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渐稀,夜色到了最深时。
风儿趁着黎明到来前,肆意撩拨着小镇。
细碎的砂石从无涯海乘风而来,轻抚着幢幢房屋,沙沙作响。
天涯小镇的夜,从来都不静谧,也不单调。
**楼中,连台好戏,却出人意料地草草收尾,大伙儿再无心玩闹,早早回房,熄灯歇息。
轮值守夜的伙计似还未意犹未尽,自顾自地躺倒在板凳上,发呆愣神。
却忘了往常都得在大厅中留一盏灯火,以随时为有需要的客人们,提供最及时而周到的服务。
于是乎,整个**楼都沉浸在无边的黑暗中。
外边忽而风声大作,透过门缝窗隙吹响一曲叹惋哀歌。
这样的夜,又有谁人能轻易入眠?
一间屋中,正有两人窃窃私语。
一人声音低沉沧桑,仿若耄耋老叟。
另一人声音沙哑浑厚,好似久未开口。
若不是二人彼此极为熟悉,恐怕都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
此二人便是今晚并未出现在大厅中的兜率帮帮主笑面弥勒,和神秘护卫影佛。
笑面弥勒道:“差不多是时候了。”
影佛道:“帮主的意思是?”
笑面弥勒道:“是时候离开这儿了。”
影佛道:“离开**楼?”
笑面弥勒道:“离开天涯小镇。”
影佛道:“现在?”
笑面弥勒道:“现在是不是天色最黑的时候?”
影佛道:“黎明前的确是最天色最黑之时。”
笑面弥勒道:“那么,现在不走,再晚些可真没法走了。”
沙哑浑厚的声音在喉间打转,影佛本不是个多话的人,对于笑面弥勒从来都是唯命是从,可眼下,却有一大堆疑问萦绕在他心间,不吐不快。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或许没人能在听完今晚这出跌宕起伏的故事后,仍不为所动。
不论如何,影佛还是跟着笑面弥勒来到了**楼外边。
离开时,二人形如鬼魅,门窗几乎都未出现缝隙,更未发出任何一丝声响。
二人顶着风沙往小镇镇口走去,毕竟他们是第一次来到这儿,只有原路返回,不容易迷失方向。
笑面弥勒察觉到身侧影佛的异样,道:“你还有疑问?”
影佛道:“帮主是在担心**楼会为难我们?”
笑面弥勒道:“天底下免费的戏不少,可免费的好戏,绝不会多。”
影佛道:“这出戏并不是**楼导演的,更不是**楼的戏子唱的,**楼顶多是提供了场地。”
笑面弥勒道:“那他们已有足够的理由要我们付出代价。”
影佛道:“帮主是说那四个如幽灵般神出鬼没的人?”
笑面弥勒道:“你几时变得这般放松警惕?”
影佛倒吸一口凉气,道:“确实疏忽了,**楼能在此立足,仅凭那四人远远不够。”
笑面弥勒道:“错。**楼能在此立足,是因为天涯小镇在这儿,你该想的是天涯小镇凭什么在此安生?”
影佛哑然。
笑面弥勒继续道:“至于今晚那四位,另三人你或许不认得,可最后那人你不该陌生。当年,他可在你们大少林面前,威风过好几次。”
当年的记忆似过于模糊,影佛一时间想不出答案。
笑面弥勒道:“你觉得慈锋身手如何?”
影佛不知笑面弥勒为何提起慈锋,但也很快答道:“出手快,认穴准,想来他即便是后发,亦可先至,实力远大于名气。”
笑面弥勒道:“不错。对于大多人而言,名气往往都会成为累赘,也束缚了他们的上限。反倒是在他们默默无闻之时,他们总能不断挖掘自己的潜力,突破自我上限,而后出乎所有人意料,杀手夜枭便是如此。”
笑面弥勒最后头补充的话,听来似对姜逸尘颇为熟悉,而影佛却没有表露出任何惊疑,似乎也早已习惯笑面弥勒对杀手夜枭的评价。
笑面弥勒接着道:“如你所言,慈锋身手非凡,那这天下间,能徒手接住他暗器的又有几人?尤其是早些时候从江湖上销声匿迹的人。”
“近些年,江湖上少了个怒霹雳,却多出个玉手怒霹雳,这人虽是个女娃,可听说其出手奇快,身法诡秘,常能徒手制敌,便是连银煞门的八臂夜叉和鬼手罗刹联手,都难耐她分毫。如若是她,应算是后起之秀了。”很显然,慈锋在影佛心中的分量已全然盖过八臂夜叉和鬼手罗刹二人之和,只可惜,如今这三人都去找阎王爷报道了。
“那女娃前阵子可是在擎天众手下吃了瘪,也算是被降服,归入擎天众了,如今怎有可能到得这来?”
“这倒是。不过听说这玉手怒霹雳颇有昔年如来圣手的风范,更有人传言此人是其弟子,帮主的意思是,此人便是如来圣手?”
“昔年”二字,影佛用来有些奇怪,毕竟那个年轻人的传奇事迹迄今为止也不过五年时光。
只是那年轻人太像过眼云烟,出现时如流星般璀璨耀目,却在短短两年之后便彻底消失不见,若非特意提及,也只有被遗忘的份。
“为何不能是呢?那人可是心比天高,自认从不会输的。即便当年我想将之招揽为几用时,也没能完全赢他。”
顺着笑面弥勒的话,影佛脑海中已浮现出那个年轻人的样貌。
那人应不过弱冠年纪,长着一双三角眼,见来便有些邪魅。
他好似从石头里蹦出来般,没人知道他的过去,可他却一鸣惊人。
一年多时间内,出入皇宫数次,既能在光天化日之下盗走后宫的金肚兜,也能在夜间从宫廷盛宴中盗走最亮的夜明珠。
他拔走过道义盟老伯的一根白胡须,也曾在红衣教总坛里喝干价值最贵的葡萄酒。
更在少林寺中如入无人之境,先后盗走易筋经,洗髓经,甚至是一枚少林金印。
幸而他是为盗而盗,也不屑于学偷来的功夫,盗了后又第二次便还了回来。
他屡屡挑衅诸方威严,却始终没做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这也是大家虽气恼其所为,却拿他没什么办法的原因。
都说孙猴子逃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而天底下所有的东西好似都逃脱不出其手掌心,故而被称作如来圣手。
影佛道:“倘若方才那人是他,经过这些年的沉淀,岂不是天下无人能敌了?”
笑面弥勒笑道:“一个人只要心中还有情,便永远不是无敌的,情字将永远是他的软肋。”
“他还有软肋?”影佛努力回想着过往之事,很快便回想起了那年江湖上的一段传闻。
如来圣手心邪被发现与一间绣坊中的美貌少女极为亲近,人们没能查出少女是何身份,却意外得知二人是一起长大的。
随后,他们便将少女掳走。
再往后,江湖上便再也没有关乎如来圣手的风声。
影佛豁然道:“他的软肋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青梅竹马!”
笑面弥勒道:“毕竟是两情相悦,谁不想相伴到老?他可没法学雪清欢,远离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人,还假装毫不在意。现在看来,当年出了那档子事,难不成最后是来到了天涯小镇,才摆平了?”
影佛虽未谈过情说过爱,可这点儿男女间的情感,倒也能理解,道:“那另三人是谁?”
笑面弥勒道:“心邪既然甘愿在天涯明,他在这过得不错。”
影佛道:“那位绣坊的姑娘也在这儿?”
笑面弥勒道:“我记得我们早上来时,刚好路过一个绣坊,坐在门口的那位姑娘也确实称得上貌美如花。”
影佛道:“那姑娘也会武功?”
笑面弥勒道:“原来兴许不会,后来不得不学着自保吧,这样也是帮着心邪分担些压力,而且匹练的功夫,一姑娘家也不难学。”
影佛道:“那使唤扁担的和用刀的是?”
笑面弥勒道:“那扁担我们今早在街上也见过,虽已换了武器,可那一招一式间,倒还能瞧出些枪法的影子。换把武器,还能为之创出与之匹配的武技,此人在天涯小镇待的时日必定不短,这样看来只有八年前从江湖上的花枪玉麟最为合适了。”
影佛道:“这么说来,那个用刀的来到这儿的时间定不会长。”
笑面弥勒道:“看来你已经有答案了。”
影佛道:“四年前,石府覆灭次日,蜀地有一小军官竟领着手下人马去到渝都,堵截出城者,这事闹出了不小的风波。那军官随后便被革了职,关入大牢。被判刑前夜,也不知怎么回事,给这家伙捞到一把刀,他便凭着这把刀,杀出大牢,扬长而去。”
笑面弥勒道:“真是个有趣的人。”
影佛不由感慨道:“这人叫宁狂,名字也有趣得很。这天涯小镇竟藏着这么些人物,真是够神秘的!”
二人说话间,已来到了小镇镇口。
只见前方影影绰绰,立有十数人,好不热闹。
影佛见状微感诧异,本想说些什么,却见笑面弥勒脚步不停,便只能默默跟上。
那十余人警觉性也不低,自然也发现了,不加掩饰走来的兜率帮二人。
“没成想竟有人走在我们前面。”笑面弥勒赫然发现藏锋阁俞乐三人,以及啸月盟莫殇四人正在这十余人之列,却没太过惊讶,他好像是在同影佛说话,又更像是自言自语。
俞乐道:“可不论是前面来的,还是后头到的,恐怕今晚都走不出这天涯小镇了。”
俞乐话音未落,众人又可见四道人影由远及近而来。
月色下,依然可见这四人中领头的是一青年俊才,不是诸神殿的炎如风又是谁?
“嘿嘿,可真是有趣极了,我们一同来到天涯小镇时,可有想过竟还要一同离去?”俞乐不禁笑了出来,而后话音一转,冷声道:“洛公子,你莫以为凭这八人之力,便能将我等留下?”u
夜色还未完全褪去,白昼便已急不可耐地到来。
东方渐渐吐露出一丝鱼白。
风儿舒缓了许多。
方圆五百里,再无人烟,更无走兽,故而天涯小镇四面八方均畅通无阻。
东面当然是中州腹地最近的一面。
这儿没有栅栏,没有牌坊,只站着八个人,却阻住了三十来人的去路。
这三十来人中,既有来自藏锋阁、诸神殿、啸月盟、兜率帮这些在江湖上威名赫赫帮派的强人,亦有那些无门无派的游侠浪客。
他们每个人来到天涯小镇的目的或有不同,而他们现在的同一想法便是离开天涯小镇。
当然,他们也无一例外都在**楼中度过了一个不太令人心安的夜。
而那八人又是何方神圣,能让这不可小觑的阵仗,止步于此?
这八人一身乌黑,没人能看得清他们的面目,也没人能看清他们手中的武器。
这样的人,今晚也在**楼中出现过。
这八人也和那四个幽灵人无异,都代表着**楼的规矩。
难道他们一群人都触碰了**楼的底线,破坏了**楼的规矩?
是没交房钱?
不。江湖经验告诉了他们,跟别的客栈赊账可以,一定不能赊**楼的账。
他们有的在要客房钱便交了银子,有的在离去时也把足量的银两给放桌上。
无论如何,他们绝不会在钱这件事上理亏于**楼。
是得罪了**楼?
恐怕是的。
得罪并不一定是明面上的冲突,也有可能是听了不该听的,看到了不该看的,知道了不该知道的。
今晚他们听到的,看到的,知道的,或是猜到的,一定不少。
不知者无畏,知道得越多,内心总会充满更多畏惧。
“**楼这是要杀人灭口?”
终于有人问出了这话,这也是现下大多数人的内心想法。
只可惜同方才俞乐一般,无人回应。
俞乐看向了适才悠悠走来的雪清欢,笑道:“雪阁主,你怎么看?”
雪清欢回以笑意,道:“俞公子此话何意?”
俞乐道:“雪阁主不觉着**楼这做法不太妥当么?眼下该想着杀人灭口的,不该是听雨阁么?”
雪清欢只笑不答。
俞乐只能继续道:“雪阁主应也看出来了,这听雨阁与**楼关系匪浅,或是本为一家吧?”
