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游戏竞技 > 伊塔之柱 > 全文阅读
伊塔之柱txt下载

    森林上空正浮现出一片黑色阴影,缓缓向前游弋。

    随它前进,森林中悬浮的原晶体逐渐脱离了大地的引力,轰鸣着升上天空。

    方鸻急匆匆跑到前鞍桥左侧的平台上,抬头望去,一片浮空的原晶正从他头顶上飞过。而这样的场景此刻在这片森林中比比皆是,不远处甚至悬浮着一座小山大小的水晶,下面一层浮土正在剥落脱离,沙沙坠下。

    这是地属性以太魔力富集引起的共鸣效应,再往上看去便是共鸣的源头——半空那缓缓向前的巨大侧孔总目生物——岩鲨。

    它外形很像是地球上的牛鲨,宽阔粗大的躯干,纺锤状流线型的身体,但犹如一片乌云,体形不知大了多少倍。头颅上生有一支刀刃般的长角,至少占据了其体形四分之一的长度,长角之后,则是从腹部至背脊覆盖着一层嶙峋的硬质层。

    而硬质层非是骨板与疣状物,而是真正的岩石,岩鲨的长角充满了充沛的地属性以太,它会吸引相同的结晶物在富集在其周围,从它幼生时期便一起共生,并最终形成一身坚实的铠甲。

    而这也是岩鲨学名的由来——

    岩鲨显然还没发现下面森林中渺小的生物,正悠然地向前游弋,它偶尔虽然也袭击村落与营地,但人类本身并不在它常见的食谱之上。

    而这时候方鸻也看到了森林中的‘同行者’们。一共有三队冒险者,其中一队和他们一样有中型驮兽,不过他们没有洛羽这样有优秀的木工,那驮兽背上只有鞍具,没有平台与驮屋。

    那驮兽应当是艾奎因灰树懒,奇丑无比,但性格温和。这种生物栖息在更加温暖的巨树丘陵,显然没见过岩鲨这样的生物,有些不安,任由驭兽人怎么驱赶也踌躇不前。无奈之下,那队人只好跳下驮兽,步行靠近这个方向。

    这边灰岭负丘兽也同样遇上这个问题。

    但好在还有艾缇拉,精灵少女跳到巨兽的脖子上,埋下身子抱着这头温顺的巨兽,低言安抚,用德鲁伊的能力才让它平静下来。

    这样一来,至少方鸻等人不用下地步行了——

    那些冒险者有些惊异地看着这个方向。德鲁伊是少数需要真正信仰才能选择的职业,女神艾梅雅一直没有同意将自己的神力开放给选召者们,因此选召者之中一直罕见艾梅雅的信徒。

    当然,无信者灰鸦德鲁伊除外——方鸻看着艾缇拉,下意识就记起了自己在精灵遗迹中遇到过的那个银之翳的德鲁伊。后者无疑就是个灰鸦,监督者,他又进而想起了对方的那个夜鹰选召者。

    若有机会的话,他是一定要报当日的一箭之仇的,无论是为自己,还是为了艾尔莎。

    这时候帕克也从远处跑了回来,追上灰岭负丘兽的步子,一个箭步动作灵活地跳上绳网,从外面抓着绳网往平台上爬。已经上了平台的洛羽与天蓝一人一只手拽住他短短胖胖的胳膊,将帕帕拉尔人弩手拉了上来。

    帕克一爬上平台,便像个大肉包子一样躺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只用滴溜溜的黑眼珠子看着其他人。“我和他们商量好了,待会按贡献值来分配战利品,那些商人已经答应收购这头大家伙了。不过我们没有魔导士和博物学者,先得等他们设置好场地,诱使岩鲨降低高度。”

    他气喘吁吁地说道。

    所有人都点了点头,贡献值系统是近十年来形成的一套行之有效的分配手段,也算是选召者为这个世界带来的诸多改变之一。它一开始不过是个口头约定成俗的规则,后来商业之神,契约精神的保护人,罗曼女神意识到这是一个提升自己影响力的机会,便插手其中,以神之契约的形式为之确立了一套四海皆准的准则。

    简单来说,契约方彼此以女神之名盟誓之后,这次分配便受到来自于冥冥之中的强大存在的关注,若有违反者,多半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方鸻抬头看了看其他的冒险团。

    几个冒险团人数都不多,多的在二三十人,少的不比他们这队人多多少。不过他们这队人确实也算是几个冒险队中人数最少的一个,更不用说其中还有三个训练生与大量的生活职业者,堪称酱油冒险团的典范。

    诱使岩鲨降低高度并不困难。因为在云海之中生活,它们的视力极差,甚至可以说是半个瞎子。但岩鲨鼻尖有高敏器官,可以通过独角发出一道共鸣波,以以太回波的方式来感知前方障碍、搜寻食物并避开危险,其原理有点类似于蝙蝠,但要高效得多。

    诱饵的原理是利用岩鲨最喜欢的一类食物——一种特殊的共鸣水晶。魔导士与博物学者都可以制作这种水晶,并利用这种水晶诱使它们到地面上来觅食。

    方鸻很快就看到那些冒险者完成了准备工作。

    不过微微让他有些意外的是,他在那些人当中竟然看到了两个熟人——如果他没看错的话,那个纤纤弱质、提着箱子的少女正是之前不告而别的希尔薇德,少女身边同样立着她的那个女仆。

    只不过她们和那些冒险者似乎也不是一路人,两位远远地站着,看着这一幕。她似乎也看到了方鸻这个方向,不过这个距离上,大概一时间还没认出方鸻等人来。

    方鸻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对方的妖精构装还在他手上呢,他虽然明知道这有点妄想,而且不大道德——但还是忍不住希望对方干脆忘了这件事。

    那就再好不过了。

    可惜事与愿违,正当他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看到希尔薇德有些惊讶地向这边看了看。天蓝还惊喜地叫道:“那好像是希尔薇德姐姐她们吧?”

    方鸻一头黑线。

    不过他马上就没工夫去思考这些问题了。

    因为那边的冒险者们已经做好了准备工作,将诱饵安置成功。半空中的岩鲨察觉到了地面上的异常,共鸣水晶对它们来说简直是无法抑制的诱惑,虽然微微有些疑惑,但最终对于美食的渴求还是占据了上风,一摆尾巴,开始转向向森林中游来。

    它缓缓降低高度,纺锤形的躯体已经清晰可见,一前一后两对鱼鳍摆动着,像是羽翼一样。它有一张有点狰狞的弯月状大嘴,嘴角冷酷地向后微微弯曲。

    正是这时候,五六道青光从远处冒险者的队伍之中射出,划过一道道漂亮的弧线,像是礼花一样在岩鲨头顶上炸开。方鸻看到这一幕,微微有些惊讶——这些人的准备还挺周全。

    “那是什么?”天蓝有些好奇地问道。

    这时候瑞德从自己驮屋中走了出来,狮人先前回屋里去取自己的武器——一把巨大的双头剑战具,此刻正拿在他手上。他听到天蓝的问题,看了看半空,耀眼的青光映在他银色的眸子里,然后才开口回答道:

    “风晶体。”

    方鸻也正巧解释道:“那是魔导士制造的一种晶体魔导术,炸开之后可以扰乱一个区域的气流流动,制造乱流区。这个晶体魔导术在空战中用处极大,一些小型的浮空战舰都无法无视乱流区。”

    仿佛是为了应证他的话一般——

    青光炸开之后,岩鲨立刻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试图重回半空之上,但已经来不及了。交错的乱流剥夺了它对于气流的掌控能力,反而是越飞越低,腹部几乎都已经擦过一片水杉高大的林冠层。

    它像是一艘坠向地面的飞空艇,一片树木折断的巨响远远传来。

    而这时候,战斗才正式展开。

    首先出手的自然是远程选召者们——游侠,弩手与铳士,开弓搭箭,或者子弹上膛,一片吱吱呀呀的声音。“放——!”冒险团中似乎有射手队长一类的配置,还有人统一指挥,一轮齐射,箭矢如一道黑墙飞上半空,正面撞上岩鲨的躯干。

    但天蓝一声好还没叫出来,就看到大部分箭矢已经被后者身上的坚实的岩石外壳弹开。

    方鸻打开战斗视窗,可以清晰地看到一片灰色的数字,虽然密密麻麻,但最高也就十来点。岩鲨的岩石外壳很厚,按护甲值来算怕不止是几万点而已。

    更别提护甲值在艾塔黎亚算是高效生命,本身还有硬度免伤值,这么打下去不知要打到猴年马月。

    而指望这种力度的弓箭,能穿透护甲值直接对岩鲨本体造成震荡伤害,显然也是大不可能的——岩鲨虽然只是不到二十级的生物,但怪物的身体强度一般都远超人类,单从韧性上来说,等同于三十级以上的近战选召者也不是不可能。

    射手们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不过他们的第一轮射击本来也只是试探而已,第二轮攻击中就齐齐换上了‘爆破射击’技能。爆破射击使用的是一种特殊的不稳定晶体箭簇与子弹,其击中目标之后会发生爆炸,产生二次伤害,在这个等级来说是对付高甲单位的不二选择。

    但不稳定晶体一旦注入魔力就会变得极端敏感,极易爆炸。因此射手们在使用这一技能的时候,需要用到一个特殊的魔导插件‘延迟注入装置’来设置魔力的注入时间。

    这是一个典型的高技术工作。

    需要射手对于距离与投射物飞行时间,甚至是目标的规避方式有精确的判断,否则延迟引信设置过早或者过晚,都会导致射击失败。过早水晶提前起炸,降低伤害甚至无法命中,过晚则导致水晶损坏,无法启动。

    虽然爆破射击本身只是一个五级技能,只需要选召者在射手领域投入十六万经验之后就可以学习。但由于这一技能的特殊性,所以除专业选召者之外,真正掌握这一门技艺的人,一般都要等到二十级左右。

    也因为这个缘故,社区中才将爆破射击称之为射手的入门技能——

    掌握了它,也就进入了射手的门槛。

    方鸻过去倒是常常看卡佩小姐用爆破射击,不过这门技巧在后者手上没有任何花巧可言,看起来好像就与普通射击无异,所以他自己也没觉得这门技巧有什么困难的地方。

    但今天,这一轮射击就让他大开了眼界。

    第一轮爆破弩矢很快被投射了出去——

    一片耀眼的烟花在岩鲨的左右两侧炸开,由于岩鲨并没有事先预料到这次攻击,只是保持着匀速向前,攻击这样的目标对于专业的射手们来说基本等同于攻击静止目标。

    但就是这个静止目标,其命中率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首先起爆率就不足三层,而这三层起爆中,几乎也全是近失弹。固然近失弹也有伤害,但其伤害是根据距离来测算的,方鸻看到那一片片还不到三位数的伤害,一时不由无语。

    要知道,爆破射击全中产生的护甲值伤害,在这个等级至少也应当五六百。

    而所有人当中,只有帕克打出了一个127的伤害。后者甚至高兴得手舞足蹈,得意洋洋地说道:“你们看到了吗,看到了吗!我的伤害最高——帕帕拉尔人弩手大师,桑夏克的夜莺之王!”

    连天蓝都称赞了一声,只不过她的夸奖并没让帕帕拉尔人先生感到很高兴。因为她说的是:“哇,太走运了!”

    “什么叫走运,”帕克气得跳脚,挥舞着小短手道:“是技术,是技术,你懂吗?”

    “快点快点,”天蓝打断他道:“快看那边,那大家伙转身了,别让它来我们这边!快快快,再射它!”

    帕克无语,只能用短短胖胖的手在魔导炉上调节了一番。延时装置微微一亮之后,他才举起重弩,瞄准了半空中的岩鲨。

    而这时其他人差不多也准备好了第二轮射击。

    但正是此刻,方鸻却走过来压下了他的重弩——毕竟不稳定晶体的弩矢还是很昂贵的。他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干脆开口说道:“三点三。”

    所有人都是一愣,帕帕拉尔人更是瞪大了黑豆子一样的眼睛看着他。

    “艾德哥哥,你说什么?”天蓝问道。

    “三点三档,那保准撞上去了!”帕克大声说道,并板着指头计算道:“不行不行,帕帕拉尔人的弩矢都是省吃俭用存下来的,用至少一、二、三——三顿饭的饭钱才能换一支爆破弩矢!”

    而且他作为一个专业的帕帕拉尔人弩手大师,怎么能去听一个炼金术士指手画脚呢?这件事要是传出去,那他在桑夏克的名声就全毁了——如果有的话。

    这时艾缇拉刚好从巨兽头上跳了下来,她看向远处,远处其他人已经射出了第二轮爆破箭矢。

    但这一次更惨。

    岩鲨已经提前预估到了危险,身形微微一侧,顿时让射手们的攻击全部落空。昂贵的爆破弩矢像是被射上半空的烟花一样,虽然火光绚丽无比,但实际效果基本等于零。

    帕克看到这一幕,不由张大了嘴巴。

    “要不、要不听艾德哥哥的试试?”天蓝也有点犹豫:“万一艾德哥哥的运气比较好呢?”

    这话听得方鸻一头冷汗,什么叫运气比较好?

    帕帕拉尔人仔细思考了一下,大义凛然地回答道:“好吧,但要、要是没射中的话,那可不是帕帕拉尔人弩手大师的过错。你们记好了,和帕帕拉尔人绝对没有关系的!”

    郑重声明之后,他才举起了手中的重弩,然后反手回去咔咔调节了一下魔导器上的插件。但还没等停下来,方鸻便伸手再帮他移了半格。

    之前是三点三,现在可就未必了。

    “快,”方鸻收回手对他说道:“就是现在。”

    帕克将信将疑地瞄准了那头岩鲨,然后扣动扳机——

    ……

    “艾德,”出现在通讯画面之中的苏长风神情正有些肃然,“它们来了。”

    它们?

    方鸻微微一怔,忽然回头看去,只见天边昏昏沉沉的云层之中,此刻正闪现着星星点点的光芒,多如繁星,无以计数。而此刻正在溃败之中的影人先锋舰队,在其面前也显得微渺,不值一提。

    通讯频道之中也正传来许多紧张的声音:“侦测到大量的风元素反应,至少有一百,不,两百以上,至少好几百……”

    那光芒在南方垂下一道帷幕,那是一片正在展开的翠色法阵,与其后所浮现出的通体漆黑的、修长的浮空舰的影子,那片幽影,正如同一道深渊,横亘在每一个人面前。

    守在屏幕前的每一个人看到这一幕都下意识安静了下来,欢呼也戛然而止,一种窒息般的寂静,此刻弥漫开来。

    决战已至——比所有人想象中都来得快一些。

    舰桥之上,白雪拿起通讯水晶,叹了口气又放下。在她一旁,光染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喃喃自语了一句:“这也未免太多了一些……”

    “是啊,但你得庆幸我们在这里……”白雪看了他一眼:“一切尚还有挽回的余地。”

    她沉默了片刻,又默默拿起了通讯水晶。

    赤红皇后号内,沧海孤舟眼中倒映着这星星点点的光芒,回头去与自己的老搭档对视了一眼。“得孤注一掷了。”前者轻声说道。

    乔里只点了点头。

    那翠色的光芒再一次变得明亮起来,先后在舰队的西南面、东南面各浮现出一片传送阵,一共三支影人的舰队,而每一支都不下于第一支舰队的规模。

    “不是吧……”方鸻听到身后那个工匠丝丝抽着冷气的声音,“……怎么会这么多?”

    “那只是它们一部分而已,极为微小的一部分,”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方鸻回头看去,正好看到立在冷雨之中的星,对方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登上了这条船,“昔日随着苍翠的失败,绝大多数影人都已经与艾索林大陆一起沉入渊海之下,只有极少一部分它们的浮空舰队藏匿进了那个碎片世界之中。”

    “而这又是极少一部分之中的一部分,”星仰着头看着半空中的场景,继续说道:“一部分影人的舰队还在经过裂隙来到这个世界上,另一部分则还正在前往这个战场上,眼前我们所见到的,不过是它们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先锋而已。”

    方鸻有些难以置信,眼前这支影人的舰队,只是那支残存力量的一部分,甚至只是极为微小的一部分,是它们进入北境——乃至于这个世界的先遣队而已。而藏入那个碎片世界的影人,其实也只不过是昔日灾厄的一支残兵而已。

    “那努美林精灵是如何战胜它们的?”他问道,“历史上记载的努美林精灵帝国,究竟强大到了什么程度?”

    星摇了摇头:“无人得知,艾索林之灾前的历史有过断层,这个世界人类与其他种族的共同记忆是在他们与妖精们达成盟约之后开始的,努美林精灵传授人类、矮人、巨树之丘的森林精灵与罗塔奥的兽人、半人马知识,并与蜥蜴人同盟,共同参与了那场大战——后世称之为巨人之战的战争。”

    “七个世纪以来,关于前三个世纪,艾索林之灾之前的历史早已无人知晓,人类清楚的是战争的后半段,他们与黑暗生物——巨人与巨龙之间的战斗,那战争断断续续持续四百年,直到最后一头黑暗巨龙倒下之后才宣告结束。”

    “努美林精灵在黑暗巨龙失败之前三百年就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与影人离开这个世界相差也不过只有一百年不到,它们留下了诸多的知识与传说,还有五件圣物,但唯独没有留下关于自己去向的说明,也不曾对人们提起过它们与影人之间的死斗。”

    “整个世界都像是失忆了一样,没人记得起艾索林之灾前这个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没人记得起努美林精灵为何要离开,又去向了何处,甚至包括那些与努美林精灵最为亲近之人,比如你的名字的前身,艾德。那位大炼金术士曾经将自己的知识传授给许多凡人,但那些人除了知识之外,无一例外记不起自己与努美林精灵相处之时的点滴。”

    “关于这一点许多史书之上皆有记载,而关于那个时代历史的遗失,才让人们不得不求助于通过渊海文书来了解当时所发生的一切。”

    “这就是为什么,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对于影人一无所知的原因?”方鸻低声问道。

    星点了点头。

    “但你怎么会知道?”方鸻本来想这么问,但他看到对方默默看着自己的眼神,忽然之间反应了过来——渊海石板。他忽然记起了关于自己的父母,关于那个黎明之星的前身,关于丝卡佩小姐和魁洛德先生,又默默将话收了回去。

    “妖精们或许还存留着那个时代的记忆,但不知为何它们对此避讳莫深,三缄其口,”星答道:“除此之外还有蜥蜴人,不过它们一贯十分警惕人类,与圣选者关系也很冷淡。”

    他看了看方鸻:“听说你和它们关系不错。”

    方鸻点了点头,蜥蜴人们还邀请他去它们的氏族之中作客,只是他一直抽不出时间——不过蜥人们大概不会因此而着恼。对于它们来说,这是命运之中冥冥自有安排,如果他们还有再会面的机会,星辰总会指引七海旅团前往那个地方。

    他又想起那位蜥人族的氏族之子,王子殿下,许久没有对方的音讯,也不知道它现在到了什么地方。

    他收回目光,才发现身后卡卡一脸老神在在的样子,相比起另一位工匠选召者紧张得有些说不出话来,这反差也未免太大了一些。他忍不住问了一句:“卡卡,你不害怕么?”

    卡卡想了一下反问道:“为什么要怕?”

    方鸻指了指那支令人窒息的影人舰队,它们虽还未完全投射到这个战场上,但展现出的压迫力已足以令人喘不过气来。

    “最坏的打算无非就是失败而已,”卡卡耸了一下肩,摊手道:“这种级别的战斗之中,我们又能左右什么呢?先前不过是运气好而已,我们占领了三四条浮空舰,对方就不战而逃了。但那是因为我们在侧翼上已经取得了优势,我们不过只是起到了压垮对方的最后一根‘稻草’的作用——”

    “稻草当然重要,可这样的情况可一不可二,接下来的战斗之中我们很难再复制那样的‘奇迹’,接下来的战斗恐怕会是一场死斗,在这样绞肉机的战场上,个人的力量实在是太渺小了。除非我是一名龙骑士,否则我为什么要担心呢?”

