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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逸尘轻声将屋外之人请入。

    不过在这雨夜中,平常话语声并不易吵着旁人。

    他未侧头去看来者何人,或着说即便特意去看也看不清。

    也因此,他未被来人那随意的装束吓着。

    来人披散着长发,衣裳随意兜在身上,衣带都未系紧,以致在其走动间,内中亵衣时隐时现,想来同是个入榻难寐之人。

    穿着亵衣的自然是女子。

    不是汐微语,而是飞飘。

    姜逸尘而今的听觉嗅觉极其敏锐,自也在其开门而入时辨清了对方身份。

    对方这扮相也非是什么轻浮浪荡模样,充其量只能称作大大咧咧。

    因为看不清,姜逸尘便未露半分羞怯,只是好奇飞飘缘何还未入睡。

    更奇怪其手中为何还提着两坛酒?

    “喝么?”

    耳边话语声刚起,便有抛物声紧随,姜逸尘忙伸出一手,接过飞来的酒坛。

    “这是?”

    “酒坛子里装的自然只有酒。”

    “我……”

    “你喝不了,或者说一喝就倒。那喝上一坛,岂不正好?醉了倒头便睡,无有闲暇去想太多。”

    说话间飞飘已走到窗边,轻身一跃,和姜逸尘对坐窗台上。

    “有理。”姜逸尘算是应下了这坛酒。

    当然,他可没马上开坛畅饮,他得先想想在醉倒前可还有话说。

    然而念头刚起,便不由尴尬起来。

    非是拘束于夜深人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种小节,而是实在无话可讲。

    他本便不善言辞,纵然这些年来嘴皮子已算是磨练得能说会道了,可一旦无有所图,只像当下这般自然相处,他还真不是那种能闲聊瞎侃的主儿。

    至于绕行凝露岭之事,大伙儿相互间都没有藏着掖着,甭管该说的或是不该说的早先已在大堂上说清了,二人没必要为此再费口舌。

    一念至此,姜逸尘不禁失笑,难得还有这种不需思虑过甚的时候。

    “笑什么?不知说什么好?”

    飞飘却不同于姜逸尘,俨然一副自来熟的模样,便是姜逸尘是个陌生人,只要她想找人喝酒,总有话题瞎扯闲谈。

    她起了个话头道:“不好奇我为啥大半夜不睡,还来找你喝酒?”

    尽管看不清,可借着天边的微弱月色,姜逸尘眼前所见的飞飘不再是个血染衣襟而面色不改的铁血女侠,而是个热情好客喜欢喝酒闲聊的客栈老板。

    恍惚间,姜逸尘想起了远在姑苏久未谋面的沈大姐,对飞飘升起一丝莫名的亲近感,从善如流道:“好奇。”

    “猜猜。”

    “大抵不是来开导我的。”

    “不是。”

    见姜逸尘托腮认真思考起来,飞飘启开酒盖,小酌了一口,她打定主意,要是姜逸尘猜不到十之八九,她可不打算说实话。

    “左邻右舍都是老伙计,飘姐睡不着却不先去找他们,只能说明沐殇兄和小烟儿都已睡着了。”晚枫客栈虽只有两层楼,可地方宽敞,房间多,招待他们一行人实在绰绰有余,故而除了牛家父女外,他们这十多人都是各自分房睡的。

    “不错。”

    “飘姐溜到酒窖中取酒,原是打算借酒入睡,偏生听得我这雨声较其他间都大些,便寻声而来,看看能否找人消磨时光。”

    砰!

    姜逸尘手中的酒坛受力一震。

    飞飘豪气干云地大饮一口,借此声明姜逸尘一语中的。

    “隔壁老沐鼾声如雷,赶上老娘今日身子不舒服,在床上翻来覆去大半天都没能睡着,只好起来晃晃。想起晚膳时掌柜说在酒窖里还藏了不少好久,就溜过去瞧瞧。本想着把老沐揪起来,陪老娘喝上一坛,听到你这屋里似是没关窗,便来瞅瞅。”

    飞飘可不会说,她真是随意走走而已,岂知就这点儿动静都能被屋内人觉察到,更没想过会被请进来。

    不过,她飞飘不正是飘到哪儿便浪到哪儿?来都来了,不如再看这小子醉一回?

    姜逸尘到底不再是那不经人事的江湖嫩雏,自然听明白了飞飘口中的不舒服是何意,是故,避而不谈言其他。

    “飘姐同沐兄、小烟儿相识几个年头了?”

    “嗯?”飞飘的疑问有二,一为何有此问,二为你竟未调查过。

    姜逸尘笑道:“听雨阁的消息向来不易打听,用这精力去打听些与我有用的岂不美哉?”

    姜逸尘先回答了一个疑问。

    飞飘一面往嘴倒着酒,一面扬了扬下巴,示意他接着说。

    “总感觉你们像是一家人,有吵有闹,却又互为着想,一举一动间全无分毫见外,若非深谙各自脾性,难得如此。”

    “何以见得?”

    “看不清,却听得见,刚刚飘姐在谈及沐兄时,可是一口一个老娘自称。”

    飞飘那本是抓着酒坛坛口的手弹出如兰玉指,对着姜逸尘一番虚点。

    姜逸尘不明所以,便见得飞飘又是牛饮一口,竟是喝去了大半坛酒。

    而后撩开挡于额前的青丝,倾身一探,直盯着姜逸尘似笑非笑道:“合着今晚这出酒水的是我,说故事的也是我?”

    因双眼之故,姜逸尘无缘一见那抹过隙春色,却也对飞飘的反应始料未及,险些抱不住酒坛。

    形色有些讪讪,可心里无不在嘀咕,我可没找你讨酒喝,要不还你好啦?

    再者说,这酒也不是你的呀?

    心里是何想法是心里的事。

    面上姜逸尘则是挠了挠头,便拨开了酒盖,往嘴中倒了一小小口,示作陪酒。

    飞飘看着姜逸尘鼓起的腮帮子,简直无法理解就一勺子的酒竟还含在嘴中不敢下咽。

    将余下的半坛酒灌完,强压下了向前出拳的冲动,道:“已是过往之事,倒从未向他人提过。故事倒是挺简单的,不妨说说。”

    姜逸尘顶着满鼻腔的酒味,含糊道:“愿洗耳恭听。”

    “我们的确认识很久了,也是一同入的听雨阁。”

    “想必你也知道,我们后来者,之所以会加入听雨阁,或多或少都和石府有些渊源。”

    “老沐,本便是云泽境沐府的公子哥,虽为庶出却也负责打理家中不少产业。”

    “我呢,老本行便是个客栈老板,沐府家的产业。”

    “小烟儿则是我早年间街边随手捡来的小孩,在客栈当个小二,混口饭吃。”

    “老沐的私宅同我那间客栈正在一条街上,便时常来走动,一来二去便相熟了。”

    “沐府与石府之间牵连神秘,石府垮了的那年,沐府根基随而被动摇。”

    “接下来几年间,沐府虽未落得石府那般惨状,却也是树倒猢狲散。”

    “加之老沐的母家出了些变故,这沐府少爷一夜之间了无牵挂,正逢我那客栈关门大吉,我这老板更被扫地出门,便一道离开了。”

    “故事便是如此了。”

    姜逸尘闻言心道,可真是个简单的故事。

    本想献上手中的酒,却被飞飘凑近前瞪眼逼退。

    只好往嘴里再倒了一小口酒,口齿不清道:“可有想过去把那客栈争回来?”

    飞飘怅然道:“刚开始气不过时想过,后来来到听雨阁,也想着连带石府的仇一起报了,可老洛说得对,人都回不来了,做这些又有何意义呢?”

    姜逸尘猜忖道:“那现在所为,是为实现逝去之人的心愿?”

    “老洛是这么说的。”飞飘丝毫没有自己年纪比洛飘零要大的自知。

    “你们难道就没些其他想法?”

    “我和老沐没有,活一天算一天吧。”

    “小烟儿有?”

    “他说他爹曾到过姑苏城,细数过姑苏广场还有紫璇殿前有多少台阶,有机会的话,他也要去数数。”

    “倒是有趣。”

    “你呢?”