雪清欢道:“俞公子莫急,这答案天亮前定会揭晓。”
俞乐瞳孔一缩,往东面望了望。
只见那丝鱼白于广阔天地相比,甚是微不足道,却无法被忽视。
兴许不需多时,这丝鱼白便将化作璀璨金光,照耀大地。
俞乐忽而在视线中瞧见一人,又以同样的话问道,:“笑帮主,您怎么看?”
笑面弥勒没有回答,却是冷哼一声,消失在原地。
俞乐见状一愣神,便将目光锁定像高空。
那儿正有两道黑影交碰在一起。
其中一道自然是笑面弥勒。
另一道身影,看来便是那个徒手接住慈锋透骨钉,悄无声息了结慈锋性命的幽灵人。
不过眨眼功夫,两人已落回地面,各自退开数步距离。
俞乐面色变得有些难看,并不是因为笑面弥勒不搭理他。
而是他看清了笑面弥勒与那幽灵人的交手,那瞬息间,二人竟在空中过了不下三十招!
笑面弥勒本是邪门魔教中位居前三的强者,近些年来更是只强不弱,其实力毋庸置疑。
笑面弥勒招招全力以赴,竟也在幽灵人身上占不得半点便宜,这幽灵人该是多么强大的存在?!
如来圣手终是和笑面弥勒不分胜负了啊!影佛亦在心下暗自感叹,他似乎还记得清五年多前,那副青涩倔强的面庞。
俞乐还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笑面弥勒已冲着那幽灵人道:“这儿便是你的选择?”
幽灵人微微颔首。
笑面弥勒不再说话,缓步走回人群中。
不知其是有意还是无意,正巧从俞乐身侧走过,道了声“试试看”。
笑面弥勒的声音虽低沉沧桑,可当有半数人注意力都集中在其身上时,还是将其所言听得一清二楚。
试试看?
试试看这些幽灵人的身手?
当笑面弥勒说出这句话时,已没有人去在意其似乎和那幽灵人认识,他们只关心这幽灵人的实力和目的。
现在,他们已看到,其中至少有一人能制衡他们这三十来人中最强的笑面弥勒。
幽灵人中显然有实力斐然者存在。
那其他七个又是何等实力呢?
这点他们或许已不需证实,因为笑面弥勒的选择是后退,后退不正是意味着他已试出了这八个人的深浅?
至于幽灵人的目的,这才是他们最为关心的,倘若幽灵人真打算将他们杀人灭口,他们当然不会坐以待毙。
若是这些幽灵人只是不让他们离开天涯小镇呢?
他们还会否用愿意用性命冲杀出一条血路?
正在此时,东方光芒耀眼,虽只是一缕金边,却也点亮这片天和地。
金边中正有一人踱步而来,这人似乎便是光,他来了,所以天地间有了光明。
来人正是洛飘零。
俞乐用手遮挡开恼人的光亮后,便也看到了那恼人的洛飘零。
果然是他!
俞乐重复了一遍先前说过的话,“洛公子,你莫以为凭这八人之力,便能将我等留下?还是说加上你一个?”
一夜未眠总会让人失去原有的理智及克制,微有恼意的俞乐只念着自己这边已比方才多出了两倍人数,却忽视了洛飘零一直以来都不是一个人。
“谁说我们副阁主是一个人来的?”只听一道声音从东方传来,众人便瞧见季喆领着暗影十八骑出现在洛飘零身后。
“你们果然是一伙的!”俞乐咬牙切齿道,昨天他可从未如此失态过。
“我们没说不是啊。”季喆笑道。
就冲季喆这句话,挑衅意味满满,在场三十来人中,少有不气恼者,都恨不得冲上来将季喆胖揍一顿。
然而都无一敢做这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便是连俞乐,都已强自咽下了这口气。
能来到天涯小镇的,几乎不存在江湖雏儿。
多年来在江湖上摸爬滚打的经验告诉他们,论实力,论名气,论辈分,都轮不到他们来开口出头,管不住自己,只会成为出头鸟,怎么个死法都不知道。
“我看今晚在**楼听故事的人都在这儿了吧。洛公子也别卖关子了,给个痛快话吧?”
出声的自然是雪清欢,大伙儿没有任何意外,甚至好些人就盼着雪清欢站出来,帮他们说两句呢。
洛飘零道:“在下并无他意,只想请诸位在天涯小镇多住上些时日。”
“住!?”雪清欢惊愕道,他虽已猜到洛飘零的目的,但其话语中的字眼还是让他心头一颤。
既不是暂留些时日,也不是逗留上几天,而是住!
洛飘零点头道:“住上大半年,所有食宿费用都算在洛某身上。”
“大半年?!”雪清欢好似怀疑自己听错了话,后半句话他已毫不在意。
他再三想从洛飘零眼中瞧出点不同答案,可那双坚定的眼神告诉他,就是大半年。
众人愕然惊叹的声音似已被雪清欢抢走,唯有面面相觑,不知洛飘零打的什么算盘。
“大半年后,我等再回中州东部,已差不多是阳春三月。”笑面弥勒低沉沧桑的声音听来竟有几分揶揄的味道,“听闻来年三月三便是九州四海两盟在百花谷约战的那天。”
语毕,众人恍然,可仍没人能琢磨透洛飘零此举的用意。
“哼!洛公子认为我等会乖乖待在这鬼地方?”俞乐再次发生,讥讽道。
“诚如俞公子所言,众位都是江湖好手,在下也没能力无时不刻地劝各位不要离开,也只能委屈各位在这大半年间按时服一味药了。”
洛飘零不再拖沓,走到渡鸦身边,从其手中接过一个药瓶,继续道:“这里面是十日断肠丹,服用后,前七日毫无症状,从第八日开始,服用者腹部会出现偶尔瘙痒难耐,第九日,腹部开始不时阵痛,夜不能寐,第十日,服用者将由内即外,溃烂而亡!”
“呵,这不是毒王王芝芝的毒药么?”笑面弥勒轻叹道。
笑面弥勒这句话对众人而言可谓是雪上加霜,大伙都不由将目光挪向那八个幽灵人。
十日断肠丹已足够可怕,暗影十八骑数人怀中捧着的一堆药瓶若都是十日断肠丹的话,便说明此毒药在天涯小镇实现了量产,那是否也意味着王芝芝也在这幽灵人当中?
众人一想便不寒而栗,手脚发麻。
洛飘零微微一笑,道:“想必众位也清楚,王芝芝这十日断肠丹,既是毒药也是解药,只要在第十日之前再服下一颗,便可再延续九日无恙,当然,为大家着想,自然七日服一颗为佳。各位人手一瓶,一瓶中有两个月的份额,两个月后,可找矮掌柜再领一瓶。”
“听闻王芝芝的毒,轻易难解。我等大多第一次来天涯小镇,若无人指点,即便逃出小镇,要走出这无涯海少说也需半月时日,再花半月时间走出昆仑境,接下来要在一个月内找到能人破解此毒。唉!洛公子这是已吃定我们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做赌了啊?”雪清欢语气中有几分埋怨之意,可面上却是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神色。
雪清欢又道:“到了最后,洛公子可会为我等解去此毒?”
洛飘零道:“当然。”
雪清欢欣然一笑,竟然接受了。
这回众人可傻眼了,没成想雪清欢这么快便妥协了,他可代表着他们的希望呐!
大伙良久无言,而后纷纷把目光投向藏锋阁、诸神殿、啸月盟、兜率帮,看看他们会做何选择?
莫殇和炎如风从始至终都一声不吭,到了这时候二人眼神也碰撞在了一起。
他们都是聪明人。
否则也不会找到天涯小镇来,更不会有所警觉,同一时间选择离开小镇。
俞乐与洛飘零间的纠葛人尽皆知,洛飘零若能饶了俞乐,也定不会为难他们。
笑面弥勒是邪门魔教中人,他们四队人马中,当以兜率帮实力最强,若是洛飘零放过此二人,更没理由不放过他们。
当然,如果洛飘零决定对这两方动手,他们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唇寒齿亡的道理他们明白的狠,他们虽各为其主,可现下这状况他们必须求同存异,同舟共济,少了哪一方,想走出这天涯小镇都要难上加难。
是杀出天涯小镇,还是被软禁在这大半年,这选择题的作答者并不是他们两家。
而是俞乐和笑面弥勒。
俞乐很快也已想到了这点,他心念一动,朗声笑道:“只要笑帮主肯率先服下这十日断肠丹,在下便当第二个。”
此言一出,众人惊愕更甚,都无法理解俞乐为何会把选择权交由他们向来嗤之以鼻的邪门魔教。
但明眼人旋即便瞧出,俞乐这是在激笑面弥勒当先出手!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俞乐此言一出,本是宽敞通透的镇口好似在顷刻间被挤压成方寸空间。
气氛紧密而凝重,令人呼吸不能。
俞乐将选择权拱手相让,全权交由九州四海帮派向来嗤之以鼻的邪门魔教来拿主意。
但凡有些眼色的,都能瞧出俞乐此举是以退为进,表面上看来是放弃了主见,实际上却是向笑面弥勒激将、施压。
毕竟不论从实力,到名气,还是到对于各个帮派的重要性,笑面弥勒在这三十来人中都是首屈一指,无可替代的。
倘若连堂堂兜率帮帮主都甘愿受听雨阁摆布,屈尊于天涯小镇大半年,那么他们即便被留下,至少在心理层面不会觉得太窝囊。
当然,在场没有人会认为笑面弥勒将服用那十日断肠丹,乖乖留下。
笑面弥勒事先没同大伙儿打招呼,故而只是试探了个别幽灵人的能耐。
接下来,只要笑面弥勒表露出半点儿不愿屈从的意思,便相当于吹响了反抗的号角。
这些来自各门各派,本是互不相干的江湖人士,便会暂时摒弃正邪之嫌,门派之别,毫无保留地各施所能,与听雨阁,与天涯小镇,拼个鱼死网破!
在这一刻,他们似乎成了一体。
笑面弥勒笑了笑,那笑声亦是低沉沧桑,好似地府中那些心机深沉,老谋深算的鬼笑声。
这笑声本让人听着不舒服,可眼下在这三十来人耳中听来却是极为受用。
他们能听出笑声中的轻蔑与不屑。
他们能感觉到那笑脸面具的背后,积压着的愤怒。
他们已有预感,笑面弥勒即将发难!
气氛一时间剑拔弩张!
于是,已有不少人把手握在了各自兵刃上。
这样做既能稍稍让他们安心,也是拿出态度来支持笑面弥勒。
笑面弥勒开口道:“昨儿的故事,好听是好听,可惜洛公子却不愿意让我们分享给更多人知晓啊。”
“那洛某还是得先为昨夜打搅了笑帮主一夜好梦,陪个罪。”洛飘零作了个揖,而后说道,“只要熬过了这段时日,笑帮主回去之后依然能与好友分享。”
笑面弥勒道:“姜越老越辣,酒越陈越香,可是好菜放久了只会馊掉,到了那时,再有趣的故事也只会变得枯燥乏味。再者,洛公子是认为,只要把我等控制在这,外面便可风平浪静了?”
洛飘零道:“至少会比放任各位离去,要来得安全些。”
笑面弥勒道:“我们兜率帮倒还罢了,我不在,那些崽子们顶多按兵不动,至于藏锋阁、诸神殿、啸月盟各自阵中少了一员虎将,还能不火急火燎地四处找人?”
洛飘零道:“这点洛某也为各位考虑过了,各位可在这些天内与帮里人报个平安,洛某保证会以最稳妥的方式,将信息传递到各位的帮派中。”
笑面弥勒道:“这考虑倒是极为周到了。”
“这是自然。”洛飘零再次拱手作揖道,“只要各位安心在这住下,洛某一定会让天涯小镇的乡里乡亲,热情地招待各位。”
笑面弥勒淡淡道:“那么,我没有疑义了。”
低沉沧桑的嗓音,在众人听来却宛若晴天霹雳般轰然炸响!
“那么,我没有疑义了。”
这句话一时间在他们耳畔不断回响,延绵不绝。
在他们还未从震惊当中缓过神来,又险些被惊掉下巴!
