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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鸻紧紧抓着手中银白色的绳索,犹如拽着秋千的单臂一样向着影人的主力舰荡了过去,劲风绕过他的黑发,让发丝不住遮住他的眼睛,让他不得不眯起眼来,愈发难以判断自己与那艘巨舰之间的距离。

    他仰起头,当风吹开发丝的那一刻,他正好看到一排排枪口从船舷一侧伸了出来,其背后是闪烁着红光的影子——魇炉生物——影人们毋庸置疑是有所准备的,虽然他不知道它们是如何传递消息的,但毫无疑问对方不会在同一种方式下上当第二次。

    接下来将会是一场苦战,这个念头也同样从方鸻心中闪过。

    他立刻松开手,同时放出了另一条飞索,‘火箭飞拳’向上方飞去并击中了船底,带着他进入了对方的视野盲区。但那只是暂时,方鸻明白自己马上就会在惯性的作用下经过船底的阴影,他反了过身,左手那时正好收回了另一只飞爪。

    三,二,一,方鸻在心中默默计数,左臂储能阵在充能完毕的那一刹那,他再一次放出了第一只飞爪,飞爪越过船底,击中另一侧的‘云线’——即空海上的水手们对于船只重心水平线的称谓。

    眼前的景物在迅速发生变化着,巨船的阴影遮住了云层上的光芒,而另一侧已经完全沐浴在晨曦之中,一片耀眼的金色。

    “从第三层甲板登陆。”方鸻低头说了一句,通讯水晶就别在他领口的位置,但风扯着他的声音完全变了形。他也不清楚究竟有几个人听见了,但眼下也只能这样了。

    他再一次抬头,船舷的另一侧还未出现魇炉们的影子,对方或许正在穿过甲板来到这一侧,这需要几秒钟时间,但当然不及他利用飞索移动来得更快;要不就是有人从另一边登陆了,不过他只能听到风声,而风声之中并未有枪声传来,因此这样的可能性不大。

    方鸻下达了命令,让魔导炉开始驱动绞盘收紧缆索,在低沉的穿透狂风的嗡嗡的声音之中,高度开始迅速攀升。他一边默算高度,一边向上看着那越来越近的船舷,影人巨舰在这一侧沐浴在金色的晨曦之中,几乎褪去了暗影一样的底色——但其外形显得更加的怪诞与阴森。

    魔导铳的枪口出现在了船舷之上,一开始只有几支,魇炉们并不是同一时间抵达的,它们几乎参差不齐地抵达了这一侧的阵位,构装生物没有什么感情,立刻向方鸻开了火。

    只是在摇晃的甲板上,在这个距离上,铅弹的飞行轨迹早已不知偏到了什么地方去,方鸻只看到火光闪动,但毫无任何感觉。当更多的枪口出现在那个位置之时,而他早已攀升至足够的高度——那里是第三层的甲板。

    前方是打开的火炮窗口,背后正是装弹的魇炉生物,其头上闪烁着耀眼的红光,一共四台转了过来,只是它们还没反应过来,方鸻便已抢先一头撞了进去。

    ‘哗’一声响,他带着碎裂的窗户一起摔在一台魇炉构装体身上,使后者失去重心倒了下去。方鸻摔了一个头晕目眩,而身后已传来拔剑的声音,他心知不妙,赶忙向前一滚,‘扑扑’两声闷响,正是重刃斩在甲板上的声音。

    方鸻来不及回头去看,因为身后一股巨力传来,是一剑斩在了他身上,但发出了一声金属的碎裂声,大约是被什么东西挡了一下。他一个趔趄,也不清楚自己的魔导炉究竟如何了,也没时间去检查,只将手放在信息化水晶上——一台猎龙人在船舱之内顷刻成形。

    方鸻将手一挥,令猎龙人手中刀刃在黑暗之中划过一道寒光,寒光所过之处,魇炉生物纷纷倒地,要不是身首分离,要不是从中腰斩。散碎成零件状态的构装体,在摇晃的甲板上骨碌碌滚动了一道。

    方鸻这才有时间回头一看,只见此刻火炮甲板之内光线变幻,又有好几道影子正从外面闯入,一共是四个人,他顺次数了过去——红叶,卡卡,六影还有那个叫舞霞的工匠。

    剩下的人多半凶多吉少。

    卡卡落在他不远处,所落之处正好没有魇炉构装,其起身一看,也发现只有他们几人闯入而已,不由微微一怔。方鸻马上向对方打了一个手势:“去底下。”

    船舱之内正有源源不断的魇炉构装体围拢过来,此处显然不是久留之地。

    他们的目的是魔导舱,那里与主核心水晶在一起,一般位于船内防护最严密的中心地区,他们这几人从这里杀出一条血路显然不太现实,因此避其锋芒才是正确选择。

    卡卡一边向另一侧看了一眼,在那里六影与其他人落在了一起,中间为魇炉构装与他们隔绝开来。他意识到汇合已不可能,才捂着胸口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方鸻低声说了一句:“你先走,我来断后。”

    卡卡也不和他客气,一点头便越过他进入了底舱之中。

    方鸻这才看向另一边的红叶、六影与那个叫做舞霞的工匠几人,此刻中间十多台魇炉构装正在向这个方向围拢过来,而那边的情况也好不到什么地方去。

    他举起手来,向红叶比划了一下,意思是另想办法汇合,红叶与他合作多次,心领神会,向这个方向微微一点头,然后领着其他人向另一个方向杀了出去。

    方鸻这才松了一口气,命令自己的猎龙人收回来挡在前面,同时伸手向身后一掏,但入手之处竟抓住了一堆松散的零件。他大吃一惊,这才意识到之前自己被斩中了什么,挡剑的原来不是魔导炉,而是挂在后面的‘火巨灵’。

    还好爆炸水晶脆弱无比,结构一经破坏内部的引爆法阵就无法产生作用,要是它们和地球上一些爆炸物一样敏感的话,只怕自己此刻已经被炸得尸骨无存了。

    此刻远处一道闪光穿过,一声巨响夹杂着劲风扑面而来,黑烟裹挟着数不清的木片噼里啪啦敲打在舱壁上,方鸻心知是红叶他们那边已经引爆了火巨灵。他心下叹了一口气,只好后退一步让猎龙人堵在门口,然后转身顺着舷梯走了下去。

    那是他身上携带的最后一台猎龙人,七海旅人号上也只剩下一个样本了。

    下面一片漆黑——

    影人的主力舰与他们登陆过的其他浮空舰一样大同小异,第三层火炮甲板下面是底舱,没有一丝灯光,伸手不见五指。而这里除了一些他认不出来用途的奇形怪状的容器之外,还陈列着一排排还未启动的魇炉生物。

    不过方鸻也不指望可以借为己用,因为之前在其他船上时早已拆开看过了,这些魇炉构装体其实还是一个个壳子而已。

    当然,至少另一方面他也不用担心这些东西会忽然被激活,来攻击他们。

    卡卡正等待在黑暗之中,不过方鸻具有利夫加德的一部分力量令他可以在这样的环境之下看得分明——对方看起来状态很差,正捂着胸口紧皱着两道眉头,脸色也苍白如纸。

    “你没事吧?”他走过去低声问了一句。

    卡卡轻轻摇了摇头,用手肘支着身后的箱子站了起来,表示自己并无大碍。方鸻微微一怔,看对方的状况并不像是没有大碍的样子,只是上面传来刀剑交击的声音,猎龙人正在与魇炉生物交战,他一只眼睛透过风镜可以看得分明。

    这样的状况下,方鸻也没时间去考虑这些,只走过去扶起对方,带着卡卡向底舱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卡卡略微有些意外地看了扶着自己的方鸻一眼,沉默了片刻才说道:“要是我的话,就会选择把我留在这个地方断后,我身上还有一些火巨灵,你知道,我可以阻挡它们一段时间。”

    方鸻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一边问道:“那你想留下?”

    “当然不想,”卡卡答道:“我又不是傻子。”

    “那不就得了。”

    卡卡忍不住仔细看了对方一眼:“你这人真有意思,你知道我和六影曾经对付过你么,在芬里斯的时候。”

    “当然,”方鸻答道:“手下败将而已,你想说什么?”

    卡卡脸一黑,一时间想要找点什么借口来搪塞,但却发现自己好像说不出什么话来。但沉默化解了尴尬,这个话题算是暂时告一段落。

    过了好一阵子,卡卡才低声问道:“其他人呢?”

    “我让他们另想办法和我们汇合。”方鸻答道,他拿起通讯水晶询问了一句,从红叶的回答来看那边的情况一切安好,她们杀入了第二层甲板,并通过那里的杂物间进入了锚室之中。

    卡卡扭头看了一眼,又问:“那些东西呢,它们怎么没追上来?”

    “我的构装体正挡着它们。”

    “等下,”卡卡有些吃惊地看着他:“你的构装体会自己行动?”

    方鸻有些奇怪地看了这家伙一眼:“当然不会,怎么了?”

    “也就是说,你同时还在控制它御敌?”

    “那又如何,这很奇怪?”

    “不。”

    卡卡闷声闷气地答了一句:“一点也不奇怪,很正常。”

    只是他心中补了一句,“怪胎。”

    方鸻也悄悄擦了一把汗,他其实抵挡得并不清楚,虽然明显可以感觉得出来自己的猎龙人在性能上要强出一大截,但双拳难敌四手。

    不过他心中更有些好奇,自己的猎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它与这些魇炉生物如此类似,却又显然更高一级。那神秘长眠于雾湾之中的沉船,究竟是何方神圣?

    可惜那个海盗王,在日志中写得不清不楚。

    他这么一走神,手上动作顿时一慢,猎龙人胸口已中了一剑,方鸻忍不住‘啊’了一声,那边视野已经一片漆黑。卡卡被他吓了一跳,回过头来惊讶地看着这边:“又怎么了?”

    “没、没什么,”方鸻赶忙摇了摇头,还好漆黑之中看不清他脸上的尴尬。

    他举起手,正从黑暗之中收回嗡嗡飞行的发条妖精,并低声开口道:“我的发条妖精看到前面有一个货井,那里应当是影人用起重机将货物升至甲板上的地方,那个货井应该可以通到其他层。”

    “影人也用起重机?”卡卡有些意外地问了一句,但却牵动了伤口,忍不住咳嗽起来。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方鸻答道:“从这里来看影人们也需要补给,有把货物从甲板上运送至底舱的需求,有起重机与货井也在意料之内。”

    其实他早就发现,影人的浮空舰虽然在外观风格上与人类、精灵的风船皆有不同,但其内部舱室布置却出奇的一致。不过想想千年之前努美林精灵曾经与之有过一场大战,双方在战争兵器上有所学习与借鉴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学习与借鉴?方鸻隐隐感觉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灵感,只是灵感一闪即逝,令他很快失去了那种奇特的联系感。何况卡卡也正在一旁打岔,问道:“你的发条妖精有夜视能力?”

    方鸻点了点头,“它是异体构装,叫做‘祸星’。”

    “土豪。”

    被大公会的人称之为土豪是一种奇特的感受,令人不禁有点飘飘然起来,只是这样的感觉并未持续太久,因为他们已经抵达了那个货井处。

    方鸻站在货井的边缘向上方和向下方看去,两边皆是黑洞洞一片,即使是他的视觉也看不清楚下面究竟有什么。“这船还有一层底舱。”卡卡趴在货井边缘,开口道。

    方鸻点了点头,这么大的船有五层甲板也并不奇怪,只是下面有什么东西他并不好奇,因为眼下他们要去的不是底舱,而是上面的舱室。

    他正通过发条妖精沿着货井攀升,发现货井并不是直通最上层甲板,它还与上层的杂物间,储藏室以及横穿第二层甲板的锚链舱相连。当看到锚链舱的时候,方鸻便意识到自己找对了地方,他马上拿起通讯水晶,与红叶通告了一下这边的情况,让她们想办法顺着锚链相向的方向前进,而自己与卡卡将会赶过去与之会合。

    卡卡坐了起来,看着这边,指了指货井上面问道:“你不担心它们会在上面堵截?”

    方鸻摇了摇头:“它们又不清楚我们究竟在什么地方。”他其实一直清楚他们的优势就是时间差,从他们进入船内到现在也不过才几分钟,魇炉生物的反应没有这么快,何况影人们也不清楚此刻他们的确切位置。

    他们的目标,就是赶在对方完全围堵住他们之前,抵达他们想要去的地方。那个地方,在这船上其实不止一个,大船上往往并不只有一个升力舱段——

    这个计划当然并不一定成功,不过眼下他们的行动本来也只是最后的一搏而已。

    方鸻举起手,向上方发射出勾爪,然后通过发条妖精的视野观察了一下,试了两三次才抓住了正确的横衍,他用力拽了一下,试了试固定点的牢固程度。

    只是正是这个时候,卡卡向后面看了一眼,忽然之间发现了黑暗之中几团闪烁的红光。那几道红光正向这个方向扫过来,他连忙高喊一声:

    “它们追过来了!”

    方鸻也向那个方向看了过去,心中其实并不太意外,算算时间,对方也差不多该追上来。他看向卡卡,但对方连忙向他摆了摆手:“别看我,你给我一卷绳索,你自己先上去,然后把我拽上去——”

    方鸻一怔,然后点了点头,这的确是眼下最靠谱的方法。以卡卡的状态来看,对方也不太可能借助自己的力量爬上去。想通了这一点,他从身后魔导炉下扯下一卷绳索,向对方丢了过去。

    “把自己捆好,一会我拽你上去。”

    “你赶快点。”卡卡的声音明显有些紧张,他不住向那个方向看去,几团红光正越来越近。

    方鸻一点头,下达了命令,魔导炉驱动绞盘一下拽紧了绳索,拖着他向上飞去。他一边向上,一边低头向下面看去,只见那个少年正手忙脚乱地在自己腰上缠上一圈绳索。

    方鸻这才松了一口气,并加快了速度,他很快感到自己在黑暗之中触到了顶,赶忙用手一抓攀上那里的横衍。由于早就通过发条妖精观察过附近的情况,因此方鸻并不太多犹豫,驾轻就熟地爬入了那里的通道之中。

    他一脚踏实地,立刻转过身,用手一拽绳索,并向下面喊道:“你好了没,好了就扯一下绳索?”

    但黑暗之中毫无回应,方鸻心下一惊,以为自己延误了时机,赶忙探头一看,却发现卡卡正好整以暇地坐在那个地方,还向他挥了挥手。

    那少年正将绑在自己身上的绳索重新又取下来,然后丢向一边,才抬起头,向他露齿一笑,那口雪白的牙齿,在黑暗之中倒是尤为耀眼。

    “后会有期,”卡卡微微一笑道:“团长先生,我先去领自己的保险赔付去了。”

    方鸻大吃一惊,但少年已从身后拿出了火巨灵,下一刻黑暗之中火光一闪,接着只有浓烟与气流顺着货井的方向涌上来,熏得他不由重重地咳嗽了起来。

    但咳嗽过后,方鸻拿出通讯水晶一看,频道之中一个名字已经暗了下去。

    他退回原地一时间不由怔了片刻,他对于杰弗利特红衣队的认知并不是太好,公会与其成员自然无法分开来看,虽然他对六影、对卡卡倒是没什么偏见,但也没想到,大公会的成员,也会有这样果决——

    他当然明白卡卡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用爆炸消弭自己离开的痕迹,让影人控制的魇炉生物一时无法判断出究竟有几个人离开了底舱。

    简而言之,对方是在用星辉为他们争取时间——

    方鸻立在原地怅然若失了片刻,然后才一咬牙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无论如何,他人为他争取的时间,他绝不能轻易浪费了。

    ……



    黑暗中,方鸻顺着锚链的方向爬了过去,在狭窄的空间中,他脑子里似乎仍难以抑制地翻腾着之前那一幕。虽然来到这个世界的时日已长,令他不至于再犯过去那样的错误,以至于闹出好些笑话来。

    但那一幕,还是在方鸻心中留下了一种淡淡的、挥之不去的触动感——是的,选召者们在这个世界是一种另类的存在,而那也并算不上什么真正的生离与死别。

    但在这支杂七杂八的,所临时拼凑起来的舰队之中,每一个曾在他身边,与他并肩战斗过的人们,都是由他一手带来这里。他需要给那些人一个交代。

    纵使是他们的结局,早已与这场战局无关——

    远在整个广袤的战场之上,选召者们已经发起了最后的总攻,从天空中,从地面上,银色维斯兰、银林之矛与杰弗利特红衣队那些人似乎已经抓住了那个唯一的机会,并将影人们牢牢钉死在了这片空海战场之上。

    那正是他们,用尽一切努力想要达成的目的。

    而从这一刻起,这场战斗便已脱离了他们的掌控,北境与这场大战两者命运的轨迹,早已滑入了一个任何人也不可预测的方向。

    此刻纵使整个分舰队化为璀璨的火光,灰飞烟灭,而也再无改于最后的结果。每个人皆已松开手,而将剩下的一切,交由冥冥之中的命运来裁定。

    之后所仅存的,无非不过是关乎于他们自身的战斗。

    包括他在内,还有此刻在另一边的红叶等人,就是他们仅存的最后一点力量。

    但那边的情况或许同样岌岌可危,不容乐观。

    对于失败的猜测并不难预计,冰冷的现实横亘在每一个人面前,方鸻明白接下来的选择并不是如何活着,而是如何去死。但总归都要走到那一步,虽然有些可惜自己的星辉,然而他心中其实并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卡卡最后的那个眼神,仿佛在黑暗空洞的思绪世界之中一闪而过。他们面对的是终亡之局,可选择的方式却一样可以多样化。

    是该给那些兴风作浪的邪教徒们一个深刻的教训了,方鸻心想。

    他们不好过,但对方也休想,死亡无法阻止那些狂热的信徒,于是打败他们的主子,或许从某种意义上对于那些人来说更加难以忍受。

    他默默向前方丢出一只发条妖精,并看着那道银色的光轨消失在黑暗之中。

    那些人追求的是不朽,但不朽本身就是不存在的东西,自己马上就要证明这一点,并让那些在黑暗之中藏头露尾的家伙,亲眼目睹这一切。

    因为当死亡本身也可以消散之时,那么它就不再是横亘在人心之中最大的阴霾。而一个可以被击败的所谓的神祇,那么它就不再能主宰一切了。

    所谓不朽者,在尘埃之中腐烂,还有什么比这更讽刺的事情?

