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武侠修真 > 荡剑诛魔传 > 全文阅读
荡剑诛魔传txt下载

    剑开双刃,既可伤人,亦会自伤。

    当人们有朝一日再无力驾驭手中利剑时,总会忘了曾仗其锋芒,卫护性命,所向披靡。

    剑的命运无外乎被弃,或是被毁。

    诚如俞乐所说,对中州百姓而言,暗影十八骑曾几何时确实称得上是英雄人物。

    可对江湖人来说,他们终究不过是把锋芒毕露的利剑罢了。

    当这把利剑不为己所用,甚至是由别人掌握时,必然是人人自危,心有顾忌。

    燕云十八骑的传说,大厅中不少人耳熟能详,暗影十八骑虽未成就那无上凶名,也没有人敢小觑。

    他们自认尚没有能力将这柄“利剑”毁去,可若为自身安危考虑,唯有逼迫利剑现有主人与之切断联系,才能让人心安。

    这重担毫无意外地落到了雪清欢肩头。

    至于俞乐为何会对这暗影十八骑的存在如此了如指掌,倒没人会去质疑。

    毕竟其祖父在解甲归田之前,也曾是深得老皇帝信任的贴身近卫。

    雪清欢摩挲着下巴,抿了抿嘴,道:“看来俞公子已然认定,巽风谷一事与暗影十八骑脱不开干系咯?”

    俞乐不答反问道:“那雪阁主您怎么看?”

    雪清欢并不正面接招,而是从疑点处入手,道:“天狗食日之象可非人力可为。”

    俞乐道:“雪阁主所言甚是,但天地异象发生之前必有征兆,而自古以来,总有不少能人致力于研究各类天地异象,人力无法为之,却可推算得出来。”

    雪清欢依言看向洛飘零,道:“这么说来,洛公子果真是博学多才,竟还懂得推算天地异象,雪某佩服!”

    洛飘零微微一笑,并无开口的意思。

    俞乐道:“洛公子这些年是否因再无法习武,而特意去研修这等异术,在下不得而知,可昆仑派掌门诸葛翎云自幼年时便在此术上造诣颇深,想来在场诸位都有所耳闻吧?”

    俞乐所言很快便得到了大厅众人的低声应和。

    雪清欢亦是肯定道:“诸葛掌门天纵之资,年纪轻轻时便展露出诸多过人天赋,这也是为何其本一介女流,却能在不到三旬年岁便当上一介名门正派掌门的缘由。”

    俞乐道:“故而,此等在昆仑境中百年难得一见的日食奇观,诸葛掌门定能提前看出端倪,推算出大致时日对其而言想必并非难事。”

    雪清欢咂巴着双唇道:“依俞公子之见,这洛公子上昆仑山去,到底不是同诸葛掌门谈情说爱的。”

    众人明知雪清欢所言不过是句玩笑话,却也不由会心一笑。

    尽管诸葛云翎还要比洛飘零虚长几岁,可这二人凑一对,倒也是段江湖佳话,只可惜洛飘零已是一手将他自己推到了诸多江湖势力的对立面,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轻松的小插曲转瞬即逝。

    抑或许,雪清欢此言初衷,本就是为了活跃下已是紧绷得近乎凝固的气氛。

    俞乐轻笑道:“洛公子此上昆仑山是为何而去,雪阁主不是在一开始便已问明白了么?”

    一直都在细听着这桌客人对话的人绝不占少数,经俞乐这一提醒,再稍加回想,似乎都想起了当时的对话。

    雪清欢甚至不需自己回想,已可闻见厅中传来的低语,“谈天说地,论古道今。”

    雪清欢道:“洛公子倒是一言九鼎之人,所答之语并无虚言,只是,这‘谈天说地’的意思已不言而喻了,那这‘论古道今’又是何意?”

    俞乐道:“以史为鉴,古法今用。”

    雪清欢道:“噢?这倒是雪某才疏学浅了,在历史上也有借用天狗食日之象来奇袭敌军的名役?”

    俞乐道:“雪阁主若没听过,那在下也没听过,只不过,古来利用天地异象,趁人心惶惶之际,大败敌寇的战役并不会少。”

    雪清欢道:“确实不少。”

    俞乐道:“以洛公子的博闻强识,举一反三岂是难事?”

    见俞乐忽而称道起洛飘零来,雪清欢反倒是一怔,随而托着腮垂着头,缓缓道:“古有借巧借东风,火烧赤壁,今有洛公子借暗影十八骑之力,以巽风谷和日食异象为刀俎,坑杀各路江湖人士……”

    俞乐并未出言,他知道雪清欢此刻正在脑海中组织起整个事件的架构。

    不多时,雪清欢双眉逐渐舒展,似乎局势已足够明朗。

    只听雪清欢抬头道:“巽风谷之事的来龙去脉倒是清楚了,只是……拿贼拿赃,拿奸拿双,而今你我之言不过是推测,终究缺乏盖棺定论的证据。”

    俞乐闻言笑道:“证据?呵呵,证据便在这大厅之中,雪阁主眼前。”

    雪清欢道:“俞公子自可作为证人,但一家之言这印证力度便要小了不少。”

    俞乐道:“恐怕雪阁主误会了,在下所说的证据是确确实实的证据。”

    雪清欢在厅中环视一圈,目光回到洛飘零一行身上,回想着自己是否有何遗漏。

    俞乐道:“不得不说这六合楼服务体贴周到,我们来时可没雪阁主这般光彩照人。”

    俞乐这没来由的一句话显然是提示,雪清欢亦是猛然醒转。

    衣服!

    是了,洛飘零一行来到天涯小镇时,仅有五人是身着与这气候相符的正常着装。

    而渡鸦等十八人身上都仅有一件黑色单衣。

    纵使他们身体足够壮实,可如此一来,未免过于显眼。

    造成的结果便是,大家一见,过目难忘。

    依他们常年隐于暗中的低调做派,这一点可与之相悖。

    因此,已可排除他们是故意为之。

    既是不得已而为之,那原因呢?

    所谓一叶障目,有时,离真相越近,反而越是瞧不清,看不透。

    雪清欢突然间觉着口干舌燥,一直都颇有耐心的他,竟是着急了。

    就在这时,一杯斟满的茶水进入了他的视线。

    茶杯由远及近。

    停下。

    滴水未洒。

    雪清欢抬眼瞧去,是洛飘零的笑脸。

    泰然处之,气定神闲的笑脸。

    雪清欢一怔,他这才发现本该是今晚主角的洛飘零,虽再未出言,可其从始至终都是一副镇定自若或是说漠不关心的轻松姿态。

    若说洛飘零在这大半年间都是站在风口浪尖,那么在洛飘零带着一行人,还有四队“跟班”,踏入天涯小镇,出现在众人视野中开始,洛飘零已然被推至悬崖边缘。

    不论巽风谷之事,是否是尤其一手策划,洛飘零终将面对身后万丈深渊,身前草木皆兵的境地。

    他身上所背负的压力可想而知,可他却好似举重若轻。

    而这位身残志坚的怀扇公子却还能保持着如此定力,真叫人自叹弗如啊。

    一杯清茶下肚。

    雪清欢逐渐缓了过来。

    旋即在心中理清了适才一团麻的细枝末节。

    可当放下茶杯后,他却不着急去揭穿这所谓的真相了。

    他不着急,却有人坐不住了。

    当然,俞乐一直都没坐着。

    但他一见雪清欢之状,那玩味的笑意再无法保持。

    俞乐拧眉道:“雪阁主可是已经瞧清洛公子的手段了?”

    雪清欢向洛飘零道了句“多谢”后,方才接过俞乐的话头,回道:“手段一般,胆识过人。”

    俞乐道:“何解?”

    雪清欢道:“俞公子可怕黑?”

    俞乐道:“不怕。”

    雪清欢道:“这么说来,俞公子若是被蒙上眼睛,目不视物,也能保持足够的镇定和清醒咯?”

    俞乐仍不解其意,皱眉道:“是又如何?”

    雪清欢接着道:“在此前提下,俞公子耳边尽是刀剑击碰声和他人惨呼声,突然觉察到有刀剑向你袭来,你除却躲开外,是否会还击?”

    俞乐眼神仍是晦暗无光,面色再不似先前那般自然,道:“不会第一时间还手,至少先弄清周围人是谁,毕竟只是看不见,还能听得见,更能用嘴巴说。”

    雪清欢道:“周遭惨叫连连,刀剑铿锵,即便俞公子自己能保持清醒,恐怕也很难让身边人与你一般不为所动吧?”

    俞乐已闭嘴不答,这本便是废话。

    雪清欢继续道:“当然,雪某完全相信俞公子是个处变不惊之人,否则,今晚雪某也无缘在此见到你。”

    这仍是废话,俞乐早已言明那日他便身处巽风谷,切身体会了那场惊天奇谋。

    片刻后,雪清欢缓缓总结道:“天地异象本不多见,更何况是日食,在那等状况下,纵使我等为江湖中人,仍少有人能镇定自若,洛公子便算准了人的畏惧心理,让暗影十八骑乔装混入追寻他的各门各派队伍中,趁着目不视物之际,制造混乱,从而引起恐慌,大伙儿为求自保,拔剑相向!”

    “暗影十八骑适时抽身而出,天地终见清明,可谁知这场天灾人祸还未结束,日食竟引来沙尘暴,在巽风谷那狭小地形中,当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雪清欢顿了顿,“洛公子亲自涉险,暗影十八骑浑水摸鱼,难道不可谓胆识过人?”

    真相水落石出,可厅中却是一片静寂。

    或许他们已被折服,只是,不知是折服于洛飘零等人的计谋,还是雪清欢的分析。

    良久,雪清欢出言打破了沉寂。

    “可惜的是,洛公子的计划似乎有些美中不足……”()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



    事出所料。

    事出俞乐所料,当真相被揭开后,众人并不似他预想的那般义愤填膺,对洛飘零恨之入骨,恨不得将之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沉闷无声的场面,无不说明他们心中已经缴械,虽接受了事实,却心生敬畏,无意反抗。

    俞乐先前在众人心田里埋下的仇恨种子,早早生根发芽。

    可惜不知是施肥过多,还是揠苗助长,终是有心栽花花不开。

    他的心已沉了下去,面上却泛起笑意。

    他绝不会让洛飘零这罪魁祸首过了今夜,仍能逍遥度日。

    他必须做点什么扳回局面。

    俞乐道:“雪阁主所言,在下可并不认同。诚如大家所见,从洛公子窃印至今已过了大半个年头,若其空有胆识,没有过人的算计,没有过人的手段,岂能做到?也正是凭着近乎天衣无缝的筹谋,此番,洛公子才能不费吹灰之力将惹他厌恶的一众江湖豪杰葬于自相残杀和沙尘暴之中。而今,能在这天涯小镇中悠然品茶,言何美中不足?”

    雪清欢淡然一笑,他很明白俞乐并不是真心夸赞洛飘零,而是在捧杀。

    但雪清欢亦有着自己的打算,巽风谷之事的来龙去脉已然摸清,亦是证据确凿,可他仍想不明白洛飘零此举的用意何在。

    虽说此前,洛飘零已是在了大半个江湖的对立面。

    但单论窃印之事,终究是口口相传,并无真凭实据。

    这也使得各名门正派、道义盟及些许九州帮派能名正言顺地力挺其无辜。

    而巽风谷之事一旦闹得人尽皆知,洛飘零免不得将遭一顿口诛笔伐,必当被冠上个丧尽天良,惨无人道的帽子。

    于时,洛飘零也好,听雨阁也罢,都会落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不论是谁,都可大义凛然地对之拔刀相向。

    雪清欢很难想像,以洛飘零的严谨行事,怎会在此之前没全盘考虑过?