笑面弥勒居然用手捏碎了那笑脸面具的下沿,露出了他的嘴,以及小半边脸。
那双唇,宽大、干瘪、不见血色,看来有几分上年纪的人气血衰败的样子。
那小半边脸,枯槁,蜡黄,满是褶皱,轻易可见年老色衰之象。
几乎所有在场人都瞧见了笑面弥勒面具之下的隐秘。
但很快便有人似被惊雷击中,打了个哆嗦,或将头撇开,或用手挡眼。
并不是那笑面弥勒那老人家的模样让人觉得恶心,而是他们忽然间想起了至今仍流传在江湖间的传说——没有活人能见到笑脸面具下的真容!
他们的心肝不禁七上八下地打起鼓来。
糟了!看了笑面弥勒的脸,活不了命了!
只看到嘴不算看到脸吧?
法不责众,我们这么多人看见,他不至于把我们都杀了吧?
……
不过,仍有像俞乐、雪清欢之辈对那传言毫不在意,仍目不转睛地盯着笑面弥勒的一举一动。
当然,他们眼中的惊诧还未消散。
只因笑面弥勒已从洛飘零手中拿过一颗十日断肠丹,毫不拖泥带水地塞入嘴中,咀嚼起来。
洛飘零似是对笑面弥勒面具下的容貌不以为然,或许在他看来,易容术对于笑面弥勒来说,应是信手拈来的事。
直到笑面弥勒当着众人的面吞服下十日断肠丹后,洛飘零才微微动容,他也没想到笑面弥勒竟会有这等气魄。
他全然看不透,眼前这副略显矮小精瘦的身躯里,除了蕴含着江湖上数一数二的修为外,还潜藏着怎样的隐秘。
*********
六合楼中。
咚、咚、咚。
轻缓的敲门声响起。
“请进。”客房中传来一道与敲门声一般轻缓的回应。
“打搅洛公子了。”
“无碍。大家都彻夜未眠,幸而眼下还未到寅时时分,睡到日上三竿定也能补回来一天好精神。雪阁主不趁早去歇着,还特意来寻洛某,可是有何指教?”
原来,竟是雪清欢单独找上了洛飘零。
雪清欢道:“不敢不敢,是雪某要请洛公子指教。雪某听了一夜一天的好戏,还有些意犹未尽之处,若是不能解开其中奇妙之处,恐怕是再没法睡着了。”
洛飘零道:“雪阁主你可以不服用那十日断肠丹的。”
雪清欢一听这驴头不对马嘴的话,也当即听出了洛飘零的言外之意——雪阁主你要是乖乖待在客栈里,就没这么多事了。
雪清欢笑道:“可雪某实在管不住自己这颗好奇心,还有这双手脚啊。不过,昨儿雪某可是坏了洛公子不少好事啊,而且也一个字不落的将所有事都听了进去,洛公子难道真对雪某这么放心?”
洛飘零道:“不论如何,昨夜之事还是得谢谢雪阁主,如若没有您来主持公道,单单一个俞乐在那煽风点火,在下要应对的压力可将数以倍记。您的恩情,洛某不会忘,听雨阁不会忘。”
“言重,言重……洛公子既如此坦白了,那我也就开门见山的说了。”
“请。”
“巽风谷之事还有个疑点,我未在众人面前挑明,希望你能给个明确的答案。”
“一定。”
雪清欢郑重道:“在你来之前,我在小镇里仔细打听过。无涯海时常会因气温骤变产生沙尘暴,受此影响,其周边地域也会受风沙肆虐却也不假。只是,这风沙要跨越百里路途,落到巽风谷并不容易。这无疑便说明,这百里地内,连一棵树都不剩。”
洛飘零道:“不错。”
“这些树是你命人砍的?”
“是。”
“那么问题便来了,要砍这些树定要提前布置,若是在你上了昆仑派后才得知有天狗食日之事,从时间上来看,是完全无法做到的。”
“那儿的植被较为稀疏,也四处散落,不花上个三四天功夫,确实没法除尽。”
雪清欢忽而紧张道:“这么一来,是否便说明洛公子早在上昆仑派之前,便知晓将有日食发生?”
洛飘零缓缓道:“是。”
雪清欢不解道:“那你上昆仑山是为了?”
洛飘零道:“除了与诸葛掌门聊聊天外,便是为了确认日食的具体时间。”
雪清欢道:“你也会推算这等天地异象?”
洛飘零道:“不会。”
雪清欢急道:“那是谁告诉你的?”
洛飘零摇了摇头道:“佛曰不可说。”
雪清欢闻言一滞,险些骂出声来,不过转念一想,这家伙莫非是在说少林?
雪清欢不敢再往下想,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人,虽手无缚鸡之力,却能在弹指间,扰动整个天下风云。
“洛某乏了,雪阁主可还有其他问题?”洛飘零对雪清欢还挺有好感,反而不希望他知道太多。
雪清欢道:“我想知道,你策划巽风谷一事的目的。”
洛飘零道:“雪阁主可看作这是在下赎罪之举。”
“赎罪?”
“自少林金印失窃以来,雪阁主是否时常听闻各门各派为逮到洛某,费尽心血,争得头破血流,各处杀伐不断?”
雪清欢道:“是,已有好些年,江湖没这么乱过。”
洛飘零道:“雪阁主可还记得三月三九州四海百花之约。”
“嗯。”一曲流年阁虽小,可仍是四海会盟当中的一个帮派,雪清欢作为一派掌门,自然也不会被忽略。
“在下只是希望在那天到来之前,江湖上能少些争斗杀伐,以免九州四海各派到了来年三月三时,已大伤元气,更怕各大帮派无人做主,到最后被有心人作梗,变成一场无法控制的血色浩劫。”洛飘零郑重其事道,“故而,洛某便想着先让各方都出点血,知道痛后,收收手,安生些时日。”
雪清欢走出了洛飘零的房间,不知为何,他的背上,手心里竟沁出冷汗!
早在四五十年前,中州大地上,还没有无涯海这称呼。
在中州西部这偏僻一隅里,虽覆盖着一片黄沙,却仍随眼见绿。
这儿有个村落,民风淳朴,人人都不求回报,默默付出。
也因此,村子极为富庶,应有尽有。
路过此地的客人竟发现,在这村子里即便好吃懒做,亦不会被饿死,也不会受人排斥。
于是,越来越多外来者成为这个村子的新成员。
可以想见,在接下来的时日中,整个村子里好吃懒做者愈来愈多,而不劳而获的歪风则肆意增长,默默付出的人越来越少了。
富庶的村子就此堕落,绿洲也逐步退化,无涯海渐渐成型。
历经三十来载,本有数百人的村子只剩下二十来人。
当中没有老人,因为没人有余力去照顾风烛残年的老人。
当中没有小孩,因为孩子们无法得到悉心照料,还未长大,便早早夭折。
当中也少有女人,长得好看些的,早已抓住机会和过往来客离开了村庄。
这几乎是村子最不堪的时候,即便是外夷入侵那段时日,都不见得有这般凄惨。
或许连外夷都看不上这儿。
所谓否极泰来,眼看村子即将不复存在,就在那一年,随着三个男子在短时间内先后到来,一切随之改变。
最早到来的男子,个头矮小,长相也不讨喜,他带着个俏媳妇,让村里人好生艳羡。
这人既擅长厨艺,又懂得耕种,为了帮村里人活下去,他发动大伙因地制宜,自耕自种。
来的第二人是个大块头,秃着头,鼻子有点像猪一样拱起,人也和猪一样老实。
老实人长于木工基建,他能做出许多工具,改善大家的劳动条件,他还让村子里那些年久失修的房屋焕然一新。
第三人是个大胡子,跟他同来的有九个士兵,他带来了军队中的严肃纪律,也带来了治理风沙的方法,彻底让村子重新焕发生机。
在这三人的协力分工下,短短两年间,小村庄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村子重命名为天涯小镇,与过去划清界限。
三人也因此深得人心,备受推崇。
一山难容二虎,只因人心贪得无厌。
或许正如天涯小镇是无涯海中的唯一绿洲般,天涯小镇也是这些人心中瀚海的一叶扁舟,三人几经尘世洗礼,再无太多野心,便选择同舟共济。
抑或许三人在来到此地之前,同样都出身军旅,虽分工有异,但信任不变。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让三人能放下所有芥蒂,安然相处。
那是一个名字——石鑫。
矮个子和老实人都曾是石鑫旧部,而大胡子则曾与石鑫共事过,受过石鑫数次恩惠。
既然上天安排他们在此相遇,他们便也不会辜负石将军的期待。
最终他们理所当然成了这天涯小镇的领头人。
早在一个月前,笑面弥勒等三十余个外来之客想借着夜色悄悄溜走,却被无情拦下,三人也无一露面。
而眼下,这三人尽皆站在镇口,正要为一行二十来人送行。
至于笑面弥勒等人,则已在这美丽夜色中沉醉。
大胡子现在的名字叫郝大官。
老实人现在的名字叫甄老实。
矮个子现在的名字便是矮掌柜。
矮掌柜冲着洛飘零毕恭毕敬地做了个揖,本是善为健谈的他,此刻舌头却不知为何有些僵硬,道:“公子,我们这些老家伙恐怕是无法相随左右了。”
尽管矮掌柜强撑着笑脸,可那语气中却掩愧疚与自责。
洛飘零朝小镇深处瞥了一眼,那儿似有七八道目光极为关切地朝他们这方向张望着。
他朝三人微微一笑,道:“我明白。”
矮掌柜抿了抿嘴,这答案他并非未曾料到,只是当洛飘零回答得如此云淡风轻时,他终究情难自已,膝下一软,啪嗒下跪。
洛飘零全无功夫,自然反应不及,只能赶忙凑上前,要将矮掌柜搀起。
谁知一个还没扶起来,后面俩也跟着跪下了。
“公子,我们对不起石将军,也对不起你啊!——”矮掌柜难抑涕泪,哭道。
“是啊,洛公子,我们对不起你,对不起石将军。”郝大官和甄老实连声道。
洛飘零忙道:“三位言重了。三位早已不是孤家寡人,而是各自成了家,立了业,也有了更重要的人事物需守护,在今日这般混乱局面下,三位还愿看在石将军面上鼎力相助,已是仁至义尽,何来对不起之说。”
言罢,洛飘零整了整衣襟,后退三步,径直跪下,边磕头边道:“是洛某该谢谢你们。”
洛飘零这么一拜,其身后二十余人也不敢怠慢,接连下跪叩首,道:“是听雨阁该感谢各位。”
见此局面,矮掌柜三人只得作罢。
“公子快请起,各位快请起,我等受不住啊!”反倒是矮掌柜赶过来将洛飘零扶起。
矮掌柜凝视着面前这温润如玉的年轻男子,心中感慨无限。
四年前,在他们闻知石府覆灭后,他们便曾多方打听过,得知石将军子嗣无一存活。
除了悲愤外,他们也无可奈何。
再后来,他们听说石将军养女梦朝歌出现在了听雨阁,听雨阁中多是石府旧人,他们便看到了一束微光。
他们推测,石将军深知与他有血缘关系之人定无法保命,故而才让龙耀想方设法保下梦朝歌的性命。
这般做法,便是为了有朝一日,当中州再需要石府时,可有一人能以石府的这个身份,号令他们这些忠肝义胆的石府旧部,抛头颅,洒热血!
在他们看来,梦朝歌无疑就是石府覆灭后残存的旗帜,而现在扛起这把旗子的,便是洛飘零,还有听雨阁。
可当把握这杆旗帜的人,终有一天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才发现江湖之险恶,已不是他们能应付得来的,他们无力,更无心去折腾。
他们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尽量提供帮助。
最终,这人让他们接二连三地大开眼界,日食,沙尘暴,天葬,这些初时听来不可思议,可在经过周密部署和推算后,又切实可行,到最后一一实现时,他们内心产生了动摇。
理智告诉他们,这世上若有一人能比肩石鑫石将军,那便是他——洛飘零!
只要洛飘零开口,他们必定会为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但他们却无法不顾及心中的情,他们现在有了太多羁绊,无法做到大无畏的舍生取义。
来送别时,他们内心当然是矛盾的,他们害怕洛飘零开口,因为他们无力拒绝,他们也怕洛飘零一声不吭,因为他们会因此感到不安。
矮掌柜的双眼挂满了泪花,把抓着洛飘零的手,道:“老矮无法随公子一同离去,但老矮能保证,若中州再有危难之际,那些弹丸小邦再敢有何非分之想,我们这帮弟兄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我相信。”洛飘零回答得很简练,却也很郑重。
矮掌柜牢牢握紧了洛飘零的手,心中之情溢于言表。
洛飘零道:“不过,我还有件事放心不下。”
矮掌柜紧张道:“何事?”