    而这一切,将从它们的失败开始。

    锚链所穿过了狭长的通道,此刻终于来到了它的尽头,银色的发条妖精从前方飞了回来,发出‘啪嗒’一声轻响,落回他手心中。

    方鸻探头向下看去,外面是一间空空荡荡的房间,似乎是某个储物间,黑暗中弥漫着一层余灰,这巨舰似乎曾经穿过某个布满了尘埃的世界,灰尘随着船体的晃动,而轻轻上下沉浮着。

    他一只手撑在平台的边缘,从上面跳了下去,稳稳踩在地板上,厚厚的一层尘埃似乎消弭了大部分声音,令重物落地的闷响仿佛化为一片轻柔的羽毛。

    一种不知名的虫子从货架之间的缝隙之中爬过,它们像是蜘蛛一样织网,令灰色的丝网雾蒙蒙一层笼罩在货物之上。这些网到处都是,网子上沾染着尘埃,令整个房间似乎都沉浸在一段相当古老的时光之中。

    方鸻四下看了一眼,他其实在下层甲板那片沉寂的黑暗之中也见过类似的光景,只是没有这里这么明显罢了。他不由想起了那个传说,这支舰队不知被尘封在那个残缺的世界之中多久,才有重见天日的一刻。

    在五百年前,一千年或者更长的尺度之上,让人得以窥见昔日那场大战的惨烈,而这支被封印的舰队,不过只是那场战争之中不起眼的一隅而已。

    祸星究竟象征着什么,或许凡人不得而知。

    而努美林精灵,又究竟是如何获得胜利的呢?

    方鸻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脑子里缓慢地思考着这些与这场战斗无关想法,脚步轻柔地向前走去,穿过弥漫的灰尘,房间的出口就在前方,而那里是一扇虚掩着的门。

    早先已经问明了另一边的状况,红叶他们也大致清楚自己此刻所在的位置,方鸻明白自己得抓紧时间,与剩下的人会和。他将手按在门上,然后推门而出。

    而同一时刻,红叶一行人也正容身入一处杂物间中。那个来自于杰弗利特红衣队的少女,正将门轻轻掩上,回过头,用有些惊魂未定的目光看着其他人:

    “我们暂时甩掉它们了。”她的目光黯淡了一下:“我搭档他死了。”

    红叶拍了拍她的手:“那并不是真正的死亡。”

    “我知道,只是……”六影摇了摇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一度以为那个讨人厌的家伙是不会死的。在芬里斯,在之前每一次冒险之时,她与对方都多次面临重重的危机,有一些甚至本身就是对方自找的。只是之前每一次,他们总可以化险为夷。

    她以为对方总可以从险境之中逃离,永远也不会遇上真正的危险,就像是那些为伊莲所眷顾的幸运儿,总具有从绝境之中寻求生机的恩眷的能力。

    但事实证明并不是,现实有时候就是如此的突然,谁也不会拥有主角的能力,每个人都会死,只是早晚而已。那就像是神话的坍塌,侥幸的破灭,给人带来一种轻微的不真实的幻灭感。

    红叶像是一眼就看穿了对方在想什么,她相当喜欢这个少女那双漂亮的眼睛,空灵之中还带着某种懵懂的幻梦感,单纯而善良,就像是曾经的她一样。

    她微微笑了一下:“我们现在可是在为它们而战呢。”

    它们是说的那些居住于星辰之中的众圣们,考林人称呼他们为欧林的神祇,睿智的至高者用目光扫视着这片大地,他们曾经经历过一场同样的战争。

    那战争中上一个世代的神祇殒落,新神崛起,那就是埃索林的灾祸。

    选召者们并不信神,但六影却听出红叶的言外之意,勉强笑了一下。命运女神会眷顾他们么?从现在看来,对方的神力似乎鞭长莫及。

    不过宽慰的话总是可以温暖人心,何况还是两个少女之间的窃窃私语,这时舞霞从门边走了回来,作为三个人之中唯一的男士,他自觉要担负起某种责任来。

    只可惜,一个令他有些尴尬的现实是,他其实是三个人里面最弱的那一环。不过实力卑弱并不能减少舞霞心中的警惕心,相反,反而让他更具责任感起来。

    他面上显得有些忧心忡忡,低声对两位女士说道:“我的确没看到它们了,但我们真的甩掉它们了么?船上就这么大的地方,对方只会比我们更熟悉这里。”

    红叶微微一怔,看着对方问道:“你有什么想法么?”

    “我不知道,”舞霞摇了摇头:“我的发条妖精丢失在之前的战斗之中了,不过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眼下安静得有些不正常。虽然这表面上看来好像给了我们喘息的机会,但我要提醒一句的是,这不是游戏,没有存档点,这是在对方的船上。”

    红叶的面色也严肃了起来,她不由四下看去,战场上突如其来的安静好像给了他们一种错觉,这是一个难得的喘息之机。

    但事实上,四周仍危机重重,他们的境况一点也没有改变。眼下对于他们来说所需要的并不是休息,而是赶去和方鸻会和,她们必须速战速决,而不是给对方调整的机会。

    舞霞说得一点不错,这是在对方的主场上。

    她点了点头,“你说得没错,我们应当赶快与艾德会和。”

    “我也是这么想的。”舞霞松了一口气,对方看起来通情达理,十分干练,是个老手。眼下一共只有三个人,他很担心会遇上那种固执己见的人。

    尤其是对方两人都是女性,如果发生争执,他一个人肯定要落在下风的。

    既然达成了共识,三人也不再犹豫,很快通过杂物间,从另一侧的门鱼贯而入。在进入下一间舱室时,六影微微停了一步,伸手向舱壁探去。

    “怎么了?”只有红叶注意到这个细节,小声开口问道。

    六影微微一怔,摇了摇头,她目光注视着那些灰蒙蒙的木板,地面上像是沉积了一层灰,那些朽烂的木架子像是穿越了漫长的时光来到这个时间节点上。

    其实他们先前登陆到其他船上时,也或多或少有一些察觉,只是这艘巨舰的内部,这一切显得格外的显眼。

    “你听说过一个满是灰尘的世界么?”六影问道。

    红叶回过头来看着她,她似乎听说过这么一个世界,满是尘埃覆盖,仿佛是死亡与时间的尽头,在奥述,奎纳斯提的精灵将那里称之为终末之山。

    “什么意思?”

    但六影咬着嘴唇,没有回答。

    两人低声交谈,但脚下一点不慢,只是顺着漆黑寂静的船舱前进,红叶终于察觉出一丝不对来。她忽然停了下来,问道:“我们已经经过几个舱室了?”

    “两个?三个?”走在最前面的舞霞回过头来,眼中闪过一丝狐疑之色:“怎么了?”

    “这不对,”红叶压低声音说道:“我们走了快三分钟了。”

    “三分钟?”舞霞眼中满是迷茫,仿佛时间对于他来说已经失去了意义:“这怎么可能,我们才刚刚离开那个杂物间……”

    但红叶举起手中的怀表,银色的表盖下,指针走过的刻度显然与他们的时间概念产生了极大的谬差。

    她面色一点点阴沉下来,在黑暗之中露出雪白的牙齿,就像是野兽露出獠牙一样,从喉咙里压出一句话来:“是陷阱!”

    是幻术,三人之中反而是六影最先反应过来,夜莺出身的她在第一时间从皮甲下抽出三把匕首,一左两右,向黑暗之中的角落丢了过去。

    那里弥漫的灰尘之中,像是闪过了一道紫色的光芒,如同一层透明的帷幕被揭开一般,火星灼烧着幕帷的边角,并将隐藏在后面的事物一点点显现出来。

    那是一片闪烁着红光的水晶,而每一支都注视着他们,那隐藏在腥红光芒下骨架一样嶙峋的机械手臂,正端着一支支魔导铳,将一排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他们。

    闪烁着寒光的枪口,形同一片带刺的森林。

    六影手中按着剩下的一把匕首,紧绷着神经,随时准备动手。但红叶伸手拦住了她,她看向黑暗之中,在那里的魇炉生物之中正荡漾开来一圈圈骚动。

    接下来从那些魇炉的身后,一个高大的、如同阴影一样的身形分开了它们,轻轻昂首走上前来。它如同出现在一群蚂蚁之间的巨大的蚁后一样,昂首阔步,显得高傲而优雅。

    那个生物披着一条灰蒙蒙的斗篷,那灰色的下面似乎流淌着血液一样的暗红,并变幻着令人迷离的花纹,它居高临下地看着所有人,但阴影之中完全看不清其面容,只仿佛一团氤氲的烟雾。

    不过斗篷勾勒出烟雾的形状,仿佛是一个模糊的人影。

    只是在那人影之中,燃烧着一团紫色的火焰。

    红叶一看到那团紫色的焰火,便立刻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影人,只是她从来没见过这个状态的影人,那毫无疑问才是它们之所以得名的原因。

    对方一言不发,但身上仿佛无时无刻不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威压,它只用空洞的面容注视着他们,那空无一物的阴影下面,就似乎令人心中生出无穷无尽的绝望与怯懦来。

    红叶似乎听到了自己上下牙轻轻敲击的声音,这让她感到极为不安,她试图紧紧咬着牙,但似乎于事无补。

    她有些逃避,但又有些迷醉地注视着那片阴影一样的面容之下的虚空,迷离的眼神之中一时间似乎看到了时间的终末,世界的尽头。

    那是一片空虚,寂静与冰冷的宇宙,

    但又有那么一刹那,她回过神来,目光不由自主扫向自己的同伴,三人皆是一模一样的脸色苍白。就在那一刻,他们意识到了对方的可怕,那并不是什么玄之又玄的幻术,而是单纯的实力的碾压。

    那阴影之中的生物只那么注视着他们,就令三人动弹不得。

    接着,对方伸出一只手来,那仿佛是从破破烂烂的斗篷下延伸出的一片烟尘,它轻轻触碰红叶的额头,然后向后一缩。一个陌生的,冰冷的声音,便同时在三人脑海之中响起:

    “好久不见,圣选者们。”

    “好久不见?”

    在红叶身后,舞霞正上下牙打颤得咯咯作响,他是三人之中唯一的非战斗成员,对方的威压对他来得更加直接而恐怖。那种冰冷的气息,只好像冻结了他的思绪一样,让他一时间甚至无法去思考这之间的含义。

    只是就在那一刹那,忽然之间,一团亮红色的火焰仿佛映入了这个黑暗而沉寂的世界之中。他有些愕然地抬起头去,眼中看得分明,那火焰是从前方红叶的魔导炉之中迸射而出的。

    那仿佛是恒星所诞生的一刹那,光芒产生,然后向内收敛,化为了一个奇点,连时间也变得缓慢下来。

    但之前那一刻之中所产生温暖的光芒好像消融了空寂宇宙之中的一切冰冷,那种血液涌流,心脏重新搏动的感觉一下子回到了他的身体之中。

    然而舞霞还没来得及开口,便看到红叶转过了身来,一手握着他的手,一手按着六影的手,用认真的目光看向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舞霞。”

    几乎没有思考,舞霞脱口而出。

    “那么舞霞,交给你们了。”

    红叶轻轻向两人点了点头,然后用力将他们一推,一只方尖碑状的魔导构装出现在了三人之间,接着银光一闪,一道无形的力量将他们向着后方推飞了出去。

    但下一刻,一片无比璀璨的银色的光霞,如同绽放的超新星一样的夺目,从红叶的魔导炉之中闪耀而出。

    那光芒从前向后,迅速吞没了半空之中的魔导构装。也吞没了正立在那个地方的红叶,并将少女的身形,化为片片尘埃。

    也就在那一刻,时间线像是在一刹那之间收束,并回到了正常的状态之下。

    在耀眼的闪光之后,紧随而至是轰然一声巨响,气浪卷起一切尘埃,并扑面而来。

    后者重重地摔在地上,眼泪鼻涕一齐落了下来,舞霞大声咳嗽着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然后便感到有一只手从旁伸了过来,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这边。”

    六影低喊了一声,一把拽起他,同时用极快的语速低声说道:“来不及去和艾德会和了,我想办法去引开那东西,你去魔导舱,红叶死了。眼下只有你能使用这些火巨灵了。”

    说着,她一手将一个沉甸甸的背包塞入舞霞怀中。

    “拿好。”

    “记住了,别让大家失望。”

    ……



    灰色的云层燃尽了最后一缕火焰,天空不时有浮空舰化为璀璨的火光,宛若坠世的流星,最终消失殆尽。

    少女正将手从粗粝的柳木扶手上松开,蔚蓝色的眸子里折射着那样追忆的光彩,仿佛是存在于孩提时代的某个梦境之中,与那时穿过玻璃窗户的一束午后的阳光一样。

    “我曾经见过这样的场面呢。”

    “……不过那还是在祖父讲述的故事之中,祸星,巨龙与从黑暗之中涌现出的无穷无尽的爪牙,文明不止一次被逼到边缘,而我们的先祖们,曾与一支高贵的种族一同并肩作战过……”

    那眸子里湛蓝与清澈之中折射的一点光辉,贵族千金用犹如梦呓一样的语气说道,她回过头去,注视着天蓝几人一动不动的目光。

    努美林精灵离开这个世界七个世纪之后,凡人们大约想不到历史还有卷土重来的一天,而且这一切,仿佛正如屠龙者的后代刻在龙角上那个的箴言一样:

    ‘勿忘已逝之敌——’

    天蓝脑子里一刹那就浮现出了这句话来,小姑娘仿若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了那一夜之后的漫长旅行与经历,就好像身不由己地踏入了一条冰冷湍急的河流之中,而等到他们回过神来之时,便已身处于此处。

    她正紧紧地拽着船舷,踮着脚尖,极力使自己能看清外面的情形。而纵使是一向胆子大得惊人的她,此刻也不由产生了一种因紧张而窒息的感觉。

    天蓝苍白着脸色,看着天空之上交战的双方,此刻任意一方皆已失去了最后后退的余地。

    在那里银色的风舰——银色维斯兰的旗舰正映着晨曦,犹如一柄闪耀的刀刃一样,切入了影人舰队的正面。而在它的身后,是交战的双方早已展开的队形。

    接着是一阵猛烈的炮火与爆炸,闪光,劲风与灼热的气流立刻卷得七海旅人号摇晃不已。

    在火光到达的那一刹那,一个不可抑制的念头从天蓝心中升起:

    ‘或许这一切背后都有某种冥冥之中的必然?’

    可又是谁推动着他们来到这里呢?

    是那位旅者之憩的主人?

    还是那双潜藏在暗处的,金色的眼睛。

    但她稍一恍惚,便猛地感到身子一轻,几乎要被吹飞出去。天蓝这才落回现实之中,忍不住尖叫一声,但马上感到一只手稳稳抓住了自己,她抬头一看,才发现是水手巴金斯。

    巴金斯猛一下将她拽了回来,落回甲板之上,然后才交到一旁洛羽手上,并示意小伙子看好自己的小女友。天蓝心怀惴惴地站稳,握着洛羽有些温暖的手,这才满怀感激地看了前者一眼。

    只是水手长并没有心思回应他们,巴金斯脸上的神色说不上轻松。

    “塔塔小姐,”在后面,罗昊也一手按着盾,一面回头喊道:“能冲得过去么?”

    而在剧烈地摇晃与颠簸之中,妖精小姐只给了众人一个简单的答复:

    “能。”

    两支舰队正在头顶之上交汇。

    紧接着便是交织的火光,盖过一切。

    不过在众人之间,那明亮的火光不过照亮了唐馨脸上的一丝忧虑而已,少女正低着头品味着之前的话。她猛然抬起头来,问道:“我哥他不会有事吧?”

    希尔薇德微微一怔,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或许。”

    “或许?”

    唐馨有些不满地看着面前的贵族千金:“说起来你不才是他的正牌女友么,难道你一点也不担心这件事?”

    希尔薇德敏锐地听出了少女言语之间淡淡的敌意,她仔细地看了看后者,一笑道:“但艾德他作了决定,一定会有几分把握。不过在这个战场上,谁也无法预计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不是么——”

    “是的,我早知道这一点,所以为什么你当初不拦住他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唐馨有些心烦意乱地问道:“你明知道他有时幼稚得一塌糊涂,他是七海旅人号的舰长,他理应当留在这里不是么?”

    希尔薇德摇了摇头:“我倒不这么认为。”

    唐馨一愣,看着后者。

    但希尔薇德略微思索了片刻,才答道:“在空海上,男人们有追寻自身意志的权力,不是么?”

    唐馨微微张了一下嘴,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样,她总感到自己与对方之间有一道巨大的时代的鸿沟,愣了好一半晌才反应过来:“又是这样的话……恕我无法理解,你的父亲马魏爵士不也是这样的么?,因为男人们总有任性的权力,所以他就可以擅自把你独自一人留在这个世界?”

    希尔薇德眼中略微闪过一道光芒。

    留意到贵族千金目光之中的黯然,唐馨才一下子惊觉自己似乎说过头,她立刻感到有些后悔,自己平时并不是这个样子的,只是那一刻就仿佛是某种不计后果的冲动,让她脱口而出那番话来。

    她张开口,但一旁水手长便已一脸严肃地回过头来,认真地看着她说道:“虽然你是艾德先生的妹妹,但请你明白,我也不希望大小姐再一次听到类似的言论。”

    不过希尔薇德伸出一只手,先拦住了自己的水手长。

    她略带歉然地向唐馨一笑,答道:“不必在意巴金斯的话,你说得也没错,只不过父亲给予了我现在的一切,作为她的女儿,我实在没有责备他的立场。何况,我的母亲生前对于他也没有半分怨言,人们说他是个伟大的人……我,其实也可以理解母亲的一些想法……”

    “对不起。”唐馨轻轻叹了一口气。

    只是看着面前这个淡淡笑着的人儿,她心中忽然不由自主生出一种深深的挫败感来:“所以你认为我哥也是那样的人么,让你不计一切却维护他的任性?”

    “我想那或许并不是任性,”希尔薇德摇了摇头,“艾德他说会守护我的理想,而我们彼此之间相互约定着。我或许并非来自于你们的那个世界,也与你们也有诸多不同,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或许比你们更能理解他的一些坚持。”

    “哪怕他那些不过是傻瓜一样的想法?”唐馨脱口而出,但马上便看到贵族千金目光之中明显有些愕然的笑意。

    她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又问了一个傻问题。

    少女心中一时不由涌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有些痛苦,又有些迷惑。她想,这也算是爱么?但爱难道不应当是自私的,或许说,它至少不应当是眼下这个样子。

    可面前的人儿是如此的坚定,那怕再不甘愿也好,唐馨也不得不承认,哪怕用最苛求的目光来看,自己也很难挑出什么毛病来。如果交换位置,她甚至有一些羡慕自己那个笨蛋表哥。

    她闭上嘴,转过头去,用有些出神的目光看着云层之上那片交织的闪光,问道:“所以你就放任他去当什么‘英雄’了?”