    雪清欢道:“俞公子真想知道?”

    这次,却是俞乐反过来道了声“洗耳恭听。”

    雪清欢笑道:“倘若洛公子这计划真是天衣无缝,那俞公子今晚恐怕不会出现在这了。”

    俞乐闻言一怔,随而恍然,适才心中不忿,竟是忘了还有一出好戏还未挖掘出来。

    旋即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雪阁主慧眼如炬。”

    他又接着道:“若非有洛公子带路,在下还当真不知道这天涯小镇的存在。”

    雪清欢道:“看来俞公子得好好感谢一番洛公子了。”

    俞乐讪笑道:“这是当然,今晚在下所做的一切,无不是为了报答洛公子的恩情。”

    雪清欢道:“只是,雪某尚有一事不明。”

    俞乐道:“不妨让在下猜猜雪阁主所疑惑之处?”

    雪清欢不语,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俞乐道:“我想雪阁主定是在疑惑,洛公子既有心置我等于死地,又怎会放我们一条生路,甚至还把我们带到天涯小镇来。”

    雪清欢道:“不错,一方面洛公子未痛下杀手,一方面却是俞公子等人有胆量跟着洛公子一行去往陌生之地,一路上竟是相安无事,这着实让雪某费解。”

    俞乐道:“雪阁主这说的可是三件事,不过倒是能以同一个原因来解释。”

    雪清欢道:“什么原因?”

    俞乐道:“有心无力。”

    “有,心,无,力?”雪清欢皱了皱眉,特意拖长了音,重复了一遍。

    有心,说明双方都无意放过对方性命。

    无力呢?

    莫不是字面意思?

    说明二者实在是疲惫到没有足够的气力,去了结对方?

    且不论暗影十八骑,仅是俞乐和听雨阁这些人便不能以等闲视之,是何原因致使他们气力匮乏呢?

    是了!无涯海!

    雪清欢迅速得出结论,道:“无涯海黄沙漫天,若事先没有准备好充足的酒水干粮,确实步履维艰。”

    俞乐道:“我们自然是毫无准备。”

    雪清欢微笑点头道:“可洛公子不该毫无准备。”

    俞乐道:“奈何我们追得太紧,他们只得两手空空,匆匆上路。”

    雪清欢往俞乐先前所在的桌子一瞥,道:“能让暗影十八骑望而却步,除却俞公子三人外,想来另三方人马也非易与之辈了。”

    俞乐道:“啸月盟四人由漠北一刀莫殇莫坛主带队,诸天殿五行神之一火神炎如风也领着三人,兜率帮则干脆是帮主笑面弥勒亲自出马,影佛相随,这般阵仗,放哪也不是容易对付的。”

    未及雪清欢惊叹,厅中一浪高过一浪的惊愕声足矣证明这四队人马的威名。

    不多时,众人便在厅中发现了莫殇和炎如风的身影。

    莫殇亦是面容姣好俊朗,只是相较洛飘零、俞乐、雪清欢而言要稍稍逊色。

    此人心机深沉,故而身上衣着也不显山不露水,若非大家仔细留意,还当真无法认出其身份来。

    炎如风则是在这短短五年中,火速蹿升进入大众视野的青年俊才。

    他的内功武艺与炎火息息相关,只进无退,勇猛刚烈。

    这么一个年轻人,性格却极为低调内敛,这也是其为何能脱颖而出,在诸神殿五行神位中能争得一席之地的原因之一。

    至于兜率帮的笑面弥勒和影佛,众人均未能在厅中瞧见。

    不由齐齐抬眼望向六合楼上面那些客房,似已为二人会乖乖站在楼上走廊,任大伙儿观赏。

    “难怪。”雪清欢轻叹了口气,他实在想不到尾随洛飘零而来的四队人马实力竟会如此骇人,不过却也都在情理之中。

    倘若不是这般阵仗,洛飘零一行怎会被逼得无暇整顿。

    倘若不是这般阵仗,有暗影十八骑相助,洛飘零大可轻挥利剑,让对方灰飞烟灭。

    倘若不是这般阵仗,洛飘零等人人数虽多,却也能化整为零,不为人知地,至少是不那么显眼地走入天涯小镇。

    也正是这般阵仗,双方才会相互忌惮,不敢轻易发难,终安然无恙地走出无涯海,“大张旗鼓”地来到天涯小镇。

    雪清欢道:“得亏几位都修为深厚,而暗影十八骑想必也对这无涯海地势了然于心,众位在事先全无准备的情况下,只用了七日便来到天涯小镇。”

    俞乐道:“这便是雪阁主所说,我等该感谢洛公子一行之处,若其有心与我等同归于尽的话,不论是在无涯海中与我们兵刃相向,或是再拖上个一天半日,在下或许也只有一命呜呼的份了。”

    雪清欢道:“这倒是俞公子多虑了,洛公子志高心远,怎会轻贱自己的生命,更何况他可不是自己一人。与此相比,雪某倒是更为好奇,九州、四海和邪门魔教有朝一日竟也能和平相处。”

    俞乐笑道:“呵呵,雪阁主何必故作糊涂呢?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只要目的相同,一时同舟共济又有何妨?”

    雪清欢道:“哈哈,没曾想俞公子说话倒是磊落,想来俞公子跟到此处来也绝不只是为了感谢洛公子的。”

    俞乐道:“感谢次之。”

    雪清欢追问道:“首要目的为何?”

    “自然是来取其性命的。”俞乐脸上依然挂着笑意,似乎对其而言,杀人不过是场游戏。

    雪清欢道:“那现在呢?”

    俞乐轻哼一声,道:“在下之所以多费这么多口舌,也是念着以后能不用操这心了。”

    俞乐此言再没人听不懂。

    细较之下,经此一事后,洛飘零确已成为众矢之的。

    没有人敢让其走出六合楼,只怕其将在江湖上掀起一场事关己利的血雨腥风。

    唯有让洛飘零和暗影十八骑从此消失,才能让他们心安。

    使其消失的方法有两个。

    其一,便是将他们的性命抹除。

    其二,便是让他们的后半生,都在六合楼中度过。

    一时间,大厅中的气氛又显得有些凝重。

    俞乐的话语虽不中听,却无法让他们置身事外,他们深知要让洛飘零和暗影十八骑都从江湖上消失并不容易。

    但他们首先要做的便是拧成一股绳,团结一致,如此才能使他人屈从。

    “雪某还有个疑问。”又是雪清欢,极为不合时宜地出言道。

    俞乐面色一沉,尽管他极力克制,可心底已有火苗窜起。

    一次,两次,三次,几次三番都是这雪清欢的言语,让他对众人情绪的引导失去控制。

    他很清楚雪清欢不会帮他,可他实在难以理解雪清欢为何会去帮洛飘零,毕竟雪清欢站出来,便意味代替众人为难洛飘零。

    俞乐猛然一个激灵,他忽而醒悟过来,雪清欢确确实实是在帮洛飘零的。

    他可不认为偌大的天涯小镇,只有雪清欢一人能认出洛飘零来。

    而洛飘零出现在天涯小镇本已引起不小的轰动。

    从时日上判断,没人不会往巽风谷一事联想。

    洛飘零无意去为自己洗脱罪名,到最后只会是百口莫辩。

    那时候,天涯小镇于洛飘零而言,将会草木皆兵。

    而雪清欢的出现,却是将这些明枪暗箭给摆放到明面上来,对洛飘零的威胁犹在,却大打折扣。

    理清楚这些,俞乐反倒暗松口气,定了定神,且看雪清欢还会有何把戏。

    “雪阁主但说无妨。”

    “俞公子的目的已很明确了,可不知洛公子在如此疲劳的一番行路后,依然将各位同行之人请到楼下来,陪我们这些好事之人饮此闲茶,究竟有何用意?”雪清欢特意起身,为洛飘零、薇薇和渡鸦各自斟了杯茶。

    好戏这才刚刚开始些好事之人饮此闲茶,究竟有何用意?”雪清欢特意起身,为洛飘零、薇薇和渡鸦各自斟了杯茶。雪清欢特意起身,为洛飘零、薇薇和渡鸦各自斟了杯茶。



    俞乐揶揄一笑道:“雪阁主这问题可是说到点子上了。”

    雪清欢道:“提问题终究比答问题要简单些,俞公子能对洛公子的一举一动了若指掌,才是真正的知己知彼。接下来,还请不吝赐教。”

    俞乐道:“雪阁主先前不是说过在下能出现在此,需感谢洛公子的不杀之恩和带路之恩么?”

    “嗯?”雪清欢仔细品味着俞乐所言的弦外之音。

    “雪阁主难道认为洛公子会心甘情愿地为我等带路么?”俞乐脸上笑意更盛。

    俞乐这笑显然是幸灾乐祸的笑,雪清欢怎会看不懂。

    雪清欢似是明白了什么,瞳孔微缩,道:“莫非俞公子原本并不知晓洛公子的去向?”

    俞乐道:“以洛公子的机智过人,我等能与其维持在一里地以内的距离,已属不易。”

    雪清欢道:“故而,在日食发生后,纵使尔等有成百上千人,却无一知晓洛公子一行究竟是找了个地方藏身,还是借道一走了之?”

    “各门各派间虽达成暂时的和平协议,但大家都有自己的算盘,人数再多一旦碰上利益攸关的问题,终究不过一盘散沙罢了。再为浩大的声势,也是为洛公子的才智无双徒作嫁衣。”俞乐脸上难掩嘲弄之意,似是对先前身为那大部队中的一员感到不齿。

    雪清欢不着急问话,因为俞乐还尚未回答正题。

    只听俞乐接着道:“诚如雪阁主所见,洛公子从始至终都与我们保持着足够远的安全距离,而那天黑天亮一盏茶的功夫,再加上紧随而至的沙尘暴,他有充足的时间将我们远远甩开,至于其究竟藏身何处?我们已完全没了主意。”

    雪清欢道:“雪某听说那天日食复明之际,有十数人被瞧见正借着从天而降的绳索脱离谷底,想必俞公子等人那时便料定这些人非但是洛公子派来的,而且定会去与洛公子会面的吧?”

    俞乐道:“不错,那时虽还未认出暗影十八骑的身份,却也肯定这一切都是洛公子的杰作,便追了上去。怎奈何他们毕竟是有备而来的,待沙尘暴一过,我等寻到其弃置衣服之所时,他们早已不知所踪。”

    雪清欢一怔,他以为俞乐等人是通过追寻暗影十八骑,而后顺藤摸瓜找上洛飘零的。

    既然跟丢了踪迹,那他最后又是怎么跟来天涯小镇的呢?

    雪清欢疑问道:“那……”

    俞乐道:“吃了这么大的亏后,谁人能咽得下这口气?还能蹦踏的,就算是挖地三尺也要把洛公子给找出来。”

    雪清欢道:“接下来便是众位各显神通的时候了。”

    俞乐道:“可效果却不尽如人意。”

    雪清欢道:“噢?”

    俞乐道:“我们到底还是没能找到洛公子,却是发现了个并不陌生的记号。”

    雪清欢道:“什么记号?”

