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逸尘当即反应过来,道:“路十方看到的便是尹天正!”
老伯道:“尹天正看到的是路十方。”
姜逸尘道:“染指皇帝老儿的后宫,可是不小的罪名。”
老伯道:“欺君之罪,论罪当诛。”
姜逸尘道:“但此事尚有回旋余地。”
老伯道:“此事可大可小,若是知道的人太多,不仅尹天正自己性命难保,尹家也将跟着遭殃,要是龙颜大怒,哪怕是尹妃都可能因此失宠。若在可控范围内,尹妃求饶几句,皇帝也许会看在尹天正立功不小的份上,让他死得体面些,或干脆免了其死罪。但不论如何,尹天正这一生算是彻底玩完了。”
姜逸尘叹道:“所以,路十方必须得死。”
老伯道:“只有死人才能守住秘密。”
姜逸尘道:“这份荣华富贵,路十方至少占了八成功劳,尹天正当真下得去手?”
老伯道:“路十方当年全赖尹天正及时相救,方才留得一命,他甘愿为尹天正去死。”
姜逸尘默然,无言相对。
老伯道:“尹天正给了路十方一瓶鹤顶红,让其自行了断。”
姜逸尘道:“理由呢?”
老伯道:“宫中筵席后,路十方回到威武候府邸,酒后乱性,玷污了府中一名丫鬟。”
姜逸尘道:“到底只是名丫鬟罢了,路十方乃是大功良将,罪不至死。”
老伯道:“可如果这是路十方自己的选择呢?”
姜逸尘不解道:“自己的选择?”
老伯道:“路十方先前是个穷苦人家的孩子,老实本分,少言寡语,后因脸上伤疤骇人,更少与人接触。初犯此为人不耻之事,因其性格使然,深陷自责而选择服毒自杀。”
姜逸尘沉吟半晌,缓缓道:“路十方这么做真的值得?”
老伯道:“对其而言,死得其所。在他看来,若是三年前,没有尹天正出手相救的话,他早该去见阎王爷了。而这些年来,他也确实得到了尹天正不少照拂。”
姜逸尘道:“那跟在路十方身边的那个男孩呢?”
老伯道:“你果然没见他忘了。”
姜逸尘道:“他应该就是夜殇吧?”
老伯道:“不错。路十方服毒之前,夜殇就在身边。”
姜逸尘不可思议道:“夜殇亲眼看着恩人死在自己面前?”
老伯道:“当天深夜,路十方叫醒了早已入睡的夜殇,和他说了几句话。”
“路十方告诉夜殇,自己实在没什么本事,没能教他多少东西,最后能教他的便是一个字——忠。”
“军营中最讲究的便是,兵忠于帅,臣忠于君。”
“路十方曾与夜殇讲过自己脸上的伤疤是如何来的,自然也同他讲过是尹天正救了自己。”
“昔日若没有尹天正,今天便不会有他路十方。”
“因而,他路十方将永远忠于尹天正。尹天正指东,他绝不会往西,尹天正要他付出生命,他也绝不会苟活。”
“路十方对夜殇说完这些后,便喝下已掺入鹤顶红的酒水,倒头便睡。”
“当时,夜殇自然对路十方所做所言不明所以,直至第二天醒来后,听知路十方昨夜玷污丫鬟后,畏罪自杀,方才觉得有些不对劲。”
“念在路十方对威武候忠心耿耿,且立功不少,路十方得到了个体面的安葬。”
“夜殇虽然年纪尚小,却已察觉到这事绝非表面所见所闻。”
“他向府中人打听了些守墓规矩,打算以父母之礼为路十方守墓三年。”
“同时在这三年中,调查清事实真相,还路十方个清白,当然,若一切都拜尹天正所赐,他也将为路十方复仇。”
“不过,就在路十方下葬七天后,侯府中一个护卫整理好行囊,来到他面前。”
“护卫告诉夜殇,路十方自杀前留下了一纸信条,希望尹天正能遣人将夜殇送离都城,去到幽远僻静的乡下,并将自己所有的财富统统给予夜殇,让他能无忧无虑地快乐生活。”
“夜殇当然不相信护卫说的话,因为路十方是个粗人,写字不工整,且歪歪扭扭,往常在一张大纸上都写不了多少内容,如何能在一张纸条上,写下这么多字?”
“但他还是和那个护卫走了,他想起了那一夜路十方和他说过的话,他已全然明白过来路十方为何要同他说那些话。”
“路十方没有留下字条,但一定找过了尹天正,路十方要他离开幽京,他便离开幽京。”
“离开了是非之地,夜殇也再没想过回去寻仇,他当然也明白了路十方是心甘情愿的死,路十方也不希望他去寻仇,他本也想遵从路十方的遗愿,好好活着。”
“谁知那护卫到了半途,竟把他独自丢在山林中,携款而逃。”
“夜殇那时还不到十岁,却不得不在野外求生。”
“他用匕首在自己稚嫩的左脸上,刻下了那十字疤。”
“他想让自己永远不要忘记自己的恩人路十方,以及其教诲,也不要忘记人心之险恶。”
“幸而,人心虽坏,但动物的心,倒不太坏。”
“夜殇在山林中,啃了数日野果草皮,险些饿死过去,却被一群狼救下,从此与狼为伍。”
听到这儿,姜逸尘也总算明白夜殇那双瞳是怎么回事了。
老伯接着道:“夜殇与狼群们相依为命近十载,被冥河撞见时,也与一头狼无异。”
“那段时日,山林里天气不佳,许多野物或被冻死饿死,数量锐减。”
“以捕猎为生的猎户实在揭不开锅,便把主意打到狼群身上,而他们的目标,恰恰是夜殇所在的狼群。”
“起初,猎户们也没发现还有一人混在狼群当中。”
“直至他们成功用计将狼群围困,他们才发现,狼群中有一头狼,长相怪异,动作迅捷,还能掷出飞石,破坏他们的箭矢。”
“猎户们几番劝阻这‘假狼’束手就擒,他们愿意接纳他这样的人才,可夜殇却置若罔闻。”
“最后,猎户们当然动了杀心,准备不管不顾,将夜殇一同射杀。”
“人与狼都杀红了眼,战况尤为惨烈。”
“这一幕,被途经此地的冥河瞧见。”
“当他看见狼群中,竟有一少年时,不由动容。”
“在最关键的时刻,他出手救下了夜殇,吓退了猎户,保住了所剩无几的几匹狼。”
接下去的故事不需再听,姜逸尘也已明白了,夜殇对于幽冥教,对于冥河的态度——忠。
老伯果然未在继续说下去。
姜逸尘却仍心存疑惑,老伯为何要同他讲这一串故事。
老伯似猜知其心意,道:“与你说这些,便是想告诉你,只有冥河还活一日,只要冥河没有驱逐夜殇,夜殇将永远都是幽冥教中最锋利的獠牙,和最不可动摇的心。”
“他不遗余力去培养你,或是未雨绸缪。”
“毕竟那时候,太多人为小洛冲昏了头脑,只要稍加细想,便可知道那一笔稳赔不赚的买卖。”
“巽风谷之事,幽冥教大伤元气,若没有你出现,幽冥教而今的竞争力,可想而知。”
“他不在乎你来历,只因路十方和冥河也不在乎他来历。”
“你不对幽冥教动歪心思,他也将视你如己出。”
老伯深吸一口气,郑重道:“所以,你只要在幽冥教一日,也莫要在幽冥教背后捅刀子,否则,他第一个不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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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老伯这一番点播,姜逸尘又明白许多。
路十方心思单纯,恩怨分明,为了报那救命之恩,不论什么事都肯做。
路十方没有教会夜殇太多东西,却教会了他恩怨分明,为报救命之恩,什么都能做。
对于恩怨分明者,你敬他三分,他还礼七分,你对其使绊,他与你死磕!
想到这儿,姜逸尘不禁动容。
过去这些年,幽冥教虽未与道义盟正面较量,但只要有让道义盟吃瘪的机会,他们从没有缺席。
覆灭石府,幽冥教便是主谋之一。
龙耀身死,洛飘零重伤,正是幽鬼围追堵截的结果。
血洗西山岛,幽冥教更没落下。
鬼煞坛尽遣主力,魑魅魍魉手中沾满鲜血。
公仇之外,不乏私恨。
鬼见愁之子,自号幽冥,不也是为了让自己记住是幽冥教让他们一家天人永隔么?
可说,道义盟与幽冥教间,有着累累血债需要清算。
而老伯让姜逸尘打入幽冥教内部。
除却近水楼台,得以修习《阴风功》外,其初衷难道不是希望由内而外瓦解这个庞然大物么?
眼下,老伯明确告知他,以自保为主,再求其他。
若非设身处地地为他着想,怎会不好好利用他这根深扎入幽冥教的锥子,让幽冥教也体会一番何为锥心刺骨?
“尘儿明白。”对于老伯,姜逸尘知道这个答复便够了,所幸夜色深沉,为他掩去了那份多愁善感。
“嗯。接下来,可以说说正题了。”老伯伸了个懒腰,接着道:“不过在这之前,我还有个疑问。”
姜逸尘道:“老伯请说。”
老伯道:“想来你已去过了听雨阁吧。”
姜逸尘道:“是。”
老伯道:“可有见到小洛?”
姜逸尘道:“尘儿见到了洛兄,洛兄却见不到尘儿。”
老伯闻言微微一怔,理解过来姜逸尘所言之意,并无太多意外,轻笑道:“听雨阁周边的情况如何?”
姜逸尘自然也知道老伯所问的是何情况,道:“白天时间,那儿的耳目要比菊园多上十倍。”
老伯道:“那晚上呢?”
