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孤舟低头看了看时间,怀表上的指针指向五,那个复杂的奥述文字像是一组扭曲的山峰,黑沉沉的在玻璃下发光。那是冬日里黎明之前的最后一段时间,即将苏醒的世界在黑暗之中蠢蠢欲动,东方也渐现一丝隐白。
在由底舱所传来的低沉的轰鸣声中,乔里从舰长室外走了进来,与之同行的还有几个公会的中层。乔里看着他,话里有话地说道:“向星门另一边的通讯断了。”
“和上次一样?”
“不太一样,”乔里摇了摇头:“社区还好好的,但是其他联络方式单方面的中止了。”
“我听说军方的人找上了我们?”
“是有这个传闻,但没人通知我们。”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沧海孤舟沉吟了片刻:“公会方面怎么说?”
“会长也不太清楚那边发生了什么,俱乐部那边的人问了一下我们的进度,他们需要你有一个把握,大约什么时候能抓得住这条‘鱼’。”
“俱乐部很赶时间?”
“我不知道,但你最好给我一个时间表,我好去回复。”乔里低声答道。
“这个问题我一个人无法回答,这得要看弗洛尔之裔其他人的能力,我们是盟友,可不是同属于一个公会,”沧海孤舟答了一句:“不过三天吧,最迟不过三天,我们就能将目标逼往预定目标区域。”
乔里点了点头,后面的话他本来不太该说,但想了一下还是提醒了一句:“这件事背后好像有联盟的人直接插手,我看到他们的官员了。会长的意思是,即使是军方给予压力,联盟也会帮忙顶住。”
沧海孤舟有点惊讶地看了自己的老搭档一眼,他其实并不太奇怪这一点,联盟和公会同盟合作紧密,在这件事上双方皆各有利益。何况若不是南境同盟的事情,对方也不会因此而挂上灰色通缉令。
不过他没想到联盟这一次这么坚决,就算是顶着军方的压力也要把事办成,另一方面他们其实早就猜测对方和军方有一定关系,要不然在凯兰奥一战之后,对方也不会借着军方的演习脱身。
他听着自己老搭档的话,默默点了点头,又问道:“上面要我们进入通讯静默状态?”
“现在其实和静默也差不多了,”乔里答道:“不过还是更保险一些。”
“那好,”沧海孤舟答道:“待会我就传令下去,让全舰队禁止对外联络,这也是公会的意思?”
“是联盟的意思。”
沧海孤舟挑了一下眉尖,大约明白了什么,但他的心思只在这个任务之上,他是公会的中高层人员,但算不上俱乐部方面的核心人员——对于艾塔黎亚之外的事情,既没能力,也无兴趣去关心。
他只点了一下头,表示自己理解了。
“那直播呢?”
“BBK那边的人的意思是,让我们不要管。”
不要管,意思就是保持了。沧海孤舟明白,这一次总部派来直播的人员与他们是两个系统,上面专门组织的项目组,是来自于BBK的人员,而不是杰弗利特红衣队公会的内部人员。
俱乐部的意思,大约就是让他们不要插手。
“那他们最好不要干扰到我们的行动。”沧海孤舟明白了乔里话中的意思,喃喃自语地说了一句。
……
“找到对方的下落了,副会长。”
月尘的副会长,海澜微微抬起眼皮来,目光透过长长的睫毛下面注视着自己的副官,冰蓝色的眸子里是一成不变的神色。
她不必开口,其他人自然理会了她的意思。早先人们给她取了一个很俗套的外号‘冰美人’,只是随着她在公会之中地位日升,这个外号逐渐变成了更令人不快的‘铁处女’一类的了。
“他们的位置,在……”
副官有点惊讶地看了看报告上的文字:“他们没有出现在预计的区域,他们最后一次出现是在灰树岭以南,他们是打算去……?”
海澜挥手打断了对方,好像对于七海旅团打算去什么地方并不感兴趣:“离我们有多远?”
“并不远,副会长……目前来看我们是距离对方最近的。”
“这就够了,”海澜淡淡地答道:“让舰队展开队形,准备投放发条妖精,把对方找出来。”
……
夜空之中闪过两三道耀眼的光芒。
在展开的火光的帷幕之下,七海旅人号正从爆炸产生的冲击波之间穿过,虽然甲板上的人被晃得东倒西歪,但在塔塔小姐精湛的操控技术之下,船还是有惊无险地离开了两枚炮弹的波及范围。
虽然与弗洛尔之裔的分舰队遭遇是早晚的事情,但方鸻没想到会迎面撞上月尘的舰队。
月尘的前身公会最老牌的俱乐部Moon,属于.M三巨头之一。悠久的俱乐部历史让这个公会拥有了整个第三赛区最丰厚的家底之一,虽然近几年他们在人员培训上出现了一些不小的失误与断层,但其舰队仍旧可以排进十大公会的前三之列。
至于另外两者,分别是银色维斯兰与弑神者,前者同样有悠久的历史,而后者则拥有包括冥在内的一系列优秀的炼金术士。
方鸻是通过对方独树一帜的幽蓝色的旗帜认出这支独特的舰队的,‘蓝色幽灵’本就是月尘的猎舰队的别称,他们以弱胜强曾经在浑浊之域打赢过一系列战争,积累下了赫赫的名声。
而眼前出现在七海旅人号左右的,就是这支舰队。虽然并不是完整版的‘蓝色幽灵’,但那一左两右三条浮空舰标志性的狭长舰身,还是展露出了对方的身份。那是‘蓝色幽灵’特有的空舰——三桅斜三角帆风船,拥有在风向多变的海域惊人的机动性与灵活。
它们就像是主力舰队前探的触手与耳目,行猎队伍之中的猎犬,尤其擅长分散合击的战术,一旦被它们缠上,几乎少有能从容脱身的。
这支舰队可不仅仅是在国内留下了名声,事实上其与北美、欧洲赛区的多个著名俱乐部的舰队都有过交手的经历,虽不说每一次都能占据上风,但历史战绩显然是胜多败少。
方鸻可不认为七海旅团目前的水平,已经赶得上那些老牌的公会与俱乐部了,何况依靠着塔塔小姐就算真能达到同一线的水平,但他们在数量上也还仍处在巨大的劣势之上。
七海旅人号毕竟只是一艘船,而非一支舰队——
他也没想到自己一上来会遇上这么个棘手的对手——要是Ragnarok的舰队就好对付多了,虽然他那个名义上的老师之一,奥丁大神和他关系还不错——但他不得不说,Ragnarok的舰队在国内十大之中是真的有些不堪入目,甚至还不如排名更靠后的一些公会的舰队——比如杰弗利特红衣队的舰队。
事实上自从上两任有能力的指挥官退役之后,Ragnarok的舰队建设就一直处于停摆状态,不但人员不足,技术更新换代也十分缓慢。最近Ragnarok为了整顿自己的舰队,更是让奥丁直接插手,但众所周知这位战士十王的个人战斗力杰出,但在指挥一途上向来是被KUN玩得团团转的。
虽然这么说可能有点对不起对方,但方鸻自己也觉得奥丁大神更适合冲锋在前,而不是坐阵指挥。
悬挂在夜空之中的金色轨迹还没消失——
那是对方之前投放飞翼艇的标志,‘蓝色幽灵’的应对和他们之前猜测之中也差不多,应当是先用风元素探测仪确定了他们最后消失的位置,然后大规模放出发条妖精进行搜索。
方鸻虽然将发条妖精前出到了近乎于极限的位置,没让一只对方的‘眼线’漏进警戒范围,但对方显然根据发条妖精受袭的位置,还是大致圈定了他们的活动范围。
七海旅人号此时已经突入了低空,然而对方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地向几个指定的位置投放了飞翼艇,并派遣了地面小队。这些都是他们预先设想好的可能性,但唯一没有预料到的是,对方预判的准确度显然高出了杰弗利特红衣队不止一个量级。
‘蓝色幽灵’在每一个步骤之间都没有浪费太多时间,十分精准地抓住了机会——而且关键的是,对方投放飞翼艇的位置奇准无比,几乎每一次投放都刚好卡在七海旅人号前进的空域之上。
这就让方鸻感到有点难受了,当前的状况并没有超出他们的猜测,对方也确实在一开始没有掌握他们的位置。但这个预判能力,大约是出自于战场之上的直感,或者说在积累了大量的经验之后,近乎于本能地判断。
这对于他们这些‘新手’来说,就有点属于不讲道理的领域了。
而月尘派出来的‘猎犬’相较于杰弗利特红衣队的快速帆船来说,船型要更小一些,虽然相对于七海旅人号来说还是巨大。但这个大小的风船,显然在低空空域更加得心应手。
杰弗利特红衣队不敢轻易涉足的低空,这些拥有狭长船身、悬挂大三角帆的快船则远没有那么多的顾虑。
而对方没有的顾虑,对于七海旅团的众人来说则无疑是一个坏消息。
事实上他们之前花了不小的功夫才从对方的包围圈之下脱离,但没想到还是撞上了对方分散出来的猎舰队,虽然数量不多,只有三艘,大约是对方散出来寻找他们位置的船队之一。
但真正的威胁显然并不在这三条‘猎犬’上,而在于其背后的主力舰队,一旦为它们所缠上,那么月尘的舰队随时可能会追上来。
方鸻很快和其他人达成一致,打算强行突围。
天蓝正用手紧紧抓着船舷,谨防自己被七海旅人号转向之时的惯性甩飞出去,同时十分紧张地看着后面追上来的三条幽灵一样的船。
三条月尘的风舰上皆有舰首炮,而且对方似乎并不顾忌击沉他们,不住用开花弹逼迫七海旅人号走位。其中一发炮弹几乎是贴着七海旅人号左侧船舷飞了过去,令那边的护盾闪烁成一片,几乎是顷刻之间削弱了一半的护盾值。
不过塔塔小姐始终没有让月尘的船有侧翼面向他们,进行齐射的机会,并且每每总先人一步逃离对方的包围圈。
而三条月尘的风船终于变得有些不耐烦起来。其中两条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加速,并试图脱离安全的范围,打算直接绕到七海旅人号的前面去,进一步封锁它的规避空间。
天蓝瞪大了眼睛,大喊一声:
“艾德哥哥!”
不过其实并用不着她喊,七海旅人号已经打开了空战甲板,一台接着一台的枪骑兵被投放了出去,并带着青色的光轨从夜空之中飞了起来。而对方显然早已从杰弗利特红衣队那里听说过这种空战构装,注意到这一幕之后三艘船立刻分散开来。
但可惜,风船的灵活性毕竟远比不上空战构装,尤其是在这个距离之上。虽然他们训练有素的水手在第一时间作出了反应,然而还是晚了一点。
从七海旅人号上飞离的构装立刻向着那个方向包抄了过去,黑暗之中看不清其形象,只能看到几道明亮的光束,飞到了其右舷一侧——然后刺目的红光划过夜空,一束束集中在那几条风船的护盾之上。
阳炎射线的威力很大,但单个的枪骑兵还不足以瓦解浮空船级的护盾,只是七海旅人号投入的空战构装达到三十四台之多的时候,对方的应对便显得有些左支右拙了。
方鸻明显看得出来他们将护盾的能量集中了起来,这个策略在空战之中常常使用,因为浮空舰在拉开战列线对敌之时,往往只有一侧或者更少的区域会受到攻击,可这个技巧显然对于灵活的空战构装无效。
事实上已经有好几道灼目的射线穿过了护盾,虽然没对船体造成什么损伤,只不过在甲板上留下了几个斑痕,不过却带走了好几条人命。对方甲板上不止有水手,还有待命元素使与准备接舷作战作战的陆战队成员。
这些人在接近到一定距离之前,几乎等同于甲板上的靶子。
几道明亮的火光再一次在夜空之中绽放。
对方开火还击了,但目标并不是七海旅人号,为是围绕在其中一条船周围的方鸻的枪骑兵,浮空舰如此昂贵,即便是月尘也轻易损失不起。在击坠七海旅人号这个目标之前,他们更重要的显然还是保护自己的船。
蜂拥而至的枪骑兵,显然给对方带来了极大的威胁,让对方感到有了沉船的风险。
不过在方鸻看来,这并不仅仅是风险而已。
他眼下决不能让对方肆无忌惮地跟着他们。
在爆炸的火光之下,几台一头扎进去的枪骑兵几乎是顷刻化作了火团,拖着长长的尾焰从半空之中坠了下去。不过方鸻也根本没有控制这些枪骑兵,它们不过是遵循闭循环装置之中早已设定好的行为模式,环绕对方展开攻击而已。
他看着那个方向,然后用手一指,而当枪骑兵们转到那艘风船的另一侧之时,一片金色的浮光忽然从它们的身上飞了出来。
那些风船之上月尘的成员显然是识货之人,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惊叫起来——试试上大公会在对敌之前几乎没有部队自己的对手进行分析的,即便是对于七海旅团这样的小目标也是一样。
月尘的风船上的水手们在最后一刻操纵着他们的船进行了一个在旁人看来近乎不可能的横向的大转向,连方鸻都有点惊讶地看着这一幕,他一直以为只有在塔塔小姐的操控下,风船才能作出这么机敏而漂亮的动作。
但显而易见的是,在训练有素的水手的操控下,风船也一样可以达到相当的灵活性。
只是这灵活性并没有太大意义。
那片金色的浮光飞了下去,但对方甲板上的元素使们高声吟诵了起来,并举起了手中的法杖——虽然在巨大的横向转向之中,大部分元素使站立不稳,并未能成功施展出法术。但少数几个人施展成功,还是令一片半透明的网从那风船之上飞了起来。
方鸻的火巨灵穿过那张光网之后,立刻噼里啪啦落在了甲板之上,如同下了一阵构装之雨,但预先设定好的起爆时间并未生效,装在那些发条妖精内部的爆炸水晶好像失灵了一样。
方鸻怔了一下立刻反应了过来,那是震荡音符——就是不久之前天蓝在难民营地使用过的那个法术的增强版本,这个法术对于火巨灵本身没有什么伤害,但产生的共鸣与音波却足以损坏发条妖精内部的爆炸水晶。
爆炸水晶本就娇贵,又是晶体结构,怎么可能承受得住这样的攻击。
他没想到弗洛尔之裔的人这么快就找到了对付火巨灵的方法,这个办法对于个人和小队来说可能不太好用,但用在风船山再恰当不过了。
方鸻心中大感惊讶,对于大公会能力的认知不由又上了一个台阶,不过谁告诉你们只有发条妖精才能爆炸了?他将手一抬,接管了几台枪骑兵的控制权,在所有人的注意力就集中在那些火巨灵身上之时,让那几台枪骑兵绕到了那风船的另一侧,然后悄然无声地撞了上去。
一团刺眼的火光在黑暗之中闪现,紧随其后的才是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远远传来,那艘悬挂三角帆的风船猛地一震,像是被拦腰截断一样,从中间断裂开来,两截裂开的船体燃烧着熊熊的烈焰,缓缓从半空之中坠了下去。
天蓝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着火的跳船的水手,他们中大部分皆具有风元素适性,因此还可以短时间内浮在半空中,缓缓下沉,等待其他两艘船的救援。不过陆战队的人可就惨了,和散落的船体一样,像是石头一样坠了下去。
这次攻击显然惊呆了月尘的人,让那剩下的两艘船一下子就慢了下来,他们暂时还没搞清楚方鸻的攻击究竟是怎么抵达的,因此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其中一艘船靠近了那艘落难的船,而另一艘船则慢下来远远吊在七海旅人号的后面,不敢靠近。
他们虽然可能没搞清楚方鸻的攻击是怎么抵达的,但大致首先弄明白了一个道理,会爆炸显然不仅仅只有火巨灵而已——万物皆可爆炸。
“他们暂时不敢再追上来了,”罗昊看着这一幕,对方鸻说道:“我们已经快抵达宪章城一带了,那片矿区就在前面,要转向就是这个时候。”
方鸻点了点头。
不过他正要下达命令,忽然姬塔有些不冷静的声音从传音筒内传了过来:
“团长,风元素探测仪有反应了……前面出现了另一支舰队。”
方鸻闻言一怔,心中不由一下子沉了下去。
……
姬塔的话音落下之后,取代代之的是短暂的,死一般的寂静。
船上的传音筒事实上是一种单向的、同一时间只可由一人占用的原始设备。不过炼金术士们之所以在风船上使用这种古董系统,大约是因为相较于通讯水晶与系统,它更便宜,而且并不需要拿在手中才能使用,同时,也不会限制其使用者究竟是选召者——抑或是原住民。
但这个简单的系统之中,这会儿则只剩下沙沙的杂音,内里像是人们低沉的呼吸,一起一伏着。
来自七海旅人号上不同区域的每个人听到这个消息,似乎都安静下来,而只有希尔薇德最先反应过来。只听舰务官小姐正用柔软的声线问道:
“从什么方向上来的,小姬塔?”
方鸻抬起头来,看了看立在星轨仪旁的后者。
不过与她安静的声音不同,他看到自己的舰务官小姐正略微蹙着眉头,一张俏脸上凝满了严肃的神色。她手上握着一本笔记本,原本在上面写写画画抄录坐标的动作,此刻也一并停了下来。
门外罗昊与红叶也推门走了进来,两人看了看彼此,显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们走进舰长室内之后没有说话,只等待着姬塔的进一步回答。
“在我们正南方,”姬塔小声说道,“我们要前往那片水晶矿区,就得经过那个方向。”博物学者小心翼翼压制着自己的声线,好像在尽力维护着一套玻璃打造的纤细器皿一样,仿佛一不小心它就会摔碎在地上,变得四分五裂。
那一刻其实每人都产生了这样的感觉。
没想到杰弗利特红衣队的人对他们所下的通牒所言非虚,弗洛尔之裔的数支舰队不但在这里,而且彼此之间合作得竟如此紧密,他们背后就是月尘的舰队,但面前的又是哪一支?
甚至连方鸻心中都不由产生了一个想法:弗洛尔之裔这一次究竟调动了多少人?七海旅团值得他们如此大手笔么?
怎么办?
他不由看了看其他人,冲过去?但对方肯定早已得到了月尘的消息,在那里严阵以待,月尘、天火(他们已经弄明白了先前另一支舰队的身份)以及杰弗利特红衣队的舰队之中皆有猎舰队,面前这一支未知的舰队想必不会例外。
它们岂会让七海旅人号轻易从低空突围,而大伙儿好不容易才从月尘的追击之下逃出来,虽说击沉了对手一艘船,但也手段用尽。而接下来,就算他们真能从面前这支身份未知的舰队手上突围,但又要用上多少时间呢?
后面月尘的舰队想必离这里已经不远了。
“我联系下军方的人。”方鸻当机立断,他其实早在肚子里开始骂开了,苏长风说要帮他们联系联盟的人,还说要用什么管制状态中止弗洛尔之裔的行动。结果呢?简直坑得不能再坑了,弗洛尔之裔的人倒是有所行动了,只是和他们预计相反——不但没中止行动,反而大动干戈了。
军方现在又去什么地方了呢?
他当然倒不好意思责备军方,毕竟事情是自己惹出来的事情,而且不久之前军方还在凯兰奥帮了他们一个大忙。但毫无疑问,方鸻至少在心中给苏长风这家伙打上了一个‘不可靠’的标签。
回想起来,好像对方说的每一句话都要打折扣才能相信。
他最早让七海旅团帮忙调查联盟的事情,也是一幅语焉不详的样子,令人十分头大。但那时还好,毕竟自己当时也有把柄在对方手上。
但到了伊斯塔尼亚那会儿,对方跑去调查血鲨空盗的事情,就把他们晾在沙漠之民的王都,好像中途消失了一样。虽然后来借着那场大风暴,总算给了他们一个‘还算合理’的解释——但最后关于血鲨空盗的事情,对方也好像忘了这回事一样。
而这一次就更离谱了,方鸻早已一肚子腹诽,要是早知道对方这么不靠谱,他之前在回复杰弗利特红衣队的人的时候,就不至于那么斩钉截铁。
虽然他当然不可能和这些人合作,更不用说鸦爪圣殿身后可能还有黑暗信徒的影子,但他们完全可以虚晃一枪,在弗洛尔之裔的人还判断不出真假的时候,抓住机会从对方眼皮子底下突围。
眼下他们其实也只差一线机会而已,要是不久之前抓住了这一线机会,又岂会这样?他是相信苏长风会介入其中,但没想到对方坑到这个程度,而且从一开始到现在,不要说半个钟头,至少都过去了两个小时了,对方还一直在装死。
当然这还是考虑到对方是那位银色维斯兰的小公主殿下的老爹,要不然方鸻就要忍不住开始爆粗了。
只是他有点七窍生烟地打开通讯水晶,却愕然地发现自己并不能联系上星门的另一边,水晶之中沉沉的没有任何反应,就与当初他们在伊斯塔尼亚所经历过的情况如出一辙。
这把方鸻吓了一跳——又是以太风暴,这么巧?他赶忙换了一个频道,点开上面的人名,同时抬起头去,看着那个方向上罗昊胸口的通讯水晶闪过一道暗哑的红光,闪烁了一下。
罗昊楞了一下,用手按着自己的通讯水晶,然后看了过来,问道:“怎么?”