    “我担心也不能改变结果,还不如操心一下补偿能不能发到位,我买的保险不会因为眼下这样的情况而赖账吧?另外我听说影人会有一些手段能夺取你们的星辉,艾德老大,我劝你待会也小心一些。”卡卡有些诚恳地回答道。

    除了星之外,在场两人都有些无语地看了这家伙一眼。不过不得不说,这家伙现实得让人有点难以紧张起来,方鸻实在不知道杰弗利特红衣队是怎么培养出这么一个‘人才’来的。

    “星,”方鸻回过头去说道:“你觉不觉得那些影人有些古怪?”

    星看了他一眼,正要回答,但通讯水晶之中传来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那是白雪的声音——

    “各位,我们已经成功击溃了影人的先锋舰队,并为地面上的战斗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而现在影人的主力舰队已经抵达,成败不过就在眼前,现在我要求各位再尽最后的努力,去赢得这场战斗的胜利。”

    云层海扰动的以太,干扰了她的声音,令通讯画面产生了撕裂,声音也沙沙作响。

    但四周此刻却显得有些反常的安静,所有人都只静静地听着,白雪停了片刻之后,才继续说了下去:

    “我们此刻所追寻的无非是胜利,我们当然也可以平静地接受失败,但那必不是后悔的苦果。我们将会折戟于此,并付出一切惨痛的代价,但我们也或许会成为英雄,并在一切的终末之前来得及挽回所有,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尽一切可能性,去追寻那个结果。”

    “我们或许会付出生命,失去星辉,并舍弃个人的利益,或是承担更大的风险,但在星门的誓约面前,我们已无选择,只能与这场战争一起,被记叙为后人史诗之中的一部分——正如同拜恩之战的英雄们一样。”

    “我们唯一可以改变的,或许只有战争的结果,失败或者胜利,生存或者死亡。我希望有一天,这场大战能成为我们共同的记忆,当有朝一日你回忆起今日的一切时,你能名正言顺地说自己曾经是一位英雄,而非逃避一切的懦夫。”

    “现在,你们可以直面自己的懦弱,与我一起,去向我们的敌人宣示自己的存在——无论是它们是多,还是少,也无论它们是来自于何方。”

    她再一次停顿,抬起头看了看所有人。

    “现在各舰队听从号令,立刻打散编队,各自为战。我且不论你们用任何手段,任何计策,但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将对方钉死在这个地方,阻止他们一切向地面支援的可能性。”

    “敌人可能数倍于你们,但你们的勇气也同样数倍于敌人。”

    画面之中,白雪带上了骑士盔,并用手拉下了金属面罩,只留下一双少女闪闪发光的眼睛,正看着屏幕前的每一个人。

    她语气坚定、瓮声瓮气地说道:“接下来我们银色维斯兰的舰队将率先向影人的舰队发起进攻,在这场战斗之中战术已经不重要,决心会决定一切,各位何去何从,请你们自行决定,祝各位好运。”

    她说完,转过了身去,画面黑了下来。卡卡忍不住感叹了一句:“这位大小姐还真是盛气凌人,我听说她在银色维斯兰与那位公主殿下不分伯仲,但人缘却差很多,像她这样的脾气,的确不讨人喜欢。”

    “我其实说得有些委婉,”卡卡又补充了一句:“咄咄逼人或许更准确一些。”

    方鸻心想那一点也不委婉,不过他倒是没从白雪的语气之中听出什么咄咄逼人,不如说是决然,因为放在同样的境遇下,他或许也会说一样的话。

    这场战争的结果是如此的重要,看着那漫天的影人舰队,他无法想象一旦对方从北境脱匣而出,考林—伊休里安会面临怎样的灭顶之灾?而在这场灾难之中,选召者真可以高高挂起么?

    而白雪话音刚落,通讯频道之中已是一片大乱,舰长们质疑的倒不是他们要不要留下来,而是这个时候为什么要打散编队?他们集合在一起也未必是影人舰队的对手,打散编队各自为战不是死得更快?

    而一片议论纷纷的争执声之中,忽然有人叫了一句:“等等,快看下面!”

    正在追击之中的舰队此刻终于穿出了云层,当云海在舰队下方缓缓分开,露出了地面之上的景象。

    地面上选召者的大军早已经汇聚成了一条洪流,正在从不同方向突破鸦爪圣殿的防线,那像是浩浩荡荡的潮水,正在汇聚在一起,渐渐要突破堤坝。

    在更遥远的方向上,皆有选召者的生力军正在加入战场,他们穿着不同服色的战袍,大多可以轻易分辨出来,来自于北境的各大公会。二十二个大型公会中的一多半,终于在初期的被动之后,腾出了手来,加入了主战场。

    地面战场上局势的扭转,似乎也只是片刻之间的事情。

    而云层上空阴影浮动,在短时间的准备之后,中央银色维斯兰的主力舰队率先动了,他们直接挂起了代表决死冲锋的双色旗,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越过了溃散的影人先锋舰队,直接向正在传送之中的影人主力舰队的区域冲了过去。

    那简直就是送死,影人的主力舰队传送已经完成了大半,银色维斯兰的舰队几乎不可能在它们传送完成之前抵达。而一旦影人舰队传送完成,一支编队完整的主力舰队所倾泻出的死亡的炮火,会直接将银色维斯兰的人扯成粉碎。

    但那一刻人们却看懂了银色维斯兰的选择——

    他们就是去送死的。

    只有不死不休的气势,才不会给影人的舰队一丁点回转的余地,它们要么用炮火彻底将银色维斯兰的舰队毁灭,要么就不可避免地直面银色维斯兰的决死冲锋。

    但它们每将一分火力分散到选召者们的舰队之上,那么它们就更无暇于顾及地面,那么胜利已经近在眼前了,所有人那一刻似乎都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他们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地面上的战场,此刻留给他们的是一个简单的抉择,他们是否敢于牺牲自身,去寻求那一线胜机?

    通讯水晶之中传来一个冷静的声音。

    “挂旗。”

    方鸻一下就听出来了,那是那个杰弗利特红衣队的指挥官,沧海孤舟的声音。

    他回过头去,果然看到船舷一侧,杰弗利特红衣队的舰队动了,他们也挂上了代表决死之意的双色旗,然后向着一翼的影人舰队发起了冲锋。

    虽然这单薄的冲锋在正在折跃的影人主力舰队的面前显得如此的微渺,但却另有一种动摇人心的力量。

    只片刻——

    那些大大小小的风船,都跟着银色维斯兰、银林之矛与杰弗利特红衣队的舰队动了,它们有些挂了旗,有些没有挂旗,虽然并不整齐划一,但从半空之中看去,这一幕却足够吸引人们的目光。

    连方鸻都失神了片刻。

    更遑论卡卡,他看着这一幕少有地闪过了一丝意外的光芒,好像是读懂了什么。

    “那我们怎么办?”那个工匠忍不住说道:“他们该不会打算把我们留在这里吧?”

    “我们还有七海旅人号,向七海旅人号靠拢,”方鸻答道,他拿起水晶:“罗昊,让塔塔小姐将七海旅人号靠过来,与我们汇合,我们跟在银林之矛的舰队后面加入战斗。”

    那边罗胖子应了一声。

    空海之上的动静已无法掩饰,整个舰队行动起来的一幕在地面上看起来蔚为壮观,那一刻地面上的选召者们似乎读懂了他们的选择——

    只是大多数人,此刻已经来不及去思考其他。战场已经逐渐向南偏移,加入他们的人越来越多,而鸦爪圣殿的防线处在了岌岌可危的边缘。

    于是每个人唯一剩下的想法便是向前,再继续向前,更进一步接近于艾尔帕欣,他们知道成功就在眼前,但更谨慎于功亏一篑。

    洪流向前奔涌着,似乎已经形成了摧垮防线的最后一波浪涛。

    从一个缺口开始,鸦爪圣殿灰色的防线终于产生了动摇,那汹涌而至的攻势,似乎在顷刻之间彻底摧毁了大堤。

    从一个破口开始,到更多的破口,直到整个防线,皆淹没在选召者一波又一波的进攻之下。

    那一刻晨曦已经完全刺穿了云层,犹如一束束光剑,洒在宪章城以南的原野之上。

    而在已经渐渐变成金红色的天空之上,银色维斯兰的舰队也终于迎来了第一轮的攻击。影人的主力舰队在那一刹那终于从虚幻化为了现实,它们一轮抵达的舰队,也至少在选召者的几倍以上。

    那是几乎完全绝望的优势。

    那无以计数的舰队,犹如在半空之中形成了一道壁垒,黑压压地,无可逾越。。

    而当那些造型其他的风舰,正缓缓转向银色维斯兰的舰队那一刻,忽然之间,从云层之上洒下一道闪光。

    而后就在方鸻的视野之中,一道明亮的光芒在影人的舰队之间炸开。

    “这里是云层海第二支舰队,我们正从侧翼加入战场。”

    通讯水晶之中,传来了一个平静的声音。

    而接二连三的爆炸,正在影人的舰队之间炸开,那一轮轮炮击,正从云层之中倾泻而下。

    一片银色的帆船,此刻正在穿出云层,从选召者舰队与影人的舰队的一侧,正浮现出修长的舰影。

    人们有些意外地向那个方向看去,看到那银色的舰艏之上,正刻着一个星门的徽记。

    而在整个艾塔黎亚,也只会有一支舰队会悬挂着这样的标徽——

    星门港军方的舰队到了。

    ……



    北境遥远动荡的黑暗年代仿佛还在昨日,那个时代它还远未稳固地归于考林—伊休里安的治下,杀戮,阴谋与毒计是那个时代的主旋律,在最后一位‘北境之王’倒下之后,这片土地才有了今时的模样。

    但也留下了那个古老的预言。

    昔日的仇恨与杀戮必将会重临,一如今日。

    箱子握着雕银花的细剑从城墙上一路杀下来,其间也不知道刺倒了多少个敌人,血水顺着剑刃滴落,汇入阴暗幽郁的台阶石板之间,染红了冰冷的积雪。

    他喘了一口气,只感到一阵阵乏力,下意识将手按上了那披着漆黑鸦羽的剑柄,但犹豫了一下,又轻轻放开。

    那是一把魔剑。

    瑞德让他尽量少用那把剑,方鸻也是这么说的,虽然魔剑不魔剑在选召者看来未免太危言耸听,但箱子还是选择听从队长的命令的。

    而且每一次使用那把剑,体力就会剧烈地消耗,眼下还不到用它的时候。

    血眼雇佣兵转眼之间攻破城墙,身形出现在了那上面,他们居高临下看着这个少年,嗜血的光芒藏在暗紫色黑暗的眼神中。

    外人说他们是山民的一支,在黑暗的时代藏入山林的野人的后代,在古塔有许多这样的民族,但在北边的塔伦却很少见。

    但箱子看这些人却像是影人的傀儡,那暗紫色的眼神中犹如跳动着冰冷的火焰,像是幽灵一样直摄人心。

    箱子啐了一口血痰,再度举起剑来,虽然手臂已经微微颤抖,但他还是站的笔直。

    他和玛尔兰的圣殿骑士被冲散,时至此刻已经退无可退,身后便是那个小女孩——还有她的姐姐,那个盲眼的柔弱的少女。

    再说他从来不认为眼前这些土鸡瓦狗能打败自己,因为他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杀死,他是莫得里安-箱。

    剑刃如同一道银色的闪电,刺入了那个血眼佣兵的咽喉,他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瞪大焕涣散的瞳孔之中倒映着死亡的临近,但只能发出咯咯毫无意义的声音。

    箱子又反手抽出魔剑,双手各持一剑,一剑刺入那人的胸膛。

    他虽然不使用魔剑,但却可以让它饱饮鲜血,一来可以增强魔剑的力量,二来魔剑似乎有吞噬黑暗灵魂的能力,可以斩草除根。

    魔剑似乎真的痛饮了那人伤口的鲜血,剑刃漆黑犹如星夜,那雇佣兵暗紫色的眼神都黯淡了下去。

    那几个雇佣兵似乎察觉到了这一幕,怒吼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那是什么邪门的武器!”

    但箱子没心思理会这些人,他听到身后风声袭来,迅捷地启动了一个水晶插件,身形一闪,让巨刃只斩中一道虚影。

    那是术士的闪现法术,雇佣兵们大吃一惊,但箱子从没告诉过这些人自己单纯是个剑士,他脚尖在地上一点,又折返回来,黑暗中横过一道银色的剑刃。

    当一声剑刃颤鸣着交击在一起,但箱子灵巧地错开一步,中途变招,细剑贴着对手的刀刃一带,一剑在那人咽喉强开了一道口子。

    他再转身,用另一只手上的魔剑一剑向对方颈项处斩下,魔剑的剑刃利如一片薄羽,毫不拖泥带水斩下那人头颅来。

    血箭喷射出几尺高来,染血的头颅死不瞑目地顺着台阶一路滚落下去。

    无头的尸首好像这才软绵绵跪倒下去,歪在污浊的积雪之上。

    箱子越打越快,一个雇佣兵向他扑了过来,似乎意识到他的棘手,想要限制住他的行动。

    但他只扑了一个空。

    箱子侧身一让,用手一引,将城墙上的碎砖生生拔出,引发了一场小型的崩塌,砸在这些人身上。

    他自己穿过人群之间,快得像是一道变幻不定的影子,已分不出哪里是残影,哪里是真身。

    箱子似乎自己都没有察觉自己无意识之间用上了’鸦羽’的力量,每死在那剑下一人,魔剑的力量便强上一分。

    雇佣兵们越打越是心寒,身边同僚正一个个减少,而那个恶魔一样的家伙却毫发无损——讽刺的是,现在轮到他们害怕恶魔了。

    那个少年先前或许还表现出些疲惫,但越打下去越像是一台冷酷的杀戮机器。

    精准,高效,毫不拖泥带水。

    那根本不是人。

    伤亡终于越过了他们心中的底线,雇佣兵好像是不约而同失去了抵抗的意志,他们从边打边退,到丢下武器掉头就跑,顷刻之间,引发了一场小规模的溃败。

    但箱子举起剑来,从虚空之中召来一群漆黑的渡鸦,毫不怜悯地将鸦群风暴引向这些逃跑的士兵。

    鸦群吞噬了血肉,带来一场杀戮的风暴,当黑暗之潮退去,箱子的目光才恢复了本来的色泽。

    他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用上魔剑的力量,忍不住低头一看,但忽然之间一阵阵脱力的晕眩袭来。

    还未等他站稳,忽然胸口受到重击,一支羽箭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那个地方,鲜血即刻浸透了衣袍。

    他抬头看去,才发现城墙上又出现了新的敌人,他一时的胜利,并不能改变战场上的什么。

    那几个雇佣兵放下手中的魔导十字弓来,走近了过来。箱子握着剑摇摇晃晃撑在地上,面无表情地试图再站起来,但却虚弱得动弹不得。

    他抬起头,看到一道阴影出现在了自己前方。

    少年想也不想,反转剑刃一剑刺向自己的咽喉。

    当迷离的白光在视野中再一次归拢之时,箱子才有点茫然地看清了自己是在米莱拉的复活圣堂中。

    少女如水一样的眸子正默默注视着他,虽然目之中略显得有些空洞,但眉毛之间细微的动作已经透出了她担忧的心情。

    这是箱子的第一次复活。

    他知道自己复活的时间是一刻钟,他想知道这一刻钟内发生了什么,对方攻入要塞了么?

    少女虽然目不能视,但却仿佛从他的沉默中读出了他的想法,虽然箱子总是沉默,但她也心细如发。

    “瑞德先生命令留作后备的米莱拉的骑士组织了一次进攻,将城墙又夺了回来。”

    “骑士们都说瑞德先生来历不凡,一般人不会有这样老练的安排。”

    “瑞德先生让你休息一下,城墙暂时已经安全了。”

    但箱子摇了摇头,默默拔出剑又向外走去,一种冷酷的情感似乎萦绕在他心中——只有杀死了敌人,杀死所有人,才能守护这一切。

    但一只冰冷柔弱的手握住了他的手。

    “请……务必要小心……以及……以及注意自身的安危……”

    少女怯怯地低着头,不敢阻拦,只用最怯懦与期盼的语气轻声说道。

    箱子默然片刻。

    他看着那无神的目光,冰冷的心似乎化开来了一点。

    但一个熟悉的声音,正从人群中传来:

    “……杀戮是否只能用杀戮来偿还,昔日仇恨的种子,古老的预言,今日真在应验么……”

    箱子下意识止住了脚步,向那个方向看去,看到那道高大的身影,手按着佩剑,站在人群之中,正看着自己。

    他认得出这个中年人,灰鸮镇上面包房的老板。

    但对方与那时已经完全不同,脸庞的线条如同斧凿刀削一般,目光锐利,嘴巴像是抿着的一条细线:

    “年轻人,你是否相信命运的安排?”

    箱子点了点头,冷漠无情的杀手当然相信命运的安排。

    那人轻轻摇了摇头:

    “但命运是个很坏的东西,昔日的王者用自己的血写下那个预言之时,他又何尝想过自己付出了什么?”

    他目光落在箱子的两把剑上:“那虽然是我的先祖,但不代表着我要继承他的一切,那位北境之王相信既定的命运,而你也相信,这很难说不是一种巧合。”

    但选召者是一种很复杂的存在。

    他们被一个艾塔黎亚的原住民很难以想象的多元化的世界塑造出迥异的性格与面貌。

    正如同此刻的中年男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会想到,他口中的命运,与箱子所认知的命运,根本不是同类的东西一样。

    “……那其实不过是摆布你的一双手,有些是无心,有些则是有意——当你为了心中难平的欲壑而出卖自身时,你就难以再逃离那个囚笼,那时纵使高傲如君主,也不过是命运的囚徒。

    你相信那一切么?是仇恨引来了杀戮,争斗必以鲜血来平息,那个受诅咒的君王,在临死的那一刻立下预言,昔日背叛之人,必将自偿恶果。”

    箱子摇了一下头。

    那个中年人嘴角也翘了一下:“没人会信,若是仇恨引来杀戮,昔日争斗之因,结出今日之果,那么这些人又何其无辜。既定的命运令我们这些后人数百年来为厄运所困,而我们又做错了什么?”