    俞乐道:“铁锚。”

    “铁锚?”雪清欢重复道,同时在脑海中搜寻着与之相关的讯息。

    铁锚本是船上的东西,与河海相关。

    这么一个记号在昆仑境这茫茫旱海中出现,定是另有所指。

    雪清欢细问道:“什么样的铁锚?”

    俞乐道:“锈迹斑斑的铁锚。”

    这下雪清欢可再明白不过了,铁锚意指海盗,锈迹斑斑的铁锚,则隐喻“客从海上来,能为陆上主”。

    红衣教依凭河海发迹,这记号正是这个帮派的象征。

    雪清欢道:“红衣教?!”

    俞乐道:“正是红衣教。”

    雪清欢不解道:“难道在巽风谷那千百人中没有红衣教之人?”

    俞乐戏谑道:“有。只要有分一杯羹的机会,红衣教可从未错过。”

    雪清欢道:“所以,出现他们留下的记号,本也不足为奇。”

    俞乐道:“奇的便是他们明明落在后头,可那指引记号却出现在我们前方。”

    雪清欢惊道:“俞公子能肯定?”

    “发现这标记的不只我们藏锋阁一方,他们也能作证。”说着,俞乐把目光移向了炎如风和莫殇所在之处。

    莫殇无动于衷,而炎如风倒是看在同为四海盟的份上,微微颔首。

    俞乐补充道:“毕竟这回红衣教派来的人手不少,近乎三十人之数,我也多多留意了一番,只可惜尽是些中看不中用之人。”

    在俞乐说话的同时,大伙儿也没闲着,在大厅中四下查看。

    果然,在座之人竟没有一人来自红衣教。

    不过,这情况倒也在意料之中,若非如此,恐怕早该有人蹦出来同俞乐拼命了。

    雪清欢道:“也便是说那记号本不该存在?”

    俞乐道:“雪阁主此言差矣,那记号该不该存在,我等无权评说,只能说那记号绝不是在巽风谷出现的那队红衣教人马所留。”

    雪清欢道:“可俞公子等人也无法确定红衣教是否是派出了两队人马,参与到这次围剿洛公子的行动中吧?”

    俞乐道:“确实如此。在没有其他发现的情况下,我们便循着铁锚指引的方向,去碰碰运气。”

    这点雪清欢倒很快便能理解,他虽鲜少参与江湖之事,却也曾耳闻红衣教在追寻目标时总会留下铁锚图案,撒上些许铁锈以作标记,而锚尖所指便是前一对人马留下的去向。

    雪清欢道:“红衣教到底是同天煞十二门一般,首屈一指的邪门魔教,他们想要的猎物,在留下记号后,便能劝退那些与他们对猎物打着同意主意的人。”

    俞乐道:“但凡事总有例外,尤其当他们的猎物是洛公子时,没有哪方会轻言放弃。”

    雪清欢道:“因而,只要一路追着标记而去,结果总不会令人失望。”

    俞乐笑道:“雪阁主所言甚是,最终的结果非但不叫人感到失望,更是让人觉得是意外之喜。”

    雪清欢道:“何出此言?”

    俞乐道:“我们顺着标记所指方向一路追寻,竟是发现了正与暗影十八骑会合的洛公子等人!”

    “什么?!”不只是雪清欢,大厅中十数人异口同声,显然大感震惊。

    俞乐所言之意再明显不过,可雪清欢却一时无法相信,挣扎道:“这红衣教的标记,想来也不难模仿吧?”

    话一出口,雪清欢当即便觉得自己真是糊涂了。

    红衣教的联络标记难不难画并不是重点,重点在于为何有人要留下标记?

    不论洛飘零这一行二十三人中是否有红衣教之人混入其中,却有一点是决然无法否认的。

    当中至少有一人怀有异心!

    否则,洛飘零的行踪决不会被泄露。

    行踪没有泄露的话,俞乐等人便难以寻到。

    天涯小镇或许是洛飘零原计划中的藏身之地,可在无人紧随,暂无危险的情况下,他不需急着进入无涯海。

    他们将有更多的时间去做准备,如此一来,也能在无涯海中多耽搁些时日。

    来到天涯小镇后,他们完全能做到不惹人瞩目,不引起轩然大波。

    至于巽风谷一事,天地异象是不争的事实,只要无法证实洛飘零是这场杀劫的幕后策划者,即便各方势力把这场意外算在他身上,也会被支持洛飘零一方的,或是中立方,看作是欲加之罪,难以服众。

    可这计划到底还是百密一疏,或是说洛飘零未曾算到会被自己人出卖,这下子人证物证俱全,当真是百口莫辩了。

    大厅中的气氛忽而显得有些诡异。

    上一刻,人们还在为洛飘零行事惨无人道而义愤填膺。

    转眼间,这剧情却急转直下,大伙儿竟有些同情起洛飘零来。

    毕竟能陪同其出生入死的,多为其信任之人。

    被所信任的人背后捅上一刀子,这滋味可想而知。

    无怪乎在连日奔波劳累后,洛飘零还特地让与其同行的一帮人马全部到大厅中来吃饭,喝茶。

    这本便是一场鸿门宴吧?

    雪清欢摇头叹气道:“洛公子心中可有眉目了?”



    雪清欢叹气。

    因为他已想到更多。

    联系俞乐先前所言,那联络标记显然是为了引来红衣教自己的人马。

    如此一来,便也很好地解释了,为何其他帮派来人多是三五成群,而红衣教竟是来了好几倍人手。

    若其间没有诸多意外发生。

    那么,追上洛飘零的便不会是藏锋阁等四方人马。

    而是清一色的红衣教。

    红衣教显然想要独享这猎物。

    可惜事与愿违,这位红衣教细作所掌握的信息着实有限,阴差阳错下,不仅没能引来本帮人马,反倒暴露了自己的行径。

    不论如何,被人背叛显然不是件令人愉快之事。

    尤其是被亲近之人背叛。

    轻则丢面子事小,重则身败名裂,性命不保。

    对于被人背叛之事,鲜有人能处之泰然。

    雪清欢自认无法忍受遭人背叛,故而便极为同情遭受背叛的洛飘零。

    只是,他这担心似乎显得有些多余。

    洛飘零仍在不紧不慢地斟茶饮茶。

    一副优哉游哉的悠闲姿态,旁若无人。

    雪清欢那灵动的双眸,忽而失去光泽,显得有些茫然。

    他已看不明白,洛飘零现下究竟是破罐子破摔,毫无所谓,还是自信满满,成竹在胸。

    *********

    雪清欢此番感叹,多是同情与不解。

    而大厅中还有一声叹息,则满含焦急与担忧。

    只是这声叹息,微不可闻,当人们都把注意力聚焦在洛飘零那桌时,自然没人察觉到角落之人的异样情绪。

    此人无疑是在为洛飘零的处境而焦急、担忧。

    毕竟,在大半月前,他们已将这计划反复推演了数回,只要日食能如期而至,沙尘暴必也适时扬起,那这计划便天衣无缝。

    当日,万事俱备,又有东风助行,一切都依照原先的计划在进行。

    可仅是过了七日,当他再次瞧见洛飘零站在其面前时,他就知道出了大问题了。

    成大事,必少不了天时,地利,人和。

    天时,是可遇不可求的,可偏偏有能人算得出来,还算得近乎分毫不差,最不稳定的一环,没有掉链子。

    地利,是本便存在的,而且只要略施手段,便能将地利优势最大化,他们也做到了。

    人和,任何事缺了人和便难以成事,至少是无法完美地达成,这是最为基础的一环。

    在他看来,人和亦是最为牢固的一环。

    谁知,正是这最为牢固的一环,给了他一个大大的巴掌。

    人心隔肚皮,最难测的永远是人心,他再次告诫自己今后千万不能小觑人心之恶。

    但这已是今后之事。

    他的注意力回到了那个光彩熠熠的紫衣公子身上。

    这位他闻名久矣,相见恨晚的情剑公子,这大半月来已带给他足够多的惊喜,今夜是否还能扭转乾坤呢?

    不知不觉间,他已攥紧双拳,那愚钝的指甲竟也陷入了手掌。

    突然间,有一只白皙玉手从他背后窜了出来,轻握着他的拳头。

    他心下猛然一颤,有迅速镇定下来,回握住了那只手,他很庆幸这手的主人,能不畏艰辛,相伴他十数年,这幸福他不愿放弃,永远不会!

    *********

    “这杯茶,是谢谢雪阁主的。”

    洛飘零终于开口,同时又敬了雪清欢一杯茶。

    雪清欢先是愣了愣神,而后同吃酒一般,一口干了杯中茶,笑道:“看来洛公子已是心中有数了!”

    洛飘零道:“在下也是在雪阁主的提醒下刚想通的。”

    雪清欢道:“噢?适才雪某提到哪点,给了洛公子提示?”

    洛飘零道:“红衣教的联络标记,锈迹斑斑的铁锚。”

    雪清欢道:“洛公子是不是误会了,铁锚记号可是俞公子说的。”

    洛飘零道:“没误会,我知道俞公子是绝不屑于接受我的感谢的,雪阁主今晚为巽风谷一事绞尽脑汁,值得敬重。”

    雪清欢闻言,只能尴尬一笑。

    俞乐显然不会同洛飘零顶嘴,却也不会示弱,道:“洛公子心中既有计较,敢问这红衣教内鬼,究竟是听雨阁之人,还是暗影十八骑中的一员呢?”

    洛飘零尚未答话。

    雪清欢却是抢先一步道:“俞公子既然这么了解洛公子,此番又一路相随,可有看出这群人中何人有破绽?”

    对于雪清欢的再次捣乱,俞乐倒是毫不生气,反而笑道:“洛公子若是还无法拿定注意,在下倒也乐于分享下个人见解,以供参考。”

    洛飘零知道雪清欢这是在帮自己,也料定俞乐将趁机挑拨离间,却也只是淡淡一笑,摆出一副悉听尊便的态度。

    人生总是如此,有好心人想助你一臂之力,却不料好心办坏事,遭有心人利用伤及自身。

    可你决不能因此去责难那些好心人,因为那样只会让你疏远善良,逐渐拒人于千里之外,到最后势单力孤,无人相帮。

    只有把这些外在阻力,都当作突如其来的困难,勇敢地去面对,才会让自己更强。

    当你在遇到更大的挫折时,你便会发现,在你身后有千百个好心人成了你坚实的后盾。

    只听俞乐接着道:“若是在下没记错的话,上昆仑山之前,洛公子应是只身一人,听雨阁四位并不在左右。”

    洛飘零轻轻点头。

    俞乐又道:“于是,在下山时,洛公子身边多出了四人,还险些让我等误以为是昆仑派调兵遣将护卫洛公子。而洛公子一行五人下山后便销声匿迹,直至两日后的清晨,快马加鞭赶往巽风谷。”

    洛飘零轻道了声“不错”。

    俞乐道:“若单以此分析,想来听雨阁四人早便在昆仑山上等候着洛公子,既是一同行动,定然对所有计划了然于心,四人中任何一人都有留下标记的条件。”

    说到这,众人不免感叹一番。

    因为在座四位听雨阁之人,皆为石府旧人。

    在少林金印失窃的消息风靡江湖之初,正是季喆守在洛飘零一侧,也是其为助洛飘零脱身,以身犯险,假扮洛飘零,将一大帮江湖人士吸引往晋州方向,其情谊赤诚可见。

    阮谷和薇薇,是洛飘零的二师弟和小师妹,龙耀坐下五位弟子,除却梦朝歌外,均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他们背叛洛飘零的可能微乎其微。

    慈铎更是昔年石鑫的得力干将,他出身草莽,除却一手暗器使得出神入化外,同时也是一位刀枪棍棒无一不精的多面手,遂与龙耀也有不错的交情,可说是自小看着洛飘零一干人等长大的,他若要背叛石府,或是背叛洛飘零,早先有着大把机会,又何须等到现在?