洛飘零道:“接下来大半年,自然不会有人来扰,不过一年之后,想必会有不开眼的人来找麻烦,你们怕不怕?”
矮掌柜听懂了洛飘零的意思,按照约定,大半年后俞乐、笑面弥勒等人便能恢复自由身,待他们与同门会合,会否卷土重来,报今日屈辱软禁之仇,可说不准。
郝大官接过话头,道:“且不说他们还能不能找到小镇这来,但凡他们敢对天涯小镇动歹心,兄弟们定会教他们知道老虎的牙拔不得!”
洛飘零闻言淡淡一笑,道:“好。那,后会无期。”
矮掌柜一怔,两手僵在半空。
后会无期难道不是诀别的话语?
可他又仔细一想,此生若再无机会相见,便说明其此行一切顺利,对中州百姓来说,那或许是最好的结果。
既是最好的结果,他还有何好奢求的呢?
矮掌柜拱了拱手,努力从牙缝中挤出四个字“后会无期”。
矮掌柜猛然间想起了什么,招呼过来一人,道:“公子,这位小友叫宁狂,是四年前来到小镇的,据其所言,他曾险些死于山贼刀下,是您师兄弟一行救了他,这次他想要追随您而去。”
洛飘零看向了那包裹在黑暗中的幽灵。
宁狂摘下了兜帽,那由青筋暴起的额头,滚圆的双眼,塌陷的鼻梁组成的样貌,确实让人过目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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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不知道巽风谷惨案究竟流了多少血,埋了多少人,对各个帮派造成了多大损失。
一来,这本不是个光彩的事,不光彩的事有了不好的结果,任谁也不好意思到处说道。
二来,没有确凿证据能证明此事具体为何人所为,虽然种种迹象都表明这事与洛飘零脱不开关系,但还是有更多人愿意将此事归咎于意外天灾。
只是在巽风谷惨案之后的大半年时间内,江湖上着实太平了许多。
也许只有在受伤时,人们才会停下忙碌的脚步,看看自己是否是在盲目地忙碌。
自少林金印失窃后,便各种信息疯传,即便再为理性的人,在面对各类铺天盖地,以假乱真的消息时,也难准确做出分辨,最稳妥的做法便是两手准备,一手稳,一手抓。
初时各方势力还能控制自己的投入,随着时间的推移,雪球越滚越大,损失早已超出他们各自预期,可见目标就在眼前,任何人都不想在最后一刻松懈。
最终,是巽风谷惨案血淋淋地斩断了他们的念头。
他们虽忌恨洛飘零,却也不得不感谢洛飘零,若非如此,很可能将一发不可收拾。
总而言之,这大半年间,整个中州江湖上虽偶有小打小闹,可各门各派都安分许多,修生养息。
现今,离三月三还有不到一个月时间,各方也都紧锣密鼓地筹谋起来,就像暴风雨来临前夕,整个江湖完全陷入在静谧的氛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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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涛一绺锁清眸,二月桃花不带愁。
今年寒春较往常刺骨,却也无法阻碍整个江宁郡桃花浪漫。
时隔五年再次踏上这片土地,姜逸尘心中阴霾在顷刻间被扫尽。
碧落湖本非通往菊园必由之路,可他还是鬼使神差地向这靠近。
远远地眺望着湖中心的参天桃树,不由驻足呆立。
回想起昔年初至此地的情景。
回想起那年在慕容靖、柳梦痕指引下习得辟水剑法的奇遇。
回想起那桃仙翁的话,“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那时他不懂情。
男女之情。
现在呢?他自认为懂了。
他能察觉到在数次救下水如镜后,水如镜每每在靠近他时,总会出现不一样的眼神,总会出现异样的呼吸。
时隔三年再见之时,他更能感觉到,来自水如镜心中的情感必定尤为强烈。
他相信,只要他当时拉起她的手,她或许会抛弃师门,与他同生共死。
他很明确,自己不能接受这份情,他无法选择自私。
魔宫冷魅,他虽与之仅是一面之缘,可不知为何,他总是无法将她忘却,当听闻魔宫平海之变,冷魅跌下阴阳桥生死未卜时,他心中不由一揪。
他知道,那是心痛的感觉。
或许,那便是爱,只是,这份爱似乎还未来得及发芽,便已凋零。
当然,还有若兰。
那个在他初到姑苏城时,便让他小鹿乱撞,好生尴尬的女子。
那个在他颓丧低谷之时,不顾名声,尽心竭力照料他的女子。
那个在雷雨时日,将所有软弱面都呈现在他面前,和他相拥的女子。
或许她更需要他来守护……
姜逸尘正兀自愣神之际,视野中似瞧见桃树下有一人影晃动。
他心下忽而一颤,口舌发干。
他突然间很想看清那人是谁。
他赶忙揉搓双眼,极目远视。
那人穿着紫金长裘,盘着秀发,站在桃仙树盘根巨石边缘上,默默注视着碧落湖面。
真的是她!
清晨时分。
万物吐纳着焕然一新的生气,抖擞精神。
碧落湖湖心岛上,花草芬芳沁人心脾。
来到这儿,不管心里头是多么烦闷,都会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夫人。”桃仙树硕大的根须边上,一身丫鬟打扮的女子,踩着碎步向一紫裘女子靠近,轻声唤着。
紫裘女子道:“嗯?”
丫鬟道:“夫人,桃仙树下空气虽好,却也还是凉快了些,咱这都下车快一盏茶功夫了,还是回车里暖和暖和吧?”
“也好。”紫裘女子轻抚着肚子,点了点头,由那丫鬟搀着,缓步向湖心岛边缘走去。
那儿有座木栈桥,将湖心岛与湖岸边相连。
桥头处,停着一辆装饰简约大气的马车。
马车上有车夫,马车边上有八个护卫。
紫裘女子道:“二少爷还没回来?”
丫鬟往马车处张望了几眼,道:“看来是还没回来,不过夫人不必担心,这儿到牛庄路途不远,二少爷应已踏上归途。可能是二少爷在牛庄那瞧见了什么稀奇玩意,想带回来讨夫人开心,或是撞见了什么好吃的,想买来给夫人补补身子,故而耽误了些功夫。”
紫裘女子轻嗔道:“就你会瞎想。”
丫鬟忙道:“翠儿哪是瞎想,二少爷恨不得把夫人捧在手掌心宠着爱着,见着什么必先想到夫人……”
自称翠儿的丫鬟还在喋喋不休地夸赞着自家主子。
紫裘女子听言亦不由发笑,那笑意洋溢着幸福,却没人能看出其间蕴含着的苦楚。
紫裘女子心下暗骂着自己:你又何苦和自己过不去?他对你难道还不够好?你确实该感到幸福才是啊。
说的人欢天喜地,听的人心不在焉,主仆二人就这般向马车走近。
“尤其是在夫人有。”自称翠儿的丫鬟声音戛然而止,又惊呼出声“啊!”
身侧之人突然止步不前,翠儿没能收住脚步,险些将紫裘女子向前带倒。
“夫,夫人,你没事吧,翠儿该死,翠儿该死!”翠儿手脚倒也不慢,一面扶稳了紫裘女子,一面连连自责道。
“我没事,翠儿。”紫裘女子嘴上虽这么说着,柳眉却簇成一团。
“那就好,那就好。”翠儿轻拍着胸脯,见紫裘女子一脸愁容,不禁思忖夫人这是怎么了?
“有杀气!”紫裘女子沉声道。
她用臂弯同方长一般牢牢勾住翠儿,不再让其继续前行。
她虽很少动武,可常年身处鱼龙混杂之地,警惕性向来不差,能隐隐察觉到有那么一瞬间,自己和翠儿被数道森然杀气锁定。
“杀气?!”
翠儿闻言先是吃了一惊,旋即瞳孔微缩,提起了十二分精神。
她是夫人的贴身丫鬟,除了照顾生活起居外,也负责保护其周全,手脚上自然有些功夫,只是想不到在江宁郡,在道义盟的地界还会有危险,因而有些放松了。
然而,碧落湖湖面平静如洗,更无半缕微风拂面,周遭一切都静止如画,杀气是从何处来的呢?
“夫人?”翠儿带了点疑问的语气,目光已停留在马车队上。
她们出门之事本便是今日大清早临时定下的,出门后,还是二少爷提议带夫人来这碧落湖散散心的,所以,事先便有人在这埋伏的可能性不高。
只能是运气不佳,恰巧被某方势力碰上,对方临时起了歹意,准备对他们下手。
可从目前情况来看,周围除了冰凉刺骨的湖水,再没有适合藏身之处,唯一会出现问题的,便只剩百步之遥的马车队了。
“我们无路可退了,尽量拖时间吧。”紫裘女子轻拍着翠儿的胳膊低声细语道,而后换上了一副笑颜,稍稍提高了些嗓门把翠儿往旁侧拉去,“我们再去那边看看有没有鱼儿。”
翠儿这回反应及快,配合着回笑道:“好呀!也让翠儿给夫人漏两手,抓两条鱼回去吃。”
二女虽已不再盯着马车队那儿,可都竖起耳朵,留意动静。
“哈哈哈!慕容夫人可真是小心呐,戏也演得不赖,只可惜我们没多少功夫陪你继续看风景了,还请自觉些上车来,免得伤了您的贵体金身。”
早在后方传来笑声时,二女便已知掩饰无用,侧过身来,直面百步开外的马车队。
只见车夫从马车上一跃而下,风帽和大衣当即掉落一地,而那本该是细瘦的身躯,似在空中迎风暴涨。
待其落身于地时,已成了个身高八尺,头顶留着半边头发的壮汉。
这可不是原慕容家车夫该有的模样!
另八个护卫也卸去了他们的伪装,露出了狰狞凶相!
慕容夫人冷声道:“你们把他们杀了?”
八尺壮汉大笑道:“呵呵,慕容夫人这不是明知故问么?不过您请放心,他们走得都很快,兴许还未感觉到痛,便已上了黄泉路。至于他们的尸体么?我看这碧落湖湖心岛景色过盛,湖岸边倒要差上许多,便让他们去做天然养料了,若有朝一日湖里湖外的桃花都开得一样烂漫,我也算是做了件好事啊。”
慕容夫人道:“一介粗人,话倒是不少。”
八尺壮汉道:“哈哈!我到底还是怜香惜玉的人,这也是为了多给慕容夫人些时间思考,毕竟您现在可不方便大动干戈。”
翠儿怒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你们可别忘了,这儿可是江宁郡!你们敢动慕容家的人,还想着走出江宁郡么?!”
八尺壮汉道:“嘿,小姑娘,本大爷虽有些恼意你没认出我是何人,却也不会不打自招。至于这江宁郡么?不论是老伯还是你们慕容家现在都在为下月百花谷之事忙得焦头烂额吧?我们既然进得来,自然也出得去,当然我们也没打算安安静静地走出去。”
八尺壮汉打了口哈欠,道:“唉,这天冷的,才在这待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昏昏欲睡,不多说些话,简直打不起精神来。”
慕容夫人见此人这番话痨鬼的模样,一拧眉,似是想起什么,促狭道:“红衣教庚堂梁子猛的表弟,山喵?”
噗哧!
翠儿闻言忍俊不禁。
八尺壮汉身后八人嘴角不自觉地抽了抽,不过他们显然是训练有素,很快便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至于八尺壮汉则先是涨红了脸,而后又笑盈盈道:“没成想慕容夫人竟是慧眼识珠啊!不过,你对我好像有点点误解,你以为我会像我表哥一样,那么轻易被激怒吗?”
慕容夫人掩嘴笑道:“谬赞谬赞,小女子不是慧眼,但是不是猪,还是能瞧出一二的。”
八尺壮汉鼻子闻声拱起,兀自发颤,鼻孔间不断往外冒着肉眼可见的白烟,强装笑颜连连点头道:“好好好,狮子不发威,你当我是病喵?欸,病猫!?你们时间也拖够了,老子今天就让你这婆娘见识见识,老子为何叫山狮!”
