认为应当负起这个责任来。”

    “更关键的是,我也不清楚秘术士究竟是什么立场,以及他们会不会再对艾德先生的同伴展开袭击,所以也不敢将其他人留在坦斯尼尔。父王命令抵达的时候,我别无他法,只能选择将艾德先生的同伴一并带回奎斯塔克。”

    方鸻也没想到,七海旅团原来不是被和这位公主殿下一起强制来到奎斯塔克的,而是她主动带回来的。

    不过对方的理由合情合理,他一时之间也提不出什么反对的意见来,想了一下,也只问道:“那现在他们在什么地方?”

    “不必担心,”大公主又道:“我父王的目标只是我而已,我让阿基里斯将他们安置在城内,安全并无任何顾虑。不过艾德先生的同伴们也不都在奎斯塔克,坦斯尼尔那边也留下了一部分人手。”

    她停了一下:“这是因为七海旅人号仍旧在那个地方,艾德先生的同伴提出要留下人看守,在权衡过利弊之后,我也同意了。”

    “留下的是那位罗塔奥的圣骑士先生,还有一位精灵女士,我走之前特意封锁了船厂,他们不离开船厂的话,安全也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方鸻听出留下的人应该是艾缇拉小姐与大猫人,这两人留在坦斯尼尔的话,问题倒是不大。何况他此刻大约也明白,秘术士的目标并不是七海旅团,以艾缇拉小姐与大猫人的可靠,留在坦斯尼尔自然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不过其他人应该都到了奎斯塔克,那这边的主事人……

    而这时大公主也再度开口道:“虽然我被软禁在王宫中,但也不是完全和外界断了联系,偶尔也会通过阿基里斯了解一下你们的人的情况。现在在王都,主要负责的人正是你的那位舰务官小姐,她是叫希尔薇德对吧,真是一个能干的人儿呢。”

    “事实上全靠她能力出色,在艾德先生失踪之后的第二天,我们就弄清楚了这件事与秘术士的关系,并且查清楚了他们的动向,因此才猜到,艾德先生可能正身在贝因。要不是那场突如其来的沙尘暴,说不定我们已经展开救援工作了。”

    说到这里,她微微眯了一下眼睛。

    “……只不过艾德先生果然正如希尔薇德小姐所言,区区贝因根本留不下来你。”

    “希尔薇德她真的那么说?”方鸻一愣,没想到舰务官小姐竟然这么相信自己,下意识开口问道。

    不过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问这个问题也未免太急切了一些。抬头一看,果然看到大公主眼带揶揄之色,不由面皮微微一红。

    好在他和希尔薇德关系也没什么好值得隐瞒的,这么一想,脸皮又厚了起来。

    “那么他们此刻都在城内吗?”

    方鸻忍不住再问了一句。

    问是这么问,他心中却是一阵无语,原来大家都安全得很,那些所谓的危险根本就不存在,亏他还担心了这么久。而且这个所谓的潜入计划,看来纯粹是多此一举,他还为此担了这么大风险,差一点就要到引起‘外交纠纷’的程度。

    结果大家根本不在王宫之中。

    不过他转念一想,奎斯塔克如此之大,若不是找到大公主,他也根本不可能知道其他人在什么地方,除非等通讯恢复。不过这又回到了问题的原点——在通讯没有恢复的情况下,他又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呢?

    如此一来,潜入王宫看来还是必要的。

    对于他的问题,大公主只轻微地点了点头。“等艾德先生离开之后,我会让阿基里斯带你去那个地方。”

    方鸻这才松了一口气。

    仿佛连日来压在他心中的一块大石头,此刻彻底了落地。

    而放松下来之后,他也意识到自己好像一直只在关心七海旅团的问题——虽然自己的确是说过,潜入王宫只是为此而来,但考虑到这位公主殿下眼下的处境,自己好像就这么掉头就走好像也不大好?

    毕竟对方于情于理也帮了他们这么多忙,虽然双方是有雇佣关系,可带七海旅团的人来奎斯塔克,则完全在对方的义务范围之外了。

    更重要的是,方鸻还没忘了,七海旅人号还在王家的船厂之中没出来呢。

    想及此,他不由也问了一句:“……关于贝因的事情,公主殿下也知道了?”

    听了这个问题。

    大公主第一次沉默了下来。

    过了好一阵子,她才轻轻颔首。

    “公主殿下知道是为什么吗?”方鸻这才问道——这其实也是他心中的疑问之一。虽然法里斯主教的确也和他说了一些‘内幕’,但就算是沙之王巴巴尔坦异想天开要复活王妃,可这也与他的长女正在干的事情又有何矛盾之处呢?

    他很清楚大公主给予他们的委托,就是要调查自己袭击自己母亲凶手的下落而已,难道这不也正符合沙之王的预期么?就算说其中可能会牵扯到盲从者,可单单是为了这个原因,沙之王巴巴尔坦就下令禁足自己的长女的话。

    这理由也未免太牵强了一些。

    而且根据他在贝因的见闻,显然秘术士与努尔曼伯爵是有一个周密的计划的,显然大公主与沙之王巴巴尔坦的冲突并不是在短时间内形成的——也就是说,即便没有他们。沙之王巴巴尔坦可能也会命令大公主在这个当口返回奎斯塔克。

    这就有些古怪了。

    显然他们无法理解沙之王巴巴尔坦如此行事的动机,只是因为这之间的信息环节有缺失而已。

    虽然他已经从各个方面汇聚了许多的信息,但这些片段的信息之中,显然还欠缺比较关键的那几个,让这些线索可以联系在一起。

    “原本我也不太清楚,”大公主听了他的问题,缓缓开口道:“不过自从贝因那边的消息传回来之后,我或许猜到了一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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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母亲死后,上一代贝因总督参与过那场袭击的调查,努尔曼正是其子,他效忠于我父王我也并不奇怪。‘揭示之眼’倒是出乎我的预料之外,但我父王有些暗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过这两者放在一起,不由让我联系起一些传闻……总而言之,我大约能猜到盲从者在背后扮演的身份了。”

    鲁伯特公主用不疾不徐的语气,讲述着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她的态度很平静,仿佛在阐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方鸻在一旁静静听着,也听出这位大公主并未尽阐内幕,兴许是关系到王室辛秘,也兴许是她自己也有暗中的手段……但也可以理解,双方还未至可以完全信任的程度。换句话说,他自己也有自己的信息渠道。

    他可以调查到背后的盲从者,对方自然也可以。比起他这个人生地不熟的选召者,这位扎根于此的大公主手段只会比他更多,就算再后知后觉,此刻回到王宫中也应当反应过来了。她可以通过阿基里斯联系外界,说明也没被完全封闭在这禁宫之内。

    “那么公主殿下有什么打算呢?”

    方鸻委婉地问。言下之意,就是自己可以帮对方一个小忙,但需得是力所能及,这是看在七海旅人号的面子上,毕竟要是大公主因此出什么事的话,坦斯尼尔那边也会很麻烦。不过这不意味着他会介入宫廷纷争当中,他认为这位大公主是一个聪明人,应该能听懂自己的话。

    鲁伯特公主果然一笑。“谢谢,正需要艾德先生帮我一个小忙。”

    方鸻看着对方,并未急着开口,只等待后文。

    “说是一个小忙,但其实是两件事情。第一是帮我找一个人,他人在贝因,所以可能要麻烦艾德先生回贝因一次。这件事我连阿基里斯也没告诉,只告诉了艾德先生一个人而已,倒不是信不过他,而是因为他身边有我父王的眼线,”

    公主用明亮的目光看着方鸻。“当然,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相信艾德先生的为人。”

    方鸻看着大公主眼角噙着的笑意,不知怎么的忽然想到了自己的舰务官小姐,这种笼络人心的手段贵族千金在他身上试验了太多次了,屡试不爽。但一想到那个笑得弯弯眯起眼来的少女,方鸻心中便没来由地一阵温柔。

    而这位同样美貌的大公主对他施以这样的手段,他反而没什么感觉了。

    他问道:“可公主殿下的委托?”

    “正要和艾德先生说这件事,关于这件事我已经有了一些眉目,感谢艾德先生与你同伴们的帮助,委托的事情可以先放一放了,”鲁伯特公主笑着说道:“或者说,任务结束了,船厂那边的事情艾德先生大可以放心,我会按照约定吩咐他们帮忙完成最后的工作。”

    她眨了一下眼睛:“虽然眼下我被软禁在这里,但还是可以想办法对阿贝德下令的,那边会给我一个面子的。”

    是啊,谁又会不给一位公主殿下面子呢,何况还是沙之王巴巴尔坦的掌上明珠。不过这位大公主隐隐透出的意思,是即便在深宫之中她也一样可以影响坦斯尼尔,她既然可以让船厂帮忙,当然也可以不帮忙。

    这个念头在方鸻心中一闪而过,但他更在意的反而是另一件事:

    “公主殿下已经有眉目了?”

    鲁伯特公主点了点头。

    “能请教一下吗?”方鸻心中是真有些意外。他这一阵子虽然探查到一些内幕,但关于十年前那场袭击还是一头雾水,除了知道盲从者参与其中这一早已了然的消息之外,其他甚至关于流浪炼金术士也毫无头绪。

    当年究竟是谁下的命令,谁主使,还有那些人参与其中,全部是一头雾水。对方说感谢他们帮了忙,可他还真不清楚自己究竟帮了什么忙。

    而问起这件事,鲁伯特公主也只是淡淡一笑道:“等到时候,艾德先生自然知晓,那时候艾德先生应当还没离开伊斯塔尼亚吧。”

    方鸻听了更是好奇,对方此时不说,难道还打算将之公之于众?任务结束之后,这位大公主殿下自然也再无理由告诉他什么,何况这些本就是王室辛秘,而她说等到时候自然知晓,那岂不是正是将公之于众之意?

    不过方鸻并不八卦,也没多问,这是冒险者的职业操守。既然对方说委托至此告一段落,而且也不会少了实现答应他们的东西,那他也没什么好关心的。之前听了法里斯主教的话后,他正有心从这个漩涡之中抽身离开,他介入其中是因为盲从者,但并不想要卷入王室的斗争之中。

    既然这位公主殿下说到时候自有分晓,那就静待结果好了。

    甚至这个结果本身有不有都不重要。

    另一方面回贝因听来虽然有些麻烦,但七海旅团这边大家并无大碍,等他与其他人汇合、这边事了之后,过去找个人也是顺路的事情。因此他犹豫了一下,才点了点头道:“明白了,离开奎斯塔克之后我会先去贝因一趟,另一件事是?”

    “相关的情报我会另外找可靠之人送到你手上,”鲁伯特公主满意地答道。“至于第二件事,这其实是我私人的请求。”

    方鸻抬起头看了对方一眼。

    鲁伯特公主轻声道:“最近一段时间,能不能帮我看照一下阿菲法。”

    “阿菲法?”方鸻楞了一下。堂堂一位公主殿下还需要他来看照,真当王宫内的守卫是吃干饭的么?何况他就是有心,也不可能进王宫来,平时连面都见不到,何谈看照一说?

    但鲁伯特公主并未多言,只道:“总之,如果有机会的话,希望艾德先生可以照顾一下阿菲法。最近我与父王闹得很僵,我担心有人会针对她。阿菲法她……总之,眼下我可以信任的外人不多,但艾德先生肯定算一个。”

    外人?

    方鸻看了这位公主殿下一眼,隐约感到她在怀疑什么。

    不过对方也没强制要求,阿菲法公主与七海旅团关系不怎么样,但怎么也算是半个熟人,若是有机会的话,他当然不会不管。何况就是一个陌生人受到迫害,只要在他面前发生,他也不至于坐视不理。

    于是他才点了点头。

    鲁伯特公主见他点头,似乎才放下心来。

    告别大公主之后,走出庭院,方鸻才回头向一直坐在自己肩头上的塔塔小姐问道:“塔塔小姐,你认为如何?”

    “她显然隐瞒了一些信息。”塔塔语调平淡如水,一如既往地有话直说。

    “这是理所当然的,”方鸻叹了一口气答道:“我只是不知道这位公主殿下究竟查到了什么。不过也好,大家都没事。而塔塔小姐您也听到法里斯主教说过的话了,我是实在不想卷入这个漩涡之中,无论大公主殿下与沙之王巴巴尔坦目的如何,这都是佩内洛普王室的内事……不过我打算把这件事上报给军方,它毕竟背后与盲从者有关,盲从者也算是邪教徒呢。”

    “骑士先生的处理毫无问题。”妖精小姐平静地指出这一点。

    得了龙魂小姐的支持,方鸻才算放下心来。

    不过他有点意外地看了并排坐着的两姐妹一眼。

    妖精小姐察觉到他的目光,怔了一下,才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方鸻慌忙道:“只是觉得以前塔塔小姐可能不会这么说。”

    “怎么说?”

    “你说‘她显然隐瞒了一些信息’,”方鸻答道:“过去的话,塔塔小姐应当只会说‘她隐瞒了一些信息’而已,反正我是这么认为的。”

    塔塔楞了一下。

    “人都会有变化的呢,骑士先生。”她淡淡地答道。

    方鸻一笑:“我只是觉得这样挺好的。”

    妖精小姐意外地看了看他,然后才偏过头去,沉默着用小手理了一下妮妮的火焰发辫。

    三人回到大殿之外,阿菲法仍旧在那里等着他们,见他出来,其实还有些奇怪。“这么快?”这位小公主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打量了他一番,搞得方鸻有点一头雾水。不过好在对方也没多问什么,只道:

    “要离开了?”

    方鸻点了点头。

    ……

    禁宫的庭院之中——

    方鸻离开之后不久,鲁伯特公主忽然回过头去,幽幽地开口道:

    “阿基里斯,你都听到了?”

    只片刻,一个中年男人从那里的行廊走了出来,微微一笑,冲她点了点头:“自然听到了,公主殿下。”

    “那么,你认为是他么?”

    阿基里斯一头浅金色的卷发在月光下熠熠生辉,脸的轮廓隐藏在明暗不定的光影之中,颇有几分魅力。他一笑道:“我认为艾德先生应当是还算可靠的。”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鲁伯特公主亦点了点头,轻声道:“要不然我也不会将这件事交给他,我听说他是艾尔芬多议会某位大师的学生,这么年轻有为,能遇上这样的一群人也算是母亲与安卓玛大人在庇护着我们……”

    阿基里斯笑着说:“的确如此。不过能得公主殿下青眼相加,对于他来说不也是幸运么?”

    大公主轻轻摇了摇头:“阿基里斯,你知道我不是指这个……我明白你的意思,可眼下,我实在无心于此。”

    “没关系。”中年人躬身。

    “那关于阿菲法的事情……”

    “有机会我会找时间告诉她的,”阿基里斯答道:“但无论怎么说,她也是你妹妹。”

    “的确如此。”

    “总而言之,”她叹了一口气:“父王的想法……也未必全对,母后她是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情的……”

    她声音低了下去,仿佛在自言自语:

    “但他无论如何也是我父亲,总之我会调查清楚的……”

    阿基里斯看着她,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

    阿勒夫——或者说阿勒夫-萨利艾-佩内洛普握了一下拳,吐了一口气像是要将心中的紧张一扫而空似的。

    远处的篝火倒映在他褐色的瞳孔深处,火苗摇曳着,执礼人正从火焰之中升起一团耀眼的火花来,远处空地上随即传来一阵掌声。古铜色的皮肤上看不出苍白,但仍旧可以看出脸色不大好,他额头上甚至都见了丝丝汗水,柔软的发丝贴在额头之上。

    阿勒夫回过头,像是在人群之中找人一样,但他目光一一扫过每一个人,却一无所获,不由有些失望。

    但片刻,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兄长,都快要到你了,怎么你还在这个地方,真是急死人了。”

    阿勒夫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阿菲法正站在不远处,冲他挥了挥手。

    年轻人好像找到了主心骨一样,长出了一口气,左右看了看,不着痕迹地靠了过去。他看着自己的妹妹,小声问道:“阿菲法,你怎么在这个地方,父王不是不让你来参加这个庆典吗?”