方鸻立刻意识到舰内的通讯并未失效,连忙问道:“你们在‘那边’有没有朋友,看看能不能联系上星门另一边。”
“怎么回事?”罗昊有点一头雾水,但手上动作不慢,他在现实世界好友不少,而且家人也在那边,他想了一下,干脆给自己的老爹发了一个信息过去,不过片刻,同样带着一抹惊讶的神色抬起头来。
“以太风暴?”那边红叶也完成了相同的举动,几乎是与他同声问道。
在舰长室内的四人当中,除了希尔薇德之外,其他几人皆有系统,很快便各自验证了一下通讯的情况。得出结论好像在艾塔黎亚之内的通讯并不受影响,但一旦经过星门,所有信息便石沉大海。
他们又通过个自己的联络名单询问了一下其他人,而从考林—伊休里安各处传回的消息,似乎都失去了与星门另一边的联系。几人立刻得出结论,看起来并不仅仅是北境,至少整个第三赛区此刻应当皆无法联系上星门另一边。
方鸻这才明白自己是错怪了苏长风,看起来对方并不是在装死,只是应当联系不上自己而已。只是不知道弗洛尔之裔那边是不是也是同样的情况,是军方的命令无法传达到弗洛尔之裔的人手上,还是另有其他原因?
他皱了一下眉头,但眼下这个当口遇上这样的事情,总让他有一种过于巧合的感觉。
不过这时候罗昊忽然开口道:“社区还能登陆。”
方鸻一怔,立刻反应了过来,事实上不久之前他还通过社区查阅关于古拉港与艾尔帕欣的消息,那最多不过是半个小时之前的事情。他当时从社区之上的讨论之中得知了关于古拉与艾尔帕欣那个迷锁结界的仪式开启的时间,还与社区上的其他人参与了讨论。
对啊,社区还用得上,那是不是可以通过社区联络苏长风?
方鸻一下子醒悟了过来,他社区上有好几个人的好友,其中便包括了Shana几人,还有苏菲与R,在与军方打交道之后,他又通过了苏长风的认证,事实上双方大多数时候都是通过邮件互相联系的。
意识到这一点,他立刻打开了系统,但才刚刚登陆了进去,就发现了一个问题——他发现自己的个人中心一片灰暗,上面居然有一个锁定状态。
“艾德,”罗昊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我们那个发布视频的ID被BAN了,我登陆不上去了。”
方鸻眉头一皱,心中闪过一丝疑惑。他知道半年之前军方便接管了社区,而苏长风他们没有理由BAN自己的ID,军方不会不知道那个‘骑士先生的妖精小姐’会是谁的ID,在有心人眼中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情。
不过他马上看向一旁的红叶,问道:“红叶小姐,你的社区ID可以登录么?”
红叶正从自己的个人系统之中抬起头来,点了点头:“我可以正常登录,但是邮件和私信系统好像离线了,我发不出任何信息。”
“发帖呢?”
“我试试看。”
“等下。”方鸻拦住她,他心中好像隐约对眼下的情况有了一些猜测。他拿起传音筒,在七海旅人号上众人之间挨个问了一遍,果然除了红叶之外,所有拥有系统的人之中,包括连砂夜的ID都已经在社区之上被锁定了。
他问完每一个人之后,不需要他再开口,一直在旁边听着的罗昊这时也反应了过来。七海旅团所有有关的人ID都全部被禁用,而砂夜的社区ID也被BAN,但只有红叶除外——而若说红叶与他们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在这场战争之中,七海旅团的每一个人——甚至包括作为难民的领导者的砂夜在内,皆已为众人所熟知。但红叶与他们不一样,她只是这场战争的参与者,或许代表着塔波利斯橡木骑士团的支援,但其名不显,不过是前来灰鸮镇支援‘受赎者’的众多自由选召者之中的一位而已。
罗昊看了看其他人,忽然说道:“看起来有人在针对七海旅团,或者不如说是针对每一个我们这边的人,他们不是不想BAN掉红叶小姐的ID,只是不清楚还有哪些人在我们这边而已。”
“但社区眼下不是由军方在管理么?”方鸻眉头都皱成了一团,难道星门港也有内鬼?
但罗昊摇了摇头:“你们不太清楚艾塔黎亚与星门另一边的通讯协议吧?”
方鸻有点意外地看着对方。
“从星门这边到另一边,并不只有一类通讯方式。”这个来自于军方的胖子此刻开口道:“当然其中最主要的,也是最为众人所熟知的,是来自于我们系统上的通讯方式。它也是最早为人类所发现的,两个世界之间的沟通方式,这种能力来自于辉光物质,乃至于星辉本身。”
“事实上事实上星门正是建立在高维信息的这种特质之上,否则我们也不可能从虚空之中定位艾塔黎亚的门扉,正是因为从辉光物质之中得到了的坐标,我们才最终得以来到这个世界。”
“这是两个世界之间最重要的一种通讯方式,也可以说是与生俱来的,”他看了看正准备开口的方鸻:“但事实上并不是必须要有辉光物设备,才能掌握这种通讯方式,别忘了在星门时代早期,并没有辉光物设备与‘系统’一说,不过那时候,人们是依托于星门之上的星辉来进行两界联络的。”
“团长,你的情况正是这种情况,你在进入星门之时就已沾染了星辉,只是不如辉光物质所赋予的多而已。不过皆有真正的龙骑士系统与自然龙魂,你还是一样可以使用这条通讯通道,正如第一批进入星门的军人一样。”
方鸻微微一怔,这才明白过来。
而罗昊继续说下去道:“不过在《星门宣言》签订之后,即超竞技开始成为一项商业活动之后,人类通过已有的信息技术又另外开辟了一条通讯通道。后一条通道是完全商业化运作的,因此归属权也一直在超竞技联盟手中。”
“而这两条不同的通讯通道,一般来说,因为作为星门的固有属性——前者要重要与稳定得多,因此主要为各国政府与军方掌控。而后者主要为民用,我们所使用的社区,正是建立在后者的基础上的。事实上在梵里克事件发生之前,各国的社区也归于各国的超竞技联盟统一管理,并由联合国星门署负责。”
罗昊将目光从三人身上一一扫过:“不过不管是什么通讯方式,其实都是依托于星门的技术,它的主体网络建立在艾塔黎亚的高维信息之上,因此联盟对于社区的管理,也是在星门这一边进行的。”
方鸻好像听懂了对方的话,但又好像没听懂,忍不住皱着眉头问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在星门两边失去联系的情况下,联盟是有能力收回社区的管理权限的,”罗昊停了停,“所以说,针对我们的未必是星门港的人,如果联盟有意愿的话,他们完全可做到这样的事情。”
“他们疯了?”
传音筒内,传来帕帕拉尔人惊讶的声音,他虽然不是第三赛区的选召者,但也清楚各国的一些情况。不管在什么国家,超竞技联盟首先还是要服从于各国政府的管理的,公然违反程序,这恐怕不是事了之后靠一句临时工可以甩得掉的锅。
方鸻虽然心中怀疑,但也觉得这事情有点离谱,就算联盟内部有一两个内鬼,但这么大的事情显然不可能是一两个人可以决定的。除非是整个超竞技联盟忽然集体发了疯,所有人都不顾前途了,才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
他看着罗昊,忍不住问了一句:“罗昊,你觉得这可能么?”
“我不知道,”罗昊摇了摇头:“但要么是星门港出现了内鬼,要么是超竞技联盟干的好事,总不可能有第三个原因。不过我更倾向于后者,若社区还在军方的掌控之下,而眼下星门的联络出了问题,苏长风要联络我们也只有通过社区一个手段,你猜他会察觉不到问题所在么?”
方鸻也反应过来,眉头不由皱得更深,他不得不承认罗昊说得有道理,只是唯一的问题是联盟是不是真打算孤注一掷了。他隐约感到问题有些严重了起来,可是在无法联络上军方的情况下,他眼下也只能自己解决面前的麻烦。
比如说眼下的问题——
距离地图上目标的水晶矿区大约还有不到半个小时的航程,放在空海之上不过是转眼之间的事情而已,只是唯一要解决的就是这支横亘在两者之间的身份未知的舰队。
他默默放下了手中的通讯水晶,而正沉吟之间,传音筒内再一次传来博物学者小姐的声音。
那个有点意外的声音,打断了罗昊正准备开口的话,带着点柔柔弱弱的语气从四个人头顶上响了起来:
“团、团长大人,那支舰队……”
“怎么了?”方鸻问道。
“它们好像停下来了……”
……
直播间内的画面早已转到了月尘的舰队这边。
虽然说从直播开始到此刻差不多已经过了有一个多小时,但除了一开头的劲爆之外,接下来的每一分钟几乎皆在无聊与枯燥之中等待度过。
由于从发现目标,到战斗工匠投放侦查单位,再进一步确认目标位置,中间需要时间间隔,因此画面之上几乎很长一段时间内看不到任何变化,只有月尘庞大的舰队在云层之上航行的情形。
拍摄者已经尽量照顾观众的情绪,从多个机位上不同角度拍摄了整个舰队的航行,还从内部拍摄了一下浮空船上水手工作的日常,但即便如此,还是有不少人退出了直播间,选择去睡个回笼觉。
当然靠着弗洛尔之裔这个大公会同盟庞大的关注基础,即便是静止不动的画面,观众起码还是能维持在一百万人以上。
大部分人在互相讨论着。
而对于星门另一边的观众来说,新来临的一天与往日并没有太大的不同,作为粉丝,他们虽然从半夜起来看自己喜欢的公会的行动直播,但接下来还是一样要投入到新一天的日常与工作当中。
许多人一边在洗漱或者准备早餐——或者正在通勤的路上,通过个人设备参与到这次声势浩大的行动之中来。这些人当中大部分是熟悉超竞技的老观众,对于空海上以小时计数的战斗也并不陌生,他们不太关心水手们的日常,反而讨论起眼下这场战斗来——
关于七海旅人号眼下的去向,以及他们是否逃脱追捕。
也有些专业的人士甚至在下面的社区之中放出了对于七海旅团可能逃离的路线的预判,以及相关的分析。
当然有人预言,就有人插眼与坐等打脸,持不同看法的人分成几方,互相争论。甚至一些BBK的铁杆粉丝,也加入其中,分属不同的阵营。这很正常,就算是弗洛尔之裔最狂热的支持者,大约也不会将七海旅团这样的体量的存在看作是真正的威胁。
在他们看来,彩虹同盟,乃至于其他赛区的几大公会,才是真正值得重视的对手。至于眼下的行动,他们中的大多数并不认为七海旅团真能逃脱,或者即便是真的逃出生天,他们也最多不过就是怀着一种看出糗的心态,出言嘲笑一下自己平日里支持的团队与背后的那些明星选手。
他们并不关心七海旅团来自何方,也不关心它究竟是什么,不管它是胜利还是失败也好,似乎都无伤大雅。
在大多数人来看,这只是一出好戏而已,有些意思,但还不够资格入他们的法眼。当然方鸻一众人在社区之上也并不是籍籍无名,但在鸦爪圣殿面前的名声,和在十大公会面前的名声,对于星门另一边超竞技的粉丝来说,那毫无疑问是两个概念。
人们在讨论之中也发现了一些社区的异常。
有些人被禁言,删帖,一些讨论被莫名其妙地关闭了,主页上的帖子的数量也一度减少了许多。不过由于有眼下这么个热门话题的存在,因此大多数人也并不关心这个问题。
再说军方管制社区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中间经历了宪章城,还有星门港的升级诸多事件,其间也有言论管制的时候。而不用说在此之前的南境同盟事件,那时候才叫腥风血雨,因此大部分人早已习以为常了。
而且这时候正好画面上了有不小的变化,在月尘投放飞翼艇之后,终于确定了七海旅人号的位置。画面转到了大多数人所熟知的,月尘的那位冰山美人副会长身上,‘海澜’虽然有点不太习惯在指挥行动之中为人拍摄,但也只是轻轻皱了一下眉头然后下达了猎舰队出击的命令。
下面弹幕之中自然是一片AWSL,以及恬不知耻的DD发言。
而接下来双方便发生了第一次冲突,不过可惜战斗工匠投放的发条妖精都给那位‘龙之炼金术士’杀了个干净,因此众人只能通过从团队频道之中传来的语音,判断前线的战况。
当然同时月尘方面也有专人解说,不至于让么初入超竞技这个大坑的萌新们一头雾水。
高潮大约发生在第一艘归属于月尘的风船被击沉的那一刻。
大多数人对于‘蓝色幽灵’早有耳闻,尤其是月尘的粉丝,对于月尘的主力舰队在各个赛区的战绩更是如数家珍。所以当他们听到从团队频道之中传来的惊叫,以及那声震耳欲聋的轰鸣之时,大多数人显然皆没反应过来。
月尘方面的解说也一下闭上了嘴巴,有点不敢直置信向指挥桥上看去,在那里那位月尘的副会长女士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虽然没有开口,但团队频道之中的一片沉寂显然已经说明了什么。
人们有点面面相觑,派出去三艘船围攻一艘,竟然还被击沉了一艘,这还是那个他们熟知的‘幽蓝幽灵’么?还是说对方真有这么厉害?但那不过是一群‘新手’而已么,有这么离谱?
“干,三打一还被反杀,月尘的人这下可算是丢了个大人。接下来他们不管拉不拉得下面子,恐怕都得尽全力留下对方了吧,否则要是让对方逃走了,那喷子们可有得黑了。”
在弹幕之中说这话的人自然不会是月尘的粉丝。
不过月尘的支持者心中也大抵清楚,按月尘一贯的行事风格,接下来不太可能让对方逃了,否则这面子真没地方搁了。月尘这些年在个大赛事上都表现出相当的颓势,在人才培养上也明显出了问题,而唯一的门面就是这支舰队,怎么可能让一条小小的连七等都算不上的杂船打了脸?
要仅仅是让对方逃掉了还好说,可这是被当着脸击沉了一艘,这玩笑可就有些开大了。
一时间连直播间内都沉寂了片刻,人们皆看向那位冰山美人,似乎等待着对方作下决定。他们先前亲眼目睹了月尘的舰队纷纷投放飞翼艇的壮观一幕,眼下当然还想进一步开开眼,看看大舰队调动的波澜壮阔的画卷。
不然怎么对得起半夜起来看直播的损失?
但让人意外的是,他们并未等到想象之中的回应。
海澜立在指挥桥上,正默默注视着风元素探测仪上的那片阴影,一时间仿佛连猎舰队的损失好像都放在了一边。
“副会长,”那个副官急匆匆地走了过来,向她通报道:“已经核实过了,我们前方出现了一支身份不明的舰队,对方暂时还没有回应我们的通讯请求,态度未明。现在它们的高度比我们高,我们要不要紧急拉升?”
海澜这才回过头去,问道:“几艘?”
“三艘,”那个副官答道:“其中至少有一艘主力舰,而且对方从体量上来看,似乎比我们还大上一号。”
“对方的动向?”
“它们好像停在了那个方向……像是……”
副官犹豫了一下:“像是在和我们对峙。”
……
“等等,月尘的舰队也停下来了,艾、艾德哥哥!”
姬塔的话语声中带着一丝无比惊讶的语气。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舰长室内,方鸻当即离开自己的办公桌,穿过房间,推开门走了出去。他才一推开门,就听到甲板方向传来天蓝的大呼小叫。她和帕帕拉尔人正趴在艉楼的船舷上,伸长了脖子向那个方向看去。
方鸻也向那边看去,正好看到月尘剩下的两条风船正偏转过帆面,缓缓回转,向着远离七海旅人号的方向转向。此刻天色才刚蒙蒙亮,朦胧的晨光之下,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正在渐渐复苏,两条风船像是远远地停在天际线上,看不清楚那边的情形,但看得到它们横过来的船身。
“快看,”天蓝喊着:“月尘的船它们逃走了!”
巴金斯看到他们从舰长室内走出来,也抓着缆索,从桅杆上滑了下来,落在自己家大小姐身边。
“这是怎么一回事?”红叶忍不住开口问道:“难道是说月尘的人也发现前面的那支舰队了?可他们难道不是一伙儿的?”
“是有这么一个可能性。”方鸻忽然反应了过来。“可若不是弗洛尔之裔的舰队,又会是哪一方?”他沉吟了片刻,忽然转过身去拿起挂在墙上的传音筒,开口道:“姬塔,联系一下对方看看。”
那边立刻回应来姬塔弱弱的声音:“艾德哥哥,我试过了,可对方没有回应。”
方鸻问道:“不应答么?”
姬塔‘嗯’了一声。
方鸻皱了一下眉头,看起来不是军方的人,但他实在想不出除了军方之外,谁会在这个时间点上出现在这里,并与弗洛尔之裔的人对峙。那当然是对峙——否则月尘的舰队绝不会是这个表现。
“现在我们怎么办,冲过去?还是停在这里静观其变?”罗昊看问题的方法则要简单得多。无论面前的舰队隶属于哪一方,但他们的困境始终都是如何离开这里。
方鸻抿了抿唇,眼下他们位于这两支对峙的舰队之间,像是极了在两头庞然大物眼皮子底下寻求自保的小兽。但小兽能否离开,并不取决于身后那头‘怪物’的意愿,而在于前方这头巨兽的态度。
想及此,他眼中恢复了清明,向着其他人看去:“冲过去。”
“冲过去?”
方鸻点了点头。
因为无论如何,他们总需要确认对方的态度。与其晚一刻,不如早一刻。
……
“月尘的舰队停下来了,怎么回事?”
“好像出现了一支舰队,对方并不隶属于弗洛尔之裔。”
“是彩虹同盟的人?”
流浪的马儿看着自己的直播间内,正议论纷纷的弹幕。
作为一个专业的主播,他其实比其他人更早意识到了月尘的异常。不过由于直播是月尘的主视角,加上拍摄人员隐去了大量关键信息,从精心选择的角度上,他也看不到指挥桥方向风元素探测仪的主水晶——因此和其他人一样也无法确定发生了什么。
不过他并不认为那会是彩虹同盟的人。明面上彩虹同盟与弗洛尔之裔是宿敌,但事实上两者并没有什么不同,双方同属于联盟的一手管辖之下,平日里各自划分好势力范围,井水不犯河水。
或许会有一些利益冲突,但那都是在框架之内的,不会有根本上的对立。
而在面对共同的敌人之时,两者反而有许多共同之处,有时候甚至会携手合作,而即便不达成一致,但另一方在这种时候至少也会保持着表面上的‘中立’。若非如此,当年声势浩荡的圣约山事件,也不会由失败而告终。
流浪的马儿心中清楚就算彩虹同盟同样也觊觎七海旅团身上的秘密,想要得到海林王冠,或者那方尖碑地图的下落,但也绝不会在明面上出手。他们或许会在暗地里拉拢方鸻一行人,但不会公然在这里摆开阵势与弗洛尔之裔的人对峙。
不过他不得不承认,除了彩虹同盟的人之外,他也的确想不出在北境还有第三方势力存在。
或许鸦爪圣殿算一个,但鸦爪圣殿并没有自己的浮空舰队——毕竟若是圣殿有舰队,那么恐怕就要轮到考林—伊休里安王国对其不放心了。
除此之外,还有扎在古拉港、艾尔帕欣的王国联盟舰队,但艾尔帕欣与古拉的执政官都默认圣殿的存在,甚至在背后为其站台。流浪的马儿消息灵通,自然也知道一些关于超竞技联盟与两位执政官的交易,因此这个可能性更可以排除。
另外就是巡弋在彩虹空峡一带的军方的舰队,不过流浪的马儿连考都没有考虑这个可能性,军方的舰队与自己的公会同盟对峙,这是什么样的概念?