姜逸尘道:“要比白天再多上一倍。”
老伯道:“当真是连只苍蝇都没机会飞进去。”
姜逸尘道:“密不透风,大概便是如此。”
老伯道:“好在,以听雨阁现今的实力,没什么人敢轻举妄动。”
姜逸尘道:“不错,要想见到洛兄,即便过了外边这关,到了里面,只要多逗留一会儿,总免不得要被暗影十八骑发现,只言片语无法解释清楚,便要闹出不小动静,惹得人尽皆知。”
老伯笑道:“所以,你片刻也没有逗留,只能偷偷遛来老头子这儿了。”
姜逸尘道:“老伯折煞尘儿了。”
老伯道:“你能不动声色地潜进来,确实很了不得。”
姜逸尘道:“毕竟尘儿在菊园待过一段时日,对暗部也算有所了解,要找到他们的盯防死角,不会太难。最后,只要取得韩大叔的信任,便能见到老伯您了。”
老伯道:“噢,听你这么说,你知道无月现下所在之处?”
听出老伯是在考验自己,姜逸尘便不急于答话,而是屏息凝神,用浑身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去感知沉香阁中的气息变化。
很快,他已有了目标,将头一别,目光如鸮,透过夜幕紧盯着沉香阁东南角。
那儿没有月光,没有暗影,有的只是一片死寂。
哪怕现在燃着蜡烛,向那打量,都无法瞧见半个人影。
但姜逸尘深知,只要出现在阁中的第三人对老伯起了一分一毫杀心,掩藏在黑暗中的杀机,将如惊雷般,瞬息而至。
老伯满意道:“无月可很少被看出破绽。”
姜逸尘收回了视线,道:“阁中地形有限,可落位的选择不多,加之尘儿侥幸知晓韩大叔隐匿身子法子的特点,故而能猜出其所在方位,可若韩大叔发动攻击,尘儿依然是无力招架。”
老伯道:“欸,你这孩子还是太过谦虚了,不过,你是从何得知无月这隐匿身形之法的特点?”
姜逸尘道:“是尘儿在幽冥教所藏典籍中翻阅到的。”
老伯奇道:“噢?无月此门秘法,是其先师所传,江湖上虽有不少人觊觎,也有许多人效仿,但终究不得其法,无法做到他这么完美。那秘法不至于落入幽冥教手中,那幽冥教典籍中是如何记载的呢?”
姜逸尘道:“这秘法之名‘惊蛰’,虽是惊字在前,可若是无‘蛰’,则不惊。”
“故而这功法的重点,便是在蛰。”
“蛰,不食不动,全无动静,无人知悉。”
“惊,动如惊雷,厚积薄发,一击骇世!”
“则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幽冥教中典籍注明:若非能将体内三门或以上内功,轮转运行,相互补充,决然无法做到多日滴水不沾,油盐不进,仍能保持高度警惕状态,在顷刻间,一击制敌的。”
“当然,施展‘惊蛰’隐匿身形者,也并非毫无破绽。毕竟人无法凭空消失,再怎么拟物、伪装始终都有实体存在,如此一来,只要仔细观察周遭气流动向,看看哪儿与常时相较,气流走动变得缓慢,哪儿便可能是此人隐身之处。”
“幽冥教典籍对‘惊蛰’的评价是,神乎其技,却也弊端明显——必须不动。适宜躲避追杀,埋伏反杀。”
老伯道:“呵呵,没成想这幽冥教对这‘惊蛰’,研究得这么细致,无怪乎当年鬼见愁会在他们手上栽了跟头。不过,这评价倒是蛮中肯的,当年鬼面儿虽厉害,可仇家也颇多,创出这‘惊蛰’来,不仅屡次让来要他命的人无功而返,而且还有数次反杀了对手,也让后来者投鼠忌器,不得不先掂量掂量自己到底够不够实力找鬼面儿寻仇了。”
老伯顿了顿,接着道:“这些年也是辛苦无月了,为了保我周全,只有施展这‘惊蛰’,才能无时不刻守在我身侧。食无肉,居无竹,对他而言,不过小菜一碟。”
姜逸尘偷偷向东南角瞄了眼。
暗中没有传来任何声响。
姜逸尘不知道韩无月为何会如此鞠躬尽瘁地卫护老伯,可他却能懂,老伯与其二人间,早已不需任何言辞来表达感激与信任。
静默半晌,只听老伯说道:“当年没有你适合修习的内功,你的内息自然不足以支撑大部分功法的正常运转,故而,无月那时才没将‘惊蛰’传你,怕你怀璧其罪。”
姜逸尘一听,这才想起昔时的确与韩无月讨教过隐匿身形之法,却被告知没有深厚内息加以护持,便无法达到应有效果。
那时的他,还为此而低落,不甘。
老伯似也回想起当时情景,不由感慨道:“那时,你无法修炼内功,想多学些东西,以弥补自身缺漏,本也是人之常情。”
老伯话语刚落,姜逸尘只听斜后方传来破空声响,心知那是韩无月掷来之物,应无危险,便伸手向后探去。
旋即,便有一巴掌大的竹简落入手中。
姜逸尘心下暗道,莫不是“惊蛰”?
疑问很快便有了解答。
“这是‘惊蛰’的修习要点。”
暗中传来一道声音,似久未开口,却尽力让自己的语气不那么生硬。
姜逸尘一喜,道:“多谢韩大叔。”
暗中声音道:“你现在已有能力驾驭它,这是你应得的。”
老伯道:“收下吧。”
姜逸尘也不矫情,将竹简收好。
不论如何,一个合格的杀手,若能掌握“惊蛰”这等绝学,无异于如虎添翼。
感受到姜逸尘的喜悦,老伯心下也颇为畅快,在这乱世之中,他能为姜逸尘做的,便是让其不断变强,有更多能力,更多机会让自己生存下去。
可念及即将到来的三月三百花之约,老伯的心情又不由一沉。
百花之约,虽是九州、四海两盟约战,可这等江湖大事,江湖人永远都不会是局外人。
而这俩孩子都有可能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他得做好万全考虑才是。
曙色摸进窗户。
姜逸尘这才发觉,已在沉香阁中待了一夜。
这一夜很长,他所收获的自然也不少。
老伯以长辈身份,为他点亮前路。
以朋友身份,与他探讨眼下江湖情势,及如何应对百花之约将会出现的各种突发状况。
初见老伯时,姜逸尘明白了自己不只是为仇恨而活着,还有爱——来自朋友、亲人们的爱。
走出菊园后,姜逸尘深知前路将愈发艰险,但他前行的步伐只会愈加坚定!
*********
沉香阁中。
少年早已离去。
老伯的双眸仍未从房门处挪开。
见故人之子成长至此,老伯自是深感欣慰。
一宿未眠,却比平时还要精神不少。
这江湖能人辈出,许多事他已无力左右。
他力所能及的,仅是提供些指引与从旁帮衬,关键还得靠这些孩子自己。
而姜逸尘和洛飘零非但没让他失望,还屡造惊喜,让他自叹弗如。
他不由叹了口气,道:“我们做不到的事,或许这俩孩子真能做到。”
他似在自言自语,可阁中马上有了回应,“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在这乱世江湖中更是如此。这些年来,江湖上中已不见真正意义上的排行榜,只因大家都知道,一旦列出来个排名先后,或许只需三两天功夫,便会出现排名靠前者身死或重伤的消息,榜单不得不及时作出更替,而十天半月后,排行榜上的前十,可能已换了一批又一批。”
回应老伯的自然是韩无月,这位寸步不离老伯十丈开外的道义盟第一杀手。
老伯笑道:“你已许久没说这么多话了。”
韩无月道:“人在感慨时,心里总会多生出些话。”
老伯道:“你这例子举的不错,在这江湖上,今朝第一不需多少时日便会被他日第一取代,而我们这些老骨头,也早晚是要退下舞台,做观众的。”
老伯又接着道:“当年你总说尘儿终有一天会超越你,你看他与你相较还有多少差距?”
“单论轻功身法,姜少侠已不见得会在我之下。”韩无月回答地很快,好似早已在心中,对姜逸尘而今情况做出了评判。
老伯略感意外道:“噢!竟有这般厉害了?”
韩无月道:“以暗部在菊园中的布防,即便对整个菊园极为熟稔,若无天下前十的轻功身手,决然无法做到悄无声息。当我发现姜少侠时,他已站在沉香阁前。在我出手前,他已举起隐之剑表露身份。”
老伯道:“是了,他能避开各方耳目,潜入听雨阁中,那菊园对他来说更不在话下了。这幽冥教的隐之剑也有好些年头没出鞘了啊,想来他们那也只有这把剑配得上如今的尘儿了。那,其他方面呢?”
韩无月道:“心性上,姜少侠已有九分成熟,还差一个坎,需要跨过。修为上,则卡在瓶颈处,须有突破良机。”
老伯又叹了口气,道:“心性上虽只差最后一关,对其而言也是最难的一关——情关。这些年来,不论是友情、亲情、爱情都让他在紧要关头,丢了原有的沉稳与理性,顾此失彼。这是个不小的隐患,但能否跨过此关,还得看他自身造化了。至于修为上,你可是说他这《阴风功》还修炼得不够火候?”