    “我不参加,你岂不是把什么事情都搞砸了?”

    阿菲法翻了一个白眼。

    她才刚刚把那个胆大包天的家伙给送走——她还是头一次看到胆子这么大的人——无论是原住民的选召者,居然就这么潜入王宫来了,简直就是视王室为无物。不过转念一想,好像自己也是佩内洛普家族的一员,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但一想到对方是为了自己的姐姐而来的,她心中一时间又有些不是滋味,要是自己喜欢的那个人也这么胆大就好了,可惜明明是大男人一个,还要听一个小姑娘摆布。她一想到天蓝,就忍不住恨得牙痒痒。

    而方鸻大胆的举动,好像是给了她勇气一样,让她想起了这边庆典之上一些事情。虽然父王下令不让她参加,可她又不真是什么乖乖女,她想要是自己不来的话,某个家伙多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而过来一看,果然如此。

    她瞪着有点垂头丧气的阿勒夫,没好气道:“听我说,阿勒夫,上一次虽然你惹父王生气,但那已经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眼下一切都已经过去,正是你与父王修复关系的最好时机。你要是再这么犹犹豫豫,多半又要让父王更加生气了。”

    阿勒夫一阵无言:“我明白,阿菲法,可是……”

    “可是可是可是,你和其他人有什么不一样吗,我有那么多哥哥与姐姐,你们不都是我父王的儿女?你母亲出身是低一些,可那又有什么关系,你是沙之王巴巴尔坦的长子,将来不是我姐姐,就是你可能要继承王位的,你应当以此为骄傲才是。”

    阿菲法见对方这个样子,不由一阵怒其不争,没好气地说道。

    她停了一下,才道:“我这一次去依督斯,遇上了一个古怪的家伙,他就和你大不一样,不但丝毫不在意出身,哼……”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来,她与自己这位兄长虽然是同父异母,但对方一贯待自己很好,若非如此,她才懒得管这些事情。

    阿勒夫听了这话,才道:“阿菲法,我听说你在依督斯遇上了一些麻烦。”

    “小麻烦而已,”阿菲法拨弄了一下自己的发辫:“早已经解决了。”

    “那就好。”阿勒夫也笑了笑,像是看到这个妹妹,他内心中安定下来了一样——说起来,自己的礼物还是对方帮忙准备的,父王年轻时喜欢收集炼金术士的东西,据说还是因为阿菲法她们姐妹的母亲的缘故。

    说来他幼时也见过那位王妃几次,只记得对方相当和善,可惜好人不长命。

    他像是定下心来,也道:“说来我最近也交上了一个朋友,他是个选召者——”

    “晚点再说这个吧,”阿菲法对选召者什么的一点也不感兴趣:“总之你赶快过去,星之仪式要开始了,你要是再迟到,就要有人说你对父王轻慢无礼了。”

    阿勒夫回过身,看向那高台之上,不由轻轻点了点头。

    ……

    嘤嘤嗡嗡的谈论回荡在大厅之中。

    灯光从穹拱之上垂下,犹如金辉一般璀璨的光芒,点亮了大理石地面。

    沙之王巴巴尔坦平静的目光环视过自己的近臣与子嗣,他穿着一身长袍——不知几曾何时,便已不复年轻时代的戎马生涯,一身甲胄褪去之后,便换上了这样一身‘行头’——所谓国王的服冕,在他看来也不过如此。

    反倒是先王还在世时,他与走私商人、奴隶主之间的那些争斗,反而令人怀念。

    但人终于要老去,黄金的年华过去之后,他也不再年富力强,过了五十岁这个坎之后,巴巴尔坦明显感到自己的精力已经大不如前。

    不过还好,他至少还记得清楚,脑子不至于糊涂——盟友与敌人,也尚还分明。

    他回想着最近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一些琐碎繁杂的事,像是牵住了他的心思。这位沙之王缓缓收回目光,落在面前的礼物上。

    对于伊斯塔尼亚的主人来说,这些礼物无足轻重,无非是代表着膝下的子女们对于他所谓的尊重而已。但至于这些尊重有几分是真情实意,放在这王室之中,也是实在令人生疑。好在这位沙之王也并不计较这个。

    至少表面文章是有的,这也就够了。

    他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件礼物上。

    那是一只魔导炉。

    确切的说,是一件古董。

    他年轻时代倒的确十分痴迷这个东西,至于为什么,他似乎都不愿意再去回忆了。近些年随着年龄的增长,过去的爱好也渐渐淡化了,内心像是一潭死水,再也察觉不到变化。兴趣化为了枯木之后,也索然无味了。

    不过这件魔导炉,却让他目光微微一动。

    塔式魔导炉在艾塔黎亚存量不多,但也并不罕见。

    可翠鸟工坊的作品,对于他来说却是一个相当特殊的回忆。

    知道这一点的人并不多,除了自己唯一的一对女儿之外,可她们并不在这个地方。想到这一点,这位伊斯塔尼亚的至尊,不由缓缓抬起头,将目光落在自己的一众儿子身上,确切的说,落在了最前面的那一个身上。

    犹豫了片刻,他才缓缓开了口:

    “阿勒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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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勒夫抬起头看着自己的父亲。他眼中的沙之王削瘦而严肃,裸露在长袍外的手不过皮包着骨头,皮肤下面青筋展露,犹如坐在王座之上的一团阴影,但唯有一双眼睛燃烧着熊熊烈焰,展露出摄人的威严。

    他早已过了精力旺盛的年纪,但唯有头脑还像是年轻人一样的精明,就和十多年前一样。至少在阿勒夫看来,应当是没人敢在这个男人——自己父王面前玩什么小把戏的,甚至连他这个儿子,也时常会在这种压力之下感到一丝不安。

    但今天巴巴尔坦的语气却十分温和,只像是一个普通的老人一样:“你最近见过伯勒德了?”

    阿勒夫点了点头。

    周围传来一阵低沉的议论声,人们不由揣测沙之王对自己长子放缓的态度,是不是代表着什么?所有人都在暗中猜疑这态度变化之下更深层的含义,廷臣们看阿勒夫的目光一时也大有深意,甚至连他的兄弟们也带着一丝羡慕之意看了过来。

    但阿勒夫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阿菲法时常说他应当继承王位,要不就是她姐姐,而他对这个王位的感情十分特殊,既说不上渴望,也说不上抗拒,比起来,更让他感到紧张的反而是自己应当如何与这位身为王者的父亲相处。

    巴巴尔坦显然十分清楚自己这个儿子的秉性。

    他惜字如金不再多言,只把目光越过自己长子的肩头,那里宫阙之外,执礼人正从篝火之中升起一束星光,璀璨的光华连天接地,仿佛真有一颗熠熠生辉的星辰,从黑暗之中冉冉升起。他还记得自己孩提时第一次参加星之仪式震撼的情形,那时父亲告诉他,只有身份越高的人,才能在越靠前的位置接受圣火的祝福。

    他当时在暗暗在内心之中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在最前面的位置,接受沙之王的接见,并受圣火之辉的赐福。那时候,佩内洛普家族还只不过是一支在不起眼不过的旁系。后来他的愿望竟真一一实现了,甚至不用再受沙之王的接见,因为他自己就成为了沙之王。

    但昔日的愿景,反而逐渐远去,成为了一个不那么重要的目标。他想要实现的目的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少,从父亲手上接过这个王位,昔日的敌人也一个个少去,唯一留在记忆之中的,最后竟只剩下一段邂逅而已。

    “巴巴尔坦,将来我会和你一起守护这片土地。”

    “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

    眼前重重的幻景消失之后,又重新回到了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宫阙之中。

    巴巴尔坦看着面前这个与过去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年轻人,叹了一口气:“阿勒夫,还记得阿尔伯特的事情么?”

    阿勒夫立刻记起自己那个死于疫病之中的弟弟来,那是十年之前的一场大瘟疫,紧随着那场战争之后接踵而来——战争会带来瘟疫,这是艾塔黎亚众所周知的事情。瘟疫从诺格尼丝席卷而至,甚至波及了考林—伊休里安南方,伊斯塔尼亚自然不能幸免。

    这个时代的伊斯塔尼亚人的幼儿存活率极低,总是会夭折于各种稀奇古怪的急病之中,纵使有星辉,存活率也不过五成之数而已。当然,若是阿勒夫知道另一个世界的历史,或许会庆幸于此,因为比起另一个世界差不多相同的时代,艾塔黎亚已经幸运得多了。

    他那个幼弟其实比他小不了多少,本已经算是‘长大成人’,可还是不幸殁于那场瘟疫之中,他当时已经有九岁,早已晓事,因此对这件事自然记忆深刻。

    只是阿勒夫略微有些疑惑的是,自己父亲的子嗣不少,没有活到完全成人的更多,他平日里很少提起这些事情,今天怎么会独独提起阿尔伯特的事情来?他不由抬起头,却看到自己的父亲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不由吓了一跳,又赶忙低下头去。

    “转眼之间又是十年过去了。”

    “十三年前我受命出征,甚至都没想过能从诺格尼丝活着回来,但最终我们还是和考林人一起击败了帝国。”

    沙之王像是在叙述着什么,又仿佛自言自语一般。“阿勒夫,有时候结识一些正确的人很重要,我在那场战争之中便结识了一些朋友,比方说北边的那位亲王大人,还有一些圣选者。他们帮了我不少忙,而你的祖父又何尝不是如此?”

    王座之上的男人在回忆过去,大厅之中稍稍安静了一些。不过旧臣与新贵们神色稍有不同,经历过十三年前那场大战的老人们无不露出追忆之色,那场战争的惨烈今天记录在文卷之上,参与过那场战争的人回来的不过十不存一,而留下来的人,都称得上幸运。

    而近十年来崛起的新贵,神色之间则略微有一些微妙,在这样的场合下,他们自然略显尴尬。

    不过没有任何人会在这时候看不懂气氛,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

    于是大厅之中一时间只剩下巴巴尔坦一个人的声音而已。

    阿勒夫微微低着头,内心中一阵彷徨不安,总觉得自己父亲话中意有所指。

    “战争之后,疫病接踵而至。”

    “不过多亏了圣选者,这场疫病才得以迅速扑灭。”

    “那天我看到当年自己种下的素芳树,才惊觉时间已经过去了如此之久。”

    沙之王看向自己的长子,忽然问道:“阿勒夫,我听说你最近结识了一位朋友?”

    阿勒夫心中一惊,不由自主地再一次抬起头来,没想到自己的父王连这都知道了?

    但巴巴尔坦却道:“我也是无意中听人说起这件事。”

    他回过头去,目光落在大厅之中一位廷臣身上。那个神色肃穆的中年人,身边站着一个俏生生的小女孩,一头柔软的金发,正歪着头看着这个方向。面对沙之王的目光,中年人只略微颔首。

    ……

    方鸻处理了潜入用的长袍与头巾,重新换好衣物,又到图书馆中去转了一圈,回到广场之上时,空地之上的庆典与狂欢已经开始了一小会儿。

    他回到人群之中,见四周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自己,心中不由松了一口气——今天晚上的行动比想象之中还要顺利,不但顺利达成了目的,见到了大公主,了结了委托不说,而且还没惹上任何麻烦,一切顺利得让他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

    前不久苏菲说他是闯祸体质,虽然口头上否认了,但方鸻有时候自己都有些怀疑,这位银色维斯兰的小公主是不是无意之中指出了什么真相?毕竟从多里芬到依督斯,再到这里,好像没有一次自己不惹上麻烦的。

    而且小麻烦会变成大麻烦,大麻烦会变成天大的麻烦,甚至最后会和祸星降世,众神之战这样的事情扯到一起,好像自己的一举一动,就将艾塔黎亚导向毁灭的结局一样。这个念头自由有些荒诞不经,可有时候细细一想,会把他自己都吓一跳。

    但还好,看来并非如此。至少一次自己就没惹上任何麻烦,也没如想象之中一样引起什么外事纠纷,总之事情不但没有进入最坏的方向,甚至有些顺利得不可思议。方鸻不由反思了一下,过去是不是自己太粗心大意了?

    要是每一次都这么精打细算,事先规划好计划,说不定就不会惹上那么多麻烦了?

    方鸻抬起头看着篝火之上冉冉升起的光华。

    那是伊斯塔尼亚人的星之仪式。

    这说明庆典已经进行到了中段,在狂欢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人群会围着篝火欣赏宫廷艺人的表演,并享用美食,开怀畅饮。这时候执礼人会利用魔法,从篝火之中升起星光,那璀璨的光芒不但象征着万物生灵的星辉,而且也是生与死之界的主宰——安卓玛的神圣火焰。

    得到星辉照耀的人,便受了安卓玛的祝福,在未来的一年当中,说不得会事事顺利。当然这只是一个美好的祝愿,但历史变成了传统,传统便深入每一个沙漠之民的心中,使之称为一种神圣的文化。

    这也是奎斯塔克的贵族们一年一度最重要的交际时刻,沙漠之民不若考林—伊休里安那么封闭保守,年轻男女们往往会在这样一场庆典之上找到自己的另一半。听说伊斯塔尼亚过去有一个美好的传说,当今的沙之王正是如此与大公主殿下的生母相遇的,那也是巴巴尔坦的第一位恋人。

    方鸻作为一个年轻人,在这样的场合自然也受了不少热情的少女的青睐,当然也是因为他一身的炼金术士长袍与领口的金星相当引人注目。

    “这位炼金术士先生,愿意与我一起跳一支舞吗?”

    “炼金术士先生,要和我交换手环吗?”

    “炼金术士先生来自于哪一个家族呢?”

    伊斯塔尼亚的贵族少女们热情奔放,眼神之中是大胆而直接的神情。

    不过她们也十分直白,当然不是那些真正懵懂无知的少女,当听说方鸻只是平民一个,还是圣选者的时候,便纷纷以委婉的语气告辞离开了。

    一时间到叫方鸻有些哭笑不得。

    虽然他这时候心中所想到的,也只不过只是希尔薇德而已——最多不过还有某位一闪即逝的银发少女,但很快也从他心中淡去了。不过这些沙漠之民的贵族少女们的直白,还是让他有些无语。

    当然他也清楚,奎斯塔克一年一度的社交仪式,尤其是在这个广场之上,当然不是那么单纯的事情。这些出身于贵族家庭的少女们,从小便受到这样的教育,她们来这个地方,自然是有自己心中最理想的目标的。

    至于外貌、才华与其他,反而不是最重要的,家世才是。

    而且她们也不会做什么不切实际的高攀的梦想,每个人都实际得可怕,她们门当户对的目标,大约早已在庆典开始之前便已经在内心之中圈好了。

    方鸻叹了一口气,或许这场庆典对于伊斯塔尼亚人来说,还是王宫之外广场之上那一场更加纯粹一些。若不是看在阿勒夫的面子上,以及要见大公主的原因,他自己或许也愿意去那里,而不是留在这个地方。

    少女们一一离去之后,方鸻身边总算才清净了下来。

    远处悠扬的乐声传来,星之仪式也已举行到了后半段,星光冉冉升高,一直到夜空的最高点,到达王宫的上方之时,它会犹如一束礼花一样炸开来,将璀璨的光芒,洒向整个奎斯塔克。到那一刻,庆典会进入最高潮。

    方鸻便打算待到那个时候离开,在庆典到达顶点,在星辉的祝福洒向全城的那一刻,离开这座沙之宫殿,听来也很浪漫不是么?

    可惜事以愿违。

    因为在那之前,他就见到了阿勒夫。

    这位王子殿下急匆匆地找到他,完全没有平日里的风度,甚至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艾德,我父亲要见你。”

    方鸻当即一愣。

    他看着阿勒夫,本以为这位王子殿下应当会晚一点才会出现,至少等高台之上的沙之王一行离开之后才有机会出来。而他原本之所以打算提前离开这里,正是因为不想和对方打这个照面,当然倒不是有意避开这位王子殿下,而是他实在不想在这个地方、在这天晚上再多生事端。

    可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事情还是找上了自己,而且还来得这么突然。

    这位王子殿下甚至竟然在星之仪式都还没完成的情况下,便急匆匆地找到自己,并且一开口就告诉他——沙之王要见他?