    箱子听不太明白,只用一种不解的目光看着对方。

    但那个男人并不在意他听不听得明白,说道:“那仇恨从一开始就是盲目的,不过是来自黑暗的引诱,那剑告诉你的一切,只是一个虚妄的谎言。

    杀戮从来不能平息杀戮,战斗只是手段,而非目的,若你沉溺其中,只会成为第二个囚徒而已。

    这正是我把剑交给你的原因——它是一把魔剑,但它的力量同样是那些东西的克星,只取决于你如何使用它。”

    箱子若有所思。

    但他脸上的表情似没有多少意外,毫不在意这把剑为什么会在自己手上,对方为什么会在这里,也毫不在意对方的身份。

    他只在意他在意的东西,之前是任务的目标,而眼下又多了一些。

    只是他感到自己的心思清明了一些,手中的魔剑似乎隐隐在抗拒什么。

    箱子抬起头看去,就算他再迟钝,也看得出对方是在帮自己。

    他虽然坦然接受,但这不意味着他没有思考过,这一切的缘由。

    “你和这把剑特别契合,你是它选中的下一个主人,我甚至从未从它身上感受过这样的战栗。我不知道你们有过什么样的经历,但这把剑的确来自于一个黑暗的世界,”中年男人答道:“只是黑暗的力量同样可以对付它们——那位大人似乎特别看好你们,这也是他的原话。我不清楚他对于北境是否还有希望,至少我看不到胜算,这是个黑暗笼罩的时代,看不到几分光明。”

    他回头向箱子。“我所能告诉你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箱子默默地思索了片刻,开口道:“队长他会想办法的。”

    他们又不是没有击败过不可能击败的对手。

    ……

    低垂的云层隐示着另一场风暴的来临。

    在北境漫长的严冬之中,总是一场接着一场暴雪,呼啸的刺骨冷风,像是寒冰幽魂的低语,卷动着森冷的寒意从荒野之上跋涉而过。

    而那漆黑的船只,真是正停泊于这场风暴的阴影之下,一如那个古老的预言一般。

    布莱克博第一次听说那个古老的传闻时还很小,他那时被送往表林与姑妈一家生活,按当地的说法,是寄养。

    他有两个表哥,其中一个在税务处工作,常年在外,偶尔回到郡上时会和他们讲起一些奇闻轶事。

    那把临终‘君王’的魔剑。

    考林—伊休里安王室对于北境的背叛,克莱沃家族的后人们至死也不肯原谅王国的毁约,因此他们立下重誓,当最严寒的冬天降临的那一年——黑色的亡者将卷土重来。

    那个古老的预言因此而来——

    在边远的苦寒之地,北境是有背离于考林—伊休里安王国的传统,这里总是盛产野心勃勃之人,他们用一个又一个谎言,塑造了那个背信弃义的中央王廷。

    但小时候听过的那些吓得人睡不着觉的床边故事,以及在寒风之下吱吱呀呀直晃、仿佛有一双苍白的手在窗外摇晃着窗棂的噩梦,这一刻都回来了。

    它们犹如一一化作了现实,变成那幽紫的火焰,正用一双燃烧着的眼睛注视着他们。

    那云层之下数不胜数的幽灵一样的舰队,此刻横亘在半空中。

    可布莱克博将苍白的手死死抓着船舷,心中闪过的已经不再是对于那个故事之中背信弃义的王室的不信任,而是愤怒。

    或许考林—伊休里安背叛了埃德温-克莱沃,但叛乱的贵族们何尝不是为贪婪所蒙蔽了双眼,王国没有宽恕每一个人,那是因为有些人并不值得宽恕。

    一如此刻他所见到的。

    北境贵族们昔日所发动的那场战争,曾为这片土地带来了长久的灾厄,但那些人不思悔改,反而引来黑暗的生灵。

    这片土地上生活并承担这一切的人们,何其无辜?

    那些牺牲于此的战士们,又何其无辜?

    布莱克博目光之中倒映着那足以撕裂云层的金色雷霆,一束一束交错而过,不时有风船在闪光之中支离破碎,并坠入云层之下。

    而损失在这一刻已经成为了一个单纯的数字,他们的目的已是将影人的火力完全吸引到自己身上。

    若这个数字上升的速度,小于地面之上突破防线的效率,那么他们就能最终获得胜利。

    而反之,则是冰冷的失败——

    又一轮闪光点亮了他的面庞。

    高耸的云墙之后,军方的舰队正在入场。

    一共是两支舰队,银光闪闪,超过三十艘主力战舰。

    他们切入的方位刚刚好,并齐齐亮出了侧舷,黑洞洞的炮口居高临下朝向了影人舰队的阵列。

    “我们认可你们的计划,各位,我们的目的也和你们一样,接下来我们将会从东南角切入影人的阵型之中。”

    “不过在那之前,我们会向你们提供火力掩护。”

    “另外我建议们先降低高度,如果能将战场控制在云层之下,影人们在彻底击溃你们之前,很难获得向地面的火力通道。”

    “各位明白我的意思么?”

    通讯频道之中传来沈牧云的声音。

    这位年轻的舰长雪白的手套握着通讯水晶,心中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和普通选召者一起并肩作战,但不得不说的是,对方的表现比他想象之中要好得多。

    至少可以视作值得互相信赖队友。

    他目光坚定地注视着云海另一边黑沉沉的空中墙垒,影人的舰队几乎已经与阴沉的云层融为了一体。

    或者不如说,那云墙之中一半是影人的舰队。

    不谈数量,仅仅是体积都是他们的好几倍,用空海体积来谈论实力的差异,这实在有些理离谱,但却是眼下的事实。

    “明白。”通讯频道之中,白雪点了点头,应了一句。

    这战术说白了其实也很简单,就是让他们去堵枪口而已,在影人的舰队消灭他们之前,它们将无法消灭地面上的对手。

    这听来有些残酷,但却是此刻唯一的选择。

    只是片刻之后,通讯频道之中又传来另一个声音:“明白是明白,只是我们这么做真的没问题么?”

    “战术是好战术,但是我们是不是把敌人想得太简单了一些,它们的数量几倍于我们,难道它们不能分出几支舰队去支援地面上?”

    “我们拦得住他们的主力,难道还拦得住猎舰队?各位有没有想过,我们的实力其实不是很足够完成这一切,就算加上星门港的舰队,也一样很难完成。”

    那正是卡卡的声音。

    不得不说,这人好像专门喜欢和大多数人作对。

    “月尘与Elite的舰队在路上了。”

    通讯频道之中,罗昊答道。

    而另一个声音则说道:“但我们还没联系上北境的贵族舰队,恐怕已经在对方掌握之下了。另外王室在云层海还有一支舰队,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抵达。”

    “恐怕已经指望不上了。”

    白雪摇了摇头。

    她清楚贵族们是什么德行,王室的舰队的行动效率要远逊于星门港军方,等他们组织起来,还要越过云层海。

    等赶到这个地方,大约只足够给他们收尸。

    当然,前提是他们还留得下尸体的话。

    所有人一时皆有些沉默,月尘和Elite的舰队抵达还需要时间,而考林—伊休里安的舰队更是没有影的事情。

    他们眼下所可以依仗的,似乎也只有自己了。

    只是正是这个时候,沈牧云的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这一点各位不必担心,你们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剩下的交给我们。”

    “交给你们?”

    所有人皆是一愣。

    他们当然清楚星门港军方的舰队,远非他们这些非专业人士可比,那可是货真价实的人民海军的一部分。

    无论是风舰的配置,还有武备与水手的水平上,皆优于各大公会的专业舰队,更何况他们。

    只是卡卡话音未落,通讯水晶之中好像是故障了一样,忽然响起了一个沙沙的声音。接着,那个沙沙的声音变成了一个略带调侃的、而又有些苦恼的嗓音传来:

    “艾德先生,云层港一别,别来无恙?”

    ……

    说一下最近的情况吧。

    我有时候感到行文的平均质量下降的时候,会停下来审视最近自己写的东西,还有写作的心态。

    有时候连续写作会让我来不及去思考这些东西,陷入机械的重复性写作之中,忘了自己原本的写作初衷。

    所以有时候我会停一两天,让自己回复到原本的状态,虽然有时候也有卡文的因素,其实是自己觉得写得不够满意。

    以前写琥珀和迦南的时候常常会因为这样的原因陷入长时间的迷茫之中,导致长期断更。

    新书主要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虽然也有断更,但我基本会很快调整好心态回复到写作状态之中。

    所以虽然我偶尔会断一下,不过各位不用担心我会长期断更。另外这段比较麻烦的剧情写完之后,我会尝试补更。

    (本章完)



    当那个声音响起之时,整个通讯频道之内仿佛都沉寂了片刻。

    这又是谁?沙沙的干扰音之中,似乎只有几个低沉轻细的声音在相互询问着这个问题。

    但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于方鸻来说却似乎也并不复杂,那个声音只正如同一枚投入他记忆深湖之中的石子,令水面之下顷刻之间荡漾出无数的画面来。

    那不过是绿龙山脉起伏的群山,芬里斯的幽林,四通八达深邃的地下通道,与尘封于蛛网之下的古代遗迹,黑暗之中一场场危机四伏的战斗,还有那些与他一道并肩战斗过的人们。

    方鸻仍记得自己在地下见过的每一个人。

    天堂花落,是了,他还记得这个ID,记忆犹新。

    但他们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和星门港军方的人在一起?

    方鸻发愣之时,卡卡忽然伸手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示意他抬头上面。方鸻微微一怔,不由下意识向着那个方向看去。

    北境的清晨早已揭开新的一页,但天空依旧阴沉着,那明亮的曦光正攀过高耸云墙的轮廓,并在那背后留下了一道淡淡的金边来。

    而就在那云巅之上,一团跳动的火焰,正映入了方鸻的瞳孔深处——那是一面赤红的帆船,从云层之中一跃而出。

    但不仅仅是一面而已——

    而是许许多多,许许多多船帆,此刻正从云巅之上浮现出来。那仿佛是一片火红的海洋般,正映入那晨曦的光辉之下,并将那幅壮阔的图景,勾勒入每一个目睹这一幕的人眼帘深处。

    “是芬里斯人!”

    “是芬里斯人的舰队!”

    通讯频道内立刻响起了一阵低沉的欢呼声。

    那赤红的船帆,涂成血色的船身,在云层海上这一年来关于他们的传说与那位’英雄’一起,林林总总,早已传遍整个北境,又怎么会有人认不出这样一支舰队来呢?

    “是芬里斯人的舰队到了,他们也来支援我们了!”

    “但芬里斯留这里可不近,他们怎么会和军方的人在一起呢,这也未免太奇怪了?”

    ……

    这的确是太奇怪了。

    “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阿奎特正将猫头鹰女士的长羽从自己脑门上拨开,而后者正不安分地站在前者的肩头上转过来转过去,并尖声尖气地说道。

    它将坚硬的羽毛在矮人粗大的鼻头上扫来扫去,令前者的鼻子都因为过敏而变得通红,并不住地打着喷嚏。

    “难道没人看出来吗,我们需要支援,这里到处都是那些穿着黑色与白色衣服的骑士,活像是伯莱勒河中的溺死鬼,我不喜这些家伙。”

    “可援兵又在什么地方呢?了无音讯,这实在是太奇怪了不是吗!”

    “稍安勿躁,”阿奎特说:“稍安勿躁,纪思德女士。”

    “是季思德女士。”

    “好吧,季思德女士,援兵还在城外,给他们一点时间。”

    阿奎特停了停,“他们……应当是值得信任的。”

    “他们?不,只是一部分,只是一部分值得信任。”猫头鹰女士把头摇得好像拨浪鼓。

    “上一次你见过那个小家伙吗?”

    “我无时无刻都在与那些小家伙们打交道,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不,只是那个小家伙比较特别一些……嗯,非常特别。”

    前面传来一道闪光,米莱拉与玛尔兰的骑士们攻陷了一道防线,甚至还混杂着几个罗曼的骑士,他们盔甲上满是琐碎的装饰,还贴了一层貌似奢华的金箔——正如那个看似大方,实则斤斤计较的女神。

    爆炸扬起的尘埃扑面而至,差点将猫头鹰女士掀飞出去,她拍打着翅膀,将翅膀盖在老矮人的脸上。

    阿奎特再一次将之拨开。

    一道身影出现在了一人一鸟跟前,那是个高大的骑士,穿着一件灰蒙蒙的铠甲,没有戴战盔,一头栗色的长发与同样色泽的眼睛,目光好像烟尘之中的星辰,闪闪发光。

    阿奎特在那位大人身边见过此人,知道对方是那人的贴身心腹。

    “那位大人已经到了?”

    骑士点了点头。

    阿奎特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四下看了看,但什么也没看到。

    他只好回过头来问道:“那那位大人是什么看法,我们究竟能不能攻入市政大厅?”

    “北境的局势他早已着手准备,但有太多掣肘,你们说的那个人我们的人也见过了,”那骑士平静地答道,“大人让人去了灰树岭,只要保住那里不失,我们就还有机会。”

    “那这里呢?”

    骑士语调像是在说一件于己无关的事情,“银风骑士团动了。”

    “银风骑士团动了?”阿奎特看着对方的神色,忽然张了张嘴,“他们也是那边的?”

    骑士点了点头。

    “我早就知道骑士团被渗透城筛子了,你们还记得吗,水晶就是他们带进城来的。”阿奎特怒道,“这些靠不住的家伙!”

    但发完了火,他又有点颓然:

    “我们还有多少机会?”

    “米莱拉和玛尔兰的骑士还会作最后的尝试,欧力或许会保佑我们的。”

    “这个或许用得好,在这种时候他还不如塔罗斯可靠。”

    但骑士没有回答,只回头看向那个方向。

    阿奎特也看着那个方向的火光,与影影憧憧的人影,市政大厅的阴影耸立在那个方向的七号街区,距离他们还有足足两层。

    放在平日里不过是转眼就可以抵达的距离,但眼下仿佛是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只能等圣选者抵达了,希望他们还来得及。”

    老矮人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张有些懵懵懂懂的面孔来,忍不住向城外看去。

    但艾尔帕欣的郊野仍旧是一片漆黑与寂静,天空也阴阴沉沉不透一丝微光。

    ……

    方鸻立在甲板上,正默默看着那支经行于天空之上的舰队。

    他好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忽然拿起了通讯水晶:

    “希尔薇德,上次你是不是和我说过什么?”

    “嗯?”

    “关于芬里斯与他们的血船,你说他们在……”

    舰务官小姐微微一怔,随即有些俏皮地在私人频道中笑了起来。

    她接过唐馨手上的通讯水晶,轻声答道:“……嗯,是有这么一回事,但上一次似乎我们没有讲完,船长大人有兴趣?”

    “不,不必讲了。”

    方鸻有些无言地放下通讯水晶,仰头看去。

    因为通讯频道之中那个嗓音已经再一次响了起来:

    “夏亚先生,好久不见。”

    面对着对方的寻根问底,方鸻明白自己此刻否认已无任何意义。

    他只好轻轻应了一声:

    “好久不见,天堂。”

    通讯水晶的另一边,天堂花落终于笑了起来。

    他曾和永夜打过一个赌,而现在看来是他输了,只是天堂花落心中此刻没有任何沮丧之处。

    芬里斯人长久以来的找寻,在此一刻终于有了意义。

    虽然那看起来,对于选召者来说没有任何价值。

    但作为那场大战的亲历者,他们中又有几个人忘得了那时芬里斯地下的一幕幕?

    那许许多多人的志同道合,为了有价值的崇高目标而战的感觉,原来是如此地令人感到战栗。

    在经历了那一切之后,他们就再也回不去了。

    过去庸庸碌碌的追求与之相形,早已显得黯然失色。

    在芬里斯的一战之后,云层港的大部分贵族与富人皆逃离了那座孤岛。再后来王国派来了新的执政官,但也为愤怒的市民们赶走。

    一个自治组织成立了,而大多数选召者也留了下来。

    在听雨者与血之盟誓解散之后,岛上几个剩下的中小型公会甚至默契地整合了自己的公会,然后加入了原住民的自治组织之中。

    而他,就是其中之一。

    前任云层港老主教与蜥人祭祀告诉了他们真相,而在得知了芬里斯必然的命运之后考林—伊休里安王室似乎也不再打算委派新的执政官。

    谁会在意一座随时有可能沉入渊海之下的孤岛的命运呢?

    他们的舰队,他们所存在的目的,那血色的船帆,不仅仅是象征着复仇,也是自救。

    但相较起他们这些人,他们更愿意找到那个更具有象征意义的名字。

    那个以一己之力改变了所有,让他们这些人走到一起的那个人。

    有些人认为他已经死了,他们的找寻不过是一种追寻的表达。

    但仍有很多人认为对方还活着,因为从没有人从那深渊之下发现过对方的尸骨。

    何况不久之前从罗塔奥传来消息,有人曾经见过那位蜥人王子——泰纳瑞克。

    而此刻,一切的问题皆有了答案。

    “夏亚先生,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天堂花落。”

    “永夜也在这里。”

    “那代我向他问好。”

    舰队的频道之内一片寂静。

    人们心中似乎隐隐抓住了什么,但那模糊不清的记忆的碎片在思绪之间上下沉浮着。

    但越来越多人记起了那个名字来,就像是过去尘封的记忆正在浮出水面。

    芬里斯人。

    天堂花落。

    以及……

    一片片倒抽着冷气的声音。

    流浪的马儿在听完了那个故事之后,回过头去,看着苏长风,问道:

    “你们让这件事这么曝光出来,没问题么?”

    “哪有什么事情可以一直隐藏在水面下,不过我们其实原本是打算再隐瞒一段时间,这其实是叶华,晨曦和奥丁的意思。”苏长风答道。

    “两位十王,还有银色维斯兰的会长?”流浪的马儿有些惊讶地问道。

    苏长风点了点头,“我们的确看好一些人,但这并不意味着有人比其他人更特殊,保护是造就不了天才的,过去我们疏忽了这一点。”

    “这意味着,他们认为艾德有十王之姿?”

    苏长风摇了摇头,“大多数到了这个等级的天才都可以说有十王之姿,比如说Loofah,甚至是那个叫卡卡的杰弗利特红衣队的战斗工匠。老一代的十王竞争者之中,冥和晨曦不也一直为人所看好,但总是阴差阳错……有时候那些顶尖一线的选手,他们与十王之间究竟差什么,或许是运气,或许是性格,或许连他们自己也说不好。”

    流浪的马儿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再一次向画面之中看去。

    此刻画面已经给到了那赤红舰队的特写。

    天堂花落正从船舷边回过身去,向身后的水手们下达了命令。

    然后他拿起水晶,轻声开口道:

    “夏亚先生,我们将和军方的舰队一道,与你们并肩作战。”

    “而这一切,正如那时一样。”

    天堂花落仰起头看着那遮天蔽日的影人的舰队。

    今天,芬里斯人又一次回到了战场之上。

    是啊,这一切都正如那时一样,在那黑暗的地下,他们面对的何尝不是同样无穷无尽的敌人。

    在所有人都已近乎于绝望之刻,也正是对方,用奇迹一般的可能性,挽回了一切。

    只是这一次,轮到他们所有人来创造这个奇迹了。

    他举起了手来——

    而此刻通讯频道之内,沈牧云并不高的声音盖过了每一个人:

    “各位,抓住机会。”

    每个人此刻皆仰着头看着这一幕。

    那不仅仅是一道赤红之炎,在军方与云层港的舰队之后,还有大小小、形色各异的船只。它们之中大多数甚至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战舰,有些甚至还悬挂着没来得及抛掉的配重与货物,与笨拙的盖伊气囊。

    有些干脆就是武装商船,或者远海的渔船,那些林林总总的船只,皆一一从云层背后显现出身形来。

    它们其实就是此刻整个北云层海乃至于彩虹空峡之上所有的船只,来自于选召者,或者是原住民。

    此刻皆尽汇聚于此了。

    在银色维斯兰正穿云而行的舰队之中,白雪正不由自主地穿过指挥桥,走到舰长室的另一端——

    在那里,她下意识将手放在窗上,有些出神地看着这一幕。

    “卡卡,”过了好一阵子,白雪才拿起了自己的通讯水晶,轻轻问了一句:“这些够了么?”

    但那一头没有回答。

    卡卡看着这一幕,一时竟有些怔然。

    直播间内也完全静了下去。

    画面之中那大大小小的船只,跟在军方与云层港舰队的后面,已形成了两道攻击锋矢,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向着数倍于己的敌人冲了过去。

    所有人皆屏住了呼吸,看着这波澜壮阔画面的一角,空海的距离遮掩了声音,但这无声的画面一样可以震撼人心。

    炮火的光芒,再一次点亮了整个空海。

    那耀眼的光辉映在船上的三人面庞上,那个战斗工匠激动地回过头来,大声说道:“艾德团长,我们……”

    但方鸻已经先一步打断了对方的话,他拿起通讯水晶,大声问道:“七海旅人号距离还有多远?”

    “骑士先生,七海旅人号已经改变航线了。”

    通讯频道内传来的是塔塔平静的声音。

    “离你们最近的杰弗利特红衣队的一只浮空舰主动联络了我们,他们正在向你们靠拢,我计算过了,这个方案更节约时间。”

    “那就这么办,”方鸻当机立断,“接下来你们和银林之矛的舰队一起行动,有机会的话,我们再会和。”

    “好的,骑士先生。”

    方鸻放下通讯水晶,抬起头来,此时一道阴影已经浮现在他们头顶上。

    那是一艘浮空舰的船底,在那个方向上六影正从船舷边探出头来,看到他们立刻丢下一卷软梯来,高喊一声:“卡卡,别发呆了,快上船!”