韩无月道:“不错。姜少侠虽历经万毒淬体,且先行修习了《千蛛万毒功》打牢根基,但幽冥教昔年从域外传入中州时,总免不了血腥杀伐,而那《阴风功》也是在其间不断完善而成的。姜少侠在这大半年间,大多时间都用在修炼功法上,鲜少与人争斗,更别说杀人舔血。他这《阴风功》,眼下只是徒具其形,却缺少本应有的阴煞戾气填充,故而离圆满境界,恐怕还差了两重。”
老伯闻言了然,道:“这点上,此次百花之约,对其倒是不小的契机。”
老伯看了眼窗边,晨曦已展露锋芒,投射进阁中,补充道:“饱含危机的契机。”
*********
三月初二。
平海郡。
清晨。
无风,无雨,晴。
没有风雨的初晨总是静悄悄的。
这小半月来的江湖,除却红衣教庚堂之主梁子猛的表亲兄弟山狮不知所踪,极有可能身首异处的消息,稍稍引起些波澜外,也如今日清晨一般,安静得有些诡异。
就好像血雨腥风来临前,也总是安静得有些诡异。
三月初二,本也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只因为再不到十二个时辰,便是三月初三,顶多再十二个时辰,平海郡百花屿便将发生一件足矣撼动整个江湖的大事,故而显得有些特别。
在这特别的日子里,江湖上几乎所有门派的主事者,都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整个平海郡中,所有能住得了人的屋子,都已人满为患。
客栈自不必多说,便是连许多平民百姓的家,都被重金借宿。
数月来,乃至一年半载来的精心筹备,都将在明日决定究竟是硕果累累,还是一无所获,与此相比,眼下这点小投入自然微不足道。
在这关键当口,谁都不敢出岔子,谁也不愿出岔子。
各门各派都自上而下传达了谨慎行事的指令,明日才是决战时刻,而眼下则莫要轻举妄动。
几乎所有人都在战战兢兢地等待着明日的到来。
到了黄昏时刻。
一只蝴蝶扇动着翅膀,翩然飞入清水谷。
夕阳斜晖竟在顷刻间被吞入黑云中。
夜幕提前降临。
随而狂风四起,雷声大作,暴雨倾盆!
任谁也想不到,白日间大放晴色的平海郡,还未入夜便风云突变,下起疾风骤雨来。
有人为此长出口气,有人则见之忧心忡忡。
松口气的人认为,这暴风雨既在今日下了,那明日便应是风平浪静。
忧心忡忡者则念着,暴风雨来得这么早,岂不说明今晚便会出现变数?
当然,此二者眼下都是选择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
蝴蝶扇动了春雨。
而人的一举一动,自然也在推动着江湖的波澜。
清水谷是西江郡通往平海郡的必由之路。
左面为山石峭壁,右侧是沼地密林,中部有条小溪流直通青水镇。
此时,正有四道身影在瓢泼大雨中,狼狈前行。
费了好大功夫,才极不情愿地钻入密林中,暂避劈头盖脸而来的大雨。
“老大可真不够意思,自己蹭着兜率帮的车马提前来平海,还有美人相伴,却叫我们晚些时候再过来,这大雨一下,竟把马儿都吓跑了,徒留我们在这遭罪。”
雨声哗啦直响,故而出声之人是扯着嗓子在抱怨,但那声音明显颇为年轻。
“谁说不是呢!那些臭马,知道这儿不是个躲雨的地方,掉头就跑,对我们根本不管不顾。这头顶湿,屁股也湿,浑身都湿乎乎的,可真是难受。”另一年轻人跟着扯嗓埋怨。
“嘿,这马儿又不是你们养的,半路租来的畜生还指望与你们同甘共苦,做梦吧!”四人中长得稍微壮实的一人大声挖苦道。
“臭脚夫,你给我闭嘴啊!要不是你非要先走上一两里地再去租马,现在我们早到青水镇了!”第一个年轻人怒吼道,他和被其唤作脚夫的壮实男子躲在不同颗树下,本是相去有一丈远,眼下竟是要奋不顾身扑上去与之掐架。
“臭鸡蛋,别把锅往我身上推,这可是老大说的,出来时绕着小道走,别被人发现,后头再用马匹赶路!你小子再过来,我就把你按在地上摩擦,让你喝饱了泥水,晚上倒是省了一顿饭钱。”脚夫躲在树下,没站起身,却挺直了腰板,与其对吼,看来也不是轻易服输的主。
若是姜逸尘在这,一定对“鸡蛋”这称呼毫不陌生,这一伙人便是来自埠济岛的。
他们口中说的老大,自然便是“剑鬼”谢飞了。
“得了得了,吵什么,吵什么?我都不说话,你们有啥好骂的?欸,我是真搞不懂,老大让你们仨来倒罢了,把我也叫上,却让兰笙和舒桐那俩家伙待窝里舒坦,我他奶奶的,心里苦啊!”白衣男子一头打湿的长发贴盖住了他大半张脸,却丝毫不妨碍他大声说话,而那声音尽显慵懒,不是梅怀瑾,还能是谁?
对于谢飞的布置,梅怀瑾心里头确实想不明白,依平海郡现下的紧张局势,让鸡蛋、脚夫还有小六来,尚有自保之能,而他不免成了累赘。
这一下雨,连马儿都丢了,他们只能在这沼地里躲雨,让他心里头更加烦闷不已,嘴巴里头也说不出半句诗词来了。
前头三人虽骂来吼去,只因他们平时便是如此粗野随性。
这一听梅怀瑾语气不太对劲,也不由关心起来。
鸡蛋和梅怀瑾躲在同一颗树下,当先凑过来,拍着其肩膀,道:“嗨,老梅啊,老大让你来,自有其用意,说不定你是他中的奇兵呢!想开点,笑一下,雨或许就能……呃,小些了。”
鸡蛋本想说雨会停,一探脑袋望了望乌漆嘛黑的天,赶忙改了口。
另二人也正想安慰几句,却听梅怀瑾嚷嚷道:“安慰归安慰啊,可别摸我屁股啊!”
鸡蛋闻言愣了愣,立马咆哮道:“谁稀罕摸你屁股!”
梅怀瑾一听不乐意了,把鸡蛋往旁边用力一推,道:“臭不要脸的,做了还不认?”
话语一出,梅怀瑾那本便露出不多的脸,刹那间变得煞白!
鸡蛋显然没防范,被一推,失了重心,往旁侧倒去。
但他的目光却梅怀瑾身上挪开,这一倒,他反而看清了状况。
这一看,鸡蛋已吓得头皮发麻,慌忙道:“老梅快躲开!”
鸡蛋惊呼出声的同时,剑已出鞘!
在梅怀瑾背后,至少有八道黑影从树上垂落而下。
那些黑影本是蜿蜒盘旋在树干上,此时却犹若露出狰狞姿态的一条条巨蟒,绷直了身子朝梅怀瑾扑去。
初时,鸡蛋也误以为是碰到了野外凶兽。
但他与梅怀瑾相去不远,自也不难瞧清那一条条黑影并非活物。
他的心反倒因此沉了下去。
这些黑影既非密林沼地中本该存在之物,岂不是意味着有人在打他们的主意?
是谁煞费苦心,在此守株待兔?
抑或是他们误打误撞,落入了本是为他人准备的陷阱?
一瞬间,鸡蛋心念百转,而手中剑已同三道黑影搅在一起。
剑为刚,黑影,或说这绳索之物为柔。
鸡蛋无法用剑将这绳索斩断分毫,更是被限制了出招空间。
不过,若不是鸡蛋反应迅疾,横插这一手,另一旁的梅怀瑾就无法觅得空档脱身。
梅怀瑾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身子向前倾,两腿使劲一蹬,立马蹦离原地。
这一动作稍显仓促,做得虽快,却收势不急,头往下栽,摔了个狗吃屎。
梅怀瑾一头扎入了泥潭,连吞了几口水,心里又慌又乱。
可他的手脚却没有一丝拖沓,当即做出一个前滚翻,让自己远离身后的树。
能从昔年埠济岛战乱中存活下来的幸运儿,靠的绝不只是运气。
怎奈周围糟糕的环境,还是给他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身下泥水近乎没膝,他的动作因而迟缓不少。
仅是一瞬的功夫,已有一道绳索缠住了他的右腿。
眼看另四道绳索即将左右开弓,缠身而上时,脚夫和小六的刀剑从斜刺里窜出,将绳索拦下。
“何方宵小藏在暗处,给爷滚出来!”
脚夫一手挥动刀身回缠绳索,伸出另一手将之紧紧拽住。
意图仗着自己过人的臂力,将暗处之人揪出来。
小六见状腾身而起,脚尖点落在脚夫抓住的绳索上,顺着绳索朝阴影处奔去,配合脚夫向敌手施压。
谁知未至半途,便听身后传来一身疾喝,“快退!”
尽管天色昏暗,且雨势颇大,导致视线受阻,但脚夫对于危险的嗅觉向来敏锐。
小六听言也不多想,脚步当即从绳索一侧错开,身形疾坠。
只此瞬息,他便察觉到头上有两个重物呼啸而过,直朝身后脚夫方向砸去。
嘭!
重物落水激起半丈高的泥水,足见其势头之大!
随意被当中一个砸中,当已七荤八素,连吃两记,恐性命危矣。
既有落水声,脚夫自也不在原地,小六心下稍安。
忽听鸡蛋喊道“出林子”,小六辨了个方向,便三步并两步朝林外躲去。
至于梅怀瑾,他相信以鸡蛋的本事早已助其脱困了。
四人为避雨而窜入这片林中,本便离外边的道路不远。
故而,小六只在泥水中蹚了片刻,便从雨帘中瞅见了当先从林子里逃出来的另三人。
三人各自拿着刀剑在雨中木然而立,小六正要出声相问,便也瞧见两丈之外那十道身影。
十个黑影蒙面之人呈半弧状分立雨中,将他们围住。
瞧这架势,实在难说这不是早有准备的埋伏。
这十人各自手中的武器不尽相同,且非寻常所见。
当中最为普通的,竟是刚才冲小六和脚夫砸去的流星锤。
但这流星锤不仅个头比常人脑袋还要大上一倍,而且不只是双流星,而是四流星!
两道锁链两端各系有一重锤,中部相连。
单以重量而言,便非常人能够使唤。
要驾驭如此怪异的武器,又不自伤,绝非易事。
然而,手持这四流星之人并非想象中的人高马大,仅是常人身形,不由令人咋舌。
事实上,眼前这十人除了着装一致外,几乎连身形都一般无二,若非他们所持武器不一,都难以做出区分。
这些武器大致分两类,一类如四流星,个头大,势头沉,杀伤性强;一类则较为灵活多变,多用来限制敌手移动。
当中最令人称奇的武器,莫过于方才出现在梅怀瑾身后那犹若蟒蛇之物。
原来那条条绳索竟都出自同一武器,这武器若一一拆分开来看,便是一条条长鞭。
这长鞭材质特殊,表面如钢似铁,可舞动起来却又柔软如蛇。
这类长鞭在江湖上虽不多见,也不难打造,称不上奇。
但往常都是一人单甩一条长鞭,而今竟有人将八九条长鞭合为一体,且照样使唤得有模有样,可不禁令人称奇。
奇在这武器是否藏有什么机巧,才能这般灵活控制?