    听到这反问,姜逸尘倒也极为干脆,往口中倒了一嘴酒,急急吞下后,说道起来。

    “最开始从岛上出来,我想着行侠仗义,想着找寻父母下落,想着能帮上老伯……”

    停顿片刻后,姜逸尘接着道:“后来,我只念着复仇。”

    “然而复仇这条路我也未能走踏实,故人已矣,复仇也无法换回他们的生命。”

    “也许我太后知后觉了,现在这个中州太病态了,任何身处其中者都难得自在、难遂所愿,而这也正是那些故人逝去的由头。”

    “老伯试图去改变,奈何对手过多,处处受掣肘,心有余而力不足。”

    “所幸还有洛兄。”

    “洛兄的法子相当于剔腐除毒,不仅难,且易自伤,会死很多人,流很多血。”

    “可若是讳疾忌医,不敢施为,无人敢为,纵然中州屹立两千多载,亦难有善终。”

    “洛兄选的这条道太难走,我一人之力虽有限,却也愿为之荡剑诛魔!”

    言罢,姜逸尘再往嘴中倒满酒,跳下窗台。

    三步并作两步走向床榻,嘴中还喃喃念叨着:“想来老伯也是这般想的。”

    回身将手中酒坛抛向飞飘,道了声“剩下的拜托飘姐了”后,倒头栽床上。

    看着小伙子再一次醉倒,且为了让自己清掉余酒,嘴都没沾过酒坛,飞飘不免觉得好笑。

    果然是个心思细腻的小家伙。

    飞飘很清楚,洛飘零只同为数不多的人透露过最终计划,而这小家伙在所知有限的情况下,却已有了如此清晰的推断,当得老洛对其有此评价。

    饮尽坛中酒,帮姜逸尘盖上被子后,飞飘才潇洒离去。



    长夜尽,白昼临。

    仿若陷入长久沉睡之人惺忪睁眼目露迷蒙,淫雨霏霏连日不开的天暂放初晴亦是空蒙一片不见颜色。

    不见颜色,非黑即白。

    层云如浊浪滞空,是灰败的白。

    远山藏匿其后,是暗沉的白。

    同无边天际连成无尽的白,等待着那天成妙手为这副长空画卷添光绘色。

    今日凝露岭上空的天色即是如此。

    至于凝露岭本身,草木繁密,郁郁葱葱,不负春夏交替应有之景。

    长达十里的青石板道,迎来了两辆马车和十余马匹。

    正是护送牛家父女绕道去往岭南的姜逸尘一行。

    三日前,雨夜见月,又闻峰山堤垮萧山桥断,众人决议改道凝露岭,于两日内尽早上路。

    前夜,终逢雨势暂歇,再有明月高悬。

    众人多候了一个时辰,待山道积水稍有排减后,趁夜行路。

    虽是新近做的决定,可为能重新上路,大伙已在连日大雨期间做了诸多准备。

    譬如托客栈掌柜去附近村中请来三名工匠,为两辆马车的车轮箍上铁链防滑,每辆车上分别多备了两个车轮以备不时之需,每匹马也尽皆置换了新的马蹄铁。

    又从村中添购数匹马。

    小花和有伤在身的牛轲廉、宁狂共乘一车,配上一轮换车夫。

    另一辆本供以轮流休憩的马车,换由两人驾驭,车厢中不再乘人,统统装上行李、轻便干粮、料草和用以夜间行路照明火把等物什。

    余下人等则各骑一马。

    诸多保障下,又逢明月照拂,一行人昨夜一路行进不可谓不顺利。

    现卯时未至,凝露台已近在眼前。

    凝露台相去凝露岭顶峰尚有百丈,却是这条青石板道的最高点。

    是以过了凝露台,相当于翻山越岭,此后即是下山路程。

    盖因此众人脸上皆不见疲态,无不想借此顺行东风,一路高歌猛进,在入夜前走出江赣境,再作歇息。

    可惜这凝露台本为风景绝佳之地,更有诗天画境之誉,不少人都是初自此处,却只能匆匆一瞥。

    姜逸尘自是那不少人中的一员。

    事实上,他们这群人中来到过凝露台的不过三人。

    其一是牛轲廉,在为中州镇守南门前,牛将军曾陪同其他上官以出巡的由头来过两趟。

    阮谷、紫风则是在年少之际,随师父龙耀游历天下时逛过一回。

    众人对于凝露台的初步了解便源自三人所忆及晚风客栈老板等人所述。

    凝露,顾名思义凝气成露,凝露岭山高气湿,白昼时分草木之上多凝有露水,常年水源充沛,自己自足,不为外界气候所扰。

    凝露岭之巅,清泉汩出,汇成落瀑,流为长河。

    长河绵延三里,又遇断阶,形成短瀑。

    断阶半丈高处横跨一石拱桥,长二十丈,宽三丈,由花岗片麻岩所砌,两侧石栏刻有各种飞鸟走兽,栩栩如生,欲飞若动。

    断阶之前,长河平静如镜。

    断阶之后,短瀑叮咚作响。

    一桥分隔动静之景,分享动静之美,合着两岸环立的青松绿柏,浑似身处明镜台中,平心静气不惹尘埃,故得名“凝露台”。

    “得益”于那对“盲眼”,此番上路姜逸尘仍是颇受众人照顾,大多时候都坐在第二辆马车上,充作第二车夫。

    显然,这第二车夫是个实实在在的“闲职”,马车缰绳几乎落不到他手上。

    尤其是夜间赶路,便是姜逸尘听觉再好,都没人放心由他赶车。

    如此一来,姜逸尘倒是除了牛轲廉、宁狂、小花外最有闲暇之人。

    听边上赶车的沐殇说到行将抵达凝露台时,终难耐赏景之心,撩拨开皂纱,意欲一览那所谓的诗天画境之景。

    姜逸尘眼前自然未在缠着布巾了,托楚山孤的“福”,那青莲胶体早在数天前便用完了,当下还戴着帷帽一来是习惯了,二来则是为了让还未痊愈的双眼多处于舒适环境中,不至于频繁用眼而受累。

    他可不会承认戴着这帷帽,还为了增添几分冷峻和神秘感。

    一掀开皂纱,姜逸尘便感到碧水青山的生气扑面而来,沁人心脾。

    还未眯眼细瞧,便已觉置身方外之地。

    隐约闻得右面有落瀑激荡声,放眼看去,三里之外,长瀑如九天落水悬于万仞山间。

    天穹银河垂入凡尘,奔流向前荡去俗世污浊。

    延绵三里化作一面明镜,将山间美景映入其中,以此天地绘卷留影琼宇,馈赠凡间。

    明镜之中,青天白日为景,远端长瀑为景,两岸青山绿树为景,凝露台为景,近处短瀑为景,他们这些入画的车马亦为景。

    踏踏踏……

    随着马蹄一步步踏上石拱桥,也便是凝露台,姜逸尘的目光跃过桥侧栏杆,看到了长河中的景象。

    尽管目中所见仍颇为朦胧,可在这一瞬,姜逸尘还是怔住了。

    他原以为他们这些一身污浊之人入景,难免坏了这明镜中尘埃不染的景象,可他能清晰感觉到他们的存在与长河明镜毫无不和谐之处,仿若本为一物,无有所别。

    一念之间,姜逸尘已有所悟。

    若说《无相坐忘心法》下层境界的入道法门可概括为:我即自然,自然即我。

    那么这大道进阶之路中,他接下来所该做到的便是:外物亦为自然,无为外物所扰。

    念通神达,福至心灵,姜逸尘只觉那由霜雪真气构筑的伪丹田无由开了一窍,无色无味无形的天地自然之力缓缓汇入其中,打破了《无相坐忘心法》中层境界的修炼壁垒。

    而这诗天画境之地赠予姜逸尘的机缘未止如此。

    他体内那神妙的木系法门仿佛叩开了一道天门,正在默默地汲取着天地自然之力,化归其自身所有。

    无相坐忘心法自然而然地运转,从第三重境界开始,往第四重缓慢攀升,内功修为水涨船高。

    许是沐殇也同姜逸尘一般,极为感性,轻易伤春悲秋,故而他虽与姜逸尘同乘一车,却也在车马踏上凝露台后,彻底沦陷于这天成美景中,无声赞叹着,生怕破坏这份和谐静谧之景,浑然不觉旁侧之人的异样。

    骑马跟于后车左侧的楚山孤,在对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杰作小小地抒发一番暗叹后,见周遭之人都目露迷离沉醉之色,反觉兴趣缺缺。

    正想看看姜逸尘是何反应,只见那帷帽上那被掀开小半边的皂纱无风自动,来回舒卷数次后,遮盖而下。

    却不见姜逸尘一动不动,好似昏睡过去。

    楚山孤目露疑色,再打量了一番,只觉姜逸尘这小臂环膝,背靠车厢边缘,任另只一手和另一只脚随车马颠簸而摇摆的坐姿,是挺随意的,打盹睡着的可能性倒是不小。

    可下一瞬楚山孤便发现姜逸尘的气息正微不可察地缓慢增长着。

    楚山孤登时就惊了!