    可见这四人与洛飘零均是关系匪浅,知根知底,不论哪一人背叛洛飘零,那种心理打击都是致命的,洛飘零一时不愿面对也可理解。

    大家都沉浸在自己的分析中,雪清欢却知道俞乐话未说完,赶忙催促道:“还请俞公子往下说。”

    俞乐道:“再来便是暗影十八骑了。我想,洛公子定与渡鸦兄等人相识不久,而双方便凭着昔年石将军的这份关系,而完成了巽风谷这么个庞大而缜密的计划。现在看来,这份以对先贤情感作为依托的信任,并不是那么牢靠。”

    “看来俞公子是更倾向于这暗影十八骑中,已有人被红衣教收买咯?”雪清欢考虑到暗影十八骑等人的身世,如此猜测道。

    俞乐道:“相较而言,他们确实有更充足的条件,去留下那些指引记号。当然,这些仅是在下一家之言,事实真相究竟如何,我想洛公子定能给出个完满的答案。”

    众人闻言赶忙把眼睛撑大,看热闹始终是人的天性,尤其是看别人家的热闹。

    眼下这暗影十八骑和听雨阁四人,于洛飘零而言,便是手心手背皆为肉,那一边生脓都不好受,都得忍痛割肉!



    天涯小镇的白昼很短,黑夜很长。

    即便是午夜时分,街上仍有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本该是歌舞升平的六合楼,今儿人虽不比往常来得少,却要安静许多。

    夜里来六合楼的客人,多是寻欢作乐的,便是今晚,他们的初衷,也是来瞧热闹的。

    同以往一般,六合楼没让他们失望。

    只是,瞧热闹的观众,成了看戏的观众。

    在卖力演出的,也并非是六合楼的那些姑娘,而是同作为六合楼的客人。

    最要命的是,当他们发觉这些戏码已不太对味,想抽身离去之时,也偏偏是他们听得最为入迷,最为欲罢不能之时。

    当下,他们只想着往下听下去。

    听听究竟是谁背叛了洛飘零?

    而洛飘零又会做何反应?

    俞乐话语声刚落,渡鸦便坐不住了,噌地起身,走到桌旁,冲着洛飘零抱拳躬身。

    眼色不差的都能看出,渡鸦这时候站出来是要表忠心的。

    洛飘零自然也看得出来。

    那本已虚抬的手,在瞧见那坚定的眼神后,便收回了原位。

    他明白渡鸦心中有话要说,而且必须得说。

    尽管在这大半月来,渡鸦对他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

    渡鸦神情肃穆,就好像一个将士面对着自己的主帅。

    他要表达的是,他的忠诚不容玷污!

    “副阁主,渡鸦敢用性命保证,我等一十八人中,绝无一人是红衣教细作!”

    话语一出,暗影十八骑的另十七人亦是站起了身。

    抱拳、躬身,整齐划一!

    大厅众人似被这场面震住,一时静默无声。

    洛飘零暂无回应。

    见此情形,俞乐不得不将本要说的话吞回去。

    他本想质问渡鸦,凭其一人怎能代表所有人?

    而现在他已明白,渡鸦确实能代表暗影十八骑一个整体。

    他那双眸仍无半点光亮,可嘴角已微微扬起,道:“渡鸦兄的意思是,季喆、薇薇、阮谷、慈锋,这四位自石府之时便和洛公子有深厚感情的朋友当中,有人勾结红衣教了?”

    渡鸦冷声道:“我没这么说。”

    俞乐道:“你的言外之意,即是如此。”

    渡鸦斜睨着俞乐,不知如何应答,干脆挪开了目光,不再言语。

    他虽不愿相信洛飘零身边出了叛徒,可若非如此,俞乐他们又如何能寻着他们的踪迹?

    他能肯定自己的兄弟们压根没有和红衣教接触的机会,那出问题的只有听雨阁另外四人了。

    清者自清,他只能证明自己和弟兄们的清白,余下之人,他也无力相顾。

    他也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人,孰是孰非,是黑是白,洛飘零定会给个公正的论断。

    雪清欢一眼便瞧出渡鸦不善言辞,在工于心计的俞乐嘴下,到处都是破绽,又不知如何还击。

    幸而渡鸦是个聪明人,沉默有时不是最好的还击,却是有效的防守。

    雪清欢道:“都说捉贼捉赃,拿奸拿双,此事还得讲究证据,俞公子可有证据来证实暗影十八骑中有人投诚红衣教?”

    对于雪清欢的帮腔搭话,俞乐已能做到不为所动,摊了摊手,以示并无证据,而后缓缓道:“在下已摆出了自己的观点和推断,仅供各位参考。刚才也不过是觉着渡鸦兄所言,意有所指,遂就事论事罢了。”

    *********

    俞乐所言虽有些挑拨离间的意味,却也不无道理。

    至少季喆是这么认为的。

    不是一,便是二,在这个问题中,似乎没有第三、第四个答案。

    他在姜逸尘的帮助下,成功离开晋州城后,到了秦地。

    在秦地,他险些落入红衣教所设的陷阱。

    多亏公孙煜和阿亮、阿梅奋力相助,方才得以全身而退。

    而后,他便收到道义盟替听雨阁传来的密信。

    信中洛飘零要他先蛰伏一段时日,待避过了风头,再一路向西,往南,至昆仑派与其会合。

    当然,信中还提到要他一路上仔细打探各门各派中近来的大小动作。

    对于这位少年好友的要求,他自然不敢怠慢,也做得尤为仔细。

    因而,他是四人中最晚上到昆仑山的。

    仅是比洛飘零早上那么一日。

    至于阮谷、薇薇、慈锋三人,则是由慈锋带着这对少年少女,打扮为富商和其一对儿女,一路游山玩水而来。

    他们的目的则与季喆一般,同是明察暗访,打探各个帮派近来的行径。

    事实上,现下远在江宁郡一端的听雨阁,仅有寥寥数人配合着个把道义盟的人手,在与各路盯梢眼线的眼皮底下唱着空城计。

    而阁中九成以上的人手已活络起来。

    他们身体力行,去往中州各地探查各方面消息。

    他们居无定所,融入了追寻洛飘零踪迹的人潮中,丝毫不会引起他人怀疑。

    他们每个人探查到的帮派会有重复,打听到的消息会有冲突,可他们并不在乎,他们只在乎信息量要足够庞大。

    一旦有了足够的信息量,便能够从中抽丝剥茧,分析出许多隐藏于信息背后的隐秘,尤其是他们有着洛飘零这样的智囊,说不定,老伯也有参与其中。

    慈锋三人上昆仑山则并非在原计划之中。

    只是三人到昆仑境时,恰巧听闻洛飘零也在此处。

    薇薇心忧大师兄安危,直言想见洛飘零一面。

    慈锋拗不过这同门情谊,更拿薇薇没办法,只得尽力联络上洛飘零,临时决定去往昆仑派。

    三人一路同行,似乎并不存在与红衣教串通的机会。

    倒是季喆自己,在秦地时可是被红衣教好一番死缠烂打。

    这不免可被看为一出苦肉计,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否则也不会出现在散人居两个帮主和公孙世家的四方公子还未出现时,他尚无性命之忧。

    而他们一齐出手时,却无法震慑住一帮虾兵蟹将。

    反遭来如狼似虎的反扑,乃至险些命丧黄泉。

    他来看更像是个鱼饵,红衣教想钓的,还是公孙煜、阿亮、阿梅这样的大鱼。

    从这方面看来,他的嫌疑居然最大。

    季喆瞥了瞥听雨阁另三人的面色。

    而另三人也正互相面面相觑,目露异色。

    季喆心中暗自苦笑,他不得不承认他们现在与暗影十八骑的情况,不是四与十八的区别,而是四与一的区别。

    暗影十八骑若有问题,那只能说明他们已全部都被红衣教收买。

    若暗影十八骑没有问题,那只能是他们四人中出了内鬼。

    季喆已不愿再想下去,因为他发现自已也无法接受这样的背叛。

    毕竟,这背叛已不是单单背叛洛飘零。

    而是背叛了以前的石府,而今的听雨阁。

    不愿面对的事,还是交给那人来应对好了。

    *********

    洛飘零已起身,让渡鸦等人就坐。

    薇薇本便不是个能憋得住话的人,现下这气氛,实在让她压抑得很。

    她显然已耐不住性子,正要站起来,学着渡鸦来上几句慷慨陈词。

    却硬生生被洛飘零回眸一瞥给牢牢地摁在了椅子中。

    她有些生气,更觉得委屈,眼里泪花已鼓溜打转。

    可当她读懂大师兄的笑意时,她只能选择沉默。

    长兄如父,对于像她这样的孤儿来讲,师傅不在了,师兄便是她最为亲近的人,这也是为何她对大师兄又爱又怕的原因。

    洛飘零的笑总能带给她能量,带给她安全感。

    可一旦她有这种感受,便说明他们的处境不佳,所以才需要鼓励,才需要宽慰。

    很显然,他们之中有内鬼是真的。

    而内鬼很可能便在他们四人之中!

    洛飘零道:“诸位既然都这么关心我们听雨阁的家事,那不妨一齐来破破案。”

    俞乐笑道:“家事?这么说洛公子已认定叛徒出自听雨阁咯?”

    洛飘零道:“俞公子恐怕理解有误,暗影十八骑也已是我听雨阁之人,这本便是我阁中家事。至于我们当中有无叛徒?谁是叛徒?洛某心中尚无答案,毕竟洛某也无法完全肯定,这一切是否都是俞公子凭空捏造的。”

    俞乐不怒反喜,揶揄道:“原来洛公子也会自欺欺人。”

    雪清欢倒是听出了洛飘零话中关键,道:“洛公子有何办法来破案?”

    洛飘零道:“雪阁主可还记得在下之前提到的重点。”

    雪清欢道:“锈迹斑斑的铁锚?”

    洛飘零道:“那雪阁主可知晓要如何画这样的铁锚?”

    雪清欢讪讪一笑,连连摇头,他到底是道听途说,并没有仔细考究过红衣教的联络标记长相。

    俞乐见状倒是极为配合,左手轻轻一抖,桌上茶壶已窜入其手。

    右手拨盖,左手持着茶壶,好似挥毫泼墨般,在空中划了个圈。

    只见茶水漫空,却无茶叶逃出!

    啪!

    一声脆响后,茶水已然落地,正好形成了个铁锚样式。

    铁锚大体呈“山”字形。

    锚杆挺拔直立,是谓勇往直前。

    锚冠无比粗厚,意指稳如磐石。

    两侧锚爪锋利异常,象征着无坚不摧。

    这便是征服江河湖海的象征!

    俞乐轻易一挥而就的标记尚如此大气磅礴,其本尊威严便也可见一斑了。

    若非众人均对俞乐背景略知一二,否则也要认为这俞乐也是红衣教之人了。

    雪清欢道:“这红衣教标记可是俞公子所画的这般?”

    厅中不少人已不住点头。

    可洛飘零却摇了摇头。

    雪清欢道:“不对?”

    俞乐道:“确实还不对。”

    雪清欢道:“还不对?是……缺了什么?”