奇在使唤这等武器之人,究竟在这武器上下了多少功夫,才能将他们控制得来去自如?
当然这些问题,仅是从鸡蛋四人脑海中一闪而过,眼下,他们有更严峻的问题需要面对。
十个黑衣人围成半圈将他们困住,一言不发,也不答话,冷眼盯着他们,仿若盯着一群死人。
不过,黑衣人却也给他们留了退路。
而退路,自然只有身后已被瓢泼大雨浇作一片池塘的沼地密林了。
退?
还是不退?
早先出来的鸡蛋三人心中似已有主意,只等小六表个态了。
“好歹帮一人杀出去,去和老大报信,让老大给我们报仇,我可不想再进那黏糊糊的地方了。”小六以几人能听到的声音嘟囔着。
“哈哈,正合我意!小鸡蛋,明年此时记得到哥哥们坟前多磕几个响头,让哥哥们乐呵乐呵。对了,记得多带些酒来,我要听你说戏!”脚夫仰天大笑,同时身形一跃而出,“上!”
“臭鸡蛋,可别忘了你家梅哥哥喜欢喝的杏花村,否则我做鬼后每天晚上都去吵你,让你睡不着觉!”梅怀瑾呸了口水,也不知嘴里还有多少泥土,随后又用匕刃将眼下最碍事的长发割去大半,摆出了副视死如归的架势,跟在小六身后杀了出去。
三人先后开口,却不约而同已准备拼掉自己性命帮鸡蛋脱身。
仅是方才在密林中的短暂交锋,他们已知眼前这些黑衣人绝非善与之辈,而对方人数之多,委实在他们意料之外。
若当真是冲着他们性命来的,他们鲜有活命机会。
而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帮四人中年纪最轻,武功最高的鸡蛋杀出重围,与老大会合后,再来寻今日之仇了。
出自埠济岛的每一人对于死早有觉悟。
鸡蛋闻言鼻子一酸,却无暇感动,更没心思多想。
他挥剑随着三人一同攻向敌手,只希望在他们奋力一搏下,能借此势头压制住对手,多杀几人,或是能多活哪怕一个兄弟都好。
只是,事与愿违。
十个黑衣人武器虽各不相同,可协同性却做得像是一个人体内的各种器官,运转得天衣无缝。
谁负责进攻,谁负责防守都分工有序。
不出片刻,鸡蛋四人不仅未能突出重围,反倒一一被孤立开来,无法互相照应。
而四人中,武力较为逊色的梅怀瑾在数次险死还生的挣扎后,已被那一道道绳索捆住了四肢和脖颈。
在绳索牵引下,梅怀瑾身子呈“大”字型,立在雨中。
随着绳索逐渐绷紧,梅怀瑾呼吸愈来愈难,手脚渐渐没了知觉,命在旦夕!
夜雨凄凄,砭骨生寒。
金铁交碰之声全然被雨声吞没。
森森寒光竟成了黑夜中残存的光亮。
还一处光亮则源自沼地密林中,那如夜枭般的双眸。
密林中还有他人?
有。
而且,正是以“杀手夜枭”之名,闻名江湖的姜逸尘。
姜逸尘来到此处的时间也不久,只比鸡蛋等人早了些许。
或许是他目标太小,或许是他静悄悄地到来,加之他已将韩无月所授的“惊蛰”,修成三成火候,所以,并未成为那十个黑衣人的猎物。
此刻,他紧盯着雨夜中双方对垒的情况,自也瞧见了在刀光剑影映照下,逐渐失了血色的梅怀瑾。
若在平常,他当然会念在与梅怀瑾和鸡蛋还算相熟的份上,出手相援。
可眼下,他却静立不动,丝毫没有要出手的意思。
虽说今天是三月初二,再过数个时辰便是三月初三,九州四海百花之约的重要日子。
而他现在的身份则是幽冥教的黑无常。
但幽冥教出手相援与兜率帮联系紧密的埠济岛,未必说不过去。
毕竟幽冥教与兜率帮是盟友,那么,盟友的盟友,自然也能算盟友。
再者,平海郡目前耳目不少,可此时会出现在这儿的决然不多。
纵然挺身而出,也不至于落人话柄。
只是,姜逸尘在等。
等该出手的人先出手。
除他之外,还有他人隐在暗中?
当然。
至少姜逸尘认为,还有一人更该出现在此处。
那么,姜逸尘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这还得从今日傍晚说起。
自十余天前夜探菊园后,姜逸尘便一路南下,来到平海郡与幽冥教会合。
其间,除了抽空偷偷研习“惊蛰”外,姜逸尘几乎无时不刻都在忙碌着。
一面为幽冥教出工出力,一面又小心留意着各方消息,与已知信息不断整合、梳理。
当所得的拼图越来越多时,他也越来越接近真相。
他逐渐拨云见日,发现这一年多来,洛飘零都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而参与到棋局中者,人数之多,身份之奇特恐远超其所想。
下棋自然不是单独一方的事,还当有对手。
而这对弈者至今多藏于幕后,明日便是将之揪出来的极佳时机。
离真相越近,姜逸尘思绪也越难平息。
因为这棋局只是在铺垫阶段便已充满了浓浓的血腥味,他可以想见随着对局逐渐展开,将会是怎样一场不死不休的厮杀。
他愈想愈多,开始心生担忧,开始徒增困扰。
他不得不找个安静的地方,静静地喝两杯酒。
酒虽会麻痹人的头脑,但有时也可以令人的头脑清醒。
尤其是对于酒量极差的人而言,两杯酒足矣令他醉倒,大睡上一夜,明早醒来后,他的思路必将无比清晰,做出的判断也将准确无误。
姜逸尘摸进了一家小酒铺。
但在这时候,只要是在平海郡,只要是有屋子的地方,人一定不会少。
屋子里只摆着四张桌椅,其中三张已坐满客人。
剩下一张,只坐着两人,还有两个空位。
姜逸尘自觉运气还不错。
可进来的客人,看到唯有的两个座位后,要么扭头便走,要么点了酒后,便直接站着喝完。
就好似这俩位置上长了密密麻麻的针,坐下去,即便不死,也要残废。
酒铺掌柜见此情况也是无可奈何。
他虽认不得那张桌椅上,高大的黑袍人。
但那身材较为娇小的黑袍人,脸上挂着个憨态可掬的笑脸面具,实在没人不认得是谁。
姜逸尘也不例外。
毕竟,除了笑面弥勒外,再没人敢在这风云际会之时,挂着一张弥勒佛的面具招摇过市了。
也因笑面弥勒来此是喝酒吃菜的,难免要稍稍拿开面具露出嘴,故而,更没人敢往这张桌上多瞅一眼。
姜逸尘看出此人确是笑面弥勒无疑,也看出他身边之人便是影佛,还知道他们二人刚从中州极西之地仓促赶来。
彼时,姜逸尘心思极乱,看明白为何有空位无人敢坐后,便要了一小壶酒和几碟小菜,直接落坐。
掌柜见了,先是暗暗吃惊,可不一会儿,又喜上眉梢。
对于做生意的人而言,只要能挣到银子,总会令人开心的。
其他客人见了,先是低声惊呼,可在几番打量这新来的年轻人后,再不敢妄加议论。
因为不少人已认出,这年轻人正是幽冥教的新晋黑无常。
姜逸尘仅是与笑面弥勒稍稍客气了一番,便自顾自地闭目养神,静待掌柜的上酒菜。
既是疲于开口,也是担心在笑面弥勒这等高人面前,言多必失,祸从口出。
笑面弥勒似看透其心思,也不在乎。
和影佛用完膳后,便起身离去。
“今儿天气看来不错,时近日落,依然晴空万里。”
“是啊,但愿明儿也还是这般就好。”
“那可说不准,指不定太阳沉了后,便压不住暴雨,今晚便洗卷平海。”
“呵,还好咱提前来了,已有了落脚的地方,要是今天才来,今晚恐怕喝的不只是西北风咯。”
“兴许还有人正在来得路上呢,要是从其他地方来还好,要是走清水谷那条道,一旦下起雨来,连马儿都会把人丢下。”
笑面弥勒和影佛一边走着,一边说着。
二人声音本低沉沙哑,酒铺众人一听是在说天气也不当回事。
姜逸尘酒至嘴边,愣是没喝进去,他总觉得那些话是对他说的。
人一旦有了念想,便会茶饭不思。
姜逸尘着实喝不下酒了,毕竟他本不喜酒。
而笑面弥勒和影佛所说之话,有如魔音在他脑海中萦绕,挥之不去。
几经挣扎后,他终于还是不沾滴酒,和掌柜多要了些菜,饱足后,往清水谷方向行去。
他依笑面弥勒所言,没有骑马。
于是,他几乎是无声无息地来到清水谷。
当雨下起来时,他更相信笑面弥勒是有意引导他到这来的。
当他看见鸡蛋和梅怀瑾等人出现后,他心下之惊骇已无法言喻。
笑面弥勒知道他和埠济岛间的关系?还是只是巧合?姜逸尘心中惊疑不定。
依兜率帮和埠济岛的关系,笑面弥勒既知鸡蛋等人此时才来平海郡,又会遇险,为何不来相救?
反倒是将这事有意无意地告诉他。
假若他没去那间酒铺,没遇上笑面弥勒,那又会如何?
姜逸尘心下不由生出不安的猜测,笑面弥勒是故意出现在其面前,故意将这消息告诉他,想看看他会作何选择?