山狮怒发冲冠,手上早已握着一把玄铁重尺,却没有出手的意思,只是朝着身后八人摆了摆手道:“丫鬟杀了,那娘们给我捆回轿中,我要好好享用!”
话音一落,八个红衣教精英便飞速向翠儿袭去。
全然没料到会在江宁郡境内遇袭,翠儿自然是手无寸铁,可眼下情景,她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夫人,你自己小心。”
翠儿褪下了外衣,仗着外衣在八把刀剑中穿梭。
不出片刻,那衣裳便被戳花了,不过翠儿手上已多了一条舞绫。
原来翠儿竟是要以舞绫为武器对敌。
以柔克刚,本是舞绫之长。
怎奈何舞绫只有一条,可刀剑却有八把。
翠儿很快便落入下风,身上已多了数道血痕。
眼看便有一剑即将从其后心窝贯入,却见那持剑之人突然身躯一颤,向前倒下。
听闻身后声响,翠儿这才发现那人后脑勺上扎着一支玉簪。
翠儿立马向慕容夫人那看去,果然夫人盘起的长发已散落于肩。
哒哒哒!哒哒哒!
正在此时,木栈桥上忽有疾驰马蹄声响起。
翠儿当即一喜,她知道二少爷来了。
“何方贼人敢在此撒野!”
呼声由远及近,不是慕容二少爷还是谁?
伫立不动的山狮冷眼瞧着一道人影从马上翻身而起,直掠向那紫裘女子身侧。
来人一袭淡青色锦衣,五官棱角分明,一看便是一副俊皮囊,和慕容靖有八分相似,却少了分不羁,多了分沉稳,正是慕容世家二公子慕容康。
慕容康双手抱着爱妻双肩,关切道:“夫人,没事吧?”
慕容夫人摇了摇头,道:“我没事,快去帮翠儿。”
慕容康应了声好,便扭身拔剑,加入战局。
“来得正好,这下人便都到齐了。”山狮甩了甩肩,活动了下筋骨,下一刻便如箭矢般射出。
八尺身躯丝毫没影响到其脚下速度,这一击没有任何花把式,却气势汹汹,无人可阻。
这一尺,一挥出去,哪怕是头五百斤重的老黄牛,也将当场被敲得脑袋开花!
这一尺毫无意外地挥了出去。
目标便是慕容康无疑。
虽早已察觉到危险临身,可慕容康到底还是学艺不精,面对这等攻势,毫无办法,避无可避。
只一尺,手中良剑已折,慕容康的人也已倒飞出三丈,摔得七荤八素。
俊朗的面容因疼痛而扭曲,尽管想奋力站起,可是口中却哀嚎连连,耳畔鸣声不止,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下一瞬,他只觉脸上被一冰冷之物盖住。
那冰冷之物不断变沉,自己的头便也不断陷入泥土之中。
他只感觉自己快不能呼吸,却从被挤压得无法张口的嘴唇边,透出极其细微的声响,“求,你,放……放,过,兰儿。”
“住手!——”紫裘女子声嘶力竭地呐喊!
尽管那声响微不可闻,可任哪个妻子瞧见自己的夫君,被一脚踩在地上,谁也会肝胆欲裂。
她听见了慕容康的声音,她听到了他在临死前还惦念着她的安危。
即便他是那样无能,可他在她遇险时,却能毫不犹疑,奋不顾身。
即便他曾对不起她,可他终究是深爱着她,对她百般呵护,对她百依百顺。
他对她的这份爱,已经远重于其性命!
得夫如此,妻又何求?
山狮果然住了手,准确点说,应该是收回了脚。
他更是离开了慕容康一丈以外的距离。
倒不是慕容夫人的呐喊多么管用,只是在那刹那间,他感受到了来自地府的森寒死意。
只要他慢上一瞬,恐怕他会比慕容康先断了呼吸。
竟是有高手来了?!
山狮心中的疑问转瞬间便有了答案。
因为,他已瞧见了地上的七具尸体,可他却没见着敌人,更别提看清自己的手下是如何死的。
山狮鼓足了勇气,怒吼道:“谁?”
旋即,在他面前便有一道黑影落下。
黑色的人,黑色的剑,仿若来自地狱!
“黑,黑无常!?”
“江城子!我红衣教的事你也要插一手?”
霎时间的惊诧之后,山狮胸膛间已充斥着滔天怒意,但那质问声中却带着几分心有余悸。
江城子?
黑无常?
早在大半年前,绝没有人会将这俩名字联系在一起。
即便在那时,此二人同出自幽冥教,可黑无常早已是凶名赫赫的六大鬼将之一,而江城子不过是刚被提拔为香主的籍籍无名之辈。
然,风水轮流转,纵使名气再大,也终有折戟沉沙之日,再为默默无闻,也总有时来运转之机。
巽风谷之祸对江湖上各方势力的打击着实不小,各门各派出现了不同程度的人员伤损,其中尤以幽冥教为甚。
鬼卒魑魅魍魉尽皆罹难,牛头马面和黑无常也未能存活,于幽冥教而言可谓元气大伤。
江湖上,本便是旧人去,新人来,但这一时重创,还是让幽冥教的实力大打折扣。
幸而,在这缺兵少将的时候,这位名叫江城子的年轻人横空出世。
年方二十一,便掌握三门内功,实力斐然。
更是在短短数个月时间里,征服了教中元老,成为了幽冥教新一代黑无常,也为幽冥教补充了新生活力。
尽管各大邪门魔教现今站在同一条战线,但相互间的提防却没有丝毫松懈,故而,江城子虽还未在江湖上有何轰动表现,可在邪门魔教间已是小有名气。
仅凭一道黑影,山狮自也无法认出眼前人身份。
可在看见黑影手中那柄奇特的剑后,他便脱口叫出了这位新黑无常的名字。
那柄黑剑长四尺有余,剑刃比常人手掌还宽上几寸,一般来说,用剑者讲究灵与快,但此剑构造则与之相悖。
此剑更偏向于重剑,但其由来却非如此,这柄剑本是为昔年幽冥教高手獠牙量身定做的。
獠牙自小生于山野,身高臂长,势大力沉,其身法迅猛如豹,即便手无寸铁都难有人能奈他何,偶然间对剑法产生兴趣,勤习之后,自成一派,如虎添翼。
幽冥教中多是身有残缺者,或求短刃,险中求胜,或求长兵,直来直去,对于剑的中庸,较为不喜。
加之此剑构造特殊,再无后来者能驾驭,直到等来了江城子。
与獠牙的锋芒毕露相反,此剑被赋予了个内敛的名字——隐之。
其意为,隐獠牙,而吞日月!
江城子显然没有昔年獠牙的那副巨人身躯,可隐之剑在其手中却不减当年之威。
剑身翻转间,阴风嗖嗖,晨曦退散。
山狮的眼帘顷刻间便被黑暗笼罩,倒吸一口气,只觉浑身都被泼了盆凉水,冷得发颤。
他的第一个反应便是后脚跟蹬地,往后飞退。
他的第一个想法便是远离江城子。
他面色凝重,眼眸深处压着一抹骇然,因为在那片黑暗中,他察觉到了浓浓的死亡气息。
好在江城子并没有追身过来,保持压迫。
这让山狮有了喘息之机,他得以重整状态,再与江城子一较高下。
不论如何,他也身怀三门内功,而江城子毕竟是后起之秀,武功修为定然不比他扎实。
隐之剑长及江城子腰间,别看其现在使来虎虎生威,威力绝伦,可若久攻不下,这不符比例的剑必将成为其掣肘。
而山狮早已同手中的玄铁重尺融为一体,攻可开山碎石,守能稳若磐石,孰强孰弱,已经分晓。
刹那间,山狮已退离江城子三丈有余,更是做好了反扑的准备。
山狮自觉胜券在握,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戏谑之意,道:“不管怎样,年轻人的经验总是要差些。”
依山狮所言,江城子既已趁其不备,占得上风,本该得势不饶人,速战速决,而不该如此托大,错失制胜良机。
但山狮却忘了从他将慕容康逼入绝境后,便有些得意忘形。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蝉疏忽大意。
螳螂得意忘形。
黄雀焉会重蹈覆辙?
至少眼前这只黄雀不会。
山狮只瞧见三丈外那道黑影,手持长剑在空中抖了朵剑花。
剑花如莲,雪白的莲花在空中缓缓绽放开来。
接下来,天地间浮现出无数朵白莲,一一绚丽绽放!
这是副极美的画面,可山狮紧闭着双眼不敢再看,因为他发现,每当他看到一朵莲花绽放,他的眼睛便会有一阵刺痛。
尽管大敌当前,闭上眼睛和缴械投降无异,可他的双眼在瞧见近二十朵莲花盛开后,已痛得流出眼泪,不得不放弃。
下一瞬,山狮只觉胸口一紧,便猛地强睁开双眼。
却发现隐之剑已结结实实地扎入他心头。
这样宽的剑刃,恐怕他的心是要被分成两半了。
山狮无法接受这结果。
他瞪圆了眼,冲着身前那一袭黑衣中的冷峻面孔道:“为什么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要逮她?你又怎敢……私下破坏同盟协议?!”
他更无法理解这新一代黑无常为何这么果决无情。
可惜江城子无意与他多言,回答他的,唯有从胸口撤开的剑。
两百来斤的硕大身躯轰然跪地。
山狮手捂心口,他现在做什么都已是徒劳,但他还想着多看这世界几眼,所以希望生命流逝得慢些。
目光移动间,只见一丈之外紫裘女子和那丫鬟,已扶起慕容康,一面哭丧着脸,一面不断为之注入功力。
山狮忽而恍然,原来适才那是幻觉,没想到在江城子第一次出招时,自己便已被伤着。
而能在不知不觉间影响自己心境,让自己都浑然无觉的精神攻击,想必也只有那阴风功了。
想明白了这些,山狮心头血也已流尽,彻底倒下。
“二少爷!二少爷!二少爷你一定要撑住啊!”
“你醒醒,你醒醒!”
当这片空气再次安静后,便只剩两道不断重复的呼喊声。
慕容康显然受了很重的伤,命在旦夕。
二女能为他做的,除了为其注入功力,帮其调理体内的紊乱气息外,自然还需唤醒其生存意志。
一个人,若是连自己都放弃生存,即便神医在世也是无法救活的。
江城子静静地看了片刻后,便要移步离去。
却听那丫鬟喊道:“恩公,还请您救救二少爷,慕容家上下定会感激您的大恩大德,翠儿愿意做牛做马感谢您的恩德。”
翠儿的话语声中带着哭腔,若是可以,她能对着黑无常三跪九叩,但她不敢撤开功力,生怕功亏于溃。
她深知慕容康最主要是受了重击,一时缓不过劲来,昏厥了过去,现下要保命,只要有浑厚的功力为其护住心脉,便可暂保性命无虞。
怎奈她和夫人功力微薄,只够为其顺气,于是只能向眼前之人求助。
尽管她已从山狮口中听知此人是幽冥教黑无常,很可能也是个穷凶极恶之徒,但眼下要却只有他能为慕容康续命了,她只能祈求其留步。
“慕容?”江城子抬起的脚步,闻声放下。
翠儿见状,心头一喜,连连点头道:“嗯,嗯,姑苏慕容家。”
江城子这才将目光往锦衣男子脸上挪去。
这一看却不由令他心头一震,此人他并不认识,但有一张脸却与之极为相像。
他能看出这人不是慕容靖,却一定与慕容靖脱不开干系,他问道:“这人是?”