    洛飘零道:“缺了锈迹斑斑。”

    雪清欢道:“锈迹斑斑怎么画?”

    俞乐面色已变得凝重,道:“锈迹斑斑本不是画上去的。”

    雪清欢道:“铁具生锈确实不好画。”

    俞乐拧了拧眉,似已想通了什么,道:“只能撒上真正的铁锈。”

    雪清欢双眼放光,惊疑道:“洛公子之意莫不是此人身上随时带着生锈的铁具,这样才能在画成铁锚后,撒上铁锈?!”()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



    俞乐道:“雪阁主可是认为听雨阁这些朋友们都是呆子?”

    这回,众人倒是听得明白,俞乐话中这听雨阁已囊括了暗影十八骑。

    雪清欢不解道:“俞公子何出此言?”

    俞乐道:“假设雪阁主亦是听雨阁一员,更是这红衣教内应。当你发现未能将本教中人引来,你可还会执着地沿路留下记号?”

    雪清欢摇摇头道:“进入无涯海前,如此做还有意义,而一旦进了无涯海,那些标记只会被风沙淹没,徒劳无功。”

    俞乐道:“既是如此,雪阁主可还会将那锈铁继续带在身上?”

    雪清欢道:“不会。”

    俞乐道:“不仅不会,而且定会在无涯海便将之处理掉。”

    雪清欢默认。

    原定计划既已失败,自然得将一切可能暴露身份的嫌疑洗去,再留着锈铁,迟早会露出狐狸尾巴。

    俞乐笑了笑,道:“看来雪阁主并不是呆子。”

    雪清欢一愣,旋即明了其是呼应先前所言。

    他又理了一番思绪,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只要那锈铁确实存在,即便包裹得再为严实,也终会留下蛛丝马迹。”

    “不错,锈铁确实容易在衣物间留下铁锈痕迹,只不过……”俞乐作势整了整衣衫,接着道,“雪阁主莫要忘了我等今夜已换上一袭新衣。”

    雪清欢倒是忘了这茬,忽而看向洛飘零,道:“好在众位也只是今日刚到,那衣服应不至于立马丢弃。”

    俞乐也看向了洛飘零,道:“刚换下的衣物确实大概率还留在房间内,不过,这可得看洛公子的意思了。”

    很显然,依照俞乐与雪清欢的分析,现下证物便在听雨阁众人下榻的客房中。

    只要一一取来细查,究竟谁是内鬼?或可水落石出。

    至于谁去取证,自然是由并无利害关系的一方来执行较好,而六合楼似乎便是当下最合理的选择。

    当然,这一切还需征得洛飘零同意才行。

    只听洛飘零道:“二位的建议不失为个好办法,不过还是麻烦了些,在下倒是想起个法子或可少些折腾,诸位可愿听听?”

    雪清欢道:“洛公子既有妙计,那便让我等开开眼界吧。”

    洛飘零道:“自然界存在着某种定律,不论物体、形状、位置如何变化,其质量始终不变。正如水化作冰,其重量是一致的,水被烧开后,看起来要比没烧开时少了些许,那部分少掉的水并没有消失掉,只是变为水蒸气混入了空气中。”

    众人边听边思索,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可又不禁一怔,洛飘零抛出这等大道理究竟想表达什么?

    洛飘零继续道:“众所周知,铁具本有磁性,而生锈的铁具则磁性大减,其实这部分磁性也没有消失,只是随着铁锈生成,流传到了空气中,属于自然流失。而此人若真是将那铁具随身带着,而又根据需要去剥落铁锈,那么……”

    “那么,根据洛公子所谓的定律,必有一部分磁性随着铁锈被剥落从原有铁具上流失。”当众人还听得云里雾里,糊里糊涂时,俞乐率先理解过来洛飘零言语之意。

    “这部分磁性并不是自然而然地流传到空气中,却是在外力作用下,传到那人手上。”雪清欢也很快接上了思路,“洛公子是想凭这磁性证明什么?”

    洛飘零道:“大伙儿也应该知道,带磁性的东西总容易吸引细碎颗粒物。”

    说到这儿,再没人不明白洛飘零意欲何为了。

    俞乐质疑道:“洛公子能保证这磁性会留在此人手上经久不散?”

    洛飘零道:“磁性本便是客观存在的,不会消失,只会随着触碰物体越多而发生转移。现下除了细作本人,谁也不知其将锈铁丢弃了多久,但至少在这几日间,我们所接触到的东西实在有限,只要有参照,总能判断出谁手上残留磁性最多。”

    “也便说明此人嫌疑最大!”忽有一人出声道。

    这声音有些沙哑,与三位老少公子哥相比更是难堪入耳。

    可在天涯小镇上,尤其是在六合楼中,绝没人不认得这声音,这是矮掌柜的声音。

    众人不由侧目,显然没想到矮掌柜会突然发声。

    雪清欢道:“看来矮掌柜也是认定洛公子此法可行了?”

    矮掌柜道:“雪阁主难道不是如此认为的?”

    雪清欢道:“那我们便一同拭目以待吧。”

    二人对视一笑,那亲切模样就好似相识已久的伙伴。

    一件事,且不论其事实真假,只要有三个互无瓜葛的人说法一致,那么就会有九成的人信以为真。

    这便是所谓的三人成虎。

    洛飘零提出这办法,初时大伙儿还觉得有理有据,可越往下听,实在不像那么回事,真实性尚待商榷。

    而雪清欢的肯定,似乎为这办法的可行性添加了足够份量的筹码。

    直到天涯小镇上最聪明的矮掌柜都出言肯定后,大家都打消了心中的疑虑,自认孤陋寡闻,不够博学多才。

    俞乐虽已察觉到不对劲,发现洛飘零是用了些小伎俩偷换概念,怎奈何最先跟着附和的是他自己,而今再来反驳也为时已晚,只能将计就计,看看洛飘零要怎么将这满嘴胡言给圆下去。

    不论是看洛飘零笑话,还看洛飘零亲近之人与之反目,对俞乐而言都可接受,遂道:“但愿洛公子不会让大伙儿失望。”

    洛飘零道:“接下来还需要掌柜的帮个忙了。”

    矮掌柜应道:“公子但请吩咐。”

    洛飘零道:“劳烦掌柜提供块木炭来。”

    矮掌柜道:“一块就够?”

    洛飘零道:“一块就够,但一定要足够干燥,不要受潮。”

    不多时,木炭已呈上,是矮掌柜亲自挑来的。

    巴掌大的木炭通体黝黑,在灯火下竟有些夺目。

    洛飘零谢过后,将木炭置于桌面上,说道:“能否请雪阁主帮个忙?”

    雪清欢站起身道:“乐意效劳。”

    洛飘零道:“还请雪阁主将这块木炭分作二十三块。”

    雪清欢听到“二十三块”时,稍稍一愣,但也未在多言。

    走到桌前,将手掌贴在桌面黑炭上,手腕轻轻一抖,而后便将手拿开。

    只见那块黑炭仍静静躺在桌面上,纹丝不动,和刚才看来并无二致。

    可洛飘零已叫起好来,“雪阁主这千丝万缕的手法果真是炉火纯青。”

    薇薇见状不由好奇,伸出纤纤玉指去碰了碰黑炭。

    没成想,这轻轻一触,黑炭竟变了形!

    薇薇再加了点力气,便看清楚原来这块黑炭居然是被切分为一条条黑炭条!

    除了最边上一根黑炭条较显粗壮,是被单独分出来的。

    其余的黑炭条,则是由大黑炭块上下分层后再被一一等分出来的,正好是二十二根。

    薇薇看了看黑炭条,又看了看洛飘零。

    洛飘零回了个眼神,薇薇当即明白其意,一手抓过桌上的黑炭条,分发给听雨阁众人。

    薇薇自然是把最粗壮的黑炭条留给了大师兄。

    当薇薇将那根黑炭条递给洛飘零时,赫然发现自己的右手手掌已是黑不溜秋。

    她蹙起了眉头,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却瞧见一双澄澈的目光,似乎在告诉她“别担心”。

    于是,她的心便也安定了下来。

    见听雨阁众人手中都已持有黑炭条,洛飘零便默默扫过众人面上神色。

    他能看到他们脸上的迟疑,也能看到他们不经意回望向他时,那发自内心的信任。

    多余之话无需再说,他说道:“现下便请各位将黑炭条至于两掌之间揉搓。”

    说话间,洛飘零已做起示范。

    余下二十二也依葫芦画瓢照做。

    过了不到片刻,洛飘零道了声,“停。”

    另二十二人同时停止了动作。

    洛飘零淡淡道:“我们同时摊开手,举高,让大家一起做个见证,看看究竟谁的手最黑,谁的手最干净。”

    言罢,只听黑炭条叮叮咚咚落地声响起。

    而后便是大厅众人异口同声发出的惊呼!

    只见那二十三双手有二十二双的手掌,都是乌黑一片。

    当中尤以薇薇最甚!

    可众人的目光却是聚焦在另一双手的手掌上。

    这双手虽已有些皱纹,却也能看出保养得极好。

    这双手极为修长,不论是手掌,还是手指都又长又矫健有力。

    这双手一定可以同时把握住很多暗器,更能同时射出多发暗器,当然其命中率应也不差。

    而这双手的手掌中竟只有一星半点墨色痕迹,实在是干净得狠!()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



    夜更深。

    灯火通明的六合楼中也显得更为亮堂。

    可即便如此,也依然无法照亮洛飘零那逐渐失色的双眸。

    听雨阁众人已将双手放下多时。

    大厅中的气氛显得有些沉闷。

    不知何时,桌上已多了酒水。

    也不知为何,洛飘零竟自顾自地喝起酒来。

    其实他的酒量本不差,只是在数年前重伤后,大不如前。

    若是平时,薇薇定不会让大师兄喝酒。

    毕竟,喝酒伤身,尤其大师兄一身修为尽失,再喝酒难免更伤身子。

    而现下,她却无法阻止其借酒浇愁。

    很显然,大师兄和她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希望这一切只是巧合,内鬼并不真正存在。

    可事实总让人失望。

    她没敢去看其他人的手掌,也还不清楚内鬼是谁。

    但当她瞧见大师兄的神态后,她便知道内鬼确实存在,而且定是她熟识之人。

    她只能忍着眼泪,看着大师兄一杯一杯地将酒送入嘴中。

    自从石府覆灭后,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大师兄如此颓丧,便是在其得知修为再无法恢复,再无法习武时,她都从未看到洛飘零自暴自弃过。

    也许心伤本便不是肉身之痛能够企及的。

    似是有眼泪流进了嘴中,薇薇感觉到一阵痛心疾首的苦涩。

    大师兄喝的酒,应也和她的眼泪一般味道吧?

    本该喧嚣热闹的场合,沉闷的气氛总不会持续太久,也定会有人打破。

    刚才那一刻,谁的手最黑,谁的手最干净,大伙儿也已看得一清二楚。

    究竟谁是红衣教内鬼,明眼人自然心如明镜,脑袋慢半拍的,也依然一头雾水。

    他们急需有人来为他们指点迷津。

    而今夜这六合楼中,最不缺的就是这类人。

    “妙哉!妙哉!洛公子此计甚妙,果真神机妙算,在下佩服!”俞乐拊掌大笑,能见到洛飘零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也不枉他一晚上煞费口舌。

    洛飘零却只顾着喝酒。

    “看来俞公子已看出谁是这红衣教内鬼了。”雪清欢话语中不带任何一丝疑问。

    “雪阁主不也看出来了?”俞乐反问着,而后嘴角又拉出那分嘲弄,继续道,“当然,洛公子这妙计虽已够妙,却也只是衬托。”

    雪清欢道:“还有比妙计更妙的?”