那这十个蒙面人难道也是笑面弥勒安排的?
兜率帮难道要与埠济岛撕破脸皮?
心中疑问太多,这也是姜逸尘为何见梅怀瑾已命悬一线,仍按兵不动,静观其变的缘由。
他在等——等谢飞的出现。
初春时节,多是细雨缠绵。
即便有暴雨,也是来得快,去得疾。
今晚的雨,在肆虐了小半时辰后,雨势虽小了些,却仍意犹未尽。
雨中激斗已到了白热化阶段。
梅怀瑾被束缚着手脚,勒绑着脖颈,奄奄一息。
仅是凭其意志,吊着口气强撑着。
双手近乎失了知觉,仍回拽着两条绳索,垂死挣扎。
四人中,脚夫的手脚功夫仅次于鸡蛋。
又因常年混迹在码头做苦力活遮掩身份,故而最为皮糙肉厚,最抗打。
蒙面人对其进行了有效针对,直接上三个使唤短兵的与之近身肉搏。
一人使鳄鱼剪,脚夫的刀往哪劈,鳄鱼剪便往哪剪,极大地限制了脚夫进攻路数。
一人双臂套有厚如砧板的玄铁盾,单手能挡刀,双手同出,除了盾外,也可起到鳄鱼剪的作用。
余下一人手上戴着改良型指虎,落拳后,状若虎口的拳套便会张开那银牙利齿咬入敌人皮肉。
三样武器中,自然以指虎对脚夫威胁最大,而鳄鱼剪则是其最大掣肘。
脚夫对他们的打法意图心如明镜,尽量不按套路出刀,可随着打斗持续,终是被鳄鱼剪夺去钢刀,只能徒手应敌。
虽说其赤手空拳也可擒狼搏虎,但肉体凡胎终究奈何不了金铁利器,不出多时,便屡现险情。
与鸡蛋一般,同以剑术见长的小六,本是极为擅长以少敌多的情况,可对方仅是两个蒙面人便让其捉襟见肘。
谢飞对埠济岛之人从不藏私,他自创的“葬花剑法”,只要他们愿意学,尽皆倾囊相授。
小六比鸡蛋稍长几岁,却无法向鸡蛋一般领悟“葬花剑法”的精髓,学来观赏有余,而实战性不强。
后来谢飞结合其一心多用的特点,寻了本《游龙六剑》的剑谱,供其修习。
游龙六剑,重在以气凝剑,一剑可另行分化五剑,盘护周身,同时御敌。
只要习剑者能合理分配内息,每把气凝剑均能达到实剑八成的杀伤力。
很显然,《游龙六剑》重守轻攻,所以,小六先前总能在应对多个敌人时游刃有余。
可这回遇上的俩蒙面人,一人用九道飞爪扰乱他视线,一人则以链子狼牙棒全力轰击其要害。
看着虽仅是两人,却似十人齐心协力对小六试压。
十道攻击接踵而至,竟从不互相干扰,纵有六条“游龙”,小六也叫苦不迭。
想贴身还击,更是连门都摸不着。
对此,小六只能避重就轻,尽力去闪躲狼牙棒的重击,却不可避免被那些飞爪,抓出道道伤痕。
若不是大雨多少干扰了这些软兵的施放精准度,小六已当束手就擒。
饶是如此,随着精血的流失,《游龙六剑》另五道气凝剑影,已愈来愈黯淡。
至于鸡蛋,在初时的短暂交锋后,便被四个蒙面人重点关照。
两人手持短兵,攻其要害。
两人使唤长兵,防其脱逃。
若非鸡蛋身法迅捷,灵活多变,也难与四人长久斡旋。
他用眼角余光瞥见三个兄弟景况,深知他们即便身陷险境,依然不忘为自己争取时间,心似泣血。
他比任何人都着急,却不得不按捺住自己的性子。
不论是走是留,他都不能乱了方寸。
走,是兄弟们的意愿。
四人中也仅有他走脱的希望最大。
只要能找到老大,大仇便能得报。
可他从此以往,恐都难以心安。
留,是他的第一个念头。
他不愿去承担那份压力。
但这些蒙面人来路不明,他们四人若同死在此,老大很有可能在一年半载内都无法查清始末。
也难保这些人的下一个目标便是老大。
他们或许不是老大对手,那他们幕后之人呢?
嘭!
就这稍一分神,那百斤重的流星锤险些将鸡蛋脑袋砸开花!
刚避开致死一击的鸡蛋,还未喘上口气,却见离自己不过一尺之遥的流星锤,所有锥头居然缩入球内!
鸡蛋年纪虽轻,可自小便在江湖上行走,见识也颇为广博,此时一见此景,用脚指头也能想见将有暗器从中射出!
鸡蛋只感觉浑身上下,全然暴露在百十道寒芒面前!
他心如死灰,不由屏住呼吸。
只见百十道银芒如疾风骤雨般从流星锤四面八方激射而出!
鸡蛋避无可避!
这一瞬,他反倒冷静了下来。
心中一道声音念道: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随而,剑随意动,他竟在这咫尺之遥距离,在此电光石火间,刺出三十六剑,将所有射来的暗器全部击落!
《葬花剑法》,疾风剑式,转瞬间刺出三十六剑,每一剑又蕴含着疾刺十剑的威势。
百十道暗器,也正是被那三百六十道剑影挡开的。
生死攸关之际,鸡蛋用葬花剑法挽回了自己的性命。
任何人见此力挽狂澜之举,不免惊呼奇技。
然而,这些蒙面人并不是人。
人有感情,他们没有,他们是天生的冷血杀手,他们只被训练来杀人。
见鸡蛋挡下了这一招,四人已毫不迟疑地继续向他攻来!
鸡蛋只来得及深吸口气,便要重新投入战斗。
移动身形间,忽而发觉手中的剑已无法牢牢把持,鸡蛋心头不禁一颤。
显然,适才那招疾风剑式,对其内息消耗过甚。
他在后悔,后悔自己这些年来凭白浪费一身天赋,除了剑法没落下外,修为一直止步不前。
只要他能静下心来,每天多花哪怕半个时辰去修习内功,今日或许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毕竟《葬花剑法》中,本就含有无限可能。
他已来不及后悔,他告诉自己,是走是留,现下该做决断了。
这一刻,他的目光正好瞧见梅怀瑾那皎白如月的脸,和那低垂的双手。
死了?
刹那间,鸡蛋心如刀绞,睚眦欲裂!
夜空中似飘起血泪。
他已分不清,是兄弟的血在雨中溅洒,还是自己双眸满布血丝之故。
接着,他看到一支断臂在空中飞起,落地。
紧随其后的是一颗圆滚滚的头颅,和断臂一般,飞起,落下!
这回血更多!
鸡蛋与之相去有一丈距离,脸上竟也沾了花。
这血毫无温度,寒意渗人。
鸡蛋的心也跟着一凉。
结束了?
不。
梅怀瑾正要倒下。
束缚他的绳索已颓然落地。
而他的头,他的手,都还在!
倒下的是那蒙面人!
雨声嘈杂,鸡蛋却依然能在其中听出剑吟之声。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那是,谢飞来了!
鸡蛋紧闭着嘴,双唇已被其咬出血,可他心里已呐喊出来!
葬花剑法,一招一式均含于诗词中。
整套剑法舞来非但不见一分一毫杀意,更是如诗如画。
故而剑法是极慢的剑法,但并不意味着其中没有快招。
鸡蛋刚才使出的“疾风剑式”是快剑,眼下这招“落花剑”亦是快剑。
将“落花剑”施展到极致,便可划破时空,在一息内穿越数丈之远,攻敌要害。
蒙面人功底不弱,但他并未察觉到背后有杀机出现,便在毫无防备下,被卸去手与头。
而能做到如此极致之人,自然无他,唯“剑鬼”谢飞尔!
与此同时,已在暗处躲藏多时的夜枭也伺机而动!
雨又小了些。
月儿也趁这机会悄悄从云层中探出头。
月光打照在剑上。
那是柄银白的剑,质朴无华,不染尘埃。
剑身上不沾滴雨,不见血渍。
第一次见到这柄剑的人,只会将之视作用以珍藏的宝剑,而不会认为这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凶剑!
毕竟再为警觉的人,也难从这柄剑上,嗅到半分杀气。
一如此剑主人,纵使衣着质朴,面色苍白,依然有着公孙王侯的气质。
任谁第一次见,难免会将之当作没落的王侯世子,绝难想见他是凭一己之能,成为中州四大剑客之一的剑鬼。
这样的剑,这样的人,没人愿意与之为敌。
因为你永远不会知道,这人,这剑,会在何时何地,不动声色地要了你性命!
只可惜这些蒙面杀手并不是人,他们是冷血野兽。
虽有其一在毫无防备下被害了性命,却不见一丝怯意,他们绝不会轻而易举地让敌手再杀一人!
先前分别围攻脚夫、小六、鸡蛋的蒙面杀手,各分出一人,如野兽般像谢飞扑去!
月光照在谢飞脸上,他的脸色是铁青的,一双冷眸中充斥着愤怒!
像他这样的武林高手,已很少会有这般怒意。
他一面为自己听信他人之言,险些害了自己兄弟性命而自责,气恼。
一面则是为对手的强大,感到讶异,震怒。
他已调动起全身所有的精神和力量迎向敌人,他要将这些蒙面人统统斩落剑下!
不论如何,谢飞的到来,既救下了梅怀瑾,也帮鸡蛋三人分担了不少火力,更重要地是让三人有了精神依靠,得以愈战愈勇!
鸡蛋仿佛重新获得了一股劲儿,能和对手再战上百回合!
谁知正在此时,又一道黑影出现,让这方天地重归黑暗。
鸡蛋的心沉了下去,对方果真还留有后手用来对付老大?
噹!
就在鸡蛋走神刹那,身侧两兵相碰,耳畔有如雷鸣!