    这么随意的么?!

    打个盹都能增进修为?

    真是个……欸,太牛比了!

    楚山孤心中是如何翻江倒海,姜逸尘一无所知。

    他只知道自己确实是在短时间内完成了个他做梦才能想象得到的顿悟进阶。

    《无相坐忘心法》已突破中层境界隘口,直入第五重!

    而这时间之短,不过是从牵引马车的马匹踏上桥到整辆马车全部上桥。

    之所以有如此梦幻的进境,虽与顿悟开窍脱不开干系,却也与姜逸尘尝试转变自身心态有关。

    自幼便为病所累的姜逸尘素来寡言少语,不善同外人交流。

    但其终非愚笨之人,与外界不通便自通。

    自通即内秀于心,脑海中能构设出无穷尽景象填补心中那方孤单而虚无的世界。

    久而久之,他便了众人所言的沉稳内敛性格。

    行事多瞻前顾后,顾虑再三。

    有时足够谨慎是好事,有时则过犹不及。

    遇小事多犹豫,遇大事反而以命做赌,看似豁达,实为形势所逼的无奈之举。

    而《坐忘无相心法》正是脱胎于《逍遥游》,讲究举重若轻,重在豁达随性。

    在姜逸尘未能领悟其道时便寸步难进,在成功入道后,长久默背那心法也在潜移默化间让他心态为之改变。

    在七里窑时,他效仿其师之潇洒,虽有八分徒留于形,却不可忽视仍有两分意在。

    在三天前的雨夜,他和飞飘互吐心扉,最后那口酒,再让他放下了几分自拘自束。

    此番,在突破第四重境界后,他犹豫过是否不要急于贪功冒进,转而去稳固修为。

    他又放下了。

    至少在修行路上,他开始学会放下那些自缚己身的枷锁,以随遇而安的心态,以不变应万变的心态,以自在逍遥的心态,去走出大道。

    在楚山孤目瞪口呆中,在莫殇、齐黄肃、齐荒武、飞飘那一道道目光依次汇聚而来后,姜逸尘的气息渐趋平稳,复归原态。

    并不是所有人都被惊动,但这些个高手显然知道刚刚发生了多么了不得的事。

    尤其是道家出身的齐黄肃、齐荒武,对这等顿悟入道之景再熟悉不过。

    几人脸上有讶色,有恍然,有笑意。

    然而,未及向姜逸尘道喜,却见其霍地立身而起!

    喝道:“戒备!敌袭!”



    躬身相送的青松绿柏忽而轻摇慢曳。

    相映成趣的镜河忽有波纹荡漾。

    漠然俯瞰的泊云忽见舒卷。

    这些景象变化都能用一个现象解释。

    ——起风了。

    春江水暖鸭先知,遑论适才相融于天地自然的姜逸尘,自能较众人先有所感。

    外物亦为自然,无为外物所扰。

    风本是自然,又如何谈扰?

    是以初时,姜逸尘未将这些看似寻常的景象变化放在心上。

    不过,他很快便察觉到了平和表面下的异状。

    凝露台所在之处地势宽敞平整,而非什么奇形怪状之地,便是起了风,风也当从一面吹来,怎会四面为风?

    事出反常必有妖!

    有埋伏!

    心中刚有定论,姜逸尘便在第一时间厉声警示众人。

    仅是须臾功夫,天空四面八方仿佛凭空多出了数不尽的斑点!

    此时无雨,斑点便为雨,向一行车马打落!

    千百道锐器的破空声汇成唯一,便只有一种声音——嗡!

    还未绽放光彩的白昼顷刻间变得灰黑暗沉!

    尽管此行之前,众人已料见在凝露岭这地僻无人之处或将遭伏,岂料匆匆一瞥美景仍教人沉醉其中松懈心防,险些沦陷于暗藏其下的杀机之中。

    所幸有姜逸尘的警示在先,众人惊醒回神,捏了把冷汗,在那些斑点临近十丈以内之前,便分辨出那些斑斑点点之物非是箭矢而是暗器,亦有相对充足的时间去应对。

    然而,正当众人严阵以待时,心下却不禁犯嘀咕。

    寻常暗器非比箭矢有弓弩加持,自十余丈外而来多半为抛投,且不论众人视野所及不见敌踪,一时不明这些暗器来处,单论这攻势阵仗,看似铺天盖地尤为唬人,却难对他们构成实质威胁。

    简而言之,这以抛掷暗器揭开帷幕的伏击,显得雷声大而雨点小。

    如此诡异的下马威,会否意味着此番他们所遭遇的对手将不同寻常?

    毕竟他们已然能看清那些暗器的大致样式,乃是中州之地不常见的手里剑。

    千百手里剑即至,众人无暇去细想更多,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齐黄肃、齐荒武从马上飞身而起,一人拎俩,将汐微语、云章、云旌、云龙葵丢到了姜逸尘所在的后车上,而后分立车旁防备。

    楚山孤、莫殇及听雨阁众人同是各展身法,以最快速度来到前车做防。

    他们的战术很简单,保护牛家父女为上,各自性命次之,车马物资能保则保。

    故而,除却被两辆马车套牢的四匹马受制于人不敢动弹,余下马匹则任由四散而逃。

    随着一阵叮叮当当的金铁交鸣声响起,一柄柄巴掌大小的手里剑被击落在地。

    与此同时,众人先前心中所浮现出的疑问也逐一得到解答。

    青松绿柏晃动不止!

    如镜的河面不断碎裂!

    虚空仿佛被撕开了无数豁口!

    一道道黑影自青松绿柏间飞掠而出,自河面升腾而起,自虚空中浮现!

    那些黑影尽皆黑衣蒙面,多腰悬太刀,余者或佩锁链、拳刃、三刃镰,手中却无一不捏着三枚以上的手里剑,正蓄势待发!

    此时此刻,凝露台的最中心处,为姜逸尘等一行车马。

    由里往外一层,为还未被尽数击落的手里剑阵。

    最外一层,便是那些自四面八方而来的黑衣人。

    那些如黑云压境的黑衣人群来自东瀛,以他们的现身方式看来,应是东瀛忍者。

    那看似威势不大的手里剑阵,并非佯攻,而是掩护阵。

    凝露岭因地僻人稀适合埋伏,可凝露岭上却少有地利适宜埋伏,更何况是被打造为诗天画境这等宽敞静谧之地的凝露台。

    条件不完备便创造条件,这些来自东瀛杀手以消耗有限量的手里剑为代价,为他们现身后真正的第一轮进攻作掩护!

    他们的这第一轮攻势仍是手里剑阵。

    只是这手里剑阵不再是远远抛投,威势有限的掩护剑阵。

    而是距离更近、更具杀伤力的飞掷手里剑阵!

    咻!咻!咻!

    近在身前的锐器破空声尖锐刺耳!

    这群来自东瀛的杀手显然不打算给他们的敌人任何机会。

    那掩护阵未尽,真正的首轮攻势已朝敌人掩杀而去!

    自被美景中唤醒,至东瀛杀手接二连三的攻势袭来,护送牛家父女一行似在这短短片刻间便已落入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险境。

    恰在此时,两辆马车上同现异动。

    后车车厢前,青光大放,一层肉眼可见的风障瞬息盘旋而起,足有一丈方圆。

    一道道有如风驰电掣的手里剑,击打于风障之上。

    两相僵持间,圆桶般的风之障壁上挂满了手里剑,同马蜂窝如出一辙。

    历经十数息焦灼的厮磨后,那些手里剑终未能破开风障的防御,尽皆颓然落地。

    相较于后车的以静制动,前车发生的动静可是不小。

    只见前车上,一条足有三丈长的白绫如盘龙出渊,自下而上间,竟是一个不落地将那些手里剑“纳入怀中”,再轻轻一摆“龙身”,将之挥落。

    只是那舞动白绫者非是清丽脱俗的女子,而是个身躯壮实腮边胡茬不整的大老爷们!

    那大老爷们不是别人,正是整天嘴边挂着“真是个娘们儿”的楚山孤!

    而其手中的白绫,赫然便是那用来包裹刀而毫不起眼的白布!

    总之,前后两辆车马得幸于楚山孤和姜逸尘突出的个人表现,拦下了东瀛杀手的第一轮攻势。

    见此情景,东瀛杀手们也明白了上级所命中,为何此行要求他们行事需得如此迅疾缜密,所配备的人数又缘何如此之多。

    他们的对手亦非易与之辈,到底还得短兵相接,手底下见真章!