    她又看向方鸻,招了招手:“艾德团长,这边!”

    但三个战斗工匠,根本用不上什么软梯,发射出飞爪,很快就来到了那艘船上。

    上了船,方鸻才发现红叶与其他人早已在这里等着他们,看起来是杰弗利特红衣队的舰队在击溃了影人的先锋舰队之后,专门派了一艘船来接他们。

    红叶见方鸻上船,走上前来似乎想要开口说两句什么,但方鸻摆了摆手,直接了当地开口道:“时间紧迫,直接带我去舰长室,这艘船的船长是谁?”

    红叶微微一停,才开口道:“沧海孤舟说了,只要你登了舰,这艘船就委任给你负责,船上的人由你全权指挥。”

    方鸻一愣,不由看了看其他人,才见白驹过隙也在人群之中,应当是在这条船上复活的,对方与六影看着他一齐点了点头。

    方鸻略一沉吟便接受了这个事实,他与那个杰弗利特红衣队的指挥官只打过几次交道,虽然两人的认识是以黎明之星结仇而起,但此刻也不得不承认这位杰弗利特红衣队的指挥官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水平有多高他可能不清楚,但至少还有点胸襟。

    他也不矫情,当即问道:“我们距离其他舰队有多远?”

    “银林之矛、银色维斯兰和我们公会的舰队都到前面去了,不过舰队与舰队之间还留有空档,孤舟的意思是,让我们和剩下的自由选召者们、以及从古拉港出来的原住民的风舰一起,作为机动力量,去填这些缺口。”白驹过隙这才走上前来答道。

    “那我们就这么办。”方鸻拍板道,沧海孤舟的想法倒是和他不谋而合。

    他不是希尔薇德,没有相关的经验,也做不到在战场上协调一支舰队进行战斗。但毕竟当了这么长时间的船长,指挥一条风舰作战还是没有问题的。

    方鸻抬头看了看那个方向,开口道:“那么我们去影人的舰队下方,拦住那些漏网之鱼。”

    所有人皆一齐点了点头,这时其中有一个工匠忽然开口问道:“我们还是用之前的战术么?”

    方鸻认出了那个叫做霞月的工匠来,轻轻摇了摇头,他之前的奇思妙想只适合当时的情况而已,而并不适用于眼下的战斗。

    现在他们夺下几条船来在这个巨大的战场上又能算得了什么,对于影人的舰队来说损失连九牛之一毛都算不上,而他们投入的可是精锐的战斗工匠,从几大公会之中也不过才筛选出了这么一点人而已。

    用这些精英们损失的星辉来换对方的一支分舰队当然划算,但用来换几条船就得不偿失了。

    而接下来他们要面对的,只会是一场硬碰硬的艰难战斗。

    他们每一个人,皆有可能丧生于这场战斗之中——

    ……



    “左满舵!”

    水手们惊恐的尖叫声几乎将方鸻的耳膜都要刺穿,巨大的风船正紧急转向,带着几乎倾覆的斜角与那喷涌着绿色烈焰的,尾迹上不断掉落着火花的影人的炮弹交错而过。

    方鸻用手抓着桅杆回头看去,看着那团绿色的光焰在他幽黑的瞳孔之中,坠入云海深处。

    他又抬起头去,半空的战斗刚刚拉开序幕来,影人扭曲的浮空舰发射的无数绿色幽光正将云海映得一片通明。

    一束束绿光穿过云层,在它们正前方是银色维斯兰的主力舰队、军方的舰队与云层港芬里斯人的舰队的影子。由于距离上的原因,从影人扭曲的风舰之中发射出的这种奇特的光束在半空之中似乎行进得极慢,像是一片正在缓缓坠下的光雨一般。

    只是在它们面前,选召者浮空舰的速度似乎更为缓慢——

    在两者接近的一刹那,时间仿佛被加速了,绿色的光焰击中了选召者的风船,但凡被它们穿过的船只,立刻起火燃烧,并最后连同那片银色的帆船一起,湮灭在了明亮的爆炸光芒之中。

    冲在最前面的船只张开了魔法护盾,而被击中的光罩被幽绿色的烈焰描绘出轮廓,并闪烁着刺眼的蓝光,即使是在如此遥远的距离上也清晰可见。

    但护盾很快达到了极限,闪烁了几次之后,如同玻璃器皿一样片片碎裂开来。而后只顷刻之间,后面的风船便湮灭在了烈焰之中。

    只是前面的风船不断坠落下去,立刻有后面的风船填上来,选召者的舰队在不断被削弱,但他们与影人舰队之间的距离也在一点点靠近。

    双方很快就接近到了选召者的风船足以展开反击的距离上——

    银色维斯兰、银林之矛与杰弗利特红衣队的舰队仿佛是微微一顿之后,整齐划一地向左旋转,然后齐齐的开火。明亮的光芒似乎让云层都震动了一下,然后方鸻才听到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传来,远远地犹如滚雷一般。

    他用手抓着缆索,眯着眼睛仰头看着那个方向。

    甲板上其他人皆一言不发,连卡卡都稍微有了些认真的神色,即便是他只关心自己的‘工伤保险’是不是可以拿到,但也清楚这接下来的决战将会关系到他们是否能从这末日战场之上幸存下来。

    自由选召者与古拉几个小公会的舰队一开始就下降到了较低的高度上,因此只偶有几束流失从这个方向划过,此刻他们似乎位于战场上被遗忘的角落。

    在这个高度上,下面地面上的战况清晰可见,鸦爪圣殿的灰骑士在一度后撤之后,以艾尔帕欣北方平原之上的三座堡垒为支点,又一次稳住了战线。

    不过选召者们的攻势犹如潮水一般,一浪接着一浪,从整个广阔的空中向下俯瞰,黑压压的浪潮以压倒性的优势兵力同时向三个方向上展开了进攻。

    三道阵线正在僵持,一发发魔法照明弹被打上了半空,明亮的光芒勾勒出地面上战斗的场景,火焰、冰箭与闪电在阵地上交错而过,一闪即逝。

    又不时有泥土巨像为术士们所召唤,从地面之下破土而出,巨大的身形耸立在战场上,迈动着沉重的步子向对手的阵地上杀去。

    红叶倚着船舷向下看了一眼,刚好看到了战局改变的那一刹那,有几支部队又汇入了选召者的攻势之中,看起来是来自于宪章城一带的生力军。

    她对于北境的公会十分熟悉,大约猜得出对方的身份,红叶又看了看手中的通讯水晶,她知道在尤古朵拉小姐的授意下,塔波利斯橡木骑士团的大部分力量皆投入到了这个战场上。

    那些昔日的同伴们,此刻可能就在下面的战场之上战斗着,红叶不由又想到了还留在七海旅人号上的砂夜与小空他们,分裂之后的骑士团,此刻却机缘巧合地再一次在这场战斗之中并肩作战了。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

    在选召者们的压倒性的力量之下,鸦爪圣殿的阵线再一次开始松动了,战场最北角的堡垒之上已经冒起了浓烟,选召者们似乎已经攻入了其中。

    地面上指挥战斗的指挥官不知是谁,但显然是个相当有经验的老手,在灰骑士们动摇的一刹那,而在红叶的目光之中,看到战场的一翼选召者们的骑兵们已经开始汇聚。

    事实上在考林—伊休里安,虽然也有地行龙骑士,但那一般是精锐的王室禁卫军的主力。

    各大骑士团也有一些贵族骑士,装备精良,但数量不多,艾尔帕欣的银风骑士团,正式骑士也不过一百人左右,剩下的是雇佣兵与侍从。

    而考林—伊休里安的骑兵,其实还是使用马匹或者产自宝杖海岸的龙血战马作为载具,虽然各城皆有一些飞龙骑士与巨鹰骑手,但这些特种骑兵往往难以形成规模。

    然而选召者不一样,虽然平日里大多单打独斗,或者配合小队之中的其他职业战斗,但这些骑士们大多装备精良,而且坐骑无一不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其中地行龙只是最基本的配置,甚至还有一些骑着巨大的银鬃巨蛛,或者灰齿兽一类的东西,后者是灰岩先生的远亲,体型只比后者稍小那么一点,但在战场上也是如山一样的存在。

    当这支骑兵汇聚在一起,并跑动起来的时候,红叶几乎可以想象在他们正前方的敌人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感受,事实上那道薄薄的锋矢还没有切入雇佣兵的防线之中,后者就已经产生了松动。

    地面上的战场迸射出明亮的火焰,那是冲在最前面的地行龙在喷火,然后红叶便看到那只巨大的银鬃蜘蛛冲入了人群之中。

    选召者一方的指挥官精准地为自己的骑兵选择了一个适合的切入点,那些附庸于灰骑士麾下的雇佣兵大约是这个战场上最薄弱的一环,在选召者骑士们切入的一刹那,那条防线便彻底崩溃了。

    雇佣兵一退,北边的那座堡垒便成为了战场上孤零零的突出部,不久之前从堡垒之中升腾而起的浓烟,似乎已经隐隐昭示了地面上战争天平的倾斜。

    艾尔帕欣北边的平原之上还有两处据点,但鸦爪圣殿的防线在失去一角之后已不再成体系,他们很难以依托缺了一角的防线继续据守,甚至有可能在北边的敌人围拢过来之后,陷入被围歼的命运之中。

    鸦爪圣殿一方的指挥官如果足够明智的话,应当会进一步收缩防线,向着艾尔帕欣城下撤退。只是选召者们一旦越过这最后的三座堡垒,艾尔帕欣北方的原野之上就再无任何阻碍,选召者们将会直接兵临艾尔帕欣城下。

    除非……

    红叶收回了视线,抬头看向半空之中。

    战场上唯一的变数,就是这场实力悬殊的空战,如果让影人的舰队抽出手来,选召者们恐怕将会面临一场惨败。

    而半空之中此刻正浓烟滚滚。

    之前的交火让影人的舰队第一次产生了伤亡,但在接近到如此距离之下的齐射之中,也不过只有几艘漆黑的风船升腾起火苗,挂着浓烟退出了一线的战斗。

    不过正如之前的预料一样,地面上的战斗似乎引起了影人舰队的注意,它们立刻从舰队的下部分出了十多艘浮空舰,然后向着地面飞了过去。

    看到这一幕,方鸻当机立断下令道:“冲过去,拦住他们!”

    这个命令经由通讯频道,顷刻之间传达到这支由自由选召者与中小型公会组成的舰队中每一条风船之上。这支徘徊于云层之下的舰队忽然加速,从杰弗里特红衣队的舰队后方脱离开来,向着影人分出的那支分舰队迎了过去。

    只是他们一动,立刻为影人的主力舰队所察觉,那些漆黑、扭曲的浮空舰纷纷转向,向他们露出了黑洞洞的炮口。

    “炮火覆盖,准备迎接炮击!”

    船上的水手们尖叫道。

    方鸻下意识抬头去看,只看到影人的浮空舰一舷如同慢镜头一样,缓缓迸射出绿色的炮口焰,那点点光斑依次闪烁,然后明亮的光焰才带着破空的利响呼啸而至。

    光芒像是雨点一样从半空之中坠下,带着呼呼的声音从他们左右两侧落下,这种感觉他之前已经经历过一次,此刻倒是静得下心来。

    只是面对着那漫天的光雨,实在是比之前壮观了不知多少。

    耀眼的绿光忽然在他瞳孔之中放大,方鸻猛然之间意识到什么,下意识往旁边一扑,不过半途中有人伸手拉了他一把,让他重重摔在地上。

    然后是一声巨响,剧烈的爆炸声几乎让他从甲板上弹了起来,着实摔了个眼冒金星。

    方鸻仿佛失去了意识片刻,然后才在灼热气息之中清醒过来,他一睁眼便看到四周升腾而起的火苗,隐约之中还有影影憧憧的影子提着水桶向着那个方向冲过去。

    然后他才听到嗤一声响,白色的水蒸气升腾而起,四周云雾缭绕。然后一个人影来到他面前,摇晃了他一下,问道:“没事吧?”

    方鸻抬头一看,才发现那是星,他脑袋昏昏沉沉的,但也意识到对方救了自己一命。他按着一抽一抽发痛的额头,问道:“船怎么样了?”

    星摇了摇头:“左舷甲板中了一发,不过不用担心,风船还不至于脆弱到一发炮弹就会被击沉。”

    方鸻这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扶着船舷向四周云海之中看去,发现有不少船都起火燃烧,有几艘受损特别严重,已经拖慢了速度吊在后面。

    他甚至看到一艘包裹在熊熊烈焰之中的风船,正在缓缓坠向地面。

    方鸻再仰起头,此刻正好看到银色维斯兰、银林之矛与杰弗利特红衣队的舰的第二轮开火。

    它们在侧向转向之后,成功避开了影人舰队的一轮齐射,然后以一个切角的角度,继续杀向影人舰队的侧翼。由于已经接近到了一个相当近的距离上,这一轮开火造成了极大的杀伤。

    明亮的光焰再一次点亮了方鸻的瞳孔,他看到那些影人的浮空舰从内部炸出耀眼的火光来,在最前面的几乎皆支离破碎开来。

    影人的舰队似乎长于攻击,方鸻几乎没有见过它们张开过护盾,事实上他们之前进攻到对方船上时,就没找到过相关的设备。

    他之前想问星的那个问题,其实就是关于此,影人的浮空舰在他看来有些古怪,笨拙迟缓,似乎将所有的能力与资源都倾斜到了攻击手段之上。

    它们的火炮射程远,威力大,但也仅此而已了。

    这些古怪的浮空舰给他的感觉不像是正常的空海海军,倒更像是一种消耗品一样,而联想到对方船上的水手——那种骷髅状的魇炉构装体,与少数的几个作为指挥官的影人,这种奇特的感觉就更加强烈了。

    只是眼下的状况让他没有时间去细究这个问题。

    借着炮火的掩护,银色维斯兰的舰队已经冲破了火光与硝烟,而那些悬挂着银帆的风舰此刻再一次在战场之上作出了一个巨大的转向动作,它们如同划过一道圆弧——

    然后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向着影人的舰队之中冲了过去。

    紧接在它们后面的,是银林之矛、杰弗利特红衣队的舰队,三支舰队,皆先后撞入了影人舰队的阵型之中。

    这一幕吸引了所有影人舰队的目光,那些射向这个方向的炮火立刻变得稀疏了起来,甚至不需要方鸻提醒,在这支分舰队之中每个人都意识到了这是他们的机会。

    “打开护盾!”

    方鸻喊道。

    这时那支从影人主力舰队分出的支舰队也意识到了他们的接近,立刻在所处的高度上停了下来。

    在空海之上的战斗之中高度就是优势,它们进一步下降是可以支援地面,但面对着来自于头顶之上的火力覆盖,那无异于灭顶之灾。

    影人的浮空舰虽然笨拙,但其指挥官头脑还算清醒,马上改变了原有的计划,打算先干掉这支对自己更有威胁的人类的分舰队再说。

    此刻双方几乎位于同一个高度上,而影人一方有十多艘风船,固然数量比方鸻一方稍少一些,但质量上却高出不止一筹。

    方鸻所在的这支杂牌军之中有大量来自于自由选召者,与古拉中小型公会的风船,船小不说,船上人员的素养更是参差不齐。双方真打起来,孰胜孰负其实还相当不好说。

    不过方鸻明白自己一方至少有一个优势,那就是接近战斗的能力,选召者肯定不逊色于那些金属骷髅架子。远的不说,他船上就有不少来自于各大公会的精英。

    还有星这样一个伪龙骑士。

    不过问题在于怎么接近。

    此刻影人的支舰队已经先一步开火,对方有射程上的优势,这也是它们之所以会停下来的原因。而已经接近到这个距离上,开火几乎很难落空,大多数炮弹几乎皆准确地命中了选召者的风船。

    只不过由于先一步支开了护盾,炮火只在风船之外漾起一圈圈魔法的波纹,对方也只有十多艘船,这一轮火力分摊开来,魔法护盾还不至于支撑不住。

    只是一轮齐射之后,各船的护盾数值皆有不同程度的下降,尤其是冲在最前排的那些,几乎肯定撑不过下一轮齐射。

    通讯频道之中马上传来了有些紧张的声音:

    “各位,我们还击吧。”

    但方鸻当即拿起了通讯水晶,沉声道:“各位麻烦听我指挥。”

    通讯频道安静了下来,众人有些面面相觑,严格说来方鸻其实没有这个权限,沧海孤舟也只是杰弗利特红衣队的一方的指挥官而已,充其量能将这艘船委任给他指挥。

    而白雪似乎也忘了这一点,忘了将分舰队的指挥权交给他。

    不过之前的战斗每一个人皆有目共睹,何况这些人当中大多数人确实没有什么空海战斗的经验,都是生手而已。

    于是一众风船上的船长、指挥官们虽未开口,但在通讯画面之中互相看了看之后,其实也默认这句话。

    方鸻握着通讯水晶的手微微有些见汗,他当然也没什么指挥空海战斗的经验,但要论如何沉得住气,与如何和敌人拼命这一点上。

    却是他最擅长的——

    而且他也不是没见过空海之上的战斗,没吃过猪肉总也见过猪跑,那些复杂的战术他学不来,简单的总没有问题吧?

    方鸻没说话,各舰自然也中止了反击的命令,而大约几分钟之后,影人的舰队再一次开火。这一次齐射对方似乎修订了目标,前排的几艘风船的护盾立刻支离破碎,而且有船中弹,烈焰立刻升腾而起。

    虽然几发炮弹还不至于击沉一艘船,但再这么下去,对方的第三轮齐射他们几乎必定会带来损失。众人一时间不由有点紧张,固然空海之上的战斗损失不可避免,可这么干挨打,完全不给对方压力的话,接下来的一轮射击他们的损失可能会比想象之中严重一些。

    连红叶都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时间。

    通讯频道之中更是有人忍不住开口道:“对方两轮齐射的间隔是三分钟。”

    “还有一分半了。”

    “三十秒后准备迎接炮火,各位……”

    不过就在那一刻,方鸻开口打断了每一个人,他举起手并用力向下一划,下令道:“开火,还击!”