    希尔薇德只会心一笑。

    在那个描述传说的时代,人们心中总会诞生出许许多多的英雄。

    但所谓的英雄,其实不过是人心之中的称谓,有一些人与其说是为他人,不如说也是为自身——

    但她的追求则更加简单。

    “你知道么,糖糖……”少女轻声说道:“其实艾德他啊,充满了自信的时候,真的很迷人。”

    唐馨张了张口,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她沉默了好一阵子,才用一个不是话题的话题结束了这番对话。

    “战斗快接近尾声了。”

    “是啊,战斗快接近尾声了,”希尔薇德笑着点了点头,并不显得意外:“糖糖,要是我们回不去的话,在另一个世界,你和你哥哥,艾德他,还会记得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么?”

    唐馨回过头来,看着贵族千金,好像要记住后者这一刻的表情一样,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那一切不会发生的。”

    只是还有一句话她并未开口,因为她心中再清楚不过,那个笨蛋又怎么可能忘得了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呢?

    ……

    巨大的风舰犹如一柄银色的刀刃,正面刺入了影人的舰队之中。

    只有直视那闪耀的火光,翻卷的焰流之时,白雪才能嗅到战场上那犹如锈铁的气息,空气中弥漫的焦灼,与血与火的味道。巨大的轰鸣,掩盖了一切呼喊,那仿佛连时间都变得缓慢下来,两头搏杀的巨兽,每一分每一秒,皆将爪牙更深入对手的躯体与咽喉之中。

    血流漫野。

    垂死挣扎的厮杀逐渐变得动弹不得,对手与对手之间皆耗尽了最后一分力气,她只机械地从后面的学徒手上接过装好弹的魔导铳,举起,扣动扳机。

    火光闪耀之间,双方在硝烟之间彼此接近,烟雾背后瞳孔之中闪烁着红光的构装体一台台倒下,身边也不时有人中弹,但马上便有人从后面补上位置。

    熟练的骑士逐渐变少,顶替上来的人越来越多的是佩戴着后备队臂章的见习生,枪声开始变得零散,而医疗官在后面喊得声嘶力竭:

    “复活室还有百分之三十能量!”

    “百分之二十!”

    “百分之十七……”

    “让复活次数多的人先顶上来。”

    白雪回过头去,她在之前的战斗中丧失了一部分听力,只能勉强感受到火炮出膛之时的震动。

    远处连炮火的光芒仿佛都变得缓慢起来,她看着飞旋而至的炮弹从不远处击中了船舷,带起的火光与冲击波席卷着破碎的木片,炸飞了一排排人手。

    战斗已经进入白热化,只是僵持的战局并非没有意义,因为在云层的下方,那片白茫茫的大地之上,由七个公会构成的兵团,正犹如一道滚动向前的刀刃,融化挡在他们前方的一切抵抗力量。

    身披厚甲的骑士们在战场之上纵横驰骋,犹如几道洪流,从灰骑士的雇佣军一方交织的火线之中撕开了一个又一个的口子来。

    紧随其后的是穿着黑色战袍的重步兵,由铁卫士,步行骑士与角斗士构成的铁流,手持巨盾,将一排排大剑巨矛推上鸦爪圣殿一方的防线,随后整个防线皆开始动摇,并向后退却。

    然后演变成一场无法抑制的溃败——

    溃退的雇佣兵在广袤的雪原上上演了大逃亡的场景,灰色的潮水褪去之后,然后才洗出这个世界真实的色彩,那是耀眼的白,与刺目的红,斑驳的黑色与灰色,与滚滚升起的浓烟。

    一面面悬挂着渡鸦的大旗倒了下去,远远近近艾尔帕欣平原之上数座堡垒之上升起了属于北境诸多公会的旗帜,在火光之中人们摇晃着他们手中的旌旗,引导着同僚们越过血与火,继续向前。

    “再快一些。”

    “再快一些。”

    每个人心中,似乎此刻皆默念着同样的话语。

    从云层之中坠落火光,仿佛是这场战争最后的倒计时,悬于一线的胜负,似乎已经近在眼前。

    而艾尔帕欣就在前方,他们终于失去了最后的桎梏,此刻能有多快抵达那个地方,仅仅取决于他们能多快赶到那白色的高墙之下。

    于是战场上重新响起了号角的呜咽,冲在最前方的轻骑兵已经开始脱离大部队,并形成数道锋矢,向着地平线上的艾尔帕欣狂奔而去。

    从上空俯瞰,地面之上的战场已经明显地分出了几个层次,轻骑兵,重骑兵与后面的步兵完全拉开了距离,而在他们前方,崩溃的雇佣兵早已完全无法形成任何有效抵抗。

    整个战场仿佛皆在发足狂奔——

    而就在那一刻,艾尔帕欣城头之上忽然绽射出一道耀眼闪光,冲天而起的火焰在那一刹那扯碎了这座北境巨城西面的城门,并使之轰然坍塌了下去。

    地面微微震颤着,城墙之上源源不断攻过来的城卫军在那一时间几乎愣住,而守在那塔楼之上的一排排灵巧构装也忽然之间停了下来,紧接着后面传出一阵低沉的欢呼声。

    一排排构装体的背后,是死守在那里的一群年轻人们,他们身上还穿着灰色的炼金术士的风衣,而有些人还挂着见习的领徽,此刻几乎人人挂彩,每个人都显得有些灰头土脸的。

    不过正是这个时候,年轻人们脸上明显挂着与之不相称的巨大的惊喜与笑意,其中一个年轻的炼金术士甚至还用力地拍了一下自己同伴的肩膀:“克里斯,我们成功了!”

    只是被摇晃得有些站不稳的年轻人一时间还未反应过来,正显得有些愕然。

    毕竟他从被迪克特推荐来这里学习魔导的技艺之后,不过才过去了区区两年不到的时间。虽然自离开伐木场之后,他偶尔还会想起当时所发生的一切,也还能记起那个自己所一路追寻着的那道影子。

    他之所以踏上这条道路,当然或多或少是受那一夜所发生的一切的影响,他当然希望有一天可以再一次与那道影子的主人见上一面。

    但他没想到的是,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并且他甚至可以与自己所崇拜的那个名字并肩作战了。

    “我们成功了?”克里斯心中仍满是不可思议,以至于语气都有些不确定起来:“只要守住这个地方,我们就可以夺回艾尔帕欣?”

    但他的同伴用力点了点头:“多亏了阿奎特先生他们送来的爆炸物,炸掉大门之后,我们至少就成功了一半。眼下只需要再坚持一会儿,等待援军抵达就可以了!”

    克里斯不由自主舔了一下有些发干的嘴唇,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再抬头看了看窗外。

    但他当然看不到艾尔帕欣上空的厮杀,而只有云层之间不断的闪光,与坠落的烟尘,仍旧描绘着那里正在发生的一场惨烈的大战。

    但至少这一次,他不再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了。

    “接下来就交给总会的大人物们了,”那个年轻人继续说道:“不知道他们进攻骑士团总部是否顺利,我听说银风骑士团占据了第七和第四街区,要是没办法攻破中间层的话,只怕接下来会有些麻烦。”

    克里斯轻轻点了点头,目光透过天花板,不由自主地向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

    白雪也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

    地面上的战斗毫无疑问已经进入了最后的阶段,艾尔帕欣的城墙已宣告易主,只是不知道圣选者们从港口下层攻入上层还需要多少时间。

    以及还赶不赶得上在那之前收回那个重要的锚点。

    但越是到了这个紧要的关头,却反而越是令人无法安心,影人们明显已经察觉了他们的意图,变得焦躁起来,并开始尝试突围。

    “它们在重新集结!”

    观察手敏锐地抓住了影人一方的动向。

    但白雪显然不会给对手这个机会,虽然她已经不清楚自己一方究竟还剩下多少力量,犬牙交错的战场早已将双方都彻底拖入了这个漩涡之中。

    但泥沼对于交战的双方来说都是相互的,对手在一开始所犯下的错误,此刻已经化成了最致命的薄弱环节。白雪心中无比清楚,他们并不需要消灭对手,但只需要拖延时间。

    “拦住它们,”她斩钉截铁地答道:“不管付出多少代价,哪怕是我们自己迎头撞上去也好,能拦多久就拦多久。把我的命令传达下去,我们不需要打得有多好看,那怕是死缠烂打,也必须把它们钉在那个地方。”

    少女停顿了片刻,回过身去。

    一道耀眼的光芒划过天际,那湛蓝的光辉让每一个人皆认出这力量的源头,选召者一方的龙骑士们仍旧在与影人们战斗,那战斗显然并不轻松。

    而这也意味着,他们的顶层力量在一时之间并无法帮上他们什么忙。

    站在那儿的不过是光染,后者在这里帮忙顶替在之前的战斗之中阵亡的传令官的角色,两人在公会时常会因为理念不合而争执,但此刻只不过是默默看着对方。

    “告诉他们,光染,”白雪轻声开口道:“主舰队从现在开始不会再下达任何命令,请各舰自行发挥,能钉死它们一分钟,就钉死那些怪物一分钟,能钉死一秒钟,那也一秒钟也不能后退。”

    “我不要原因,只要结果。去告诉每一个人,此时此刻我们的目的有也只有一个,那就是夺取胜利。”

    光染沉默了片刻,才微微点了点头。

    那耀眼的蓝光已经渐渐消散,最后只留下零星的闪光,白雪看着自己的同伴离开,才转过身去。她仰着头,看着灰雾弥漫的战场之上,闪耀的火光之间所描绘的最后的光景。

    一切都安静了下去,仿佛连从远处传来的炮火轰鸣之声都变得遥远而疏离——

    选召者们的舰队正在分崩离析,化为最后耀眼的火光,而关于那场战斗的最后结果,事实上在这个战场之上的每一个人尚还不得而知。

    而一切的命运,似乎都交到了那只无形的手上。

    但只是有那么一刹那,白雪似乎在天边的尽头看到了一点明亮的闪光,那闪光在影人舰队的中心绽放出来,映衬在她眸子之伸出。

    少女微微一怔,忽然才想起了什么。

    她立在原地微微发了一会儿怔,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比自己还小上一些的少年,对方也在那个地方么?这场战斗的来历,可以说也皆因对方而起。

    那么对方还活着么?

    但在这广袤的战场之上,一个人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呢,她脑海之中反复浮现着许许多多的名字,那些从十年王朝,以及圣约山之战以来所闪耀的ID,一个个皆消沉在黑暗与虚无之中。

    每个人都有过不切实际的幻想。

    但他们实际上并不能真正改变什么,甚至那怕当下也是一样,或许在这场战争之中人们能记住一个又一个的名字,但那之后呢?

    所有的一切还是会回到原来的轨迹之上……

    白雪轻轻摇了摇头,感到自己似乎有些过于多愁善感了。但她加入银色维斯兰,何尝不是因为如此,一个人的力量,在这样的环境之下显得如此的微薄。

    只是在这个想法终结的一刹那,那个遥远的方向上,那亮光似乎再一次闪现了一下。

    ……



    方鸻轻轻放下操控手套。当猎龙人眼中闪烁着暗红色光芒将长刀从那台残缺不全的构装体身上拔出来的时候,后者微微颤抖起来,躯壳下发出细微的、犹如玻璃破碎一般的、令人牙酸的尖锐的声音。

    方鸻在距离这些残骸不远处站定。昏暗的光线之下,他并不是第一次近距离打量这些形如来自深渊之下的‘生物’——魇炉——残缺不全的躯壳上覆盖着漆黑的金属,犹如触须一样沿着骨架生长,层层覆裹,其间偶尔流露出一丝暗红色的光芒,但转瞬即逝,仿佛仍有魔法的力量流淌在这具躯壳之下。

    这东西的审美仿佛迥异于这个世界的风格,或者说,它本就不应当属于这个世界。

    这东西与他手上的猎龙人似乎有着某种似是而非的相近关系,而对于两者的来历他其实隐隐有些猜测,只是一时并不能得到肯定的答案罢了。

    三两具这些东西的尸骸骨横七竖八地倒在船舱之中,在他面前的这一台,倾斜地靠在舱壁之上,头颅上裂开来一道黑洞洞的口子,从中显露出一枚灰白的宝石——与安插在猎龙人头盔之下的如出一辙。

    方鸻将手放在那冰冷的宝石之上,隔着手套厚厚的织料似乎也能感受到一丝寒意,但他很快收回了手,正如他在其他船上所检查过的那些东西一样,在这里也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收获。

    他这才直起身来,默默四下看了一眼,意识到自己并不能在这里伫足太久。

    但正是这个时候,方鸻脚下的甲板猛然一晃,原本稳固的船体好像忽然之间战栗起来,犹如一头扎入了某个乱流带之中一样。但影人巨大的主力舰很难受到云海之中乱流的影响,何况这里是战场的正中央,受选召者一方舰队的阻拦,它们一直没有移动过。

    他微微一怔,下意识将目光投向另一个方向,那里的舱壁在先前的战斗之中开了一个口子,云海之上的风正呼呼从那个地方倒灌进来。从那里看出去,目光越过战场上弥漫的硝烟,一团耀眼的光华正从远处天边绽开。

    犹如一轮明亮的太阳,正从云层之中冉冉升起,灼目的光彩,刺得人眼中生疼。方鸻忽然意识到什么,将手支在舱壁之上,一道半透明的云浪横扫而至,撞在了船舷之上,在猛烈的摇晃之中,杂物间内的零散物件几乎滚落了一地。

    但方鸻浑然未觉,接二连三的闪光已点亮了云海,让一下子记起了那里是什么——影人庞大的舰队正在转向,它们显然已经察觉到地面之上战局的变化——只是那个方向上……

    那个方向是杰弗利特红衣队的舰队。

    参与这场战争的双方似乎皆在这一刻意识到了大战尾声的到来,杰弗利特的火枪手们毅然决然地将最后的筹码堆上了牌桌,他们正不顾一切地发起冲击。

    意图迟滞这支庞大舰队的行动——

    方鸻心中一时间有些微小的感触,那明灭的光焰,在他眼中正犹如一条安静流淌的河流,河面的闪光,不过折射出两个世界悠长的历史。而一些众所周知的东西,始终贯穿着人们的认知,有潜藏于人心之内的幽暗,但也有值得讴歌的高尚。

    犹如傲慢与偏见,野心与贪婪,但也有美好、善意,与不顾一切的勇敢。

    他再一次松开手,并试图维持平衡,脚下的倾斜并未恢复原状,反而进一步加剧了。船舱之内一切物件都微微战栗起来,发出蜂鸣的声音,一些未固定好的架子正缓慢地滑向另一侧,四周传来一些杂响,那些声音仿佛是从其他的舱室之内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是沉闷的,迟缓的脚步声,方鸻对那些调子十分熟悉——正是魇炉们笨拙的脚步声,起码有十数台,甚至更多的魇炉构装正在靠过来。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是暴露了,但听起来那些脚步声并不是每一个都是向着这个方向而来的,而有一些甚至正在逐渐远去。

    接着是两三声低沉的爆炸声,轰鸣产生的冲击波似乎顺着船体传导,一直延伸至这个方向。方鸻心中微微一怔,忽然之间反应过来什么,这个地方距离核心舱已经不远,那说不定是红叶他们那边弄出来的动静。

    想通了这一点,他立刻从领口之下扯出挂在项链坠子处的通讯水晶,但才刚拽出水晶,那幽暗的坠子之上已经染上了一层闪烁的红光。

    方鸻马上将大拇指按上水晶,只感到水晶表面微微有些发烫,但里面传来的并不是红叶的声音——而是卡卡的搭档,那个似乎是叫做‘六影’的少女急促的声音:

    “艾德团长,它们发现我们了……”

    “我来不及说了,小心……”

    那个声音忽然戛然而止,水晶之上的红光也一下子收回了幽黯的表面之下。方鸻看着那水晶微微一怔,在他印象当中红叶与那个夜莺小姐皆不是在危急关头会大失分寸的人,她们一个是橡木骑士团培养的精英,一个来自于杰弗利特红衣队的后备旅团,不至于会因为一点小事而大惊小怪。

    但对方的语气,听起来却像是遇上了什么可怕的状况一样。

    他握着水晶踌躇了片刻,红叶那边看来如同想象之中一样遇上了麻烦,只是他现在是应当前去搭救,还是干脆一个人执行B计划?

    虽然听红叶的口气,似乎是要让他逃离,可他一个人在没有掩护的情况下又怎么能入侵魔导舱?

    方鸻犹豫了片刻,几乎是无意识地从身后取下发条妖精,还是打算尝试一下第一个可能性。只是他才刚刚作出这个动作,还未来得及踏出第一步,忽然之间一阵冰冷的刺痛感便已从脑海之中产生。

    那就像是一记重锤砸在了他的脑门之上,剧烈的疼痛几乎让他当即惨叫一声,手中的发条妖精也再握不住‘砰’一声掉在地上,骨碌碌滚出老远。

    他在那一刹那之间便已感到失去了对于身体的控制,仿佛坠入了一个无穷无尽的黑暗空间之中,他再也感受不到除了自己的思维之外的任何事物,而只有一个冰冷的、如同雷鸣一样的声音刻入他的思绪之中:

    “止步,小家伙。”

    方鸻一下子跪倒在地上,瞳孔不由自主地放大,脸色一时间也变得煞白无比,犹如死人一样。

    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了好几秒钟,他才逐渐回过神来,血色渐渐又重新回到了脸上。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张开口,正如同从一个恐怖的梦魇之中的苏醒过来,虽然只有短短片刻,但已浑身为冷汗所浸透,犹如从水中捞出来一样。

    那是什么?

    那个声音的主人又是谁?

    方鸻喘息着转动着有些僵化的脑子,那突如其来的晕眩似乎如同海啸一样摧毁了他的思考能力,他总觉得自己今天状态有些不大对劲。

    可那个声音显得如此陌生,既不是他所熟悉的身边的每一个人,也不是来自那些他曾经直面过的最可怕的敌人,托拉戈托斯,尼可波拉斯,那些诸多的邪神,甚至是流浪者。

    那是一个略显中性的,偏冷漠的声音,他脑子里嗡嗡作响,一时之间竟然回忆不起先前的细节。

    ……

    白雪眸子里闪烁的银光逐渐暗淡了下来。

    在那儿,天边所折射的火光渐渐消失了,通讯频道之中大部分的声音正逐渐显得静默,犹如忽然之间缺失了一块什么。

    杰弗利特的红衣火枪手退出了战斗,随着最后一片云层散去,并将火焰隐没在硝烟之下,那支曾经存在的舰队,已经将他们最后的意志折射在了这个战场之上。

    但那并不是唯一在这战场之上拼尽全力的人,战场之上的如同阴影一样展开的庞然大物正在缓缓转向,犹如一头正在挣脱牢笼的巨兽。

    所束缚它的链条正一条条断裂,闪烁的银帆,与来自云层港上空赤红如火的血帆,正逐渐交织在一切,但也已渐渐为黑色的潮水所吞没了。

    虽然那些人曾经有过冲突,与种种的意见不合。

    但至少在这一刻,他们都忠实地贯彻执行了那个最后的命令。

    少女骑士的脸上并没有什么太多意外的表情,她只平静地回过头去,向自己的传令官询问:“地面上还有多久能结束战斗?”