    见东瀛杀手气势汹汹地俯冲攻来,飞飘等人不再留待原地护在马车周围,而是逆流而上涌入东瀛杀手潮中!

    前车留有楚山孤、小烟儿、阮谷、紫风四人守在车厢之外。

    后车不需紧守车厢,由姜逸尘策应云天观四名弟子向前车靠近。

    许是姜逸尘先前的休门硬吃下一轮手里剑正面攻势让东瀛杀手倍感气恼,又或许东瀛杀手发现其以一护四太过碍眼,不多时姜逸尘便受到了多个东瀛杀手的“热情招待”。

    一计紧接一计太刀自下方朝上画弧扫来,姜逸尘虽能一一拦挡下来,可帷帽下他的面色却越发苍白。

    那一计计拔刀式非出自同一人,而是一群人。

    七个东瀛杀手都以十成力出刀,姜逸尘尽皆接下,却不止于硬受了这十成力七回。

    那七刀仿若七道海浪,一浪接一浪打来,一浪高过一浪,便是帆船都得退避。

    况是肉体凡胎的姜逸尘,三刀过后他持剑的手便被震得虎口生疼,随而生麻。

    七刀后,他只觉胸口一闷,呼吸难畅,喉头一甜,咳出口血来!

    仅此七刀竟已将他震出内伤!



    东瀛杀手们此行的任务便是歼灭牛家父女及护送者一行。

    眼见敌人已伤得咯血,岂会留予其喘息之机?

    趁敌病要敌命,一记记杀招紧逼而至。

    已吃过一回闷亏的姜逸尘自然不会再硬着头皮接招,而是施展轻柳身法腾挪闪避。

    然而,面对多人高频高密度的围攻态势,姜逸尘亦得不时出剑招架,才可避免添伤。

    啪啦!

    随着东瀛杀手一记本当落于姜逸尘左肩并将之一刀两半的袈裟斩劈落,自出谷后便相伴姜逸尘至今的帷帽终“为主献身”,四分五裂!

    头上没了帷帽,反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姜逸尘身上负重,施展起身法来也更为灵动敏捷,饶是如此,仍未能改变这被动局面。

    正在姜逸尘一筹莫展之际,耳畔听得有人运功出言。

    “这些东瀛人用的刀法是居合道。”

    “此刀法为复仇所创,本为以弱克强之刀。”

    “旨在抓敌疏漏,先发制人,一击破敌。”

    “虽有十式,却都演化自拔刀、突刺、斜切三式。”

    “其真髓全在拔刀一击,后继乏力。”

    “或以疾破之,或固守徐徐图之。”

    其人显然观见大局不妙,趁交斗之隙向众人道明东瀛杀手的刀法优缺点,教众人有的放矢地正确应敌。

    他们这行人中有两人可称作刀法大家,楚山孤师门神秘自成一派,莫殇博取百家所长、无所不通。

    东瀛太刀承自中州乾坤刀,正是莫殇看家所学,值此一致对敌的当口遂不藏私。

    然,说易行难。

    就如大家都知射箭不过上箭、拉弓、瞄准、放箭数步,可能命中红心者寥寥一般。

    纵有莫殇点明了制敌关键,可能否克敌制胜,既与个人能力和悟性有关,还得看对手实力几何。

    短暂交锋过后,姜逸尘对于这些东瀛杀手的个体实力有了个粗略判断——不下于影武堂乙级杀手。

    至于姜逸尘自身的能力和悟性到得何种程度?

    试一试便知!

    连番躲闪退避下,姜逸尘已来到桥栏边。

    他的身周围有七人,出招之路几已被对方凌厉的攻势封堵,无有反击空档。

    为今之计,或登栏跃空,或跳桥下河,才有暂时脱开七个东瀛杀手围杀的可能。

    至少七个东瀛杀手是如此认为的。

    在他们看来,登栏跃空看似能赢得还击的机会,实则在空中无处借力,反成一个肉靶,乃取死之道。

    只有跳桥下河,强行改变现有战斗环境,还能争得几息扭转局面的机会,让他们多付出点代价。

    事实上,自七人盯上姜逸尘以来,就认为此子命已当绝。

    而今局势进展亦在他们掌控之中,接下来只看其抉择,是马上就死,还是让他们稍付出点代价再死。

    这点代价莫不过七人中一人或伤或陨,这是他们每个人都能欣然接受的代价。

    七人只见姜逸尘一脚蹬在石栏之上,眼眸中不由闪过一抹喜色。

    可下一瞬,七人先是看见眼前浮现出道道蜿蜒的黑丝,如黑烟缭绕遮眼。

    紧接着眼帘下侧又一阵澄澈白光乍然而现。

    不明虚实,不知危险与否的七人见此自然不敢冒进,及时刹住脚步,甚至退开数步,直至脱出黑白怪光的范围,只将姜逸尘围在桥栏边,严阵以待。

    与此同时,七人也看清了对方不知何时偷摸着布于桥栏边上的一黑一白两门阵法。

    七人虽非中州之人,对这八门阵法却不陌生。

    庆幸未陷入那惊门、死门的阵法中,否则不论是被惊门的神鬼乱象骇得失神,还是被死门轰得目眩神迷,此时他们都已当成了这年轻剑客的剑下亡魂。

    不待七人去犹疑为何这听闻只有双刺才能布下的八门阵法,此人能用剑施放出来,究竟是障眼法,还是确有其才,他们已见得那剑客一脚踏在石栏后,不是借此或飞空或跳河,而是直接借力回身扑杀而来!

    接连两次作为都出乎所料,七人终丢了先机,只余见招拆招的份。

    姜逸尘显然不会错失这争来的良机,虽以一敌七,却不见半分怯意。

    一剑刺出,一剑分七,落英七剑附着着淡淡粉光,像春日桃枝般绽开。

    每一剑却如森然之枝,往三个东瀛杀手的要害处扫去!

    来势之快,教正面迎来姜逸尘的三个东瀛杀手拔刀不及,全凭本能反应闪躲退避。

    三人各自退往一边,让其中四道剑影落空。

    其中一人还因太过仓惶,撞到了未在剑影笼罩下的同伴身上。

    受此突如其来的一撞,那东瀛杀手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稳下身形后便想着去扶撞来之人,他并不为此着恼,生死关头的反应谁又能做得毫无差池呢?

    只是那东瀛杀手无由觉得撞来之人身子沉甸甸的,怎么扶也扶不住,扶着扶着那身子就往下滑溜。

    咚,咚!

    在那东瀛杀手反应过来撞来的同伴气息已绝时,另两人同时捂着各自咽喉跪倒在地!

    七道剑影,只避开四剑,还有三道结结实实地挑破了三人咽喉,要了三人的命!

    一剑封喉!

    转瞬间,围攻姜逸尘的七个东瀛杀手只余四人。

    见同伴命陨,四人目露凶芒,却无更多悲愤情绪,他们都知身上所背负的为何,也都知道执行任务难免会遇死劫,但他们都有心中的信仰,有他们誓言效忠之人,为了更美好的明天,便是再强大再可怖的敌人,他们便是用命堆,也会去啃下那硬骨头!

    四人大喝一声,主动迎上年轻剑客的攻势。

    四人这一番气势较先前七人不减反增,更为凶猛!

    四柄太刀出鞘,斜向劈斩而出,刀刃破风,嗡嗡作响,竟隐有风雷之势。

    心中有此警觉,姜逸尘自不会作此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莽撞硬拼,剑锋急变已做好收招架势。

    果然见得四人手中刚出鞘半截的太刀缠裹着雷芒,便是在姜逸尘眼中都清晰夺目。

    四人脚下更是步履生风,随而残影难见,倏忽而至。

    四记拔刀斩仿若四道伴有雷鸣的天隙流光,合而为一,不弱于落雷之威,向姜逸尘劈打而去!

    轰!

    周围之人只听得桥栏边似有一道惊雷炸响,余光匆匆一瞥,四个东瀛杀手持刀而立,却不见所敌何人。

    拔刀四顾心茫然。

    显然这一时半会间无有人能明白四个东瀛杀手当下全然不知所措的状态,乃至忘了收刀归鞘。

    他们只知已尽所能,祭出杀招。

    对方站位已被锁定,唯有硬抗一路,或伤或死,怎会不见所踪?