    方鸻差点有点怀疑起人生来,难道自己就是传说中的主角,什么事情都要找上自己?因为他就算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出巴巴尔坦要见自己的原因,自己与那位沙之王素未谋面,两者之间也没任何关系才是。

    好吧,或许有点关系……

    但对方也未必知晓。

    “沙之王要见我?”方鸻差点以为对方是在和自己开玩笑,指了指自己愣道。

    “别担心,我父王只是知道了那个塔式魔导炉和你的关系,想要见见你这么年轻的炼金术士而已。”

    阿勒夫平复了呼吸,看起来神色却比之前轻松许多,甚至笑了起来——这还是方鸻这些天头一次看这位王子殿下笑出来。方鸻不由暗暗猜测出来,看来对方的礼物应当相当得那位沙之王的喜欢。

    这么说来,这就是自己得以觐见这位王者的原因?

    他不由有点无言。

    早知道自己就不应该装这个逼了。

    不过他好像忘了,要是他不装这个逼,似乎也来不了这个地方,更不要谈与大公主殿下见面。

    “那个,”方鸻现在最不愿的就是出风头,毕竟他才在贝因搞了不少事情,而且理论上来说,还和这位沙之王站在了对立面——虽然沙之王未必知情,可方鸻还是忍不住要心虚,毕竟他不久之前才见了那位公主殿下。

    他犹豫再三,终于忍不住问道:“我可不可以拒绝?”

    阿勒夫忍不住笑了。

    “别开玩笑了,艾德,”他摇摇头:“给我一面子,你要是拒绝的话,我可倒霉了。”

    方鸻不由无语。

    他真想说,你不倒霉,我说不定就要倒霉了——虽然只是一种可能性。不过看着阿勒夫这个样子,他还真把拒绝的话说不出口,对方这些日子毫不计较地帮了他不少忙,而且真心实意拿他当朋友与兄弟。

    而眼下仅仅是与沙之王见上一面而已,这在不少人看来或许还应当是一种殊荣,自己要是拒绝的话,应当以什么理由呢?一般借口当然说不出口,什么肚子痛之类的还是趁早别拿出来侮辱智商,至于直话直说?

    方鸻觉得自己还不如去见那位沙之王一面呢。

    而对方似乎也没打算给他这个拒绝的机会,拽着他胳膊便向前走去,一边道:“别那么紧张,我的兄弟,我父亲很好说话。”

    阿勒夫顺口扯了一个慌,他从小到大这还是第一次说谎,不由脸微微一红,但一时之间也计较不了那么多了——还好他面向另一个方向,方鸻也看不到——而至于父王是不是很好说话,反正阿勒夫自己也不相信这样的鬼话。他大约是有些心虚,补充道:“与他见一面,对你总有些好处,我父王不是个吝啬的人,你修好了那塔式魔导炉,他总会给你一些奖赏的——”

    “大概……”

    “大概?”

    “也许。”

    “也许?”

    “我是说,父王应该是因为这件事才要见你的,”阿勒夫咳嗽了一声,“毕竟我也想不出他有什么别的要见你的理由……”

    “等一下,所以说你也不确定?”

    “当然……有些确定,”阿勒夫十分尴尬道:“兴许是因为你太过年轻也不一定,毕竟这么年轻的炼金术士,在伊斯塔尼亚应当很少见。”

    面对对方这模棱两可的说法,方鸻大感可疑起来,他越来越觉得这次所谓的觐见不那么可靠起来。

    “等等,阿勒夫,我忽然想到一些事情还没办……我真得回去了。”

    “艾德,麻烦给我一面子。”

    “不,我不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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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鸻和阿勒夫进入侧殿,便意外地发现这里有一个‘熟人’正等着他。

    金发的贵族少女身着伊斯塔尼亚人金纹红底的传统长袍,正横眉冷眼地看着他,不过与在贝因时不同,而今这位伯爵千金将头发盘了起来,看起来比那时成熟得多。拉瓦莉只一言不发,看着他和阿勒夫,然后伸出手拦住两人。

    方鸻在看到这位伯爵千金的一刹那,便下意识想要转身——但身后大门处两名沙之骑士正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个方向,自己就算拔腿就走,也未必能离开。

    而拉瓦莉嘴角一翘,冷笑道:“我们又见面了,大炼金术士先生。”

    阿勒夫见状微微一愣,看了看拉瓦莉,又看了看方鸻。他显然认识这位伯爵千金,不由问道:“拉瓦莉,你在这里干什么,你认识艾德?”

    但拉瓦莉只看了阿勒夫一眼,目光又回到方鸻身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胆子可真大,竟然还敢来这个地方,我猜你一定是为那位大公主而来的吧,还真是忠心耿耿呢。不过毕竟是艾尔芬多的龙之炼金术士嘛,也可以理解。”

    少女宛转的声音之中,不难听出冷嘲热讽之意。

    方鸻僵住了。

    对方认出了自己。

    但他早应该想到的,只是当初自以为自己在梵里克的名声还没传到伊斯塔尼亚来,何况不是说伊斯塔尼亚贵族并不太关心北方的考林王国么,这不是才过了两三个月而已,说好的沙漠之民的孤高呢?

    还是大意了。

    而阿勒夫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一头雾水地问:“拉瓦莉,你在说什么,什么龙之炼金术士?”

    拉瓦莉一副淡然的样子,向方鸻努了努。

    “自然就是你身后这位大英雄,你大可以问问他的身份,是不是‘拯救’了梵里克的龙之炼金术士呢?”

    她绿宝石一样的眸子微微眯了起来,闪烁着危险的光芒,哂笑一声:“真不知道是该说你英勇无畏呢,还是愚蠢,大炼金术士,你不会以为当初没人认出你来吧,竟然还敢来见沙之王陛下?”

    方鸻僵在原地,但心中很快冷静了下来。

    当初也是没机会考虑那么多的缘故——毕竟从受秘术士俘虏开始,再到挟持这位伯爵千金,一切都是事发突然,又怎么可能考虑得面面俱到?他当初能从贝因囫囵逃出来,其实已经是侥天之幸,而事后回想起来像是筛子一样的计划,在当时看来其实完美无比。

    再说现在再追究这个,也是无益。

    他其实与其说是追悔于当初的疏忽,不如说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这位伯爵千金。

    毕竟几周前对方还在贝因,而尘暴刚过,却已出现在奎斯塔克参与这场庆典——这个少女是努尔曼的掌上明珠,想来她既然到了贝因,那么那位伯爵大人自然也不会远。对方会在这时候回到王都,的确是出乎他预料之外的事情。

    他以为对方还会在贝因搜索一段时间,纵使有人会回王都,也是秘术士而非这对父女。他们既然这时候出现在这里,正说明其应当是差不多和自己一起启程的,难道自己其实料错了,他们其实并不太在意那位阿菲法?

    他沉默着一时没有开口。

    而阿勒夫好像这才反应过来,回过头讶然地看了方鸻一眼:“龙之炼金术士,这是你的头衔吗,艾德?”这个问题让方鸻一阵无语,很想说自己不叫艾德,叫夏亚,但那个名字早就抛弃不用了,何况转念一想——对方既已知晓其身份,又岂会不知他的名字呢?

    眼下显然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阿勒夫又看向伯爵千金:“拉瓦莉,你们认识?”

    “岂止认识,”拉瓦莉有些咬牙切齿,但她冷冷地看了方鸻一眼,改口道:“阿勒夫,我要是你的话,就立刻带这个人离开。”

    阿勒夫和方鸻同时一怔。

    方鸻不由抬起头来,意外地看着对方。

    阿勒夫更是一头雾水。“你在说什么呢,拉瓦莉,艾德是父王点名要见的,我干什么带他离开?”

    他好像又反应过来什么,看着少女道:“拉瓦莉,要是艾德得罪过你的话,我代他向你致歉。不过眼下这个场合,你还是先让开,毕竟要是父王怪罪下来,我可不想牵连你。”

    而拉瓦莉只看向方鸻,眼皮也不抬一下,淡淡道:“你不说点什么吗,大炼金术士?”

    方鸻正意外地看着这位伯爵千金,虽然不太明白对方为什么会这么说——因为这位伯爵千金只要喊一嗓子,自然会有卫兵上来拦住自己。到时候她与那位伯爵大人,和他一起到沙之王面前一对质,自己多半要完蛋。

    不过对方似乎另有意思,他眼下也不敢想太多,只这似乎是这个困局之中唯一脱身的机会;他很明白拉瓦莉的意思,自己见到沙之王,多半是要连累阿勒夫的。而方鸻看了看两人,也不知道这位伯爵千金是不是因为这一层关系才放自己一马。

    她和阿勒夫关系有这么好?

    毕竟自己可是绑架过她的人,匪徒和人质之间又有什么好叙旧的,对方先前对自己冷嘲热讽,在他看来都算是轻的。方鸻也不是什么双重标准,只是要有人这么对七海旅团的人出手的话,他才不管对方是什么原因呢,总之先抓起来再说。

    他沉吟了一下,眼下必须立刻与阿勒夫解释清楚,并且不能引起其他人注意,如此方能脱身。

    但他正要开口,一个声音从拉瓦莉身后传来:“拉瓦莉,你在干什么?”

    那是个中年人的声音。

    方鸻听得清楚,毕竟也不过就是一两周之前的事情——那正是努尔曼伯爵的声音。

    他身子不由一僵,而面前的伯爵千金也是面色一变,马上压低声音对阿勒夫说道:“阿勒夫,你要是不想给你惹上麻烦的话,就马上带他离开。”

    她把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阿勒夫就是再没搞清楚状况,这会儿也不由有些犹豫起来。他回过头正想征询方鸻的意见,可正是这当口,人随声至,不远处大厅的出口处人影一闪。贝因总督高大的身形已经出现在了那个地方。

    他面色严肃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开口道:“陛下要见自己的客人,已经督促过好几次了,拉瓦莉,你在耽误什么?”

    在正式场合,拉瓦莉不敢与自己的父亲顶撞,只低头道:“我和殿下说说话呢。”

    “等庆典过后有的是时间,”努尔曼伯爵摇了摇头:“先让阿勒夫殿下带陛下的客人过去。”

    方鸻低着头,紧张得额头上都见了汗,目不转睛地看着地板,好像那里真有什么好看的一样。

    但不过是空白的大理石地板而已。

    而努尔曼漫不经心地看了方鸻一眼,却仿佛没有认出他来一样,也没多话,转身便沉默地向大厅走去。

    这边三人一时间也有些沉默。

    阿勒夫也终于察觉了异常,看了看方鸻,又看了看拉瓦莉。“艾德,是不是有什么麻烦……要不我找个理由,毕竟父王他只是一时兴起而已……说不定未必真想要见到你人。”

    但这一次拉瓦莉却制止了他,摇摇头道:“阿勒夫,我父亲刚才的话你听到了,你现在放他走,是要当面在沙之王面前说谎么?你清楚我父亲的为人,他一定会指出来的,陛下不会让你好过的。而且你以为你现在放他走,他还能离开么?”

    “可是……”

    “她说得对,阿勒夫,”方鸻叹了一口气,努尔曼一开口,他就明白自己已经错失了逃走的机会。虽然不太明白对方要装作一副不认识自己的样子,但他心中十分清楚,自己只要一转身,门外说不定便有守卫扑进来。

    “既然你父王想要见我,带我过去吧。”

    “艾德,你见过我父王?”

    方鸻摇了摇头。

    阿勒夫看了看一旁的拉瓦莉。“那你是和努尔曼伯爵有过节?”

    方鸻有些牙疼:“算是……”

    “艾德,我的朋友,对不起,我真不知道……”

    “没关系。”

    方鸻摇了摇头。老实说,这位王子殿下居然愿意帮他一个陌生人找借口,甚至是在面对沙之王的情况下,这多少让他多少有一些感触。他知道自己一离开,对方多半会因此而倒霉。而对方愿意为朋友两肋插刀,他又何尝会害怕呢?

    他也想通了。

    阿菲法应当还下落不明,这算是自己的一个筹码,那位伯爵大人没和自己撕破脸,想来是有这方面的原因。

    方鸻定了定心之后,便不如一开始那么慌张了。

    再说沙之王巴巴尔坦还能比黑暗巨龙更可怕?

    他也不多说,主动向前走去。

    看到他这个动作,拉瓦莉不由微微一怔,略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不过这位伯爵千金也没多说什么,只在方鸻经过她之时,才咬着牙低声说了一句:“你的冒犯我记着呢,大炼金术士先生,等下次有机会再和你算。”

    这耳语,她甚至没让一旁的阿勒夫听到。

    方鸻看了这位伯爵千金一眼,也没什么好说的,虽然事出有因,不过在那场事件之中她的确算是无妄受灾。袭击他的是秘术士,顶多算在努尔曼伯爵与沙之王巴巴尔坦身上,也与这位伯爵千金没有任何关系,因此她这么说是完全合理的。

    不过方鸻总有一种感觉,自己要是把博物学者小姐卖了的话,这位贵族千金说不定会立刻与他们言归于好——当然,这个念头他也就是想一下而已。

    阿勒夫自然没听到两人的对话——

    他还低声在向方鸻述说,认为贝因总督未必真是要找他麻烦,他有机会一定在父王面前给他们当调解人。

    方鸻听了不由苦笑,还调解人呢——但愿一会沙之王巴巴尔坦不要勃然大怒,直接把他拉出去砍了。虽然他心中有一定成算,可计划赶不上变化,谁知道这位沙之王巴巴尔坦是个什么性子,万一对方只是想杀他出气呢?

    这也不是完全没可能的事情。

    那位贝因总督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反而令人感到猜不透其想法,方鸻感到有些沉闷,觉得还不如直接宣判,省得自己忐忑不安。有些时候坏消息反而不会那么令人如坐针毡,反倒是似有似无的希望更让人绝望一些。

    步入大厅之前,方鸻还听到隐隐有议论声从内传出,但他一走进大厅,四周声音立刻戛然而止。金碧辉煌的大厅之中,一道道目光正向这个方向看了过来,那目光之中自然夹杂着许多好奇,疑惑与打量等不一的意味。

    毕竟先前沙之王巴巴尔坦令自己的长子上前,所的话在场众人听得一清二楚。他们一方面自然是暗自揣摩这位王者这番话的含义,另一方面则早已对王长子殿下这位‘朋友’怀着深深的好奇心,此刻几乎整个大厅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了过来。

    鸦雀无声当中,方鸻只感觉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虽然从侧殿的入口到大厅的中央——沙之王的王座面前,只有短短的一小段路而已。

    明明不过十来步路而已,他好像走在烙铁上一样。

    不过外界关于卡珊宫的传闻由来已久。

    方鸻也对这座没有一定身份的人难以踏足的禁宫好奇不已,纵使是如此境况之下,他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卡珊宫呈纵向分布,长长的廊柱两排分列在大厅左右,一直延伸向前方。那里的金色的地毯,一直没入前方的夜色之中,宫殿的正前方,连向月白色的高台。

    那高台就建立在湖中心,与庆典所在的广场遥遥相望。

    而方鸻这么一抬首之间,却正好看到了大厅中央的那位王者。

    对方的淡然的目光,也正向他这个方向扫了过来,那目光平静,但却不由自主让人心头为之一凛。

    方鸻几乎是打了一个冷战,才意识到自己所见的是何人——正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伊斯塔尼亚人的至尊,佩内洛普王室当今第一人,沙海之王,巴巴尔坦-伊本-赫卡里亚-佩内洛普。不知怎么的,他第一时间差点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只鹰。

    一只在沙漠之中展翅翱翔的雄鹰,正用自己锐利的目光,巡视着自己的疆土。那王者的目光,淡然至极,却令人无法忽视,仿佛理所当然,他天生便应当是这一方土地之上的至尊。

    对方手边放着一只老式的魔导炉。

    不消说,正是他亲手修好的那一具。

    方鸻微微低下头去,倒不是不敢与之对视,不如说是下意识有些心虚罢了。

    努尔曼伯爵入列之后,也没再看这个方向一眼,目不旁视,仿佛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至于几周之前在贝因发生的事情,好像真被这位总督大人忘得一干二净了一样,要不是拉瓦莉正站在那位伯爵大人的身边,他说不定还真信了。

    但眼下方鸻难免会胡思乱想一通,对方究竟有何目的?那阿菲法的事情,还有贝因要塞的事情,好像也不是可以拿到大庭广众之下来说的吧?除非沙之王打算当众公开自己与盲从者之间的关系,方鸻自认为自己还没这个资格,让这位沙海的至尊和他一起自爆。

    不过自己至少知道对方这个秘密……这让他稍微安心了一点。

    而巴巴尔坦好像完全没有在意这件事一样。

    他一只手轻轻扶着那具魔导炉,同时抬起头来看着方鸻,沉默了好一阵子,才缓缓开口道:

    “阿勒夫告诉我,这魔导炉是你修好的?”