    但她并没有得到回答,立在那里的是一个略显拘谨的原住民。

    对方是临时从下层选拔上来顶替的士官,因为原本的骨干们已经分散到了其他船上,已补充在这场战斗之中的损耗。

    光染,甚至伊格纳茨也早已离开,登上了不同的浮空战舰,成为了临时指挥者,他们并不是经验丰富的舰长,但不得不站出来独当一面。

    舰队与舰队之间的联系已经被切断了,舰队与地面也是一样。

    那个原住民有些不太好意思地看着她,年轻的脸上沾满了火灰之色,开裂的嘴唇微微嗫嚅着,但却无法给出一个有用的答复来。

    “……地面上,已经攻入艾尔帕欣城内了……白雪小姐,我们或许随时都有可能胜利……”

    “但是……”

    也随时都有可能失败。

    白雪将手放在船舷之上,目光注视着灰白色的地平线,那道由选召者所构成的洪流已经涌入了艾尔帕欣之内,火光正沿着这座立体的城市逐层向上,占据每一个街区。

    但影人的舰队并未停止动作,这意味着胜利还远未有到来。

    它有可能就在下一刻奇迹般的降临,但也有可能永远不至。

    她转过身去,语气轻描淡写:

    “接下来轮到我们了。”

    “什么?”

    那个年轻的传令官微微一怔。

    但白雪并未就此作答,杰弗利特红衣队已经交出了答卷,而他们的战斗可能已无意义,但这场战斗到了这个时候,本身就已经不是意义可以修饰的。

    要么生,要么死,对于北境来说,命运从未有一刻如此清晰。

    ……

    在手中通讯水晶的光芒暗下去的那一刹那。

    在那一瞬间六影便已经想好了一切,她决然地转过身去,一把将面前的舞霞推了出去。

    她毕竟也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战职者,虽然夜莺是比不上那些以力量为傲的粗鲁的战士们,但面对一个体格羸弱的炼金术士,还是绰绰有余。

    她看着那个月尘的年轻人直接横飞了出去,狼狈地滚落入对面的舱室之中,手中还死死抱着那个包裹,才忍不住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再一次回过身。

    她手中握住了匕首,那对漆黑的刀刃还是她从杰弗利特红衣队的某次比赛之上赢回来的战利品,那是她加入这个精英团队的契机。

    也是她自踏入这个世界以来,最光辉的一刻。

    她曾经希望自己可以成为那些传说之中的存在一样,藉由杰弗利特红衣队作为阶梯,并最终登上那赋予了最高荣耀的行列,让她身边的那些人从此对自己刮目相看。

    但事与愿违,上面给她安排了一个有些不那么靠谱的搭档——虽然对方在这个小圈子里还算有些名气,但他们几次执行任务,皆或多或少因为无厘头的原因而总会出现一些状况。

    六影一贯将这里面的原因归结为因为自己搭档总是那么的不靠谱,她虽然几次向上面提出要求,但每一次都毫无意外地被驳回了回来。

    这不止一次让她恨得牙痒痒——只是在转过身的这一刻,她却意外地再一次想起了对方——她忍不住去想,要是自己在这个时候也学对方一样来两句不以为然的台词,一定会显得十分帅气罢?

    只可惜面对那席卷而来的阴影,她发现自己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可恶……”

    六影咬着牙想到。

    那怪物悬浮在半空之中,用冰冷的目光注视着他们,它半透明的手已经穿过了红叶的身体,让那位工匠小姐像是失了魂一样跪倒在地上。

    对方的魔导构装,像是垃圾一样被丢弃在一旁,那怪物不过是轻轻一挥手,就将那东西化为了一堆零件的状态。

    她都不知道这东西究竟是什么等级的产物,对方身上所散发出的冰冷的气息,几乎让她忍不住要低下头去,或者下意识地移开目光,不与对方对视。

    那种感觉甚至在她曾经遇上过的那些龙骑士之上,虽然她也清楚,公会之中的龙骑士们在对面他们的时候,几乎不可能尽全力出手。

    但不知为何,六影心中就是翻动着这个古怪的念头,对方的实力似乎远远超出她所认知的极限——至少是在这个世界认知的极限。

    那团阴影像是黑洞一样向她席卷了过来,她努力克制着自己内心之中的恐惧感,几乎是有些颤抖地举起刀刃来,将其中一把黑刃用力向对方投掷了过去。

    然而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那柄漆黑的匕首像是穿过了一面镜面一样,向另一个方向折射了出去,然后扑一声插在了舱壁之上。

    少女瞪大了眼睛,下意识想要抽身后退,她明白自己本无胜算,但至少也要为那个月尘的工匠多支撑一点时间。可她身体才刚刚开始虚化,逐渐化为暗影,但忽然之间,又重新恢复了原状。

    她感到自身似乎被拉入了一个迥异的空间之中,这个时空之中既不存在元素,也不存在光与影的概念,四周是无穷无尽的虚空,仿佛是一个自然而然的念头从她脑海之中浮现——

    灰烬。

    然后一切的意识皆从她身体之中剥离,整个世界在她的目光之中逐渐坍塌,最后化为一片漆黑。

    而同一时刻,在船舱的另一边舞霞事实上并没有看到夜莺小姐被阴影吞没的全过程。

    毕竟对于选召者来说,生与死不过只是一个概念而已。他出身于月尘这样的顶尖公会,具备着起码的战斗素养,在他被推飞出去的一刹那,他就已经反应过来自己要干什么。

    他死死地抱着手中的包裹,在撞上甲板的那刹那顺势向前滚了出去,他尽力缩成一团以减少自身所受的冲击,但还是撞了个七荤八素。

    然后他来不及检查自己的状况,在停下来的那一刹那便昏昏沉沉的爬了起来,甚至来不及分辨方向,便抱着包裹飞奔了出去。

    他并不清楚魔导舱究竟在什么方向,但从之前得出的情报来看已经相当接近,而且眼下也来不及顾虑其他,总而言之先逃离那可怕的怪物才是正经。

    舞霞自问自己并不是一个时常为幸运眷顾的人,但这一次命运似乎罕见地钟情于自己,他不但在第一时间找准了逃生之路,没有昏昏沉沉地跑反了方向。并且身后那可怕的怪物,也不知道是为六影拖住了脚步,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总而言之第一时间并没有继续追上来。

    然而幸运只是一时的,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其实并未脱离险境,很快四周便回响起了一片沉重的脚步声——那个声音他十分熟悉,是影人们的魇炉构装。

    自己虽然才脱离虎口,但似乎又闯入狼穴之中,之前因为过于紧张,让他似乎忘记了这档子事情——这船上可不只有先前那个可怕的怪物,还有到处正在搜寻他们下落的魇炉构装。

    舞霞当即一个急停,试图在自己陷入重围包围之前找出一条生路,眼下红叶小姐与六影小姐多半已经凶多吉少,留下他一个非战斗职业者,不要说面对魇炉构装,就是船上那些没什么战斗力的影人他也未必打得过。

    但他还是反应得稍微慢了一点,当他停下脚步的那一刻,前方已经闪过两道红光,舞霞几乎是福至心灵一样下意识向后一缩,两声枪响带着两发旋转的铅弹从他之前所站立的位置呼啸而过。

    铅弹击中不远处的货架,在轰鸣之中掀起两团烟雾来。舞霞大声咳嗽了两声,但背后已是一片冷汗,他心念急转,马上转身向另一个方向夺路而逃。只是还未来得及踏出脚步,便看到那个方向也浮现出一团火光,与其背后所勾勒出的构装体高大的轮廓。

    “完蛋。”

    舞霞只感到嘴巴发苦,他之前还一腔热血以为自己可以担当起重任,至少不辜负两位女士的牺牲,但没想到转眼之间便已闯入罗网之中。

    他将手伸进包裹之中,将手握住其中一只火巨灵,虽然任务失败,但至少与这些怪物同归于尽的决心他还是有的。

    只是舞霞还没来得及输入指令引爆手中的火巨灵,忽然之前面前那台高大的构装体一个箭步从他身边掠过,手中刀光一闪,乌黑的光芒从另一个方向的两台魇炉构装之间斜斜切过。

    在他震惊的目光之中,那两台魇炉构装眼中闪烁的红光微微一黯,随即身首分离,缓缓向后倒了下去。

    随后一个熟悉的影子才从雾气之中钻了出来,来到他的面前,舞霞认得对方,那正是他们这次行动的策划者,与指挥者,那个被称之为梵里克的龙之炼金术士的少年。

    只是对方的状况让他有些意外,虽然对方看起来也没受什么伤,但脸色却苍白得可怕,几乎好像是传说之中的吸血鬼一样,脸上看不到一点血色。

    对方好像在短短这一小会时间内生了一场罕见的大病一样,不但脸色奇差无比,而且额头上全是汗水,柔软的黑发也濡湿了紧贴在大理石一样惨白的额头上。

    对方几乎无法站稳,要依靠着支撑着舱壁才能站在面前,只抬起头用有些幽幽然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竟然发不出一个字的音节来。

    “艾德?你没事吧……”

    舞霞被方鸻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给吓了一大跳,几乎忘了眼下的境况,忍不住下意识开口问道。

    但方鸻只虚弱地摇了摇头,对对方摆了一下手势,他虚弱到近乎说不话来,但还是可以用目光让对方明白自己想要表达的含义:

    “我没事……”

    “这里交给我来断后,你去完成应该完成的事情。”

    ……

    方鸻脸色苍白得骇人。

    他脖子上正绽起一根根青筋,戴着炼金术士的操控手套的手也紧紧按压在舱壁之上,几乎摇摇欲坠,只用幽暗的目光看着那个月尘公会的工匠,他几乎已经记不起对方的身份……

    对方是叫什么名字?

    但那已经不重要了,他竭力摇了摇头,心中只还努力记起一件事。

    浑浑噩噩之中,脑子里仿佛有一千个声音正在彼此征战着,犹如同一时刻有一柄柄钢刺正插入皮层之下,令他感受到一阵阵难以忍受的刺痛。

    他吃力地开口道:

    “我没事,这里交给我。”

    “……离开这里,去完成自己应当完成的事情。”

    方鸻性子向来随性,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从自己口中吐出如此严厉的口气,仿佛只用一个字节便使得船舱内的空气罩上了一层寒霜。

    他的态度成功吓住了对方。

    那个月尘公会的工匠试图上前来扶住他的动作一下子僵住了,对方欲言又止的神情停留在了脸上,张了张口:

    “小、小心……那……东西”

    那可怖的存在,舞霞也难以形容对方究竟是什么,犹如尘埃之中的阴影,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只带着冷漠的光芒刺入了他心灵深处。

    他的心脏也在那一刻冻结,满脑子空白之中只剩下一个逃走的念头。

    那东西只用了一个刹那便越过了那两位小姐,并将她们永远留在了那后面,停滞在冻结的时间之中,生死不知。

    他有些语无伦次。

    可忽然之间。

    舞霞看到了对方正一点点黯淡下去的目光,某一刻之中内心好像被震了一下,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一个念头来:

    自己究竟是在干些什么啊?

    这是在浪费时间。

    是的——

    他们已经没有多余时间可以浪费了。

    他一下子闭上了嘴巴,那两位小姐先后用牺牲为他争取来的机会,还有面前的这一刻,一种复杂的情感正从舞霞内心最深处滋生而出,并迅速充盈于他的胸膛之内:

    这个世界对于他来说究竟意味着些什么呢?

    一份履历,一个工作?正犹如月尘公会与他的雇佣关系一样,只是填写在表格之中那白纸黑字职责分明的合同?

    公式化的职责似乎淡化了人们心中的另一种情感,犹如漫长的时光之后,微渺的个体在这庞大的构架之中所忘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沉湎于这个娱乐化的世代之中,他早已忘记了一些本应弥足珍贵的东西,只日复一日地机械重复着,重复着,追求着一些虚妄的价值。

    可那高耸而冰冷的王座的背后,又何尝不是同样无尽的空虚呢?

    就在某一个瞬间,舞霞忽然明白了这个不那么真实的世界,对于自己究竟意味着什么——

    正如那些深沉的,古老的。

    犹如从人们内心之中所迸发而出的激烈的情感。

    责任,使命,与自我实现的价值。

    那些理想化的,崇高的东西,那些先行者们所开辟的一个时代,那金色的大厅之下庄严的词句,那重重光环之下所笼罩着的一个美好的迷梦。

    而在这一刻,一切似乎皆变得真切了起来。

    那些情感从他内心之中一经产生,便不可挽回地化作了席卷一切的烈焰,只将旧日的世界,彻底烧作一片余烬。

    舞霞抬起头来,与面前那双黑幽幽的目光对视着,那眸子深处,内里如同火焰一般扩张的虹环,似乎正述说着某种信任。

    最后,他也只轻轻向对方一颔首:

    “那么小心……”

    然后两人交错而过。

    那些被他人所需要着的,必不应被辜负。

    而自我的价值,也一定应当被实现。

    舞霞紧紧地按着自己怀中的包裹,脑子里早已抛却了一切的恐惧与不安,只浮现出一些自年少的时代以来,狂妄的,天马行空的想法——

    他要完成自己的使命。

    要去改变这战场之上的一切。

    他所追寻着的,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乃是那些英雄一般的影子啊……

    ……

    方鸻目送着对方离开。

    他自始至终也没有余力再开口,不过所幸的是,那人理解了他的意思。

    真好啊,与自己一道而来完成这个任务的队友,虽然他们并不是七海旅人号上的同伴,可大家无一不是好样的。

    那些同样优秀的人,也并不仅仅只存在于自己的身边,星星点点的火光仍广布于这片世界之中,在这个星门的世界之后,理想的价值,也从来没有被低估过。

    精神的世界变得更加疲乏了。

    方鸻的目光很快变得幽深起来。

    从前方黑暗深邃的通道之中,他似乎正感受到一种寂静的、吞噬一切的、非人的气息正蔓延至自己脚下。

    他曾在某个地方感受过这样的气机,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犹如金星之焰落入尘埃之间,背后所亮起的一双异常冷冰的、蛇形的、杀机毕露的金色瞳孔。

    最后冷冷注视着自己。

    那是来自于某个世界最可怖的意像之一,黑暗的龙后。

    而这一次方鸻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之声,那心脏在胸腔之中迸发出富有节律的重重跳动的声音,如同要挣脱躯壳僵硬的牢笼。

    但却并不是因为害怕。

    倒不如说是好战,那并非是一种他与生俱来的,或不如说是陌生与疏离的情感。

    犹如潜藏于血液之中的一种因子,正如同火山一般迸发而出,令每一个细胞都因为兴奋而战栗着,呼啸着,让他上前去,去见证那真实世界的真相。

    他‘咔’一声扣紧了自己的操控手套。

    “……来吧。”

    好让他见识一下,来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然而黑暗之中的寂静无声,似乎是对于他的作答。

    但那只是表象,潜藏于阴影之下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正如一层水流漫过地板。漆黑如墨的影子悄无声息而至,吞没了那个方向上的船舱,向着他所站立的位置席卷而来。

    方鸻很快看清了那道影子的模样,它既无固定的形状,倒不如说是一片在墙上、地板与天花板上的蔓延的阴影,仿佛是一个黑洞一般,吞噬了一切。

    方鸻将手伸向身后,从那里抽出狮子铳,手铳在之前击发过,但他一路来的路上已经重新上膛装好了子弹。他举起手铳,瞄准对方,连续扣下扳机。

    三发铅弹飞旋着穿过阴影,如同穿过了一层扩散的烟尘,在那里留下几个空洞,然后击中了后面的木板,再轰然炸裂,带飞了一片木屑。

    烟尘扩散开来的细节让方鸻微微眯了一下眼睛,这蔓延而来之物看起来并非不害怕物理攻击,只是对方有迅速避开伤害的手段。

    他脑海中一阵阵刺痛,但心底下却一片雪亮。

    工匠不是那种靠着蛮力可以取胜的职业,职业的特性也决定了这群人必须观察仔细。

    纵使是战斗工匠在卡普卡的第三版战术手册之中,工匠大师们也一在强调了战场判断的重要性。

    方鸻一直以为自己不会在一场战斗之中走神想那些过往的细节,只是精神世界受到的冲击让他一度难以集中注意力,不由自主便回忆起了自己在卡普卡学习与成长的时日。

    那段时日是短暂的,但却少有地充实与开心。

    因为系统的原因,他也不是罗戴尔那一届选召者学生之中天赋最出众的一位,在天才的星辰众星闪耀的选召者之中,他籍籍无名。

    但在原住民之中,他却深受几位大师的喜欢,在短短的时日之中,那几个老头教了他不少东西。

    “至于他们身上那些花哨的玩意儿,你大可不必过于灰心。”

    “我们前人从无数时光之中总结下来的‘老东西’,总有它们派上用场的时候。”

    “按咱们这儿的标准,你也有翱翔于天际的时候——”

    可方鸻也没想到,自己翱翔于天际的那一刻来得如此之快。

    虽然最终,他也是借助了系统,借助了自己的龙魂小姐——塔塔-大拇指-晨星。

    他收起手铳,另一只手将一只发条妖精脱手丢了出去。那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发条妖精而已,金色的小圆球在离开他的手套之后飞旋着弹开了妖精一样的羽翼,‘咔’一声轻响,斜向飞了出去。

    那团漆黑的烟尘在穿过了他的子弹之后,立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墙上与天花板上分离了出来,它们从地板上汇聚到一起,并迅速升高化作了一个类人生物的形状。