    在片刻的安静之后,整个选召者的舰队忽然齐齐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怒吼。

    事实上在两轮齐射之后,双方的舰队几乎已经接近到了不足一链的距离上,方鸻甚至连对方船舷上排列的那些魇炉构装体眼中闪烁的红光都清晰可见。

    而在这个距离之上的开火,想要不命中是不可能的事情,而影人浮空舰本就缺乏护盾防护,而且它们正好准备好了下一轮齐射,大部分魔导炮火的储能水晶都已经被从弹药库之中运了上来,堆积在火炮甲板之上。

    于是击穿了船板,透射而过的炮弹几乎是顷刻之间造成了最大的杀伤效果,最外围的几艘影人的浮空舰瞬间炸裂开来,侧舷在绚烂的火花之中化作无数的碎片。

    至少有两三艘船在爆炸之后侧面皆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洞,带着燃烧的火焰缓缓倾覆了过去,连同着甲板上的构装体一起,坠向了云层下方。

    而这一轮射击几乎打蒙了影人,让它们的还击也变得零零星星起来,飞掠而过的绿色的光束几乎不能对选召者的舰队构成什么实质上的威胁。

    至于失去了好几艘船之后,影人的舰队的阵型其实已经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事实上此刻已经不需要方鸻再下达什么命令,也不需要什么空海之上的战斗经验——

    因为每一艘大大小小的风船的舰长皆明白,这正是他们最好的进攻的机会。

    ……



    选召者的分舰队带着有些松散的,杂乱无章的阵型,像是一枚楔子一般,笔直地钉向了影人的舰队。

    风船已杀入了两支舰队之间硝烟弥漫的地带,方鸻将手放在船舷上,看着远处影人的浮空舰越来越近的轮廓。

    “准备撞击——”

    一片混乱之中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只见那烟雾中刀刃一样的船舷横扫了过来,远处雾气之中也亮起团团红光,背后如同骷髅状的构装体正端起魔导铳,并将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了他们。

    只是它们还没来得及开火,两艘船便已重重撞在了一起。

    这艘杰弗利特红衣队的风船上带有撞角,那其坚固的突出部与船的龙骨相连,位于船底部,此刻直接切向了那艘熊熊燃烧的影人战舰的肋部。

    所有人都听到一声令人牙酸的好似木头断裂的巨响,冲击力令双方都向前一扑,但毫无准备的影人与它们的魇炉显然受影响更严重一些,许多骷髅状的构装体在猛地撞向船舷之后翻身滚落下去,坠入云海。

    另一些较为幸运的,也即刻弹回去四仰八叉地倒在了甲板上。

    和其他人一样,方鸻在第一时间用手紧紧抓住船舷,在初期的失去重心之后,很快便找回了平衡。

    他抬起头向对面看去,只见雾气之中闪烁的红光一下子消失了一大片,似乎有人开了枪,但只不过几点零星闪动的焰光而已。

    几道人影这时从他头顶上飞掠而过,那是船上的夜莺、游侠与影舞者,方鸻下意识向那个方向看去,这才意识到有人反应比自己更快。但倒也正常,那些真正战斗向的职业在平衡、技巧与力量上都不知超过他这个半吊子战斗职业多少,他在这方面甚至连希尔薇德都比不过,更遑论其他人。

    夜莺们甚至在两船相撞的那一刹那还站得稳稳的,并且手中抓着缆索,只待两船相交的那一刹那纵身一跃,便落在了对方的甲板上。

    他们甫一落地,便向那些倒在甲板上的魇炉构装冲了过去,不等对方起身,先一脚踏在对方胸口上,然后举起手中的弯刀,用力向下直贯入对方闪烁着红光的瞳孔之中。

    在一片绚烂的魔力火花之中,这些机械怪物眼中的红光黯淡下去,众人才松开刀把,但马不停蹄,又抽出另一把弯刀,继续投入了下一轮的战斗。

    “准备!”

    方鸻从晕眩之中反应了过来,意识到自己并不只是一个看客,高声喊了出来。

    两台猎龙人端起了手中改进之后的七式魔导铳。

    魇炉构装仍具有数量上的优势,它们在初期的失利之后很快扳回了局面,并常识着组织反击。

    游侠与夜莺们干掉了一批或者两批这些魇炉构装,但剩下的它们仍旧前仆后继,如同浪潮一样一浪一浪反扑了回来。

    “低头!”

    方鸻高喊道。

    选召者的狂战士、剑卫与荆棘骑士们已在船舷边列成了一排,也毋须等待什么号令,他们便从身后取下了投矛与飞斧。

    两船相交的船舷处闪过一片森冷的光芒,那光芒正折映入魇炉构装血红一片闪动的目光中。

    它们下意识抬起了头来。

    冲在最前面的选召者的游侠,夜莺们那一刻不约而同地,齐齐伏下身去。

    远处的狂战士们脱手一掷,一片闪烁的雪光,在不到五十尺的射程范围之内,一切精妙的技巧都失去了话语,蛮力便足以主导一切。

    那不过是一场暴风骤雨,从魇炉构装之间横切而过,飞斧巨大的力道甚至直接将它们带得飞了起来,然后重重摔在甲板上,至少飞出两三个零件。

    少数几台构装体直接被贯穿而过的投矛钉死在了桅杆上,魔力的火花顷刻穿透了它胸口的魇炉核心,虽未引发殉爆,但奔涌的以太洪流仍旧击穿了周围的几台魇炉构装。

    那些构装体像是散了架一样倒在了地上。

    方鸻视线余光之中映入一道寒光,下意识向那个方向回过头去,只见黑暗之中忽然涌出明亮的火焰,向他所在的方向奔涌而来,像是倒映在瞳孔之中的一束紫色的阴影之箭。

    方鸻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显然隐藏在那些魇炉之中的存在似乎认出了他才是这些人之中的指挥者,并果断向这个方向出了手。对方或许是影人,亦或别的什么存在,但实力远远强于在场的每一个人,令他只能僵在原地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束紫火在瞳孔之中放得越来越大。

    不过一只带着厚重手套的手从旁边伸了过来,手套与炼金术士灰色的大衣相连,上面鳞次栉比安置的魔力符文依次亮了起来,并以其为中心,张开了一面微光闪烁的护盾。

    那支燃烧着的紫色箭矢猛然撞在盾上,散开成一团绽放的紫色花蕊,游动的焰纹在方鸻眼前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开去,最后逐渐消逝于黑暗之中。

    那是一直立在他身边的星,方鸻如梦方醒,但来不及废话,立刻也举起操控手套,让猎龙人瞄向了那个方向。

    猎龙人扣动扳机。

    但闪耀的点点火花不过在那些侥幸存留的魇炉构装之中依次点名而已,方鸻看到一道黑影在那些被击倒的构装体之间穿梭,每一次都恰好先他一步。

    铅弹在黑暗中绽放出的火光,正沿着那影子行进的路线前进,犹如一道蜿蜒前进的金色火蛇。

    高大的构装体每一次扣动扳机便用修长的金属手臂拉动一次拉杆,枪膛转动着,并退出冒着烟的弹壳,滚落在雨水之中。

    但船上相对只有这么大的空间,那影子终于被逼得退无可退,忽然嘶叫一声从一众魇炉构装头顶之上飞了起来。

    方鸻看着那升腾而起的紫色火焰,立刻认了出来那正是一头影人,对方回过头来,燃烧的瞳孔中带着令人生寒的怨恨,在半空中化作了一头丧失理智的阴影巨兽,张牙舞爪地向这个方向扑了过来。

    而星这时伸手将他向后一按,开口道:“你不是它的对手。”

    说完这句话,他便迎了上去,同时将手在胸口徽记之上一按。

    那铺天盖地的阴影还未扑下,一道折射着绿宝石一样漂亮的光芒便已出现在两人之间,那光芒之中正勾勒出一具四足六臂宛若神灵一样的高大形象,方鸻一眼就看出那正是改进之后的因罕兹四型。

    星举起右手,宛若神灵一般的伪龙骑士也举起四臂——一个明亮至极的光斑,正从它四臂相交之处绽放开来。

    这还是方鸻第一次在这么近距离上目睹这个时代炼金术的最强造物全力一击,那几乎可以说是这个世界文明所掌握的最顶尖的力量与秘密。

    但他实际上什么也没看到,因为接下来只有一片耀眼的白光夺走了每一个人的视界,茫茫的白光仿佛重塑着这个世界的一切规则,刺眼的光亮令泪水顷刻之间夺眶而出。

    几乎过了好一阵子,方鸻才重新找回自己的视力,他不由流着泪向那个方向看去,在仍旧有些灰白的视野之中,那头影人化作的怪物已不再不可一世,正在仓惶地逃窜。

    它似乎在之前的交锋之中受了不轻的伤,不敢恋战,正在船与船之间纵跃着,试图逃离这个方向。

    它越攀越高,此刻一艘风船正从头顶上与他们交错而过,那阴影怪物立刻嘶叫着转向了那个方向。

    但它身后,星与因罕兹四型紧追不舍,三者很快就消失在了船与船的遮掩之间。

    方鸻这才怔怔地听到几声惊呼传来,他不由回头看去,这才看到此前星那一击所造成的影响——对方虽然尽量避开了主战场,但光柱的边缘还是带走了它途经之处的一切物质。

    犹如在影人浮空舰上所留下的一个光滑平整的半圆形的切口。

    而方鸻顺着那个切口向更远的方向看去,在他的目光之中,远处浮空舰后方黑沉沉的云墙之上,此刻留下了一个直径几空里的,正在逐渐弥合圆形的空洞。

    方鸻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操控手套,手套厚实的皮革在频繁的战斗之中已经毛了边,只有手背上那金属的圆盘还熠熠生辉,上面留有安洛瑟留给他的礼物,铭刻在上面的几行细小的妖精的文字,是对于他在夏尽高塔之中一切努力的认可。

    他心中沾沾自喜的那些微末的成就,与此刻所见的凡人沛莫能与的力量相比一切都烟消云散了,方鸻轻轻吸了一口气,仿佛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勇敢约翰号已经拿下战斗了。”

    “拿佩勒号也结束战斗了!”

    “艾德,我们差不多也占据绝对优势了!”

    各舰长、红叶的声音从通讯频道之中传来。

    影人离开之后,魇炉构装便成片成片倒了下去。

    战斗从一开始其实便带着一面倒的意味。

    选召者们擅长白刃战,这是在之前的战斗之中便已证明了的——他们就算不是最优秀的水手,但人人都可以说是合格的陆战队成员,或许数量上不如对方,但这些来自于各大公会的精英成员们凭借优异的个人实力仍足以弥补差距。

    那两轮齐射产生了奇效,抵近射击的密集火力不但瘫痪了影人的反击,还如同风暴一样撕开了他们的阵型。

    方鸻不知道几个世纪之前古典时代的战争之中流传着同样的战术,在线列步兵的操典之中能抵近到足够近距离还能维持士气的一方永远掌握着主动。

    不过在空海之上的战斗之中要抵近到什么距离才开火,则完全是凭借直觉的事情,尤其是面对着完全未知的敌人时。

    所幸他赌了个全对,对于空间的感知力在这种时候潜移默化地发挥了作用,他们能不能顶住影人的两轮齐射,在仓促的战场上,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勇气得出明晰的结论。

    不过方鸻倒是下意识认为,那是经验帮了他大忙,他过去看了那么多经典战斗的录像,总算没有白看。

    “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所有人都看向方鸻,询问的目光似乎预示着某种认可。

    方鸻看着远处漂浮在战场上那些残骸,被炮火犁过一两遍千疮百孔的甲板上,熊熊烈焰正从船体结构空洞之中冒出来,影人的战舰正在起火燃烧,缓缓倾覆,犹如一头头飘浮在海面上失去了生机的巨兽。

    战斗接近尾声,虽然厮杀还未结束,但剩下不过是时间问题。

    按理来说,现在稳妥的选择是先结束这场战斗,然后再重新整队,清点损失,休整并以待再一次投入战斗之中。

    他们摧枯拉朽地解决了敌人,但并不意味着轻松,残酷的白刃战就是双方投入人命以获得最终的胜利。

    这胜利虽然来得容易,但也铺着血色,不损失人手是不可能的,而且在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的过程当中,各船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失。

    他们顶着损失赢得了胜利,但仍需要舔舐伤口的时间。

    在正常的海战之中其他人理应掩护他们抽身,以获得喘息的机会。

    但眼下的这场战斗,对于每个人来说显然不那么寻常。

    方鸻抬头看去,在浓烟遮蔽的天空之上,数不清的浮空舰彼此绞杀在一起,他完全看不到银色维斯兰、银林之矛、军方的舰队乃至于芬里斯人的舰队在什么方位上。

    到处都是闪光,隆隆的炮声,魔法的光焰,与冲天的烟柱。

    整个战场就像是一个吞噬一切的漩涡,将所有人都卷入其中。

    举目四望,到处都是影人那形状奇特的浮空舰,它们似乎已经完全占据了天空。

    他们在战场的一隅取得了胜利,但对于整个战局来说影响微乎其微,方鸻并不清楚其他方向上是胜是败,银色维斯兰、银林之矛的主力是否还存在?

    是否陷入了苦战之中。

    而通讯水晶之中也只有一些杂乱无章的杂音传来。

    但如果这么打下去,失败是必然的,影人的舰队数倍于他们,就算是一换一,也能将他们消灭干净。

    众所周知,战斗力相差越是悬殊的情况下,对方在这场战斗之中付出的代价可能越少。

    没有人奢求胜利,而关键在于他们在失败之前能办到什么?

    方鸻并不清楚影人的舰队在什么时候会拿到战场上的绝对主动权,或许是在银色维斯兰、银林之矛的主力舰队消耗殆尽之时。

    而影人一旦真正掌握了战场上的主动,也就是它们抽出手来介入地面战斗之时。

    那正是他们要极力避免的。

    方鸻知道在战斗的初期,选召者凭借着猛打猛冲,或许一时能让影人的舰队陷入忙乱之中,无暇他顾。

    但就像是他们所取得的这场胜利一样,但一时的胜利终归是短暂的,而就像这样类似的战斗,他们又能复现几次?

    对付严阵以待的影人的舰队,只要再像这样来上两次,方鸻估算他们这支临时组建的舰队就会烟消云散。

    他们现在一时还具备士气上的优势,但其他船上的选召者们,未必真会战斗到只剩下一兵一卒——在面对渺茫的胜利希望之时,人是会绝望的。

    这还是R告诉过他的话,虽然方鸻内心隐隐有点不太认同,但迄今为止对方还很少错过。

    这让他意识到他们绝不能这么坐以待毙。

    他们能消耗掉多少影人的舰队?那不过是战场上的九牛一毛而已。

    堵是堵不住的,方鸻逐渐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想法有些天真,他们必须得主动出击,以寻求先机。

    这个战术其实与银色维斯兰的主力舰队想法其实是一致的,只要他们让影人的舰队无暇他顾,那么对方就分不出神来支援地面。

    至少在他们损失殆尽之前是如此。

    但关键在于他们应当怎么去做。

    他们现在唯一可以依仗的,或许就是眼前这场小小的胜利。

    在战胜了对手之后,他们似乎从战场上自由脱身了出来,而在一片混乱的战场上,暂时还没人能注意到这战场一隅的情况。

    但他们这支小小的舰队要想撬动整个战场谈何容易,方鸻自认没有那么好的战术目光,可以正好找到影人的薄弱点。

    只是正在这个时候,天空之中忽然绽放出了一点极为细微的闪光。

    方鸻下意识向那个方向看去,那米粒大小的闪光,仿佛是顷刻之间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开来,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苍蓝色的十字,横亘在穹顶之上。

    那道十字仿佛横贯了整个战场,在那熠熠生辉的光芒映入所有人眼底之后大约几秒钟,一轮耀眼的光环才从空海之上扩散开来。

    冲击波跨过十几千米的距离横扫而至,仍足以让大多数人一下子摔倒再地上。

    “龙骑士在交手!”

    有人立刻反应了过来。

    那是青,苍之旅团的大团长,对方显然遇上了同一个级别的对手。

    或许是影人,或许是别的什么存在。

    那一轮炸裂开的光环不仅仅分开了上空云层,还让数不清的风船四散开来——至于靠近一些的,直接燃烧了起来,化为灰烬。

    只是就在影人的舰队分开的那一刹那,倒在甲板上的方鸻却看到了一些别样的东西。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在湛蓝的光芒横贯天空的那一刹那,影人的舰队犹如一道厚重的墙垒徐徐裂开一条口子来,然而就在那条裂口之中,方鸻看到了一条模样古怪的风船——它庞大得好像是巨人国度的造物一样,巨大、漆黑、耸立如墙的船身上,矗立着数不清的棘刺,仿佛是一头悬浮在半空中的、巨型的棘皮生物一般。

    而在那东西的周围,还环伺着许多原本同样体积庞大,但相较于前者却显得十分微渺的影人的主力战舰。

    那是影人的旗舰!

    几乎是顷刻之间,方鸻就意识到自己捕捉到了什么,他从未见过这么巨大而古怪的风船,庞大得几乎让人感到有些不安。只是他倒在甲板上,脑海之中却犹如一道电光划破黑暗般,忽然之间产生了一个想法。

    方鸻咽了一口唾沫,赶忙握住了自己的通讯水晶,他吸了一口气,仿佛再三确认自己的想法是建立在合理的逻辑上,而不是仅凭灵光一闪的冲动;

    此刻通讯频道之中正传来各舰彼此询问的声音:

    “……都没事吧,各位?”

    “艾德团长,你那边怎么样?”

    “我没事,”方鸻答道,然后才开口道:“不过各位,我有一个想法。”

    “艾德团长,您请说。”

    “各位,舰队左上方,九点钟方向,”方鸻再看向那巨船在天空上投下的阴影,“你们看到那艘风船了么?”

    频道内沉默了一小片刻,像是人们在转移视线,或者走出自己的舰长室,过了一会儿,才有人回答道:“艾德团长,我们看到它了。”

    “那可能是影人的旗舰,”方鸻语气十足的沉稳,“不过不管它是不是,它都应当相当重要,看到拱卫在它旁边的影人的主力战舰了么?我想,我们与其被动地防守,不如主动吸引对方的注意力,让它们无暇他顾。”

    “所以你是说,我们主动去进攻影人们的旗舰?”

    这个询问的声音方鸻相当耳熟,正是卡卡的声音,他回头看去,看到少年正跪坐在一旁,用手扶着船舷,仰头看着天空上的那个方向。

    卡卡嘴巴一开一合,正喃喃自语地称赞:“那可真是一个天才的点子,突入重围,在十几艘主力舰的环伺之下攻击对方的旗舰,其外围还分布着好几支分舰队。

    只要我们成功,当然也不一定能扭转战局,因为众所周知旗舰不过只是一个象征,指挥系统完全可以临时转移到另一艘船上。

    当然了,这或许也是一个士气上的沉重打击,只可惜对方根本不是凡物,有没有士气还是两说的事情呢。”

    他口称绝妙,但口中的话无一不是相反的意思。

    一旁六影十分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同伴,她和方鸻打交道的时间并不长,不清楚这位指挥官究竟是好是坏,但指挥官阁下总须得有一些自己的威严罢?

    在公会里也就算了,毕竟大家都知道这家伙是个什么德性,而这可是在外面,还是在战斗之中,谁知道对方会不会拿他们杀鸡儆猴?

    她一面悄悄扯了扯自己的同伴的衣袖,并暗地里向对方使了好些眼色,只可惜把‘媚眼’抛给了瞎子看,那‘该死的家伙’从头到尾都没看她一眼。

    六影气得只把牙咬得咯咯直响。

    卡卡这才回过头来,但只用平静地目光看着方鸻:“所以我们现在只剩下唯一一个问题了,团长大人,我们要怎么在够到对方之前不化为天空上的一缕尘埃?”

    他虽然是当面提问,但声音也传入了舰队的通讯频道之中。

    那也正是所有人心中的疑问,众人当然也听出了方鸻的言外之意,只是少有人敢这么当面质疑。

    影人的旗舰位于其舰队的核心位置,攻击影人舰队的主阵以使其分心,这又不是什么出奇的战术,听起来不过老调重弹而已。

    但银色维斯兰的舰队、银林之矛的舰队,还有军方与芬里斯的舰队无一不是执行着这样的任务,可连对方都办不到的事情,他们这支偏师弱旅,又怎么可能轻易成功?

    影人的旗舰上下左右几翼上皆有舰队环绕,除非对方是聋了与瞎了,才能让他们绕过去。何况就算对方真是聋了瞎了,拱卫在影人旗舰左右的主力舰,总也不至于对于近在眼前的敌人视而不见罢?

    那些体幅巨大的主力舰,放在考林—伊休里安的分类标准之中,至少也类同于一等或者二等战列舰级别的存在,是长度可达八十甚至近一百米左右的空海巨兽。

    其中任意一艘,都不是他们这些歪瓜裂枣的小船可以匹敌的,更不用说那还不是一艘,而是十多艘。

    但方鸻摇了摇头,用手撑着甲板坐了起来。

    “你所说的那些都不是问题,”他回答道:“因为我们也用不着一定要成功。”

    卡卡微微一怔。

    “什么?”连六影都愣了一下,一时竟忘了向自己的同伴使眼色。

    “各位,相对于整个战局而言我们只是一支偏师,这当然是劣势,但也是优点,”方鸻将语气放得极慢,他并不是拙于言语,但也并没有什么指挥的经验,只能用相对的笨办法,尽量让自己的话语听起来真实可信:“空海的战场是立体的,如果把这个战场分一个层次,那么我们此刻正位于这个战场的最底部——

    此刻银色维斯兰、银林之矛还有军方和芬里斯的舰队已将这场战斗的中心转移到了这个战场的中上部,在双方的注意力聚焦在主战场之上时,我们所处的位置其实是一个相对并不那么起眼的地方。”

    “各位,我们下面就是云层,而在战场远处还有一道云墙,你们经验应该比我更丰富,我推算云墙会在七点三十到八点之间行进至影人舰队的侧后方,距离现在还有半个小时的时间——”

    方鸻目光远眺着战场一侧耸立的云墙,声音越来越自信,语气之中也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种感染力。

    “我们如果用一些手段,并不是没有可能绕开对方下方与侧翼的舰队,靠近到足够近的距离上。这里面当然有失败的风险,但我们现在难道还无法接受失败的可能性么?”