翠儿道:“慕容家二公子,慕容康。”
江城子再次艰难地移动着目光,看向了那紫裘女子。
只见紫裘女子一双美目挂满了泪珠,娥眉轻蹙,紧咬着贝齿,似有无限心声想要轻吐,最终却化作乞怜般的眼神,回看着他。
江城子再不忍看下去,终于挪动了身躯,尽自己所能施救。
半晌之后,慕容康吐出一口厚重的淤血,而后再次晕了过去。
江城子轻搭着脉,道:“已无大碍,只是慕容二公子体质较虚,修为太浅,此次重创又险些害了性命,至少得卧床静养三个月才能恢复活力。”
江城子本略通医理,倒也做得出这番评断。
翠儿连连道谢叩首,可或是出于关心,对江城子的医断不免有些将信将疑。
正想扭头看看一言不发的夫人有何见解,却听夫人说道:“翠儿,你先将二少爷带回车上歇着,我和恩公说几句话。”
翠儿闻言有些奇怪,却没有多言,因为她能隐隐感觉到夫人和这黑无常或是旧识,当下不敢耽搁,轻手轻脚地将慕容康背到背上,快步向马车处行去。
空气突然变得安静。
风儿忽而又起。
风中似夹带着从花草上吹落的朝露,打湿了青丝。
一束束青丝轻打在他和她的面颊上,却更像是打在他们心里,因为他们的心都很痛。
“尘儿。”最终,还是紫裘女子先开了口。
尘儿,他已有好长时间未曾听到如此亲切的称呼,也有好几年没听她这么喊过自己了。
既不是黑无常,也不是江城子,她向来是道义盟情报线中的重要一员,哪能不知这个在幽冥教中异军突起的年轻人,便是当年她最亲近的人,姜逸尘。
姜逸尘深吸了一口气,从嘴里吐出了七个字,“若兰姐,好久不见。”
连他自己都没察觉,仅是这寥寥七个字,每个字发声时,声音都在发颤。
好久不见,他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可在此时却无力启齿。
二人相顾无言良久,若兰努力地抬起了双手,向那消瘦的面庞欺近,却在还有一寸之遥时,僵在空中。
她不舍地放下双手,道:“这些年,你太辛苦自己了。”
姜逸尘很想把抓住那双放下的双手,可却一动不动,也没有回话。
若兰双唇颤动,说出了她最不想说的一句话,“慕容康是我的夫君。”
慕容康是我的夫君,若兰的声音很轻,很轻,可姜逸尘却只字不漏地听在耳中。
那一刻,他只觉有一个冰冷的重锤,锤击在了他的心口。
他的心,又冷又痛。
他的左脚不由往后退了一小步,似是站立不稳。
当他在远端看见若兰正在桃仙树下时,他发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他知道这就是他想守护的人。
当他疾驰而来时,才发现原来这儿不只若兰一人,从那马车,丫鬟,在到躺在地上的男子,以及若兰声嘶力竭的呐喊,他已猜到他所爱的女子已成了他人之妻。
他想救下她后,便径自离去,可却舍不得那么快离开她。
当他得知那男子是慕容家二公子时,他心里闪过一瞬妒忌,他有点恨他所敬重的慕容大哥慕容靖,为何要让若兰嫁给其二弟,而且是这么无能的世家二公子。
当他从若兰嘴里听到这肯定答复时,他再也抑制不住心里苦楚,淌下了涕泪。
朝阳不知为何也在此时躲了起来,天边飘来了思思细雨,缠绵难断。
姜逸尘终是站立不住,双腿一软,跪倒在若兰身前,抽噎道:“为……为什么,不等我。”
“小尘儿。”
若兰蹲下身来,双手终是抚在了那消瘦的面庞上。
她曾把他当作弟弟。
现在,她在心中说服着自己,把他当作弟弟。
“姐姐,毕竟老大不小了,已是到了该嫁人的年纪,姐姐终身大事解决了,你该为姐姐感到高兴才是啊!”
若兰收住了泪水,强展笑颜,轻轻托起那低垂的头。
姜逸尘不敢违拗,顺着那道柔力,缓缓抬头,尽管泪水已模糊了视线,却也难以掩盖眼前的美丽容颜。
只是这张脸上已少了些许少女俏丽,多了几分成熟韵味。
“高兴……”他仿若瞧见伊人化作泡沫,只觉口吞苦胆,心如刀绞。
高兴?
残存理智在姜逸尘皮开肉绽的心头上,又添了把盐。
剧痛始于心头,遍及全身,耳边不断有“高兴”二字回响不绝。
一切都在告诉他,这已是既成事实,再怎么不甘,再如何遗憾,终是枉然。
他开始努力告诉自己,他确实该为若兰感到高兴,该祝福她才是!
祝福二字是那么简短,却是那么沉重,他终究难以说出口。
或是同样自小便与生身父母分离,或是同样都习惯了孤独。
在二人初次见面时,尴尬的对视,不自在的动作,反而拉近了相互间内心的距离。
自那时起,二人便已将对方悄悄埋藏在心中最私密之地。
当他因杀人而迷惘时,她不惜冒险,金屋藏汉,默默相伴。
当尹厉对她无礼时,他下意识地挺身相护,也无意识地暴露了身上绝学。
再到雷雨之夜,他与她静默相拥。
那是俩人心贴得最近的时刻,也意味着俩人甘愿将自己毫无保留交给对方。
可惜那时,刚走出西山岛,决意闯荡江湖,成为老伯左膀右臂的他,没有选择就此驻足。
而是在她的祝福下,重新出发。
再后来,西山岛惨遭屠戮,隐娘身死一度让他沉沦。
她虽是身不由己,却总想尽办法,在慕容靖的帮助下,专程来找他,陪他忧愁,陪他醉酒。
待他幡然醒悟时,他却因害怕失去,而一直回避着那些与他亲近的人,尤其是她。
直到而今再见之时,他才发现,他从没将她放下过。
有时候,爱得最深,却偏偏躲得最远。
也是到了此刻,姜逸尘才恍然,一直以来几乎都是若兰在默默陪伴着她,默默地为他付出。
而他,从没让若兰等过他,也从未许下任何诺言。
是他太自私了啊!
是了,既已选择快意恩仇,又何苦追寻儿女情长,这本已不是自己能够苛求的了。
春风吹,细雨斜。
姜逸尘双脚已跪得发麻,却也不愿移动一分一毫。
他想以此惩戒自己,也唯有如此,心里方能好受些。
若兰见状,心中不忍,却也不知如何相劝。
二人无言良久。
“夫人,雨大了……翠儿,翠儿来送伞。”不知何时,翠儿竟已来到二人身旁。
翠儿将慕容康带回马车轿子里后,见外边居然下起了雨。
心里担忧若兰淋雨会着凉,便赶忙拿伞出来,想把若兰也搀回马车上。
可见那名为江城子的黑无常双膝着地,自家夫人也半跪于地,翠儿不禁哑然,呆呆看着二人泪眼婆娑,不知如何是好。
眼看若兰亲昵地托起江城子的脸,翠儿便是再笨也看得出二人间有着一段难以忘却的过往。
若不是担心夫人身体,她可绝不会来打搅他们重温旧情。
若兰闻言终是收回了手,起身接伞。
未待若兰说出谢字,翠儿便已远远跑开,只留下几乎被细雨吞没的声音,“翠儿去照看二少爷。”
若兰感激地朝翠儿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一回头却见姜逸尘也正回头看着自己。
她微微一笑,便要蹲下,继续陪他一段时间。
姜逸尘却猛然起身,托住了她的手,接过了她的伞,不让她下蹲。
她能感觉到他的手在发颤,而且很冰凉。
“你,已有身孕?”姜逸尘以很不确定的语气,轻声发问。
若兰听言身子不由一僵,她看出姜逸尘不知此事,不愿再让他伤心,便无意告知,没成想到底还是被他发现了。
想来是刚才起身时,裘衣敞开刹那,让他看到了微微隆起的腹部吧。
若兰只好如实答道:“嗯。”
姜逸尘道:“慕容二少爷,待你好吗?”
冷不丁被这么一问,若兰有些发懵,道:“很好。”
姜逸尘忽地抓住了若兰那有些发凉的手,他努力想为她提供温暖,却发现自己的手并不见得会更暖和。
若兰身子微微一颤,她显然对姜逸尘的突兀举动有些吃惊。
或许每个女孩子心底里,总有希望有个他,能在她受委屈时,直接而霸道地站出来保护她。
若兰心里一暖,但转瞬间这份甜,便被厚重的苦涩取代。
毕竟他来得太迟了,她没能等到他。
姜逸尘道:“他对不起你?”
他的语气已有些僵硬,因为他已逐渐冷静下来,逐渐变得清醒,逐渐发现了许多有悖于常之事。
四目相对。
他的双眸中满是自责与疼惜。
她的美目中只余嗟叹与苦涩。
姜逸尘柔声道:“既然你选择了忘记,那便不必再提。”
他已能猜知,这是件难以启齿之事,他不愿若兰再去回想,再受伤害。
若兰释然一笑,这几个月来,她说服了自己淡然地去面对,而今只是重提旧事,对她又有何难?
“小尘儿果真长大了不少,从前的你,可不敢和姐姐这样对视呢。”
“从前的你,什么事都写在脸上,别人随便一看就知道你这臭小子心里在动啥歪脑子。”
“现在的你,什么事都已瞒不过你的眼睛。”
“即便我不说,你也总会去查个一清二楚,否则心下难安。”
“姐姐又哪愿看着小尘儿不开心呢?”
若兰说着笑着,好像正在讲述自己如何看着眼前这弟弟长大一般。
姜逸尘知道若兰是要放松气氛,便遂了其意,以笑回应。
若兰见此,方才缓缓说道:“那件事已经过去了。”
“嗯。”姜逸尘明白若兰是希望他不要找慕容康的麻烦。
若兰道:“想必你也清楚这几个月来,江湖上,明里风平浪静,暗中除却为三月三百花之战未雨绸缪外,也在不断地相互试探。“
“在这用人之际,道义盟偏偏缺兵少将,无人可用,当然这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否则,这些年来也不会处于腹背受敌的尴尬境地。”
“慕容大哥自一年前重伤痊愈后,虽还是全身心投入盟中工作,怎奈何还是分身乏术。”
“大约是在四个月前,有一趟姑苏附近的差事,慕容大哥身在武当,又念着在姑苏城边上应不会出什么岔子,便传密信回家中,由二公子慕容康代劳。”
“当然,之所以会让其参与,也是慕容大哥早先便与老伯请示过的。慕容世家一直认为道义盟于之恩重如山,尤其是龙渊峡救慕容大哥那次,道义盟损失惨重,慕容家上下便总想寻机会回报道义盟。其中,尤以慕容二公子最为积极主动。”
“在此前,他已帮着慕容大哥成功执行过两次江宁郡、姑苏城周边上的任务。”
“本以为这次也是驾轻就熟,谁知好巧不巧,在回来路上被红衣教沙庆和红玥盯上。”
“当时姑苏城里也恰巧没人,收到玲姐传信时,只能由我乔装出城去救他了。”
“好在这家伙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凭借对地形的熟悉,与沙庆他们周旋许久,直到我赶到时,也仅是肩上遭中了红玥的毒针。情急之下,我用匕首将他肩膀削去半块肉,他虽疼晕过去,却硬是忍住没吭声。”
“我替他换了身衣服,靠金蝉脱壳之计,误导沙庆他们追寻方向,暂时脱离险境。”
“他没受过那么重的伤,那毒性也未完全除去,保险起见,我便先将他带回了怡春院。”
“那几天,他便待在我的房中养伤,每到晚上玲姐便会遛来送药,顺便帮忙照看一会儿。”
“头几日,因毒针毒素之故,他多是昏昏沉沉的状态。”
“直到第四天夜里,在药效作用下,终是较为好转。”
“也是在那天深夜,”话至此处,若兰忽而顿了顿,“下起了雷雨……”
姜逸尘听言,心中不由一恸,他已能想见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若兰还在继续说着,他只能紧攥住她的手,给她这点儿微不足道的安危了。
只听若兰苦笑道:“他本也是出于好心,想安慰我,可谁知靠得近了时,他突然起了歹意,做出那荒唐之事。”
禽兽!
姜逸尘身躯猛然一颤,他在心中怒吼着!