    当那团阴影之中的烟尘还没有完全成形之际,方鸻便一眼看到了内里氤氲着的一双升腾着紫色烈焰的眼睛,他当即便认了出来,那也是一位影人。

    与外面甲板上那些魇炉生物不同,它是货真价实的影人,是它们实际上的操控者。如果把魇炉生物视作一种构装体,那么影人们似乎天生就是一种另类的‘工匠’。

    他早就察觉到了这一点,这支影人的舰队之中,真正的影人事实上并不多。它们大都是这支舰队之中的中上层,譬如士官,副舰长,或者舰长。

    但面前的这个影人,与他之前所见过的格外不同。

    首先它更加高大,魁梧,流淌的阴影之中聚散着紫色的流焰,其明暗不定,如同即将寂灭宇宙之中最后的星辰——当这些星辰也熄灭之后,便只余下无边无际的空寂、寒冷。

    这个宇宙似乎也吸收了周遭的稳定,并无时无刻不向外透出一股彻骨的冰寒,那并非是物理意义上的寒冷,而是足以渗入灵魂之中的低温。

    那可怖的气息,比方鸻之前在其他浮空舰上所见的任何一个影人指挥官带给他的压迫感还要来得更加的强烈与不安,甚至至于让他心中警铃大作。

    但说来如此之多的念头一闪而过,时间却不过是刹那之间,那片阴影之中的生灵已在顷刻之间成形,然后向他伸出了一只手来。

    那是一只苍白的,半透明的,如同亡者的手。

    它的每一根指尖,似乎皆由极度寒冷的冰晶构成,缓缓伸向前方,便能让周遭的空气凝固成霜,并簌簌落下。

    那速度极慢,但其穿过的空间却有一种诡异的物理法则,仿佛时间流在其中无限延长了,令人静滞于其中,动弹不得。

    因为红叶与六影的缘故,方鸻心中其实早已提起了足够的警惕,在那冰寒的气息还未触及他之前,他已先一步将手伸向身后,用大拇指挑开了束带之上的一只皮扣——

    悬挂在那里的一只六足的构装体如同蜘蛛一样轻盈地落在地上,张开了机械的肢体。

    然后置于其中的‘镜像者’的传送核心顷刻启动,在一道闪烁的电光之中,它与不远处一只发条妖精之间置换了位置。

    方鸻抬起头来,目光闪烁地注视着那团向自己袭来的阴影。说那时迟,那时快,他将手按在了自己的操控手套之上,低沉地喝了一声:“禁锢——”

    六足的构装体霎时间在那阴影之后出现,并升起了一道重力阱,整个空间仿佛都为之一凝,阴影之中流淌的紫色火焰似乎也在那一刻慢了下来。

    那只苍白的,幽灵一样的手也在重力的拉扯之下分崩离析了。

    但方鸻清楚,那不过是幻象而已,他所看到的那只手,不过是来自于灵魂层面的攻击。

    而对方攻势一滞,幻术自然崩塌——

    他大约能猜出红叶与六影便是失陷于这个幻术之中,无论是影舞者还是工匠,在面对来自于物理攻击之外的攻击手段之时,总是缺乏必要的应对手段。

    他自己其实也一样,但他要是还没从六影与红叶的遭遇之中得到警示的话,那么他这个队长也未免太不称职了一些。

    不一样的是,他懂得先发制人。

    方鸻也不废话,立刻丢掉手上的狮子铳,并拔出另一把火器来,瞄准对方便扣下了扳机。

    正如他预料,在重力阱的限制之下,那片阴影已经失去了闪避的手段,漆黑的烟尘扩散得格外缓慢,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经中了三枪。

    方鸻事先早已知道,物理攻击对于对方是可以奏效的,下一刻他果然听到对方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声,那声音之中饱含着羞恼与愤怒。

    影人毫无疑问是具备智慧的——

    方鸻并不指望三枪便可以打得死这东西,他不是专业的铳士,所用的火器也是最基础的那一类,伤害不高,还没有任何附加效果。

    但他也仅仅是指望阻拦对方片刻而已,只要为离开那个月尘的工匠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在恶斗之中总会分出生死,他也没想过自己一定会活下来。

    他丢掉了手中的火器,这些老式火铳的填装速度基本不用指望,能在战斗之中发挥一轮作用已经是它们所能尽到的最大的效果。

    何况重力阱只能困住对方一时,方鸻其实在心中默默估算着时间,工匠们在战场上最大的优势其实便是对于局势的判断,分心多用可以让他们时刻留意到战局之中的每一个细节。

    有一些细节可能未必有用,但积累起来便足以形成优势。

    他们并不是精擅于战斗的大师,但却一定是合格的战争艺术家,若在队友的环绕之下他们便可以发挥最大的作用,如若不然。

    他们手上的构装体也不是不可以一用。

    重力阱果然在那一刻消失。

    那个六足的构装体因为过于超负荷而在一阵跳跃的电光之中损毁,无法复用,这是方鸻少数改造过后的‘Ts-1潜伏者’的通病,这种小巧的构装的低级能量中枢因为无法同时供给‘重力核心’与来自于镜像者的‘传送核心’,因此只能在超载之中使用。

    而一旦使用,其能量中枢便会烧成一块焦炭。

    方鸻在那一刻向那片阴影发射出了他称之为‘火箭飞拳’的飞爪,但那片高大的阴影不过尖啸一声,举起手来向上一挡,便把他的操控手套连着后面的索缆一起扫飞了出去。

    对方显然不仅仅是擅长于灵魂层面的攻击,其本身的力量也大得惊人。

    而且方鸻留意到,当自己的操控手套与那片阴影相接触之时,自己身后的魔导炉忽然跳出了一片紫色的电光,插在上面的两块备用的魔晶石一下子炸成了粉末。

    他还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由他所操控的发条妖精,与飞出去的手套便好像是失去了控制一样同样在一片紫色的电光之中落在了地上。

    “低效的能量利用方式——”

    “拙劣的模仿。”

    在方鸻的愕然之中,那片阴影之中忽然传来了一个如雷般轰鸣的声音。

    而下一刻,对方已经举起爪子,并向着他所在的方向横扫了过来。

    ……



    还没等方鸻反应过来,便感到整个人一下腾空飞起,下一刻重重撞在一侧舱壁之上。

    而他正眼冒金星之际,视线的余光一扫,正瞥见那团阴影向自己这个方向席卷而至,下方深黑色的烟尘,如同水纹一样沿着甲板,蔓延开来。

    那一刻方鸻心中一惊非同小可,下意识咬牙抬起一只手来,掌心向前,打算激发什么。

    只是在那之前,那片浓雾一样的阴影之中忽然射出一物,似一道长长的鞭影,席卷而至。还未等他有所动作,便重重击中他手臂。

    方鸻只闷哼一声,瞄准的手掌不自然地一摆,便偏离了目标。

    而他手一落下,席卷而至的阴影烟尘也化为触须,顺他手脚攀附而上,同时将他死死定在墙上。这一切不过在电光火石之间发生,等方鸻回过神,那片阴影已经来到他面前——

    方鸻下意识抬起头去,正好对上了一双由跳跃的紫焰所构成的眼睛——

    他好像是这才意识到对方的高大,似乎仍旧超乎了原本的想象——纵使在面对面的情况下,他也仍需要仰头,才能与对方对视。

    对方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方鸻,那两团闪烁不定的紫色光焰之中,方鸻似乎看出了一丝讥屑与蔑视之意。

    他心中不由产生了一丝疑惑,似乎刹那读懂了对方目光之中的意思——

    方鸻不由下意识之间回忆起了方才对方所言。

    低效的能量利用方式……

    拙劣的模仿……

    他联想到之前自己的发条妖精、火箭飞拳诡异的失控,还有魔导炉上那绽放的紫色电光,与几乎化作粉末的备用魔导水晶,难道这一切皆与之有联系?

    这也是对方所为?

    可对方怎么能影响他所控制的构装体?

    方鸻回想起来,在那一瞬间,似乎是有一股不为自己所知的力量直接切断了他与魔导炉之间的联系。

    对方可以直接对以太界施加影响?

    这是怎么做到的?

    这些疑惑在他心中一一闪过,不过面上却看不出什么,只不动声色地悄然将一只手压在身后。

    那片阴影一动不动,似乎对他的小动作一无所察的样子。

    而正是这个时候,方鸻心中却忽然灵光一现。

    对了,自己其实从一开始便意识到了那个问题不是么?

    他联想到了甲板上那些魇炉构装体,纵使影人操控构装体的手法与艾塔黎亚的炼金术士们截然不同——至少他没在那些东西身上看到魔导炉,或者类似的东西。

    可这世界上有些最底层的逻辑始终是万变不离其宗的,只要影人们操控构装体的手法没有脱离于以太之海外的力量,那么他们所使用的力量的内核自然是一致的。

    以太之海、魔导水晶,难道说……

    一个有些近乎于荒谬的念头从方鸻心中升起。

    事实上炼金术士们的历史其实并不太长……

    这段历史至今为止不过千年而已,听起来似乎相当久远,可放在艾塔黎亚漫长的历史长河当中,其实不值一提。

    何况龙骑士——或者说成熟的构装体的诞生,则还要更晚,至于现代的魔导炉,魔导水晶的构造,那则是在大炼金术士艾德的时代之后,历经数代人改造之后逐渐完善的。

    可在那之后……

    他豁然抬起头来。

    面前这些‘生物’,或者说它们的魇炉构装体,与他们的炼金术究竟有怎样的联系?

    对方似乎相当熟悉他的手段,可苍翠的时代之后,至努美林精灵消失之前,也从来没有听说过相关的传闻。

    至于更久远的时代……

    那时候人类还在蒙昧之中,连炼金术都还没诞生……

    方鸻脸色仍旧显出些不正常的苍白来,只是他默默看着面前的阴影,轻轻吸了一口气,竟有些吃力地主动开口道:

    “没猜错的话……阁下应该就是这支分舰队的指挥官了吧……”

    那团捉摸不定的阴影之中,紫色的火焰诡异地闪动了一下。

    “你们……究竟是什么……”

    “……又从何而来?”

    片刻之后,那阴影中才传来一声冷笑。

    这个声音有些尖锐,似夹杂着低沉的振鸣,不像是通过发声器官发出,倒像是某种摩擦发出的杂音,令人听了不由自主产生生理上的不适感。

    只是方鸻恍若未闻一样,仍紧盯着对方,继续问道:“……你说拙劣的模仿,是什么意思?”

    可对方并没有耐心回答他的问题,只用尖锐的声音开口道:“……艾维斯的小老鼠,我建议你收起这些小把戏,拖延时间毫无意义,我知道你在指望方才逃走的那个小东西——”

    艾维斯?

    方鸻手上的动作不由一僵,这似乎是一个他从未听说过的名词,但是影人的语气十分古怪,他也不确认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可正是这个时候,那阴影尖酸的话语忽然一停,只定定地注视着他,仿佛看到了什么古怪的东西一样,那跃动的紫色火焰之中,竟放出狂热的光芒来:

    “咦——等下,你并不是圣选……?”

    随着这句话。

    那团阴影所构成的烟尘剧烈地升腾起来,仿佛是有什么东西在其内部猛烈翻腾着,使那两团紫焰变得愈发灼目,甚至亮得有些吓人,以至于对方的语气都变得更加的高亢与尖锐起来:

    “你是——”

    “伊塔……?”

    对方口中忽然吐出这个怪异的字节,猛然向前一倾,似乎激动得浑身都颤抖起来,并一把向方鸻抓来。

    可这‘怪物’还想进一步开口的时候,这时忽然一阵剧烈的动静打断了它。

    那一刻,整艘浮空舰皆猛烈地左右一晃。

    这样的晃动虽然还不至于使对方站立不稳,但却已足以令方鸻抓住这个不可错失的机会。后者心念急转,只抓住这剧烈摇晃的当口,猛地右手用力往身后的舱壁之上一按。

    那两团紫色的光焰之中,一下涌现出愤怒的光芒来:

    “你敢——”

    可对方也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怒吼,下一刻,一道明亮的光芒便在方鸻手心之上绽放。

    那道亮光开始不过是狭长的一线,但转眼之间便整个穿过方鸻的手掌,并化为一道席卷而出的火焰,而接踵而至的冲击波直接扯碎了船舱,形成一道破裂的波浪。

    波浪四散开来,荡漾的纹理,令舱壁在方鸻身后寸寸碎裂,并在迸发的火光之中,伴随着一声轰鸣,在那之上撕开了一条巨大的口子。

    这一切说来漫长,但发生之间不过是转眼的一刹,在火光迸发的同时,方鸻身后由上至下亮起一面细密网格状的能量壁——那是他魔导炉自带的护盾——只是在这样的冲击只下根本无济于事。

    那护盾一闪即逝,随即片片碎裂。

    而在那一刹之后,冲击波直接将方鸻带飞了出去,他试图抓住什么,但不过是无用功。他只感到自己一下飞过了好几重障碍物,并迎面撞碎了什么东西,然后重重落在地上,一连滚了好几圈。

    摔了个七荤八素之际,方鸻却还努力保持清醒,他只猛地感到身后一股气流从船舱外涌了进来——那是几千英尺高空的狂风,扯着他向一侧滚去。

    爆炸令船舱产生了一个巨大的裂口,甚至连地板都从中分开来,浮空舰正在以太失衡的状态下倾斜,让他直接向着那个方向滚了下去。

    方鸻只感到身下一空,便已经掉出了浮空舰。

    他此刻根本来不及去管那影人去了什么地方,只按照事先心中设想好的计划,大致判断了一下方向,然后竭尽全力向浮空舰的方向一伸手。

    ‘砰’一声响,剩下的那只火箭飞拳带着旋转的气流飞射而出,带着带着长长的缆索划过一道标准的抛物线,就在它刚刚够到船舷之上的巨大裂口之时,方鸻抓住时机用力一握。

    ‘咔’,机械爪稳稳地扣死在了裂开的船板之上。

    原本弧形的索缆一下子扯直了,方鸻只感觉自己像是一只风筝一样猛然被向上一甩。

    不过这时他反倒是清醒了过来,扫了一眼那个方向,马上反手在剩下那部分机械臂铠上一拍,里面的卷扬机立刻呜呜启动起来,在半空中摇摇晃晃将他拽了过去。

    而方鸻这才有空去观察裂口的情况——

    那枚爆炸水晶的威力不小。

    之前由于他担心其不能如设想一般生效,以至于没有控制好爆炸的威力,导致的直接结果便是直到现在耳朵里还嗡嗡作响。而身后的魔导炉噼里‘啪啦跳动’着电光,仿佛随时都会因为超载而报废。

    这让方鸻不由暗暗叫苦,自己的魔导炉可是专门特制的,虽说是自己一手设计,但有些材料还是十分稀有的。要是完全报废了一个,要另外换一个的话,新的可不会那么容易。

    当然好的一面是,爆炸的效果也远超他的想象,那裂口之处空荡荡一片,原本在那里的那片阴影似乎也在那一刹那的爆炸之中卷了出去。

    方鸻低头看了一眼,浮空舰下方也空荡荡一片。

    这个发现让他略微有些意外。

    虽然是计划好让对方掉出船舱之外,可他原本也没打算这么容易就解决掉对方——

    难道真掉下去了?

    他再左右环视了一眼,不由心下暗自存疑。

    不过不管那东西去了什么地方,眼下都不是他首要担心的。

    这时缆索已经完全回收,方鸻来不及想更多,赶忙伸出另一只手抓住近在咫尺的裂口,然后借助火箭飞拳内机械的力量,一点点将自己拽了上去。

    他几乎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重新爬回了船舱之中,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此刻高空气流正沿着舱壁外从外面猛烈地灌入船舱之内,由于浮空舰内外以太失衡的原因,船身已经微微向一侧倾去,让他要用手扶着一侧的墙面才能站稳。

    他回过头去,看到浮空舰外面冲天的火光,回想起之前的动静,意识到先前离开的那个弗洛尔之裔的工匠可能已经开始动手了。

    这个念头让他心中微微一松。

    方鸻目光穿过那片火光,看了一眼远处云层之下,战场上空一束束光芒正在缓缓绽放开来——而透过云间的孔隙,他几乎已经遥遥看到了下方那座巨城气势磅礴的轮廓。

    那正是艾尔帕欣。

    他心中一动。

    不过这时一阵刺痛从精神世界之中传来,方鸻下意识闷哼一声,脸色再度差了几分。

    他咬紧牙关,心中明白这是什么原因,只举起一只手来,用力按着自己右眼的眼眶,沉默了片刻之后,才有些吃力地开口道:

    “妮妮。”

    脑海之中,小丫头的样子立刻浮现了出来。

    不过此刻妮妮正一副张牙舞爪的模样,两只手按在地上,尾巴高高地翘起,身体前倾,身后火焰状的长发都一根根竖了起来,仿佛扑食之前的猫科动物一样,瞪着一双金色的瞳孔,警惕地注视着一个方向的黑暗之中。

    而骤然间听到方鸻的声音,小丫头眼睛一亮,立刻摇晃着尾巴奶声奶气道:

    “帕帕!”

    “妮妮,”方鸻苍白着脸摇了摇头,他再回头看了一眼外面的天空,低声开口道:“你听我说,接下来帕帕需要你帮一个忙。”

    小丫头用力点点头:“妮妮,听帕帕的话!”