这一下显然把鸡蛋吓得不轻,脚下一乱,险些跌入泥潭。
方一立住身形,便偏头瞧去。
只见那道黑影已落在他先前站立之处,将一把黝黑大剑从一个单手持着旋转飞斧的蒙面人身体里迅速拔出,旋即投入与另三个蒙面人的战斗中。
再次出现的月光,似乎比之前亮了些。
鸡蛋大感意外。
意外来人身法之快,剑法之精准。
他与这些蒙面人纠缠了好些时候,自然知道他们不好对付。
虽说那一刻蒙面人专注于对他下杀手,未能及时察觉到危险临近,可能在瞬息间,飞掠三丈之远,先是荡开一门旋转飞斧,而后一剑命中要害,绝不是常人能办到的,恐怕已达到老大的高度!
更意外来人是友非敌。
若非如此,此时被洞穿胸膛的,便是他自己。
鸡蛋未能认出来人身份,只在心中念叨着“好人有好报”,便振奋起精神,赶去帮把手。
这一变故闹出不小动静,谢飞等人没能瞧见经过,见此结果也不由松口气。
来人当然是姜逸尘。
他本非铁石心肠,怎会见死不救?
更何况这次他已留存了足够的理智。
这份理智,让他等来了谢飞。
随着谢飞的出现,他心中的疑问也一一解开。
首先,笑面弥勒确实知道了他与埠济岛间的关系。
其次,他在酒铺中碰上笑面弥勒并不是偶然。
再者,这些蒙面人绝不会是笑面弥勒安排的。
毕竟像谢飞这样的高手,与之做朋友,至少是合作伙伴,一定要比做敌人来得轻松。
至于当年将兜率帮视作仇敌的埠济岛,现如今为何两相为盟,本是困扰姜逸尘许久的问题。
但就在刚才他也想通了关键。
在他看来,谢飞并不是会屈从于任何一方势力的人。
而埠济岛会与兜率帮走得近,只能说明当年在他和红叶等人离开西江郡后,埠济岛众人一定摸清了兜率帮的底细。
埠济岛之人深入中州内陆的目的,是为追寻昔年中州祸乱之源。
初时他们从包打听那得来的消息是兜率帮与此相关,所以,他们才在暗中与之为敌。
而今看来,兜率帮或许与那祸乱根源无关,而且反倒是掌握了与祸乱根源相关的信息,故而,谢飞才会率埠济岛众人与兜率帮强强联合。
而笑面弥勒将他和谢飞同时引到这里的目的,除却为了救人外,应是为了借此告诉他们一则消息。
一则目前为止,为数不多的人知道的消息——这群蒙面人的由来。
这群蒙面杀手,武器奇特,武功不似任何门派,他们是从哪冒出来的?抑或是说由哪方势力精心培养出来的?
眼下这蒙面杀手只有十人,如果还有一百人,一千人,那将是何其可怖的战力?!
可想明白这些,姜逸尘反倒心生更多疑问。
譬如,笑面弥勒既知他与埠济岛的关系,怎会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可笑面弥勒又是如何知道他身份的?
笑面弥勒在知道他身份的前提下,不仅没将他抓起来喂那些变异的大蜘蛛,反而告知他这些,究竟意欲何为?
姜逸尘没有再想,因为当下不是时候,这些问题并不妨碍他出手救人。
他虽未完全参透“惊蛰”,可在从蛰伏状态脱出后,体内那股喷涌而出的内息,还是让他吃惊不小。
借着这股气力,他直接窜到鸡蛋身边,也免于施展流星式,暴露身份。
在出其不意,了结掉一人性命后,姜逸尘便抡起隐之剑,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攻势。
鸡蛋以灵巧见长,从旁策应,二人很快便形成默契,互有配合。
以二敌三渐渐占据上风。
不多时,远端传来啪嗒一声,又一个蒙面杀手倒在泥水中。
显然三人联手,也拿谢飞毫无办法。
许是心知无法拿下这六人的性命,为避免更多无意义的牺牲,余下七个蒙面杀手到了这时候,终萌生退意。
“想走?没门!”鸡蛋怒喝。
“全都把命留下来!”谢飞的声音跟着道。
而后,就见谢飞从一片血雾中飘出,另两蒙面人已被其大卸八块!
雨势渐息,雨中交战也随而偃旗息鼓。
十具尸体躺倒在地,被雨水、血水没过大半,也掩盖了他们大多残缺不全的惨状。
不过,这十人显然已被搜罗过一番,蒙面巾均被摘下,衣裳尽皆被挑开。
蒙面巾下是一张张市井中随处可见的面容。
衣裳下既没有行走江湖或多或少会备置于身的丹药,也没有任何能证明其身份之物。
场中站着五人,谢飞和鸡蛋等四人。
姜逸尘在看到大局已定后,便先行离去,毕竟他还是黑无常的身份,与埠济岛之人走太近,并不合适。
谢飞打量了四人几眼,又看了看天色,冲四人道:“可还好?”
四人相互看了几眼,确定都无大碍后,异口同声道:“还好。”
谢飞点了点头,略带自责道:“这次是我疏忽,险些害了你们。”
鸡蛋闻言愣了愣,正想说些什么,谢飞又道:“我已在青水镇上安排了客栈,你们快些赶去,好好休整一番。我还有些事得处理,晚些时候见。”
四人只得道声“好”,目送谢飞在夜色中消失。
“奇了怪了……”
“确实奇怪。”
小六和脚夫先后开口道。
鸡蛋忙道:“别,别问我,我啥也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小六摩挲着下巴,又接着道,“老梅你刚才不是挺惨么?怎么转眼间就跟没事人一样?”
“难道不是你们把我救醒的?”
被小六这么一问,梅怀瑾也满腹疑问。
适才他被那绳索勒绑得窒息昏厥,即便谢飞将绳索斩断,可他对周遭外物已浑然无觉,故而跌倒在地时,他仍未苏醒。
迷蒙中,他只觉有股柔劲由人中穴注入其体内,先是在脑海中唤醒其求生欲,随而至胸腔复苏其心肺。
这才让他转危为安,终在雨战落幕前得以醒来。
醒转后,梅怀瑾见谢飞在场,战局已定,便查看了下自己的情况,发现除了新添一些皮外伤外,一切如初。
他理所当然地把这功劳归于自家兄弟,哪想着他们竟对此有疑问。
莫非将他救醒的还另有其人?
“当时情况危急,老大虽率先出手去救你,可在祭出落花剑后,便落入围攻境地,根本无暇顾你。”小六拖着下巴,摇头道,“而那手持大剑的神秘人,一出现便是和鸡蛋合力迎敌的,在其间更无机会脱身。”
“至于我俩更是自顾不暇,那么……”脚夫补充道。
“那么,一定是出现了第三个援手,把老梅从鬼门关上捞了回来。”鸡蛋分析道。
“什么!刚才还来了其他人?”梅怀瑾插话道。
“而且,都还是做好事不留名之人。什么时候,这江湖变得这么友爱了?”小六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鸡蛋道:“我想,我知道这俩人是谁。”
三人异口同声道:“谁?”
鸡蛋道:“先前,我是对老大离去前所言感到不解,你们却是奇怪于老梅的情况。二者合起来看,我倒是想明白了。”
梅怀瑾摸着脖子上的勒痕,道:“你是说,老大此番让我等迟来的决定,与救我之人有关?”
鸡蛋道:“不错。”
小六道:“能让老大改变主意的人不多。”
鸡蛋道:“老大也是和那人一同来的。”
梅怀瑾道:“那不正是笑面弥勒?”
鸡蛋道:“就是他。”
梅怀瑾不解道:“那他为何要先陷我们于死地,再让老大来救我们?”
鸡蛋道:“他本意或许没有要害我们的意思,而是想借此告知老大一个事实,可能在来路上出现了其他情况,耽搁了时间,致使我们陷入绝境。”
“什么事实?!”脚夫的语气有些重,显然对笑面弥勒拿他们性命开玩笑的做法尤为恼怒。
“有一股强大而神秘的势力也来平海了。”鸡蛋示意脚夫稍安勿躁。
“这些人?”脚夫的目光从那一具具尸身上扫过。
鸡蛋道:“嗯,他们不仅来路不明,举动也不符常理。”
脚夫道:“确实,不论从出招路数,还是怪异武器,都无从判断他们从何而来。可举动不符常理,又从何谈起?”
鸡蛋道:“若在平时倒也罢了,可明天是什么日子?在这节骨眼上,即便是九州四海两盟之外的门派也都会收敛手脚,尽少与其他势力发生冲突,可这些人却反其道而行,故意来找麻烦,你说怪不怪?”
脚夫闻言若有所思。
鸡蛋又道:“如果我的推测不差,他们并不是完全冲着我们来的。”
小六惊疑道:“都险些要了我们的命,还不是冲着我们来?!”
梅怀瑾醒悟道:“小鸡蛋是说,这些人本便在此隐匿设伏,可他们的进攻目标并不一定是我们,而是任何一方过路人。”
脚夫紧接道:“老大听从笑面弥勒的建议,让我们晚些出发,也是有意让我们与这些蒙面人遭遇。”
鸡蛋道:“这帮人实力不俗,途经此地者,若无强者在阵,必将遭受不小的损失,乃至全军覆没!”
小六似有所悟,旋即抿了抿嘴,道:“不过,会在这时候才来平海郡的,恐怕只有我们了吧?”
“这也是我唯一的疑问,目前只能以笑面弥勒提前获知这些蒙面人会在此做部署来解释了。”鸡蛋往青水镇方向看去,雨夜中视线并不好,在他眼中,只有朦胧的夜色,“最让人担心的,还是这些蒙面人有多少同伙?他们是不是也在今晚,在其他阴暗之处,对其他帮派下杀手?”
小六道:“明儿便是百花之约,难道他们不怕惹了众怒,遭群起而攻之么?”