    方鸻几乎是楞了一下。

    他大约想了一千种可能性,但也没想到对方会如此开口,几乎让他一开始的准备化为乌有。他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对方究竟是在问什么,忍不住张开口——一时间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大厅中传来一声窃笑,巴巴尔坦向那个方向看去,大厅立刻安静如初。

    而方鸻终于反应了过来,这才点了点头:

    “是。”

    “这件礼物我很喜欢,说来也要感谢你帮阿勒夫这个忙——”

    一旁阿勒夫一愣之后,不由喜上眉梢。

    而方鸻也是一愣,却怔怔地看着这位伊斯塔尼亚之王。

    对方在搞什么名堂?

    而巴巴尔坦回过头,用一种追忆的目光看着手边的魔导炉,口气温和道:

    “年轻人,你知道这是什么魔导炉么?”

    方鸻沉默了片刻。

    “塔式魔导炉。”

    但巴巴尔坦摇了摇头:“不全对。”

    方鸻略一皱眉头,下意识道:“这是翠鸟工坊最后的一型塔式魔导炉,塔式魔导炉在奥述帝国兴盛了很长时间,但在考林—伊休里安并没有那么流行,因此它还是很少见的,它的型号是……”

    巴巴尔坦看着他,问道:“型号是?”

    “‘翠鸟之羽’—377,α型。”

    “‘翠鸟之羽’—377,α型。”

    一抹罕见的微笑,竟浮现在这位王者的面容之上。

    他点了点头,肯定道:“没记错,正是这个名字。”

    他再一次看向方鸻,眉头舒展道:“年轻人,你帮了我一个小忙。待会观礼的时候,你就站在阿勒夫身边,至于其他的俗物,阿勒夫显然也不缺——而他对朋友一向慷慨,想来也不会吝啬你的报酬,我也就不再多此一举了。”

    巴巴尔坦此言一出,大厅内立刻响起一片低呼声。

    方鸻还没搞清楚对方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从其他人看过来的目光来看,这位沙之王显然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他不由看向一旁的阿勒夫,而阿勒夫也正震惊地看着他——另外一边,拉瓦莉也是一副疑惑的样子。只有她身边的努尔曼伯爵,仍旧是面不改色的样子,只淡定地看着前方,仿佛大厅之中的一切与他无关。

    “艾德……”

    阿勒夫却怔怔地说道:“我父亲让你待会第一个接受祝福……”

    “祝福?”

    方鸻愣了。

    这又是什么意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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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巴尔坦说完那句话,起身离开王座。

    方鸻这才发现,这位年迈的国王站起身竟如此高大,甚至比普通的伊斯塔尼亚人还要高出许多。沙之王一起身,大厅中的议论声一下低了下来,但人们仍窃窃私语,并将猜测与惊讶的目光投向大厅中央的两个年轻人——方鸻与阿勒夫身上。

    而巴巴尔坦离开王座之后,两个侍臣立刻殷勤地上前来,一左一右为其披上外袍、系好披风、又整理了一下披风上的裘毛。巴巴尔坦正用沉稳的目光巡视大厅,片刻之后,才声音洪亮地开口道:“开始仪式吧——”

    他走下台阶,两侧的廷臣也赶忙纷纷出列,按次序尾随于这位王者身后。

    方鸻正想进一步问阿勒夫发生了什么,但巴巴尔坦已经来到他们两人身边,其深邃的目光淡淡地看了自己的长子一眼,言简意赅:“阿勒夫,跟在我后面。”阿勒夫赶紧低头抚胸,同时回过头,用眼神示意方鸻跟上他。

    就这样,方鸻也只得一头雾水地跟上去——

    沙之王正带着一众人走向殿外,阿勒夫与他并肩而立,其后才是众臣与其他王子。甚至连努尔曼伯爵都落后他们一步,他女儿在其身边,而拉瓦莉正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这边。

    与努尔曼伯爵处于同一阶的,还有两人,其中一个上了年岁,一身白袍,而白色在这个场合是有其含义的,努尔曼伯爵甚至都只能一身褐黄色的长袍,而女子则是金底红纹的传统服饰。这让人不由猜测这个老人的身份,他或许是上一任沙之王时代的重臣,已不再执掌中枢,但仍地位尊崇。

    老人耄耋之年,仿佛行将就木,苍老的脸犹如一张树皮,沟壑纵横交错,耷拉着眼皮,但方鸻总觉得对方时不时会向自己这个方向投来一瞥。不过这倒也正常,现在好像是个人都会向他这个方向投来一瞥——那目光中包含着好奇与惊讶。

    只是老人的目光,似乎不太一样。

    而另一人,同样须眉斑白,也是一个老头,但要年轻一些,手中握着一支手杖,身穿黑灰色的长袍,长袍上还有一些他看不明白的花纹——此人神情阴鸷,看着自己,毫不掩饰眼中的杀意。方鸻一怔,心中还有些狐疑,自己又是在什么地方得罪过这个人了?

    而看此人的身份,似乎也不低于先前那个老人与努尔曼伯爵。

    不过拉瓦莉的父亲深得沙之王之信任,也由此可见一斑,走在前列的也只得他与另外两人而已,他还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个。众多王子甚至还在三人身后,更别说一众廷臣,还在一众后妃之后,方鸻向后看甚至都看不清那个方向。

    不过此刻,他才总算明白拉瓦莉还有先前众人那惊讶的目光的意思了……

    他和阿勒夫此刻就在沙之王身后,还位列于所有众臣与王子之前,在伊斯塔尼亚人看来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方鸻虽是地球人,却也明白这一点——这殊荣对于选召者来说意义不大,但对于在场原住民看来却不由浮想联翩。

    甚至方鸻自己也不由多想,只是他想的或许与其他人略有一些不同:

    沙之王究竟是一时兴起,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才让阿勒夫与他获此殊荣?这背后有何含义,不由不让人多想,他当然不会以为沙之王特意让自己和阿勒夫与其一起,只是因为一具塔式魔导炉而已。

    众人缓缓向前,走出大殿。月白色的高台,伫立于夜色之下,一直伸向湖心——方鸻四下环顾,不由暗暗感叹景色之美,只是黑暗之中夜风徐来,气温骤然下降——沙海之上的夜晚,与白昼是两个极端。

    从这儿的高台之上,几乎可以俯瞰半个王宫,那里是成林的棕榈树,与掩映其间星星点点的火光,或是某处阁楼或者偏殿。外城的方向璀璨的灯光亮成一片,宛若天上的街市,坠入凡尘,黑暗之中纵横的街市宛若一道道光龙,鳞爪俱全,交错描画出奎斯塔克生活的气息。

    而高台下方黑沉沉的湖面,倒映着古老的星光,与透镜一样的深邃穹苍,苍凉的弯月述说着这片沙海过去的岁月,湖水一直延伸向远方,与天边边黑沉沉的沙丘连为一体,闪烁着清冷的银辉,一片寂静无声。

    众人一直走到了高台的尽头。

    侍臣为巴巴尔坦端来一张椅子,并扶着这位王者坐下。

    拉瓦莉这时才找到机会,来到方鸻身边,有点讶异地对他说道:“陛下竟让你与阿勒夫第一个受祝福?”

    “什么意思?”

    “让阿勒夫告诉你,你问我干什么?”伯爵千金皱了一下眉头。

    方鸻看了看阿勒夫的方向,这位王子殿下一时肯定离不了沙之王的身边。

    拉瓦莉叹了一口气,这才摇了摇头。“说的是星之仪式,”她目光清冷地看着方鸻,“你明白了?”

    方鸻几乎是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然后同样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在这个一年一度的庆典之中,星之仪式是庆典之中的最高潮——在星之仪式完成之际,会有执礼人代安卓玛为观礼者进行祝福。一般来说,在往年的仪式当中第一个受祝福的人,只会是沙之王。

    当然也有例外,十九年前,前一任沙之王将此殊荣让给了巴巴尔坦,那之后不久,这位当今的沙之王便登基称王。事实上过去无数的岁月当中,这样的事情也反复上演,但无论如何上演,在星之仪式之中受祝福的人,有也只会有一个。

    方鸻听到这个消息之时,第一反应是——巴巴尔坦打算传位于自己的长子了。当然他也是不久之前,才知道阿勒夫正是巴巴尔坦的第一个儿子。

    但第二个反应,却让他一时间有些错乱,因为他忽然之间记起,巴巴尔坦是让自己与阿勒夫一起第一个受祝礼。

    虽然星之仪式的祝礼只是一个名义,但背后代表的含义却一点也不简单。

    方鸻看着拉瓦莉有些复杂的眼神,忽然之间明白了过来。

    但他当然不会以为,这位沙之王也是要传位给自己了,但仅仅是一个答谢,这无论如何也太过了一些。沙之王巴巴尔坦在位近二十年,作为统治了伊斯塔尼亚这片土地年长日久的国王,当然不会不清楚自己举动的后果。

    对方这是什么意思?

    方鸻立刻明白自己已经被这位沙之王一手推到了风口浪尖的中心,但一时间还不太明白对方此举的含义。若说是报复,也未免太过儿戏,对方堂堂一位沙之王,若要对他在贝因的行为施以报复,还需要用这样的手段?

    这不是杀敌八百伤己一千么。

    他正要开口再问,但巴巴尔坦此时忽然开了口:

    “阿勒夫,你和你的朋友过来,站在我身边。”

    方鸻听了这句话,不由回头一看,只见一众廷臣与王子们看自己的眼睛都红了。他当然明白此举对于伊斯塔尼亚人来说是多大的恩惠,但可惜偏偏他是一个选召者,这样的殊荣对于他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还要承担因此而来的麻烦。

    但他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去——虽然《星门宣言》也没说一位国王的命令对于选召者真有什么作用,但看看四周戒备森严的王家守卫,方鸻觉得自己倘若智力正常的话,还是不要当众违逆这位王者的好。

    权力也不一定要来源于法律条文,只要可以即刻威胁到你的生命安全就可以了——

    方鸻第一次走到高台的边缘。

    他看到一道长长的拱梯,分开黑沉沉的湖水,一直连向下面的广场之上。先前从下面看这道梯子,与从高台上看的感受截然不同,因为沙之王巴巴尔坦的出现,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不分贵族还是平民,都纷纷弯下腰去,匍匐在地。

    即便是选召者观光客,也入乡随俗,不过他们只用折腰行礼,在广场的边缘,形成一道别样的风景线。有些人甚至也看到了方鸻与阿勒夫,贵族与平民不敢抬头,但一众选召者则无此顾忌,他们甚至讨论起来:

    “那就是沙之王。”

    “那两个年轻人是他的儿子吧?”

    “我看不太像,其中一个明明穿的是炼金术士长袍嘛。”

    “是啊,不会是选召者吧?”

    “你开什么玩笑,选召者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方鸻自然听不到这些讨论。

    不过他倒是清楚,若非今年通讯系统出了问题,这一幕肯定会被很人多拍下来,传到社区上。往年每一年的庆典,皆是如此。不过今年的突发事件,倒是让他松了一口气,眼下让他焦头烂额的事情已经很多了,他可不想再多上一件。

    但看着广场上黑压压匍匐在地的人群,方鸻心中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一种震撼——他对于权力本身虽然无感,但看到这一幕,还是或多或少懂得了历朝历代的君王们,为什么热衷于那个冷冰冰的王位。

    而伊斯塔尼亚,说白了也不过只是考林大陆的一隅而已。

    这个小小王国的一次庆典,就已足以给人以此的震撼。

    像是察觉了他此刻的想法,沙之王侧头问道: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方鸻意外地问了一句。

    “这景色如何?”

    方鸻愣了愣——心想这位王者的问题,怎么都这么没头没尾的。

    但奎斯塔克在黑暗之中闪烁的灯火,正倒映在他黑沉沉的眸子深处,宛若一缕烛光,照亮了这片沙海。这个问题的答案,像是自然而然从他心中涌现一样,他沉吟了片刻,不由脱口而出道:“很美。”

    这次轮到巴巴尔坦楞了一下。

    但这位沙之王一怔之后不由哑然失笑:“就这个?还有其他吗?”

    方鸻摇了摇头。

    巴巴尔坦回头看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缓缓答道:“……它的确很美,这片沙海是伊斯塔尼亚人的故乡……我们将它称之为银沙沙海,我们的祖先早已踏足这片沙海的每一寸土地,并在它的宽广之上扎根生长。”

    “在这片沙海的北方与南方,不是没有更丰腴的土地。但我们的灵魂,却早已与这片古老的土地联系在了一起,我们诞生与此,也魂归于斯,而世人看来荒芜的不毛之地,在我们看来却有十分特殊的含义。那不仅仅是一种表面上的美,更是一种诗意的美。”

    “诗在远方,也在脚下,在孤月之上,也在这沙砾之中。”

    这位沙之王缓缓说了一句伊斯塔尼亚古老的箴言。

    方鸻有点没想到这位沙之王竟然会和自己说出这么一番话,他一时间实在有点无法理解对方的意思了。

    不过他听着这番话语,看着这片土地,一时间倒是有些心神荡漾……

    他所言的美,其实并非如此,它不仅仅在这片沉睡的沙丘之上,也不在月光之中,更非沙砾与棕榈树,还有这黑沉沉的湖水。那是千年的月光,照耀在这古老的城市之上,多少斑驳的街道之下,掩埋着伊斯塔尼亚的文化与历史。

    那是岁月的悲歌,历史的长诗,这些点滴涓流的感动,才是迥异于地球的地方。倘若只是一片空空荡荡的大陆,又何值得他来这个地方?他在艾塔黎亚的每一个脚印,都与这片土地深厚的历史交织在一起,甚至也成为它的未来与历史本身。

    伊斯塔尼亚人的诗,正是他的远方。

    而这样的美,不更动人?

    沙之王目光看着黑暗之中的城市。

    奎斯塔克,与远处的沙海,他的国土。

    他用一种悠长的声音说道:

    “这是历代沙之王看守的土地。”

    “他们中有的人将之视为其私有物,有的人将之视为毕生守护的故土,有人视其为珍宝,有人视其为王座,但无论如何,这片土地都是珍贵之物。这一点,无论是对于沙之王,还是对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来说,都是等同的——”

    “但凡人的时光终归有尽头,一想到有一天,伊斯塔尼亚或许也将不复存在,化为沙海之中的一片废墟。如同千年之前的精灵,与更早远的时代中,那个辉煌的帝国一样。我有时候不由想,人们要是可以永久地看照着这片土地,伊斯塔尼亚人代代不灭,这片沙海之上的火光会永续地传递下去,那该多好……”

    “可惜,那是凡人永远也不可能办到的事情。”

    方鸻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位王者一眼。

    他不由想到了一些传闻,但这个传闻之中的‘主人公’,竟然并不相信永恒?

    还是说,这只是他的一时感慨而已。

    但巴巴尔坦话锋一转,缓缓道:“拼尽全力去守护,只因为心中所眷念的事物——这样的感觉,想必一位英雄——比方说梵里克的龙之炼金术士,多里芬的解救者,艾德先生,应该是可以理解的吧?”