    方鸻吸了一口气,这才嘴唇翕动,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吩咐了几句什么。

    而妮妮则一边听,一边点点头。

    只不过即便听得十分认真,可小丫头也依然没放弃先前那个警惕的态势,还一边不断用金色的目光扫视着前方的黑暗之中。

    方鸻也留意到自己意识世界之中的那片黑暗,默默用意念扫了一下那个方向,他似乎感受到什么,但却并未开口。

    片刻之后,他才转过身去。

    他受过蜥人一族的祭礼,来自光之海的祝福,让他天生对于危险有着某种程度的感应。

    方鸻默默注视着那个方向,心下有一丝了然。

    那东西果然没死。

    不过忽然之间,他摇了摇头,像是在和谁对话一样,开口道:

    “不行。”

    又过了片刻,他又语气有些严厉地自言自语道:

    “这与你无关。”

    高空之中,耳边有的不过尽是烈烈的风声。

    但方鸻一问一答,仿佛空寂的精神世界之中,真有谁在与他对话一般。

    他自言自语地说了几句话之后,便一停,然后向一个方向看去。在那里,在呼啸的风声之中,方鸻似乎听到一个怪异的回响,隐隐约约传来。

    那个声音逐渐变大,最后化为一阵阵尖锐的刮擦声,从倾斜的船身下方传来——

    而下一刻,他便看到一片氤氲的黑雾,从甲板的裂口下面升起,最后形成一只锐利的爪子,‘砰’一声牢牢抓住了裂口下方的边缘。

    那正是先前那怪异的‘影人’。

    方鸻默默看着那条半透明的手臂,其上阴影流淌,而烟尘翻涌之间又跃动着紫色的焰影,内里的火苗在黑暗之中一闪即逝。闪烁的光芒之中,似乎组成了这只臂膀的肌肉与骨骼。

    而手臂的五指,修长而尖锐,竟透着幽蓝色的光芒,晶莹而剔透,好似万载寒冰一样。

    事实上这还是方鸻头一次目睹这些‘怪物’的实体,在此之前,他甚至还以为这些影人是纯粹能量的存在,它们来自于某个陌生的,他所未知的界域。

    只一刹那之间,那片阴影便从下方席卷而至,形成了一道高大的人影。

    这个时候,对方也发现了他的存在。

    那片阴影抬起头来,那两团闪烁着紫色光焰的眼睛之中,似乎丝毫看不出来自于先前的挫败感,反倒是静静注视着他,并从其中透出一股十分感兴趣的神色来。

    那莫名的神情之中,甚至还带着某种狂热的意味。

    而方鸻来不及探究对方这意味深长的目光,他只将手一举,此刻一片闪烁的银光,已经在他身后浮现——

    那是一具具高大的构装体,身披厚重的甲胄,手持银色的长枪,而长枪之上花纹环绕,正纹印着太阳的光辉。

    而此时此刻,这些构装体正在方鸻的指示之下,一一放平了枪尖,并指向下方那团阴影的怪物。

    那些正是他的‘游骑兵’。

    方鸻按着眼眶,冷冷地看着对方。

    “开火——”

    ……

    如同一束束炽热的钢雨,穿过方鸻手臂所指引的方向,穿过那片雾气升腾的躯壳,发出融冰一般的滋滋声。

    可那身形高大的影人恍若未觉。

    它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光雨过后,其身上不过烟尘合拢,仍是一副毫发无伤的样子。只不过对方看方鸻的眼神当中,这时透出一缕如猫戏弄老鼠一般的兴趣来:

    “看着你们对自身命运毫无所察的样子,真让我感到有趣……时至今日,我才总算明白了这番乐趣。”

    方鸻面沉似水,但神色之间却并未有多意外的样子。他听出对方话里有话,不过内心深处,那源自于光海的祝福、对于危险的敏锐嗅觉此刻让他目光一闪,猛然向后退去。

    他一挥手,便让身后游骑兵一闪即逝,一排排在银光闪烁之中,于自己身前浮现。

    下一刻,一道爪光在他身前闪现。那漆黑的爪芒所经之处,游骑兵身上的机械结构一一升腾而起黑色的火焰,火焰由上向下蔓延,不过转瞬之间,几台游骑兵便化为烧尽的残骸坠落。

    而这时那影人才向前一步。

    方鸻忍不住一怔。

    那阴影之中的身形如在同一刻于时间与空间上发生了错位,它那一刹似乎既在原地,但又不在原地,其身后留下的虚像还在淡淡消去,而一片深邃的阴影已同时在方鸻的视野之中展开。

    占据他整个视野——

    影人伸出一只手来。

    黑雾之间,闪动的焰苗已迫近至面前,可方鸻却感到颈部以下皮肤上传来的是一阵刺骨的冰寒。

    与此同时,一个威严的,雷鸣一般的声音在他脑海之中响起:

    “就是现在,小家伙!”

    “闭嘴!”

    方鸻怒喝。

    他捂着一只眼睛向后急退,同时低喊一声:“妮妮!”

    精神的世界之中,只有一道金焰一闪即逝。

    “是,帕帕!”

    在一声稚气十足的回答中,金焰化为一束流彩,从方鸻胸口跃出,顷刻之间穿过影人身侧,向其身后的方向的疾射而去。

    影人下意识转了一下身,用手向那个方向一捞,但漆黑的爪芒与火红的光芒交错而过,只差了一线。

    它以尖锐的声音轻轻‘咦’了一声,但马上放弃那个方向,眼中紫色的灼芒又向方鸻扫来。

    方鸻一记火箭飞拳向对方射去。

    影人只将手一挥便将魔导手套击飞,然后一偏头,躲开方鸻向其掷来的一物。

    那飞旋着的金色球状物穿过高大的影人肩上,‘咔’一声四分五裂开来,在旋转之中射出一线白芒,下一刻耀斑一闪,化为巨大的火球,将两人同时卷飞开去。

    方鸻举起另一只手向身后一击,‘砰’一声巨响连同臂铠的上半部分一起,重重一击撞在身后的木梁之上,同时也止住身形。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便忽然地看到一只半透明的手臂,穿透翻卷的火焰,一把扼住了自己的喉咙。

    “唔——”

    方鸻闷哼一声

    他下意识抬起头去。

    此刻接二连三的爆炸声已经从浮空舰下方传来,只见明亮的闪光穿过一层层船舱,掀开甲板,顷刻之间映亮了半个浮空舰,也点燃了少年黑沉沉的眸子。

    那翻涌的阴影,正带着冰冷的气息,立在他面前——

    紫火闪耀的瞳孔,默默地看着他。

    “云端之国的钥匙——”

    “伊塔的冠冕——”

    “递归的预言——”

    “找到你了。”

    一片漆黑的阴影,正沿着对方半透明的手臂,席卷而上。

    方鸻紧咬着牙关,冷冷地注视着对方,在幽然的目光之中,整个世界正一点点黯淡下去。

    “放开帕帕!”

    昏昏沉沉之中。

    那个愤怒的尖叫声,遥远得好像是从天边传来。

    “妮妮……执行命令……”

    在意识沉入无边深海的最后一刹那,方鸻下达了命令。

    在耀眼的光芒之中,在整个天空的最中央,那漩涡一般的战场的中心,那影人的巨形浮空舰,忽然之间发出一声清脆的裂响。

    而下一刻,它便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之中,四分五裂,化为一团耀眼的闪光。

    ……

    “啊……艾德哥哥还在那船上!”

    小丫头抓着七海旅人号的的木栏杆,有些紧张地低喊了一声。

    此刻来自于以太之海的狂风,正不住地拂动着舰务官小姐额前的秀发。她只用手轻轻一捋,如湖光一般深沉的眸子里,正倒映着那个方向的一点亮光。

    “塔塔。”

    希尔薇德用沉稳有力的声音命令道:“左舵十二度,半帆,准备好右舷接受冲击。”

    而后她又一回头,看向其他人:“姬塔,你带天蓝到底舱去。”

    停顿了片刻,似乎是犹豫了一下,希尔薇德才补充了一句:“我去圣像那儿看一下。”

    她转过身去。谁也没看到,舰务官小姐如同翡翠一般的眸子里,正罕有地闪过一丝不为人知的忧虑,并轻轻咬了一下牙。

    姬塔扶着洛羽的元素杖,而另一只手抱着自己的魔导书,担忧的目光正透过镜片的反光看着对方,轻声提了一句:“希尔薇德小姐……”

    “不必担心我。”

    希尔薇德冲她笑了一下。

    “舰长大人他会没事的。”

    “他是个笨蛋,笨蛋的运气一向都很好。”

    姬塔轻轻点了点头。

    她移开视线,不由自主地向混乱的战场中央投去一瞥。

    天空都暗了下来。

    惊天的爆炸在战场中央升起了一轮太阳。

    强烈的视差似乎令整个艾尔帕欣上空皆进入了黑夜之中,由于距离过于遥远,爆炸的冲击波看起来像是在播放缓速动画,它先掀开四周的云层,再化为一道白浪,缓缓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

    稍远一些的银色维斯兰,弗洛尔之裔,与星门的舰队所属尚且还好,而近处的影人的浮空舰,纷纷像是处于惊涛骇浪之中一般,无不要说参与战斗,甚至整个编队皆被无形的大手一扫,纷纷坠下。

    半个天空为之一清。

    而地面之上,艾尔帕欣城内,交战双方的所有人那一刻皆停了下来,仰头看着这漆黑‘夜空’之中的奇观,那升腾的火球,如同末日降临之前的审判,点亮了整个内城与外城。

    在一层层浮空街区的最高一环。

    艾尔帕欣内城的轴心,考林-伊休里安联盟在北境统治的中心,几乎有三个球场大小的广场之上——钢与火,齿轮与王冠广场,艾尔帕欣的银之厅。

    高耸的筑城者圣像正立于广场的中央,火红的光芒正从半空之中垂于圣像安恬的神色之上,从兜帽的边沿,在大理石面庞之上落下两行阴影,如同圣者的眼泪——

    阴影闪动着。

    云层之间的火光也闪动着。

    而广场的一侧,交战的双方安静地立于原地,仿佛着魔一般。

    穿着银灰色盔甲的骑士们,在冲入广场之后,便再也一动不动,形同雕像,他们神色木然,也不抬头去看天空的异象,也不在于从下方街区之中传来的喊杀之声。

    甚至连他们近在咫尺的敌人,骑士们似乎也遗忘了。

    如同木偶一般,手持长戟,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至于他们的对手。

    也陷入了同样诡异的境地,交战的双方在阵地之上犬牙交错,但却似乎被时间定格在了最后一刻,身上闪烁着黯淡的紫色光芒,如同水晶一般生长于地面。

    银之厅的一百四十级阶梯之上,几个穿着漆黑长袍的的人影静静立在原地,他们仰着头,默默看着半空的这一幕。

    每个人兜帽之下,一片漆黑之中皆有紫焰闪动,但却显得十分平静,虽有一丝意外,但却似乎并不为这一幕所动的样子。

    仿佛这场围绕于艾尔帕欣的战斗。

    围绕于整个北境的巨大漩涡——

    此刻皆与他们了无关系。

    只有隐约的声音,此刻如同圣咏一般,正从几人身后的大门之后,细细透出。

    而远处。

    似乎仍是那高大的圣像。

    注视了这座城市几个世纪之长的悠久目光,仿佛穿过了时光,停留在这一刻。

    那悲悯的神色,不知是为这座城市,这片土地,还是这个时代而述说。

    云端的火海正在烧尽最后一寸光芒。

    但地面之上的战斗——

    却早已告终。

    ……

    空无一物的寂静。

    无边无际的深邃。

    方鸻轻轻动了一下手指。

    他仿佛游离于梦境与现实的边界,身处于某个遥远时光的一点之上。

    而在那一点上……

    冥冥之中,命运的湍流正在某一刻停留,光与影展开,形成一个似幻似真的场景。

    阴沉沉的云层,参天的巨树遮蔽了天空,树冠如同阴翳的云影,正从天穹之上,落下无数枯叶。

    方鸻看到了一张面容。

    黑暗之中,精致得非同凡世之颜,只是轻轻闭着眼,长长的睫毛一动也不动,安静地坐于水边。

    她低着头,黑檀一样的长发,如丝线一般垂入水中,一线一缕,浸入水面,却也丝毫也不染尘埃。

    不过就在方鸻目光与之相交的同时。

    对方忽然抬起头来:

    “叩门而来之人。”

    “你,是谁?”

    清冷,幽寂。

    疑问中又带着一丝了然。

    但方鸻还未来得及开口,这一切画面便在他面前碎裂开来,纷扰的记忆如同潮水一般回涌而来,如同片片闪烁的镜面,带着无数的画面涌入她的脑海之中。

    那一刻仿佛时间倒转一般。

    让他回到了之前的某个场景之中。

    ……

    阴沉沉的天空,犹如一张铅灰色的纸,密不透风,云层低垂。

    黑压压的云层背后频繁地闪烁着的电光,红色的,蓝色的,如同精灵一般,整个电离层似乎都正在分崩析离,犹如一个衰死世界的最后时刻。

    映入眼帘之内的是灰色的断墙残垣,不同于艾塔黎亚的风格,高楼林立,但也不是地球之上熟悉的景色。那些高耸的楼层只犹如黑色的森林,或者一座座刺向天空的方尖塔,它们的样式,正让站在巨大广场中央的方鸻感到一丝疑惑。

    “又是这里……”

    他自言自语了一句。

    但马上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又一次恢复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

    “……我这究竟是怎么了?”

    方鸻下意识伸手按压自己的刺痛的太阳穴。

    他虽然自己看不到自己苍白得吓人的脸色,但也明白自己虚弱的不成样子。

    方才战斗的记忆正如同退去的潮水一样回涌了上来,他这才记起在影人浮空舰之上所发生的一幕幕——与那個疑似影人指挥官的存在之间你来我往的战斗,妮妮,那个弗洛尔之裔的工匠,还有耀眼的闪光。

    以及最后一刻。

    对了,最后一刻。

    那之后怎么样了?

    他再次抬头。

    天空上并不是单纯死气沉沉的景象。

    倒不如说那里正在发生一场战争。

    密密麻麻的黑点正从云层之间穿出,如果他没认错,那应该是浮空舰,无以计数的,数也数不清的浮空舰,他这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令人难忘的场景——

    在那个庞大的数量面前,奥述人所谓的千帆如云,桅杆如林根本只是一个笑话;而与之相比,正发生在艾尔帕欣的那场会战,也只不过是一场小规模战争。

    那是无以计数的舰队,汇聚成洪流,而洪流又从无数个方向从云层之上降下——甚至它们本身便形成了乌云,遮天蔽日,毫无章法地彼此绞杀在一起。

    交战的双方,或者说多方似乎根本没有考虑过战争之后的一切,在这个衰亡的世界之中,这些舰队存在的唯一的目的,似乎只剩下彻底剿灭自己的对手。

    战争的烈度,远远超过了所发生在艾塔黎亚的任何一场战争。

    甚至也超过了方鸻的想象力的极限——

    他甚至看不清交战的双方使用了什么手段。

    但真正的攻击往往来自于云层之上,它们宛如一束束燃烧的陨石,往往转瞬便云层之上降下一片火雨。

    而火雨所经之处,浮空舰立刻船毁人亡,方鸻看到式奇特的浮空舰在半空之中折断、燃烧,它们甚至还未来得及坠落,便已然化为一束星烬,灰飞烟灭。

    在方鸻的印象之中,也只有龙骑士——还必须是杀伤力最强的那一类龙骑士,大元素使的超位格,十三阶龙之中的灭世者,苍翠之使节,才能掌有如此的权能。

    可从云层之上火雨的频繁程度来看,那起码有三十个灭世阶龙骑在那里织法,或者彼此争斗,然而就算将第二世界所有的超位格龙骑放在一起,恐怕也没有如此之多。

    遑论单单是大元素使。

    而且云层之上并不仅仅只有火雨一种杀伤手段。偶尔方鸻还能看到金色的光芒,像是一柄利剑,刺穿云层,虽然一闪即逝,没有火雨如同渲染末日一般的景象,但往往从杀伤力上来说后者反而还要更胜一筹。

    光龙骑,至圣者。

    在看到那光束的一刹那,方鸻心中便不可抑制地涌现出这个念头,那一刻从卡普卡所学到的那些关于龙骑士构型的基础理论,与它们辉煌历史一并涌上心头。

    可自从辉煌之年最后一个至圣者去世之后,以伪神格里芬事件为标志,艾塔黎亚已经有好几个世纪没有过十三阶光龙了。

    所以,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他看得出神。

    天空之上的战争正愈发白热化,越来越多的浮空舰不知从哪里赶来,并从四面八方加入到这末世一般的景象之中,半空之中的火海像是点燃了整个云层一般,并将地面上也染上了同样的色彩。

    火雨终于坠地,落入远处的高塔之中,他这才意识到地面上也在发生着同样的一切,黑色的尖塔轰然坠地,五颜六色魔法的光芒,正在尘埃之中彼此闪烁。

    整个世界仿佛都被这股巨大的力量撕裂了,云层之上的闪电愈发频繁,在电离层之间几乎连成了一片,大地也轰鸣起来,裂开了一条条裂缝。

    方鸻甚至看到灼热的岩浆,正从涌动的地表之下喷涌而出……

    而他仿佛是这个战场之上唯一的旁观者吗,正静静地注视着这个世界走向最后一刻。

    “所以,这里究竟是什么样的世界……”

    方鸻不由在内心之中自问。

    而也正是此刻,一个有些威严的声音,从他脑海之中插入了进来,用冰冷的语气回答了他的疑问:

    “这里是灰烬平原,第一世界的残骸。”

    “灰烬平原?”

    “你们也将它称之为渊海之下的世界,不是么?”

    “原来这里便是渊海之下的世界……”

    方鸻愣了愣,随即恍然,“原来那个世界真的存在,并不仅仅是传闻而已……所以眼下这一切都是幻觉,对么?这场战争是?”

    “关于旧世界残存的片断罢了,来自于某些幽魂一般的记忆之中,哼,这些不愿意面对现实的家伙……”

    “……你、是说影人们?”

    “当然,我在你的精神世界之中,也让你看过同样的景象,你还记得么?”

    方鸻默默点了点头。

    脑海之中那仿佛已是相当遥远的记忆,可理智告诉他那不过才是片刻之前。

    若按现实之中算的话,那应该才不过是一刻钟之前所发生的一切而已。

    ……

    “止步。”

    在那个威严的,略显中性的,偏冷漠的声音在他脑海之中回响起的那一刻,断了片的记忆才一下子回到方鸻的脑海之中。

    他手里的发条妖精因为失神而‘砰’一声滚落在甲板上,脸色惨白,瞳孔放大,来自于精神世界的巨大冲击差一点让他立刻封闭意识。

    脑海之中传来的声音不大,但却仿佛带着滔天的意志,如同一双冰冷的、金色的眼睛,正在云层之上注视着他,高高在上,要令他立刻臣服。

    方鸻几乎是咬紧牙关才努力让自己没有立刻跪下去,断断续续的思绪之中立刻想起了在发条妖精之中,自六影那里传来的警告——那警告戛然而止,可这又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双冰冷的,燃烧着金焰的竖瞳,几乎立刻让他回忆起了在此之前的每一个黑暗的梦境,在那梦境之中,择天蔽日的双翼掩盖着整个世界的一切,只余下一缕金焰,落入尘埃之中。

    那关于已逝之敌必将归来的预言——

    可尼可波拉斯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黑暗的龙后早已不复存在了。

    而那双龙之瞳……

    不,那目光与尼可波拉斯冰冷,残忍的目光截然不同。

    倒不如说是傲慢。

    与一种奇特的……古怪?

    “不用猜了,我并不是你想的那个东西。”

    正在他脑子里纷乱一片之时,那个声音冷哼一声,却主动开口了。

    对方冷哼的声音,似乎是在对于他没有臣服而感到不满。

    而对方虽然明明是入侵了他的意志世界,并没有实体存在,方鸻却分明感到对方的‘目光’,扫了不远处滚落在地上的六影的发条妖精一眼。

    “你是什么东西?”方鸻用手按着自己刺痛的太阳穴,虽然精神世界虚弱得摇摇欲坠,但还是立刻追问道:“妮妮呢,还有塔塔小姐呢,你把她们怎么了?”

    “你说那两个小姑娘?”那个声音冷漠地回答道:“我把她们屏蔽了,虽然我有点好奇你是怎么与她们的光之海联系在一起的。”

    光之海?