他正迷惑之间,忽然看到直播间内闪过的几条弹幕。
这些弹幕似乎在询问关于外面关于社区管制的事情,有人提到了有些帖子被折叠,还有人被锁了ID。
流浪的马儿看到这几条议论忍不住微微怔了一下,他其实之前就看到有人在讨论这件事了,只是直播间内信息流巨大,各种消息纷杂,无时无刻不有人在造谣或者带节奏,因此他之前并未太在意。
但随着讨论的人越来越多,流浪的马儿也不由有些狐疑起来,将注意力暂时从眼前的事件上移开,出去打开社区试了一下,发现那些人竟然并没说谎——私信与邮件系统被关闭了。
流浪的马儿微微一怔,他比弹幕之中这些讨论的人要敏感得多,立刻意识到可能出了什么意外,只是也不知道是不是与眼下弗洛尔之裔的这次行动有关。
他拿出自己的个人终端,马上看到有好几个好友向自己发了消息过来。不过那些消息的内容却让流浪的马儿有点意外,几个好友在发来的信息当中提醒他注意一些,因为有好几个主播都已经被社区BAN了ID。
流浪的马儿一愣,心想这又是怎么一回事,马上发信过去仔细询问之后才得知,似乎是那些主播忽然开始带弗洛尔之裔的节奏,不久之后便直接被锁了直播间。
当然和其他地方一样,社区上当然也有各式各样不同的声音。流浪的马儿明白那些所谓带弗洛尔之裔节奏的人,其中一部分可能是彩虹同盟的簇拥,但也不乏圣约山的同情者。而一般来说,大公会是不屑于与这些‘黑粉’计较的,当然太过分的可能例外,但主播们依靠这个行业吃饭,自有分寸,通常不会自己砸了自己的饭碗。
作为一个曾经的旅行与美食播主,他原本对这些纷争是不太关心的,但自从开始关注七海旅团之后,才渐渐了解了其中的关节。
他甚至还结识了几个这样的主播,里面甚至有几个是退役的自由选召者,他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立刻切到这些人的直播间内一看,果然看到了熟悉的找不到直播间的提示。
流浪的马儿心下不由有些吃惊,专业的主播都是具有相当敏感性的,怎么会在这种时候犯这种失误?他试探着向这些人发了几个信息过去,但皆石沉大海,收不到回信。
他微微一皱眉头,社区管制其实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差不多一年前他们就来过这么一次,但那时候是联盟的手笔,可现在呢?
据他所知,早在几个月之前社区就已经为军方接管,但军方会在这场争端之中偏袒任意一方么?非要说袒护的话,在明白了芬里斯事件背后的真相之后,流浪的马儿更宁愿相信军方会作出不同的抉择。
尤其是不久之前在凯兰奥发生的军方的演习,讨论这件事的人可不少。
他正疑惑之间,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了门铃的声响。
流浪的马儿不由一愣,他此刻身在星门港,而工作团队还在艾塔黎亚没有返回,他在这里可几个认识自己的人,谁会在这时来找他?
难道又是星门守备队前来排查的人?
他想起最近星门港出了一些不大不小的乱子,就在一个多月之前星门守备部队天天在星门港内展开拉网式的排查。他那时候一天都要打发好几拨人,不过那件事渐渐平息之后,尤其是C区计划落成之后,这些事情早就成为过去了。
流浪的马儿揉了一下有些发涩的眼睛,心下虽然狐疑,但还是起身向那个方向走去。他知道来找自己的多半是星门港的工作人员,星门港虽有非官方人员停驻,但要么是选召者,而游客也不会到这个地方来。
怀着这样的想法,他打开门边的显示器一看,不由怔了一下。门外站着几个人,但并不是穿着黑风衣的星门港守备部队的军方人员,也不是穿着白色、绿色或者黄色工作制服的星桥工作人员。
而是几个西装革履的人士。
流浪的马儿看着对方领带上别着的胸针,忽然一下明白了这些人的来历。
当他打开视频通讯的同时,门外对方显然也看清了他的样子,其中一个年轻人当即向他开口道:
“是流浪的马儿先生么?”
“我们是使馆区的工作人员,眼下有些事情需要阁下帮忙配合一下。”
……
“他们动了,Virus。”
Virus点了点头。
但这位冰山女士脸上一如既往地看不出什么表情,她只回过头去,默默看着大型风元素探测仪上的主水晶,上面一闪一烁的那个光点。
那光点正在缓缓靠近它们,确切的说,是从云层的下方靠近舰队底部。对方稍稍有一些减速,但停顿了片刻之后立刻从那个方向掠了过去,然后消失不见。
Virus心中清楚,对方再一次降低了高度,看起来对云层之上的碧火号相当忌惮。即便是以碧火号她一手改进过的风元素探测仪,但在这个高度上,也一样无法检索出贴地飞行的风船。
她走到一边,用冷淡的眸子注视着舷窗外面层层的云海,像是目光可以穿透云层,注视到下面森林上方的景象一样。
过了一会儿,她又抬起头来,向着前方看去——
在那个方向,正静静地悬停着一支规模与他们不相上下的舰队。
月尘的舰队已经停下来了有近一刻钟之久。
舰长室内,指挥桥上,海澜正安静地注视着自己的副手,开口问道:
“是她么?”
副官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愿意成为他人的影子,更何况是海澜这样的明星选手,可人们认为她是月尘的一座‘冰山’,而那个女人也有与自己相似的人设,在名气上稍逊一筹的代价就是,为对方永远压在其下。
“碧火号?”她再安静地问了一句。
“是碧火号,副会长。”
“Elite来掺合这个麻烦干什么?”
海澜像是在询问,但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她一贯被称之为月尘的‘Virus’,或者‘小冰山女神’,人们提到她,只会先想到那个女人,然后才将注意力转回她身上。而大多数人并不会去在意,她的成名一战其实要比对方来得更早。
但她是性格坚定,认真如一,但性子并不咄咄逼人。当年老会长将她一手提拔到这个位置上,正是看中了这一点,若是换作旁人这时或许会有心与对方一较高下,尤其是眼下的这个机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再恰当不过。
但她安静得好像与己无关一样,只默默沉吟了片刻。相比起一点,她更狐疑的是Elite的动机,虽然这个公会从一诞生起身上就充满令人看不透的谜团,没人知道它是何从而来的,只知道这个公会的迅速崛起,并一举进入十大之列,挤下了当时名声正盛的烈焰之剑公会。
在其后几年的几大联赛当中,更是名声大噪,频频拔得头筹。
只是这个公会更擅长于团体作战,其拥有碧火号的公会主力舰队相较于‘蓝色幽灵’也丝毫不弱,不过除了Virus之外,其内部也没有多少真正的明星选手。旁人常常认为这是由于Elite是新晋十大,缺乏底蕴的原因。
不过海澜心中明白,缺乏底蕴岂又可能与银色维斯兰一较高下,相互把持十大榜首。其根本原因,还是背后对于人才培养策略的差异,而正是这种差异,很多业内的人士一直怀疑这个来历不明的公会其实军方在艾塔黎亚的白手套。
海澜知道Elite背后也有资方,但很少显露于外,因此联盟也管不到它头上去。这个在业内人士看来有些神秘的公会,其实来头很大,也正因此,它才可以成为独立于彩虹同盟、弗洛尔之裔外的第三方。
但问题是,那个女人与Elite的人此刻出现在这个地方,又是何意图?
“副会长?”
副官试探着问了一句,目标眼看要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溜走了,他们总得要有点反应。
Elite的人是在前面摆开阵势,作出了一幅攻击的姿态,但对方是十大之一,他们也是一样,纵使排名有所差异,但真打起来也不见得谁逊色于谁。
但海澜摇了摇头:“对面是碧火号,我们打不过他们。”
她知道在直播,因此将声音压得很低。
面前的Elite是只有三条船,可碧火号的名声在艾塔黎亚人尽皆知,Elite的公会舰队能与他们的‘蓝色幽灵’平起平坐,其中一半的原因都是因为这艘由那个女人亲手打造的超级战舰。
社区之上甚至有人戏称,碧火号等于一半个Elite的主力舰队,这丝毫也不夸张,其实Elite主力舰队的规模最多只有他们的三分之一。而碧火号加上另外两条主力舰在这个地方,相当对于Elite大半个主力舰都汇聚于此了。
而‘蓝色幽灵’是比Elite的主力舰队略胜一筹,排在国内公会舰队榜之首,可他们在这里的也毕竟不是月尘的全部主力,甚至连四分之一都算不上。这点实力,拿去与碧火号硬碰硬,显然正中对方下怀。
Elite的人肯定乐意抓住这个机会削弱对手的实力,毕竟他们在排行榜上还属于直接的竞争关系。
她看着风元素探测仪上闪烁的光芒,开口道:“去通知Ragnarok的人,让他们向我们靠拢。”
……
罗昊、方鸻与红叶,还有站在他们身后的其他人正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风元素探测仪上的反应。
当他们意识到七海旅人号真的冲过了头上的那片阴影之后,每个人都忍不住互相看了一眼,皆在彼此眼底看到了一丝惊讶的目光。
他们料想过头顶上这支舰队的各种反应,主动袭击他们,或者派出发条妖精探查,甚至是联系他们,威胁他们就范也好。
但绝不会是这么静悄悄地悬停在那儿,好像一支幽灵舰队一样,一动不动,对于他们的‘突围’没有半点反应。
众人之中除了还算镇定的贵族小姐之外,几乎每个人都在最后那一刻捏了一把汗,甚至一贯镇定的罗昊都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
他回过头来看着其他人,说道:“不管对方是什么目的,我们总算是逃出来了,接下来我们是按照既定计划进入矿区之中,然后折向古拉方向?还是其他?”
方鸻默默点了一下头,虽然遇上了一些麻烦,但眼下七海旅人号还是只能前往古拉,那是他们唯一破局的办法。
不过他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那风元素探测仪上闪烁的光芒,头顶上的那支舰队没对他们出手,反而像是帮了他们一个大忙。
可会是谁呢?
而正在这个时候,忽然他的通讯水晶亮了起来,并从里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艾德,要不要加入我们?”
“眼下,只有我们可以帮得上你们的忙。”
方鸻一听到这个声音,忍不住连头发都炸了起来,那仿佛是被轰炸了好几个月的条件反射,让他差点把手中的通讯水晶都给丢出去。
“不是吧,是她?”他心中一阵无语:“又来?”
……
在外港居民认知中,拉特斯特海岬上那座圣堂在多年之前就为其追从者所遗弃了。
那些带着神秘宗教风格的、破败的高墙如今矗立于海崖漆黑的岩石之上,庭院中一片荒芜,只矗立着几座无人问津的圣像,而来自于港内的乞儿与流浪汉藏身于此,把这里变成了一个贼窝与藏污纳垢之所。
达官贵人对这个‘贼窝’谈之色变,历任执政官也不愿意从城市的金库之中划拨出几个子儿来彻底整治此地,港口的守卫们也默契地将之划拨在自己的防区之外。久而久之,仿佛整个古拉的罪恶皆云集于此一样,普通人也不会轻易靠近此地。
但情况在几个月之前发生了改变,一群自称是乌鸦与风暴之神的骑士来到此地,他们在得到了执政官大人的许可之后,攻下了这座圣堂,并宣称收复了这个地方。虽然这些骑士们把这个地方同样弄得戒备森严,那之后旁人依然还是一样无法靠近此地,但一切终归与之前不一样了。
外港居民只偶尔会谈论起那些乞儿与流浪汉最后去了什么地方。
对此人们往往意见一致,灰骑士们冷漠无情,那些人因此多半去了圣殿下面暗无天日的地牢之中。但没多少人会对这些人产生同情。
圣堂内,幽寂的走道上忽然回响起了一阵空隧的脚步声。
长长的走廊经过一排高大的玫瑰拱窗,灰骑士将这里称之为赎罪走道,它通向后面的内厅与僧侣们休息的场所。
拱窗外便是黑沉沉的空海,正处于黎明之前的深沉之中,黯无一丝星光。
脚步声的主人停了下来,忽然看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影。
那道人影好像是一道倾斜的剪影,从拱窗前那座雕像上延伸出来,斜斜落在一侧的墙上。一个高大的人形渐渐从影子里分离了出来,一动不动地立在他面前,那是一件灰色的外袍,而下面好像空无一物一样,只闪烁着两团紫色的火苗。
那火苗闪烁着,注视着他。
脚步声的主人心中闪过一丝战栗,轻轻俯下头去,“一切都办好了。虽然暂时丢失了目标,但对方逃不掉……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
一个空洞的声音从那外袍之下传了出来,它并不高,但却产生了隆隆的雷鸣之音,在心灵之中回响着:
“纵使经历个多个宇宙,时间也始终稀缺,甚至对于永恒来说,也是一样。”
“我明白,”脚步声的主人面上露出敬畏之色,他每一次经历这样的对话,皆忍不住更臣服于这样的威势与力量——就和那些人说的一样。
他犹豫着答道:“可是……”
“那些人会来这里。”那个声音打断了他。
脚步声的主人抬起头来,有些惊异地看着对方:“这里?”
那团火苗闪烁了一下:“是的,这是‘他’转告你们的话。”
“他?”脚步声的主人忽然反应了过来,他知道鸦爪圣殿那个在四位看守人之上的存在:“圣子?”
那道影子没有回答,但无声默认了这个答案。
“可圣子是怎么知道的?”
“有人会告诉他答案,这个局从很早之前就已经布完了。”
脚步声的主人面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紫色的火焰只在黑暗之中静静燃烧着。
脚步声的主人看着那道扭曲的影子,立在原地好一阵子,才问道:“星门还能维持多长的封闭状态?”
“我会留给你们足够的时间,但不要浪费我们的力量——”
脚步声的主人连忙一点头:“我明白了,我们会保证万无一失的。”
但他说完之后,抬起头来,看着那火苗闪动了一下,只是并未发出声音,犹豫了一下,才又答道:“……此外,我们损失也很大……”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下去道:“……联盟在艾尔帕欣与古拉的分部恐怕会被连根拔起,与其他国家的情况不太一样,他们对于外部力量很警惕。我们最多只能收买一些人,但基本无济于事……这一次联盟恐怕会受到重创,他们甚至可能会提出议案,重新改变规则……他们是有可能作到改变游戏桌上规则的……”
“改变规则?”
“是的,”脚步声的主人再点了点头:“……你可以想象为是帝国,考林—伊休里安同盟与罗塔奥,巨树之丘与一众大大小小的王国共同组建了‘星门计划’,但在这个计划当中,其实只有几个选手可以改变游戏的规则,他们正是其中之一……”
那个空洞的声音静静地打断他:
“不用与我解释你们那些低效冗余的的系统。”
脚步声的主人楞了一下:“可是……”
“看起来你仍有些疑惑——”
脚步声的主人停了下来,沉默了片刻才答道:“是的,我是有些不太明白,对方究竟为何如此重要,值得我们将这一步棋交出去?是为了金焰之环?还是苍之辉?抑或海林王冠,还有那张方尖碑上的地图?但这些对我们来说都不重要,努美林精灵留下的遗产不需要他我们也一样可以拿到。”
那团闪烁的火苗默默地注视着他。
“你会知道答案。”
“但谜底会在这一切结束之后自然揭晓。”
“那个孩子在这张网的正中心。”
脚步声的主人默默张开了嘴巴,有些震惊地看着对方。
……
“孤舟?”
沧海孤舟从手中水晶上收回注意力,回过头去,看向自己的搭档。
乔里看着他皱了皱眉头:“你今天已经不是第一次走神了,怎么了?”
“我并不是走神,乔里,”沧海孤舟摇了摇头,他再看了看手中的水晶:“只是刚才收到了一个消息。”
“会长的消息?”
沧海孤舟轻轻颔首:“他们来了。”
乔里眼中闪过一丝疑惑的光芒,但马上释然:“帝国的任务结束了?回来得比我想象得要快一些,不过眼下月尘的人也丢失了目标,他们来得有些不是时候。”
“并没有,帝国那边的情况很复杂,只回来了一部分人,其他人还留在那里,不过已经够了,”沧海孤舟答道:“至于月尘那边的人丢失了目标无关紧要,最新的情报已经传了回来,我们已经掌握了对方的下落了。”
“最新的情报?”乔里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杰弗利特红衣队还有什么别的信息渠道么?“他们不是在旅者沼泽之中失踪了,那片废矿区一直延伸到埃贡恩森林南方,他们去了什么方向?艾尔帕欣?多里芬?”
“都不是。”
沧海孤舟放下手中的水晶,给出了答案:
“古拉。”
……
黑暗中潜藏的目光,正静静注视着远处分开的人影。
而等到所有人离开之后,那深邃目光的主人才缓缓从小巷之中走了出来;两鬓染霜的中年男人只默默地看了一眼几人离开的方向,思索了片刻。
而片刻的停顿之后,他似乎下定了决心,大步向前走去,同时用手扯了一下深大衣的领子——好像是以这个下意识的动作,遮住脖子之上深灰色的纹身。
中年男人一边抬起头看向前方巍峨恢弘的建筑——那来自于十四年风格,炼金术的黄金时代的产物——在那个时代曾经涌现出一大批杰出的工匠大师与艺术家,而这座市政大厅本身不过只是一座仿品而已。
那灰色的目光之中闪过一丝追忆的神色。
无以计数的时光,追寻与探查真相的背后,又终于来到了这个地方。
一如那时一样——
此刻距离古拉十几空里之外的一片森林之中。
七海旅人号正静静地停泊于一片林间的空地上,它收起了帆,掩映于晨光之下的漂亮船体之上,与不久之前相比又多了几个触目惊心的弹孔。
月尘的人最后还是没眼睁睁看着他们溜走,仍旧在最后关头再一次派出了自己的猎舰队,但这一次他们赌对了——碧火号悬停在云层之上,好像是中立的观察者一样始终没有插手。
只不过Elite的人仍旧为七海旅人号争取到的时间,最终还是让月尘错过了最好的时间窗口。
在与那几艘月尘的轻快帆船交过手之后,他们最终还是突入了盖伊矿区,而对方在交锋之中为他们留下的纪念,便是这几发炮弹。
其中一发炮弹差一点打断了尾桅,另一发炮弹擦着左舷飞了过去,带走了半片横翼帆。但真正带来损失的是两发横贯船体的炮弹,其中一发炮弹在击穿了左侧护盾之后,直接贯入厨房与医务室之间,带走了帕帕拉尔人最是心仪的烤架,还差一点击中魔导舱。
另一发炮弹则钻入杂物间,然后击穿了另一侧的船板,横贯了过去。这一发炮弹带来的损失较小,但击伤了一根前船肋。
方鸻立在雪松林旁,环抱着双手,有些心痛地看着自己的船。
虽然不久之前巴金斯和洛羽都向他保证过,这点伤势对于七海旅人号来说不算什么,修补修补便能再一次升空,而只要在之后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彻底大修一次,它就能恢复如初。只是看着自己才到手不久的船变成这个样子,他心中还是有些自责——这可是七海旅团最为宝贵的财产啊。
他当然有点怀疑Elite那个女人是因为自己的答复,才选择不出手的。
不过对于拒绝对方的邀请,方鸻倒是并不后悔。
他之前的答复是如此,而现在也是亦然——
无论眼下的麻烦有多大,但这不是可以用来交换的东西,七海旅人号坏可可以修,甚至沉了也还可以想办法再造一艘出来。
但原则一旦失去了,就永远失去了。
不过他并不埋怨Elite的人,恰恰相反,那位冷冰冰的女士虽然没有出手,可碧火号还是给他们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因此他不但不会埋怨,甚至有些感激对方——他当然心知肚明,碧火号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出现在那里的。
理论上来说,他欠了对方一个人情。
他正默默思索之间,忽然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艾德,”那是爱丽莎的声音:“你们想好怎么潜入古拉了么?”