    方鸻悚然而惊。

    他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看向这位沙之王,另一边,连阿勒夫也看了过来。

    但巴巴尔坦的声音不高,并未让其他人听到。他继续说道:“不用紧张,年轻人。我今天让你来,并没有什么恶意,即便我清楚你的身份——伊斯塔尼亚毕竟太大了,大到有时候令我精疲力尽,也无法治理好它。”

    “你明白这样一种感觉吗?”这位王者微微侧着头,只是像在讲述。“它表面上美丽如常,暗地里却暗藏龌龊……我早年间意气风发,自以为可以改变这一切,但到头来却什么也改变不了。或许改变了一些,但意义不大。”

    “……我老了,打算将自己的位置传给阿勒夫,我或许已经看不到伊斯塔尼亚的未来,甚至它未来是否还存在还是一个疑问。但无论如何,就像是父王将这个位置交到我手上一样,我也会将它传递下去,正如同这沙漠之上的灯火,代代相续……”

    “我的王位的由来,其实早年间得到过一些人的帮助。这些人来自天南地北,有考林人,也有圣选者,伊斯塔尼亚融入考林—伊休里安,已成为历史的必然,但很多人看不到这一点,他们只会将这个王国带入覆灭之境……”

    “年轻人,你听得懂吗?”

    方鸻显然听不懂。

    他完全不明白这位沙之王,忽然之间叨叨絮絮这些是什么含义——巴巴尔坦或许在追忆过往,但也用不着在他面前。

    只是他隐隐有些感觉,这位王者与自己印象当中不太一样。无论法里斯怎么说,但对方与盲从者勾结这件事,还是在他心中留下了负面印象。但他也没想到,真正的沙之王,竟然会是这个样子。

    无论如何,他也与那些他见过的诸如流浪者、信使这样的人大相径庭。

    这甚至让他不由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来。

    他看向一旁的阿勒夫。

    这位王长子显然还没从先前的震撼之中回过神来。

    巴巴尔坦也看向自己的儿子,问道:“阿勒夫,你怎么看。”

    阿勒夫犹豫了一下,纵使心中有万般想法,但也先说出自己的第一个念头:“我会好好看守这片土地的,父王。”

    “看守还远远不够……”

    沙之王摇了摇头,但也并未多说。

    高台下方,广场上篝火之中升起的光芒,宛若一枚晨星,此刻冉冉升高,几乎已至与高台齐平的位置。星光将高台之上映得一片通透,令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向那个方向看去,而在方鸻眼中,那璀璨的星光,只宛若近在咫尺。

    沙之王也看着这团光芒,他的目光看向高台之下,执礼人已经完成了仪式,并顺着长长的阶梯一步步走上来。

    巴巴尔坦眯了一下眼睛,开口道:“时间差不多也到了,阿勒夫,带你的朋友去接受祝福吧。”

    阿勒夫看了这边一眼,沉默了片刻,才认真点了点头。

    但巴巴尔坦又叫住他:

    “等等,”他回过头来:“年轻人,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让他带你去完成祝福。”

    方鸻一怔,却看到在努尔曼伯爵身边的白袍老人,此刻上前一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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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老人出列的同时,巴巴尔坦回过头,口气淡然地向方鸻介绍:“这位是守誓人一族的现任族长,瓦伊苏伯爵。年轻人,我猜你应该与他们有一些关系——”

    守誓人一族?

    方鸻当即一愣。

    而老人看向这边,微微一笑道:“叫我赛舍尔就可以了,艾德先生,你可能不认识我,但我已经认识你许久了。只是在此之前,一直没有机会见上一面而已。”

    “我们正是龙之乡的过客,想必艾德你已经从马扎克那里听说过我们了。”

    “等等,你们是……”

    方鸻闻言大吃一惊,不是说屠龙者的血脉已几近断绝了么?

    但老人像是看出了方鸻心中的疑惑一样,这才笑着解释道:“不必奇怪,我们不是屠龙者的后裔。”

    “什么?”

    “艾德先生,我猜你已经从马扎克那里听说过我们的故事了。那你一定清楚,屠龙者的来由,五支守誓者氏族,正是由当初誓言喝下龙血之人的后代所组成。”

    “但昔日喝下龙血的英雄们,也只有当时的那一批而已——在战争当中,为了让我们的氏族延续下去,有许多凡人女子选择了嫁给这些英雄们,并为他们生育后代。”

    “这些人的后裔,便是我们一族的来由。但并非每一个守誓人的后代,皆是具有屠龙者‘血脉’之人,混血的结果就是只有大约三分之一一的人可以继承魔龙之血。”

    “事实上,他们才是真正的屠龙者后裔,而更多的守誓人,其实只是守护当初那个约定的凡人而已。当然,即使是我们也一样为那个诅咒所萦绕,我们中或多或少有亲友因为这个诅咒而丧生——”

    “尤其是百年之前,龙魔女的诞生。”

    “那场灾难导致了我们一支当中仅存的屠龙者后裔中的三支的覆亡,而只有马扎克与米苏他们祖先的那一支幸存下来,也就是你们所熟悉的屠龙英雄,约修德——”

    “那之后,约修德便打算彻底根绝巨龙之灾,为黑暗巨龙与屠龙者的千年纠葛划上一个永恒的句号。因为这样的原因,马扎克与米苏继承了他们祖先的遗志,让我们举族搬迁至伊斯塔尼亚。”

    “迄今为止已经过去了近三十年,那之后的事情你们应该也已经知晓了。”

    老人看了看一旁的沙之王,又道:“而今我们差不多也已融入了这里的社会,除了一个名头之外,其实也算不太上是守誓人了,只是仍旧记得过去的一些事情而已。”

    “但杰出的人在什么地方都是会发光的,”巴巴尔坦答道:“守誓人一脉自融入伊斯塔尼亚以来,在方方面面都给予了我与先王很大的帮助。你们一支也涌现出了许多英杰,守誓人一脉在赛舍尔族长的带领之下,也愈发兴盛了。”

    瓦伊苏伯爵以手抚胸,恭敬地答道:“陛下也给予了守誓人一脉丰厚的恩泽,我们也别无所求,只希望可以融入这里,成为这片沙海之上的子民而已。

    沙之王显然十分满意后者的回答:“你们已经是了。”

    而方鸻怔怔听完这番讲述,这才明白过来,对方的身份。

    他当然早知道米苏与马扎克将守誓人一脉迁往伊斯塔尼亚之事,但当时也未深究。

    而马扎克也说过他们是屠龙者的最后后裔,他原本还有些搞不懂是为什么——但现在才明白过来。

    他和那位旅者之憩的主人虽然也只有一面之缘而已,但从旅者之憩之后的一系列经历以来,包括后来与米苏、与伊芙的相遇,其实他与守誓人一脉已经建立了深厚的联系。

    因此虽然素未谋面,但此刻听了对方这番描述,方鸻看这位老人,一时间也有点见到了熟悉的人与物的亲切感。而他此刻也才反应过来——对方之前看他们的目光是何含义。

    老伯爵继续带着笑意看着他们,继续说了下去:“其实各位在梵里克时,我们便已从马扎克与瓦泊特的信中知晓了各位的存在,爵士他对你们十分欣赏,而马扎克他也在信中专门提到,希望我们可以给予你力所能及的关照——”

    方鸻恍然。

    瓦泊特就是杜客爵士的名字,那位爵士的全名其实是瓦泊特-让-杜客——方鸻自然还记得最早的那个送信的任务,那毕竟是一切的开始。马扎克当初将金焰之环交给他们,让他们送到戈蓝德的那位老爵士手上,只是没想到那个送信的任务本身只是一个开端而已。

    后来从杜客爵士的讲述之中,他们也明白了这一点。

    不过方鸻也没想到,那位杜客爵士除了与旅者之憩主人的关系不错之外,竟然也与守誓人一脉有直接的联系。两者之间的关联显然比想象之中还要紧密得多,否则绝不会在信函往来之中专门提到关于他的事情,这至少也必须是盟友的关系。

    他不由看向老者。

    而对方也继续说道:“那之后不久便发生了依督斯的事情,公主殿下返回之后又无意当中与陛下提起当时发生的一切,因为与我们一族的关系,陛下又将之转告我们。而联系到马扎克与爵士的来信,那时我便意识到,这件事背后与你们的关系……”

    公主殿下?

    他楞了一下,才意识到那说的是阿菲法。

    方鸻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一时间也不由有些无语。

    他看了看这位守誓人一族的族长,再看了看一旁的沙之王,这才明白过来疏忽出在什么地方。亏自己还以为天衣无缝,但没想到并不是梵里克那边的信息传递得如此之快,而是因为守誓人一族的原因,让这位沙之王一早就知晓他们的存在了。

    对方既然在关注梵里克发生的事情,又猜到他们去了依督斯,自然不可能不留意那边的信息,而从梵里克事件之后过去了那么长时间,要找到一张关于他的画像记录还不容易?

    更不用说,阿菲法还在七海旅团待过一段时间——

    但方鸻也明白过来,这件事其实也算不得什么疏忽——因为他也不是全知全能的神祇,自然不可能料到会有这一档子事情。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他倒是轻松了不少。

    他不由再向那位贝因总督的方向看去,只见努尔曼伯爵仍旧是原本那副模样,并没关注这个方向的样子。

    他怔了怔之后很快反应了过来——沙之王与这位守誓人一族的族长虽然知晓他的存在,但并没有透露出去,想必是这位总督大人拿着自己当时留下的影像资料返回奎斯塔克之后,沙之王和这位守誓人一族的族长从影像之中认出了自己。

    他看了这位老人一眼,忽然对于沙之王的态度有了一些猜测。

    或许这正是对方表现出这样态度的原因?

    但守誓人一族在伊斯塔尼亚有如此的影响力么?

    他先前看这位沙之王与前者的互动,似乎主从地位还是十分明显的。

    巴巴尔坦这时坐在自己的王位之上,再度开了口:“年轻人,既然守誓人一族与你有旧,那么这场仪式就交由瓦伊苏伯爵来执行好了。”这位沙之王的口气既像是请求,又像是命令,并将目光投向一旁的老伯爵。

    赛舍尔看着方鸻与阿勒夫两人,点了点头:“而今守誓人一族虽然一分为二,我们这些剩下的人也与屠龙者的血脉再无任何关联,但数个世纪以来的记忆却令人难以忘怀,我们也很难忘得了过去那段时日,与屠龙者的后裔共同进退的经历。”

    他停顿了一下:“所以至少我们还以这个头衔自称,就说明伊斯塔尼亚的守誓人一族还没彻底放下过去,因此艾德先生对于守誓人一族的帮助,我们自然也铭感于心。”

    老人面向沙之王,躬身道:“所以在下自然乐意之至,陛下。”

    沙之王点了点头,便回头征求方鸻的意见道:“年轻人,你认为如何?”

    方鸻还能怎么办,他心中只是仍旧猜不透沙之王此举的含义而已,但看了看面前守誓人一族的族长之后,也只能点了点头。

    巴巴尔坦再看向自己的长子:“阿勒夫。”

    而这位王子殿下此刻正用一种惊讶的目光看着方鸻——他也不是对于外界的信息一无所知,联系到之前拉瓦莉说过的那些事,自然也总算是明白了过来,瓦伊苏伯爵与父王的这番对话之中,所说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梵里克虽然距离伊斯塔尼亚很远。

    但百年之前发生于依督斯的灾难却很近,尼可波拉斯复现于梵里克的事,自然还是在这片沙漠之国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尤其是在知晓百年之前那场灾难内幕的贵族之中,更是如此。而此事虽与伊斯塔尼亚人本身关系不大,但作为一国的储君,阿勒夫或多或少还是了解过一些相关的传闻的。

    也自然,他了解过不久之前梵里克发生过什么,以及那位龙之炼金术士的相关传闻。

    只是直到现在,阿勒夫一时之间也还没把那个传说当中的人物,与面前的方鸻联系在一起而已。

    “我的朋友,艾德……”

    方鸻有点无奈,什么‘龙之炼金术士’不过只是社区之上一时的玩笑而已,可比不上工匠总会的头衔。但他总不能说那不是他,只得点了点头。

    阿勒夫眼中露出惊讶的目光,但沙之王既已开口,他也不敢在多耽误时间,只向方鸻使了一个眼色,那意思是——待会我们再说——然后赶忙毕恭毕敬地答道:“父王,我已经准备好了。”

    沙之王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那么阿勒夫,带着你的朋友上前去吧。”

    赛舍尔走向前方,执礼人早已等待在那里多时,他自然明白巴巴尔坦的意思,将手中的手杖递了过来。

    老人接过手杖,转过身来,才示意方鸻与阿勒夫上前。

    那一刻,冉冉升起的辰星之光,正好莅临于高台之上,璀璨银色的光华,涌入两人的视野之中——方鸻不由抬起头来,看着这一幕。高台之上鸦雀无声,沙之王静静地坐在自己的王位之上,其身后的每一位廷臣、王子与后妃们,都正好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没有任何人发声,但他们心中此刻却犹如回荡着洪钟大吕,他们当然明白这一幕对于伊斯塔尼亚,对于这片土地来说意味着什么。十九年前,以及更久远的时光之中,这一幕曾反复上演,而每一次,都意味着新旧的交替。

    但他们更无法看懂的是,阿勒夫身边的那个年轻人,又究竟是什么身份?

    高台之上的异样,很快传染到了广场的下方。

    广场下方的观光客虽然看不懂这一幕,但原住民中并不乏识货之人。

    “受祝福的顺序变了!”

    “怎么是阿勒夫王子?”

    如此的窃窃私语在人群之中传递,并很快引发了更大的骚动,而于骚动之中,关于沙之王即将传位的传闻,便像是一道无声的波纹异样,传递了出去。从原住民,到选召者,观光客们逐渐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幕。

    这可是十年难得一见的盛景,一种追悔不已的心态立刻在人群之中传播开来,可惜通讯系统无法使用,否则把眼下这一段影像记录下来,岂不是珍贵的历史资料?

    不过也有一个更小的声音,也渐渐在人群之中流传开来:

    另外一个年轻人,又是谁?

    两个沙之王?