鸡蛋道:“他们只要不攻击九州四海之人便可,毕竟我们本不该出现在明早的百花屿。况且,他们此举无非便是想制造混乱。”
鸡蛋所言让另三人浮想联翩,可三人脑海中呈现的,显然不是什么好结果,气氛忽而变得沉闷。
片刻后,梅怀瑾当先出言道:“你们说,这帮人会不会是朝廷秘密训练出来的爪牙?”
鸡蛋一听梅怀瑾之言不无道理,琢磨道:“这些蒙面人所修内功无甚特别,基本都只修了两门内功,而所持兵器之怪异,则世所罕见。要将眼下这十门兵器舞得游刃有余而不自伤,至少得练上个三年五载,两两之间,或者三五成群的配合要做到天衣无缝,更需花费上多年功夫,也只有让他们自小便在一起修习能办到。”
鸡蛋继续道:“加之,还需为他们打造别具一格的武器,这样的手笔,由朝廷那些人做来确实不难。至于是朝中哪个派系暗中操练出来的精兵,便不得而知了。”
脚夫叹了口气道:“唉,真是复杂,罢了罢了。我们在这瞎磨蹭什么呢?到了客栈,老大自然会同我们说。”
鸡蛋摊了摊手,丢了计白眼给脚夫,带头向前走去。
那意思明摆着是在说,明明是你们先提的,还怪我咯?
三人跟上鸡蛋的脚步,梅怀瑾说道:“你们刚才说,除了老大之外,还来了俩人,这一人是笑面弥勒,那另一人又是谁?”
小六道:“嘿,你不提,还真给忘了。那人我倒是认不出来,不过他手上那柄剑也大的离奇,若不是来帮我们的,我恐怕也会把他当成蒙面人一伙的。”
鸡蛋斜睨着小六,鄙夷道:“亏你还是个剑客,那柄剑都认不出来。”
脚夫附和道:“就是,就是。”
小六没好气道:“是我孤陋寡闻行了吧,你们知道倒是说呗?”
脚夫道:“那柄剑并不是大的离奇,只是在那人手上,看起来有点不伦不类,要是它原先的主人握着他,你便不会觉着那柄剑太大了。”
“那柄剑叫什么?”小六心想,连脚夫都知道这剑的来历,那其名头必定不小,自己虽没见过,应也听过。
鸡蛋道:“隐之剑。”
“隐之?隐獠牙,而吞日月!昔年幽冥教黑无常的剑!”小六猛然一惊,“这么说来,那人便是幽冥教的新一任黑无常了。”
“那么问题来了,幽冥教为何要帮我们?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梅怀瑾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显然他自己也觉着这说法太过可笑。
鸡蛋纠正道:“帮我们的不是幽冥教,是黑无常。”
梅怀瑾闻言愣了愣,小六和脚夫也不解其意。
梅怀瑾道:“有必要将黑无常和幽冥教区分开来?呃,我的意思是,黑无常为啥要帮我们?难道黑无常是我们的朋友?”
鸡蛋道:“黑无常不是我们的朋友,夜枭是。”
梅怀瑾又愣住,而后吃惊道:“夜枭?你是说那杀手夜枭!那家伙不是消失好长时间了吗?欸!你是说,夜枭便是黑无常,黑无常便是夜枭?!”
鸡蛋瞥了瞥激动异常的梅怀瑾,无言以对。
“这……不是,你怎么认出来的?”梅怀瑾当然要刨根问底,否则今晚甭睡了。
鸡蛋道:“你可还记得一年多前,我们在蜀地说书时,碰上了一个投钱问路的男子?”
梅怀瑾连连点头道:“记得,记得,当时你便分析出那人是夜枭。”
鸡蛋道:“那你还记得他向我们打听了什么?”
梅怀瑾一拍脑袋,道:“问我们怎么混入幽冥教!那家伙真的做到了?”
二人一来一去,也是让小六和脚夫吃惊不小。
江湖上有多少人知道那一年造成不小轰动的杀手夜枭,而今竟成了幽冥教的黑无常?
又有多少人知道,夜枭当年居然是得到了眼前俩滑头的指引?
小六不禁问道:“欸,小鸡蛋,那你可知道这杀手夜枭究竟是何人?”
鸡蛋微微点头,道:“虽然他方才出手时,没有施展出什么奇特的招式,至于剑法更像是舞弄大刀,但他脚下轻盈的步法却不是轻易能改变的。我总有种感觉,此人应是旧识。”
*********
春雨将息。
夜月下,三道身影立足在一客栈远端。
“可有查到具体人数?”
开口之人是谢飞,而另两人赫然便是笑面弥勒和影佛。
笑面弥勒摇了摇头,道:“仅我所知,与今晚那十人一般实力的,便不下百人之数。”
谢飞道:“百人?这数目足矣将一些小帮派轻易除去。”
笑面弥勒道:“那对于他们意义不大。”
谢飞道:“所以他们的目标也是明日的百花屿。”
笑面弥勒肯定道:“今晚只是开胃小菜,明日才是重头戏。”
“我知道了。”谢飞已有离去之意,却忽而顿足,“下次,再拿我兄弟的性命做这种尝试,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笑面弥勒道:“呵呵,此次确实是我这边出了岔子,否则,我也不会去救你那小兄弟的性命。”
谢飞冷声道:“告辞!”
笑面弥勒又道:“皎月正圆,不若留下共饮一杯?”
谢飞脚步未停,却不由抬眼望向夜空。
经过暴雨的洗礼,明月如获新生,明媚夺目。
不知道今晚过后,有多少人看不到明日的太阳?
明早之后,又有多少人无法见到这般美月?
那只幕后之手,到底有多大的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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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海郡。
地处江南江北分界,既有江南之地的山清水秀,又不乏江北之地的寒冬飘雪。
郡中溪河纵横,东面又临海,就好似与海平面相接,是为“平海”之故。
这些溪河,深的不过及膝,浅的方能没蹄,正好将整个平海郡分割成大大小小十来座岛,各具特色。
因而,只论地域之广阔,便是连都城幽京都不及其一半。
盖因此,这儿虽四通八达,地理优势明显,官府却未在此驻扎重兵进行管辖。
常有江湖人士聚散,也没有任何帮派能在此统御一方。
这里的百姓虽不入江湖,却常与江湖人打着交道,也做着江湖人的生意。
*********
三月初三,总算如期而至。
这一天是上巳节——黄帝的诞辰。
按照平海郡这边的习俗,当有舞龙盘鼓、乐舞告祭、拜谒祖陵等活动。
为迎接这一天的到来,每家每户总会提前数天开始置办相关物事。
那些天,也当是平海郡除春节外,最热闹的几天。
然而,这个上巳节却有些反常。
前些天,仅依稀可见一二百姓在街道上往来。
到了今日,除了一匹匹疾驰而过的快马,一道道飞掠而逝的身影,再无任何踪迹。
可见百姓们虽对打打杀杀司空见惯,却也怕受池鱼之殃。
他们知道今天对于整个中州江湖都是个大日子,有两个武林巨头将会在百花屿一争高下。
约战地点虽明确,可难保其间不会发生意料之外的冲突,致使战圈扩大,在家中老实待着才是最稳妥的选择。
至于祭奠轩辕黄帝寿辰,也只能一切从简,在家中对付着意思下,说到底,还是自己的性命要紧。
*********
曙色漫天,碧空如洗。
暴雨之后,花枝凋零无数,余下的,则在今朝绽放!
人生不也如此,承受不住雨打风吹,终将颓然落败。
唯有苦尽甘来,方才能绽放自己的色彩。
百花屿,万千山花迎着朝阳盛放,也似在迎着纷至沓来的宾客。
它们对江湖人并不陌生。
也正是江湖人的鲜血,为它们增添了肥沃的养料。
说不定今日来的这些江湖人,在不久之后,也将成为它们的一部分。
辰时刚刚过半。
有十丈方圆的舞剑坪周边,已站满了来自各门各派,有头有脸的人物。
四海会盟,九州结义,两个同在三十余年前兴起的江湖帮派联盟,终在他们正当壮年之际,在各种内在外在矛盾的推动下,走到了而今这针尖对麦芒的局面。
他们显然也意识到了,如此明争暗斗下去,有百害而无一利。
尤其是在朝中局势不明,外夷出现反扑苗头的情况下,他们必须做个简单直接的了断。
两盟人员相互间都露出毫不掩饰的敌意,因而分立左右。
居于中间的,则是被特邀而来的公证人和见证者。
有昔年武林的泰山北斗,而今落寞的五大门派——武当、少林、峨嵋、崆峒、昆仑。
还有不为帮派组成的江湖联盟——道义盟。
以及些许独来独往,却颇有名望之辈。
至于曾经在江湖也有一席之地,现下已分崩离析,没有扛鼎之人的丐帮、华山则不在受邀之列。
可以说,在场中人,便是当今武林中名门正派的佼佼者,也是足矣代表整个中州江湖发声。
与名门正派相对的,即是邪门魔教。
如此武林盛会,他们焉能错过?
他们自然不会堂而皇之地现身在这些名门正派面前,而是隐匿在四处,暗中观察。
以百花屿之大,不愁落脚蔽身之处。
九州四海两盟虽各自遣了些人手在百花屿周边巡逻防护,可他们自也清楚,此举作用不大。
毕竟不论来的是哪方势力,都是这些小兵小卒无力应对的强者。
顶多只能起到些通报消息的作用。
*********
距舞剑坪约莫半里地的一处石坪上,正有两男一女静立其上,目视前方。
女子一袭红裳,勾勒出曼妙身躯,分外妖娆。
稍年长的中年男子,一身乌黑长袍拖地,面目千疮百孔,尤为骇人。
另一男子,同着一身黑袍,本是冷峻的面庞,再添一道狰狞的十字疤,让人望而生畏。
此三人正是幽冥教的哭娘子、幽鬼和夜殇。
一道清风拂过,带来飕飕寒意,也带来了一黑一白两道人影。
来者便是黑白无常。
百花之约,虽是武林盛会,可即便如此,也没有哪个门派会倾巢而出,让有心者火烧后院。
带来的人手也不会多,够用就行,否则也仅是凭白做了炮灰。
大多只派实力型代表,武力上能撑得住门面,能说上话,多为本帮争取利益即可。
幽冥教来的这五人,放眼江湖,也实力不菲。
至少在平海郡和任一势力碰上也可做到全身而退。
教主幽冥未来,除却在后头调度外,自然也是相信手下三员大将的判断和决定。
而幽鬼适时出关,也并非偶然。
他已为四年前在石府所受重创,多次闭关修养。
先前出关时,得知百花之约的消息,便也算好时日,及时复出。
很显然,他是为洛飘零来的。
虽然洛飘零现已成了众矢之的,可只要机会允许,他绝不会放弃亲手杀他!