他回过头去,正好看到夜莺小姐从林子里走了出来,她去探查了一下四周,看起来并没什么意外的发现。他想了一下,答道:“红叶他们有办法,她联系上了在古拉城内的人,他们或许可以想办法让我们不声不响地潜入城内。”
“塔波利斯有在古拉的人手么?”
方鸻点了点头。
两人正交谈之间,其他人也准备好一一下了船。
方鸻看到砂夜与红叶远远一起走了过来,而两人身后还跟着受赎者一行的领导者——克威德与‘灰哨’布莱克博。
在不久之前的战斗中,姬塔一行人已经见过了这位受赎者创立者的水平,可以一个人对抗好几个弗洛尔之裔的旅团成员也毫不逊色,虽然那可只能是对方的青训营,但也足以说明问题。
而且这个男人身体之中流淌的龙之血,可能和迪克特一样,是来自于米苏女士。
除了这些人之外,其他人几乎都要和他们一起前往古拉,只有少数人会留在船上。古拉港毕竟是北境第一大港,在塔伦也仅次于艾尔帕欣,一点点人手散入到这座港口都市之中是根本不够看的。
但方鸻意外的是,在砂夜与红叶一旁,自己看到了一身轻装上阵的希尔薇德。
舰务官小姐又换上了她那一身铳士的探险者装束,带领花的白衬衫,吊带裤,用皮带挂着一排子弹,而两侧的皮套之中收入了丝卡佩小姐送他们的魔导手铳。
她身后背着一支长枪,一个小包裹,魔导炉也配在了腰后,下面搭配着方便于在野外跋涉的长靴,一副精干轻便的装束。舰务官小姐甚至还把头发也扎了起来,用一根皮绳在脑后束城一个长长的马尾。
方鸻倒不是没见过对方这个打扮,但那还是在多里芬的时候,他微微怔了一下,用眼神询问着对方的意思。
希尔薇德正俏皮地向他眨了一下眼睛,眼中的意思显然是她也要与他们一起。
方鸻不动声色,只向一旁砂夜看去。
“砂夜小姐,你们联系上城内的人了么?”
砂夜点了点头:“他们说可以帮我们想办法。”
“他们有什么主意?”
“古拉港多年之前曾重建过一次,原本的下水道中的一部分被废弃不用,但这些通道仍旧可以通向城内,而今把持在当地的阴影兄弟会手上。”
方鸻心想还真是什么地方都能遇上这类人,走私者看来才是艾塔黎亚最兴盛的行业,但他仍不放心地问了一句:“城内的守卫们会不知道这一点么?”
“守卫们当然知道,”这一次回答的是红叶,她显然十分熟悉这些事情:“但他们从兄弟会手上拿到了好处,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然也不是全然如此,如果我们是在围城的话,是肯定没办法从这些通道进入的。”
她停顿了一下,又道:“但眼下众所周知我们在灰树岭,守卫们是不可能防范几个潜入城内的‘无关紧要’的人等的。”
方鸻心中了然,但从这里到古拉港还有十几空里的距离,七海旅人号只能藏身于此,而步行过去也要大半天时间,他们最好是尽早动身为好。
他看向砂夜,问道:“我们现在就出发么?”
砂夜轻轻颔首:“他们会在傍晚时分接我们进去,因此我们最好在那之前抵达。”
方鸻点了一下头,“那我们出发。”他比了一个手势,然后走到众人一旁,一边不动声色地握住希尔薇德的手,将她拉了到自己身边,同时回过头去看着对方。
希尔薇德微微一笑,脸上微微有些粉红:“船长大人,不用这么用力,我也不会逃开。”
方鸻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你要和我们一起去?不是说好让你在船上等消息么?”
希尔薇德故作无辜地眨巴了一下眼睛:“但按砂夜小姐的话来说,如果城内有人接应的话,这一行其实也很安全对吧?”
但方鸻才不会信自己的狐狸小姐的话,尤其是当她笑眯眯的时候,他多半就得小心一些了。只是他总觉得对方话里有话,仔细想了好一阵子,才压低了声音问道:“你信不过塔波利斯的人?”
当他提出这个问题,但忽然之间意识到自己的舰务官小姐似乎很满意于自己可以发现这一点。
她眼睛都眯了起,带着一丝赞许之意。
“红叶和砂夜小姐都是可以信任的,”希尔薇德笑着说:“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除了你之外,我也信不过任何人。”
方鸻停了下来,他一贯是信任自己的舰务官小姐的:“你要是觉得这靠不住,我们还可以另想办法。”
“不用了,来不及了,”希尔薇德摇摇头:“我没有什么依据,这只是多余的担心而已。不过若是我和你们一起的话,或许遇上什么突发的状况,我还可以帮船长大人想想办法。”
方鸻默默地看了她一眼,想了一下,默许了对方的这点任性。
只是他才刚刚想要松开手,希尔薇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道:“不必松开,船长大人,让我多享受一下这样的感觉,好么?”
这漫不经心的话语让方鸻一下怔住了,他看了看对方,虽未开口,但还是无声地握紧了舰务官小姐柔弱无骨的手。
他脸微微有点红,抬起头去,正好看到夜莺小姐有些好笑地看着这边,然后向他比了一个大拇指。
……
塔波利斯前来与他们接头的人到得很准时,太阳还未落山之前,便已如约而至。
对方一共来了七八个人,领头的是一个叫白夜的年轻人,砂夜向方鸻介绍过对方,这些人原本是塔波利斯驻古拉总部的成员,只是属于中下阶层而已。
“在那场变故之中骑士团高层大多受到波及,”她沙沙的嗓音队伍频道之中说道:“但圣殿并不在意其余无关人等,事实上失去了骑士团托庇之后,这些人也大多各自散去,塔波利斯早已名存实亡。”
“白夜他们其实也一样,他们现在其实算不上是骑士团的人,只是愿意帮我们的忙而已。我过去和他熟识,曾经在一个小组之中出过任务。”
“很高兴认识各位。”白夜正伸出手来,同时用一种有些奇异的目光打量了这位传闻中的‘龙之炼金术士’一眼,“听说你们想要进入古拉?”
方鸻在队伍频道之中听完砂夜低声的陈述,才伸出手去与对方握了一下。
不过他开口道:“我们是要进入古拉,但不仅仅是我们而已。”
那个年轻人闻言愣了一下,不由看了看他,再看了看一旁的砂夜,有些不太明白这话里的意思。
方鸻注视着对方的目光,才答道:“你们是砂夜小姐信任的人,希望我也可以信任你们,接下来我要告诉你们的事情,这件事不仅仅关系到我们,关系到砂夜小姐,也关系到你们与塔波利斯的命运,我希望你们可以认真考虑一下。”
几个塔波利斯的成员闻言互相看了看,同样显得有些不明就里。
“艾德先生,这是……什么意思?”白夜问道。
方鸻语气平淡地答道:“不久之前,我们为人所委托,负责调查鸦爪圣殿在整个北境的布局。而在调查之中,我们逐渐发现这背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这个阴谋事实上不仅仅关系到北境,也不仅仅局限于艾塔黎亚,它甚至与星门,与超竞技联盟产生了一定联系……”
他又停了停,才继续说下去道:“本来我不应当告诉你们这一切,但眼下那些人已经切断了与星门另一边的联系,并打算孤注一掷。现在他们要对艾尔帕欣与古拉下手,而那是两座城市,成千上万个家庭,几十万与你我一样普通人,无以计数的生命的安危。”
方鸻的目光一一扫过面前几人,始终带着一种平静的色彩:“我无法求助于他人,所依靠的也只有众位而已,因为你们与我一样是选召者,还记得我们在《星门宣言》之下所立下的誓言。若这一刻,需要有人挺身而出,我希望会是和我一样的各位,因为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正是因此而至。”
他打开了一页光屏,放在对方面前,那光页之上是星门港授权的图章与印徽——环绕着星门的橄榄叶,与一柄交错的利剑。
“当然,”方鸻再度开口道:“这也不仅仅是我个人的请求而已……”
白夜看着那个图章,眼中这才闪过一丝讶异的光芒:“这是……”
“星门港,第三区,来自于特别戒备部队的征召令。”
“星门需要选召者回应它的号召,这是对于承诺的回答,现在,你们的身份需要你们践行诺言了。”
方鸻一边说,一边从荷包里拿出了一枚印记,而那印记之上只有闪耀的星环,与一扇通往异世界的大门,以及两个字节的简写——那是他的名字,也是选召者的徽记。
他拿起这徽记,并静静地佩在自己的领口之上,然后抬起头来,看着面前每一个人,开口道:“各位,告诉我你们的答复?”
这个举动落在众人眼中,便被赋予了不一样的意义,因为它象征着选召者对于自己责任的回应,乃是文明对于个人的征召。而当危机降临的那一刻,当境况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选召者的身份便回归了其本原——
那是它最单纯与本质的含义。
代表着勇气的开拓,与人类文明的象征。
塔波利斯的众人互相看了一眼,各自看到对方目光之中的震惊之色,他们以为这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任务,只不过是为帮帮昔日同伴忙,但没想到会遇上这样的情况。
不过每个人都默不作声,但也各自从自己的荷包之中拿出那枚印记,然后佩戴在左领之上,并用手轻轻按了一下,将它固定在那个地方。
白夜最后一个佩戴上了那印记。
其实不需要回答,因为这个动作便已经是回答本身。
方鸻看着这些人,默默收起了手上那页光屏。
他心中微微有些战栗——倒不是兴奋,而是因为他手上这一张当然不是什么星门港的征召令,而是只是军方早些时候给予他们的一张通行证而已,事实上是他从是苏长风给他的邮箱之中调出来的。
当然图章是货真价实的,不含任何虚假,只是他当然没让这些人看清楚上面的内容。他心知肚明自己这么做冒着多大的风险,一旦情况不如他所预计的话,单单是冒用星门港名义这一项,就足以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但眼下已经容不得有再多考量的机会了。
联盟方面已经启用了反制的手段,锁死了社区上所有向外联系的途径,虽然军方肯定已经察觉了异常,但对方什么时候才能与他取得联系,目前还是一个未知数。
而联盟在这件事上表现出的胆大妄为,却已让他感到了一种深深的危机感。
对方摆出了一副十拿九稳的阵势,连弗洛尔之裔也倾巢而出,此刻整个北境上空都巡弋着对方的舰队,若非计划到了关键的关头,对方岂会如此孤注一掷?
而联盟越是表现出不顾一切的态度,越是让人肯定这背后一定有着惊天的阴谋——它毫无疑问是与鸦爪圣殿在北境的布局有关,虽然自己还尚未抓住背后那个关键的线索,可联盟的态度已经勾勒出了这个阴谋大致的轮廓。
可以想象在社区之上一意孤行的举措之后,联盟会受到怎样的事后清算。但现在对方甚至连这一点也不再顾及了,这背后所隐含的答案是什么,仅仅是去考量这一点,也足以令人不寒而栗。
所以留给他的时间还有多少?
七海旅团还有多大的圜转空间?
眼下还仅仅是弗洛尔之裔,彩虹同盟呢?甚至银色维斯兰,蔷薇十字军是否还值得信任,作为同属于联盟之下的两大公会同盟,它们在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
甚至是在伊斯塔尼亚的时候,方鸻也从未有这样的感觉,他分不清楚那些人才是自己的敌人,那些人会是自己的盟友,举目四望,仿佛举世皆敌。除了身边这些可以信任的人之外,在这样的一个时刻,他还可以信任谁?
他只记起苏长风曾与自己说过的话,两个世界之间的界限,不再像是过去那么泾渭分明。
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是明白倘若在这个时候,自己还循规蹈矩的话,那么恐怕会错失一切。
因此他并未犹豫太多,不管是对是错,总得要有人来承担起这个责任。
方鸻其实并不能无条件信任面前的这些人。
很少有人能经得住诱惑,他不清楚这些人当中是否真有人已经背叛了塔波利斯。
但他之所以这么做,正是为了坚定这些人的信心。若他们只是为弗洛尔之裔的人所收买的话,那么来自于军方的征召令,或许已足够分量让这些人认清现实。
他无意于考验人性,他和弗洛尔之裔的争端只是自由选召者与公会选召者之间的矛盾而已,在两者之间作何选择,都是个人的意志。但倘若倒向于那些毫无人性的黑暗信徒,那就无异于背叛选召者的身份,站在了人类与文明的对立面了。
当然倘若这些人当中,真有类似于龙火公会那样,已经投靠了黑暗一方的选召者的话,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的话其实半真半假,并没透露出太多有用的东西,联盟不会不清楚政府正在监视自身,而且很可能已经猜到了他与军方之间的关系。
而且若是让对方真以为自己与军方只是委托与被委托一方的关系,说不定还可以把他们往歧路上引,让他们不至于关注在自己身上那些更深层的秘密,无论是偷渡者的秘密,还是关于零式水晶,妖精龙骑士,自己身上见不得光的东西也太多了一些。
……
走私者通道的入口,和他们猜测之中一样,位于古拉的近郊。
塔波利斯的众人带着他们走了一阵子才抵达那个地方,那里位于一片林地中,自有盗贼兄弟会的人把守,不过让方鸻有点意外的是,在不远处就有一所巡逻骑兵的哨站,一个中队的骑兵就驻扎在其中,从那里的塔顶之上,哨兵可以轻易看到这个方向。
不过对方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仿佛没有看到这里的人一样,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方鸻看着那个方向略一沉吟便明白过来,看起来古拉城内的掌权者并不是不知道这条通道,但还不如说是默许了这一切。道理也很好理解,国王的归于国王,而自己的则归于自己,税收之中属于执政官的只有极少一部分,但属于自己的‘生意’却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不过他看着那哨所,心想所想的却是若是他们在古拉出了什么意外,回来绝不能再走这条路。既然这些走私者通道皆在掌权者的控制之下,那么他们再原路返回无疑于自投罗网。
好在这原本也在预计之内,他们早准备了预案了,现在看来之前的周全考量并非多此一举,眼下便派上了用场。
方鸻再看了看四周,确认没有潜在的危险之后才稍稍放松下来。他回过头去,正好看到舰务官小姐也向这个方向看来,希尔薇德眼含着了然的目光,向他点了点头。
“那些人打算怎么把我们带进去?”走了一阵子,方鸻忽然问道。
“盗贼兄弟会手上把持着走私者通道,”经历之前那番问答之后,白夜似乎显得有点不在状态,犹豫了一下才答道:“我们只要交钱就可以了,不过眼下这个时期特殊,他们一个人要收三千里塞尔。”
“三千里塞尔,”天蓝怒道:“他们不如去抢!?”
方鸻其实也是如此心想的。
可他又转念一想,这可不就是在抢么,而且他们还不得不乖乖交钱。不过一想到自己这一行足足有十多个人,一下子就要交出去几万里塞尔,方鸻一时间人都有些晕乎乎的,
不过他马上把这笔账算到了苏长风头上,毕竟他们是执行军方的委托,这些任务之中的开销不是理所当然应当报销的么?眼下联系不上对方,但方鸻已经打定主意先斩后奏,要是苏长风不给他报销的话,那这事可没完了。
与盗贼兄弟会的人一手交钱之后,他们便进入那条漆黑发霉的地下走道之中——起先四周还是一片天然的岩洞,但逐渐如砂夜所描述——四周的环境渐渐有了人工的痕迹,好像进入到了一片古旧的下水道系统之中一样。
不过经年累岁的时光之后,这下面不再有什么堆积如山的垃圾与污水,有机物早已化作了尘埃,地下没什么异味,只不过弥漫着一股发霉的气息。领头人之人举着火把走在前面,众人沙沙的脚步声穿过黑暗,四通八达的下水道系统之中没什么危险,充其量不过有些成群结队的凶暴鼠而已。
但这些变异生物其实连新人也能轻松应对,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更不是什么威胁,小东西们似乎也从来者身上嗅出不好对付的味道,‘吱吱’叫着从黑暗之中逃离——只把天蓝与其他几位女士吓得脸色发白。
白夜这才悄声告诉他们,这下水道之中其实也并不是全无危险,要是没有人带路的话,普通人可能会迷失在这片纵横交错的迷宫之中。
众人于漆黑与安静之中聆听自己的心跳声,几乎失去了五感之后,似乎更能专注地回想起一些事情来,那些平日里找不到的细节,也一一浮现在心间。“艾德,”黑暗之中,砂夜忽然开口道:“有一件事,一直忘了和你们说。”
方鸻微微一怔,侧过头去,只在黑暗中看到一双明亮的眼睛正注视着自己。砂夜眼中正闪过一丝迷惑之色,像是在追忆什么:“……说起来,你们还记得起那天我派人来找你们的事情么?”
“哪一天?”
“就是你们第一次前往难民营的那一天晚上。”
方鸻点点头,他当然记得。“怎么了?”
砂夜犹豫了一下,问道:“你能不能回忆起那天来找你们的那个人,那个‘信使’是什么样子的?”
方鸻再一愣:“那不是你们的人么?”
“……是,也不是……你还记不记得那之后难民营发生了什么?”
方鸻沉吟了片刻:“你是说你们之中出现了叛徒的事情?”
砂夜轻轻颔首,“是的,那件事其实与我有一些关系,那些人其实比我们更早来到那个营地中,他们也在难民之中建立起了不小的威望。其实要不是我们的话,他们可能未必会倒向圣殿一边,但他们一直认为是我们夺取了他们的位置……有时候,仇恨就是在误解之中滋生的……”
方鸻并不认同这一点,答道:“如果他们为了这点小事也会背叛自己原本的信念的话,那么他们迟早也会走上这条路,无非早晚而已。在我看来这件事与你们的关系并不大,而且若不是你们的话,难民们会被出卖得更彻底。”
砂夜摇了摇头:“或许吧,不过我要说的不是这个。而是关于那些人……在我们派人来找你们的那天,事后我调查发现,我派来的人其实早就为对方所收买了,事实上他没有执行我的指令。”
“等等,”方鸻忍不住问道:“也就是说,你派来找我们的那个人,其实并没有来找我们?可我们确实遇上了那个信使,而且对方也并没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我也确实在对方的带领下遇上了你们,不是么?”
“这正是问题所在,艾德。”
砂夜沉默了一阵子,才说道:“艾德,那天你遇上的那个信使,可能不是我们派来的人。”
“什么?”
“我们事后调查过那个人,他确实不是我们原本派出的人,后者从头到尾也没见过你们,他那天根本就没有去过灰鸮镇。另一方面,营地里其他人对于那天发生的事情根本不知情,我问过每一个人,没有人与之对得上号。”
“这意味着什么……有人希望我们能与你们相见?在灰鸮镇上除了我们,你们还有鸦爪圣殿的人之外,还存在着第四方?对方会是谁,对了,你有没有问过受赎者的人?”
砂夜看着他,摇了摇头:“我问过布莱克博先生,还有克威德,他们皆不知道这件事。”
“那除了受赎者之外,还有谁?”方鸻更加迷惑了,谁会希望七海旅团介入难民之事呢?对方怀着什么样的动机,希望看到七海旅团与鸦爪圣殿起冲突?
可对方怎么肯定他们一定会同情难民,介入此事?而且七海旅团只是一个小小的冒险团而已,如果对方真的是寄希望于渔翁得利,那么所选择的另一方体量也未免太小了一些。七海旅团虽然在事后的战斗之中是与圣殿表现得势均力敌,可在那一切发生之前,谁又会猜得到呢?
不要说旁人,连他自己当时也没考虑过这么多。像是玛尔兰女神对于自己的支持,还有受赎者的投靠,要么是深藏在他心中的秘密,要么彻底是在预计之外的事情,对方怎么可能计算到这些?
但随即一个可能的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要做到这一切的人,除非是对他有彻底了解的人。这样的人虽然不多,但也并不是没有,除了七海旅团的众人之外,他的亲人,舅舅与舅妈,苏菲还有苏长风以及军方的人或许有这个可能性。
他首先排除了七海旅团内部的可能性,舅舅与舅妈显然也不会参与这样的事情,至于苏菲,就更不可能的了——在背后玩阴谋诡计,那不是这位公主殿下的性格。至于军方,军方这么做又有什么好处呢?