    赛舍尔看着走上前来的方鸻与王子殿下,含着笑点了点头,伸出手杖,依次轻轻点了一下两人的肩膀。

    然后他微微阖上眼皮,开始吟诵一段晦涩的祝词——正与先前执礼人吟诵的那一段祷文一样,也是脱胎于伊斯塔尼亚的古语。老人一边念,塔塔小姐则现在心灵世界之中低声为方鸻翻译,大意无非是请求安卓玛对世人施以祝福,并请求这片土地在未来一年之中风调雨顺等等——

    最后老人睁开眼睛,向阿勒夫伸出手来,示意这位王子殿下握住自己的手。

    阿勒夫显然早有准备,上前一步伸出右手与之交握。

    一道浅金色的光芒,在这位瓦伊苏伯爵手背之上闪现,老人睿智的目光紧盯着阿勒夫,然后才微微一笑:“我看到沙海之上未来的王者——”

    阿勒夫微微一怔。

    而听到这句祝词,不远处的巴巴尔坦神色一松,似乎长出了一口气的样子。

    不过他微微低下头,忽然之间记起了十九年前,那一次自己所得的祝词——

    ‘星落于沙海之上——’

    由于自己的父亲有意压下了那一次星之仪式的结果,所以其实除了他与那个已经过世了很久的上一代执礼人之外,并无任何人知晓关于这个祝词的秘密。

    阿勒夫松开手,一时间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而赛舍尔已经用目光示意他,让后面的方鸻上前来。这位王子殿下这才回过神来,回过头,用眼神示意方鸻上前,他是伊斯塔尼亚的原住民,自然知晓星之仪式的细节。

    而方鸻看了两人之前的举动,大约也明白过来其中的含义,犹豫了一下之后,也上前一步。

    老族长也微微一笑,向他伸出手来。

    而就在方鸻握住对方的手的那一刹那,意外发生了——

    他脑海之中似乎响起了一声悠长的尖啸。

    那尖啸是如此的熟悉,滚滚黑暗汹涌而至,顷刻这之间遮挡了他面前的一切星光,仿佛让整个世界都在一刹那之间坠入了黑暗的深渊之中。

    在那一刻,他仿佛回到了旅者之憩,当仰头看向龙角大厅穹顶之上尼可波拉斯犄角的那一刹那——整个心灵的世界为黑暗的力量所攫,滚滚的黑色烟尘吞没了他对于四周的一切感知能力,从声音到视觉,从触感到嗅觉。

    他看到了黑翼遮蔽天日,龙啸仿佛从内心最深处汹涌而至。

    可这一次,却没有一双金色的瞳孔从黑暗的深处亮起。

    在一种深沉的恐惧之中,他只看到黑暗之中诞生了一缕光——

    一缕湛青之光。

    宛若苍翠——

    那光从天空之上缓缓降下。

    仿佛翠绿的陨星穿过层层的黑云,璀璨的光芒,穿透了云雾,一点点坠入远方的地平线上。

    那是一望无际的黑色原野,天边的尽头,只有一道长长的绿光。

    但就在那时间停顿的顷刻,他忽然感到胸口微微一热,一道暖流像是从胸口的别针之处涌出——那正是安瑟尔送他的护符,心灵的世界之中仿佛有一道银色的光翼分开天穹,在黑暗的世界之中划开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顷刻之间,整个世界仿佛都沿着那长长的口子崩塌了,对于外界的感知犹如潮水一样回到了他身体之中。

    他听到一阵惊恐的尖叫声传来,四周似乎正陷入一片慌乱之中。

    他下意识抬起头一看。

    只见自己仍旧处于卡珊宫外的露台之上,而高台上方那闪烁的星辰之光,正在分崩离析,然后它轰然向下方坠去,犹如一枚燃烧的流星,坠入卡珊宫前方黑沉沉的湖水之中。在一团明亮的光焰之后,彻底燃烧殆尽。

    广场上的篝火,也在那一刻彻底熄灭。

    四周顷刻陷入了黑暗之中。

    不止是他。

    阿勒夫,还有面前的老族长,皆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伊斯塔尼亚接近七百年的历史长河之中,还从未有过一次星之仪式,发生过这样的状况。除了女人与孩子的尖叫之外,大多数人都仿佛呆若木鸡,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直到广场上一声惊恐万分的尖叫传来:

    “星坠了——!”

    这一日,星落于沙海之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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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之中,在尖叫与女人低低的啜泣声中,只有沙之王巴巴尔坦一动不动,双手紧紧按着椅子的扶手,坐在自己的王位之上,苍白的手背上一条条青筋绽起。他眼中闪烁着幽幽的光芒,从胸膛中发出一个雄浑的声音:

    “都安静下来——”

    像是习惯使然一般,四周骤然一静。

    只见这位沙之王面无表情,令人猜不透他此刻心中在想些什么——但也或许什么也没想。

    那极富有穿透力的声音,让四周渐渐平静下来,而人们总是有从众心理的,更何况能上这高台上之人,出身往往也并不一般。当然一部分人恢复了秩序之后,其他人也渐渐冷静了下来,只剩下女人低低的哭声。

    远处还有些骚乱,喧闹声从广场下面传来,那里篝火熄灭之后,仍漆黑一片。

    努尔曼伯爵最先反应了过来。

    他立刻转过身,向身后的沙之骑士们下令道:“保护好陛下。”

    但沙之王举起手,拦住他的举动。巴巴尔坦回过头,看向不远处的执礼人,平静地开口道:“去重新点燃篝火,星之仪式继续进行。”

    执礼人原本僵在那个地方,听了这话慌忙点了点头,转身匆匆下了台阶。

    黑暗之中,这位沙之王镇定自若的表现,像是给了其他人信心一样。

    人们的目光皆投向了这个方向。

    阿勒夫有些坐立不安,他当然明白发生了什么,忍不住看向自己这个新交的朋友。星之仪式——之前正是在方鸻受瓦伊苏伯爵祝福之时,出了状况的——星坠这样的事情,伊斯塔尼亚的历史上甚至未曾有过,要是有人迁怒的话……

    想及此,他忍不住向前一步,拦在方鸻面前,向自己的父亲开口道:“父王……”

    但巴巴尔坦轻轻摆了摆手,语气淡然:“重新进行仪式。”

    阿勒夫一怔,心中却暗自松了一口气——自己的父亲严厉而刚愎,但言出必行——重新进行仪式,也就是之前的一切当作没有发生过,至少自己的这个朋友,算是安全了。至于其他人的意见,或许会有些影响,但关系不大。

    他回过头,却发现方鸻正垂着眼皮,似乎在思考什么。

    “艾德?”

    方鸻这才抬起头来,有些感谢地向后者点了点头。

    他之前还从那个幻境之中一时没反应过来,但这不代表着他没有注意到外界发生了什么,阿勒夫为他开脱,他自然看到了。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将这位伊斯塔尼亚人的王子殿下,或者说这片沙海未来年轻的国王,看作了是自己的朋友。

    过去他虽然也承对方的人情,但他将那看作是一种交易关系,就像他与大公主殿下,大公主对于七海旅团的帮助,他当然会还以恩情。但除此之外,七海旅团绝不会不顾一切去支持这位公主殿下,因为他们既没这个能力,也无这个必要。

    但若是是七海旅团之中的每一个人,抑或那些曾经帮助过他们的,七海旅团真正的朋友们。

    若是他们出了任何事情,方鸻——乃至于七海旅团都是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去营救。

    比如贵族千金——倘若希尔薇德因为自己父亲一事,受到考林王室的通缉与迫害,那么他甚至不会考虑,也要站在考林—伊休里安王室,与那位宰相大人的对立面。

    即便是联盟介入,星门港介入,他也不会改变自己的立场。

    这无关乎《星门宣言》,乃是七海旅团的底线,何况联盟与星门港介入,本身也违反了《星门宣言》,那么剩下的,唯有心中的正义可以裁决而已。方鸻相信,倘若真到了那时,联盟的决定或许未知,但星门港一定不会这样做。

    他很难相信苏菲与苏长风,军方与自己的祖国,会如此行事。

    那无关乎利益,只关乎信仰。

    篝火很快重新亮了起来。

    方鸻不由看向那位坐在自己王位之上的,从之前开始一直到此刻都十分平静的王者,心中也有一些钦佩。那正是一国之君的气度,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又能否做到这样镇定自若呢?

    阿勒夫也看着自己的父亲,心中一时间有些复杂,父王已经将伊斯塔尼亚交到了自己手上,或许不过只是几个月之后的事情。但他心中此刻感受到的不是兴奋,而是有些不安,自己也可以作到这个程度么?

    自己真可以统治好这片土地,让伊斯塔尼亚沿着正确的道路走下去么?

    这个广场上不过上千人而已,上千人的安危,因为他父亲的一句话一言而决,没有酿成更进一步的动乱。而伊斯塔尼亚又有多大呢,又有多少人生活在这片沙海之中呢,自己的一句话,可以让他们仍旧享有今日的平和与安宁么?

    他无意之中看到了自己父亲身后的那位总督大人。

    他与对方的女儿,拉瓦莉乃是旧识,两家的关系也十分紧密。

    而努尔曼留意到这位年轻王子的目光,向他轻轻颔首,像是在向未来的王者致意,让他安下心去。阿勒夫终于松了一口气,还好,还有自己父亲时代的旧臣,何况父王也还在自己身畔,他知道自己这么想会有一些幼稚——但这至少让他放下心来。

    在执礼人枯燥的吟诵声之中。

    星光重新从篝火之中升了起来——

    那其实就只是一个火系法术而已,而且位阶并不高,只有炫目的光效,而没有什么实际的效果。它真正的意义,只在于其所代表的内在含义,这个一年一度重要的庆典,是奎斯塔克住民乃至于伊斯塔尼亚人对于未来寄予的希望。

    星光再一次莅临于高台之上。

    赛舍尔将法杖从右手交予右手,这位年迈的长者无奈地笑了一下,伊斯塔尼亚七百多年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一次事故,竟然让自己撞上了。要说严重,也没什么严重,可决不能说没有影响,这要看人们怎么看待这一次事故了。

    但他自己的声誉肯定是会受一些牵连的。

    他看着方鸻,却并未打算迁怒于人,眼中反而带上了一丝温和的笑意,再一次伸出手来。“出了一些小意外,但这不伤大雅,艾德先生,让我们完成祝福仪式吧。”

    方鸻反而有些犹豫。

    他现在实在是怕了自己这一身惹祸的能力了,一次还好,要是再来一次,就算是他自己,都觉得是自己搞砸了这次星之仪式了,其他人又会怎么看?只怕沙之王巴巴尔坦也护不住他,当场要拿他来安抚众人了吧?

    这简直是祸星降世,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了。

    他能怎么办呢?

    铁锅炖自己?

    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方鸻很是有一些由犹豫地伸出了手,与瓦伊苏伯爵握在了一起。

    在交握的那一刹那,老人与方鸻手背上都各自闪过一道淡淡的光华,但方鸻的手是背向众人的,而且淡淡的银光在星辉之下也并不显眼——只有方鸻自己,感到自己手背微微一热而已。

    下一刻,赛舍尔有些意外地睁开眼睛,看着方鸻。

    之前的事情,已经搞得方鸻一度有点心虚,看到对方的目光,不由心中一慌——试探性地问道:“赛舍尔先生,怎么了?”

    老人微微一怔,随即笑了一下:“我看不到你的未来,艾德先生。”

    “但这也在预料之中,圣选者的命运本就捉摸不定,你们是应选而来,天命所定。”

    “什么是应选而来?”

    “没人知道,古老的预言而已,艾德先生。”

    赛舍尔轻轻摇了摇头。

    但仪式总得进行下去,老人苍老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狡黠之意,他松开方鸻的手,故意提高了声音:“我看到了你的未来,年轻人,你会很快找到一个漂亮的女朋友——”

    方鸻当即石化。

    关于圣选者的事情,在这些位高权重的人眼中许多并不是什么秘密,人们立刻明白这是一个善意的玩笑,高台上响起了一阵低低的笑声。

    不少妙龄少女,或许是某个后妃的女儿,或者王公大臣的千金,只要不是长女的身份,皆好奇地向这个方向看了过来。方鸻虽然只是普通人而已,但圣选者,又得沙之王巴巴尔坦青睐,和阿勒夫王子一起第一个受祝福,这样的荣誉,又有几人可以独得?

    在赛舍尔善意的目光下,方鸻只有些尴尬地向后走去——

    祝福已毕,他和阿勒夫自然不能再在前面,他走到拉瓦莉身边,这位金发碧眼的伯爵千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又欲言又止。

    他与阿勒夫之后,便轮到其他人一一上前接受祝福。

    在所有人祝福之后,夜空之上的星光一下炸开,像是一束礼花,斑斑点点,将璀璨的光芒一丝丝,洒向整个奎斯塔克——像是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光雨,让夜色也笼罩在一层朦胧梦幻的氛围之下,那一幕在方鸻眼中实在是美极了。

    他觉得自己或许许多年之后,也未必忘得了这样的一幕。

    夜空之下纷洒的光雨,与远处清冷的银色沙海交错在一起,似梦境,又是现实。庆典在那之后,终于进入了高潮,悠扬的乐声,再一次响起,许多大臣都回到了大厅之中,一时间觥筹交错,贺声四起。

    星之仪式上一场潜在的动乱,似乎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平息了下去。

    高台之上,原本只剩下他与阿勒夫几个年轻人,还有一众对这个年轻的炼金术士怀着好奇心的妙龄少女。阿勒夫似乎想和他说什么,但碍于旁人实在太多,一时也未能开口。

    不久之后,这个小圈子外围忽然传来一阵阵惊呼声——两人向那个方向看去,才发现沙之王巴巴尔坦居然去而复返,带着努尔曼、赛舍尔与那个满脸阴鸷的老头分开人群走了进来。贵族少女们纷纷躬身行礼——而沙之王对于这些自己臣子的儿女们,也没有太过苛责,只善意地与她们开了几个小玩笑。

    逗得少女们咯咯直笑。

    不过玩笑过后,这些贵族少女们也颇有眼色,纷纷告辞离开——其中还有几个大胆的,还回过头来抛给方鸻一个火辣辣的眼神。

    巴巴尔坦颇有些感慨地看着少女们离去的背影。

    “其实圣选者也不是不可以与原住民结合,”沙之王带着一丝调侃之意看着他,说道:“她们都是各个家族之中的次女,倘若你看中哪一个的话,我可以代为转告。今天晚上这一场仪式过后,他们的家族不会不同意的——”

    “其实努尔曼伯爵家的小千金就不错,只可惜那是他的掌上明珠,他未必舍得。”

    他又看向一旁的努尔曼伯爵。

    立在伯爵身边的拉瓦莉吓了一跳,脸都白了。但方鸻赶忙说道:“陛下说笑了,我有女友了。”

    “有女友也无妨,”巴巴尔坦笑了起来,但也不再提起这件事:“艾德先生,阿勒夫把你当做朋友,我很快就要传位于他——而我这个儿子虽然不大成器,但却可以作为一个可靠的朋友。你有没有打算留在伊斯塔尼亚,帮助他治理这个国家呢?”

    这话让方鸻吓得差点没把自己舌头咬住。

    什么鬼?

    沙之王巴巴尔坦居然让他一个选召者,一个炼金术士协会的新手,留下来帮伊斯塔尼亚未来的王治理伊斯塔尼亚,治理这片沙海之上的国度?

    这是什么概念?

    这个位置,怎么也得是宰相一级的吧,虽然伊斯塔尼亚并没有这个职位。

    一位王者为自己未来的接班人,寻找一个辅佐的大臣,这并不奇怪。可他算什么,一个初来乍到的陌生人而已,一个还没到三十级的半新人,这怎么听也太不合情了一些吧?

    果然,他还没答应,巴巴尔坦身后那个一脸阴鸷的老头便站了出来,断然道:“陛下,不可。”

    看到这家伙,方鸻心中暗骂了一声。

    虽然他当然不可能留下来当什么‘宰相’,可这老家伙从之前开始就一副对自己不爽的样子,现在又果然是这个家伙第一个站出来说自己坏话。说来他还是一脸无辜,自己之前又没得罪过这老头,对方凭什么?

    巴巴尔坦却并不意外,只问道:“为什么?”

    那老头眼中带着冷光看了方鸻一眼,一躬身道:“陛下忘了努尔曼伯爵不久之前带来的军情么,这个人不久之前还带人袭击过贝因要塞,谁知道他究竟是敌是友?何况圣选者本就是一帮无法无天之辈,又有什么资格帮助阿勒夫殿下治理伊斯塔尼亚?”

    “最后,阿菲——”

    “好了,塞尼曼,”沙之王打断后者,这还是方鸻头一次知道这个老东西的名字,不过他想了一下,也实在想不出这个名字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巴巴尔坦继续说下去道:“你说这些我都明白了,不过我也就是那么一问而已,艾德也未必真会留下来。”

    “的确如此,”方鸻赶忙答道:“陛下,我还有一些事情,不会长留在伊斯塔尼亚的。”

    塞尼曼被驳斥之后,明显有些不大情愿。

    不过他听方鸻说不会长留在伊斯塔尼亚,倒是忍了下来,一声不吭地退了回去。

    “没关系,我知道你们,”巴巴尔坦拍了拍他的肩膀:“但你只要记得来过这片土地,记得今天晚上这场仪式,记得阿勒夫这个朋友就可以了,未来对于你们来说是天高地阔的,把一个受众星所选之人留在伊斯塔尼亚,本来也只是一种奢望而已。”

    听到‘众星所选’四个字,沙之王身后的塞尼曼明显楞了一下,不由抬起头来看着方鸻。

    方鸻自己也愣了。

    他当然知道这个说法从何而来,蜥人们就不止一次和他提起过这个说法,但也并未解释过。

    卡拉图也唐德,偶尔也和他说过几次。

    但沙之王是怎么知道的?