虽已料知大概,可当亲耳听闻时,他还是无法压抑住心中的愤怒。
他松开了若兰的手,当即便要去了结了那条他刚救下的性命。
谁知,他还没动弹一步,身前那副娇躯已将他紧紧地抱住。
“都过去了……他现在,待我很好。”
姜逸尘无法动弹,他感受着怀中人的心跳,与她是那么近,可却再无法更近一步。
他环抱住了对方,看着在微风细雨中低垂的桃仙树,两行泪无处低落。
江宁郡初春,细雨纷纷,乍暖还寒。
刚过戌时,大多人已更衣就寝。
菊园沉香阁也在半盏茶前便暗淡无光。
岁月不饶人,即便是曾经在这乱世江湖中翻云覆雨的老伯,历经三四十载的风吹雨打后,也不免觉得心劳神疲。
毕竟他已是个年逾花甲之龄的老人了。
风儿轻柔,却将窗户吹开了道缝隙,悄悄潜了进来。
“可是……尘儿来了?”
一道略带疲惫的沧桑话语声在阁中响起。
“是。”来人很快应道。
尽管已有四年未见,可姜逸尘对于这位老人的敬重却是有增无减。
听出老伯尚未入睡,姜逸尘也暗暗松了口气。
姜逸尘道:“您不必起身,尘儿站在床边说便是。”
虽只能在暗中瞧见一道模糊身形,可老伯却感到一阵少有的踏实与欣慰,道:“也罢,人老了确实容易疲乏。”
姜逸尘道:“老伯知道尘儿要来?”
老伯轻笑道:“是有这么想过,不过并不能确定,更没想到你会来得这么早。”
姜逸尘道:“幽冥教要我来姑苏江宁一带探查各方动作,尘儿便也趁此机会假公济私了。”
对于自己已是幽冥教黑无常一事,姜逸尘只字未提,因为当初混入幽冥教本便是老伯的主意,在这一年半载时间里发生了这么多事后,老伯不可能不知道他现在的身份。
老伯道:“呵呵,好个假公济私。要你来探查消息,是冥河的意思?”
姜逸尘道:“也是几位判官的意思。”
老伯感叹道:“这本是白无常的拿手好戏啊!”
姜逸尘道:“论轻功,论逃脱能力,白无常确实在我之上,幽冥教中查探消息的本领也无人能出其右,只是他那一袭白衣实在太过惹眼,冥河教主和四位判官斟酌之后,还是决定让他先行去平海郡。”
老伯道:“这叶凌风确实有这么个怪脾气,不过却也成了个极好的借口。”
“借口?”姜逸尘听出老伯语气变得有些沉重。
片刻沉默后,老伯郑重道:“不错,试探你的借口。想必你也察觉到了,姑苏江宁附近势力繁多,那几位将此重任交由你负责,既是信任你,也是考验你。”
“不论你先前表现再怎么毫无破绽,再怎么让他们深信不疑,此番他们为你卸下枷锁,任你作为,便是要试试你的心是向着哪边的。”
“在此期间,你千万不能有分毫差池,哪怕是一点儿疏忽,都会留下蛛丝马迹,被他们发现蹊跷。”
“如若不然,你之后的处境,便不容乐观了。”
见老伯如此为自己的安危着想,许久未感受到亲人关怀的姜逸尘,当即有一股暖流用上心头,老伯对他的恩情,绝无法用谢字表达,半晌之后,他只道出了声“尘儿定会万分小心”。
老伯道:“山狮的死,无法瞒太久,你要提前想好对策。”
姜逸尘带着歉意道:“尘儿自有应对之法,只是,这笔账暂时会被算到道义盟头上了。”
老伯道:“这点你倒毋须挂心,道义盟即便认下此事也无妨。我担心的是红衣教对此不会轻易善罢甘休,那梁子猛虽是个大老粗,但极为看重个人感情,山狮在红衣教中没能捞到像样的职位,却一直任劳任怨帮他干脏活累活,更别提二人还是表兄弟。山狮这一死,梁子猛自己弄不明白,定会去找汪硕,汪硕手底下已堂的情报杀手网,在整个江湖上可是数一数二的。”
老伯顿了顿,继续道:“用不了多少时日,红衣教便会发现道义盟中很难腾出人手去解救慕容二少爷一家于危难之际,尤其是在今天。”
姜逸尘当然明白老伯话中之意,今日早间与若兰分别前,若兰便将其所知消息尽数相告。
那时他便知道包括南宫雁、慕容靖等道义盟主力,已先行动身去往平海郡做好布置。
龙炎灵也率领义云山庄一干人等卫护在江宁郡四周,以防不测。
而山狮等人成为这条坚固防线背后的漏网之鱼实属巧合。
他本受命于其表兄梁子猛到江宁郡边上的骆家堡走趟私盐生意,货送完后,准备领着弟兄们到姑苏城里快活一番。
却不料撞见实力斐然的李蓦然和双翅领着一众人正在巡逻。
山狮心知已其一己之力加上手下八人,不是他们对手,便一不做二不休往林子深处躲。
这一躲,便直接穿过了静林,来到了碧落湖旁。
接下来便是先前那出巧遇若兰及其随从,起了歹意将其掳走,却被也是碰巧赶来的姜逸尘给了断了性命。
因而,只要红衣教能打听到山狮大致是在什么时间段内身死的,便可推知是否是道义盟所为。
但红衣教和道义盟本便誓不两立,多一仇,少一恨,并不影响大局。
至于要不要把这笔账算在道义盟头上,和山狮鹿死谁手并不冲突。
一旦汪硕的已堂查出杀死山狮的真凶,纵使红衣教不会为其大动干戈,单是梁子猛的庚堂便不会让凶手逍遥度日。
“尘儿明白,可今日那情况,尘儿绝无法置之不理。”半晌之后,姜逸尘笃定地开口回道。
老伯叹了口气道:“但你还是冲动了……你可以带走小兰,留下山狮的命。”
姜逸尘闻言一愣,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老伯所言在理。
山狮和他都是巧遇若兰,山狮想掳走若兰,他为何不行?
总之,只要不伤及山狮性命,红衣教也好,梁子猛也罢,自然不会刻意找他麻烦。
相反,他杀了山狮,一来得寄望于红衣教已堂办事不力,无法查证是他动的手,二来还需应付幽冥教这边可能产生的质疑,倒是把自己逼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可是当他瞧见若兰时,他原有的谨慎与理智,便已随风而去。
加之见到山狮那副残暴行径,他出手时便没有丝毫犹豫,更没想过要让山狮活命。
老伯见姜逸尘沉闷不语,遂道:“尘儿,你可后悔过?”
姜逸尘道:“后悔?”
老伯道:“后悔过杀了山狮?”
姜逸尘考虑了一会儿,道:“不后悔,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也当照杀不误!”
老伯道:“你可后悔过走出西山岛?”
姜逸尘攥紧拳头道:“不后悔,即便能在多过上一两年安生日子,可那帮歹人终究会找到岛上来,西山岛终将惨遭屠戮,那时我想必会为自己的手无缚鸡之力而无奈,而现在,我至少有机会去为隐娘还有那些死去的朋友们报仇!”
老伯道:“你可后悔过被我以杀手的方式进行培养,而在教了你一些本领后,便对你不管不顾,让你屡屡深陷绝境?嘿,更准确地说是将你放养。”
姜逸尘道:“不后悔,老伯的良苦用心,尘儿怎会不明白?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老伯当年若给我安排个轻松的差事,以这些年来的紧张局面,保不齐要死在明枪暗箭下。杀手看来最危险,但也最容易提升自己的生存能力,到头来,反倒能活得更长久。如此,也不至于活得一文不值。”
老伯长舒一口气,道:“你能明白便好,这条路最不好走,却有可能走到最后,这条路也很孤独,缘分这种东西无法强求,小兰儿今后可能忘不掉你,但你一定要忘了她。今后若有喜欢的女孩子,尽可去追求,但一定要拿得起,放得下,不要后悔自己所做出的选择,也莫要忘了你出岛时的初衷。”
“初衷?”姜逸尘愣了愣,他并没忘记最初出岛的目的,但老伯这突兀转折,还是让他一时没回过神来。
老伯道:“除了帮我外,还有找寻你的生身父母。”
姜逸尘忽而惊道:“老伯打探到尘儿爹娘的消息了?”
春夜。
细雨微风犹如母亲的手,轻抚着大地。
自幼与双亲失散,致使姜逸尘对于慈母严父的概念尤为模糊。
行走江湖间,不时瞧见孩童们被父母宠溺,他少有触动。
然,不羡慕,并不意味着不渴盼。
他从隐娘那收获了倾心关爱,从老伯、易大叔这得到了尽心栽培。
而今再闻生身父母消息,无疑是在他心海间亮起一盏温柔的灯,告诉他还有个名为家的港湾,等他靠岸。
听其语气关切,老伯也不饶弯子,直言道:“目前得知的好消息是,他们还活着。”
姜逸尘紧张道:“还有……坏消息?”
老伯道:“坏消息,便是他们当年与东瀛流寇斡旋多日,双双重伤昏迷,最后,极有可能是被掳走,去了东瀛。”
姜逸尘愕然道:“什么?!”
“孩子莫急,且听我说。”老伯忙道,“东瀛人惜才,而你父母都是出类拔萃之人,东瀛人自然希望他们二人能将生平所学尽数相授,故而,他们虽会被限制人身自由,却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东瀛人岂非痴心妄想?”虽然对父母知之甚少,但姜逸尘莫名坚信自己的父母绝不愿助纣为虐,苟活于世。
老伯叹了口气道:“用强自然不行,但软磨硬泡,或许能有所收获,毕竟东瀛人最不缺的便是时间了。”
姜逸尘不解道:“老伯此话何意?”
老伯道:“东瀛人必当尽心竭力将你父母医治好,让他们恢复如初,从始至终都把他们供着养着,好生款待。你父母纵使明知这是东瀛人下的套,也再难对东瀛人举起兵刃。初时一年半载,他们或能坚定立场,过个三年五载,或许仍能毫不动摇,可再过个十年,十五年,二十年呢?”
“上一辈无法完成的事,这一辈接着做,这一辈仍未能如愿,下一辈,下下一辈前赴后继,东瀛人始终没有断了侵占中州土地的念想,他们可真是执着。”姜逸尘当年因东瀛流寇侵袭,才与父母分开,父母也因此而不知所踪,因而,有关乎东瀛的消息,他总不会错过,时常听闻那东瀛岛地域狭隘而扁长,常年地动山摇,海啸连连,极不适宜居住,这也是为何东瀛人执意侵略中州的根由所在。
“执着?也不尽然。”老伯缓缓从床上坐起,接着道,“中州虽地域辽阔,资源丰盛,但这仅是以一朝国土为单位来衡量的。若要细论,中州仍存有不少地区,资源贫瘠,环境恶劣,丝毫不亚于东瀛各地。那些地方人烟稀少,也不时有人从中走出,或是来见识外边世界,或是到他处谋生,可他们从不会忘本,更不会舍弃原有家园,肆意杀伐侵略。说到底,还是东瀛人野心过大,不愿立足当下罢了。”
老伯言辞郑重,很显然当年东瀛给中州带来的磨难,终究无法让其释怀。
姜逸尘听言一琢磨,也深以为然,不禁问道:“那尘儿的父母若始终守口如瓶,东瀛人会如何?”
老伯道:“不论他们作何选择,东瀛人都会用一个态度对待他们,给予他们足够的礼遇,却绝不会让他们离开东瀛半步。”
姜逸尘道:“那尘儿要怎么做,才能将他们带回来?”
老伯缓缓道:“此事需从长计议,现下言之还为时尚早。”
少刻,姜逸尘轻叹道:“尘儿明白了,只要他们还能活着便好。”
尽管无法在暗中瞧清姜逸尘的面庞,但老伯仍能感受到年轻人那无以言表的失落。
老伯安慰道:“尘儿不必心急,我相信终有一天,你们一家子能够团聚的。”
姜逸尘闻言,忽而想到什么,嘴唇微动,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在心底默默企盼那一天的到来。
老伯似是觉察到姜逸尘的异样,道:“尘儿是想知道你父母姓甚名谁?”