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这里面的可能性来,任何推理皆是建立在线索的前提之下的,但砂夜忽然提起的这件事,简直像是没头没尾地发生了一样。
方鸻不由看向对方,问道:“你有什么看法么,砂夜小姐?”
但砂夜摇了摇头:“我也只是想问问你的看法而已,艾德,只是没想到看起来你也对此完全不知情。”
两人低声交流着,而前方也终于走到了这条通道的尽头。
由于也得不出一个所以然的结论,所以他们也只好默契地将这个话题放到一边。
……
天空犹如正落下一层昏黑的灰烬,将落日的余晖尽隐于暗红的云层之下。
暮色下所逐渐笼罩的街道,相比于白昼更显得宁静,在泰拉施特区的一所旅店之中,此刻才刚刚亮起橘色的灯光,外港的居民们在一日的工作之后,往往会选择到这里来小酌一杯。
此刻大厅中人并不多,爱丽莎正从不远处收回目光,在她注视的方向几张桌旁稀稀拉拉地坐了几个人。这些人多是外港的码头工人,附近矿山之中的矿工,雇农,士兵或者小作坊主,要不就是来自于其他地区的冒险者,寻求赚几个卖命钱的雇佣兵。
这些人此刻正面带忧色,端着酒杯,低声讨论着一日不如一日的景况。
对于这座城市来说,但凡稍有身家的人此刻都早已逃往了南方,甚至前往了更遥远的艾尔帕欣、芬里斯,至今还留在这里的,无非是没有退路的,或生计维系于此的底层市民。
方鸻一行人进城没多久就摸清了古拉港内大致的情况。
而今四镇地区至今袅无音讯,冒险者公会向北边派出的冒险者也没有传回任何有用的情报,传闻中当中那支北方的大军让这座港口内自始自终人心惶惶。而城外还有受赎者的暴动,盗匪蜂拥四起,似乎到处都是一副兵荒马乱的景象。
因为这些缘故,城内生产生活已半趋于停滞,带来的连锁反应就是普通人的生计也一日不如一日。连这些往日里应当热闹喧哗的消遣场所,这会儿也显得异常冷清起来。
而眼下的日子越是艰辛,人们就越是寄希望于那个‘迷锁防护’,仿佛只要张开了结界,一切都回重回过去的时日。
在这样的情况下,指望让古拉的市民们认清鸦爪圣殿的真面目只怕不现实,他们只能另辟蹊径。那水晶最后一次在公众面前露面是在三天之前,当时它出现在瓦尔德区内一座博物馆中,由灰骑士所严密看护着。
当天古拉的执政官在那里发表了一次演说,似乎是为了重拾人们的信心。
那场演讲也的确起到了一定的效果。
而那水晶在演讲结束之后,有很大可能性仍旧留在那座博物馆中,由鸦爪圣殿看守。但也另有小道消息说灰骑士将它送至更安全的地方保存,或许是古拉市中心的时针堡,也或者市政厅的地下。
这三处地方都是而今古拉港看守最严密的所在,要想不惊动任何人轻易潜入近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不过好在方鸻也没这打算。
在他看来那水晶固然重要,但古拉港星与月议会的术士们,还有工匠协会的工匠们肯定早里里外外将之仔细检查过了。而连这些大师都看不出什么异常,他并不认为自己就要比其他人特殊一些。
他眼下真正关心的是,这枚水晶是怎么被送到古拉港的?
而从他们在古拉港内得到的消息来看,基本也与事先的猜测一致,正是由鸦爪圣殿将这枚水晶护送到了古拉港。
灰骑士们声称在阿尔托瑞地区发现了这枚水晶,它的来历与风暴之主艾丹里安的恩眷有关,因此才展示出可以防范黑暗爪牙的能力。
且不论灰骑士们是不是说了真话,不过至少在他们的描述之中,还是提到了一些细节——比如水晶是在雪石堡发现的,其发现人包括了阿尔托瑞教区的一位教区牧首,以及雪石堡的主人。
而这两个人此刻皆到了古拉港,这个消息让方鸻惊喜不已。因为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位牧首、还有这位雪石堡的主人之间,其中至少有一人在那个地下的幻境之中出现过。
如果他们皆是在那幻境之中出现过的诸多人影之一,那么肯定是知晓一部分真相,或者至少参与了内幕。
但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找到这两个人。
雪石堡的主人的身份至今还是一个谜,但那个牧首则传闻在某座圣殿之中落脚,古拉港现在一共只有两座艾丹里安的圣座,分别一南一北坐落。但南边的那座位于外港的贫民区之中,条件简陋,几乎可以排除。
北边的那一座,则位于内城一个贵族区之内,听说灰骑士在古拉封城之后不久便禁止了内外城的自由出入,现在看来这位牧首大人很有可能就身处于内城之中。不过眼下要进入内城并不容易,好在蛇有蛇道,鼠有鼠道,只要有钱,而今在古拉港很少有办不成的事情。
方鸻先让夜莺小姐伪装成一个想要打通关节的商人,在城内的冒险者公会挂了一个任务,果然没多久便有人自告奋勇联系上他们,宣称可以帮他们进入内城。
那人约定好时间,与他们在这里会面,而今已经差不多到了约定好的时刻,因此爱丽莎才会用一种警惕的目光在大厅之中巡弋四顾。
不过她正巡视之间,忽然听到有人在后面敲了敲玻璃,回过头去,看到不远处窗外出现了一张年轻人的脸孔。
对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外套,脸色有些苍白,在窗外警惕地看着他们,他掀起窗户来,质问道:“你们不是商人?”
“我们的确不是商人。”爱丽莎身后,方鸻这时开口道。
他知道瞒不过对方,但也没打算隐瞒身份,毕竟他们这一群人无论如何看也和商人扯不上任何关系:“我们是冒险者,只是眼下我们手上有一个委托,需要前往内城一趟。”
但那年轻人闻言只后退一步,摇了摇头:“抱歉,我帮不上你们的忙,我可不想惹上麻烦。”
说罢,他便转身打算离开。
“请等一下,”希尔薇德出言叫住对方:“阁下既然接下那个委托,又岂会害怕麻烦?”
年轻人怔了一下,回过头来看着他们,不过由于贵族小姐化过妆,因此此刻看起来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性冒险者而已。
他犹豫了片刻,才答道:“那不一样……”
“没什么不同的,”希尔薇德摇了摇头,她看了看面带菜色,立在冷风之中微微有些哆嗦的对方:“阁下正需要钱吧,我们可以双倍付给你报酬。”
这句话像是打动了这个年轻人,让他皱着眉头立在原地,一时间没有开口,但也没有再要离开的意思。
“三千里塞尔,”希尔薇德直接将价格提高到三倍,趁热打铁道:“只需要你将我们带入内城,之后的事情与你无关,纵使我们惹上了什么麻烦,也和你扯不上关系。”
那年轻人有点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看了看他们。最后他咬了一下牙,举起手来对他们比了一个成交的手势,然后指了指众人面前桌上:“把你们的食物给我一份,另外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你们同我来。”
方鸻有点意外地看着他,不过仍旧点了点头,从桌上提起一篮子面包,向对方递了过去,同时示意天蓝去前台结账。
那年轻人这才有些紧张地接过篮子,然后拿起里面的牛皮纸将面包小心翼翼地包了起来,这才将篮子递还回来。然后他立在窗外等着七海旅团的众人,看着他们走出旅店,才向这个方向招了招手,并一言不发地领着他们向一个方向走去。
方鸻等人跟着那个年轻人穿过两三个街区,然后又进入了一片弯弯绕绕的小巷之中。出于保险起见,他放出了一只发条妖精,并通过发条妖精的视野,大致看出他们已经离开了原先的商业区,进入了下城区。
这里已是古拉外港区的所在,临近着码头,由于大量的码头工人,底层劳工居住在这个地方,使这里形成了古拉港内最大的贫民区的所在。远处一片工厂区映入了众人的视野,方鸻甚至能看到港口方向一片高耸的烟囱。
古拉港以矿山而闻名,高质量的铁矿与煤矿让这里形成了天然的煤铁联合体,大量的钢铁厂皆坐落于此。在艾文奎因精灵的语言之中,古拉本来就代表着赤红的岩石之意。
在穿过那片工厂区之后,众人才进入了一片低矮的棚户区之内,方鸻知道这里就是古拉的贫民窟所在,年轻人带着他们在棚区内七弯八绕,过了好长时间才在一所破败的小木屋前停了下来。
他停在那小屋前,这才转过身来看着走近的七海旅团的众人。而方鸻正要开口询问,不过年轻人忽然对他们竖起一根指头来,放在唇边,示意他们噤声。
对方一边向一个方向看去,方鸻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棚户区向着港口的方向延伸,形成鳞次栉比不同高度的梯次,从这里往下,在下面的棚舍区之中方鸻竟然看到了一行穿着黑白二色战袍的灰骑士。
灰骑士们正从贫民窟之中穿行而过,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一些选召者,选召者与原住民的差别几乎是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尤其是公会的选召者,也只有他们才会穿着统一的战袍。
“鸦爪圣殿的人。”天蓝老远就认出对方的身份来,忍不住小声叫了一句。
“还有银林之矛的人。”红叶也认出了那些选召者的身份。
在下面的灰骑士似乎在检查什么,他们挨家挨户地进入,然后才退出来在门上用笔打上不同的记号,不过由于隔得太远,天色又暗,方鸻等人几乎看不清那个记号是什么。
在检查完下面那片棚户区之后,灰骑士们与银林之矛的人才逐渐走远,不过自始至终也没发现头顶之上的方鸻一行人。
方鸻这才回过头去,询问那个年轻人道:“他们在干什么?”
“与你们无关,”年轻人只盯着他们,答道:“你们在这里等我,我把东西放一下,然后就带你们去内城。此外,我要先钱,少一个子儿也不行。”
“你的要求也未免太多了吧,”这时白夜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如果先把钱给你了,你跑了我们找谁去?”
但年轻人一言不发,只静静地看着他们。
方鸻看出对方的坚持,点了点头道:“行。”
三千里塞尔不算什么,而且有发条妖精在手,他也不担心对方能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溜了。
只不过方鸻看着面前这衣衫褴褛,在寒风之中瑟瑟发抖的年轻人,心中更宁愿相信对方不是打算讹他们的钱。
年轻人这才一点头,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入身后的小屋之内。方鸻看着这一幕,用手轻轻一划,让半空之中的发条妖精飞了下来,环绕棚舍区一圈,然后从这栋屋舍背后的窗户之中飞了进去。
他一边拉下风镜,眯起眼睛,首先映入眼帘之中的便是屋内昏暗的景象。屋内一片破败,几乎找不出几样像样的家当,年轻人正抱着包裹走进屋内,将东西放在瘸了一条腿的桌上,然后拉开空空荡荡的橱柜的门。
对方回过身去,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包,将里面的食物一一转移到橱柜之中。
不过年轻人发出的细微响动,似乎是惊动了屋内的其他人,下一刻方鸻便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从屋子里面传了出来:
“谁?”
年轻人停了下来,然后看向那个方向,开口答道:“瓦里德大叔,是我。”
“科尔?”
屋内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什么重物拖地的声音,方鸻将发条妖精转向那个方向,才看到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一瘸一拐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对方一只手撑在墙上,一只手扶着一张椅子,他用仅剩的一条腿站立在地上,而另一条腿上只有一条空空荡荡的裤管垂下来,此前的声音,显然是对方拖着那椅子发出的声音。
中年男人站在门口,看了看桌上的事物,不由楞了一下:“你从哪里搞来这些食物的?”
“我接了一个活儿,”年轻人答道:“还会拿到一笔钱,大伙儿已经好几天没有任何东西下肚了,有了这笔钱,我们或许至少可以撑过这个冬天。瓦里德大叔,待会你把这些食物分发给大家一下——”
“科尔,你要去什么地方?”瓦里德却沉声问道。
年轻人怔了怔,回过头来答道:“有一群冒险者,要让我带他们去内城一趟。”
“内城现在不安稳,”瓦里德摇摇头,“灰骑士现在不允许任何人出入内城,科尔,你别为了我们把你自己搭进去。”
“如果我不去,我们所有人都得饿死。”年轻人叹了一口气:“而且灰骑士已经选中我了,我活着回来的可能性不大,要是我真一去不返的话,还要麻烦你们照顾一下我妹妹还有我母亲。”
瓦里德沉默了片刻,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出声,只缓缓向他点了点头。
年轻人也轻轻向他颔首,然后放下手中的东西,返身走了出去。
方鸻也在那一刻收回了自己的发条妖精,然后掀开风镜。他抬起头,正好看到两手空空的年轻人从棚屋之中走出来,他注视着那个方向,忽然开口向对方询问道:
“灰骑士让你去干什么?”
年轻人一愣,不由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们,目光之中满是不明就里的神色。
“那些灰骑士,他们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方鸻又问道:“你说他们选中了你,他们要带你去什么地方?”
年轻人活像是见了鬼一样看着他,脸色大变道:“……你怎么知道我刚才说了什么?”
方鸻举起自己手中的发条妖精,在对方面前晃了晃。“如你所见,我是个炼金术士。我们虽然答应先付给你钱,但总得有些防范的措施,不过请放心,我无意于干涉你的私事,只是对于之前那一幕有些好奇。”
年轻人沉默了下来,神色复杂地看了看他:“那是发条妖精……?你是……工匠?”
方鸻点了点头。
“……灰骑士是在抓人,”年轻人想了一下,才答道:“北边那支大军正在迫近古拉港,还有龙兽,影人,黑暗巨龙的爪牙……但港口内的守军军力已捉襟见肘,为了保护这座城市,鸦爪圣殿要求所有青壮年都必须受征入伍……”
征兵?
方鸻心中微微一愣?
在他想象当中,鸦爪圣殿根本不可能去理会北方的那支大军,从他们将四镇沦陷的消息一直压到现在,便可见一斑。
但他们征兵总不会是为了对付自己,他们是不久之前在战场上吃了一个小亏,但已鸦爪圣殿在北境的实力来看,还远未要到动用后备力量的时候,更不用说跑到古拉来征兵了。
他们动用如此规模的预备役,投入的资金与补给就不是一笔小数,鸦爪圣殿准备这么一支大军来干什么,攻打艾尔帕欣?
“因为你要受征入伍,”方鸻问道:“所以你才来接了我们的委托,你接济的那些人,他们是?”
“他们是我的工友,”年轻人轻声答道:“瓦里德大叔是在一场矿难之中为了救我,才失去右腿的……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活着回来,但如果没有这笔钱,瓦里德大叔他们一定熬不过这个冬天的。”
“你们是矿工?”巴金斯有点意外地问道:“古拉港的情况已经坏到这个地步了么?可理应不至于此才对,我记得这座城市早先是因附近的矿山而闻名,矿山带来了繁荣,虽然收益大头归于贵族,但市民总能分享城市发展的红利。我离开考林—伊休里安时这里还一片欣欣向荣,从其他地方举家搬来这里寻求发财机会的人络绎不绝,而今虽然北境动荡,但工厂和矿山不都还在开工么?”
年轻人看了看他,摇头道:“工厂和矿山还在开工,但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先生你说的都是过去的光景了,早些年古拉的确是如此的。但现在不同了,这些矿山与工厂自从交到那些人手上之后,他们有的是炼金术士与用不完力气的机器,就不再需要我们了。”
爱丽莎叹了一口气,答道:“巴金斯先生,他说得没错。而今贵族们早已不亲自下场经营,这些矿山早已承包给了彩虹同盟的几大公会,他们只负责参股分红就好。矿山,钢铁厂,码头还有商业区,几个大公会垄断了古拉方方面面的产业,这些产业都被用来支援他们工会之间的战争,在这里生活的出卖劳动力的底层市民这十年间受到的压榨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是进一步加重了。”
她停了停,“只不过往日里这座港口服务于冒险者、雇佣兵,而选召者花钱大手大脚,因此尚还能维持虚假的繁荣,可自从宪章城为龙兽袭击化为一片灰烬之后,北境日复一日的动荡不安,这个看似稳定的系统而今已经趋于崩溃了……”
艾小小瞪大了眼睛,额头上亮晶晶一片,忍不住说道:“怎么会?”在她的认知之中,星门的打开是为两个世界带来了双方面的好处。人类带来了文明,超竞技为选召者赋予了一层又一层的光环,在那些宣传之中可不是这么说的。
但天蓝摇了摇头,“其实其他地方也差不多如此呢,我从十二色鸢尾花离开之时,记得那边的情况并不见得比这里更好。大公会只在乎利益,不在乎其他,在他们的影响之下选召者对于这个世界的态度也越来越冷漠。而今灰鸮镇的难民……不过只是当下的一个写照而已。事实上我听说在奥述情况更坏,帝国的统治阶层与来自于星门背后的掠夺资本勾结在一起,那些人根本不在意下面的人的死活,帝国境内自去年起已经爆发了好几次起义……”
帕拉尔人眨巴了一下眼睛,有点好奇地看着她:“是么,我怎么从没听说过这种事情?”
他还记得自己从巨树之丘离开之时,那里还是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而第二赛区的选召者之间竞争也远没有其他两大赛区那么严重,人与人之间至少还维持着美好的表象。
“那不过是你不知道罢了,”天蓝有点少见地叹了一口气:“联盟与贵族一起粉饰太平,就与这里是一模一样的,而且帝国的镇压更加雷厉风行,只有高层才掌握关于那几场暴动的内幕细节,我也是从十二色鸢尾花内部得到的信息。再说了,大公会的成员甚至不屑于与普通选召者为伍,又怎么会关心原住民的事情,又没有七海旅团这样引人注目的事件在里面,消息被压下去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不过其实帝国内部也不是没有明智之人,已经去世的前皇帝泰德三世的女儿,帝国的大公主便察觉到了这其中的危机,打算着手改变,但贵族联合选召者的力量将她推翻了,现在这位公主殿下也不知所踪……”
小姑娘有些厌恶地摇了摇头:“我其实正是因为看不惯这些,才……”
但她忽然抬起头来,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口,赶紧下闭上了嘴巴。
不过帕帕拉尔人倒没在意这一点,只咂了一下嘴,他这种无公会籍人员,正是天蓝口中的‘普通选召者’。不过帕帕拉尔人岂会在意这个?十二色鸢尾花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他才不会害怕这些。
方鸻看了天蓝一眼,他其实对于这个小姑娘的身份早有猜测,只是此刻才确定了什么——一般人怎么会知道这些内幕,当然一般人也不可能轻易从青训营之中溜号出来,看看姬塔与洛羽不就明白了。
他又看了看一旁的洛羽,而后者好像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并未有所察觉。
几个塔波利斯的选召者听到这番对话皆默然下来,骑士团曾经标榜为自由选召者的榜样,但作为彩虹同盟的一员,他们何尝不也是这个体系的构建者与维护者?他们平日里司空见惯的一切,此刻从天蓝口中听来却显得尤为刺耳。
他们或许认为自己早已不在意这些——
但每个人都曾一时为利益所困,只是他们心中又何尝不是有过一个英雄的迷梦,人们之所以向往超竞技联盟用层层光环所包装的那些顶尖的选手,不正是因为因为内心之中的这份向往么?
但被包装的终归只是被包装的外衣——
但当那层层虚荣的外表被剥去之后,人们不得不面对这个血淋淋的现实,他们为这个世界所带来的究竟是什么?
艾塔黎亚真的是在星门的影响之下边的更加繁荣了么?
塔波利斯的几个成员张了张口,有心反驳,但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整个北境的现实就摆在他们面前,这一切或许不是他们所造成的,但这些真的是他们所追逐的英雄的幻梦?
他们在内心之中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众人之中,只有砂夜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身畔的红叶。
她仿佛这一刻才明白对方所追求的,与尤古朵拉与前任会长他们所一直坚持的,那究竟是什么。那些所谓英雄的往事,不过已化作过往的记忆,而曾经跨过星门的人们不负于属于他们的理想,而她呢,其他人呢?