    巴巴尔坦看了看一旁的赛舍尔,方鸻一看到这位守誓人一族的老族长,忽然便明白过来。因为自己接触过苍之辉,并留下了那个奇怪的王冠印记,马扎克因为这一点而选中自己作为金焰之环的传承者,赛舍尔也肯定知道这一点。

    这样一来,这位沙之王自然也知晓了自己的身份。

    他好像是这才明白过来,这或许正是自己今天晚上得到这些特殊殊荣的真正原因——可他看着这位王者,一时之间还是不太明白,对方难道真这么相信这样一个模棱两可的预言?

    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苍之辉究竟会给他带来什么,一切都只是蜥人的言之凿凿而已。

    马扎克的选择,或许是发挥了一些作用,但一切看来,怎么都有一些机缘巧合的运气成分,无论是破坏多里芬的计划,还是侥幸击败流浪者。

    其实每一次都是差一点点就要失败了,要不是上一次是迪克特、布丽安公主他们,而这一次是卡拉图和唐德——每一次事后总遇上人给他们擦屁股的话,一切还不知道怎么收场呢。

    总而言之,方鸻并不觉得自己真是什么天选之人,或许正如玛尔兰的圣选一样——天选有许多,接触过苍之辉的人也不会只有他一个。就像他所知道的,弥雅也有那半个王冠,或许这些人中真有一个人是所谓众星之选,但却不一定是他。

    一个人或许会幸运一时,但却无法幸运一世。

    沙之王因为这样的理由而对他另眼相待,老实说让他略微感到一些不安的。

    他在贝因要塞大闹一场还是事实,那位看起来对于这位沙之王十分重要的阿菲法小姐,到现在还在自己手上呢——至少在对方看来,应该是如此的吧?

    难道对方真一点也不芥蒂这件事?

    方鸻不由有点忐忑不安地想到。

    ……



    这一夜的庆典注定要为伊斯塔尼亚人所铭记。不仅仅是因为庆典上发生了如‘星坠’那样的骇人听闻的事情,更因为他们即将迎来一位新王。

    一切正如十九年前一样。

    方鸻可以想象这一夜所发生的事情会以怎样的方式传播开来。很快从贝因到坦斯尼尔,从依督斯到诺格尼丝,这片沙海上的每个人,无论是选召者,抑或原住民,都会谈论起关于‘星坠’,关于新王,关于这场庆典上所发生的一切。

    当然,不是现在。

    踏着蒙蒙亮的晨光,他走出王宫,东方一线隐红,揭开了深蓝的天幕,众星隐没,已是破晓时分。残余昏昏沉沉的黑暗,仍尽力挽留着这一夜狂欢的最后步伐,但宫外叮叮当当的驼铃,早已带来这座古老城市崭新的一页。

    方鸻深吸了一口气,空气有些灼热,那仿佛是沙漠的气息。

    宫门外是一处小小的花园,有一个白色的亭子,而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儿正在那里等着他。

    阿菲法背着手立在亭子里,遥遥看着他,神色有些复杂。

    她显然藏在人群之中,亲眼所见了昨夜庆典之上所发生的一切。

    “姐姐让我来告诉你,别忘了和她的约定。”

    方鸻看着对方,心中并不太意外。

    庆典之上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大公主肯定放心不下会让人来问问他的。

    “我会记得的。”方鸻只点了点头。虽然庆典之上,沙之王的表现让他有些意外,但约定及是约定,他还是会认真履行的。

    但听了他的回答,阿菲法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似乎仍有话说。

    方鸻看着对方,这位小公主才幽幽地开了口:“……我不太明白,父王为什么会让你出现在那个场合之下,虽然你和阿勒夫哥哥是朋友,并帮他修好了那个魔导炉……我其实也知道姐姐在调查母后生前的事情,虽然她没告诉我太多……”

    她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

    “姐姐被父王禁足了,宫里的人看我的眼神也起了变化,一切表面上风平浪静,但我想背后一定发生了什么。”她轻轻咬了一下下唇。“且我猜如果我问你的话,你也不会告诉我什么,对吗?”

    方鸻默默听着,这时回头看了一眼白色的卡珊宫。

    漂亮的圆顶掩藏在一片棕榈树冠背后,边缘映着一层金色的曦光。

    那里正是沙之王的行宫所在,那位沙海之上的王,但正如这片建筑一样,王权终归只是凡世之物,终有一天也会朽化成沙砾。人们想象之中这王廷之内的种种,或多或少带上了一些一厢情愿的想法,但终归也只是人而已,这里面的主人也一样会面临普通人同样的烦恼。

    他思考了一下,才开口道:

    “你姐姐想要找出当年那场袭击的幕后黑手。”

    “她没有告诉你,或许只是想要保护你而已……”

    “你在依督斯的经历,正是这一切的由头,因为十年之前的一切或许正与盲从者有关。”

    “而七海旅团,因为之前所发生的一些事情,一直与这些人势不两立,所以这正是我们之所以答应她的原因。”

    “仅此而已。”

    “关于王室的事情……”

    方鸻轻轻摇了摇头:“我没有发言权,但凡事总会有解决的办法,阿菲法殿下,你其实也不必过于担心。”

    小公主并没打断方鸻的话。

    只末了才轻声说了一句:

    “谢谢。”

    于是方鸻向这位小公主轻轻点了一下头,便向前走去,与之错身而过。

    阿菲法回过身去,看着对方渐渐远去的背影。

    在那一刻她不由想到了洛羽。

    阿菲法轻轻叹了一口气。

    卡珊宫金色的影子,过去曾是她内心的骄傲,而现在,却是一座牢笼。她忽然有些羡慕起帕沙,那个她过去绝不会放在眼中的少年,奴隶的儿子,但他终究可以脱下镣铐,去追求自己真正的自由。

    而自己呢,真的可以放下这虚幻的繁华,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一切么?

    王宫之中,同样有一道目光正注视着方鸻远去的背影。

    直到看到后者与小公主分别之后,这道目光的主人才转过身,走上一辆马车之内,并淡淡地开口道:“到白色少女大街去。”

    马车的车轮滚动起来,辚辚经过一片矮蔷薇丛,穿过小径,从一侧出了卡珊宫的大门。

    ……

    离开阿菲法之后,方鸻其实早知道会有人找上自己。

    因此当他在广场之上,看到这辆幽灵一样的马车停在自己面前,看着马车打开的车门,与其中的主人时,心中丝毫没有一丁点意外之情。

    车上坐着的,正是努尔曼伯爵。

    这位贝因总督只静静地看着他,然后开口道:

    “我们又见面了,年轻人。”

    他伸出手:

    “上来谈谈吧。”

    方鸻只停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上了车。

    一个仆人从外面关上车门,只片刻之后,方鸻感到马车又一次动了起来,车厢内微微摇晃着。

    车厢内说不上逼仄,但也并不宽敞,比他在戈蓝德坐过的马车还要小一些。不过车厢内的装饰十分奢华,丝绒的靠垫,天花板上也缝了一层厚厚垫子,并绣上了漂亮的花纹。两人之间的矮几,黑色名贵的木料,上面镶了金丝,纯金的。

    一套茶具,从白瓷之间升起袅袅的烟雾,红色的液体,漾起一层层涟漪。

    方鸻坐在这位伯爵的对面,这是他第三次见到这位贝因总督,对方身上散发着一种淡淡的威严,只是从贝因要塞那一档子事之后,这种威严也随时间冲淡了不少。

    马车的帘子拉了下来,车厢内光线有些黯然——在伊斯塔尼亚常见各类珍奇异兽,但本地并不产马——血统优异的战马几乎都是来自于北方的考林—伊休里安,因此马车也不多见,多是贵族之物。

    努尔曼第一时间没有开口,只默默看着他。

    方鸻也不开口,只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的事情。

    而过了一会儿,这位伯爵大人才淡淡地答道:“看来你深得公主殿下的信任。”

    “我是选召者,”方鸻摇了摇头。“不可能留在一个地方太长时间,信任说不上,只是契约关系而已。”

    “……你或多或少应当知道我们的计划了吧?”

    见方鸻正看着自己,努尔曼才答道:“你离开贝因不久,我就猜到是玛尔兰圣殿帮了你,毕竟那天夜里的神迹,半个城清晰可见,这并不难猜。”

    “后来从赛舍尔那里得知你的身份,于是也理解了他们的选择,众星之选的传说,我也听过一些……”

    “我猜法里斯已经和你说过了一些东西。”

    他说完,抬起头来。

    目光穿过袅袅的烟气,看着方鸻。

    “伯爵大人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昨天夜里发生的一切仿佛幻境。

    在庆典之上,无论是沙之王,还是这位伯爵大人,抑或旁人也好,皆仿佛当作贝因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一样。但方鸻心中清楚,这件事不可能真正当作没有发生过,毕竟其他都还好说,但阿菲法还在自己这边呢。

    虽然他也不清楚,洛羽一行人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但努尔曼话锋一转:“艾德先生,你对我们正在干的事情,有何看法?”

    方鸻意外地看着对方,这样的问题叫他如何回答?

    但这位伯爵大人却毫不避讳:“陛下打算复活王妃。”

    方鸻楞了一下,但直话直说道:“从炼金术的角度来看,这是天方夜谭。”

    “但努美林精灵的炼金术——”

    “努美林精灵的炼金术也做不到,创生之术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而已。”

    “艾德先生果然懂得创生术。”

    努尔曼伯爵淡淡地答道:“不愧是努美林炼金术的传承人。”

    努美林炼金术的传承人?

    方鸻闻言微微一怔,自己什么时候又得了这么一个称谓了。还是说自己在艾尔芬多议会传授人古代炼金术,这件事也被人传开了?但他传授的只是得到安瑟尔许可,很少的一部分而已,自己对于古代炼金术的理解,与银之塔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他忽然之间意识到对方的意图:“你们不会打算让我参与其中吧?”

    但让人意外的是,努尔曼伯爵轻轻摇头。

    “你是对的,人死不能复生,这世界上本不可能有永恒的存在,众神们也无法永恒,何况凡人。”

    方鸻完全愣住了,看着对方:“那沙之王……”

    但努尔曼忽然切了一个话题:

    “艾德先生,公主殿下让你调查的事情,想必你也应当了解过王妃的生平吧?”

    方鸻点了点头。

    马车像是经过了一道凸起的地面,微微颠簸了一下。

    努尔曼停了一下,这才继续说道:

    “昔日陛下与王妃感情笃深,两人相识与相知的经历是这片沙海之上广为流传的传奇之一……”

    “公主殿下的生母,年轻时崇拜自己的兄长,她兄长是他们家族著名的大探险家,也是伊斯塔尼亚人的骄傲之一。她因此也酷爱冒险,少女时代甚至有带着随行骑士易装为冒险者外出的经历,还加入过一个不知名的小冒险团。”

    “这些事情在当时的人看来离经叛道,但陛下却并不在乎。昨天的庆典,奎斯塔克每一年都会上演一次,大约十七年前,陛下与王妃便在这样一次庆典之中相识,两人甚至约定,有一天伊斯塔尼亚也要向第二世界派出探险团,如考林—伊休里安一样去探索天之桥的存在——”

    “而这个船团的领队,将会是王妃的兄长,伊斯塔尼亚昔日最著名的探险家,加亚西-阿尔朱汗-拉齐兹。”

    方鸻听到这个名字,目光不由微微一闪。

    他这才记起来,自己在听到公主殿下祖母的姓氏之时,为什么会感到有些耳熟。原来竟是因为这个人的原因——只是比起加亚西-阿尔朱汗-拉齐兹这个名字,一般人更喜欢用加西亚爵士这个名字来称呼这位大探险家。

    他的确是伊斯塔尼亚人的骄傲,虽然比不上希尔薇德的父亲——马魏爵士那么举世闻名,但作为考林—伊休里安三大渊海入口的发现者,在考林—伊休里安乃至于艾塔黎亚地理学史上,也绝不会籍籍无名。

    他没想到,大公主殿下的生母,竟然是加西亚的妹妹。

    难怪她会对冒险如此的痴迷。

    有这样一位杰出的兄长,或多或少会受到影响吧。

    就像希尔薇德一样,有那么杰出的父亲,自己也潜移默化地成为了一位杰出的船长——倘若不是他的话,方鸻相信贵族千金会是一个更好的船长,甚至现在也是一样,他并不认为自己在这方面比对方优秀得多。

    这或许正是耳熟目染的原因。

    不过听到这位王妃加入过一个不知名的小冒险团,不知为何,方鸻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种微妙的感觉。

    不会那么巧吧?

    他忍不住试探性地问了一句:“能不能问一下,王妃加入的那个冒险团叫什么名字?”

    “不是什么知名的冒险团,”努尔曼并不太在意这个问题,漫不经心地答道:“好像是叫什么郁金香之类的冒险团,是选召者建立的冒险团,但早在七年之前就因为创始者离开而解散了。只知道创始人是一个女性,里面的成员也大多如此——”

    方鸻这才松了一口气。

    还好不是黎明之星,不然这也太巧合了一些。

    自从上一次与丝卡佩小姐通话过后,他甚至都有些疑神疑鬼了。

    “那之后呢?”但方鸻却不由听得出了神——他自己也热爱冒险,自然对于这位王妃的理想十分认同。

    “加西亚先生在七年之前因为疾病离开了人世,而王妃还比他走得更早一些。”

    伯爵口气有些平淡,毕竟那都是一些已经过去了的事实,人总是要向前看的。“而陛下还是履行了与王妃的承诺,他在昨天的星之仪式上表达了传位的意向——二十年,那是他与王妃约定的期限。那之后陛下应当会着手于组建一支船团,并派人带领着它前往第二世界……”

    方鸻怔了一下。

    这怎么和他听到的东西不是一回事。

    他忍不住下意识问道:“那么盲从者呢?”

    努尔曼伯爵抬起头来看着他:“昨天你见过的塞尼曼,我或许还没告诉过你他的真实身份,他正是伊斯塔尼亚盲从者的‘侍奉者’之一。”

    侍奉者。

    方鸻听说过这个概念,那相当于欧林众神教区的主教,传闻伊斯塔尼亚的盲从者一共遵从着四个‘侍奉者’的指令,但他没想到,其中一个竟然就在王宫之中。方鸻看向这位伯爵大人,努尔曼既然知晓这个秘密,那么沙之王定然不会不知道。

    他忽然之间明白过来,那个老家伙为什么一直与自己针锋相对,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对手,那老头说不定以为自己才是干掉坦斯尼尔那些盲从者的罪魁祸首。

    但让他不太理解的是,这位贝因总督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些?

    他不由看向前者。

    而努尔曼这时却淡淡地说道:“艾德先生,我们继续谈谈关于公主殿下的事情吧……公主殿下对于王妃的死怀有所怀疑,这无可厚非,毕竟十年前那一切发生时,她才不过九岁而已。母亲惨死,难免会在她心灵之中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

    “但有些事情,并不一定是看到的就是正确的,”他停了停,伸出手挑起帘子,目光淡淡地看向车窗外:“你和大公主殿下的契约关系,陛下并不打算深究……但伊斯塔尼亚的安宁与平和已经持续了许多年,我相信有很多人都希望它可以一直持续下去。”

    伯爵回过头来:“我并不是要求什么,只是希望艾德先生在行事之前,循序本心行事。我相信多里芬的拯救者,梵里克的英雄,不会明白真正值得守护的东西是什么。”

    方鸻微感意外。

    这又和当下的一切有什么关系?

    不过他大约也隐隐猜出了一些,毕竟大公主在伊斯塔尼亚颇有贤名,过去沙之王一直将她当作继承人来培养,这位大公主手下也一定实力不俗——从她被软禁在王宫之内,但也能对奎斯塔克风吹草动一清二楚就可以看出这一点。

    若是这位公主殿下因为这件事与沙之王产生仇隙的话,说不定伊斯塔尼亚真会陷入一发不可收拾的境地。

    但那样的可能性大吗?

    方鸻总觉得以那位大公主的理智,断然不会如此行事。

    何况沙之王为什么偏偏不让大公主调查这件事?按这位伯爵大人的说法,沙之王与公主殿下生母不是感情笃深么,既然如此,那也应该同样对十年之前那场袭击耿耿于怀才是啊?

    这之间的矛盾究竟出在什么地方?