    通讯频道之中安静了下来,仿佛每个人都在默默推算那个可能性,这些船上的船长无一不是有多年经验的老人,他们可能不长于海战,但对于风向与天气的判断只会比方鸻更准。

    “我们如果现在下降到云层之下,然后折向东面航行,可以在二十分钟之内与那面云墙相切,”立刻有人开口道:“战场其实一直在向南和向东移动,因为那个方向正好是艾尔帕欣所在的方向,这样算时间的话……”

    “刚刚好,”另一个声音接口道:“当然存在失败的可能性,要是风向改变的话,或者战场上出现什么变故,就不那么好说了。”

    “风向改变的可能性很小,昼夜海陆风交替至少还有三个小时的时间,远远足够我们操作了。只担心战局出现什么变化,我们可以判断风向,可判断不了战局。”

    “用不着判断,”方鸻再度开口:“之前的可能性是零,但现在至少已经超过了一半,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们不可能去追求虚无缥缈的十成十的把握。”

    “的确,艾德团长说得没错,”有人应和了一句:“尤其是在眼下这个局面之中。”

    “那我们……?”

    人们彼此面面相觑。

    通讯频道之中再一次显得有些安静,虽然这个计划的确听起来有些天方夜谭,但当它显示出存在可能性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由感到有些不安。

    因为凡是它所带来的成功与失败,仿佛皆代表着难以预测的变化,巨大的改变,或者说代价。

    “可就算我们绕开了那些舰队,”六影忍不住问道:“我们又能伤到影人的旗舰分毫么,影人的主力舰构成的防线,你们打算怎么突破?”

    “我们用不着突破,”方鸻的目光巡视着那片空域:“只要我们抵达那个位置,对于战场上局势的改变就是决定性的,这个战场上不止有我们,银色维斯兰与军方是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现在唯一制约我们的不过只有时间,我们必须赶在我们的有生力量消耗殆尽之前,出现在那个地方——”

    六影回头看了看卡卡。

    后者叹了一口气,向她点了点头,然后悄悄发来一条信息:“你保险买好了么?”

    六影忍不住白了这家伙一眼,不过她倒是听出了这话的言外之意——的确是存在那样的可能性,但作为这个计划执行者的他们,也是十死无生的局面。

    只要抵达那个位置,对于这支舰队上的每一个人来说就是必死的结局,化为飞灰真不是一句夸张的表述。

    然而他们将为整个舰队提供一个机会,只要银色维斯兰、银林之矛、芬里斯人与军方抓住这个机会,虽然不至于扭转战局,但至少会完美地实现他们原本的战术目的。

    既让影人无暇顾及地面之上所发生的一切。

    “各位。”方鸻放低了声音。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已经有人回应了他:“那就那么办,艾德团长,我们认可你的计划。虽然不知道它是对是错,但至少我们也拿不出更好的办法,所以与其各执己见,不如齐心协力共渡难关……

    如果它成功,我们将共同品尝胜利的喜悦;如果失败,我们则一道承担失利的苦果。这也是我们所有人,共同讨论的结果。

    这里是来自于拿佩勒号的回应。”

    “主权号上所有人也是这个意思……”

    接着通讯频道之中传来十多个类似的应答。

    方鸻听着众人的声音,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他握着通讯水晶,抬起头来看了看一旁的卡卡、六影、红叶,还有那个叫做霞月的炼金术士。

    没有什么坚定,或者是充满了信念的目光,那些闪耀着光芒的词汇,仿佛一切与此刻无关。每个人只带着重重的心思,眼中所有的不过是对于这个计划的不确定性,紧张、抑或疑虑。

    这其实就是一场豪赌,也毋须修饰,只是他们别无选择,要么从渺茫的可能性之中寻求一线机会,要么被动地等待失败来临。

    或许白雪让沧海孤舟将这支舰队委任给他,就是为了让他作出这样的判断,虽然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一定相信他可以在关键的时候拿出决意。

    连他自己也未必肯定——

    不过这场战斗本身,或许也只是一个无奈之下的可能性的选择,对于所有人来说,胜负究竟如何,也只是一个未知数而已,

    四周的残骸上火焰熊熊燃烧着,升腾而起的浓烟遮住了这战场上的一角,或者说这儿本来也不过只是这个战场之上不起眼的一隅而已。

    方鸻拿起通讯水晶,下达了命令:

    “各舰准备,依次释放烟雾弹并与战场脱离接触。”

    “接下来下降高度,进入云层下方,然后折向东航行,二十分钟之后进入云墙之中。”

    所有船上皆传来肯定地答复。

    水手们匆匆跑向自己的岗位,陆战队一边收拾一片狼藉的甲板,一边顺势在影人的浮空舰上放火,然后返回。

    炮手们准备好了烟雾弹,通通几声放出,白雾在一片滚滚的浓烟之中炸开,犹如绽放的白色花苞一般。只是散开的烟雾形成一条直线,完全遮挡住了从上方下来的视线——

    在一片影影憧憧的烟雾之中,舰队开始转向,雪白的帆船齐齐转向一个方向,翼帆也高高扬起,令风船开始缓缓下降高度。

    大约几分钟之后,他们便进入了云层之中。

    四周的景物完全为云雾所遮挡,方鸻将手放在船舷上,听着船身摇晃传来的吱吱嘎嘎的声响,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愣头青,凭借空海之上航行的经验,可以判断得出他们大致的方向。

    上方隐隐约约传来炮火轰鸣的声音,有时候闪光甚至足以穿透云层,令四周变得明亮起来。

    风船有时候会跃出云层,令周围的景象变得开阔起来,但那不过是惊鸿一现,方鸻抬起头,捕捉到在他们左手方向横向移动的云墙。

    各舰上都是经验丰富的船长,云墙距离他们已经相当接近了。

    卡卡似乎认命了,正靠坐在桅杆旁,仔细清点自己的工具,他找水手要来了三把手铳,一一检查之后,插入了身后的皮带之上。

    六影坐在自己的搭档一侧,对于这一幕倒是司空见惯,每一次要上战场的时候,对方就是这么一个要死不活的样子。她忍不住摇了摇头,也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武器。

    红叶与其他人则要淡定得多,她并不是第一次与方鸻合作了,只不过好奇地看了方鸻两眼,她第一次见方鸻时,对方还是一个懵懵懂懂什么也不懂的家伙。

    而现在,他已经是一个可以号令一支舰队的指挥官了。

    虽然看起来仍旧有些青涩,但至少赢得了所有人的信任,她忍不住对比起自己与对方的表现,她在成为一个独立团队的负责人之前,受到了来自于尤古朵拉与子非鱼许多的帮助——但也没这么快进入状态的。

    在航行了大约十分钟之后,四周似乎变得有些安静下来,从空海战场之上传来的声音一时似乎为云层所隔绝,显得有些遥远起来。

    这个细节让方鸻抬起头向上方看了一眼,皱了一下眉头,理论上来说,他们应当不会远离战场才是。

    他忍不住拿起通讯水晶问道:“我们有没有偏离航向?我们仍旧在战场下方么?”

    “艾德团长,我们的航向没有偏离,”通讯频道之中拿佩勒号的船长回答道:“风元素探测仪上显示出的结果也是这样的,但影人的舰队的位置与我们预计的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方鸻锁紧了眉头:“我们现在可以上升高度么?”

    “艾德团长,前面就进入云墙了。”

    方鸻闭上了嘴巴,虽然心中隐隐有些疑虑,但战场上的局势本就千变万化,机会转瞬即逝,他们也只是在赌而已。只要是赌博,就没有十拿九稳的事情。

    优柔寡断,犹豫不定,反而会丢失已经到手的机会,他们既然已经决定了执行这个计划,眼下也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他心中虽然不安,但眼下也只能压下不安。

    脚下的风船在一阵剧烈的摇晃之后,进入了上升的云层之中,四周虽然景物没有什么变化,但方鸻心中清楚,他们已经进入了云墙之中。

    他在奥伦泽,与在之前的逃亡之中有多次这样的经验,对于判断上比旁人还要来得精准一些,方鸻回头看去,其他人对此果然毫无察觉。

    进入云墙之后,风船就开始转为上升,不但甲板微微倾斜,通过襟翼的状态变化也可以察觉出这一点来。方鸻从怀中拿出一只怀表,用拇指挑开表盖,低头看了一眼时间——距离他们进入云层已经过去了一刻钟。

    他抬起头,发现卡卡也正在做与自己类似的事情,两人目光相交,各自看到了各自眼中的神色。

    高度计显示他们已经来到了一千五百米的高度,这里已经是云墙的中上端,同时也脱离战场的底部。

    他们很快将冲出云墙,但在那之后,他们是进入预计之中的位置,还是面对一支严阵以待的影人的舰队,这一切都是不定的事情。

    虽然他们预计之中这条航线应当切入影人舰队之中的某个区域,但预计这种事情向来都只是一个可能性,战局只消有一点变化,他们就可能面对截然不同的境遇。

    方鸻放下怀表,拿起了通讯水晶,深深吸了一口气,才低声开口道:“各位,准备调整航向。”

    “三分钟之后,我们离开云层范围,准备战斗。”

    通讯频道之中一片安静,只有低低的吸气的声音传来。

    在异样的寂静之中,前方的云雾开始变得稀薄起来,仿佛一刹那之间,云层分开,那一刻战场上的景象映入了每一个人的视野之中。

    而方鸻一看到外面的情况,眉头便不由舒展开来,并没有出现他们预计之中最坏的情况——包括正好迎头撞上一支影人的分舰队的那种状况。

    但也不是预料之中最好的情况,战局的发展似乎与他们预计有一定程度的偏离,这让他们出现的位置并不在他们一开始设想之中的方向上。

    “战局好像出现了一定程度的变化,”拿佩勒号的船长的声音传来:“我们出现的位置有些偏离,不知道是银色维斯兰与银林之矛那边的原因,还是影人自己避开了云墙的方向……”

    “各位,我们左右两边各有一支影人的分舰队,不过我们正好位于它们之间的窗口位置上。”

    “我看到影人的旗舰了,它在我们正前方,十二点钟方向——”

    “距离我们不足十空里。”

    通讯频道之中正传来杂七杂八的声音。

    “它们已经发现我们了!”

    方鸻下意识向那个方向抬起头去,才发现左边的影人的分舰队似乎注意到了这支突然出现在云墙背后的偏师,并开始齐齐向这个方向转过来。

    真是倒霉,他忍不住暗骂了一声。

    但方鸻还保持着足够的冷静,顷刻之间将双方的位置在自己心中过了一遍。

    “各位,”他马上开口道:“别管他们,释放烟雾弹,我们的速度来得及,直接突入进去。”

    ……



    左右两个方向上的影人的舰队都发现了这支突然从云墙之中冲出来的选召者的舰队,它们立刻作出了反应,在云海之上调过头来,远远看去像是两道弯月向着这个方向包夹了过来。

    “它们发现我们了!”六影紧盯着那个方向,向其他人提醒道。

    卡卡与其他炼金术士在同一时间激发了甲板上的数个炼金术法阵,几枚水晶被投射至半空中,发出几声沉闷的响声炸裂开来,形成一片白雾,笼罩在众人的头顶上。

    远处这时闪过几点新绿色的光芒,影人的浮空舰选择直接开火,不过在这么远的距离上准头可想而知,众人只看着那几束魔法的闪光拖着长长的尾迹从他们头顶上飞掠而过。

    火光从云层之中坠下,近到足以映亮甲板上众人的脸膛,但对这一幕众人在这场空战之中早已司空见惯,甚至连心中都掀不起什么波澜来。

    “它们看起来很紧张!”六影眼中闪过一道光芒,但其实自己的语气其实更加紧张,“但我们不过才十多条船而已,它们在紧张什么?”

    “任谁发现一只身份不明的舰队出现在自己的旗舰附近也会紧张的,何况我们还怀着敌意。”方鸻也看着那个方向,轻声回答道:“这并不是多或少的问题。”

    弥漫开来的雾气很快遮住了他的视线,同时也遮住了影人的舰队与他们之间的视野连线。

    方鸻拿起通讯水晶,低声下达了下降高度的命令,其实不等他下令,舰队之中一众经验丰富的船长们便作出了相同的判断。

    这时雾气外面传来一片闷雷似的声响,那是影人的舰队在两次校正射击之后,发起了齐射。但由于距离实在太远,那些闪烁的绿色的光芒还是要么从他们头顶上,或者船底下面穿过。

    闪耀的绿光映亮了雾气,偶尔传来一两声爆炸声,是有风船被击中的声音。六影正有点担忧地看着下面的闪光,问道:“我们会不会被它们围住?”

    若说方鸻对于空海之上战斗的认识,还有乘上七海旅人号这段时间以来的经历,而她和卡卡则不过只是杰弗利特红衣队这支舰队之中的陆战队成员而已。

    “它们来不及。”

    方鸻沉默了片刻之后,只肯定地答道。

    六影微微一怔,将信将疑地看了看他,但并未得到任何答案,只好又回头看向自己的搭档。

    可卡卡只是松开按在炼金阵上的手,然后默默看着船舷之外一片茫茫的白雾——目光显得有些静然,而并未作答。

    少女也向那个方向看去,只见烟雾散开之后连舰队自身都已无法看到彼此,只隐约能看到一个又一个模糊的轮廓,与竖立的桅杆,还有一片帆影。

    此刻船与船之间唯一的联系手段,大约只剩下通讯水晶之中频繁传来的杂音。

    通讯频道之中传来其他船汇报受损情况的声音,只有三艘船中弹,且都不是致命伤。而各舰舰长已经在紧急安排损管控制住火势——

    六影听着那些声音,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回头看了看方鸻,心想对方的判断看来不算差。

    但方鸻似乎不打算让她好过一样,皱着眉头又开口道:“别放心得太早,它们选择在这么远距离上直接开火,应当是发现来不及拦住我们。但它们拦不住我们,它们的炮火却未必。”

    这时卡卡才抬起头来,轻轻点了点头:“是的,在我们脱离它们射程范围之前,至少还有六到七轮齐射。而我们还有一轮烟雾弹,但按平均一轮齐射五分钟间隔计算,两轮烟雾也持续不了那么长时间。”

    卡卡抬起头看了看其他人:“我们至少会有一轮齐射,会完全暴露在对方的炮火之下,那是两支舰队,不……甚至有可能是来自三个方向上的夹击。”

    他指了指雾气的正前方:“别忘了我们前方还有一支影人的主力舰队,虽然现在我们还未进入它们的射程范围之内,但半个钟头之后可未必。”

    少年一边说,一边拿出自己的怀表,打开表盖道:“也就是说,差不多二十五分钟之后我们会正面暴露在来自于前方,两面侧翼的饱和火力打击之下,只要运气不是太差的话,在座的各位应当还有两刻钟好活。”

    六影听得一对柳眉都到竖了起来:“……等下,什么叫运气不是太差的话?”

    只是她话音未落,远处雾气之外忽然又有一道道绿光闪过,只引得众人皆向那个方向看去。

    那绿光好像霎时之间穿透了雾气,下一刻甲板上的所有人只听一声巨响,一束绿光轰然命中了船舷一侧,气浪横扫而至,将所有人从甲板上掀飞了出去。

    方鸻自己反应神速,在绿光映入眼帘的一刹那便意识到不妙,下意识射出了飞爪,抓住了桅杆旁边的系缆索的柱子,但顷刻之间便已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般的感觉传来,自己好像飞出了船去,然后‘砰’一声撞上了什么东西。

    然后相反的力道将他猛地推了出去,他只感到自己晃晃悠悠似乎悬在半空之中,飞爪绷直的缆索拽着他才不至于坠入云海之中。

    方鸻脑子里昏昏沉沉,几乎是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是撞上了一侧的船舷,然后抬头看去,只见风船已经一片火光冲天。

    他摇晃了一下头,赶忙收回缆索,爬上甲板,才看到这儿其他人横七竖八滚了一地。要么是正摇摇晃晃从甲板上站起来,要么是已经反应了过来正在救火。

    方鸻这才跳下船舷,才看到卡卡正坐在一旁,放下了手中的通讯水晶,然后向这个方向看了过来。对方黑沉沉的眸子里映着火光,倒是显得一如既往地沉静,沉稳地开口道:“我们中了一发炮弹,但运气好,炮弹贯穿的是杂物间,距离魔导舱只有一线之隔。”

    “谁告诉你的?”

    “我刚才问过大副了。”

    方鸻有点意外地看向这个来自于杰弗利特红衣队的天才工匠。从受袭到现在才不过一分钟不到的时间,正常人恐怕都还没反应过来,这家伙不靠谱归不靠谱,倒是冷静得可怕。

    他沉默了片刻,问道:“人手方面损失如何?”

    “有几个人和船长您一样被掀到了船外面去,不过他们没您运气好可以抓住什么东西,”卡卡摇了摇头:“暂时还不清楚那些人可以复活,他们有可能会掉到船上圣像的复活范围之外去。”

    “至于另外还有一个坏消息,”卡卡又道:“那发炮弹让我们损失了两面横翼帆,虽然翼帆不至于让我们减速多少,但接下来我们在转向或许会遇上一些麻烦。”

    方鸻闭上了嘴巴,皱起了眉头。

    其实这才是麻烦最大的地方,一旦烟雾散去,丧失机动性,就意味着丧失希望。

    只是他抿着嘴,并没有废话什么,只默默拿起通讯水晶,命令其他船上回馈这一轮齐射之中的受损情况。

    不过传来的消息似乎还好,这一轮齐射之中只有他们最为倒霉,被一发炮弹命中侧舷,而其他船皆幸运地避开了攻击。

    “不过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卡卡又开口道:“我们没能抵达事先预计的位置,而对方的火力又远超出我们的预计。眼下我们可能连那面‘墙’的边儿都摸不到,更不用说什么靠近影人的旗舰了……”

    方鸻沉吟了片刻,马上问道:“那么我们距离影人的旗舰还有多远?”

    “反正肯定不止二十分钟,何况对方也是会动的。”

    “那就让它们动,”方鸻沉默了片刻,“不过那本来也不是我们的目的。”

    卡卡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方鸻这才拿起了通讯水晶:“通知各舰,向方位一十七改变航向。”

    “方位一十七?”通讯水晶之中传来红叶惊讶的声音:“那不是偏离影人旗舰的方向了……那里还有几支其他的影人的护卫舰队,我们岂不是自投罗网?”