方鸻只显得有些安然,目光沉沉地看了面前的年轻人一眼。
他正是追逐着样的理想与故事来到这个世界的,星门对他来说象征着人类美好一面的寓意,对于未知的探索,对于勇气的述说,对于自身文明的肯定。只是丝卡佩小姐曾经嘲笑过的傻里傻气,而今沉淀为了更加坚定的一些东西罢了。
而那个年轻人听着他们的讨论,心中微微显得有些诧异,他总觉得面前这些人与他过去所见的那些人有些不太一样,虽然他们都来自于同一个地方。但他不敢多问,只默默看着对方。
“走吧,”方鸻向对方开口道:“我们去内城。”
……
“就是这儿了,这里是时针河的其中一条泄洪口,但水闸已经很多年没使用过了。”
波尔在一扇生锈的铁门前停了下来,抬起头看了看四周,幽暗之中是一个相当广阔的空间,不远处依稀可见那条早已干涸的地下河道。
“泄洪道?”帕帕拉尔人的声音像是幽灵一样响了起来,“那你就不怕有人开闸放水,把我们全淹死在这里面?”
爱丽莎伸手扶了一下额头,叹了一口气:“冬天是塔伦的枯水季,帕克。”
帕帕拉尔人圆圆的脸上罕见地红了一下,所幸在黑暗中也没人注意到,他赶忙转移话题,“好吧,但你们知道,在温暖的桑夏克,可没有什么枯水季丰水季之分,一年四季都雨水充沛。”
波尔说道:“时针河是人工运河,为了解决古拉的用水问题,人们从古拉北方的数条河流之中引水而至。但夏季山洪爆发,河水泛滥,因此它在市内设有多条泄洪道,以便在雨水充沛的季节引水分流,这就是其中之一。”
方鸻暂且不去管他们之间的争论。
他们事实上正位于泄洪道一侧的地下河堤上,向四周看去——这里的地下河应当是他们不久之前见过的那些地下排水系统的一部分。
而在身后不远处的地方,几个塔波利斯的成员走在后面正在与砂夜与红叶交谈着什么。
不过不意外,他们总归是出身于同一个公会,总会询问一下彼此的近况。
方鸻看了片刻,才指了指那扇紧闭的铁门,问道:“外面是什么地方?”
“外面是玛格丽特公主区,”波尔照实答道:“不过这一带相当偏僻,我一个人来过这里几次,纵使是白天也见不到几个人。运河的泄洪道有主次之分,像是这样的次级泄洪道可能十几年也未必用得上一次,我曾经在运河管理委员会工作过一段时间,但也是偶然才发现了这个地方……”
他一边说,一边走上前去将手放在生锈的门把手上,用力吸了一口气,然后向前一推。
铁门底部这时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天花板上也扑簌簌落下灰尘,缓缓向后退去,打开了一条缝隙。
外面似乎是一片树林,入口隐藏在一片郁郁蓊蓊的林地之中,踏出门外即是一片茂密的灌木丛。
那里有一条林荫道,像是在公园之中常见的那一种,路旁立着几支悬挂着魔法水晶的路灯。而此刻公园内的路灯已经亮了起来,透过并不明亮的光芒,远处一条杂草丛生的河道依稀可见。
那河上还有一座生满了藤蔓的拱桥。
波尔退向一旁,有些警惕地看了看他们一眼,说道:“里面就是内城区,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
方鸻也不答话,将手轻轻一托,一只银色的构装体从那里飞出。
那水晶中闪烁的一点暗红光芒在半空中飞舞了半圈之后一下飞出门去,灵巧地穿过树冠之间,消失不见。
波尔在一旁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一幕——他还从没见过这个样子的发条妖精,更没见过能把构装体操控得如此灵巧的工匠。
方鸻让灾星在附近逛了一圈之后,确认他们已经在内城之中。
他还察觉到内城上空有一层结界,应当是禁空域,于是及时让灾星降低了高度,以免惊动内城之中的术士。
收回灾星,他瞥了波尔一眼,对方目光里的惊讶落在他眼中,让方鸻心中忍不住有点小小的得意。
但得意的倒不是他成功的炫技,这点儿小把戏目前在他看来已不值一提,而是成功达成了自己想要达成的目的,这让他感到自己有点儿向希尔薇德、丝卡佩小姐那样的‘狡猾’靠拢的感觉了。
虽然仅仅是感觉而已,但方鸻也觉得这是一种很大的进步了。
他这才波尔轻点了一下头道:“可以,但若你不介意的话,我希望你可以再帮我们一个小忙。这对你来说应该是顺路的事情,当然你也有权拒绝。”
波尔一愣,随即皱了皱眉头,他并不愿意节外生枝,但也隐隐感到这些人并无恶意。
何况先前方鸻展露出的这一手让他意识到这位看来年轻的炼金术士似乎并不简单,波尔用手按了按胸口,默默思索了片刻,那儿安稳地怀揣着方鸻支付给他的三十枚考林—伊休里安金币。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抬起头来,问道:
“什么忙?”
“帮我们送一封信,”方鸻一笑:“从这里返回外港会经过银鸥巷,如果你有空的话,你可以将这封信带给那里的人,没问题么?”
波尔松了一口气,不过只是跑个腿的事情。他甚至都没提报酬,直接了当地点了点头:“可以。”
方鸻同样松了一口气,心中有些可惜希尔薇德不在这里,没看到她的船长大人的表现。他从怀中拿出一封信交到对方手上。“银鸥巷,二百三十一号。”
波尔也不多话,默默收起信来,并向他们点了一下头,转身就走入了通道之中。
他正好与那个方向红叶、砂夜错身而过,由于隔得较远,塔波利斯一行人还没搞清楚这边发生了什么,不由有点意外地看了看对方。
红叶走上前来,看着门外问道:“到了?”
方鸻点点头。
红叶又指了指离开的波尔,问:“那又是怎么回事?”
“我让他帮忙送一封信,”方鸻同样看着波尔离开的方向,“银鸥巷,二百三十一号。”
“他同意了?”红叶有点意外,那年轻人有多不信任他们,她是看在眼中的。
“只是顺个道的事情。”方鸻答道。
爱丽莎在一旁瞟了他一眼,好像看到了一条无形的、翘到天上的尾巴,心中不由有些好笑。
红叶这时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的光芒,她想起了那个地址代表着什么,“银色维斯兰的人?”
方鸻这才认真地点了点头,虽然他心中对于彩虹同盟的人有些成见,但仍想试一下银色维斯兰的态度。在超联赛中,银色维斯兰也确是名望最高,名声最好的那一个,他们所干的事情至少不像其他大公会那么不近人情,在自由选召者之中也有一定簇拥。
许多人甚至认为银色维斯兰才是真正继承了先行者初衷的人。
虽然这些都只是在明面上,但看在苏菲的面子上,方鸻也会给对方提个醒。但至于银色维斯兰的人愿不愿意相信,那就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了,他不可能在这时候冒着风险上门。
其实他还有更好的选择,那就是直接联系那位银色维斯兰的公主殿下,但可惜眼下办不到。
他还在信上说明了一下波尔与他的工友们的情况,希望银色维斯兰的人可以出手帮忙。
以银色维斯兰一贯的行事风格他们应当会出手,银色维斯兰是追求正义的骑士团,何况在这个严酷的冬天收容一些原住民矿工,对于他们来说根本不算是什么负担。
“没问题么?”红叶问道,在她看来,银色维斯兰无论如何也是彩虹同盟的一员。
方鸻摇了摇头。彩虹同盟内部也不是一个整体,大公会之间的同盟更多的是建立在利益之上而非其他。虽然大多数时候它们有其利益一致性,但更多的时间中大公会同盟内部也有许多差异与矛盾。
他发现在此之前自己对于弗洛尔之裔的了解也太浅薄了一些,他把对方视为一个敌人,但却忘了这个敌人内部也有许多不同的声音。纵使弗洛尔之裔高层之中有一些人可能投靠了黑暗的势力,但总不见得人人都是黑暗信徒,也没有这个可能性。
他认识奥丁,而Ragnarok也是弗洛尔之裔的一员,但奥丁可能是黑暗众圣的信徒么?
这无疑是荒谬的事情。但他却从没从这个方向去深入考虑过,这是他作为团长的失职,但好在他及时反应了过来。
这也正是他决定前往古拉一行的真正原因所在。
相比起弗洛尔之裔来,他眼下更熟悉的是彩虹同盟,彩虹同盟内部的几个派系——银林之矛、曾经的塔波利斯还有现在的银色维斯兰,他都接触过。现在他再去详细地了解弗洛尔之裔为时已晚,但彩虹同盟这边却可以一试。
银色维斯兰就是最好的选择。
他需要一个借力点,成当然最好,但不成也无所谓。
方鸻再一次将目光投向砂夜那边,对方仍旧在回答白夜一行人关于塔波利斯的问题,并没有注意到这边红叶与他之间的对话。
“砂夜小姐。”他开口道。
砂夜一怔,这才看了过来。
“外面就是内城区,接下来麻烦你们看守一下这条通道。”
方鸻需要一些可靠的人在这里看守,内城有禁空法术,而且应当也会有空间法则一类的东西。若他们要想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离开内城区,那么只有从这里原路返回。
但砂夜还没回答,一旁的白夜却抢先开口道:“艾德先生,要不我们留下来看守这里吧。”
他停了一下,“我的人和你们配合不多,但砂夜与小空他们说不定帮得上你们忙。”
方鸻有点意外地看了看他们,他原本并不是很信任这些塔波利斯的人,但那份假的征召令应当对这些人有一定的震慑力。而且他之前也说得很清楚了——杰弗利特红衣队的人可能还不清楚现在的状况——而鸦爪圣殿的背后应当是邪教徒在捣鬼。
除非这几人当中就有黑暗信徒存在,否则他们反戈一击的可能性很小。
而且砂夜之前私下与他说过,这些人也不是塔波利斯的中高层,他相信就算有黑暗信徒渗透进入了塔波利斯,但也不可能是控制了其中的每一个人。
拜龙教徒或者鸦爪圣殿应当是收买了一些高层,但他们绝不可能未卜先知到七海旅团会来古拉,也当然不会事先在中下层成员之中如此精准地布下棋子。
他想了一下,才点了点头道:“好。”
……
尖利的警报声正响彻横风港上空。
港区之内,一艘艘风船正垂下船帆,缓缓驶离栈桥,远远看去,那些首尾相连的驭风战舰,像是一道道白练,正汇聚向横风港外。
对于星门港的紧急状态,军方当然不是没有预案,在星门两边通讯断开的那一刹那,整个横风港便按照紧急状况下预案运作了起来。
三支舰队之中的两支将直接扑向彩虹空峡,另一支则将进入云层海,监控来自于北考林方向的情况。
而在林德,另一支舰队还将南下进入大尾流地区,直接扼守住从圣休安进入云层海的入口。
各地驻扎的星门港特别守备部队,也在第一时间进入了最高戒备状态。
横风港首先向戈蓝德与艾尔帕欣方向发去通讯请求,要求接管来自于超竞技联盟的备用通讯频段,不过发过去的请求渺无回音,相反——联盟还在第一时间切断了军方对于社区的控制。
于是在大约五分钟之后,两支特别舰队离开港口,一支直接前往了戈蓝德方向,一支则进入云层海,然后折向西北方向航行,越过芬里斯之后,直扑向艾尔帕欣地区。
但紧急条例之下的调动仍旧需要时间,按横风港应急指挥部的推算,前往戈蓝德的舰队至少也要十二小时之后才能抵达目的地。
而进入艾尔帕欣的另一支舰队,预计也要到七十二小时之后才能进入作战区域。
而这七十二小时,就是留给此刻在艾尔帕欣水晶大厅之中的每一个联盟官员的最后期限。
但此刻的水晶大厅已与往时的情况大相径庭,早在半个小时之前,联盟便已封闭了水晶大厅的的内外出入通道,除了必要的人员之外,几乎所有编外人士都被驱离了这一区域。
那枚联系着星门内外的主水晶塔,此刻便立在这座大厅的正中央,它微微闪烁着光芒,而在这光芒之下大厅中的工作人员大约比平日里少了三分之二。
剩下的,几乎都是联盟的核心成员。
不过在这些核心成员之中,也只有很小一部分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大部分运维人员并不太清楚现在外面的情况。他们知道星门的联络出了一定问题,照理来说军方应当会对他们这条通讯通道发出请求,但这个请求并没有传达到每一个人手上,人们心中有些意外,但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至于社区的管辖权掌握在另一些人手中,现在整个社区都进入了戒严的状态,内外联络已经被中止,想要从上面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也几乎是不可能。
不过虽然一切都尚且还在预计之中,但在水晶大厅最核心的区域,几个联盟的官员脸色并不如想象之中那么好看。
“为什么计划被提前了?”
“距离张开结界的时间还有四天,戈蓝德那边也不一定准备好了,这么紧急地切断星门两边的通讯是不是太急切了一些?”
“是啊,我们会打草惊蛇的,军方不会没有反应,留给我们的时间最多只有不到七十二个小时。要是我们提前准备仪式,执政官那边也不一定同意。”
“仅仅是为了一群毛头小子,这值得么?他们是去过阿尔托瑞,但也不一定能发现雪石堡下面的秘密,圣殿的人已经处理得很干净了。”
几个联盟的官员窃窃私语着。
但直到有人走上了水晶塔旁的铁桥之上,向他们这个方向走了过来,众人注意到来者的身份,才连忙停止讨论,纷纷向那个方向低头行礼。
“圣子大人,”一众官员齐声开口道,声音不高,并未传出去太远,但却充满了谦卑与恭敬的意味:“您到了。”
那人看了看聚在这里的一众官员,摘下兜帽,露出一张年轻人的面孔,他虽然披着斗篷,但下面仍穿着一身观光者的服饰,看起来是个观光客。
“各位不必担心,”年轻人开口道:“我父亲他自有打算,军方其实早已对我们产生怀疑了,眼下不过只是一个导火索而已。我们之前放出的消息是为了麻痹一些人,其实我们早已预计好了将计划提前。”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头来,看了看那主水晶塔之上投影出的一幅画面。那正是弗洛尔之裔对于当下行动的直播,也是社区之上现在最主要的信息源。
“好好看着吧,”年轻人答道:“一个时代已经落下帷幕了,而另一出大戏才刚刚开场而已,你们每个人,都将是它的见证者。”
众联盟官员互相看了看,皆看到各自目光之中兴奋的色彩。
……
方鸻正握着手中的通讯水晶,低声开口:
“那边就交给你们了。”
“你就放一百个心,艾德哥哥,”天蓝的声音正从通讯水晶之中传来,似乎还隐隐听到她拍胸脯的保证:“这边也没什么大问题,一点小事罢了。”
但方鸻才不相信这个满嘴跑火车的诗人小姐,在团队之中要论惹是生非的水平,除了正在自己身边心怀鬼胎,滴溜溜转动着乌黑的眼珠子也不知道打着什么主意的帕帕拉尔人之外,就非这小丫头莫属了。
“希尔薇德。”他再低声问了一句。
在水晶的那一边,舰务官小姐正微笑着看了天蓝一眼,然后点了点头:“在呢,船长大人。”
方鸻这才松了一口气。“你们那边的任务至关重要,如果说我们能顺利离开古拉,全靠你们那边了。”
希尔薇德看了看不远处那座高大巍峨的建筑,再轻轻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方鸻知道自己的舰务官小姐靠谱,而且那边还有洛羽和罗昊,理论上应当没什么问题。
他当然不是毫无打算地进入古拉的,把还未发生的状况按照最坏的情况来考虑这几乎已经成为了他的一个下意识的习惯了。
他这才放下通讯水晶,看了看前方。
穿过那座公园之后不久,他们便进入了内城区的中央区域,艾丹里安圣堂的尖顶,几乎就在一个街区之外了。
他抬起头看了看那个方向。
……
方鸻注视着那浅紫变幻的天空,如同烧尽的火焰从地平线上渐渐褪去,换上一种深沉的蓝,繁星在云层之上一闪一闪,那是冬日里少见的傍晚。
映在眼帘之中的,是圣堂弧形的尖顶,高大的拱窗之中,正透出辉煌的灯火。而窗檐之上,雕刻着守护风暴之海的怪兽的形象,一尊紧邻着一尊,显得肃穆而沉默。
“团长大人,艾丹里安的僧侣们这个时间应当还正在集体用膳,不过半个小时之后,就是他们每日早晚各一次的祷告时间,”夜莺小姐眸子里映衬着淡淡的星光,一只手放在腰间,正注视着那个方向。
她这时挑着眉尖儿回过头来,看向这个方向说道:“据我们所知的信息,那位来自于阿尔托瑞教区的牧首先生是不会出现在祷会上的。这段时间之内整个圣堂的人都会集中在前厅静祷室,这是我们最好的抓捕他的时机。”
方鸻拿出一小片肉干咬在口中,轻轻咀嚼着,口感像是脱水的木柴,但总能恢复一点体力。
他知道,那位来自于阿尔托瑞教区的牧首当然不会出现在祷会上。
对方要隐藏起自己的行踪来,最好是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之外,不出现在任何公众场合——虽然那对于他们来说,也没什么用。
“现在是什么时间?”他问道。
“现在是六点钟,团长大人。”
“六点半。”方鸻默念了一句,他抬起头注视着那个方向,圣堂的上方艾丹里安的圣徽高高立在拱顶之上。贵族区的灯光穿过几个街区映在这个方向上,如同星辰倒映,那个方向高耸的钢架桥,正掩在淡淡的暮色与雾霭之下。
虽然灰骑士们不一定会参与静祷,但爱丽莎说得没错,这的确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他这时看到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从圣堂庭院外围的栅栏上翻了过来,落入那里茂密的蔷薇丛之中。那鬼鬼祟祟的身影,不是别人,正是帕克。
“哈,不出所料,那些家伙果然设置了一些小把戏,”帕帕拉尔人从栅栏上跳下来,还未站稳,吹嘘的声音已先传了过来:“不过这对于一位曾经的夜盗之王来说,根本不算什么,雕虫小技罢了。”
方鸻将另一只手上的水晶丢了过去,看着水晶划过一道弧线稳稳落在帕帕拉尔人手上,才有点意外地问道:“魔法警报?”
“不,那不过是玩具罢了,他们还不至于用玩具来防范外敌,”帕帕拉尔人大大咧咧地将手中的水晶向篱笆上一指,一道无形的波纹撞在那铁栅栏上,那里的空间好像扭曲起来,像是什么东西正支离破碎开来,但片刻即恢复如常。
帕克手中的水晶也碎裂开来,化为一片粉尘,随风而逝。“好了,”他拍拍手,“没了这道结界,我们所有人都可以进去了,不过我们的元素使先生水平还有点没有到家,这个抑制法术最多只能生效一个钟头,在那之后布置法术的僧侣们就会发现异常。”
方鸻有点好奇地看着这家伙。
“你怎么知道他能行?”他回过头,询问的是爱丽莎。
这个工作本来是归属于夜莺小姐的,因为照理来说,她才是他们队伍之中正牌的‘夜盗’。
“夜盗之王不是么?”爱丽莎笑着,带着些机敏地答道:“虽然是有一些吹牛的成分,但仔细想想看,其实还是有一些道理的?”
“……?”方鸻没想到夜莺小姐还真相信帕帕拉尔人连篇的鬼话。
但爱丽莎笑盈盈地:“七海旅人号上就那么大,可真正有几个人抓住过我们的‘夜盗之王’先生呢?无论是在厨房还是仓库,他总能得手不是么……咯咯,要不是实在太笨,老喜欢留下把柄的话——我想艾缇拉小姐也抓不住他几次呢。”
这么一说倒也是——
方鸻还从没从这个方向去审视过他们队伍之中这位‘禁闭之王’先生,现在看来,‘夜盗之王’这个头衔还真是有些东西呢。
但那不过只是个玩笑话罢了。
爱丽莎又说道:“和我妹妹比起来,我也只是强化的影舞者方向,擅长于潜入与侦查。但要比起在机关和魔法上的造诣上,还是帕克更熟稔一些。在来这里之前,我也仔细和他讨论过了。”
方鸻这才恍然。
不过一个小时,那也够了,如果再长时间还没找到目标,他们留在这里除了徒增风险之外,也并无其他意义。
“接下来我们应当怎么办?”爱丽莎回过头来看着他,“我们的团长大人?”
方鸻仰着头看着那高耸的圣堂,巍峨的剪影犹如深刻印在这夜色之下。
“用影之径,”方鸻答道,他举起右手,孤王之傲遥遥指向一个那方向。银色的手甲的边缘折射着一丝黯淡的弧光,似乎稍稍犹豫了一下,但很快下定了决心:“去右侧回廊。”
“等等,右侧回廊?”