    不应该是心灵联结么?

    不过方鸻虽然头痛欲裂,还是很快地抓住了对话的重点:“你说的那个‘东西’,是说六影她们……?”

    “如果你说的小姑娘,是那个东西的主人的话,”那个冷淡声音的主人,‘盯’着不远处地上的发条妖精答道——至少方鸻心中有这么一个感觉——‘它’,正看着那个东西,“那么是的。”

    “你怎么知道六影她……”

    那个声音冷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我建议你先不要关心这些旁枝末节,如果你还不想小命交代在这里的话。”

    对方没答,但方鸻心中霎时间却闪过了那个可能性——逆追溯,对方方才在入侵他精神世界的一刹那,便切断了六影对于发条妖精的控制,甚至还逆着六影的魔导炉与发条妖精之间的魔力联系,逆追溯回去,找到了六影的信息。

    虽然不知道对方是用什么手段取得信息的,但这个能力还是吓了方鸻一跳,高级工匠不是不能截断低级工匠对于构装体的控制,甚至逆追溯对方的位置。

    可一个照面便作到这一切,这是什么样的能力?这是什么等阶?

    超位格?

    大炼金术士?

    “你究竟是谁?”方鸻忍不住追问:“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你只需要明白,我是来救你一命的就可以了,”那个声音冷冷地答道,仿佛自带着一股子高高在上,要令方鸻感恩戴德的口气,“你还想活命,就此止步。”

    方鸻霎时间明白过来,“你是说六影她们有危险,那不行,我得立刻过去。还有,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也很感谢你的提醒,但现在你可以离开了。”

    他语气有些生硬地说道。

    事实上在弄明白红叶等人的处境之后,方鸻立刻对对方一上来不分青红皂白切断了六影与发条妖精之间联系的行为产生了不满。

    他原本还以为六影是在战斗中被打断了,可不管这个声音的主人意图是什么,对方的这种行为也太自我为中心了一些,对方究竟弄没弄明白眼下是什么环境?

    不过话虽如此,方鸻言语之间也不敢太过冒犯一位可能是‘大炼金术士’的存在,他眼下还有自己的使命,可不打算惹上一位本身敌我不明,又实力强悍的对头。

    “你想骂就直接开口,”那个声音讥笑一声,“对了,你甚至不用开口。毕竟我就在你的精神世界之中,你的想法对我来说就像是一本打开书一样简单直白,不过我不关心你的想法,我只是来传达我的要求的。”

    尼玛!

    纵使是头痛欲裂,方鸻也忍不住想发表一些言辞优美的看法。

    他精神世界的住客已经够多了,而且一个个的都会读心术,他还有没有点个人隐私了?不过一个个的他其实早就习惯了,只是这家伙像是个人终端之中那个占据了最多资源的进程一样,对方仅仅是一个意识存在于他的精神世界之中,便让他的思维都缓慢了不知多少倍。

    脑袋更是一阵阵刺痛,仿佛随时要裂开来一样。

    方鸻真担心这么下去自己都要精神分裂了。

    但对方却仿佛反以他这种痛苦为乐一样,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口气道:“意志世界如此薄弱,像是个四处漏风的房子一样,我都不知道你这个状态,哪来的胆量敢去对上那些‘亡灵’。”

    “亡灵?”

    方鸻几乎是咬着牙发出这个音。

    “你管他们叫影人,魇类生物,这个称谓到是对了,”声音答道:“不过你们遇上的那些,都不过是一些没什么力量的新生体罢了。不过接下来就不一样了,我不是给你看过它们的世界了么?”

    “看过……?”

    方鸻一怔,立刻反应过来。

    在对方入侵自己精神世界的那一刹那,自己所见到的那无穷无尽的幻象,竟然是对方有意为之。

    他揉了揉额头,有些迟疑地问了一句:“所以那些是……”

    ……

    “旧世界的余响……”

    声音的主人将方鸻重新拉回了现实之中——至少是这个幻境之中的现实。

    其无形的‘眼睛’仿佛正同样注视着这个天崩地裂的世界,“……只是这一次不是我带你进入这个世界之中,影人最擅长的是影响心灵的力量,这也是魇类生物的由来。”

    “这是它们所注视过的世界的碎片,也是它们永世的噩梦,它们将你拖入这个同样的噩梦之中。只是对于它们来说,噩梦终有醒来的一天,可对于你来说,将会在永恒的时间之中沉溺于此。”

    那个声音停顿了一下,有些自得:“如果不是我的话。”

    方鸻心中却想这也未必见得。

    死亡对于星辉来说不过是一种归途,但对于迥异于这个世界的旅行者,选召者而言,他们却有另一种归途。

    只是这是不同维度之间世界的故事,却很难一时间解释得明白。

    他同样立在这残破的广场之上,只默默与那个声音的主人一起注视着这个正在倾覆的世界。

    虽然眼下的一切不过只是一个梦境,但这个梦境在过去的某一个时刻,却是曾经映射着现实——在艾塔黎亚的某一个时间节点上,也发生过这样一场战争。

    或许正是那场战争,导致了那个沉入渊海之下的世界的存在。

    “所以说,这便是影人们的噩梦?”

    方鸻回想起在浮空舰上战斗的最后一刻。

    对方便是在那个时候入侵了他的精神世界么……

    “是的,”那个声音冷笑着说道:“你还认为你们能赢么,你们所见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所以我才会说你的这些行为不过是无用功。”

    它幽幽叹了一声:“地面上的战争说不定早就结束了,只因为你们根本不了解自己的对手。”

    “总会有机会的。”

    方鸻却认真地答道,虽然明明知道对方不在自己身边,但他还是下意识侧了一下头:“而且莪也从来不认为我们是在做无用功。”

    “好了,”他道:“你不是要和我交易么,现在我们就完成这个交易,来进行这个计划的最后一步。”

    方鸻停顿了一下。

    “不过在那之前。”

    他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我还不知道,阁下究竟是谁?”

    ……

    入眼是无边的金色的海洋。

    整个绯色的天空如同一锅滚开的水,瑰丽的、绚烂的光晕镀上了一层金边,如同花瓣一般,正层层绽放着,显露出其中令人迷醉却又致命的美。

    “小心涡流!”水手们的口令声长短不一。下一刻,一道横浪便已袭来——无形涟漪狠狠撞在侧舷上,原本应该是银色,但已化作焦黑的船身猛烈地震颤起来。靠在船舷一侧的所有人都齐齐向后仰去,只有白衣的长发少女,手按剑柄,在狂风中立得笔直,斗篷在其身后猎猎作响,却丝毫不影响其分毫,如同钉子一样钉在甲板上。

    “指挥官阁下。”一旁原住民的传令官有些不安地提醒着。

    “不必在意我,”少女漆黑的眸子里映有余晖,形同落日,正在一点点消散,“专心一些,打旗语,让分队各舰切入战场,对方陷入了混乱之中,机会稍纵即逝。”

    她松开握住剑柄的手,沉吟半晌才再次开口:“看来,有人为我们争取了机会。”

    后者连忙低头应是,转身离去。

    而一旁,一个将记事簿捧在胸前的小姑娘则正有点好奇地看着这一幕。

    她忽然开口问道:“白雪姐,那些人是?”

    “你想问什么……?”

    “他们是不是弗洛尔之裔的人,还是……?”小姑娘欲言又止。白雪转过身来,她年纪并不比前者大多少,但明亮的目光将前者看得缩了缩脖子。小姑娘有些慌乱地补充道:“白雪姐,我、我是想说……”

    “这重要么?”

    “可是,我就是看不惯弗洛尔之裔那些人趾高气扬的样子……”小姑娘有些不甘心地嘀咕了两句:“再说了,他们又不是什么好人。”

    白雪沉默了下来。

    片刻之后,她又将目光投向远方——战场的正中央,心想维斯兰又何尝不是如此,人人皆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茧房之中,而今即便是自己恐怕也难逃其藩篱。

    白银蔷薇,圣洁十字军,那曾是拥护它的人给予它的称谓。但即便是自己这些人兢兢业业地维护着公会的声誉,如同小心拭去一把宝剑上的尘埃,可也再难于令其绽放出原先的光彩。

    世人是如何看待那一战的?

    银色维斯兰或许不是瓜分圣约山的主导一方,但也切切实实导致了那个自由公会的殒落,如同星辰解体,也代表了一个时代的湮灭。自那之后,先行者们的光环散去了,而理想的光泽之上更染上了一层现实的灰暗。

    弗洛尔之裔,银色维斯兰,先行者们创立的神圣不再。而今只令人们只看到其庞大与背后展露的爪牙,先前的信任便荡然无存,于是只剩下无穷无尽的猜疑。

    ‘巨人的后裔’在第一世界仍显得咄咄逼人。

    但那是不是外强中干?

    无人得知。

    通过星门的选召者而今一年比一年更多,后来者的利益与先行者们而今早已分道扬镳。曾经以理性为纽带维系,但时至今日也分崩离析,以少数人施以多数人的‘暴政’,难道真的可以长久吗?

    自己,还有其他人或许正是看到了这一点,而今维斯兰的脚步要远远温和于往昔,可这即便令它获得了赞誉的声音,却也难以挽回昔日的光景。

    反而令许多人沉湎于此。

    ……去追逐那些并没有多少意义的‘荣誉’。

    在她看来,自己与其他人更像是一群力不从心的裱糊匠——似乎试图修复原本破烂不堪的规则,但愈加深入,却愈发现那个令人遗憾的事实——秩序正一往无前地,走向终结。

    所以他们究竟是维护了,还是阻止了进步?

    她心中只有迷茫。

    这个时代星门的历史仍旧轰鸣着向前,可属于这一切的色彩之中究竟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

    白雪无比怀念小时候,哥哥向自己讲述的那个时代。那时黑白还是分明,每个人都为了战斗竭尽全力,充满理想,一切似乎都向着美好的一面发展,无论是现实中,还是星门之后。

    正是这样,她才会进入选召者营地。

    原本父母为自己选择了一条不同于哥哥的道路,他们希望她可以留在地球上,他们的一双儿女,一个在星门之后,一个则在现实中支持他们的事业。

    可到头来,她违背了父母的意愿,在拿过无数的奖杯,得到无数的赞誉之后,直至进入星门——看到的却是这样一番光景,昔日的荣光凋敝,就连现实之中,对于星门计划反对的声音也一天高过一天。

    父母不止一次在视频会议之中向她,向哥哥表达了对于未来前景的担忧,而和哥哥一样,白雪内心还算坚定,可很多问题一样找不到答案。

    少女轻轻叹息一声,双手不由自主扶上栏杆,看向那个方向。

    这时她想起了方鸻——

    心思里不由自主浮现出少年那张永远乐观,不知疲倦的脸。

    那种锐意进取,在早先的时光之中非常吃香,而今却难得一见。

    人们追逐着利益,失却了理想,但这并不是谁的过错,因为这个时代便是如此。

    是先行者们自己打破了那个曾经的光环。

    只是反而显得原有的一切的可贵。

    “是他么……?”

    白雪心中不由冒出一个念头。

    她知道七海旅人号正在那个方向,弗洛尔之裔的一群工匠突入了进去,而‘他’也在其中。

    她注视着那里,玫色的云层正在一点点黯淡下来,战场的中央爆炸产生的冲击波消散了,火星四溢,在影人舰队的中央,撕开了一个巨大的空隙。

    左右两翼,各分舰队上一一亮起了信号灯。此刻云层之上更多的影人的舰队正在显现,仿佛无穷无尽,正通过那个打开的通道源源不断降临至这个世界。

    “指挥官阁下!”

    先前离去的传令官匆匆跑了回来,“斯通尔德号回信,纳金斯舰长示意我们……”

    在这一刹那,他们抓住了一个机会。

    一个稍纵即逝的……

    一举冲开影人主力舰队阵型的机会。

    白雪双手抓紧了。

    “传我命令,”少女的语气重新变得冷然,仿佛霎时间将迷茫,迟疑,一切的犹疑不定皆抛诸脑后,重新变回了银色维斯兰的‘公主殿下’。她眼中闪烁的卓然的光芒,正是通向那胜利的契机:

    “以我为锋刃,全舰队发起突击,我们,一举击破敌人!”

    战场上千帆似海。

    在无数旗语的传递之中,银色的舰队正在转向,并逐渐汇聚成一柄向前刺穿一切的利剑。

    至于海军。

    白雪从来没有担心过,因为海军只会比他们更加专业,用不着她来操心。

    ……

    艾尔帕欣城内,中央环道,上城区——

    压制的火力减弱了。

    克里斯扫了扫头上的灰尘,正扑簌簌从街区中一片废墟里探出头来,看向天空——先前的爆炸过后,阴沉云层之上影影憧憧的影人舰队已经空了一大块,七零八落地停在原地。

    “那是什么!?”

    同伴中有人惊讶地喊了一嗓子。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束耀眼的火焰,正从映得金红的云层之上降下,像是转瞬即逝的流星。

    击坠的浮空舰?

    但又不太像。

    克里斯内心有些焦虑,但焦虑的并不是天空之上的异景,而是前方的攻势。他重新将目光投向那个方向,通向王冠广场的内环道上正一片寂静,既看不到火光,也没有任何交火的动静。

    战场上一片寂静——

    此时其他年轻人正仰头看着天空中的情形,压制艾尔帕欣的火力大大减弱了,影人的舰队似乎也陷入苦战当中,这让多数人都放松下来。

    有人甚至开始调侃。

    他们中大多是工匠协会的学徒,是来自艾尔帕欣城内,或者郊野的年轻人,协会对他们没安排什么具体的事务,打开城门,为选召者们引路,便是他们全部的工作。

    年轻人总是充满活力,虽然这场突入其来的战争将他们每一个人都卷了进去,但还未切身体会战争的苦楚,大多数人还保持着乐观的心态。

    话题逐渐转移到了克里斯身上。

    不少人有些羡慕地看了过来。

    协会的学徒,听说是某个锯木厂主的继承人,也不知为什么会放弃安逸的生活,选择走上这样一条道路。

    虽然炼金术士也受人尊敬,但从学徒到工匠是一条荆棘丛生的道路,大多数人怀揣着梦想,最后留下的却十不存一,大多数人不过是白白辜负年华。

    当然现在不一样了。

    多里芬事件之后,后者便异军突起,而最近已如冉冉升起的新星一般,深得一众矮人大工匠们的赏识。

    而且其在这场战斗之中身先士卒,表现优异,事后说不得要再受提拔,转正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而学徒到正职炼金术士,对于选召者来说不过如是,可对于原住民来说则有可能是跨越阶级,一生的转折点。

    顶着众人的目光,克里斯却一言不发。

    他们先前引着一批圣选者攻入城门,从下城区一路突破各个防线攻至此地,还从没见过如此诡异的光景。仿佛先前攻入王冠广场的那一批援军是假的一样。

    还是说已经成功了?

    可广场方向怎么听不到半点欢呼声传来?

    其他人似乎还没察觉出异常,但和他们不同,克里斯虽然也并非战斗人员,可却经历了多里芬那场战斗,对于那雨夜之中的一战至今还历历在目,生死边缘的经历,总算令他生出一丝不同于常人的警觉来。

    “你们有没有发觉什么?”

    他直接回过头来问道。

    因为乐于助人,他在工匠协会人缘还算好,年轻人们的羡慕,暂时还没有转化为嫉恨。

    因此众人倒没有抵触,只显得有些疑惑。有人问道:“克里斯,你发现什么了吗?”

    克里斯摇摇头。

    他正打算开口,只是忽然内心中一阵恶寒。

    克里斯下意识抬起头来。

    他向街口方向看去——先前选召者的援军攻入了那个方向,但此刻那里却寂静异常,只是那种寂静并不令人心安。

    只不过片刻,在他的视野之中,一个,两个,三三两两的身着血色战袍的选召者神色仓皇地从那个方向逃了过来。

    ——是杰弗利特红衣队的人!

    克里斯心想,但他还从未在对方——在那些火枪手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他们好像见了鬼一般,神色之中充满了惊惶的色彩。

    这时对方很快也看到了这个方向上的他们,立刻向他们大声喊:

    “快——”

    只是话音未落,那些人便如同着了魔一样呆立在原地,甚至还保持着原先奔跑的姿态,一动不动,宛若被静滞了时间一般。

    从他们身后,一道肉眼可见的灰色波纹,正沿着街区两侧延伸,其所过之处,街道两侧棕红色与瓦绿的屋顶,花坛,还有闪烁着光芒的金属轨道,正一一失去色彩。

    看到这一幕的克里斯瞳孔狂缩。

    他心中忽然记起了一个在艾尔帕欣早已亡佚的传说——多年之前它曾与那些最令人恐惧的传闻一起行于这地上,但随之那些遮天蔽日的双翼坠落,那个时代的诸多记忆也为之尘封。

    伴其而逝的,是一句古老的箴言:

    勿忘已逝之敌。

    可已逝之敌究竟为何呢?

    人们已不得而知。

    而这一刻克里斯终于记起来了,正如在多里芬所闻的那一幕一样,在死亡的双翼之下,黑暗正悄然无息地笼罩世间——一双金色的瞳孔,正注视着这大地。

    金星之火,落入尘埃。

    所见过其双翼之人,亦见证死亡。

    黑暗巨龙的背后。

    正是灾祸。

    而那吞噬一切的灰,正是万物黯亡的阴影。

    “跑!”