    他真是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而看这位伯爵大人的意思,似乎也不打算解释这一点,其实努尔曼已经和他说得够多了,想必这些都是得了那位沙之王的许可,否则对方也会和他一个‘无干人等’说这些东西。

    他想了一下,也感到有点头痛。但总而言之,契约归契约,感性归感性,他还是决定最后帮这位大公主一个忙,等到前往贝因找到那个人之后,这里的一切就与自己无关了。

    法里斯主教说得对,还是对付邪教徒来得简单一些,卷入王室的纷争什么的,对于他们来说还是太复杂了。

    想及此,他也便放松下来。

    而此刻,马车已经行驶到了白色少女广场,这个地方距离玛尔兰的圣殿已经相当之近。

    努尔曼伯爵这才和他提起正题。只是让方鸻有些意外的是,对方虽然表示出了对于那位阿菲法小姐的关心,但似乎并不太紧张对方在自己这边的样子,反而开口道:

    “阿菲法小姐此刻不在王都也好……”

    “那就拜托艾德先生先行照顾了。”

    “阿菲法小姐与陛下有些亲缘关系,希望艾德先生这段时日可以照顾好她。”

    有些亲缘关系,这一点方鸻倒是隐隐有些猜测,只是他不由想到了另一位阿菲法公主,也不知道这两人究竟是何关系。

    只是他原本以为这才是对方和自己会面的理由,现在一看,又好像不是。

    ……

    妙书屋



    墓窖中的甬道空寂、漫长,像是永远没有尽头。

    永不熄灭的摇曳火光,将两两相对的石柱在地上描画出深重的影子,一道一道,交错在国王身上。巴巴尔坦沉默不语地看着那些冰冷的石像,艾卓,卡坦——冷漠的岩石雕刻出的少女的形象,是安卓玛的两位从神。

    死亡的看门人,神话之中她们伫立于死之国的入口,并等待着前往亡世的灵魂。那门扉的台阶由黑曜石铺设,冰冷彻骨。

    后面的石像身披甲胄,是先古时代伊斯塔尼亚的历王。他们诞生于巨人战争那个时代,象征着凡人的英勇与无畏,石像手持利剑,仿佛仍在守卫着这片土地,哲米姆,赫立哈德——王朝的建立者,莱比哈德,鲁格卜——贤王,巴巴尔坦的目光一一扫过这些石像。

    沙漠之中的夜晚寒冷彻骨,地下更是寒气逼人,他每一次来这个地方,都总有一种感觉。感到先古众王的目光,似乎正在背后默默注视着自己,伊斯塔尼亚的历代王国皆信奉安卓玛,或许那位掌管着生死的神祇,真让这里赋予了一种与众不同的力量。

    正如传说中那样——

    伊斯塔尼亚的守护者们。

    守护这片土地的含义又是什么?

    沙之王向前走去,经过石柱之间的走道,阴影交错的石壁之上,写着许多文字,记录着先古众王的功绩,还有他们的臣属,妃子与子嗣,有些甚至只是一个名字,但更多的是‘历史’。

    在这条漫长的走道之中,不过是寥寥的一划而已。就像是一卷漫长的历史之中,一条无声流淌的河流之上,偶尔卷起的水花,却一一汇聚出伊斯塔尼亚长达七百年的时光——从开启,一直到结局。

    但或许还不到结局的那一刻。

    这座王室的墓室,自三个世纪以来,它已经修葺过好多次。最近一次扩建就在约半个世纪之前,那时候佩内洛普家族才刚刚成为这片土地的合法统治者。

    他的父亲,佩内洛普家族的第一位沙之王,就长眠在这座墓室深处,还有几位他的兄长、姐姐与妹妹。巴巴尔坦一直走到他的两位姐姐,萨丽卡与米哈塞公主的陵寝之间——而那里有一座平平无奇的石碑,立于沙地之上。

    石碑背向墙壁,其后是一口石棺。

    石棺上有一具未完成的木雕,它一直在那个地方,像是从未有人动过。巴巴尔坦在石碑之前停了下来,蹲下身去,用手轻轻扫去石碑上的灰尘,只默默注视着石碑上那个名字。

    良久,他才起身,又看向石棺之上,伸手拿起那具木雕,轻轻摩挲了一下。

    他没有开口,只宛若一座石像。

    或许他死后,也真会化作一座石像,千年伫立于这里地下的黑暗之中,而至于后人会给他怎样的铭文与长诗,则已无关紧要。他的目光宛若看穿了黑暗,只记得沙海之上璀璨的星光,他在那众星之下向心爱的女人许诺,但最后却食言了——

    他声音有些沙哑地开了口:

    “我发誓一定会找出那个人,我发誓一定会亲手为你报仇,在安卓玛的见证之下,只需要再等一下……”

    喃喃自语的声音在黑暗之中若隐若现,仿若自述,又似乎在与那冥冥之中的心上人交谈着。

    “其实已经有些眉目了……”

    “……而关于那本笔记,我其实也一直知道……”

    “至于你的女儿她很好,我也不想把鲁伯特她们卷进来,这一点我相信你应当可以理解……”

    “另外……船团的事情,你哥哥走得太早。那之后耽误了一些时间,但不必担心,很快会筹备好……”

    “……你说得一点没错……”

    “那圣杯与圣物,皆是它的一部分……只可惜,方尖塔已残缺不全……”

    “所幸,还有另外的办法……”

    “另外关于苍翠……”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最近做了一件错事,上次已经告诉你了……”

    “但或许我奢求得太多了,有些东西或许注定不属于凡人……”

    “……只是,我实在是过于想念,过去与你一起时时刻刻,从那之后,我几乎每一天都在噩梦之中煎熬……”

    又是漫长的沉默,巴巴尔坦继续说道:

    “我遇上了一个年轻人。”

    “他是蜥人们认为的众星之选。”

    “还记得那个传说么,我曾听你讲过……”

    “但我并不是太喜欢圣选者,因为他们都不值得信任……”

    “不过阿勒夫似乎很信任他。就是那个深得你喜欢的孩子,他母亲出身不高,但的确从你身上学到了一些难能可贵的品质,而今他已经长大成人,我打算将王位交予他手上……”

    “算了,这件事就顺其自然吧,我相信你若还活着,也会支持我的决定。”

    他再一次将手放上石碑。

    但正是此刻,黑暗之中忽然传来轻微的响动。

    沙之王勃然变色,向那个方向看去。“谁在那个地方?”他的声音冷冰冰的,几乎没有一丝感情。

    黑暗之中空寂一片,但过了好一阵子,才从石柱后面走出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女。阿菲法不安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双手交握着,几乎将指节都握得失去了血色,她咬着嘴唇,眼底全然是担忧与害怕之色。

    巴巴尔坦看着自己的女儿,冷冰冰的神色化开了不少。

    但他的语气仍旧平淡:“阿菲法,你怎么在这里?”

    “卫兵们说你不在,”阿菲法小声道:“我猜你来这里看母亲了,父王。”

    “找我有什么事么?”

    阿菲法低下头,却说不出话来。

    她自从与方鸻相遇之后,心中像是着了魔一样,总止不住去想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她心中仿佛感到一种深深的担忧,但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担忧什么,神思不属之下,才来到这个地方。

    面前的这个男人是沙之王,但也是她的父亲,她是伊斯塔尼亚的公主,但也不过只是一个还未成年的少女而已。

    巴巴尔坦放下手中的木雕,走了过去,看着自己的小女儿。他伸出手,抚弄了一下阿菲法的发辫,问道:“我不允许你参加庆典,你是不是因此而怪罪我了?”

    “父王,阿菲法不敢如此。”

    “只是不敢,看来的确是这么想的了。”

    阿菲法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好了,别想那么多,”巴巴尔坦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不让你参加庆典,只是因为有一些担忧而已,你若执意要去,其实我也不会拒绝。至于你姐姐的事情,不用太过担心,她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等过了这一阵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轻轻抚摸着自己女儿的后脑勺。“我已经打算让阿勒夫接替沙之王的位置,你们姐妹与他关系一向不错,最近更要与之多来往一些。这之后,说不定就要由他来照顾你们了——”

    “仔细算算,从我登基以来已经过了快二十年了,时间走得可真快啊。”

    阿菲法看着自己的父亲,心中一股惶恐不安油然而生,小声道:

    “父王……”

    巴巴尔坦却笑了一下,用手揉一下自己女儿的头发。

    “好了,地下阴冷,去睡觉吧,在这种地方待久了不好。”

    阿菲法只含着泪看着自己的父亲,看着不远处石棺上那木雕,轻轻点了点头。

    ……

    “爱尔娜小姐!?”

    奎斯塔克的工匠总会之中。

    大厅明亮的玻璃穹顶之下,方鸻又惊又喜地看着不远处的巨灵裔女士,忍不住脱口而出道。

    爱尔娜听到有人在身后喊自己的名字,还以为是过去工匠总会之中那些‘老同学’认出了自己,吓得下意识往一旁一躲——她过去住在下水道之中的经历,可是在工匠之中鼎鼎有名,并传为人尽皆知的笑谈。

    她这些年很少回奎斯塔克,多半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不过她回过头,却看到正向自己挥手的方鸻。巨灵裔女士眼中的警惕之色,一瞬间化为了惊讶,逐而又化为惊喜,“艾德!”她忍不住大步走了过来,一把握住方鸻的肩膀,有些惊喜异常地问道:“你还活着——?”

    艾德:“???”

    “不是,呸呸,”爱尔娜脸一红,赶忙改口道:“我是说,你没事吧?”

    这位坦斯尼尔工匠协会的会长女士迷迷糊糊的性子真是一点没改,方鸻忍不住会心一笑。两人的第一次会面其实并不愉快,他甚至都把这位会长女士给气哭了,不过误会解除之后,他却发现这位会长女士身上的优点。

    坦率,认真而且为人真诚,在魔导构装上,对方毫不保留地教导了他不少东西,甚至在七海旅人号的建造上也出了不少力。

    七海旅团的众人早已认同了这位为人真诚的会长女士——虽有时候会转不过弯来,但一旦接受了这一点之后,反而让人感到可爱。方鸻也早已把这位会长女士看作是可以深交的朋友,他不久之前从贝因走了一遭,来到奎斯塔克除了大公主之外同样是人生地不熟。

    再加上自盲从者以来的一系列波折诡秘的事件,这些天下来都快让他有些神经衰弱了。

    而此刻骤然之间见到友人,心中不由一下感到明快了不少。

    ……

    工匠总会外不远处的一处咖啡馆之中。

    说来咖啡馆这个东西,也是舶来物,由选召者带来的文化之一。但艾塔黎亚的野生咖啡,几乎可以当地球上的作物咖啡的祖先,根本不敷使用,而今商业化栽培正在兴起,但一时半会根本见不到成品。因此这些咖啡馆多半只是挂一个名头,或许本来也是选召者的产业也不一定。

    不过这里的环境倒是相当不错,事实上方鸻还很少在伊斯塔尼亚见到环境不那么优美的地方——这里的人似乎都相当会享受生活。

    他手中捧着一个茶杯,正对爱尔娜女士关切的一个个问题,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又点头。

    很快,方鸻放下手中的杯子问道:“爱尔娜女士怎么会在这里?”

    “回来述职,”提到这一点,爱尔娜小心翼翼地看了四周一眼,好像生怕有人认出自己来。“半个多月以来通讯一直中断,坦斯尼尔联系不上工匠总会,眼下风暴已息,我只好自己回来述职了。其实早在半周之前,我就已经从坦斯尼尔出发了,只是走的陆路。”

    提到这场沙尘暴,方鸻不由问了一句:“……说来这次通讯中断也有够久的,伊斯塔尼亚历来如此么?”

    这场通讯中断了已快有一个月,一直持续到现在,他也是有够无语的——难怪伊斯塔尼亚是边境地区,这谁受得了?

    岂料爱尔娜听了他的问题,不由一愣。

    “伊斯塔尼亚?”这位会长女士把头摇得好像拨浪鼓。“错了错了,艾德你搞错了,这场通讯中断可不止有伊斯塔尼亚。”

    “不止有伊斯塔尼亚?”方鸻大吃一惊。“等等,不是说由这场沙尘暴引起的吗?”

    难道沙尘暴还席卷了其他地区?

    “谁告诉你的?”爱尔娜口气有些疑惑:“一般来说是这样,但这一次却不是。这场通讯中断是从考林北方开始的,白城这些地方现在都陷入了瘫痪之中,公会还保留着一个月前最后的通讯函件,上面就提到了这件事。”

    “当然,伊斯塔尼亚这边这场大沙尘暴或多或少也有影响,两方面的因素相加才形成了当下的局面。不过沙尘暴本身,也只是结果,而非原因,我听说,是以太之海的某些变化引起的。”

    “对了,”她反应了过来:“这些事情是星与月议会的发现,你们外人可能还不知道。”

    方鸻听得呆住了。

    意思是整个考林—伊休里安此刻通讯都休止了?

    他不由下意识想到了不久之前的星门事件,导致不少旅客滞留之事。唐馨与舅妈一家,还有艾小小与她父母也是因此而滞留在艾塔黎亚的,以太之海是以太界的另一个称谓,以太界会有什么变化?一千年来似乎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情。

    他一时间不由有点方,下意识想不会是星门出了什么问题吧?

    但想要联系上苏长风问一下,拿出通讯水晶又才想起通讯已经中断了。

    但爱尔娜显然不知道他内心如此丰富的活动。

    “对了,”这位会长女士看着方鸻,好奇道:“当时我只是听大公主说,你在沙尘暴之中失踪了,那之后怎么样了?”

    方鸻微微一怔,这才反应过来。看来公主殿下并没告诉这位会长女士真相,不过想想也可以理解。

    而他也不打算揭穿,只道:“还好,没出什么大事。”

    “安吉那在上,万幸如此,”爱尔娜感叹了一句,她看着方鸻:“还好你没事,这一次回来,其实我也打算委托工匠总会帮忙搜寻一下你的下落。工匠总会在各地都有分会,我原本想多一些人手,说不定总有消息,大家都很担忧你的事情——”

    方鸻听了,心中不由有些淡淡的感动。

    这位会长女士的真情实意,他还是听得出来的。说来他来到这个地方以来,得了不少人的帮助,这种真挚,甚至冲淡了他不久之前从那流浪者身上感受到的人性之恶。

    或许世界本身正是如此,有好有坏。但总归来说,还是好人更多一些的。

    或许这正是它之所以值得守护的原因。

    爱尔娜女士有些关切地看着他:“说来,艾德来工匠总会又是干什么?”

    方鸻其实是来这里找公主殿下的人的。

    此前的庆典之中,公主殿下告诉他希尔薇德与其他人此刻正在奎斯塔克城内,但负责安排的是阿基里斯,因此公主殿下其实也不知道七海旅团的具体住址。

    今天他来这个地方,就是来从公主殿下在工匠总会之中的人手中,拿到七海旅团的众人的住址的。

    却没想到,竟会遇上一个熟人。

    听了他的叙述,爱尔娜放下杯子,有些惊讶道:“原来艾德还没见到希尔薇德和其他人么,我倒是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要不我带你过去?”

    方鸻微微一怔:“爱尔娜女士知道?”

    “当然,”爱尔娜答道:“你的那位舰务官小姐,联络坦斯尼尔的送信人,可是工匠总会的人,经由我手下。我一直与他们保持着信笺往来,虽然只是一个月而已,但也有两三次了。他们住在什么地方,我自然知道。”

    “可爱尔娜女士不是回来述职吗?”

    “述、述职什么时候都可以,”爱尔娜脸再一红,她先前在工匠总会与方鸻相认,已经被不少人注意到。总而言之,今天怎么看都不像是回去的好时机,这件事就先缓一缓,放到之后好了。

    总的来说,她甚至宁愿不回去述职因此而受到责罚——也好过被其他人当众认出来。

    一想到自己当初的糗事要是被方鸻他们知道了的话,她还不如找一条地缝钻下去。

    巨灵裔女士浮想联翩。

    却殊不知,她早就被阿基里斯给打包出卖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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