三人见到叶凌风和姜逸尘的到来,均微微侧目。
并未出言,可眼里已含有询问之意。
姜逸尘和叶凌风各自对了下眼神,同时摇了摇头。
他们方才是去查探各方势力在何方位,也刻意去留心是否有出现昨晚姜逸尘所见到的那十个蒙面杀手同伙。
对此结果,幽鬼三人并无太多意外。
他们都是从姜逸尘口中得知还有这么一股神秘势力存在,心下自然大感意外。
夜殇已让鬼耳堂深入细察,不过仅是一夜时间,也无法获知任何消息。
幽鬼道:“说说其他门派的部署吧。”
叶凌风道:“天煞十二门来了五煞,以银煞萧银才为首,共有十五人,分别在我们西南侧一里地处,五十丈外,西北角八十丈开外。”
姜逸尘道:“兜率帮和埠济岛一并来了十人,在我们东北侧一里地外。”
“欸!长得俊的男人难道就喜欢奇怪的男人么?这俩家伙,走得真是越来越近了。”哭娘子不由笑道,眼光却往姜逸尘脸上瞥来,“似乎还有意拉拢我们的小江。”
姜逸尘知道哭娘子讲的是谢飞和笑面弥勒,仅是讪讪一笑,不去理会,接着道:“红衣教来的是乙、丙、庚三堂,三堂主均至,共十人,在我方东侧三十丈外的密林中。”
“噢?这么说,红衣教离我们最近了。”幽鬼语气一顿,偏过头来,盯着姜逸尘缓声道,“不会是冲着你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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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狮殒命的消息,直至七日之前才逐步在江湖间传开。
时距其身死之日,已有五天。
江湖上无时不刻都有人身死道消,山狮之死,本算不上什么大事。
可不论如何,冤有头,债有主。
山狮终非野猫野狗,是死是活无人问津。
他既是红衣教一员,亦是庚堂梁子猛表亲,死讯一出,自然得有人站出来为其做主。
山狮死在江宁郡,任谁都会认为其死于道义盟之手,毕竟那儿几乎算是道义盟的地盘。
而红衣教与道义盟本便是死对头,山狮跑到死对头地盘上撒野,实在是死有余辜。
即便是梁子猛自己,心里头也这么想,觉着山狮实在是自作自受。
可转念一想,山狮终究是自己的表亲,是为他跑腿的,山狮这一死,他亏的不只是这一趟生意,而是损失了一个能信得过,任劳任怨的得力助手。
梁子猛越想越怒,当即立誓:要为山狮手刃仇人!
梁子猛自认脑袋不灵光,却也明白红衣教与道义盟间的恩怨绝非朝夕可了。
而山狮平素多为庚堂卖命,鲜少过问教中他事,眼下出了事,要让大家伙一齐替他出气,显然不切实际。
这仇,只能当作私仇来报。
要报仇,自然得先找到行凶者。
道义盟当然不会把自己人供出来,梁子猛对此也不在行。
于是,他找到了汪硕,动用红衣教最顶尖的情报网进行调查,这也是作为红衣教十天干分堂堂主的权力之一。
只不过,对于老对头了如指掌的老伯,已早一步走在前头。
事发于江宁郡,老伯当天便知晓山狮身死之事,更在当夜从姜逸尘嘴中听知来龙去脉。
老伯并不着急命人去处置山狮尸身,而是顺其自然,任由事态发展。
单是此招,以不变应万变,便耽搁了山狮尸首被发现的时间。
五天的时间,也足矣让曝露野外的尸体快速腐烂,不易判断死因,对调查者造成一定误导,错以为定是道义盟所为,随而对道义盟成员当日行踪进行逐一排查。
在花费大量时间精力后,才能后知后觉,当中另有蹊跷!
——能对山狮构成性命威胁的道义盟成员,当日都不存在动手时机,真凶另有其人!
经此一番折腾,即便是汪硕掌舵的己堂,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查清究竟是谁杀害的山狮。
守住了这一时之秘,姜逸尘便不会被梁子猛盯上,暂时不会有被寻仇的麻烦。
红衣教这头,有老伯在帮衬姜逸尘。
到了幽冥教中,姜逸尘便只能凭其三寸不烂之舌,为自己争取信任了。
姜逸尘本也无意主动坦白此事,毕竟时下邪门魔教互为盟友,暗地里偷偷使绊倒也罢了,直接杀人灭口,可不是三言两语能和解的事。
可随着消息在江湖上传开,夜殇便找上了姜逸尘。
敏锐的洞察力,让夜殇察觉到姜逸尘极有可能是杀害山狮的真凶。
姜逸尘具备杀山狮的时机和能力,存在疑问的,只是动机。
夜殇没有问姜逸尘为何要杀山狮,而是直截了当地问山狮是不是他杀的。
姜逸尘没有隐瞒,也没有多作解释,他只给夜殇想要的答案。
在杀了山狮之后,姜逸尘自也琢磨过幽冥教内部可能出现的态度。
他自认为尚无能力让幽冥教为自己与红衣教撕破脸皮。
不过,反过来说,红衣教也不一定会为了山狮,与幽冥教斤斤计较。
凭其推测,待到汪硕查到他头上来时,幽冥教也只会让他自己给梁子猛个交代。
于时,小命倒不至于丢,但恐怕免不了受些皮肉之苦,以平息梁子猛怒火。
夜殇得知答案后,并未对他有何责难,只是告知他,幽冥教不会偏袒于他,但也不致于全然弃他不顾。
夜殇要他做好准备,与梁子猛一对一的准备。
只要能在梁子猛的手下走过百回合,幽冥教会保住他的命。
以夜殇在幽冥教的地位,他这番保证,也代表着幽冥教的保证,这无疑让姜逸尘安心不少。
至于幽鬼,虽是两天前才姗姗来迟,但毕竟久违江湖,还是主动找夜殇和哭娘子了解了许多近来之事。
黑无常杀死山狮这事,在江湖上还是个秘密,可在幽冥教内,幽鬼显然有权知晓,此时突生质疑,倒也在情理之中。
姜逸尘虽有些意外,倒也没乱了阵脚,道:“大半年前巽风谷之事,红衣教吃亏不小,这回许是长了教训吧。至于离我等最近,或是巧合。”
幽鬼双目凝视着姜逸尘,冷声道:“虽不是什么大事,但在这节骨眼上,添这幺蛾子,可不是明智之举!”
正是朝阳初升,暖意袭人之际,姜逸尘只觉有着刺骨寒意扑面而来。
他微微垂首,回道:“此事确实是做得冒失了些,绝不再犯。”
幽鬼淡淡道:“很好。”
阔别江湖已久,幽鬼的谨慎并没有丢。
幽鬼本不是怕麻烦之人,别说是杀了山狮,就算有教中人在这档口杀了梁子猛,他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可一听是这位新近黑无常的杰作,幽鬼心中不由生出一丝不安。
眼前这年轻人他并不陌生,初到幽死洞之时,便被锁爷枷爷当作救命恩人供着。
其后一年多时间内,在夜殇调教下突飞猛进,坐上了六鬼将的位置,这蹿升速度着实惊人。
幽鬼不会去质疑夜殇的忠诚,可对这位新人,他却无法放心下来,毕竟此人并非天赋异禀,士别三日,便让人刮目相看。
仔细一回想,便可发现江城子似是有着精心安排,步步为营,方才有了而今的能耐,他不得不对其留一分警惕。
百花之约是件大事,江城子第一次同他们执行任务,便另生枝节,是有意而为,还是无心之失?
若是后者,尚可原谅。
若是前者,则不得不防!
幽鬼顿了一会儿,接着道:“你与山狮之间,有新仇旧怨?”
姜逸尘道:“没有。”
幽鬼道:“你与那慕容家二少奶奶有旧情?”
姜逸尘道:“没有。”
幽鬼目不转睛,眼眸中的寒意愈来愈盛,步步紧逼道:“你与慕容家或是道义盟有瓜葛?”
若说幽鬼是股寒风,姜逸尘便是冰冻的湖面,不为所动,道:“没有。”
幽鬼忽而笑道:“那你是出于何由,要致山狮于死地?”
姜逸尘道:“为了线索。”
幽鬼道:“线索?”
姜逸尘道:“关于道义盟部分主要成员近期行踪的线索。”
幽鬼眼神一变,问道:“这女子还有其他身份?”
幽鬼言外之意尤为明显,若这女子单纯是慕容家的二少奶奶,顶多知晓其丈夫和夫兄的去向,若要掌握其他人行踪,想必是道义盟情报网中一员。
而江湖行事,见微知著,一个帮派的人员行踪去向,往往能看出许多问题,若此女能提供出这些线索,确实具备一定价值。
姜逸尘自然不愿将若兰牵扯入局,早在先前,便已想好如何让幽冥教不再打她的主意。
姜逸尘先道:“此事说来话长。”
幽鬼听言,丑脸上绷出一丝怪笑,举目往远端舞剑坪上看去,道:“照这帮人的行事风格,还得好一会儿才进入正题。”
扭回头,对姜逸尘道:“你且长话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