    俞乐道:“比妙计更妙的,便是配合妙计的妙人。”

    雪清欢道:“妙人又在何处?”

    俞乐道:“在下眼前便是一位,雪阁主便不必自谦了,另一人则是矮掌柜。若非你二人适时附和,否则,单凭洛公子那故弄玄虚,一派胡言,只要让大伙多琢磨上一时半刻,即可发现其话中破绽。”

    雪清欢道:“还请俞公子指教。”

    俞乐轻哼一声,道:“那所谓的定律,或许存在,可剥落铁锈会将铁具原有的磁性转移到手上,实属无稽之谈!”

    雪清欢笑道:“铁具之所以会生锈,便是出现被空气腐蚀的情况,确实也能说是磁性流失到空气中。”

    俞乐道:“雪阁主此言不也正说明,锈铁早已失了磁性么?”

    雪清欢道:“所以……”

    俞乐道:“所以这红衣教内鬼手上并不会有剥落锈铁时,留下的磁性,和常人相比并无二致。”

    雪清欢道:“那这揉搓黑炭条的方法,便也无法判断出谁手上磁性更强了。”

    俞乐道:“不能,这本是个笨办法。”

    雪清欢道:“洛公子让大伙儿一齐见证,谁的手掌更黑,谁的手掌更为干净,而方才大家也都一目了然了。”

    俞乐道:“可他并没有说手掌最黑的便是那内鬼!”

    雪清欢道:“手掌最黑的不是内鬼,难不成手掌最干净的是内鬼?”

    俞乐道:“为何不能是如此?越是问心无愧的,便越能大胆揉搓那黑炭条,其手掌自然将被炭屑弄得奇黑无比。而内鬼自己,却会因为心虚,只敢做做样子,而不敢使劲,最后他的手一定会是最干净的。”

    听到这儿,再不明白的人也已恍然。

    而雪清欢面上却无半点儿惊奇,道:“故而洛公子这笨办法测的,并不是手掌上的磁性多少,而是测的人心。”

    俞乐道:“所以在下也不得不称洛公子这办法是妙计,只是,他还是小瞧了自己身边的人。”

    雪清欢皱了皱眉,不解其意。

    在他们说话间,洛飘零几近喝完一坛酒。

    薇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大师兄,两眼满布血丝。

    俞乐道:“雪阁主何不想想,你我都能发现洛公子此计中的漏洞,那内鬼既能潜藏这么久,难道不比我等更为敏感多疑?”

    雪清欢道:“也是为避免被这内鬼发觉其中蹊跷,洛公子才会要雪某将炭块分成二十三块,由他们同时进行测验。”

    俞乐道:“这招确实是个保险手段,不过现下看来,也早已被看穿。”

    雪清欢道:“俞公子何出此言?”

    俞乐道:“我刚才也说了,只有心虚的人,才不敢去揉搓黑炭条。”

    雪清欢道:“俞公子刚才确实是这么说的。”

    俞乐又道:“可你看看这位慈兄弟面上有一点心虚之相?”

    雪清欢依言看向与洛飘零紧挨着的另一桌。

    桌上坐有五人,均为听雨阁中人。

    两个面色阴沉,目光肃然的男子,不出意外便是暗影十八骑之人。

    儒雅清秀,颇有谦谦君子之风的男子赫然是季喆。

    此刻目光呆滞,面容较为稚嫩的年轻男子则是阮谷。

    剩下一人,面若重枣,目光如鹰,蓄着长须的中年男子,便是俞乐口中所提的慈锋。

    那灼灼双眸中,透着几分凄楚之意,却绝无半点心虚之态。

    雪清欢只能叹道:“没有。”

    他不由朝洛飘零这边看了看。

    只见其已开启第二坛酒。

    薇薇脸上已挂了两行泪,不知是看到洛飘零如此,而心痛,还是听知慈锋竟是内鬼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

    一旁的渡鸦自洛飘零开始喝酒后,便开始坐立不安,而此时,他已快按捺不住冲动去制止洛飘零再喝下去了。

    当俞乐揭穿他们真实身份,乃至提及暗影十八骑的成因时,他们内心是无比煎熬而痛苦的,因为,那是他们最不愿去回想的灰暗岁月。

    随着岁月流逝,暗影十八骑已为一体。

    早些时候,渡鸦一度难以抑制住心中的苦痛而崩溃,另十七人亦是如此。

    幸而,在关键时刻,渡鸦瞥见了洛飘零的神态。

    那副淡然,让渡鸦恍若瞧见已故旧主石鑫,那副在战场上,临危不乱,处变不惊的过人定力。

    除此之外,还有石鑫身上没有的,令人安心而放松的微笑。

    那一瞬间,渡鸦和另外十七个兄弟都知道,他们已彻底被洛飘零征服了。

    他们与洛飘零相识不到一个月时日,对其的由衷敬佩,只能用与日俱增来形容。

    他们既已选择加入听雨阁,追随洛飘零,便会死心塌地,不离不弃。

    而今见到他们的“主将”这么折腾自己,他猜想洛飘零一定被伤的很深,而且是心伤。

    没有相同的经历,便无法感同身受,可他实在于心不忍!

    当渡鸦下定决心,“以下犯上”,来劝阻洛飘零不再喝酒时,却有一只手搭在其肩上。

    雪清欢制止了渡鸦的行径,递给了他个不要干预的眼神。

    雪清欢不仅喝酒,而且懂得喝酒。

    一个平常不喝酒之人,如果喝起闷酒来,除了逃避之外,还有便是和过去诀别。

    在雪清欢看来,洛飘零并不是一个会选择逃避困难之人。

    他是在与过去告别,告别过去的人。

    想来此人在其心目中占有相当的地位,而今要割舍掉,自然有些痛楚。

    借酒并非浇愁,而是来镇痛。

    渡鸦见此,虽明白雪清欢用意,却气不打一处来,今晚这一出,到底和雪清欢脱不开干系。

    他身为石将军最为信赖的暗影十八骑之首,绝不能看着石将军的接班人这么自残下去。

    他挣脱开雪清欢的手,起身向洛飘零的酒坛探去。

    谁知洛飘零竟将酒坛直接抱入怀中,冷冷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



    渡鸦闻言一怔。

    好一会儿,他才明白过来洛飘零这句话并不是冲着他说的。

    而是慈锋。

    渡鸦偏头一看,赫然发现慈锋已成了全场唯一焦点。

    那中年男子虽蓄着长须,眼角微有褶皱,也不过四旬年纪,依然是生龙活虎的壮年之龄。

    然而,他从椅子上挣扎起身的模样竟有如古稀老叟。

    慈锋眼含无奈,面露苦涩,唇齿轻颤,不知从何说起。

    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问题不只洛飘零想问,薇薇和阮谷也想问。

    薇薇已泣不成声。

    阮谷面色发白,紧咬着下唇,几乎就要见血!

    “不!慈叔叔,你怎么会是叛徒?一路上你都没离开过我们十步以外的距离,哪有机会接触红衣教?!”

    阮谷无法接受,也不相信慈锋的背叛。

    他在咆哮,可那带着哭腔且发颤的声音,若不细听,真难以叫人听清。

    慈叔叔。

    是的,慈锋不仅年纪和辈分都摆在那,而且他同阮谷、薇薇、洛飘零的关系本不一般。

    石鑫喜好结交江湖人士,遂与龙耀结识。

    可在这之前,慈锋便已是石鑫帐中一员好手。

    至于龙耀收徒更是后话。

    故而从时日上来说,慈锋可是石府的老资历。

    老资历便意味着深得石鑫信任。

    否则,石鑫也不会在卸甲归田后,仍把他带回石府。

    慈锋同龙耀又是什么关系?

    龙耀,武学全才,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坐下有五名弟子,却没有一人能将其武功学全。

    慈锋,刀枪棍棒无一不精。

    军中也无一人能与之比划门门武艺。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二人同是源自江湖,同对钻研各类武学乐此不疲。

    尽管在名气上,二人乃是云泥之别,但这丝毫不妨碍他们因志趣相投而无话不谈,成为武学知己,时常相互切磋。

    身为龙耀坐下之徒,便不乏机会向慈锋请教。

    慈锋也从不藏私,知无不答,倾囊相授。

    他们与慈锋的亲切程度自然不言而喻,叫声“慈叔叔”理所应当。

    若仔细计较,称其一声“师叔”都毫不为过。

    此番,阮谷、薇薇与其一路西来,因是游山玩水,甚少旅居,可谓形影不离。

    而阮谷、薇薇也非江湖雏儿,这一路上更未曾见到半个红衣教身影,慈锋要与谁联络?

    到了昆仑派后,他们已与洛飘零会合,要想在洛飘零眼皮底下与红衣教细谋勾结之事,可比登天还难。

    于情,慈锋至少同他们两辈人都交情深厚。

    洛飘零不论是作为已故龙耀首徒,还是作为石府幸存至今者,慈锋都不该去背叛他。

    于理,便是慈锋背叛洛飘零的动机和目的。

    动机为因,目的为果。

    慈锋绝不会平白无故去背叛洛飘零,不出意外便是红衣教指使他这么做的,可他的动机是什么?

    他为何要投诚红衣教?

    他又是在什么时候与红衣教接触的?

    从江宁郡听雨阁,到昆仑山昆仑派,唯一会出现变数的只有这一路西行,可看阮谷和薇薇的态度,似乎都认定这机会不存在。

    目的。

    慈锋若真要背叛洛飘零,背叛石府,到底能得到什么好处?

    慈锋想得到什么好处?

    这正是洛飘零想不到,也想不通的。

    慈锋年岁已不小,不会出现年轻人一时意气用事的情况。

    慈锋对名利也没有什么渴求,否则以其能力,随时都能另投他处,一展抱负,又为何非要与听雨阁风里来雨里去?

    雪清欢抿了口茶,咂巴着双唇,欲言又止。

    他本想提醒阮谷,只要慈锋却有背叛之心,以其手段,不惊动俩人,暗中传递信息也并非难事。

    可转念一想,若事先没有打过招呼,仅凭简单的文字往来便要来算计洛飘零,想想都不容易。

    雪清欢很快意识到一个关键问题,便是慈锋到底还有何身份?

    这个身份与其动机理应尤为密切。

    看来不出多时,这答案便能揭晓了。

    “小阮,是慈叔叔无能,没能保护好你们。”慈锋只能把头偏向阮谷,苦笑着。

    只有面对着阮谷或是薇薇,他心中的歉意才不会那么深。

    任谁都已听出了慈锋这话中意味,可阮谷还在坚持,他涨红了脸,嚷嚷道:“不,慈叔叔,我和小师妹不都完好无损地站在这儿么?这一路来,慈叔叔不仅将我们照顾得无微不至,也指点不少武学修炼要点,还同我们讲了许多大道理,教我们要以诚待人,莫忘滴水之恩。”

    洛飘零默然无言,双眼似被酒气熏红,凝视着慈锋,恨不得透过那副皮囊将其内心看得一清二楚。

    昔年过往历历在目,他能看到的都是慈锋那副充满慈爱和关怀的模样。

    都说阳光之下必有阴影,可他丝毫瞧不出那阴影躲藏在何处。

    慈锋见状,轻叹了口气道:“小阮、小薇,这一路上,你二人是不是有说过在夜里睡得特别香,每天醒来都尤为精神?”