    四人对视一眼,相互从各自眼中回忆起刚刚最后一刻的一抹粉色光芒。

    粉色在他们心中代表着樱花,代表着家乡,还有他们所爱。

    可今时今日,这粉色却成了令他们恐惧的梦魇。

    这粉色光芒第一次出现,便要了他们三个同伴的命。

    第二次出现,他们的敌人则不可思议地消失在眼前!

    四人心头一凛,已然猜知那瞬息而逝的粉光是开门阵法,隐约觉得场间有股阴寒之风四处刮着,就像有无数把无形之剑在他们身边飞舞。

    心知危机将临且无处可躲,四人赶忙运功让真气布满全身做防。

    惊觉动静来自上方,四人下意识往旁侧闪躲,旋即猛地抬头一看。

    只见一人一剑像只炸毛的巨大白色刺猬飞快砸下!

    那刺猬浑身白刺封死四人退路,碰到四人全力激荡浑身真气相抗亦无中断之势!

    在四人身上留下一个个小窟窿后,斩获四人性命!

    一盏茶内,七个东瀛杀手尽皆毙命,可只有姜逸尘自己清楚,适才是如何妙到毫巅、险之又险地施展开门,避开四人致命一击。

    战局绝非这一结果看来轻松。

    此行十五人,外加牛轲廉,单论修为深浅,姜逸尘列于莫殇、楚山孤、齐黄肃、齐荒武、飞飘五人之后,可论综合实力,姜逸尘可列入前三。

    凭姜逸尘之能,仅是与七个东瀛杀手缠斗尚且如此狼狈。

    其他人的情况更是险象环生!



    空中的泊云、两岸的青松绿柏仍是那般淡看江湖。

    不为所喜,不为所悲,不为所动。

    唯有适才被东瀛杀手们搅扰了清宁的镜河,荡出淡淡余波,似在述说着气恼。

    又或许是镜河河面与凝露台桥面相去不远,受桥上争斗余波殃及,河面才难得安宁。

    尽管如此,远远观之,凝露台之外静谧祥和的诗天画境之景依旧。

    凝露台内则马嘶蹄乱,呼喝不止,金铁喧嚣。

    两幅景象像是被强行凑至一处,何其矛盾!

    然而,世间之物大多时候岂非便是于矛盾中相互依存的?

    自先前以白绫“化龙”接下千百枚呼啸而来的手里剑大逞威风后,楚山孤已沉寂许久。

    那柄平日间始终被他抱在怀中的“宝刀”,终是露出庐山真面目。

    那是柄长相奇异的刀。

    先是颜色,此刀通体银白,比起现下被缠裹在刀柄处、那平日间脏兮兮的白绫相比,此刀纤尘不染,白得透亮,乃至可以当做闺房女子的梳妆镜使用。

    其次是形状,此刀刀身又大又宽,这是包裹在白布中时,众人都能想见的模样。

    而其奇异之处,便是那刀身竟如江流中的浪涛一般,有起伏,有波折。

    波折起伏有二,刀身呈三段式进递,每段刀身比两个巴掌竖向相接还宽,故而显大。

    刀乃百兵之胆,当今江湖上使唤刀者人数之众仅次于用剑者,各家刀客手中之刀不论刀背是何花样,刀刃有无弧度,若有弧度又呈几何,至少刃口当是连续流畅的,如此才可刃与力合,利落斩敌。

    刀刃出现波折,岂不是在挥刀斩敌时,需加倍注意落刀之位,避免因波折处出现的缺漏反让敌手化险为夷,转危为安,反有可乘之机。

    这柄通体银白如波涛起伏的怪刀,如若真为杀敌所特地造,不可谓是事倍功半、误人子弟之刀。

    所幸在眼下这等情况中,无人有暇去细想楚山孤为何握有这样一柄矛盾之刀?

    作为对手,东瀛杀手们自也是第一次见着如此诡异的刀。

    第一眼见此刀,他们无有任何庆幸之感。

    反而因为楚山孤施展白绫的出彩表现,对其防范之心更甚,出招时都留有自保余地。

    尤其当那一记记拔刀、突刺、斜切落下,都被那银白刀身稳稳当当拦下、抵住、挡回后,东瀛杀手们对楚山孤的危险度评价又拔高了数个层次。

    除却调遣更多人手围而攻之外,每次出手间的力道都要高上那么一二分。

    对付楚山孤,东瀛杀手们已有了个清晰的战术计划。

    对方擅长守势,那便让之始终处在龟缩状态下无从还击。

    两组共十二人交替攻击,保证进攻密度。

    每轮出手都多加上那么一二分力,不断试探其底线。

    这样一来,与楚山孤一战不过两种结果。

    或其死守到底,无暇旁顾,待其他人被了结后,再被收拾。

    或是不堪重压,破绽毕露,被一举拿下。

    不得不说,东瀛杀手此等因敌制策的临时决断,体现出了极高的战术素养。

    倘若是做好万全准备而来,此行十余人绝无法安然走出凝露岭半步。

    可惜此番埋伏终究太过仓促,与伏击目标同行者中有多人信息不全,便也意味着此中尚存在着诸多不可预知的因素,或将左右最终结果。

    看样子,楚山孤恰好是东瀛杀手们未能掌握的、那不可预知的因素之一。

    噹噹噹!

    笃笃!

    喀啦!

    楚山孤又挡下一轮六名东瀛杀手的联合攻势。

    他虽是挥舞着刀,可那刀从始至终都在其身周三尺之内,左右不过伸缩手臂的距离。

    大多时候,他都是右手握刀,左手或摁或托着刀背,或贴着刀身。

    将刀背向下一摁,能截断拔刀斩。

    将刀面往前送,能抵住突刺。

    将刀转个面,托起刀,便能卡住袈裟斩。

    总之,即便“宝刀”出鞘,楚山孤仍未出过一刀!

    饶是局面正往预设的方向进展着,可围攻楚山孤的十二名东瀛杀手们心中已透入缕缕寒意。

    为驱逐心中莫名的寒意,坚定必胜信念,他们只能用一波比一波来得更疾更猛烈的攻势,逼楚山孤就范。

    然,不论敌方自哪一侧哪一面攻来,楚山孤总以那不疾不徐的架势,水来土掩,逐一破之。

    大同小异的进攻方式,缘何能将姜逸尘逼出内伤,却在楚山孤这屡番碰壁?

    一来与二人所持兵器有关。

    剑两面开刃,不为伤敌,便易自伤。

    姜逸尘虽强攻善守,可那守势多依托于其灵动的身法,剑的作用极其有限。

    而以剑主守势,便是舍本逐末,难抗敌手。

    刀身则较剑身宽厚,且有刀背不开刃。

    主攻时可虎虎生威,主守时亦可满身银光、水泼不进。

    二来便与二人所修功法有关。

    姜逸尘所学三门内功无一主防,唯有修炼阴风功前,在万毒冢所练的千蛛万毒功在一定程度上增强了其肉身强度,这点强度当然还不足以承受利器之锐。

    之所以能挡下云小白和楚山孤的攻势,源自其对内功外放出神入化的利用,此法对付一二来敌的一招之威,对付群起而攻必将顾此失彼,难以招架。

    楚山孤则不同,他所修习的功法秘而不露,只能说是深如千尺寒潭不可测,便是以剑势凶猛著称的俞乐全力施为都难为之奈何,况是个体实力均不及俞乐的东瀛杀手。

    在楚山孤将自己的刀法与功法两相结合下,东瀛杀手们自然只有屡战屡败的份。

    然而,屡败屡战的东瀛杀手们似不知疲倦,更不认为他们有任何败象。

    心有所持,便不气馁,纵使蒙面黑巾内侧已沾染了他们咬破唇舌的鲜血都毫不自知。

    他们再次掀起一轮攻势。

    这回,惊雷再响,天隙流光再现!

    东瀛杀手们不惜自伤,甚至是以命换命,也想尽早杀死这个固守不出的怪刀怪人!

    楚山孤立于六道天隙流光之间,应受“雷劫”!

    辟啦!——

    似有何物在雷光下被劈裂开来。

    耀目的雷光一晃而逝后,两道黑衣身影不幸自伤,一劈两半分作四,倒落在地。

    余下四者的攻势则被那柄宽大怪刀承下。

    眼见那柄怪刀的刀身已随怪人双手紧紧贴附在其胸膛,想来后续之势总能伤其肺腑。

    却见得那怪人顺势向后滑退,仅是在桥面上留下堪比马车碾过泥路的车辙痕迹,与四个东瀛杀手拉开约有半丈距离,便止住去势,环刀一甩,朝前一劈!

    楚山孤终是劈出了第一刀!