听老伯这一说,姜逸尘险些脱口接到“想知道”。
不过,到了最后,他还是按捺住心中的波澜,说道:“倘若爹娘当真被东瀛人软禁,那尘儿就不该知道他们的名字。这二十来年,他们能相安无事,便说明只要尘儿不存在,东瀛人便没有其他手段来威胁他们。”
老伯道:“身为人子,却不能承认自己的存在,也是苦了你了孩子。当今世上知晓你身世者屈指可数,当你有朝一日,能出入天煞十二门总坛、红衣教各洞府,这些龙潭虎穴如入无人之境,便无人能利用你来威胁你父母了。”
姜逸尘道:“尘儿会努力的。”
雨声淅淅沥沥。
姜逸尘瞥了一眼门边。
夺窗而入的微光,比之来时已黯淡不少。
他平复了下心绪,准备抓紧时间,和老伯谈谈百花约战之事,而后早些离去,让老伯好好歇息。
却听老伯轻笑道:“人老了,果然话也多了,许久不见你,也相同你多聊聊。我知你今日此来,是关于百花之约还有些疑问没解开,此事不急于一时,稍晚些时候,我会为你一一解答。”
“可……”
“自家人没那么多规矩,再者,人逢喜事精神爽,你能来,我自然高兴得很,再多疲乏也一扫而空,不必为我这老骨头担心。”姜逸尘刚要开口,老伯已打断道。
老伯又道:“至于菊园之外的耳目,盯梢久了也养成了习惯,约莫子时左右,会是他们精神干劲最好的时候,你这时候出去,可没来时那么轻松了。”
姜逸尘闻知如此,便也不再坚持,安心留下。
老伯忽而出言道:“说起身份,你在幽冥教这大半年来当真无人生疑?”
姜逸尘猜想老伯应不知自己是如何混入幽冥教的,遂从自己在蜀地碰上埠济岛的鸡蛋和梅怀瑾说起,再到如何成为一名四两千斤堂学徒,而后意外卷入幽冥教针对云天观的局中,最终假借幽冥教精英身份成功进入幽死洞,得受枷爷、锁爷感激,被夜殇赏识提拔。
最后,姜逸尘总结道:“幽冥教中其他人应是没看出我的破绽,唯有夜殇,我实在拿捏不准,他为何会如此帮我。”
姜逸尘道出心中疑问,想来以老伯的见识应能帮他分析出个所以然来。
老伯似还未从姜逸尘方才所讲的故事中回过味来,过了一会儿,方才道:“夜殇么?此人我也曾想将之招为己用,奈何未能如愿。”
姜逸尘闻言一惊,他怎么都也不到,老伯竟会对这么一个邪门魔教中的大人物伸出过橄榄枝。
只听老伯又道:“你可知他脸上那道十字疤是怎么来的?”
缺胳膊,跛脚,瞎了眼的人,即便只见过一次,也不容易被忘记,因为他们的特点太明显。
夜殇既不缺胳膊,也不跛脚,更没有瞎了眼。
可只要见过他一次的人,也不容易将他忘记——只因为他脸上有道十字疤。
那道十字疤,横向疤痕有寸许长,竖向要短上一些。
疤痕宽度均和拇指头一般。
因横向疤痕恰巧接在左嘴角上,若在光线昏暗处瞧见这张脸,很难不把其当作长着血盆大口的鬼怪。
夜殇那本也称得上俊俏的面容,因此大打折扣,更显得有些狰狞骇人。
姜逸尘自然也对夜殇那道十字疤有着极深的印象,除此之外还有那对恶狼般的瞳孔。
但夜殇极少显露出那双瞳,自云天观一役之后,姜逸尘便再未瞧见过。
“那十字疤是被利器所伤,已有不少年份,而今还如此醒目,可以想见受创时,当是伤口极深,且皮开肉绽。”姜逸尘一面回想,一面分析道,“可是夜殇当年与他人交手时所留?”
老伯道:“不,是他自己用匕首划的。”
姜逸尘一听,不禁到吸了口凉气,在他看来,夜殇不是那种欺软怕硬,逞凶行恶的混混,更不会通过那种自残伎俩,来掩盖自己的外强中干。
再者,倘若真是如此,也不至于对自己下手这么狠的吧?
那么,一个正常人为何会用自残地方式去折磨自己?
是想忘却痛苦?
还是以此铭记仇恨?
“夜殇的那段过往,我也是花了近一年时间才查清的。”
能让老伯用一年的功夫,去调查其底细,足见老伯对夜殇的赏识和重视。
老伯道:“我想你应该还记得尹厉吧?”
姜逸尘道:“记得。”
江湖离不开爱恨情仇,尹厉被清出魔宫,颜面扫地,和姜逸尘有直接关系。
在这之后,尹厉又与数个江湖人士密谋抢夺他身上的绝学天殇折梅手,功亏一篑,险死还生。
这么些年过去,姜逸尘再未听闻过尹厉的消息,却丝毫不敢忘却这个对他心怀怨念之人。
正当他奇怪尹厉和夜殇之间会有何牵连时,已听老伯接着道:“尹厉是幽京尹家家主和一风烟女子所生之子,生来便不被人待见,故而性格有些扭曲,行事阴狠,往后若是再见,万万不可松懈。”
老伯也仅是点到为止,而后便一转话锋,道:“那是在三十年前,尹家出了个美人胚子,入宫为妃,深得帝皇恩宠,一日间门楣光耀。”
“尹家深谙一朝天子一朝臣之道,便趁此良机,一面在朝里朝外谋职,一面在都城及都城以外之地发展家业。”
“靠着尹妃的枕边风,尹家在短短一月之内咸鱼翻身,从一个普通朝臣之家,隐隐有了世家大族的底蕴。”
“对此状况,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尹家显然已对朝廷新旧权贵造成不小冲击。”
“为缓解各方面冲突,尹家只能做出些让步,以平息众怒。”
“这个让步,便是牺牲尹家二公子,也是现如今尹家的二当家尹天正。”
“你知道朝廷要惩戒一个犯了错的王权贵族,除了极刑之外,还有何法?”
姜逸尘道:“女子打入冷宫,男子发配边境充军。”
老伯道:“不错。尹天正本没有犯错,只是,为了家族利益,即便身为尹家二公子,他也不得不服从当任家主安排,去戍守边疆。”
“彼时,尹天正不过弱冠年岁,同一二江湖师傅学了几年功夫,也出于兴趣读了些兵法,所以尹家让他去军旅中历练,也并非无的放矢。”
“凭着这些基础,外加尹家背后的上下打点,尹天正虽轻,却很快便在陇地甘州镇当上什长,迅速站稳脚跟。”
“那时北地瓦剌偶有越界的窥探动作,因而,戍边军兵们每日都有巡防任务。”
“一日,尹天正带着自己的十人小队巡逻边境,遭到瓦剌兵的伏击。”
“那瓦剌兵人手也不多,只比尹天正他们多了三两人,但胜在出其不意,一上来就砍翻了三人,使得少人一方基本都陷入以一敌二的险境。”
“好在尹天正本便有些功夫底子,加之其挑选手下,人员构成合理,有两个身手不错老兵与他一同将局面扭转,反杀那些瓦剌兵。”
“在这过程中却有一小插曲。”
“这个小插曲和一名叫路十方的士兵有关。”
“路十方比尹天正稍长一岁,家境贫寒,想着入伍后能那些银子补贴家用,方才参军。”
“此人生性耿直,身板并不健硕,却有一股子蛮劲。”
“路十方与尹天正是同一时间入的军营,初时也同睡一处。”
“二人虽都是新兵蛋子,可杀人流血对路十方而言,只有耳闻,从未目睹,更别提亲历了。”
“此次遭伏,一上来便死了两个平日间有说有笑的伙伴,路十方显然被吓坏了。”
“在一众人奋起反击时,路十方只是凭着本能躲避逃窜。”
“饶是如此,还是受了不少皮肉之苦,尤其是,他的左脸。”
听到这儿姜逸尘心中一动,莫非这路十方便是后来的夜殇?
可那事发生在三十年前,路十方那时已有二十一岁,到了现在路十方理应过了天命之年,而夜殇瞧来并没有那般老态,二人真是同一人?
“他先是未能完全避开瓦剌人的刀,左脸上给划了一道竖疤,随后更是被一枚飞轮镖打在脸上。”老伯的声音还在继续。
“那飞轮镖深陷入路十方的皮肉,紧接在其左嘴角边上。”
“吃痛后,路十方几乎昏死过去。”
“正当瓦剌人乘胜追击,将要再撂倒一人时,尹天正瞅见路十方命悬一线,拍马赶到,将路十方救下。”
“路十方是被尹天正背回军营的,他脸上的伤也因伤势过重,永留疤痕。”
“那一夜,路十方找上了尹天正,感激其救命之事。”
“尹天正却郑重地告诉路十方,他们二人都是为家人来的边境,想要在边境活下来,一定得有勇气。”
“自此之后,路十方苦练基本功,又时常与尹天正讨教,像是换了个人。”
“因为脸上伤疤看着过于瘆人,路十方在军营中,几乎没有能说话的朋友,而尹天正也凭其能力在半年时间里从什长,逐步坐到了哨官,升上了守备的位置,二人间能说话的机会越来越少。”
“路十方也因越来越能打,终是被提拔到了什长之位。”
“在其一次带队出巡过程中,救下了一四岁男孩。”
“男孩是个孤儿,甘州镇的各家百姓过得并不富裕,谁也不愿多养一口嘴,路十方见其孤苦无依,心生不忍,便将其带在身旁,待有缘人将之收留。”
“路十方利用闲余时间,教男孩打拳,和男孩一同学字,让他在军营中做些零碎杂活,以不至于被当作来混吃混喝的。”
“此后一两年间,甘州镇遭到数次小规模瓦剌军侵扰,最终都被有惊无险地化解。”
“为争取主动权,已有一定战力的甘州军营,在于时已是参将的尹天正建议下,挥兵北上,准备挫一挫屡在北地游走挑衅的瓦剌兵锐气。”
“那一战,中州军大胜而归,瓦剌兵暂被清出北地,一时不敢再犯。”
“那一战,副总兵不幸身死,尹天正正好接位。”
“那一战,路十方也杀出了名气,被称作‘戮十方’!”
“也因为那一战,尹家算是立了小功,尹妃在皇帝耳边稍稍推波助澜,尹家一顿幕后操作,便把甘州镇总兵调往别处,尹天正坐上了头把交椅。”
“瓦剌人也不知从哪儿闻知了这风声,迅速重整旗鼓,欲痛击甘州营,报一箭之仇。”
“毕竟在瓦剌人看来,上次甘州营得胜,是仗着总兵调度灵活,反应迅速,而尹天正到底还是嫩了些,做个参谋可以,把持大局未免过于牵强。”
“事实也如瓦剌人所料,这一战,甘州营再不如先前势不可挡,反而屡现破绽,失误连连。”
“这时候,便是尹天正也懊悔自己确实不是带兵打仗的料,这次逞强,恐将断其性命。”
“谁知在胜利天平已向瓦剌人倾斜之际,路十方再次杀了出来,凭着那股一往无前的蛮劲,大杀四方,真正做到了戮十方。”
“瓦剌大帅被路十方斩落头颅,兵败如山倒。”
“那一役,恐怕是瓦剌人绝不愿回想的一次败仗,他们怎么也不愿相信,竟有人能以一莽夫之力,扭转战局,他们更愿相信此人是个恶鬼。”
“戮十方浴血而战时,确实也与恶鬼无异。”
“此役路十方乃是大功之将,但他一直对尹天正感激在心,从未有过争功念头,而尹天正到底是甘州总兵,功劳归于他也无可厚非。”
“大捷的消息不日传回幽京,尹家人在庆幸二公子福大命大的同时,也深知是时候将他们的功臣接回都城过安生日子了。”
“毕竟凭着那三年的胜仗,甘州镇足矣获得三年五载的太平日子,而这些赫赫功勋也足够份量来堵住朝中权贵的嘴了。”
“最终,如尹家所愿,尹天正载誉而归,被封为威武候,赠府邸一座。”
“皇帝更在朝中大摆三日筵席,贺此喜事。”
“路十方和那男孩,有幸随着尹天正来到了繁华的都城。”
“他们本可在此乐享余年,但这儿却发生了对他们一生而言最为不幸之事。”
“在一日筵席之夜,路十方撞见了一对男女在宫廷草丛中偷腥。”
“路十方看清那女子是白日间见过的皇帝嫔妃之一,便深感不妙。”
“当他看见,那副回望向他的面庞时,他便知晓自己的命数已是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