    “是……是啊,慈叔叔不也说,现下大环境太压抑我们心情了,故而,让我们在山水间放松放松,能……”

    薇薇闻言,强忍泪水,应和着,可话未说完,她已幡然醒悟,涕泪再次肆意。

    “莫非,莫非……”阮谷瞪大了眼,显然难以置信。

    慈锋道:“是我对你们施用了微量的嗜睡散,你们不至于完全睡死过去,但每天都会早早进入梦乡,轻易不会被吵醒,我,便借此机会离开。”

    “为什么?”阮谷双眼已变得酸涩,他还是强行睁开着,他怕眼睛一闭一睁后,慈叔叔便再也不是慈叔叔了。

    “我是东瀛人。”这回慈锋已鼓起勇气,直面洛飘零。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若非慈锋现下已处境不妙,想必众人已抄起家伙对慈锋大施拳脚了。

    在座的,年轻人并不占多数,也便是说,二十年前那场中州浩劫大伙儿几乎都亲身经历过。

    而那场浩劫的主导之一,便是在中州以东海面中那个弹丸之帮。

    对于东瀛人的嗜血无道,残杀同胞,侵占家园的行径,无人不恨之入骨。

    即便东瀛战败已过去了近乎十七年之久,东瀛也再次对中州俯首称臣,可不少人提起东瀛人,仍是咬牙切齿,恨意难消。

    慈锋这答案出乎所有人意料。

    所有人自然也包括了洛飘零。

    而这句话,就像一把箭,直扎入洛飘零内心。

    他自以为蛰伏两年多来,已有足够的沉淀,能将掌控诸事脉络。

    殊不知还是高看了自己,更忘了最无法把握的便是人心。

    慈锋是东瀛人,那么他潜入石府便是有朝一日能为东瀛所用,这实在无可厚非。

    人心隔肚皮,若不是慈锋自己说出来,又有谁人知道会有这一层隐秘?

    “噢,东瀛人?红衣教?这二者之间,又是什么关系?”雪清欢提出了不少人心中的疑问。

    俞乐解释道:“红衣教本是依靠江河湖海起家,在数十年前,他们便是民间的海上霸主,朝廷遇之也是绕道而行。东瀛四面环海,只要东瀛人想以海为生,或者想到外面看看,自然不得不与红衣教打交道。”

    雪清欢道:“这么说来,红衣教中会否有东瀛人当家做主?”

    俞乐道:“雪阁主这可是说笑了,早在成百上千年前,哪有东瀛人一说?说到底,他们也不过是广袤中州上较不入流,较不被人待见的旁系末支罢了。”

    雪清欢道:“俞公子教训的是,倒是雪某见识短浅了。”

    俞乐道:“不过,在下倒是好奇,慈锋兄是怎么以东瀛人的身份混入石府的?石将军就没发现?”

    慈锋道:“此事说来话长。”

    俞乐道:“那便言简意赅,长话短说。”

    慈锋虽也不待见俞乐,但他还是决定说出实情。

    这样至少会让洛飘零好受些。

    “十岁之前,我和我的母亲生活在家乡。

    我从没见过我的父亲,只听母亲说过,他是百里挑一的真正武士。

    我的家乡很美。

    百里红花,千里冰封,那些景象,我只在家乡见过。

    但我的家乡并不适宜生存。

    红花的土地过潮,不适合耕种。

    一年四季只有秋冬。

    每年冬日的严寒,每况愈下,以致于每年都有更多人被冻死。

    还有,便是海啸。

    许是地势之故,每两三年,我们脚下的土地总会出现一次大的震颤。

    紧接而来的,便是铺天盖地的海啸。

    百里红花不怕海啸,更甚者,海啸帮它们优胜劣汰,让它们越长越美丽。

    可人不一样,海啸一来,我们无处遁形,几乎只能面对死亡。

    我们不得不每一两年迁居一次,可死亡仍无可避免。

    在不断地迁徙后,我们迁入了一个村落。

    那个村落比我们原来的小村落,兴盛繁荣。

    他们的脸上有更多笑颜。

    从他们口中我们得知,远在大海另一面,还有一片富庶之地。

    我们可以在那获得无数金银财富,然后造一艘大船,把好东西带回来。

    还可以把家里人一齐接到对岸生活。

    我和母亲,还有许多同村人,选择踏上那条路。

    谁知我们仿佛天生便被命运诅咒,本该晴空万里的时日,在我们出航一周后,竟乌云蔽日,暴雨突临。

    还有我们最不愿意见到的,海啸……”



    大厅中静得出奇。

    慈锋这些故事太稀罕,以至于大伙儿都听得尤为入神。

    尽管慈锋描述得平铺直叙,却不妨碍众人听见其心中的苦痛,可以想见海啸是其一生的梦魇。

    不过在座的到底没多少人见过大浪大潮,更别说海啸。

    没有相似的经历,便难以感同身受,只是在不知不觉间,他们看向慈锋的眼神中已少了几分怒意,多了一分怜悯。

    或许只有当面对大自然这类无可抗力时,人们的心才能打破壁垒,相互走近。

    慈锋稍作停顿,收拾了一番心情,接着往下说。

    “当我醒来时,已被红衣教救起。

    他们说是在礁石上发现的我,再没发现其他人。

    红衣教在了解到我的情况后,称我为幸运儿,把我带到了中州。

    他们给了我份码头差事,让我能自力更生。

    可那儿离海太近了,每天都能听到瞧见潮起潮落,也让我总想起那次海啸。

    那段时日,我食难下咽,寝难安枕。

    最终,我选择了离开,去往中州更深处,帮母亲看看这片她心中所向往的土地。

    在这段路途中,我发现中州也不见得有多么富饶。

    只是这里的人们,更不服输,他们会尽力用自己的双手和智慧去适应环境。

    土地太潮,那便建高脚屋。

    常年雨水倾盆,那就把屋顶做为斜面。

    我至今仍未想通,如何在自己的家乡防抗海啸,解决耕种问题。

    但至少已明白了,能靠织就,靠火炕头,安度严冬。

    于是,我也知道了,永远只有自己的家乡最美。

    只可惜,再没有机会去看一眼了。”

    说到这,慈锋眉目间略过一瞬遗憾,但很快便被希望和喜色填充。

    “也许我还真是万般不幸中难得的幸运儿。

    正是在那时候,我遇上了石将军。

    他让我感受到了,江湖儿女天下为家的感觉。

    同他说话很舒服,与他相处很轻松,无依无靠,没有任何羁绊的我,当时便认定了这个人,决定永远追随。

    投身军营,便是冲着他去的。

    很庆幸,石将军也对我另眼相待。

    不仅将我纳入麾下,更是视若己出。

    我也找到了真正家的感觉。

    再后来,便是东瀛联手瓦剌及数个小邦侵袭中州之事了……”

    慈锋没有继续讲下去,因为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洛飘零都清楚。

    雪清欢理了理思路,问道:“也便是说,石将军知道你是东瀛人?”

    慈锋道:“知道。初次偶遇时,我正从溪水里捞了条鱼,准备切片生吃,将军见多识广,知道这吃法在中州已消弭多时,便在私底下特意问了我。”

    雪清欢瞥了瞥洛飘零,心道:“现今石府的幸存者中,慈锋年纪确实要大些,洛飘零这些后辈不清楚慈锋的过往之事倒也无可厚非。”

    似是料知众人会有所臆测,慈锋补充道:“不过石府中,也只有石将军知道我的身份。”

    雪清欢道:“石将军也特意帮你隐瞒?”

    慈锋点头道:“战乱初始,石将军便找我谈过话,要我回避此战,但我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愿意为中州抵御外侮流血卖命,即便敌人是我的家乡人。石将军本有犹豫,不过最终还是让我参加了那次战役。历经那三年多的战争纷乱后,东瀛人在中州地域上的仇恨值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石将军担心我的东瀛人身份一旦被知晓,一来难以在军中立威,二来恐有性命之忧,遂决定帮我将这个秘密永远守下去。”

    雪清欢长叹口气,道:“石将军没有失信。”

    慈锋稍稍抬头,看向高处的灯火,火光挺拔明亮,就好似他人生道路那位最重要那位引路人一般,燃烧自己,照亮他人。

    慈锋郑重道:“没有,将军对我恩同再造,是我慈锋的再生父母!”

    俞乐忽而出声道:“红衣教也没将你的身份泄露出去。”

    慈锋苦笑道:“毕竟我只是个小人物,他们不会把心思放在我身上。”

    俞乐道:“非也非也,只要他们知道这回事,你还是有利用价值。”

    慈锋不语,但已是默认。

    俞乐紧接道:“红衣教对你亦有恩情。”

    慈锋道:“救命之恩。”

    俞乐道:“所以,当红衣教找上你,你也会报恩?”

    慈锋道:“会。”

    到了这时候,众人也听明白了这出背叛戏码的大致情况,却不知该如何去评判慈锋的所作所为。

    后面的细枝末节,或有人认为已不重要,但有些人却一定要问个清楚。

    雪清欢道:“这次也是红衣教找上你的?”

    “是。”慈锋强装笑颜,看了看阮谷和薇薇,接着道,“原以为带着他们去绿水青山和田间小路上走走,能让他们放松心情,怎料刚出江宁郡后不久,便被盯上了。”

    雪清欢道:“红衣教要你做什么?”

    慈锋道:“做庄交易。”

    雪清欢道:“什么交易?”

    慈锋道:“我们在做的事,也送一份消息给他们,若有副阁主的踪迹,及时告知他们。”

    雪清欢心知慈锋口中的事和听雨阁有关,也没打算细问,说道:“他们许你什么好处?”

    慈锋道:“一路上,不对小薇和小阮下手。”

    雪清欢一阵无言,而后说道:“这是威胁!”

    慈锋道:“可我只能答应。”

    众人闻言不禁一怔,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便是如此,在面对亲近之人受威胁时,他们若心中还有情,便别无他选。

    这回,阮谷也忍不住眼眶中的泪水,不争气地泪失衣襟。

    他也明白过来,为何慈锋会说没能保护好他们,向他道歉。

    雪清欢道:“不过,慈兄给予红衣教的线索似乎极为有限,尤其是在巽风谷这件事上。”

    慈锋道:“毕竟那时已在副阁主身旁,信息稍为简略点,他们也能理解那难处。”

    雪清欢道:“即便他们真的被引来,想必你也另有打算吧?”

    慈锋朝雪清欢投去一个满怀感激的眼神,说道:“至少,我不会让任何人在我之前倒下。”

    俞乐嘿嘿笑道:“可惜的是,红衣教那些笨蛋没跟来,跟来的确是我们。”

    慈锋道:“最起码大家到如今还是相安无事。”

    俞乐道:“这倒是不错,不过我还是奇怪,你为何在明知那黑炭条是计的情况下,依然将计就计?”

    慈锋道:“小洛,确实很聪明,但他也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他的心思自然也能看出来一些。我明白他想通过这点证明我们阁中没有出现内鬼,把这些都归咎于尔等造谣,可我却无法再自欺欺人。”

    小洛,这称呼洛飘零已很久没听到了,而今听来仍是那么亲切,可却是那么遥远,也许以后再也无法听见了。

    洛飘零已不再斟酒,他双目通红,凝视着慈锋。

    慈锋也同在回看着他。

    酒劲并未能扰乱洛飘零的判断,反而那种源自脑海中的疼痛让他愈加清醒。

    他轻易能瞧出那双眼中饱含着祝福,他没想到慈锋竟早已做出了抉择,现在,在他心中只剩最后一个疑问。

    洛飘零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慈锋似也在等待着洛飘零开口,他回道:“你说。”

    洛飘零道:“石府那一夜之前,红衣教有没有找过你?”