爱丽莎却显得有点意外。
她正用一种狐疑的目光看着方鸻,那里距离位于圣堂后殿僧侣们的休息区很远,但如果说那位阿尔托瑞的牧首有可能在这座圣堂之中的任意一处的话,那么后殿才是最有可能的地方。
不过方鸻已经肯定了自己的判断:“是的,正是那个地方。”
这座圣堂是来自于洛尔佩尔王朝时代的宗教建筑,秉承了那个时代的建筑风格,它的主体由一座主殿、两座侧殿与一座后殿构成。
理论上来说,后殿是僧侣们的起居场所,但方鸻若将自己代入鸦爪圣殿一方思考的话,他要藏身于此不为外人所知,首要要做的当然是尽量减少与外人接触。
圣堂的前厅与后殿皆是人多眼杂之所,而左侧殿经常会举行一些日常的集会与布道,只有右侧殿,那里只有几间藏书室,与一些日常用不上的静思室,忏悔室。
而右侧殿与左侧殿的规模都不小,要把一个人藏在这么一片人迹罕至的区域之中,再容易不过。
他讲了一下自己的思路,但帕克显然并不信服——当然帕帕拉尔人有可能纯粹就是为了抬杠而已,开口道:“或许你说得没错,但那也不代表他就一定在那里,我看爱丽莎小姐的判断也未必错。”
“的确如此,”方鸻这一次倒没和这家伙计较,“不过右侧殿人也更少,右侧回廊更是在侧殿的外围,人迹罕至。我们没必要将整座圣堂搜索一遍,对方不可能没有防范,有些时候防范措施也是指路的路标——既然如此,我们可以优先考虑安全问题。”
他显然考虑得周详,帕克只轻轻哼了一声,表示采纳了这个说法。
方鸻看向爱丽莎,后者好像是心领神会一样点了点头。
她马上脱下手上的皮革手套,向前走去,穿过那里的蔷薇篱笆,然后赤着手握在那铁栅栏之上。
一片黑色的烟雾从她手上氤氲开来,将整个栅栏笼罩入其中,下一刻烟雾之中打开了一道裂隙,就好像在其上打开了一扇门一样。
夜莺小姐这才回过身来,向两人作了一个请的姿势。
那便是暗影之径。
方鸻穿过那扇门之时,低声对爱丽莎说了一句:“把红叶和砂夜她们也叫回来。”
爱丽莎轻轻颔首。
红叶、砂夜、空还有受赎者的人马正在附近放风,但眼下他们已经打开了一道口子,外围的的防御也就用不上了。
由于帕克已经解除了圣堂庭院之中的外围防御,因此爱丽莎的暗影之径直接堂而皇之地穿过了庭院区域,深入到了圣堂内部。
当方鸻穿过那扇门,眼前一花,再一定神之时,才发现已经身处于一条长廊之中。他回头看去,庭廊之外还是一片幽暗的树林,正值深冬,四周袅无虫鸣,一片寂静。
这里实际上还没有到右侧回廊,只不过在庭院的边缘区域而已,不过影舞者是通过暗影网络来感知周遭的环境,暗影力量只能分辨活物与非活物,而不能将建筑区分开来。
为了避免一个不小心把人传送到墙壁之中,爱丽莎也只能以视野的极限范围作为传送的目的地,虽然保守了一些,但好在安全。
在他之后,帕克与爱丽莎也先后抵达,那条暗影通道又再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红叶、砂夜、空与克威德一行人从那里出现之后,它才倏然一收,彻底消失不见。
在等待的时间内,方鸻当然没闲着,已经放出发条妖精在右侧殿之中逛了一圈,先在脑海之中构建出这个地方的地形。
这样做当然有一定风险,发条妖精只具备视力,但无法分辨出魔法力量的。圣堂外部布置着大量的侦测类法术,一但撞上,就会为布置法术的术士们所发现。
比起侦查能力,夜莺与游侠是细致入微的观察能力,炼金术士是强大的高广度战场侦查能力,但施术士们则拥有整个艾塔黎亚最出类拔萃的固定侦查能力。
不过方鸻倒也不是无的放矢。
圣堂内外的侦测法术肯定是会有量级的差异的,首先防护是对外而不是对内的,法术没有判断能力,无法分辨那些人是入侵者,那些人是自己人,没人会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而且圣堂是众神在凡世神国的一部分,在这儿弥漫的神力也会天然地排斥其他力量,这其中就包括其他的以太力量。
当然若艾丹里安的复生只是一个虚假的幌子,这座圣殿的主人并不存在于这个时代的话,那么所谓的神力自然也不会存在。
可自从方鸻踏入这座圣堂的那一刻起,便隐隐感到了一股不知名的力量萦绕在整座圣堂之上。
他是炼金术士,天生对于以太敏感——虽然他不是牧师,无法分辨出神性以太的性质,但这股力量显然是有别于其他属性的以太的。
那种感觉……
就像是一只无所不在的眼睛,仿佛正从某个空间之中注视着他们,那道目光从四面八方而来,而当他集中注意力之时,那种淡淡的感觉又顷刻之间消失不见。
这种感觉他再熟悉不过了,那其实就是来自于更高维度的注视。
“那是什么……?”
爱丽莎显然也察觉到了异常,有些不太舒服地皱了皱眉头,低声询问道。
而方鸻去看其他人,无论是红叶还是砂夜,抑或是受赎者都没有表示出这种异常来。他们只是左右看了看,大约感到这回廊之内安静得有些令人不适。
虽然七海旅团一行人显然都不普通,他们有过与艾梅雅,与战争女士玛尔兰打交道的经历。也熟悉黑暗众圣的手段,在芬里斯的地下,在伊斯塔尼亚就不止一次亲身体验过。
但显然不是他和爱丽莎可以察觉到这股力量,而其他人无法察觉的原因。
帕克在一旁就是一脸懵逼的样子,帕帕拉尔人可同样也是七海旅团的一员。
他也一皱眉头,隐约意识到这可能是三女神给予自己的提示,他是玛尔兰的选民,本能地排斥其他的神力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而爱丽莎身上是有艾梅雅的圣徽的,那是临行之前艾缇拉小姐给他们的东西,并交由夜莺小姐保管。
虽然精灵小姐也没说,这么做的意图是什么,但现在想来可能是森林女士的手笔。
当察觉到这一点,方鸻心中不由微微一惊,玛尔兰的神力当然不会无聊到什么力量都排斥,那些微不足道的自然以太不可能会放在这位战争女士心中。
而森林女神也是一样,能被她们所重视的,也只有神力而已。
那么也就是说,此刻弥漫在这座圣堂之内的,是真正的神力——光以太。
但它们是属于谁的?
难道鸦爪圣殿的人所说的是真的,风暴之主艾丹里安真的重新回到了这个世界上?
他可没有忘了,这个地方正是艾丹里安的地盘,这位曾经的欧林神祇的地上神国。
可问题是若对方真的是艾丹里安的话,同样身为欧林神系的玛尔兰、米莱拉与艾梅雅没有理由支持他与灰骑士们对抗才是。
在历史上,艾丹里安和生命女神米莱拉还颇有渊源,可以说是后者的半个从神。
他心中有些不太明白,但只对爱丽莎摇了摇头。
被神力注视并不代表着此地的主人已经注意到他们了,全知全能只是信徒们对于自己所尊崇的存在美好的祝愿罢了,众神的感知也不是无限的。
但若是在这里提到那个名讳,说不定真会引来此地主人的注意。
虽然那只是一个传闻,但还是谨慎一点的好,他们在伊斯塔尼亚,在芬里斯的地下对抗过伪神。可在一位真神的地盘上,最好还是夹起尾巴作人。
“北边,南边的守备都很森严,”方鸻这时已经收回了发条妖精,开口道:“看起来我们的判断八九不离十,右侧殿不是什么重要的区域,对方在这里布下这么严密的戒备,多半是因为目标正在这个地方。”
他又指了指前面:“我先前发现了一些有点在意的东西,通向静思室那个方向的路上还有不少僧侣存在,但理论上现在他们都应当赶去前厅进行晚祷了才是。我有点怀疑那个来自阿尔托瑞的鸦爪牧首就在那里,不过那边有大量的灰骑士把守。”
“要想从那里通过,现在看来免不了要有一战,”方鸻这时回过头去看着其他人:“不过我有个办法,或许可以不打草惊蛇。爱丽莎,帕克,红叶,还有砂夜小姐,我需要你们配合……”
在砂夜身后,空轻轻吸了一口气,低声问:“我们该怎么做?”
方鸻咬着众人的耳朵,悄声说了几句。
所有人都不由点了点头。
……
从运河区返回之后,科尔并未和方鸻等人说好的一样,顺路前往银鸥巷,将信送至银色维斯兰手上。
他其实仍旧有些紧张,在他看来那些选召者虽然看起来与其他选召者有些不太一样,在他们身上也看不到什么恶意,但显然对方所做的事情并不是什么合法合规的事。
何况他身上怀揣着这么大一笔钱,当然要先将钱交给瓦里德大叔才能放心,他一只手紧紧握着怀中的钱袋子,有些紧张地看了看四周,好像生怕有人随时会夺走自己身上这笔‘巨款’一样。
不过虽然当下古拉港的治安一日不如一日,但想象之中的状况并没有发生,他穿过银鸥大街与外港区之间的那道拱桥之后,棚社区几乎就近在眼前了。
不过这儿大约是古拉港内港区商业街与贫民区的分野,他远远就看到桥对面那条小巷之中一道敞开的铁栅栏门。
为了防止下城区恶劣的治安环境影响到商业区,当地的居民与商铺的主人们在这里安置了这样一道铁门,将银鸥街与棚社区的入口隔离开来。
这个举措固然有些令人不快,不过作为古拉港最底层的一群人,他们也没有什么发言权就是了。
科尔对于这样的情况更是早已司空见惯,更不奇怪,他只是有些意外铁门怎么敞开着,一般来说这个时候它应当是被锁上的。
不过他才刚刚过桥,就听到一阵有些急促的脚步声从那个方向传来,接着,一个少年跌跌撞撞地从那里冲了出来。对方一抬头看到他,眼中不由露出惊讶的神色,但马上惊讶便变成了惊恐,那少年立刻向他喊道:
“科尔哥哥,快、快跑啊……”
“那些人在找你,他们把瓦里德大叔……其他人,还有你妹妹都抓起来了!”
……
“那些人在找你,他们把瓦里德大叔……其他人,还有你妹妹都抓起来了!”
科尔脸色猛地一变,就看到几个穿着灰色长斗篷,腰间悬着佩剑的人从那狭窄昏暗的小巷之中撞了出来。那些人一手推开堆积在小巷之中的杂物,径自向少年冲了过去,但他们忽然才意识到桥上还有人,抬起头一看,不由微微一怔。
在那些人抬头的一刹那,科尔便看清了对方披风之下所露出的黑白相间的战袍——灰骑士!科尔如遭雷噬,几乎是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但那些人已经通过水晶上的影像认出他来,纷纷放弃了面前的少年,一手伸向剑柄,转向了这个方向。
灰骑士是怎么找上门来的?
不,得赶快逃!
科尔心思如电闪,但面对这些一言不发向自己扑来的骑士们,脚下像是踩中了棉花一样,半步也挪不开步子。灰骑士介入这座城市的管理时日已久,人们早已习惯了对方在这战争时期代表着港口的法律,而面对这座城市的执法者,他能逃到什么地方去?
那少年见他在桥上发呆,却好像是灵光一现,忽然一咬牙用力撞开那些灰骑士,发足狂奔向那巷口,并一下扑向那扇铁栅栏门。
灰骑士们的注意力已不在他身上,还没反应过来,便已见少年跑到了门边,用尽全力一拉,将门扯开。然后他绕到门的另一边,‘砰’一声关上铁门,拉上门闩,将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门上,转过身去,向科尔大喊道:
“科尔大哥,快跑啊——!”
灰骑士勃然作色,冲到门边抓向那少年的领子,怒道:“小鬼,快让开。”
但少年个子矮小,一低头便灵巧地躲开对方的抓拿,灰骑士又用手穿过铁栅栏门,试图去打开门闩,不过少年死死用手按在那个地方。
科尔看到这一幕,这才如梦方醒。他好像被水中捞出的溺水之人一样,浑身早已湿透,只是力气却一下子回到了身上,也来不及思考什么,下意识转身便逃。
灰骑士们看他转身,面色一沉,纷纷收回手去拔出长剑来。而少年看到他们的动作,脑子里不由一片空白,但他甚至忘了松手,便看到寒光闪烁的长剑一下刺中了自己的胸口。
刺痛一下子蔓延开来,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少年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幕,只感到力气不住地从自己的身体之中流失。
而科尔听到身后拔剑的身后,便意识到不好,他猛地回过头去,只看到灰骑士举起剑,一剑将少年刺了个对穿。
他那一刻只感到天旋地转,心中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击了一拳,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这么喊出那句话来:
“默斯——!”
但少年已经无法回应他了,灰骑士冷着脸拔出长剑,带起一道血泉,然后再一剑刺入少年的小腹,然后是第三剑。
浑身是血的少年软软地倒了下去,眼中还兀自带着不敢置信的目光,但他身上已经渐渐升起了点点的白光,如同无数萤火虫一样,飞入夜空之中。
科尔看到灰骑士推开少年的尸体,用手抓向那铁栅栏门的门闩,马上就要打开门从那里冲出来。他心中一阵难以言喻的窒息感,但脑子却反而愈发清晰,他忽然之间想到了正安稳地放在自己胸口的那封信。
那些选召者的同伴们说不定能救他,能救其他人。
他一想到这一点,便迸发出了无穷的求生欲,心中所有的犹豫与恐惧皆一扫而空,再无任何犹豫,义无反顾地转身向那个方向逃去。
……
黑暗之中显得寂静无声,远处隐有滴咚的滴水声传来。
白夜与其他人有些无聊地靠坐在冰冷的石墙上,看着不远处的地下河道,这里位于内城墙的下面,这条泄洪道其实并不太长,幽寂的黑暗之中也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
不过黑暗本身就会带给人不安,他们有时候会疑神疑鬼地看看另一个方向,好像会有什么东西出现在那里一样。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终于有人开口道:
“你们说……”
白夜向那个方向看了过去。
在那儿,一个人正低着头注视着自己的领口——他们皆是前塔波利斯的成员,而橡木骑士团解散之后,大多数人仍旧习惯于穿着过去的那一身装束——不过对方此刻看的并不是自己的战袍,而是别在领子上的那枚散发着淡淡银辉的徽记。
他伸手盖住那枚徽记,然后才语带犹豫地向其他人问道:“我们……究竟该怎么做,还要不要……通知那些人?”
“你说呢?”另一个人开口道,声音在黑暗的地下空洞的回响着:“这可是征召令……,你没听他们说的么,要是……要是弗洛尔之裔真的与黑暗信徒合作,那这次真是……恐怕要变天了……”
“但那不过是他们的一面之词。”
“红叶那些人值得信任么?”
“但砂夜小姐和我们是一边的。”
“……还有,”有人说道:“那邮件的格式是军方的,而且你们看看社区,也太反常了……这背后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老实说,我后悔了,”另一个人说道:“……我们早知道就不该鬼迷心窍,卷入到这之中来的,和黑暗信徒扯上的事情,说不准最后要把我们都搭进去……而且我们答应了弗洛尔之裔的事情,若是反悔的话,他们之后恐怕会找我们麻烦……”
众人不由沉默下来。
黑暗之中又只剩下滴水的声音。
其他人不由向一旁的白夜看去,而后者同样低着头看了看自己的选召者徽记,用手轻轻碰触了那徽记一下。
“白夜,你有什么看法?”
“我能有什么看法。”白夜叹了口气。
他本能地感到那征召令有些猫腻,但眼下整个北境的长距离通讯都已中断,他们也没办法向星门港方面确认这一点。
至于向弗洛尔之裔方面确认,可万一对方说的是真的呢?邪教徒一直以来都被星门港归类为恐怖主义活动,与这些事情沾染上说不定是要上军事法庭的。
他们来这个世界,总不是为了下半辈子在监狱之中度过。
“各位凭本心而行事吧,”白夜答道:“他至少有一点没说错,我们是选召者,履行《星门宣言》赋予我们的职责是我们的义务,这没什么好说的。”
众人皆点了点头。
但沉寂代表着各人心中更深沉的不安,弗洛尔之裔的人找上他们,是不是意味着对方早已料到这些人会来这个地方?
那个与他们接头的人的身份,也是前公会的高层,有多少人为弗洛尔之裔收买了?
那些人并不知道征召令的事情,对方会不会将他们出卖了,他们躲在这个地方,真的是安全的么?
这些事情他们本来理应当告诉方鸻一行人的,但阴差阳错,也没人说得出口。应该怎么开口?说他们之前背叛了塔波利斯,转投向了弗洛尔之裔?
砂夜一行人不当场与他们翻脸才怪。
众人不由有些沉默,在黑暗之中互相看了看。
但就在这一瞥之间,白夜却好像看到了一些不该看到的东西——那是一束紫色的幽火,悬浮在黑暗之中,好像是静静燃烧的鬼火一样,又像是一团幽然盛开的紫色花蕾。
他忽然之间意识到那是什么,像是触电一样从地上弹了起来,这些日子以来古拉港深受这些东西的困扰,那即将张开的结界,也是为了防范这些玩意儿。
“影人!”
也有其他人看到了那团火焰,发出一声不可置信的尖叫。
但它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白夜本能地伸手去握自己的剑,但那火焰已经向四面八方张开,倒映在他眸子深处,好像是新星的诞生一样。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听到一声凄厉地惨叫传来。
那惨叫一下将他从思维的世界之中拉回到现实之中。
在他面前的两个同伴已张大了嘴巴,从眼睛里,鼻孔中,从口中喷出熊熊的烈焰,而下一刻,他们便已痛苦地跪倒在地上,扭曲成一团,身上化作了一个火人。
“Mey!小鹿!”
白夜听到身后有散乱的脚步声,他知道影人的恐怖之处,还没人说得出这些怪物的等级,因为见到过它们的人很少活得下来。
他其实也下意识想要逃离这个地方,但这个念头才刚刚产生,身后逃走的人也先后发出几声惨叫。
白夜向那个方向回过头去,只看到几团人形火焰倒在地上,很快烧成了一地的黑灰。好像是转瞬之间,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白夜一下子止步。
而那漂浮在黑暗之中的紫色幽火也一下停了下来。
那不是一个影人,而是三个,它们一分为三,跃动的火苗之中逐渐有了一个人的轮廓,看不清面容,静静地悬浮在他面前。
白夜感到一道燃烧着熊熊烈焰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其中一个影人悄然无声地向他走来,然后伸手按向他的面门。
紫色的火焰折射在他的眸子深处,白夜下意识想要后退,但却像是有一种奇特的魔力控制住了他的行动一样,让他不能后退一步。
不但无法后退,反而还好像逐渐深陷入那跳动的火焰之中。
那一刻,白夜的心思一片安然,他忽然之间意识到,这些影人并不是本来就在这个地方。这是一个陷阱,可它们为什么会知道自己在这个地方?
在他失去意识之前最后一刻,一个念头从白夜心中闪过:
弗洛尔之裔那些该死的混蛋,究竟干了些什么?
……
右侧回廊之中,巨大的门扉正在洞开。
当灰骑士们看清推门而入的人之时,皆露出讶然的目光:“你们……?”
推门而入的是一群艾丹里安的僧侣,穿着灰色的长袍,念珠上悬挂着鸦羽的徽记。灰骑士们的警惕性很高——僧侣们这时候不是应该在前厅之中静祷么?