    这一刀看来随意至极,却为惊寒一瞥,寒绝,霸绝,直截了当!

    虽是一刀,可在刀意临身时,四个东瀛杀手却能清晰感受到此刀分有三段。

    第一段,如寂寂寒江上的寒风在他们面前鼓吹。

    寒意袭身,他们似被吹离原地,且各种感官转瞬间被封冻住,难以布防。

    第二段,如寂寂寒江冲岸而起将他们淹没。

    寒意侵体,躯体四肢为之所束,便是举刀拦挡,都被轻易破开,空门大开!

    第三段,如寂寂寒江中涌动的暗流毫不留情地拍打向他们。

    寒意蚀骨,他们已失去了对自身行动力的掌控,可偏偏能感受到深入骨髓的苦痛,生还不如死!

    噗啦!

    仅此一刀,四人皆遭一刀两断!

    而那本该溅射满地的血,却如冰凌般碎落!

    想必四人在临死时有过那么一瞬回忆,那寂寂寒江本在三尺冰封之下,正是被惊雷击碎的。



    雷惊天地龙蛇蛰。

    两道鸣雷先后于凝露台上骤然炸响,动静不可谓不小。

    然,除却惹人心头为之一颤,引来数人匆匆侧目外,整体战局并无多大改观。

    所谓双拳难敌四手,便是稍逊于武力的云龙葵和小烟儿在同一时间里都得应付三两敌手,难分神顾及其他。

    众人仿若海岸边的礁石,只能在数百号东瀛杀手如汹涌浪潮的连番冲击下默然相抗。

    作为此行护送牛家父女去往岭南的主负责人,飞飘自是当中最为奋勇抵抗敌潮的顽石。

    虽有姜逸尘、楚山孤、莫殇各凭本事引开东瀛杀手的部分火力,但敌方进攻重心毫无疑问还是牛家父女所在的车舆,车舆外共十二人做防,由飞飘组织协调,齐荒武、齐黄肃、阮谷、紫风配合施行,余下人等在保证自身无性命之虞的情况下帮着分担些进攻压力。

    既需全力应敌,还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时刻观察敌方进攻态势,随时准备抽身相援,以及警惕各种可能发生的突发状况,飞飘活脱脱一个战场上调兵遣将的统帅,承担着最重的责任。

    是以,只见凝露台上,为首车舆边,一身红装的娉婷身影前后左右来回辗转腾跃几无停歇。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些许脱逃出束缚的青丝贴附在额前面颊间,那红裙的色彩已变得深邃,而那凌厉的眼神和不改的面色,则在述说着这个女子的非同一般。

    飞飘确是非同一般的。

    她是个普通人家的长女。

    尚为孩童时,因家中多添男丁不堪重负,便被卖予外地的大户人家为婢换取粮食财帛。

    那十年间,飞飘非但未受主人家刁难欺凌,反因天资聪慧,颇受器重。

    一面跟着主人家学习管理商铺,一面随小主人同修武艺,几乎被当作半个少奶奶培养。

    只是后来突生意外,主人家得罪当地豪强,生怕夜长梦多,急于连夜出逃,除了一家五口外,所有奴仆都给打发走,飞飘这才得了自由身,流落在外。

    十数年平凡而不简单的经历,促成了飞飘拿得起亦放得下的洒脱性格。

    而后随意在当地找了个活干,很快便被发现才能,当上了沐府一家客栈的掌柜。

    若非其甘于闲散,毫无上进之心,偏偏沐府也算惜才,无意强人所难,否则,早些年间她便能当上沐家大少爷的二房侧夫人。

    她喜好吃懒做,偏偏极善经营。

    她不喜争勇斗狠,偏偏武学天赋极佳。

    她喜放生大哭,喜开心大笑,偏偏在最紧要的关头上,她可以不哭不笑,镇定自若。

    便是曾为一方将领的牛轲廉自白驹镇初见后,亦认为若有朝一日让飞飘领兵征伐,必当为名动四野的非凡女将!

    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良将难为无兵之战。

    面对成倍于己方的东瀛杀手,飞飘再如何指挥得当,终难凭一己之力翘起逐渐朝敌方倾斜的天平。

    呲啦!

    齐黄肃蹭地缩回左手,将手中只余半截的符箓捻成一团,随手一丢。

    符箓团落于桥面,沾到了不知是昨夜至今未干的雨,还是今日初晨的凝露,很快便抽干了地上的水分,个头蔫了,颜色深了。

    那本是一团澄黄的符箓,逐渐现出包藏于内的血晕。

    血自然是新鲜的血。

    正是从齐黄肃手指上流下的血。

    这点儿伤在齐黄肃看来不值一谈,毕竟就这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其身上已添了八道伤口,而其中更是有六道落在左手上。

    身为云天观四长老,齐黄肃自非庸碌之辈,更是悟性上佳之才,然,其所长在于丹药之术与符箓之道,修为虽高深,武学造诣却有限,与人对敌太过依赖于符箓之威,如此一来便有个不言而喻的破绽。

    一旦无法施用符箓,只凭那平平无奇的剑法,这位四长老实难翻起多少风浪。

    在连吃了几道符箓的亏后,东瀛杀手们显然涨了记性,一面集中火力向齐黄肃施压,一面谨防其施用符箓。

    每当齐黄肃手中多出那不知从何而来的符箓时,东瀛杀手们不顾三七二十一,刀刀往其手上招呼。

    别说手指没断了,手臂没被劈下来,都得亏年轻时基础功打磨得好。

    剑法不行便罢了,保命功夫不能不行。

    发冠歪倒,身上伤口道道,疲态尽露而显老,这是齐黄肃微不足道的一点小乐观了。

    便是当年云天观的大劫,齐黄肃也不似当下这般感到无力而憋屈。

    白驹镇外他们讨巧地避过一劫,终是在这还上了?

    同为云天观长老之一的齐荒武虽不像自家师兄那般悲观,却也是眉头紧锁。

    本是一头蓬乱的头发被一道道刀罡劲气削去七七八八,好在看来齐整,若能活着走出这凝露台,日后倒也不需花费心思去打理。

    相比齐黄肃,齐荒武内功底子略逊一筹,可手脚上的功夫却极为扎实。

    怎奈何过少参与江湖争斗,除却云天观一役外更未有过生死相博的经历,齐荒武空有十八般武艺在身,仍无法凭己之力或是配合飞飘及师兄破开局面。

    一炷香里,齐荒武已从背上那口装着各式各样兵刃的铜箱取出过四样。

    以刀、剑对敌,虽不落下风,但以寡敌众,自保无虞,杀敌乏力。

    一寸短一寸险,改换用爪后,倒是拿下了三个东瀛人的性命,可自敌丛中过便难防刀刃加身,为此齐荒武付出了三道刀伤的代价。

    齐荒武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只是取敌性命固然重要,可避免无谓的牺牲更重要。

    以伤换命之法若是对付十来人倒也罢了,眼下这东瀛杀手恐有数百之数,非到走投无路时此举并非良策。

    最终齐荒武换以长棍对敌。

    铜箱中的长兵多是组合而成,这长棍也不例外。

    长达八尺的长棍杀伤力差些,可胜在够长,抡起来至少能震慑身周十余个东瀛杀手,既能牵扯更多敌手,亦可在一定程度上照顾到他人,尤其是照顾四个师侄。

    似是料见古琴所用,东瀛杀手们对汐微语严加看防,以致其毫无机会施展最为擅长的音律攻势,只能同三个师弟妹以剑应敌。

    诚如汐微语所言,白驹镇外七里窑一役之后,他们这些云天观弟子对于自身几斤几两有了清楚的认知。

    尽管已在江湖上历练近一年光景,但在这暗流涌动的江湖上,武艺可谓稀松平常的他们提高太过有限,一旦遇上强敌,没有两个师叔鞍前马后的照拂与保护,唯有束手就擒的份。

    故而,即便这些云天观弟子再不愿为拖累,也难教敌手不将之当作防线中的弱点进行突破!