    “有。”慈锋坦诚道,他自然知道洛飘零所指的那一夜便是石府遭袭那夜,他接着解释道,“只是,那是发生在之前两年,那两年中,他们来找过我两次,我以各为其主为由拒绝了他们的邀请。或许那时我除了东瀛人身份外,他们再无法掐住我的任何命脉,便没有用强。没成想,后来他们会去联合其他帮派对石府下手。”

    慈锋见洛飘零并没有回应,又说道:“小洛,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小洛了。你,信不信我?”

    洛飘零缓缓合上了双眼,道:“信!”

    慈锋笑了,笑得很僵硬。

    他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时候他对着四五个孩童,无所适从,只能尴尬而僵硬地陪笑。

    直到与这些孩童慢慢熟稔后,他发现他们的可爱之处,也渐渐地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孩子来照看。

    雪清欢道:“真相即使如此,那总结起来也无非四个字‘情有可原’,我想洛公子本便无意追究下去,慈兄弟难道不打算回头是岸?”

    慈锋笑着摇了摇头,道:“回不去了,这一路行来,我已罪孽深重。”

    雪清欢愣了片刻,才品出慈锋话语中的意味,想来红衣教这一路上提出的要求绝不会少。

    俞乐笑道:“看来慈锋兄是没打算活命了?在下倒是好奇,你为自己准备了怎样的死法?”

    慈锋回以一笑,道:“红衣教的恩情,我也算是还完了。对于石府,我还略有亏欠,俞公子屡屡挑衅我们副阁主,副阁主大人大量不预计较,可我却不打算放过你!”

    俞乐笑得更欢乐,道:“嘿,在下今晚可没打算出这六合楼,慈锋兄难道要在这儿动手?”

    慈锋道:“石府儿郎,只有站着死,没有跪着活!既然再无上战场拼杀的机会,听说俞公子近年功力见长,而这六合楼也是卧虎藏龙,也正好让我试试深浅!”



    慈锋确实没打算活命。

    在他决定帮红衣教标记出洛飘零行踪时,便已想过在东窗事发后,以死谢罪。

    倘若他们穿过无涯海时无人相随,他倒能在到了天涯小镇后,私下里与洛飘零坦白,体面些了断自己。

    而一旦有人跟来,不论是红衣教,或是兜率帮、藏锋阁,亦或是其他帮派,便已注定是个令人不愉快的结局。

    以他对洛飘零的理解,家丑绝不愿外扬。

    他虽没弄明白洛飘零让大家一同到厅中吃饭喝茶,本为何意。

    但他能确定洛飘零此举定不是为揪出内鬼。

    况且,在俞乐和雪清欢的言语试压下,洛飘零也想了个法子,给了他机会,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自行洗脱罪名。

    只是,他终究没法饶恕自己,只能辜负其一片心意。

    他该说的也都已道尽,该有个了结了。

    他身上带着暗器,现在已打算出手。

    这无疑是在挑衅六合楼的权威!破坏六合楼的规矩!

    至于俞乐,他虽对洛飘零充满敌意,可在今夜早些时候,见其堂而皇之地坐在大厅中,便料定其另有用意,遂未随身携剑。

    而早先粗粗试探也让他知晓这六合楼不是随意动武之地。

    故而,当慈锋打算对他动手时,他显得毫不在意。

    他已察觉到,在慈锋表露敌意的同时,大厅中转瞬间便多了至少三道危险气息。

    而这些危险气息很显然不是冲着他来的。

    他已迫不及待想见识见识,这六合楼中到底卧着什么虎,藏的什么龙?

    慈锋陡然间从原地腾身跃起近乎半丈之高,衣袂挥动间,就有一蓬银光暴射而出。

    大伙儿虽早有心理准备,可这变化实在太快,也令他们不禁打了个冷颤。

    尤其是慈锋发出的暗器,多而急,急而密。

    而其置身空中,出手覆盖面更广,顷刻间便封住了俞乐所有退路!

    每个人心里都在打鼓,倘若自己和俞乐换个位置,必当无处遁形。

    要挡下这密密麻麻的暗器并不容易。

    一旦招架不力,更是死路一条。

    俞乐呢?他会怎样应对?

    他竟仍是面不改色,眼如死灰。

    当他嘴角再勾起一丝邪魅的笑意时,在他身前已多了一人。

    众人未能瞧清慈锋是如何出手的。

    更未能看清这人是如何出现的。

    他们只看到刀光一闪。

    所有的暗器便都被卷入了刀光中,而后悄无声息地躺落地上。

    这人就像是幽灵。

    没人能分辨得出这人的面目。

    也没人能分辨得出这人手中是一把什么样的刀。

    但这并不重要,他们知道这人便代表着六合楼的规矩。

    众人见状,心下无不骇然。

    慈锋的名气无法与龙耀相提并论,只因其鲜少在江湖走动。

    但其实力从方才见来,足矣同江湖上数一数二的暗器高手媲美。

    可他这全力突袭,却被幽灵人不费吹灰之力化解。

    无人不对幽灵人的身份感兴趣。

    更没人敢忽视六合楼的实力。

    道道目光接二连三地朝柜台处投去,只见矮掌柜无法遏制住胸腔中的怒意,一拳落在台面上,喝道:“六合楼里和气为贵,还请各位客官莫要再触碰底线!”

    众人瞧见了矮掌柜的怒气冲天,却瞧不见他的另一只手,正紧攥着身侧夫人的玉手,颤动不止。

    “那便有劳矮掌柜了。”慈锋冲矮掌柜点头致意,而后双手一翻,竟又各自变出了五门手指粗细的透骨钉。

    慈锋当然还是要继续进攻!

    然而,适才那近百根梨花针都被轻易拦下,仅仅这十门透骨钉能掀起多大风浪?

    在场中人,恐怕唯有浑身酒气的洛飘零,仍对慈锋保持着足够的自信。

    洛飘零而今虽是功力尽失,可其眼光依然独到。

    慈锋与龙耀同为武学全才不假,但并不意味着他们没有最为精通的武艺。

    龙耀昔年的剑术仅次于中州四大剑客。

    慈锋的暗器技法也绝不比十四恶人中的易无生差。

    毕竟易无生多少还是仗着“寸草不生”逞凶,而慈锋却能仅凭腕力,便掷出神鬼莫测,令人防不胜防的暗器。

    先前会失手,只因是其目标并不是那幽灵人。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那幽灵人以旁观者身份看清慈锋的出招,再去破招,委实要比直面慈锋的进攻容易些。

    当然,洛飘零也无法否认幽灵人的强大。

    至少厅中大部分人无法看清慈锋挥出暗器的章法。

    即便看出来,也难有如此及时的反应。

    但洛飘零始终坚信,仅是一个幽灵人,绝不会是慈锋的对手,除非……

    就在洛飘零思忖间,慈锋已向着幽灵人掷出左手上的五门透骨钉。

    这回,他的动作虽不大,可众人却清晰可闻一声鹰啸在耳边长鸣!

    原来这五门透骨钉竟是先后掷出的,每一门在飞行间,均与空气摩擦出类似鹰啸之声。

    随着五门透骨钉接连射出,便成了一声长啸。

    不过,大多人显然来不及关心这鹰啸声怎么来的,便已看到幽灵人向后退出数步。

    再有两个身位的距离,便要撞在俞乐身上了。

    幽灵人到底还是接下了这五门钢钉,只是他完全没能料到,先后掷出的五门透骨钉竟同一时间临身,且目标便是其五处要穴。

    猝不及防下,只得运起浑身功力相抵。

    虽将将挡下慈锋的杀招,不免显得有些狼狈,与刚刚的威风八面全然两样。

    可慈锋的攻击并未因此停下,他手中还有五门透骨钉!

    又是一声急促的鹰啸响彻大厅。

    幽灵人已心生绝望。

    他还有余力去挡开这一门飞来的透骨钉,可接下来四门,随便一门已能要其性命。

    众人虽无法看见幽灵人神态,可从其肢体语言上已可看出,此人已经缴械。

    在此情况下,慈锋也没打算折磨幽灵人,手中四门透骨钉齐齐射出,分别冲其四处要害打去。

    鹰的利啸声,仿佛就要将幽灵人撕碎!

    忽而,一条赤色布匹从黑暗中飞出,将其中两门透骨钉重重包裹。

    又有一道黑影落在幽灵人身前,舞动着枯黄色长物将另两门透骨钉席卷而入。

    不过片刻,众人也已反应过来,这又是六合楼另外的两个幽灵人。

    令人诧异的是,这两人并不使唤刀枪棍棒,而是绫罗绸缎和扁担!

    慈锋见自己后四门透骨钉被两个奇怪的武器接下,也不由倒吸口凉气。

    他自然知道自己射出的透骨钉是何等威势,那是足矣洞穿铜墙铁壁的存在。

    而现下竟被两样软绵绵的兵器拦下!

    可见这二人有着怎样四两拨千斤的能耐。

    慈锋苦笑,若非自己已不打算活命,否则和六合楼作对实在愚蠢至极!

    “小心!”

    这声娇喝对慈锋来说再熟悉不过,正是薇薇的声音。

    但一切都为时已晚。

    一寒凉之物已从其后脑勺扎入。

    他这才切身体会到自己这透骨钉的尖锐无情。

    这个出现在他身后的幽灵人,竟在这么多道目光中,不为人所觉地徒手接下那第一枚透骨钉。

    随而出现在他身后,给予他致命一击!

    “不要!”阮谷和薇薇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哀嚎声,便要向慈锋这扑来。

    洛飘零使了个眼神,让暗影十八骑出手,将两人统统击晕。

    四个幽灵人消失在了灯光无法企及的黑暗处。

    一时间,大厅中还站着的,只有俞乐和慈锋。

    不同的是,慈锋的面色渐黑,气息已逐渐萎靡。

    在意识即将消逝前,慈锋还是在视野中找到了洛飘零。

    他努力在脸上堆起笑,道:“石府儿郎,只有站着死,没有跪着活!”

    话音一落,慈锋便如断线风筝般朝后倒下,再无声息。

    “石府儿郎,只有站着死,没有跪着活!”

    这是慈锋生前最后一句话,既然再无机会上战场拼杀,那便把此处当作生命最后的战场吗?

    慈叔叔,你为何如此执着?

    洛飘零神色黯然,静默不言,又启了坛酒,直接往嘴里倒。

    渡鸦就在其边上,却也没勇气去阻止。

    大厅中陷入一片死寂。

    众人不知是被六合楼最后那三个幽灵人的利落出手给震慑住,还是被慈锋的视死如归所感动。

    几个伙计踩着细碎的步伐上来清理了一番现场。

    大家伙也终于醒转过来,陆陆续续离场。

    大部分人是各自回房,只有少部分人朝门外走去。

    俞乐这时候倒显得要比他人要迟钝不少,驻足不动,似还在回味方才的情景。

    他瞅了瞅洛飘零,又瞥了瞥矮掌柜,眉头紧锁,不知所想。

    他踱步往房间走去,每一步都在脑海中闪过百般念头,忽而心念一闪,脑海中竟浮现出六个大字。

    “此地不宜久留!”()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