他们几乎是立刻用手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上,仿佛只要对方的回答稍有差池,就会拔剑迎战。
但僧侣们目光低垂,一言不发。灰骑士在短暂的错愕之后,忽然面色一变,“不好,是幻术!”领头的灰骑士反应很快,手中剑光一闪,一剑劈向一支穿过僧侣们的虚影,向这个方向射来的弩矢。
只是剑刃划过弩矢,却感受不到应有的力道,弩矢化作一道轻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灰骑士意识到不对,张口欲喊,但一支弩矢已经无声无息地穿过了他的咽喉,割开气管,让他只能发出‘咯咯’的声音,仰面倒下。
灰骑士们纷纷长剑出鞘,守在那个方向的僧侣也立刻起身,转身逃向右侧大殿之内,似乎想要向留在那里的人示警。
但一道阴影从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方向横扫而过,刹那之间越过了一众灰骑士脚下,并延伸向僧侣们逃走的方向——那影子倏然一收,化为一位身段曼妙的少女,正是夜莺小姐。
爱丽莎看向那个方向,目光之中闪烁着冷静的光芒,扬起手来,将手中的匕首一掷。
黑沉沉的刀刃带着电光从长廊之中一闪而过,穿过两三个僧侣的胸口,后者像是一截截枯木一样倒在地上。
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令所有的僧侣皆大吃一惊,但他们还来不及反应,而爱丽莎又一跃向另一边,同时将手一招,匕首又带着电光折射而回。
在幽暗之中电光几乎形成了一道折射的轨迹,正好穿过那个方向几名艾丹里安追从者的身体,带着明亮的电弧,回到了夜莺小姐手上。
灰骑士们似乎这才反应过来,转过身准备出手,但一个矮小的人影已从门外钻了进来,穿过那片幻影,一下子撞开他们。
“借过,借过!”
帕帕拉尔人一边咋咋呼呼地嚷嚷道,同时好像是皮球一样向前一个飞扑,手中捧着一个方尖锥状的物体向前一滚,来到一众骑士之间。
他猛地松开手,向着自己的通讯水晶低喊了一嗓子:“塔波利斯的小丫头,快!”
那方尖锥状的物体上面的纹理猛然一亮,一下挣开帕克的手旋转着飞了起来,来到一种灰骑士的头顶之上。
而灰骑士们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那方尖锥状的物体上忽然弹开了一圈幽蓝色的波纹,那波纹向着四面八方扩张开去,将所有人都笼罩其中。
“魔导构装!”
灰骑士们大喊一声,可奇特的一幕发生了,他们的嘴巴一张一合,却没发出半点声音。
整个右侧回廊,似乎都在这一刻陷入了一种奇特的状况之中,所有的人声音都消失了,人们手上的动作,法术,刀光剑影,皆好像在表演着一出默剧。
沉默术。
灰骑士立刻意识到那方尖锥状的魔导构装干了什么好事。
但法术已经施展,任何人皆知道与战斗工匠对抗时,去找他们的构装体的麻烦并非明智之举,这时最重要的应当是将它们的操控者找出来。
不过让他们意外的是,并不用等他们去找,一个举着操控手套的少女便已从那片幻影之中现身。
红叶用剩下的那只手捋了捋额前的垂下来的头发,歪着头看了看这些人,然后将操控手套指向对方,开口念了一句什么。
虽然在灰骑士们眼中,面前的少女不过是嘴巴一张一合,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但他们事实上已经从红叶的口形之中,读出了那个相当简单的咒语:
“重力阱——”
那可与方鸻所使用的潜伏者所施展的‘重力阱’截然不同,灰骑士们几乎是感到了天崩地裂一样的压力施加在自己的身上,让他们差一点趴在了地上。
而就在那一刻。
他们看到那个少女的身后,出现了一排高大的身影,与闪烁其间的,暗红色的光芒。
……
战斗结束在片刻之间。
红叶正穿过那横七竖八的灰骑士的尸体,还有倒在其间的艾丹里安的僧侣,脚步轻盈地来到方鸻的身边。
她看了看前方,问道:“还有敌人么?”
方鸻摇了摇头,灰骑士们把守着这个入口,便足以制止所有人出入这个地方,前方的房间之中还有一些僧侣看守,不过那些人都对他们构成不了什么威胁。
何况他们这场战斗处理得干净利落,对方还没发现这边出了什么问题。
不过他原本的计划是将这些人制服,只是考虑到鸦爪圣殿一方的人数显然不太现实,因此只能退而求其次。
十五分钟之后这些灰骑士就会从圣坛之中复生,也就是说留给他们的时间也只剩下这一刻钟而已。
他同样看了看那个方向,才答道:“前往走穿过大殿,从右侧回廊之中出去那条路上有一些戒备。发条妖精看到那后面有一些房间,不出意外的话,目标应当就在那里的房间之中——”
“我们该怎么制服他?”红叶忍不住问道:“他会告诉我们真相么,艾丹里安的信徒都是一些狂热者?”
方鸻沉吟了片刻,点了点头,他既然选择来这个地方,自然心中早有成算。
虽然可能不是百分之百,但他至少有七八成的把握让对方透露出一些他们想要知道的答案。
……
“外面怎么这么静?”
埃尔弗-耶兹-伦纳德忽然皱着眉头问了一句。
屋子里除了他之外,只有一个被安排来照顾他日常起居的僧侣。后者正点燃了黄铜挂炉之中安神的熏香,合上盖子,才回过身来,轻声答道:
“大人,想必又是晚祷的时间了。”
埃尔弗揉了揉眉心,这才想起这档子事来。他心想自己这些日子以来是不是有些过于紧张了,竟然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一边合上手中书脊上用金线描绘着《北伊文林斯考略》的书卷,开口道:“你去准备一下,我也要进行晚祷。”
“好的,大人。”
僧侣向他微微一躬身,放下手边的活儿,转身退出了房间。
……
右侧大殿中,‘灰哨’布莱克博与几个受赎者正试图从那些被俘虏的僧侣口中撬出点有用的信息来,但可惜所得不多。这些僧侣只知自己受命在这里看照一位来自北边的‘客人’,但他们都被勒令不得与那位‘客人’直接接触,因此也问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按这些僧侣的说法,只有少数几个人可以进入那位‘客人’所在的房间之中,但看来他们的运气很差,那几个僧侣都在先前的战斗里倒在了血泊中。
布莱克博当然半个字也不信这些圣殿的人所说的,在他看来这些人就是邪恶的化身,狡诈的黑暗信徒,满口谎言,毫无信誉之辈。
他将刀刃架在这些僧侣的脖子上,正考虑要不要杀鸡儆猴,但又有些犹豫——在他看来那个少年有些过于富有正义感,他虽然与他们一样把圣殿的人视作敌人,但不一定见得惯对这些毫无抵抗力的人动手。
而正是这个时候,布莱克博看到那个叫做红叶的少女急匆匆从右侧大殿的方向走了出来,低声对他们说道:“又有人出来了。”
“抓住了?”克威德迎了上去,走了几步,用低沉的语气向对方询问道。
红叶看了看他们,点了点头:“艾德他让你们过去看看。”
……
那个从房间之中走出的僧侣几乎刚一出门就落到了夜莺小姐手上。
黑暗中悄无声息地横过一把匕首,用冰冷的刃锋压上了前者的颈项,接下来一个压抑过后的、低沉的嗓音、像是虫子爬过树叶,在他耳边沙沙地说道:
“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对方打了一个寒战,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下意识张口欲喊。但一只手已捂住他的嘴巴,接下来脖子上的压迫感消失了,但他小腹马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
僧侣痛苦得像是一只虾子一样弓起腰,不过被掩住的嘴巴让他低沉的声音声一点也没传得出去。
方鸻看到爱丽莎拖着那个半死不活的僧侣从黑暗之中走了出来。
夜莺小姐脸上挂着一种慵懒的神态,仿佛只办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并将那僧侣往地上一丢。后者闷哼一声,一脸痛苦之色地抬起头来看着两人,但嘴上用布条扎得严严实实,也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方鸻向爱丽莎丢过去一个赞赏的眼神。
“干得不错。”他称赞道,每每在这种时候,才显示出这位双胞胎姐姐的可靠来。
不过爱丽莎只有点儿玩味地看了看这边,忽然有些促狭地一笑:“那么这算是团长大人的单独称赞么?”
“当然。”方鸻一愣,心想不然呢?
“那谢谢了,团长大人。”但我们的夜莺小姐却有点失望的样子,幽幽叹了一口气:“不过相较起来,我还是更愿意要一些更实际一点儿的奖励呢。”
“更实际一点的奖励?那是指……”方鸻有点不解地看着对方。
爱丽莎眼神之中闪动着莫名的光芒,轻笑了一下。
她忽然靠近了过来,用指尖指了指自己润泽的嘴唇,吐气如兰地说道:“团长大人,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么?”
哈?
方鸻一时间有点懵,不由张大了嘴看着对方。
但他忽然之间想起了什么,忍不住下意识退开一步,用手挡住了自己的右脸颊,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爱丽莎十分敏锐地捕捉到这个的动作,笑着问:“……那么,团长大人?”
“当、当然不行了,爱、爱丽莎小姐……”
方鸻一时间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不知道他们的夜莺小姐究竟是发了什么疯,竟然在这种时候说起这种事情来。
虽然眼下是只有他们两个人没错了,可是、可是,他心中已经有意中人了。
“咯咯——”夜莺小姐忽然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笑得前仰后合,所幸在这漆黑深邃的走廊之中,也没人能听到他们之间的交谈。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们亲爱的团长大人?”她这才伸手轻轻拍了拍胸口的月长石通讯水晶,笑嘻嘻地开口道:“好了,希尔薇德小姐,我帮你考验过了,但我们的团长大人可是相当的坚贞呢。”
那水晶微微一亮,舰务官小姐恬静的声音才从中传出:“其实我也并不介意呢,爱丽莎小姐。”
“是么,团长大人是很可爱没错了,可惜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呢。”爱丽莎只笑眯眯地答道。
方鸻这时哪里还不知道自己又被戏弄了——他为什么要用又?他没好气地瞪了对方一眼,然后才低声问道:“希尔薇德,有什么事么?”
“我们这边准备好了。”
方鸻隐隐听到那边有天蓝的笑声传来,知道自己又出了一个大糗,更是向一旁的夜莺小姐丢过去一个恼火的眼神,然后才答道:“我明白了,等我们这边的信号,希尔薇德。”
“明白,我的团长先生。”
方鸻看着通讯水晶的光芒暗了下去,正要开口说什么。但爱丽莎赶忙笑嘻嘻地抢先道:“那是团长大人自己想歪了,我只是说团长大人还记得那时候帮我们只做的匕首么,毕竟爱丽莎手上这把赝品也用了好长时间了呢。”
方鸻一阵无言。
“那你也没必要说得那么……”
“女孩子含蓄一些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么,”爱丽莎仍旧是笑嘻嘻地,并用脚踹了踹那个倒在地上的僧侣,“不过还有几分钟时间,还是先审问一下这家伙吧。”
你也知道只有几分钟时间?
方鸻忍不住心中腹诽,不过爱丽莎的话的确提醒了他,他只好放弃追究这件事,叹了一口气走了过去。
而爱丽莎仍在一旁问道:“不过团长大人,你打算怎么让他们开口?据我所知,这些人可是狂热得很,说是视死如归也不为过,难道你打算用那个……?”
方鸻侧过头看了她一眼,看来夜莺小姐也猜出了他的意图,但他心里有气,并未作答,只走过去一把将那僧侣从地上拽了起来。
对方嘴巴蒙着布条,只用有些惊恐地神色看着两人,他已经看出了两人圣选者的身份——也只有圣选者之间才有这么稀奇古怪的对话。
他也大约猜出了对方的来意,但面对方鸻的目光,他只毫不闪避地对了回去,仿佛是用眼神告诉面前的这两人——向风暴之主艾丹里安起誓,他是什么也不会说的。
可惜方鸻对于这目光无动于衷,他只伸手向怀中,摸出一条细绳来,并用手拽住那细绳末端所系的坠子。
他平静地看着对方,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一道金色的光芒,开口道:“我知道你们无惧死亡,但死亡也有很多种定义,听说过龙翼之下的阴影么?”
一道金色的火焰,从他指尖冉冉升起。
那僧侣口不能言,但一下瞪大了眼睛,龙之魔女的阴影笼罩北境一年有余,此刻又有几个人没听说过那关于死亡的预言呢?
他好像是一下子想起了外界关于这些人的传闻——尼可波拉斯的追从者,而黑暗巨龙所拥有的夺取人星辉的能力,也同样传得玄之又玄。
普通人或许还不认得那金色的火焰代表着什么,但他门这些圣殿的追从者又岂会不清楚,那是龙之金焰。
未烬的余火落入尘埃之中的金星,在传说之中那是带来末日的烈焰,它将烧尽一切,只留余灰。
甚至是星辉——
僧侣额头上的冷汗一下就流了下来,瞪大了眼睛,发出呜呜的声音,挣扎着试图逃离,但一旁夜莺小姐一只手按在他肩头上,便让他动弹不得。
方鸻用手一弹熄灭了火焰,但眼中流淌的金色光晕并未消去,注视着对方,静静地开口道:“接下来我问,你答。”
“而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明白了么?”
僧侣脸色苍白,犹豫了片刻,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方鸻一把扯去对方嘴上的布条,并在同一时间向一旁的爱丽莎使了个眼色。夜莺小姐一只手按着僧侣的肩膀,另一只手从口袋之中拿出一枚细长的水晶来。
也不见她怎么激发了水晶,水晶就微微一亮,刻印在其中的法阵一层层亮起,然后汇聚成一束光芒,击中那僧侣的眉心。
那其实就是类似于许多魔幻故事之中卷轴一类的东西,元素使与魔导士们将他们的法术预先注入这些刻好了储法法阵的水晶之中,并保存起来。那些掌握了专门的使用技巧的人,则可以将法术从这些水晶之中重新激发出来。
那是他们事先准备好的‘控惑人心’的法术,这个法术并不为元素使所掌握,作为博物学者的姬塔与只掌握了力能系法术的箱子也一样无法施展,不过古拉港内的星与月之塔就有法术服务,要买到这类低阶储法水晶并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第一发法术就为系统提示失败,低阶法术就有低阶法术的麻烦,就像他们从来没考虑过要对那位牧首大人用这个东西,也根本不可能会成功。
不过即便是这些低阶信徒,狂热的信仰也一样赋予了他们坚定的意志,方鸻先是用语言动摇了对方的心神,才让夜莺小姐出手,但现在看来成功率仍旧不过是五五之数。
他注意到这一细节,不由有点庆幸起自己的谨慎。
而那僧侣只感到白光一闪,这才意识到什么,回头看清了爱丽莎手上的水晶,忍不住又惊又怒:
“你们……”
但他话音未落,爱丽莎又激发了第二次法术,这一次总算提示法术成功。
那道白光击中僧侣的额头,对方微微一晃之后,忽然之间神色平缓下来,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茫然的神态。
而正是这个时候,红叶与砂夜才带着布莱克博一行人来到这里。
“这是?”红叶一看到爱丽莎丢在地上的空水晶,立刻明白两人已经成功了。
不过时间有限,方鸻来不及去与他们解释当前的状况,只看向那僧侣,开口道:“我们是你的朋友,上面的人让我们来保护那位大人,但我们要了解一些情况,你必须如实回答我们。”
僧侣目光呆滞,有些木讷地重复了一遍:“是的,你们是上面的大人们派来保护那位大人的,我会如实回答各位的问题。”
方鸻松了一口气,他停顿了片刻,这才又问道:“我们先确认一下目标,里面的那位大人,是来自于阿尔托瑞地区么?”
“里面的那位大人,正是来自于阿尔托瑞地区。”
“阿尔托瑞地区的什么地方,是雪石堡么?”
僧侣皱起眉头,似乎在回忆这个名词,然后点了点头。
方鸻不由看了看其他人,紧绷的神经这才放松下来,他们最怕的是张冠李戴找错了人,但眼下至少确认了大半。
“你在这里做什么?”
僧侣神色木然,呆呆地答道:“……在下负责服侍那位大人的起居。”
“就你一个人?”
“不,与我一起还有其他几个人。”
“他们都在这里么?”
“他们在外面的大厅之中休息,在没有得到许可之前,我们任何人都不能离开右侧大殿。”
方鸻点了点头,这也和他们之前得到的信息对得上,这才继续问下去:“那位大人,是和其他人一起抵达古拉的么,还有一些什么人?”
僧侣点了点头,表示还有几位来自北方的客人也和那位大人一起抵达古拉,但他们并未在这座圣堂之中。
而方鸻问起那些人现在在什么地方,以及对方的身份,僧侣却是一问三不知。但这倒也是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他又问了一些其他更深入的问题,可惜对方仍旧所知不多,他提了几个关于影人的问题,然后才有些意外地发现,这些僧侣似乎对于影人也并不了解。
他们只知道圣殿是在对抗那位龙之魔女,而影人则是来自于那个相同的世界之中,他们的敌人还有龙兽与龙之爪牙。
听了这个回答,一旁的红叶不由有点意外:“难道我们猜错了,鸦爪圣殿其实与影人并没有什么关系?”
不过爱丽莎却摇了摇头。
夜莺小姐一反之前的嬉笑,十分认真地答道:“也有可能是这些低阶信徒也并不清楚真相也不一定。只需要仔细想想就能够明白,一个秘密知道的人越多,就越不容易掩饰。”
“的确,”红叶也反应了过来,“——若是鸦爪圣殿上上下下都是由黑暗信徒所伪装,那么恐怕他们早就引起其他人的怀疑了。”
方鸻回过头去,向对方提了一个关于艾丹里安的问题。
那僧侣果然信誓旦旦地声称风暴之主已经复生,回到了这个世界上,他的情绪一时显得有些激动,仿佛要挣开法术的束缚一样。
控惑心智并不是一个强力的控制法术,方鸻不敢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深入下去,生怕因为这些狂信徒过于激动,让法术功亏一溃。
他还有重要的问题要问呢。
他赶忙说了几句对方的好话,好把这位狂热的信徒安抚下去,然后才又问:“既然你在服侍那位大人的起居,那么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出来,是到了换班的时间了么?”
僧侣摇了摇头,仍旧保持着那平淡如水的语气答道:“并不是,只是那位大人要求我帮他准备晚祷仪式。”
方鸻眼中微微一亮,心想这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他赶忙问道:“晚祷仪式需要准备一些什么东西?”
……
埃尔弗-耶兹-伦纳德看着那个之前离开的僧侣又推开门走了进来。
他并没有太过关注对方,只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然后从抽屉之中拿出乌鸦之主的圣徽,向房间之中圣坛的方向走了过去。
那僧侣一言不发地布置好晚祷仪式的每一件宗教用品,并将圣堂仔细擦拭一遍之后,才向他微微一躬身:
“大人,若是没什么要求,我先出去了。”
埃尔弗注意到对方的声音微微显得有点儿木讷,不过他心思皆在接下来的祈祷仪式之下,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再说这些下级侍僧在他面前本来就战战兢兢,若是对方语气自然,说不定他反而还要怀疑一番。
“出去吧,”他淡淡地开口道:“在没有得到我允许之前,任何人都不准进来。”
僧侣一颔首,退了出去,并顺手掩上了门。
埃尔弗也没想太多,转过身去,将圣徽握在手中,刚刚闭上眼睛准备念出祷文,可正是这个时候,他忽然听到一阵低沉的机械声传来。
他微微一怔,不由重新睁开眼睛,但还没等他找到那声音的源头,忽然之间一件更加诡异的事情将他的注意力完全吸引了过去。
他看到那圣坛之上,忽然之间显现出了两道幽幽的火苗,那火苗呈现出淡淡的紫色光芒,像是一双眼睛一样在那个地方注视着他。
然后那火苗向着四面八方弥散开来,逐渐形成了一个变幻不定的人的形状,那人形的紫色火焰在外人面前或许只是一道模糊不定的剪影而已,可在这位来自于阿尔托瑞的牧首大人的眼中,却仿佛看到了再不可思议不过的事物。
他好像是中了一个石化法术一样僵在了原地,张大了嘴巴,下意识地发出了一句惊恐的疑问。
而在房间之内,黑暗之中,所有人的众目睽睽之下。
方鸻只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操控手套,便听到那个带着些惊惧不不安的声音从自己的通讯水晶之中传了出来。
“流、流砂大人……您、您不应该是在白城么,怎么到了古拉这儿……?”
那个并不太高的声音,像是一个惊雷一样落入所有人心中。
并让方鸻豁然之间抬起了头来,眼中满是震惊的神色。
流砂?
怎么会是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