    “没关系,你让他们照我说做的就可以了。”

    红叶嘴唇动了动,虽然这个命令听起来古怪极了,但到了这个时候,留给他们的选择确实也不多了。她明白,其他船上的人是不会在这个时候质疑什么的。

    事实也是如此,虽然其他的船长们提出了略微质疑,不过众人也明白,战场上的情况千变万化,在计划超出了事先的预料的情况下,也只有方鸻这个原本计划的提出者,才明白他们眼下究竟应当干什么。

    而在这个分秒必争的景况之下,与其要求对方耗费口舌去解释什么,还不如给予对方无条件的信任。既然他们已经作出了一致的决定来到这里,那么剩下其实也只有一个简单的选择而已。

    那就是一往无前。

    于是舰队在片刻的下降之后,立刻借着烟雾的掩护之下开始缓缓转向。

    而影人的舰队紧接着两轮齐射之后,很快第三轮与第四轮齐射也尾随而至。

    不过这一次幸运女神似乎站在了他们一边,第三轮齐射与舰队擦边而过,而第四轮则齐射命中位于舰队后方的一条风船,但仍旧是轻伤,并不影响其航行。

    只是第四轮齐射之前,四周烟雾便已经开始消散,而空中飘落的雨水似乎在某种程度上加速了烟雾物质降解的过程,对于众人来说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不过方鸻并未犹豫太多,直接让舰队释放了第二轮烟雾弹,他的命令让卡卡看了看怀表——由于第二轮烟雾弹释放的时间提前了一些,这意味着他们暴露在对方的火力之下的时间也会相应提前。

    “影人的旗舰还在我们正前方……”

    “但距离还远远不够。”

    在烟雾再一次封锁众人的视线之前,六影用有些哆嗦的声音提醒他们道。

    她虽然也是杰弗利特红衣队的精英,但毕竟还是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女而已,何况个人的力量,在空海的战斗之中实在是太过微渺了。

    呼啸的炮火的声音再一次盖过了她的话音,闪烁的火光证明有风船中弹,从舰队频道之中传来的通讯不容乐观,有一艘船被击中了桅杆,如果短时间内无法修好,对方显然就只能暂时退出战斗序列了。

    方鸻内心其实十分清楚,在这样的条件下损管修复风船的行动能力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对方只能停留在那个地方,而一旦烟雾散去,就是死期来临。

    不过他现在也没时间计较太多,这支分舰队一共有十七艘船,就算损失一艘,也还能剩下十六艘。此刻那风船之上还剩下的人,在战场之上也只剩下一个统计的数字而已。

    他轻轻握了握手中的水晶,下令道:“继续转向。”

    那边传来低沉的声音:“加利亚号暂时脱离编队。”

    方鸻轻轻颔首,以示同意。

    第六轮炮火,分舰队在转向完毕之后开始加速,两翼的烟雾其实已经被他们甩在了身后,整支舰队再一次暴露在了影人舰队的视野之中。

    卡卡合上表盖,抬头看去,时间与他预计之中几乎刚刚好,天空之中覆盖过一片巨大的阴影,他们与影人旗舰所在的舰队似乎正好一上一下交错而过。

    而在他们后方,正是那两支一直紧紧尾随的影人左右两翼的分舰队。前方烟雾左右分开之后,远处正是一片轰鸣的炮火——那里是影人舰队与选召者舰队的主战场。

    而在那主战场的上下两翼,则各有数支舰队,对方的指挥官似乎终于发现了他们这支靠近旗舰的不明身份的‘闯入者’,对方当机立断,命令战场靠后的舰队向这个方向转了过来。

    那些正是红叶之前所说的,位于那个方向上的影人的护卫舰队——

    “它们看到我们了!”

    通讯频道之中,拿佩勒号的船长忍不住沉声说道。

    纵使是这位经验丰富的老船长,此刻声音也忍不住有些发颤,前后皆是敌人围追堵截,无论从哪一方面看,他们似乎皆已陷入了重重包围之中。

    下一刻轰鸣的炮火之音便盖过了通讯频道之中的一切声音,他们已经失去了烟雾的掩护,这一轮炮火几乎直接覆盖了整个舰队。

    闪耀着绿芒的爆炸的火光充满了每一个人的视野,外围的多艘风船几乎立刻起火燃烧,甚至支离破碎,被狂暴的力量扯碎成空海之上的残骸。

    而在震天的轰鸣声之中,方鸻回过头去,正好看到红叶从甲板之下走了上来——对方先看了看一旁的卡卡与六影,红叶倒是认识后者。

    她毕竟是橡木骑士团培养的工匠核心之一,公会自然会给她分析那些潜在的竞争对手们,而作为骑士团的直接目标,银林之矛,杰弗利特红衣队培养的新人正是公会的重点关照对象。

    其中便包括了面前这个少年,公会对于其评价是杰弗利特红衣队下一代的核心天才,这个评价相当之高,至少已经超过了对于银林之矛那两位天才的评判。

    红叶微微叹了一口气,虽然而今公会已经成为过去,但那时留下来的记忆却不会消失。她又看了看卡卡身边的那个白金色短发的少女——她并不认识对方,但心想那应当是对方的搭档。

    那不是个工匠,她认不出来也正常,不过能作为卡卡的搭档,想来也是同一水平的新人。

    她这才将目光从两人身上移开,重新放在方鸻身上,然后拿出了自己的通讯水晶来:“银色维斯兰那边发来了通讯,对方问我们,究竟想干什么?”

    方鸻看着这个曾经与自己一道从旅者之憩杀出重围的少女,此刻他眸子里只倒映着炮火的闪光。

    他先微微沉默了片刻,然后才张开口来。

    ……

    “它们在干什么?”

    影人舰队的动静同样也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

    白雪正放下手中的通讯水晶,看着远处云海之中的闪光,忽然有些意外地问了一句。

    四周一片沉寂,只有从通讯水晶中传来的嘈杂的通告声,似乎才描述着这个空海战场之上一面倒的局势。

    在之前的战斗之中,银色维斯兰作为冲在最前面吸引影人舰队注意力的主力,在此前的正面冲锋之中承受了最多的炮火。

    在仅仅不到一个小时的交锋之中,他们便已经损失了近三分之一的风船,在空海的战史之上,这也是排得上号的惨烈。而就算是剩下的三分之二的风船,也几乎人人带伤。

    银色维斯兰的主力旗舰在此前的战斗之中被命中了七发炮弹,船身多处起火,就在此不久之前,她还不得不分心去指挥船上的水手们控制住火势,以免破浪者号成为这场战斗之中第一艘因为起火燃烧而沉没的旗舰。

    但就在不到十分钟之前,所有人都明显感觉到,影人正面的火力忽然减弱了些许,虽然不明显,但在他们几乎无法喘息的炮火打击之中,众人还是可以清晰地感觉出来。

    随后观察手便察觉到了影人至少有两支侧翼上的舰队正在回撤,向着舰队的后方转向——那种感觉就像是,就像是忽然有一支舰队出现在了影人的背后一样。

    又有支援到了么?

    但白雪看了看大约一刻钟之前从月尘舰队传来的消息,对方至少还有一个小时才能进场。

    至于来自于横风港的军方舰队的主力,甚至是来自于戈蓝德的王国的皇家舰队,那更是没有指望的事情,他们最后一次收到横风港方向的通报,大约是在半个钟头之前,那之后便袅无音讯。

    白雪与光染推测,对方此刻应该还没有过云层港,就算是稍微指望得上一些的来自于横风港的主力舰队,至少也要好几个小时之后才能赶到彩虹湾。

    至于抵达艾尔帕欣,那更是没影儿的事情。

    那么又会是哪支舰队呢?

    白雪正在猜测之间,忽然便看到自己的通讯官急匆匆从指挥桥下面跑了过来,向着上面喊道:“女士,是我们自己人的舰队!”

    白雪眉头一扬:“麻烦说清楚一些。”

    “是杰弗利特红衣队分出去的那支分舰队,他们从云层下面绕进了东南面的云墙之中,绕到了影人舰队的内部,”那通讯官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确切地说,他们是借助影人的舰队在我们攻势逼迫之下不断向南转移的机会,直接出现在了那个方向。”

    他扬了扬手上的报告:“他们发来信息,告诉我们他们现在已经相当接近影人的旗舰的位置,影人肯定会分心去拦住他们。”

    “杰弗利特红衣队分出去的那支分舰队?”白雪微微一怔,随即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那不是那家伙在的那支分舰队么,他们居然绕到敌人后面去了?”

    但她很快反应了过来,眼中不由闪过一道光芒。

    她当机立断,立刻低头向平铺在指挥台上的空海态势图看去,上面大致绘制出了此刻双方各舰队所在的位置。

    而一旁的光染听完倒是显得有些疑惑:“难道他们想对影人的旗舰出手,让我们配合他们行动?可这是不是有些异想天开了一些,我们不也一早就发现了影人的那艘旗舰,可拱卫那附近的主力舰显然不好对付,我们试了好几次也没能接近那个方向……”

    “他们才几条船?”他忍不住问道:“我们给他们的命令是让他们拦住影人舰队对于地面的支援,他们怎么会跑到那个地方去了?”

    “不,”但白雪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那家伙的想法恐怕正好与之相反,光染。”

    前者微微一怔,不由将疑惑地目光看了过来。

    但白雪已经拿起了通讯水晶,停顿了一下,才开口道:“请各舰队注意,留意影人舰队的动向,现在时间是七点三十分,五分钟之后,银色维斯兰的舰队会发起总攻。”

    她再一次沉默下来,片刻之后,柔和的声音才在舰队频道之中响起:“请你们配合我们行动。”

    “总攻?”

    舰队通讯频道之中似乎静了片刻,但很快,那边传来了回应,先开口的是来自与军方的舰队:

    “好的,我们明白。”

    然后是银林之矛那边的声音:“白雪,我们也收到来自于那边的信息了,我大概明白你们的意思了……接下来我们会尽量配合你们行动。”

    “这里是天堂花落,我们也会从侧翼配合你们发起冲锋,时间有限,话不多说,先祝各位好运。”

    那一刻一道道以太通讯正在战场上空彼此传递着。

    影人的舰队在正面战场上竖起的一面厚重的墙垒还没有发生任何改变,只在其内部有些微的闪光,似乎正在发生着一场小规模的战斗。

    但以此刻艾尔帕欣平原上空整个空海战场为背景,从地面上仰视半空,目光穿过云层,此刻正环绕在影人庞大舰队周围的多个选召者的船团,此刻正在缓缓转向。

    战场上的局势,似乎正在悄然改变着,而地面之上,子非鱼也正收回目光来,有些意外地看向自己身边的银发少女。

    他略微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道:“银色维斯兰的人似乎打算准备和影人那支庞大的舰队进行决战了,会不会太早了一些,要是失败的话……”

    “银色维斯兰方面的指挥官可是白雪,”尤古朵拉轻描淡写地打断了对方的话:“那位小姐虽然心高气傲,但其实是在指挥上相当谨慎,再说我对指挥舰队战斗也没有什么造诣,你问我也问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她轻轻耸了耸肩,一边用手扫落肩头上的积雪,一边回答道:“在这种时候,通常我会选择相信专业人士,在这方面,她比我优秀得多了。”

    “而至于我们嘛,”银发的少女目光看向远处白雪皑皑的地平线上,答道:“干好我们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既然银色维斯兰的人准备发起总攻,那么我们差不多也要配合他们行动了,他们很快就应当联系上我们这边,不过我们也不能让对方久等。”

    她回过头来,对子非鱼说道:“去通知其他公会的人,以及受赎者们,去告诉他们,我们也准备发起总攻了。”

    尤古朵拉说到这儿,语气略微停顿了一下。

    “目标……”

    “艾尔帕欣。”

    ……



    “主权号沉默……”

    “勇敢约翰号沉默……”

    “鸢尾花号退出战斗序列。”

    “我们还有七艘船尚可以行动。”

    通讯频道中好像一时间变得沉寂了许多,方鸻平静的目光扫过整个弯曲的,被炮火染红的穹顶。

    对于影人来说,这只不过是有一条陌生的‘小鱼’忽然从云墙之中闯入了它们的核心防卫圈内,虽然有些意外,但无伤大雅。

    它们调动了左右两翼,与上下拱卫着主阵的数支分舰队,大大小小三十多艘战舰对于这支闯入的舰队进行围追堵截。那场面看似浩浩荡荡,但其实并未对影人主力舰队的阵型造成什么太大的影响。

    而对于场中的人来说,那却是末路一般的景象。

    远远近近看去,四面八方一时间似乎皆是那造型奇特的舰队的影子。它们炮口闪着光,令炮火在战场上形成了一道幕帷,周围不断有船起火燃烧,并拖着长长的浓烟坠入云层之下。

    “金棘号退出了战斗序列,还有六艘船可以行动。”

    红叶的嗓子好像也在烟熏火燎之中变得沙哑起来,吃力地通报着。

    天空虽广,但此刻似乎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

    四周沉静了下去,炮火的轰鸣声一时间似乎消失了,只剩下方鸻平静的命令声:“命令舰队,继续向左转。”

    此刻的他,似乎已经完全适应了舰队指挥官这个位置,下达的命令不再表现出明显的犹豫,也不再需要去征询其他人的意见。

    “向左转越来越偏离目标了……”红叶注视着风元素探测仪上的闪光,张了张口,但想了一下还是将到了嘴边的话收回了肚子里。

    这时候她已经无心去质疑了,其他人又何尝不是呢?炮火的轰鸣声,持续不断震颤着的甲板与船身,似乎盖过了众人思考的能力。

    但方鸻似乎察觉到了这个自己临时的舰务官的想法,开口答道:“这个时候存活下去才是我们的目的。”

    “如果存活下去才是我们的目标,那我们根本就不该冲进来。”六影的脸上被硝烟染黑了一片,用手抓着船舷,在一旁喃喃自语道。

    方鸻摇摇头,既是在向她,也仿佛是在通讯频道之中向还剩下的所有人解释:“只有在这里,存活下去才是我们的目的。”

    “但我们的实力太薄弱了,一共不过十多条船,主力舰一艘也没有,”六影忍不住说道:“要是他们当初多给分配给我们一些船就好了,眼下我们甚至连扰乱对方阵型也做不到。”

    把兵力均分是多么天真的想法,也只有对战场没有半点认知的小姑娘才说得出这样的话来,其他船上的舰长们对此皆是沉默。不过他们认为六影至少说对了一点。

    他们这支分舰队的力量在影人面前实在是不值一提。

    “不,”但卡卡摇摇头:“……我们已经改变了战场上的势态了。”

    影人正在收拢了整个舰队的阵型,因为它们发现为了拱卫自己的旗舰,似乎让这支突然从云墙之中杀出的分舰队吸引了过多的注意力。

    而前方银色维斯兰、银林之矛与杰弗利特红衣队的舰队,再加上军方的两支支舰队正在广袤的空海之上汇合于一起,与另一个方向上的芬里斯人的舰队一道形成明显的攻击锋矢。

    影人敏锐地察觉到,对手似乎以为自己抓住了一个机会,对方认为自己可以抓住它们舰队一刹那的混乱,并在一场决战之中扩大胜机。

    并彻底在这空海的战场上撕开一道口子。

    或者说,至少是里应外合,给予它们的舰队重重地一击。

    但它们谨慎而又明智地意识到,对手似乎犯了一个错误,那个所谓的机会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它们所调动的舰队在战场上并不重要,它们在战场上还有更多的后备力量可以投入。

    那就是绝对优势的兵力——

    但作为战场之上敌对的两面,影人们显然不会去提醒自己的对手,因为在战场之上,致命的错误往往就是致命失败的开始。

    现在摆在影人一方的指挥官的面前是两个宽松的选择,一是避开选召者的锋芒,对手想要选择决战,那么就不给予他们这个机会。

    至于另一个,则是将计就计,以绝对优势的兵力,令对方一头撞在这铜墙铁壁之上,撞得头破血流——不,甚至或许是灰飞烟灭。

    这等于是选召者们因为一个致命的判断,将战场之上的主动权拱手相让。

    但对于一个优秀的指挥官而言,又有多少人经得住这样的诱惑——即当敌人作出了明显的‘错误’的判断之时,不亲手葬送他们的全部希望,从而将对手推入深渊的绝境之中。

    对方在寻求一场最后的会战。

    而对于它们一方来说这似乎也是一个一劳永逸的机会,不用在在意对方令人厌烦的牵扯,只用一场战斗就可以彻底结束战斗。

    胜利与否已经不言而喻。

    此刻写在这战场之上的,对于影人来说已全是正确的答案,而唯一的剩下的问题似乎只有一个——那就是它们究竟选择哪一个答案。

    而影人们选择了理所当然的,最为正确的那一个,也是最为效率的那一个。

    “影人的舰队列阵了……”

    从舰队通讯频道之中传来的声音似乎都带着颤抖。

    白雪轻轻放下了手中的通讯水晶,她正抬起头来,一双平静的眸子注视着前方,那明晰清澈的目光穿过了空海之上如晦的硝烟与云雾。

    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这位披着一身银甲的少女握着自己的通讯水晶,步伐轻盈地走下了自己的指挥桥,推开了下面的大门,来到了甲板之上。

    冰冷的雨点扑面而至,落在她如玉石一般的额头上,沿着精致的脸蛋一缕缕滑落,狂风呼呼作响,空气之中夹杂着硝烟与血的气息。

    位于甲板上的拍摄机位似乎为这边的动静所惊动,齐齐转了过来,将这位女神一般的人物映入了画面的中央。直播间内一片沉寂,虽然许多画面都已经在之前的战斗之中黑了下去,但仅剩下的一些还是忠实地记录了这一幕。

    许多人都认识银色维斯兰的公主殿下,但少有人听说过‘白雪’这个名字,而直到那一刻,他们似乎才意识到——银色维斯兰,并不只有一朵盛开的玫瑰。

    但那些平日里少女所追求的东西,此刻似乎皆已抛诸脑后了,在她注视着长空的目光之中,只看到一支又一支影人的浮空舰队,正在汇拢过来。

    仿佛在银色维斯兰的正前方,出现了一道厚重的壁垒,只是那壁垒的后方,还有点点闪光,她知道在那个地方,还有一支属于他们的舰队。

    只是还剩下多少?

    白雪抬起头,目光注视着上方阴阴沉沉的天空,又看了一眼下方仿佛无垠的云层。她知道,影人们一定还在那里布下了天罗地网。

    正如同影人们知道,他们正在寻求一决胜负的机会一样,对方给他们备下了一道完美的防御,但他们又何尝不是求仁得仁?

    她拿起了通讯水晶,左右两方张开的白色的羽翼,那正是银色维斯兰舰队一面面雪白的帆船,浮空舰之间彼此并列着,从正面形成了一道一往无前的锋矢。

    “各位,话不多说,”白雪开口说道:“接下来是最后的战斗,我们的结果已经注定,大家都心中有数。或许待到胜利之后,与各位再在艾尔帕欣的庆功宴会之上相见——”

    她将拇指轻轻放在漆黑的水晶之上,雪白的指套上浸了雨水。

    “祝各位好运。”

    少女轻声开口道。

    而远方传来回应的声音:“银色维斯兰,祝你们好运。”

    以及那一道道交织的通讯:“杰弗利特红衣队的朋友们,祝你们好运。”

    “祝芬里斯的兄弟们好运——”

    “也祝那位龙之炼金术士足够好运,哈哈!”

    那魔法的传讯背后,则是所有人共同的决心,白雪似乎也下定了决心,将拇指按了下去——一道暗红的光芒从通讯水晶之上闪过,然后一切都陷入了消寂的状态之中。

    四周变得安静了下去,似乎只剩下狂风呼啸,与炮火轰鸣之声。

    但在一场战斗之中,正确与效率,有时候并不能决定所有。

    还剩下三艘船,正摇摇晃晃地在炮火之中前进。

    方鸻所在的风船也又中了一发炮弹,炮弹命中了舰艏,并在那里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

    火苗顺着风灌了进去,下层甲板已很快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只是船上剩下的人手,已经难以阻止火势的蔓延,何况他们所剩下的资材,也所剩无几了。

    但方鸻像是没有察觉这一切一样,只用手抓着船舷,立在业已倾斜的甲板之上,仰着头,注视着空海之上所正在发生的一切。

    影人们正在调动它们的舰队,那一支又一支汇拢过来的分舰队,正在整个空海之上形成一张严密的包围网——但那张网并不是向内的,而是向外的。

    它们似乎已经不再在意其内部的这条‘小鱼’,转而将目光投向了决战的战场之上,它们要一劳永逸地解决对手,令这场持续了将近一夜的空海大战画上一个休止符。

    那将是一张天罗地网,等待着银色维斯兰,等待着选召者一方的舰队的,似乎只有覆灭的终途。

    “影人们正在调集舰队……”

    “我们上当了,我们吸引的这点注意力根本不够,它们还有的是后备力量可以投入到正面战场上……”

    六影正面色苍白地看着这一幕,手脚冰凉。

    但她又能怎么办呢,她只不过是一个可怜巴巴的小夜莺罢了,决定不了这场空海大战的胜负。

    个人的力量在舰队面前是如此的羸弱,甚至连单个的龙骑士也很难决定一场战役的胜负,苍之旅团、杰弗利特红衣队还有月尘投入的龙骑士的战斗,不过只是这庞大战局之中的一隅而已。

    而真正的决战,只能是舰队与舰队之间的,炮火与血肉之间的对抗。而决定了这场战斗的人,其中至少有一个是在她身边,只是对方似乎对这一切视而未见。

    “这是一个圈套!”