    他脱口而出。

    而年轻人们根本不需要他提醒,早在看到这诡异一幕的同时,大多数人便已转身作鸟兽散。

    可大多数人还没来得及跑出几步,便接二连三地跪倒在地上。即便是克里斯自己,也在转过身的一刹那,感到脑海之中重重的一沉。仿佛整个世界为之颠倒,而一双金色的瞳孔,正在高天之上注视着每一个人。

    巨大的威压令他一下跪了下去。

    而在失去意识之前,克里斯所见的最后的一幕:

    是黑压压的云层正在分开,一个巨大的漩涡,正出现在云层之上。

    它仿佛一个连接着两个世界的通道,而有什么庞然大物,此刻正从那通道之中显出身形……

    ……

    王冠广场之上,玛尔兰的圣像已完全笼罩于阴影之下。

    银之塔(厅)的阶梯之上,穿着漆黑长袍仰头的几人中,为首的一位眼中正闪烁着灼目的火焰——而那并不是某种形容,而是切实存在的,跃动的一片紫色火海。

    火光映出其面庞,但不过是一道阴影勾勒出的轮廓,光与暗在此交织,仿佛直达幽暗的深渊。

    “主降临了。”

    跃动的火焰与阴影高举起双手,仿佛在引导着什么降临于此世。

    声音中充满沙哑,却又抑制不住地高扬:

    “我们也回来了。”

    那紫色的火焰之中。

    正带着一丝怜悯,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整座城市。

    死亡的灰暗正沿着艾尔帕欣城向下流淌。

    它一个街区一个街区地,将这座光鲜的城市变得暗淡无华,其所过之处,仍有正在交战的双方,但转瞬之间便化为寂静。仿佛时间停驻脚步,将这座工匠之城移入了另一个时空的断片之中一样。

    下面正源源不断攻入艾尔帕欣的十多个公会,此刻似乎也意识到了情况不对,正从一些街区向后退去。从上方看去,那些人如同正仓惶逃离的蚂蚁一样。

    一群可怜虫。

    跃动的火焰与阴影中露出一丝蔑笑。

    对方可能还以为自己距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

    可悲。

    多少个世代过去了,努美林的精灵们将这个世界留给了他们所选定的人——可惜,他们还是失算了。短命种难当大任,正如他们在每一个世代的预言一样。

    这个遗留的,残破的世界,将不再是成为牢笼。

    “这样也好。”

    跃动的火焰与阴影的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无数时光逝去了,他们早已忘记了故乡的风景,心中只余下复仇的怒火。

    那么,便先从焚毁这个世界的一切开始吧。

    这个令人憎恨的。

    星门之后的世界——

    ……

    推一本书,龙族同人,性转路明非,《我叫路明菲,不是路明菲》。

    先提醒一下我没看过,应某手洗要求推荐的,有什么问题去找他。

    古拉港,郊区——

    隶属于鸦爪圣殿的灰骑士正沿着血迹追踪猎物。

    殷红的血如同这一地区冬季特有的火棘上生长的浆果,如琥珀一般的颜色,在雪地中如此醒目。寡言的骑士们很快便锁定了目标,兵分三路向着港口附近一个村落进发。

    还未进村,猎手们便在村口发现了猎物的所在。负伤的夜莺少女正背靠着一片断墙,有些无奈地着看着他们,面上不由露出一丝苦笑来。

    她叹了一口气:“各位追得还真是紧呢,我想……我应当还没这么紧要吧?”

    不过灰骑士们并未作答,只互相看了一眼。

    少女手中反握着那支长匕首,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大腿上的伤口再度迸开,血渗入布料之中,并一滴一滴落在雪地上。她此前还有一个帕帕拉尔人同伴,但此刻似乎早已不知所踪。

    然而猎手们也并未冒进,而是左右分散开来,将对方团团围住。这儿的村庄早已毁于战火,昔日的繁华,而今不过剩下残垣与瓦砾而已。

    也正是此刻,风中传来一声尖啸,一支弩矢不知从什么方向射了过来。

    但众猎手似乎早有所料,拔剑一挡,剑刃上魔导的光轨迸现,与弩矢交击时‘叮’一声火花飞溅,将其偏转向一边,掉入雪中。

    “该死!”

    附近传来一声懊恼的抱怨。

    一个小矮子从一丛灌木中钻了出来,扑簌簌抖落身上的雪。他看了看手中那张黯淡无光的魔导弩,摇摇头随意将之一丢,随后从身后拔出一把明晃晃的短剑来,并将剑尖对准了这些人。

    正是那个失踪已久的帕帕拉尔人。

    爱丽莎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好笑:“我早说了他们又不是傻子,上了一次两次当,还会再上当。”

    “你管那么多,”帕克短短的眉毛一扬,没好气地道:“我早让你跑远点,你不也没听。这下好了,我们俩谁也别逃了,我可算是被伱拖累了。”

    夜莺小姐直乐:“那谢谢你了,帕克。”

    “哼!”帕克却不领情,将目光投向一众猎手,“你若有闲心开玩笑,还不如来我帮我对付这些人,听好了,本帕帕拉尔人可没打算在这里坐以待毙。”

    夜莺小姐也看向围上来的灰骑士,心思里却没他这么乐观。

    这些一路追过来的猎犬皆是鸦爪圣殿的中坚力量,等级属性丝毫不下于她与帕克,虽说先前吃了两人几次埋伏,但其实也并未折损什么人手,由此可见一斑。

    她此刻负了伤,帕克其实也不长于近战,更何况此时此刻两人的魔导炉都几近枯竭,状况不能更坏。

    而猎手们看起来小心谨慎,丝毫也没打算给他们任何机会的样子。她只看一眼对方左右分散,前前后后堵死了他们逃逸路线的安排,心便忍不住直往下沉。

    想及此,爱丽莎敛去了笑意。

    “帕克。”

    她罕有地露出认真的神情,并压低了声音:“小心,别落在这些人手上。”

    令人意外的是,帕帕拉尔人并没有作出任何回应。

    后者就像是着魔了一样,只呆呆地立在那里,双手握着剑,一动也不动。

    爱丽莎不由再一怔:“帕克?”

    糟了,夜莺小姐心中马上暗叫了一声不好。

    她没想帕帕拉尔人竟然会在这种时候不靠谱起来——当着敌人的面走神!她马上下意识向一众灰骑士看去,可接下来便看到了更令自己瞠目结舌的一幕——

    一众灰骑士的注意力竟同样也没在两人身上!

    对方正齐齐转过身去,看向天边,那里正是古拉港的所在——他们来时的方向。

    而今那座港口早已十不存一,那里密布着紫色云层的天空中央,正悬挂着一个黑洞,宛若一只幽邃的瞳孔,静静注视着这个世界。

    那是连接着另一个世界的通道——

    只是此刻停留在那通道两侧的影人舰队早已十不存一,其大多皆已前往艾尔帕欣,只剩下一些稀疏的黑点,仍拱卫在通道附近,守护着它们通向这个世界的大门。

    那里有什么?

    糟糕的状态似乎干扰了夜莺小姐的判断力,至少片刻之后,她才从周围那些沉默寡言的猎手脸上,觉察出了一丝糅杂着惊惧、迟疑与迷惑不定的复杂神情,灰骑士们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开始缓缓后退。

    他们纷纷拔出剑,仿佛如临大敌一般,面向着那个方向。

    帕帕拉尔人甚至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但却不是因为恐惧。

    而是因为地面摇晃了起来——

    地震?

    爱丽莎心中微微一愣。

    空陆很少会有地震,除了元素共鸣偶尔会产生地动,正如在芬里斯岛那一次一样——但那一次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当时地裂产生的巨谷甚至差一点将整座浮空岛一分为二。

    可这里是北境,怎么会有地震?

    自从苍翠之灾后,两座大陆陆沉,从此北境的边界便再也没有变动过,地质与元素稳定下来,上一次地震的历史几乎已经可以追溯到上一个时代。

    那么不是地震,便只可能是其他的原因了……

    但爱丽莎已经来不及思考更多了,因为接下来地面不仅仅只是摇晃,而是整个儿轰鸣起来,地面上的积雪一片片裂开,形成雪尘,并在地表弥漫成半尺来高的雾气。

    夜莺小姐连忙扶住墙垣,但下一刻墙垣也随之向后倒去,支离破碎,一阵低吟从大地深处传来,如同巨龙的长号。

    ——不,不如说那正是巨龙的低沉吟叫。

    远处天边密布的紫色云层背后,交织的闪电之间,忽然闪过一道暗红色的光芒,那光芒起初不过如同天边的一线,但转眼之间便急剧扩大,并从中显露出一线灼目的金红。

    只如同黎明之前的曦光,刹那之间,便点亮整个天空。

    那从地平线下升起的火光,带着漫天金色的赤焰,转而席卷一切。那天空之上稀稀疏疏的黑点——影人留在那里拱卫传送通道的浮空舰群,此刻正变得躁动起来。

    影人们似乎已经察觉了什么。

    浮空舰开始四散奔离……

    但下一瞬。

    一双遮天蔽日的巨翼,一双燃烧着金色烈焰的,席卷着如同火烧一样的云层冉冉升起的巨翼,仿佛神话之中所描述的巨人创世的史诗一般——初始诞生的巨龙,从云层之中降下火焰,带着火与光,创生与毁灭,它睁开第一只金色的眼睛,便见证了这个世界的诞生——

    整个古拉港已是一片大乱。

    还留在港口的鸦爪圣殿的信徒们,灰骑士,人人皆在奔逃。

    那巨大,令人窒息的双翼笼罩天空,笼罩了世界,从地平线之下一跃而起,随之而至的是赤红的,席卷一切的火焰,其点燃了整个云层,火海所过之处,一切化为飞灰。

    “为什么……?”

    人们绝望地停步,仰头看着这一幕末世之景。

    他们是乌鸦的使节,末日的预言者。

    他们带来报丧的曲调,预言这个世界将化为尘埃。

    但主宰从未许意他们死亡的终局——

    可此时此刻,这些亲口宣告他人之死的人,这些鸦爪圣殿的狂信徒们,却亲眼目睹了将死之刻的来临……

    那是怎样的毁灭。

    那是形态不存于世的巨龙,它张开的双翼直接令天空一暗,遮蔽了整个港口,嶙峋的体态,笼罩在氤氲的黑雾之中,只剩下一颗跳动的心脏——暗红的光芒,在幽邃的黑暗之中闪动。

    与束缚其身的枷锁,那些布满了数不清奥秘符文的构装体,如同苍白的骨骼一般,支撑起了这头巨龙的身躯。它如同一座行于天空之上的悬浮山脉,其呼出灼热的焰风,足以焚尽一切。

    龙翼之影所过之处。

    港口化作火海。

    街区化为飞灰。

    狂信徒在火焰之中奔走狂号,绝望啸叫,最后化为一段燃烧的焦炭……

    “为什么会这样……?”

    “主宰大人,你抛弃我们了吗?”

    “说好的……救赎呢……?”

    巨龙冰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如同看待一场可笑的闹剧。

    它冰冷的金色瞳孔之中,只倒映出大地上一切的死亡。

    巨龙从北境上空飞过,不用停留,翼下带起的火焰旋风便足以将古拉港化为灰烬,所过之处,冰雪消融,化作扭曲的水汽,最后蒸发无形,露出其下龟裂的、焦黑的土地。

    其仅仅是翼尖一掠而过,天空中的影人的浮空舰便起火燃烧,付之一炬,只有极为幸运的少数,才远远避开,有些惊恐万状地看着这一幕。

    而古拉港的郊区。

    夜莺小姐正远远看着这一幕。

    她看着那片火烧一样的赤红云层,来到他们的头顶,然后收束,最后化作一束金色的火焰,直直坠下,向着这个方向折射而至。

    灰骑士们已经阵脚大乱,他们想要转身逃离,但灼热的焰风已席卷而至——爱丽莎看到那道赤红的热流,像是剥开鸡蛋壳一样烧去了一众灰骑士的外皮,露出下面焦黑的肌肉。

    随后焦黑的肉体也如同烟尘一样散去了,好像被被风吹散的尘埃一样,只剩下零零散散架在雪地之中的骨架,然后骨架散落一地,落在飘散的雪尘之中。

    热风扑面而来,爱丽莎微微闭上眼睛,等待死亡的一刻降临。

    但高温一点点消散,它刮过雪地,甚至没有扬起多少冰粒,等到吹拂到她与帕帕拉尔人脸上时,只剩下了一道拂面而来的暖风。

    夜莺小姐微微一怔。

    她仰起头来,那庞然巨物已经轰然落地,落在两人面前。

    巨龙扑扇了两下翅膀,稳稳落下,低下头,用轻蔑的目光注视着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生灵,那冰冷的金色的竖瞳之中,充斥着熊熊燃烧的怒焰,仿佛昭示着它的重生,昭示着它降临于这个世间,并向所有一切过往的复仇。

    但目光逐渐温和了下来。

    “我好像见过你们两个。”

    一个轰鸣的,低沉的声音直接在爱丽莎与帕克两人脑海之中响起。

    帕帕拉尔人吓得尖叫一声。

    但爱丽莎却似乎分辨出了对方,她在那个沙尘漫天的故事之中,听自己的舰长大人讲起过对方的传说。

    “您是……?”

    夜莺小姐看着对方,有些迟疑地开口道。

    “不是你们召我来此。”

    “现在我来了,这个世界却似乎还没作好迎接我的准备。”

    阿莱莎冷笑了一声。

    她的脑海之中浮现出无数的记忆。

    有光辉的年代,也有黑暗的时日,它记起那无数个时日之前,仿佛是考林—伊休里安这个年轻的王国都还没有诞生的时代。

    那埋藏于地下的时光,群星之柱,列王大厅,坦罗圣卫,罗塔奥的地下漫长的时光,最后化为一段恍惚的记忆,在那记忆的背后,重重叠叠形成了许多的图景。

    在那些图景中,有人称呼她为玛格丽特。

    龙后,玛格丽特。

    至高的龙骑士。

    狂妄之龙。

    但那些是真实的么?

    但似乎就连阿莱莎这个名字,都并非属于自己。

    她只记得那锁于自己身上的,重重的枷锁。

    当然,她还记得那个灰发的,沉默寡言的人类。

    “我是谁,骑士?”

    她用高傲的口吻问。

    “你是我的龙骑士。”

    他答。

    是列王时代以来最伟大的龙骑士。

    狂妄者的龙骑士。

    ……

    “我……是谁?”

    跃动的火焰与阴影构成的高大人影,低下头来,看了一眼被自己拎在手上喃喃自语的少年。

    苍白的烈焰之中跃动着紫色的阴影,正映在方鸻的脸上,惨白一片,一丝丝火焰正从前者跃动着火焰与阴影的指爪之间,渗入其肌肤之下——方鸻紧咬着牙关,似乎承受了莫大的痛苦,眼球在眼皮之下剧烈地颤动着。

    但猛然之间,他好像是从一个漫长的噩梦之中惊醒一般,骤然张开双眼——

    那眼睑只下,露出一双怎样的眼睛……

    其先呈现出火焰一般的金色,但又渐渐消退,变成烧化的琉璃一样的琥珀的色泽;而后又从琥珀之中透出一点青光,那漫卷而至的苍翠之辉随后直接盖过了一切,呈现出一双天青色的瞳孔。

    最后一切光芒皆尽消散了,变成了普通的,黑沉沉的双眸。

    这双眼睛直接对上了面前跃动着火焰与阴影的高大人影。

    方鸻像是从一个迷梦之中苏醒,在梦中经历了无数的时光之后,只静静地看着外面的光景,一时仿佛忘记了自己危险的处境。

    “……那是什么?”

    跃动着火焰与阴影的高大人影并不作答,只冷漠地扫了一眼舱外。

    火焰裹挟着船舱,正从几千米的高空中向着地面直坠而去,这艘影人的旗舰已经在之前的爆炸之中四分五裂,此刻正化作一束坠向地表的火焰。

    猎猎的风环绕着两人,跃动着火焰与阴影的高大人影注视着正越来越近的艾尔帕欣城,目光之中并未表现出任何意外之色,仿佛对眼前的一切熟视无睹。

    它看向天空,看向方鸻所注视的那个存在。

    那金红色的云层之间,分开了一个无比巨大的漩涡,其幽邃的中央,一颗暗红色的星辰,正在缓缓降临。

    那暗红的星辰之上,正传来一种令人窒息的,无可匹敌的压迫感,仿佛下一刻,它便会降临于此世,悬挂在艾塔黎亚的天空中央,那闪烁的赤红的光芒,正无比妖异地闪耀着。

    “我们的世界。”

    跃动着火焰与阴影的高大人影用一种金属的腔调答道。

    “或者说……”

    “主宰。”

    主宰?

    方鸻仿佛在那里听过这个说法。

    在他漫长梦境之中的一刹那,他找到了那对应的记忆,瞳孔剧震,不由脱口而出:

    “那是苍翠?”

    但苍翠不是早已沉于渊海之下了么?

    与巨龙,巨人,以及文明上一个世代的敌人一起消失无踪。

    那怎么会是苍翠?

    它不应该在天空之中,闪烁着天青之辉么?

    疑惑从方鸻的脑海之中一闪而过。

    而跃动着火焰与阴影的高大人影已经从变成灰色的艾尔帕欣城上移开目光。

    它重新看向方鸻。

    “你很幸运,”跃动着火焰与阴影的高大人影开口道,“我答应过,要让你看看着绝望的景象。你们距离永远胜利只有一步之遥,但那一步却是永远遥不可及的一步。”

    高大的人影将方鸻提了起来,拎出舱外,“看到了么,这便是我许诺予你们,还有我们的臣仆们的一切,”

    狂风吹得方鸻几乎睁不开眼睛,但他眯起眼睛,还是看到了地面之上的情形——那一片寂静的,仿佛静滞于另一片时空之中的艾尔帕欣城。

    头顶之上,金红的云层之中,两方的舰队同样笼罩于一个停止的时间之中,银色维斯兰的舰队如同一柄利刃,插入影人舰队的阵型之间。可惜,时间便在这一刻停止了。

    整个世界唯一剩下的,便是那蔓延的灰色。

    “我说过,”人影的嗓音比之前更加怪异,似乎夹杂着丝丝寒意,令人禁不住打一个寒颤,“我们的力量远远超过凡人的想象,我向你展示这一切,这便是这个世界的终末。”

    它低下头来,再次注视方鸻:“但对你来说,还有你的朋友们来说,你们还有一个机会。你不明白,自身的价值,而这也正是你们的幸运所在,我愿意再给你们一次机会。”

    人影的眼中跃动着的紫色火焰一下变得明亮起来,“向我臣服吧,小家伙,并宣誓效忠,我会给你们想象不到的好处。”

    方鸻静静地注视着对方。

    情势看起来是如此的令人不安,但他内心中反而一片安静。

    梦境中的记忆正一一流淌而过。

    然后他开口道:

    “休想。”

    “愚蠢!”

    人影眼中跃动的火焰一下高涨起来:“这是你自己选择的!”

    方鸻心中一震,只感觉对方眼中那两团跃动的紫色火焰,好像一下子要击穿自己的精神防线,直接侵入到自己的思维世界之中去一样。

    他眼前一黑,片刻之间便沉浸入自己的精神世界之中,只看到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正静静悬浮着一片光焰,而那光焰之中,正闪烁着璀璨的,纯净的,天青色的光芒。

    苍之辉。

    方鸻听到一声无比惊喜的叫喊:

    “我得到它了!”

    但下一刻,他便听到了那个在梦境之中再熟悉不过的,充满了威严的声音:

    “别抵抗。”

    “按之前的计划。”

    “放它进来——”

    ……

    昨天出了个大BUG,好久没写了,把白雪写成苏菲了。

    但苏菲已经去第二世界了,并不可能出现捏,已经改过来了,昨天出现苏菲的地方直接平替白雪就可以了。

    另外过几天可能会推一本书友写的琥珀的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