    此番埋伏于凝露台的东瀛杀手有五百之众。

    然,凝露台终究只是座桥,即使长达二十丈、宽三丈,容下六百号人都不成问题,可一旦要在桥上大动兵戈,同一时间内有百人在场便当水泄不通。

    也正是受地理条件所限,在飞飘等人铺展防线后,东瀛杀手们实难充分发挥人数优势,大多时候皆是以百人应对十数人。

    凝露台为东西走向,飞飘等人布防时以牛家父女所在马车为中心,主守东北、东南、西南、西北四个方位,再守紧东南西北面内线。

    如若姜逸尘、楚山孤、莫殇三人在阵,就桥上这点儿发挥空间,个把时辰内东瀛杀手们恐难撼动这双重防线。

    怎奈三人还未完全落位便因各种缘由受特别针对,不得不脱离整体各自为战。

    如此,由齐黄肃、齐荒武、阮谷、紫风四人撑起的防线也略显单薄。

    在战起后不久,随着第二辆马车惊惧而逃,未成形的防线更是险些被从东面攻破,得亏齐黄肃不要钱地施放符箓,才硬生生将东瀛杀手们的犀利攻势逼退。

    历经一炷香有余的僵持后,终教东瀛杀手们摸索出防线的七寸所在。

    也便是云天观六位师叔师侄所镇守的北至东南面。

    不闻任何呼喝指挥,也不见有何眼神沟通,东瀛杀手们好似心有灵犀般,悄然展开了破阵行动。

    东瀛杀手群们先从车舆左右侧,即防线南北面,假作暴起发难,将分别主守东北、东南两侧的齐黄肃和齐荒武往北、往南牵扯。

    而后由十名东瀛杀手组成的掩护小队当先突入车舆正东面防线。

    一队分二。

    四人聚于东北至东面间阻断齐黄肃回援之路。

    六人在东至东南侧列开阵势硬抗齐荒武杀来的回马枪。

    以声东击西之势作扰,再如楔子般扎入整条防线内部,所用不过片刻功夫。

    饶是飞飘大局观再强也难做出及时应对,更是左冲右突抽身不得,竟在冷不防间陷入十五名东瀛杀手所构设的包围圈内!

    车舆东、北两面的内侧防线因由汐微语四名云字辈弟子组成,本便要紧凑些,是以,当十名东瀛杀手组成的掩护小队破开防线、拦下一切干扰因素,由另十名东瀛杀手临时凑成的突击小队自东面切入时,四人已是马车前最后的防守力量。

    噹噹噹!

    须臾间,车舆之后的金铁交鸣声嘈杂混浊。

    十名东瀛杀手再分四小组,其中之三每组两人,同时出击以分别钳制住汐微语、云章、云旌。

    余下四人统统出刀砍向云龙葵!

    云龙葵心如止水,无有任何孤立无援之感,愣是在瞬息间将四记拔刀斩!

    只是,能较姜逸尘都被震出内伤的拔刀连击,云龙葵又岂能安然无恙地接下?

    云龙葵只觉自己好像被一辆辆马车连番冲撞着,双脚不受控地脱离开桥面,身躯一松直朝后飞去,直至撞在马车车舆下沿才骤然止住!

    嘭!

    马车随之一震!

    拉着马车的两匹马倒未因此再添惊惶。

    而车舆中三人虽未瞧见车后发生详细,依然能猜知大概。

    小花揪紧了牛轲廉的大手,强迫着自己去适应车窗外发生的一切。

    宁狂背靠车厢,张大了嘴大口呼吸着,右手手指缓缓握紧了刀柄。

    似乎只有牛轲廉最为淡然,若是小花撇头一看,定会发现他最熟悉的大牛在压抑着情绪。

    马车后,少女半跪半伏于地,满口血红。

    那娇柔细嫩的背上大抵该是磕出了道淤痕,可不过寥寥数息后,她便站了起来。

    抬起左袖抹干净嘴,顺手往口中塞了数颗药丸,生生吞下。

    显然还打算继续迎战。

    自始至终,她都未低下过头。

    那对清澈空明的眸子中有过苦痛、有过懊恼、有过焦急,唯独没有退意。

    而她右手中的剑更从未松开过!

    下山历练近一年时光,汐微语四人不论是手脚上的功夫也好,或是临敌应战的心态也罢,都有着长足进步。

    尽管仍有诸多不足,难以独当一面,可至少在当下,在面对着黑压一片、扑杀而来的东瀛杀手时,四人眼中都未流露出半分怯意,至少在敌手倒下或是他们自己闭上双眼前,他们再不会松开手中的剑!

    在小师妹受多人奇袭一瞬,汐微语、云章、云旌三人便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潜能,生生破开六名东瀛杀手的封锁线抢身回援。

    这才避免了云龙葵遭四个东瀛杀手赶尽杀绝。

    当然,目眦欲裂的三人也没料到小师妹如此刚强。

    见小师妹入列同战,三人身上的伤口仿佛不再那般生辣发疼,握剑的力量也愈加坚定。

    然而,江湖之所以身不由己,便是因为当实力不济时,许多事情都难凭一己主观意愿摆平。

    以汐微语四师兄妹的实力,对付五个东瀛杀手时尚可,在十个东瀛杀手面前便力有不逮。

    不出半盏茶,四人身上或见红或见青的伤愈来愈多,已成强弩之末。

    再无人能腾手相援,恐怕只有命丧黄泉的份。

    飞飘受困于十五人阵中,勉强杀得两人,仍被锁死于马车前部。

    阮谷、紫风失了飞飘的帮衬,招架不住西北、西南两面的攻势,只能收缩防线,合小烟儿、沐殇之力勉强御敌。

    姜逸尘已被逼至凝露台东南角,甚至都要退出桥下,莫说看不见汐微语四师兄妹当前处境,便是有心来援,亦鞭长莫及。

    楚山孤的处境与姜逸尘如出一辙,只是一人往东南角退去,另一人则往西南方走远。

    显然,出现这等状况,自是东瀛杀手们努力所为的结果。

    但见十名东瀛杀再次破开汐微语四人强行结成的剑阵,冲散四人站位。

    十人再分四组,只由一人去处理已是勉力为战的云龙葵,另三组各三人箭步冲前,正当拔刀分别向汐微语、云章、云旌挥斩而去。

    谁知,腰间太刀刚从鞘里抽出半截,一道人影自斜刺里杀出,刀光电闪,竟险些将他们握刀的手给齐齐削去!

    险些削去,便是没削去。

    在那千钧一发间,三个东瀛杀手再不敢将太刀从鞘中拔出一分,甚至缩回了三分。

    于是乎,三柄太刀终还是未能出鞘,或是说被吓回鞘中。

    攻势未兴,即仓惶而止。

    三个东瀛杀手心下暗暗抹了把冷汗,目光四探刚刚出刀拦下他们的那道人影。

    却见那人脚步不停,身影疾掠,如法炮制地逼退了另三波人马。

    仅凭一己之力,以最有效的手段,在最短时间内,遏止了十人同时发起的异同攻势!

    那人手中所握之刀形似太刀,但这些东瀛人却明白此刀可算得上是太刀先祖——乾坤刀。

    而握刀之人便是未落入东瀛杀手设计,游离于整体状况外的一人。

    也只有此人,在车舆北面不远处,来得及,且有余力,相救汐微语四人于水火之中。

    若说姜逸尘的战斗力能在这十余人列入前三,那么能排在他之前的无非俩人。

    一个是飞飘。

    还有一个,便是这啸月盟的疾风坛坛主莫殇。

    论骁勇善战,此行十余人中,恐无人能出其右。

    因为那柄乾坤刀,东瀛杀手们或多或少都对这握刀之人有所关注,不多时便也明白了此人深谙居合之道,故而特地将之孤立在防线外。

    居合道,为复仇所创,意图性太强,摒弃不少原有刀式所成,多少有些急功近利的意味。

    有利有弊,说不清道不明是好或坏。

    可不论怎么说,今儿也算是遇着“祖师爷”了。

    骇然讶异之余,心下都燃起熊熊战意。

    十道目光简单一对,已了决断,不惜暂时放弃冲破防线,只愿能同莫殇一较高下!

    十人大喝出声,似在请莫殇赐教,随而接连冲杀而来!

    莫殇暗叹口气,只能应战。

    此前他还能保持些机动性,可在将这十人以及被他甩开一时、转眼即至的十余人彻底杀去前,恐怕都难再支援他人了。

    至于自己的安危,他倒没有太过担心,不论最终能有几人活着走出凝露台,他总会是那其中之一。

    毕竟受困听雨阁月余之久,他可都没闲着。

    每天强逼着石中火、季喆、关大刀还有阿班等人出手作陪练,各类刀法愈加精进,应付二十来人不至于出大问题。

    只可惜受地理环境所限,分别从关大刀和阿班那偷师来的土系刀法和火系刀法无从施展。

    否则,他也乐于多多斩去这些侵入中州的外夷,帮着听雨阁和云天观这些人渡过难关。



    卯时。

    晨曦似刚从床榻间醒来不久的姑娘般,精神劲儿不足,力道略微绵柔,摸索大半晌仍未能推散开重重叠叠的云霭。

    凝露岭上,天色自然还是白茫一片,不见一丝朝气。

    凝露岭中,除了嘈嚷的厮杀声外,隐约还可听得有马蹄声幽幽作响。

    凝露台上,战局焦灼,于姜逸尘一行而言不容乐观。

    尽管有莫殇抽身回防,帮着马车外围防线上的众人分担了一部分压力,适才险象迭生的云天观四师兄妹也得以带伤应战,但出现破绽的防线,有如出现破损的镜子,破损无法修复,而裂缝会逐渐波及整个镜面!