    方鸻回过头来,对她点了点头:“是的,那是一个圈套……但对于战场上的双方来说,它都具有同样的意义。”

    六影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难道你的意思是在战场之上还有双赢?”

    这个问题几乎把方鸻逗笑了,他看了看这个白金色短发的少女,忽然意识到杰弗利特红衣队为什么要安排她作为卡卡的搭档。

    因为在他看来,这两个人在某些方面似乎都有同样的特质——都一样的活宝,他摇了摇头:“战场之上永远只会有一个赢家。”

    “那我们要不要通知银色维斯兰的人……”六影在狂风骤雨之中大声问道,她此刻心中暗恨卡卡这个没用的机会,在这会儿一点也不帮自己说话。

    而且看起来,那家伙好像还很认同对方的计划。

    但方鸻仍旧是摇头,只是并没有回答,因为回答又有什么意义呢,决定已经作出了,剩下就交给上天去决定。在变幻莫测的战场之上,谁又能说自己一定可以成功呢?

    只不过至少现在为止,他们已经走在了正确的方向上。

    他不相信白雪他们一众优秀的指挥官,会不明白自己的意思,他不清楚影人们似乎在历史上经历过这样的大战。但对于选召者来说,这样的战例比比皆是。

    在许久以前的年代之中,他们对于这个说法其实有一个较为通俗的解释,叫做——

    一切战术转换家。

    ……

    阿方索·佩雷德尔,那是他的真名,世人对于他有很多传说,关于他的头衔与外号也林林总总,不止一个。但其中的绝大多数,皆可以与北境的四大看守人之一的血手,或是鸦羽其名。

    不过他自己还是更喜欢那个朴素无华的称谓,看守人,犹如那个古老的预言的守护者,看守着风暴与黑暗,只等待着末日审判之刻来临之日。

    而那传说之中的终末,似乎便是今天。

    但北境的冬日,在这一天中似乎格外的严寒,令阿方索·佩雷德尔似乎也感到了一丝寥然之意。

    在自己的堡垒之中,看着茫茫雪地之中犹如浪涛一样向整个北境防线发起攻击的那些圣选者们,阿方索·佩雷德尔第一次感到了动摇。

    确切的说,并不是动摇,而是畏怯。他是真真切切地感到了危机感,整个防线正在发生松动,而松动的背后正是崩溃,他深切地明白——这条防线上的绝大多数军事力量,皆不是他手下一无所畏的鸦骑士们。

    但即便是他的骑士们,也在这绞肉机一样的战场之上逐渐消耗殆尽了——这些圣选者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他们平日里犹如一盘散沙,但此刻是什么样的力量让他们发生了这样的改变。

    那汇聚在一起的洪流,几乎颠覆了他对于过往的一切认知,但真正的危机,却是来自于不断进出于堡垒内城大门,并带来战场上坏消息的传令兵们。

    “鹿林方向的防线失守了……”

    “佩内洛堡失陷……”

    “圣选者们攻占了苔岸大桥……”

    阿方索·佩雷德尔强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用目光去巡视沙盘之上一个又一个减少的据点后面,他们还剩下多少兵力与防线可用。

    可答案是近乎于冷酷无情的,战场之上没有玩笑可言,他揉了揉额头,并没有开口。只将手放在心口,一遍又一遍询问那个内心深处的答案。

    但这一次,主宰者们并没有传来回应。

    阿方索·佩雷德尔几乎是下意识抬起头来,而艾尔帕欣上方阴沉沉的云层之上,似乎正闪动着电光与雷鸣——只是艾尔帕欣的冬日,并没有雷霆的记忆。

    他知道那是什么。

    晨曦正在驱散云层,而在那里,在人们的注视之下,两支舰队已经彻底绞杀在了一起。人们只消仰起头,便能看到那支单薄的舰队,此刻正如同飞蛾扑火一样,一往无前地投入那炮火交加的战场之上。

    艾尔帕欣上空正在发生一场空前的决战,漩涡已经形成,先前的决定导致了此刻的结果,在任意一方取得胜利之前,皆无法抽身于这场庞大的会战之外。

    任人都看得出来圣选者一方岌岌可危的势态,只需要一点时间,胜利的天平就会向着战场上空那恐怖的阴影所倾斜,并再不会发生任何改变。

    但那胜利的曙光,此刻在阿方索·佩雷德尔看来却如此的遥远。

    他无法相信,主宰者们竟然会犯错。

    “大人,”那个传令官结结巴巴地对他说道:“我们还有支援么……?”

    阿方索·佩雷德尔回过头,用冷冽的目光看着对方,但却无法回答这个问题,防线正在崩溃,他们能否等到胜利的那一刻降临似乎成为了一个永恒的未知数。

    “我们后面……”

    传令官用几乎窒息一样的声音答道:

    “就是艾尔帕欣了……”

    ……



    火焰已上升至主甲板,浓烟逐渐遮住了视线,方鸻感到脚下甲板正摇摇晃晃,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仿佛随时会离析分化,轰然四散一般。幸好还只是将要,因为其他船只早已付诸实践。他的目光穿过滚滚的浓烟的间隙向远处看去,只见那里只剩下一艘和他们状况相差无几的拿佩勒号,正浑身包裹在火焰之中前进。

    火焰从拿佩勒号船身上各处的破口之中冒出,从升力舱、火炮甲板、舰长室,从四处冒了出来,然后在一阵惊天动地爆炸声之中,大约是高温引爆了魔导引擎之上主核心水晶,拿佩勒号一折为二,缓缓沉了下去。

    分舰队频道之中在一片沙沙的杂响之后,才传来一个声音:“拿佩勒号脱离编队。”是那个年迈的舰长的声音,方鸻对其的印象是沉着冷静,经验丰富,据说那位舰长曾经参加过拜恩之战——在那场惨烈的战争当中担任运输工作,也是他们这个舰队之中唯一曾近距离接触过战争的人。

    “但愿他还有星辉……”方鸻心想,然后轻轻摘下了通讯水晶。他回过头去。六影正在那里吞了一小口唾沫,小声对甲板上的每一个人说道:“只剩下我们了……”那声音微微有些不那么肯定,就好像是说,其实他们也撑不了多久,很快就会步拿佩勒号——乃至于其他船的后尘。

    船上还剩下的人都汇聚到了甲板上,红叶、卡卡、六影,还有那个叫霞月的工匠,以及几张熟面孔,就是方鸻全部叫得上来的名字。除了原住民水手之外,剩下都是选召者,一共十七个人,至于其他早已在之前的炮火之中灰飞烟灭。火势正越来越大,连主甲板都烤焦发黑,他们更像是一群在烤炉之中等死的鹌鹑,下面的舱室早已没有一个人,火焰逐渐攀升至桅杆之上,并点燃了船帆,船失去了动力与方向,带着一条略具有弧度的航线徐徐向斜下方坠去。

    但他们的使命已经完成了,霞月仰着头数着天空上那蔽日遮天的舰队,像是蜂群一样从他们头顶之上掠过。左舷的方黑压压的船影后面正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的闪光,闪光穿过了船与船之间的间隙,映入众人眼中,他们虽然看不到那里发生了什么,但那无疑是一场大战——

    “至少我们吸引了它们足够的注意力。”六影小声说道。“不,我们是欺骗了它们。”红叶却摇了摇头,纠正她道。

    他们是吸引影人的舰队在主阵附近打开了一口子,或者说令银色维斯兰与银林之矛的主力舰队在这密集的阵型之中找到了一个薄弱点——但那个薄弱点只是一个假象,在影人与他们悬殊的兵力优势之下,根本就不存在。

    只是银色维斯兰与银林之矛乃至于整个战场之上的选召者舰队向那个‘缺口’发起突击之时,抉择便来到了影人的一边——当敌人将脆弱的战术环节暴露在你面前时,你能否按捺住内心中冲动的本能,还是在彻底消灭敌人,与暂时退却之间选择一个平衡点?

    越是优秀的指挥官,越是容易抓住战场之上一纵即逝的战机,也越容易陷入这个陷阱之中,那正是KUN登顶的经典一战。

    方鸻赌的是,白雪一定也十分清楚那一战,并且一定能读懂自己的意图,并抓住这个由他们创造的,稍纵即逝的机会。而对于蛰伏千年的影人来说,则有很大的概率不曾听过,或者见过类似的战术。他不清楚千年的光阴对于影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但从它们呆板的应对来看,时间的流逝应当同样对于这些‘生物’具有意义。

    这么看来他们成功的几率就算不说很大,但至少也存在着。

    而战场之上本就需要一些运气,百分之百的把握是不存在的,最好的指挥官都是优秀的赌徒,他们沉着冷静,在胜负未分之前的最后一刻仍能按捺住声色。

    至少从结果上来看,他们似乎成功了,或者说至少成功了一半——来自于这个战术的前半部分。虽然这并不是得益于他,而是来自于那位素未谋面的‘全知者’的天才创意。

    不过那并不重要。

    当对方的指挥官决定在正面战场上投入兵力,设下陷阱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了许多东西。那璀璨的烟火,不过是此刻战场之上势态的写照:

    一个巨大的漩涡已经形成,它就像是一台无情的绞肉机一样,源源不断吞噬着双方投入的兵力。诚然,这台绞肉机的‘操控权’是掌握在影人一方手上,选召者一方的损失,要远远大于影人一方的损失,按照这个速度,影人们很快会取得胜利——

    一场干净利落的,毫不拖泥带水的胜利。

    但这也意味着它们不能后退,因为一旦它们分散优势的兵力,那么原本拿到的优势将荡然无存,双方将会重新退回平等的地位之上。非但如此,战场上的势态已经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它们难解难分地厮杀在一起,轻易的后退或者更改原本的决定,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对于双方来说或许都是一个未知数。

    这就是会战的魔力,它千变万化,从来没有既定的结果,纵使是对于掌握着绝对优势的一方来说,亦必须要小心翼翼应对。而对于双方的指挥官来说,此刻皆只剩下唯一一个选择,那就是继续投入手上的筹码,直到一方彻底失去一切为止。

    战争从来都是一个零和游戏。

    但这个漩涡正是选召者们所需要的,他们就像是源源不断投入炉心之中的柴火,选召者们在这一刻选择将自己当作燃料,让炉心之中的反应持续不断地进行下去。

    直到他们都化为灰烬的那一刻。

    下方的云层正在为晨曦所撕开,露出白雪皑皑的冬日的大地,映入方鸻视野之中的是一道推进的黑线,选召者们正在漫过苔河的右岸,如同潮水一样淹没了在那里星星点点的堡垒。

    在那个进攻锋矢的终点之上,晨雾散去,露出的了平坦的巨兽道,艾尔帕欣高耸于云端的浮空城核心,已经显露于地平线之上。

    或许是攫取胜利的时机了,只可惜对于这条船上的每一个人来说,他们可能看不到那些了,他们中还有多少人能活下来都不一定,每个人都在默默计算着自己仅剩不多的星辉——大多数人在这场战斗之中都不止阵亡了一次。

    而对于方鸻来说,这尤为头痛。

    他还剩下多少星辉来着?

    “只可惜位于主力舰队上的镜头不能越过重重阻碍,哪怕给我们一个最后的特写也好,”卡卡叹息一声:“众所周知,只要你的功迹无人知晓,或者没有多少人知道,那它就不存在。”

    “怎么会不存在呢?只要我们击败了影人,我们所作的一切牺牲都是值得的。等下……”六影眉毛一下竖了起来,怒道:“你不要用那种目光看着我!”

    卡卡用一种惋惜的目光看着这个傻白甜的姑娘,然后肚子挨了一下,闷哼一声弯下了腰去。

    “活该。”

    所有人心中都不由产生了共同的想法。

    “第五轮攻击要来了!”一直注视着风船上空的霞月忽然开口道。

    两支影人的猎舰队仍旧追踪着他们的痕迹,一直到拿佩勒号下沉之后,也始终没有放弃。

    “它们正在爬升,它们或许看出我们马上要沉了,它们不打算在我们身上浪费火力了……”其他人也注视着那个方向,开口道。

    也有人说道:“那早就不是第五轮攻击了,那已经是第六轮攻击了……”

    但方鸻举起手来,让其他人安静下来。

    他放飞出去的发条妖精,早已看了个真切,影人们的舰队之上,黑洞洞的炮口的确瞄准着这个方向,而火力甲板之上,魇炉构装也重新填装好了炮弹。不过他心想对方的确不该在一艘将沉的船上倾注太多火力,除非对方对他们恨之入骨——但自己好像突入重围之后也没干什么让人咬牙切齿的大事。

    事实上恰恰相反,他们一直在被动挨打,因为火炮射程上的差距,他们甚至连还击都作不到。

    不过通过穿过硝烟的发条妖精,方鸻很快看到了更多的画面,在那重重的浓烟后面,一艘影人的主力舰正在缓缓横过来。

    他突然意识到了影人们的意图,掀开风镜,对其他人喊道:“小心,前面有一艘影人的主力舰,我们可能要撞上去了!”

    方鸻心中忽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闭上嘴不由自主地向一旁的红叶看去,对方显然也在同一刻想到了类似的事情,与他目光相汇,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只是船上的其他人?红叶显得有点犹豫,不由看了看那些原住民水手们,他们离开之后,这些水手们应该怎么办?

    但对方似乎也读懂了那一刹那之间她与方鸻的想法,一个水手长模样的人站了出来说道:“各位,你们如果有什么点子请尽管放手去做,你们留在这里也只是和这艘船一起同归于尽而已。”

    他停顿了一下,才道:“不用管我们,让我们与这艘船一同存亡,现在……不是犹豫这些的时候。”

    “你们……”红叶一时怔住了。

    她想问的是,你们肯相信我们么——相信一些选召者?

    只是共同经历过这一切,这个提问似乎显得有些多余。

    而方鸻只是默默看了对方一眼,然后对他点了点头。“船上交给你了,水手长。”

    “这是我的荣幸,船长先生。”水手长将手按在左肩上,以海上之人的礼节,向他行了一礼。

    方鸻转过身去,轻轻将手放在自己的操控手套之上,“还记得我们之前的战术么?”他的问题是面向一众选召者的,声音显得有些意外地淡然:“各位,让我们再给对方一点惊喜,好帮白雪他们争取一点时间——”

    “等下,您的意思是……”有人开口道。

    但方鸻的目光只注视着前方,目不转睛地提醒了一句:“小心一些,影人不会轻易让我们靠过去的。”

    血色的舰艏正在分开战场之上的硝烟,令那背后的景象呈现在每一个人的视野之中,那正是一艘影人的主力舰,正巍巍地横过船身来,在一片混战之中从前方切入了他们的航线之上。

    其高耸的阴影一下便盖过了风船最高的桅杆,影人浮空舰的船舷几乎像是一面压过的巨墙一样,映入了众人的视野之中,那比他们之前见过的每一艘影人的风船都要壮观得多。“好大……”六影喃喃自语,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在巨人港第一次见到杰弗利特红衣队的旗舰赤红皇后号时,也曾感到过类似令自己感到十分渺小的对比。

    “当心!”下一刻不知是谁的尖叫,被一片猛烈的爆炸声盖了过去,上方影人的猎舰队终于开火了,它们显然并不希望看到这条破破烂烂的风船撞上自己一方的主力舰。

    可六影还沉浸在之前的震撼之中,根本没有反应过来,或者说空海之上战斗的方式,已经超出了这个可怜的姑娘想象的极限。

    她只眼睁睁看着一道翠绿的闪光击中自己不远处的船舷,然后炸裂开来,一块掀飞的木板横向向自己飞了过来。按说夜莺的反应极快,何况她还有直觉反射能力。

    可这些能力也无法在主人脑子一片空白的情况下产生作用,除非是类似于黑暗仪祭那样的魔法能力,等六影下一刻眨动眼睛,一切似乎都为时已晚。只是忽然,一道人影横飞了过来,拦腰将她一撞,夜莺小姐只感到一阵巨力传来,自己就飞了出去,还在甲板上滚了几圈。

    但她毕竟还有职业的本能,反手一撑停下,终于回过神来,心中忽然意识到什么,下意识向那个方向一看,果然发现卡卡正双目紧闭躺在那儿,双手还维持着方才抱住自己的姿势,只是胸口扎了一片木刺,鲜血正渐渐晕染开来。

    “卡卡!”六影感到心弦微微一颤,第一次产生揪心的感觉,她顾不得甲板滚烫,马上爬了起来向那个方向冲了过去。

    但才走到半路,卡卡便举起手拦住她,然后睁开眼睛来,目光注视着这个方向,对她一笑,只是笑容有些惨淡:“还好赶得及。”

    “你疯了!?”六影看到自己搭档黑漆漆的眸子注视着自己,第一次感到也不是那么厌恶,甚至微微有些奇特的感受。

    “疯的可不是我,快扶我起来。”卡卡吃力地答道。

    六影不敢多问,脸甚至微微有些发红,之前的确是她一时走了神,才导致了这一切。

    她只小心翼翼地扶着自己的担当立了起来,令其半跪在地上,此刻炮火已经彻底摧毁了这条风船最后的动力,它正在一片支离破碎的声音之中飞速下坠。

    狂风正漫过甲板,扯动着火星向后飞舞,船已经失去了升力,并开始急速下坠,船身剧烈地震颤着,仿佛下一刻就要分崩离析。浓烟也遮住了其他方向的视野,六影甚至不清楚其他人究竟如何,她只注意到自己的搭档正仰头看着天空上,而此刻一道巨影正从两人头顶之上掠过——

    那正是影人的主力舰。

    风船的下坠让它与影人的主力舰交错而过,并离得越来越远,影人们的算盘打响了,他们甚至失去了最后一头撞上影人主力舰的机会。

    但另一个微小的机会仍然存在着……

    卡卡一下回想起了方鸻之前的话,他咳嗽了一声,低声说道:“六影,我数一二三……”声音几乎吃力得难以为继,但卡卡仍旧咬牙说了下去:“……你和我一起跳……”

    “你说什么?”风太大,六影几乎没有听清自己搭档的话。

    但卡卡回过头来,只给了她一个清澈的眼神,那目光似乎照进了少女的心中,令她微微一怔,

    “三……”

    “二,”

    “一,”

    “跳!”

    卡卡举起手来,在黑影与他们最为接近的那一刻,射出了飞爪,而脚下的甲板也在那一刻发出巨大的呻吟声,并缓缓倾覆了过去。

    而另一道绳索穿过了烟雾,卡卡看到那绳索的颜色,心下松了一口气,自己的搭档是夜莺,而飞爪正是夜莺的老本行。

    接着更多的绳索穿出了烟雾,那是其他人,但并不是每一个工匠都抓住了机会,之前的炮火吞噬了一些人,剩下来的一共只有七人而已。

    他很快看到了方鸻。

    方鸻正借着那条银白色的绳索荡了过来,两人在半空中交错而过。方鸻看了后者一眼,轻轻一点头,这个杰弗利特红衣队的少年能幸存下来,并不太出乎他的预料。

    然后两人才一齐抬起头去,注视着那片越来越近的阴影,他们虽然暂时幸存了下来,但还能活多久,却是一个未知数。

    这一次他们只有七个人,并不再准备周全,确保万无一失,背后也没有人可以给他们提供任何掩护,而对于影人来说,也不是毫无准备了。

    但向前的道路,已经没有了停下的余地。

    那或许将是,他们在这个战场之上,最后的一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