    自埋伏伊始便表现出极高执行力和纪律性的东瀛杀手,先前那番破阵并非只是试探之举,而是通过层层铺垫,创造出来的机会。

    摸不透姜逸尘、楚山孤、莫殇三人实力深浅,便将这三个不可控因素给分别孤立开来。

    确定对方防线主导者是飞飘,便紧盯其动向,暗中构设围杀陷阱。

    在探清防守端薄弱点所在时,便各方联动,雷霆出击。

    车舆东面的破阵之势虽被暂时化解,却已赢回足够多的优势。

    其一,云天观四师兄妹状态因伤受损,即便现下还能硬撑着,后续久战中必当是个明晃晃的破绽。

    其二,不可控因素之一的莫殇虽独挡一面,却无异于自缚手脚,危险性和不可预见性大减。

    其三,亦是最重要的一点,飞飘陷于彀中,整个防线的指挥官被掐死,便再难相互呼应,及时相援。

    一次突袭不成,便可接着第二次,第三次。

    云天观四师兄妹的危局只是开始,车舆左右两端前侧,由阮谷、紫风、沐殇、小烟儿四人构成的最后一道防线随之迎来了考验。

    同为龙耀的弟子,阮谷和紫风便不似他们的大师兄大师姐般光彩夺目。

    论悟性,他们远不及还未被废去修为的大师兄。

    论智计,甚至达不到大师兄之十一。

    论担当勇为,也无法同大师姐睥睨。

    到得人才济济的听雨阁中,二人更像是名师之下那些不成器的徒弟,少有人关注,不被当回事。

    然,龙耀终其一生仅收了五个徒弟,无一不悉心教导,至其临死前,除却最小徒弟薇薇还多保留着几分孩童心性,余者其都认为可在江湖间有所成就,阮谷、紫风自也非是碌碌无为之辈,只因所为事小,杂且繁多,故而名声不显。

    只是身在江湖,二人再如何看淡名利,也不想被人小觑。

    今次护送牛家父女南行,二人深知此行之艰险,依然自告奋勇,主动请缨。

    一来自是希望在人手紧缺之际,帮大师兄、大师姐还有听雨阁缓解负担,二来亦存证明自身价值之心。

    现下遭逢绝险,纵然血染衣袍,仍是悍勇无畏。

    紫风生得人高马大,偏以一对奇短匕刃为武器,左冲右突间颇有红衣教戊堂堂主草上飞沙庆那等球形霹雳的风采。

    相比起紫风,阮谷便要矮瘦清秀许多,使唤的双刺同逆蝶一个路数,轻盈灵动,扰敌乱敌,伺机杀敌。

    两师兄弟一刚一柔,动静相融,倒也相得益彰。

    加上胡搅蛮缠的小烟儿,以及时而能迸发出高伤剑气的沐殇,四人与十余个东瀛杀手缠斗得有来有回。

    可随着东瀛杀手增派人手,以二十余人的架势冲击着防线,四人身上压力骤增。

    凭四人这等组合,若能将战线拉扯开,且打且退,战到午时都无虞。

    然而,他们身后便是马车,无路可退,左右可闪躲避让的余地不出两丈方圆,要想撑住这条防线,不能再犯错。

    启程前每人身上都备上了云天观六人贡献出来的应急丹药,因而单是体力方面的问题,众人少说也可再撑上一个时辰,而所谓的犯错,自然便指受伤。

    先前阮谷、紫风二人各自镇守马车西北、西南两端,拼得凶狠,身上已见不少伤痕,退守内线后,他们很快意识到,本便不善守势的他们若只守不攻,不多时将在东瀛杀手的连番冲击下溃败。

    以攻为守,能争取守住更长的时间。

    以攻为守,亦是险中求胜。

    险中求胜,便意味着不再受伤只是奢望。

    他们不能不犯错。

    锃——!

    一道道拔刀声于耳畔间呼啸。

    刚突入敌群中,轰到一个东瀛杀手,一匕首贯入对方心脏,将之钉在桥面上的紫风,心下一寒,大感不妙。

    却见眼前一阵粉色光芒恰逢其时闪动,竟逃出生天。

    扑哧!

    刀锋破空箭矢撕裂虚空,应声入肉。

    紫风分明听得其中还有骨头被刀刃击穿碎裂的声音!

    不需撇过头去看,他也知道是他的二师兄救了他,也因为了救他,而未能完全躲开敌人的突刺,肩头中了一刀!

    又听得一声闷哼,阮谷的右肩头骨竟被一刀直接翘飞!

    血渐如注,露出森森白骨!

    阮谷面色刷地一白,身形立马摇摇欲坠!

    紫风那宽大的额上青筋毕现,生怕让那刺穿阮谷的东瀛杀手收刀逃之夭夭,立足未稳便疾疾往侧前方一扑,壮硕的身躯径直把还未归鞘的太刀压在那人身前,一嘴咬在其肩头上,左手上的匕首在对方腹中飞快进出着!

    他也毫不恋战,生生将咬下对方一口肩头肉,右匕顺势回收,自后往前割去了其半边脖颈,而后再不看对方一眼,赶忙回身去看护那半跪在地的阮谷。

    云天观的丹药再如何救急救险,都难抵又是伤筋断骨又是精血飞速流失这等致命打击。

    阮谷呼吸越发急促,几近昏厥过去。

    没了阮谷的支撑,可说车厢西面的防线彻底告破!

    正当紫风、沐殇、小烟儿都暴露在一柄柄锋芒毕露的太刀之下,绝望的情绪即将蔓延开来时,异变再生!

    只见得一道黑影好似山峰般横空而现,依稀可见一二东瀛杀手的头颅在顷刻间被砸成扁球,还有一二人腹部深陷入体乃至透体而出,带出一片稀碎脏腑,而后再无丝毫生息!

    还可见一道妖娆鬼魅的身影穿梭于数个东瀛杀手间,紧接着那些个东瀛杀手握刀的手肘便不自然地往外拐,随之折断,硬生生被从胳膊上剥离!

    很显然,适才的马蹄声,便是织女和牛郎觉察到前方打斗声策马疾驰而来的声音。

    二人一到场,非是径直去保护牛轲廉所在的车舆,而是先救其他人,倒与他们恶人的身份相悖。

    身为恶人,自当守护自己的利益为上,牛轲廉与织女牛郎的利益相关,顶多还有小花一人,其他人与他们何干?他们又何必出手相援?

    此事说起来倒与姜逸尘相关。

    离开晚风客栈的那个傍晚,姜逸尘特意避开飞飘等人私下与织女牛郎有过会面。

    不知二人靠得什么法子,一路行来总能坠于他们一行五里之后,因大雨之故,二人同至晚风客栈落脚,始终闭门不出,不予飞飘等人起冲突。

    姜逸尘知道有些事直接挑明了,要比靠相互猜忖达成默契,省时省力。

    在确定了道义盟传递的消息被截断后,更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他们此行的目的是将牛家父女安然送抵岭南药谷。

    织女的目的是为牛郎治病。

    尽管药谷不一定能治得了牛郎的病,但至少是一个可能性,是一个选择。

    是一个比将牛轲廉和小花掳回幽京换取那治病丹药更为容易的选择。

    毕竟他们现下已在江赣境,回头路比起前行的路更长,显得更不安稳。

    姜逸尘答应以老伯的名义帮织女恳求药谷药老为牛郎治病。

    而他提出的条件,便是如遇埋伏袭杀,尽可能保全他们这些人的性命,不论何人。

    若此行一路平安无事,姜逸尘还得在抵达药谷后,另寻由头让飞飘等人暂时不与织女牛郎发难。

    可若出现波折,织女牛郎又能救得他们这行人中一些人的性命后,以命抵命,到时飞飘等人也再难向织女牛郎寻仇。

    值此当口,也可谓是同舟共济了。



    随着织女、牛郎二人加入到这场伏击与反伏击的战局中,凝露台上这幕戏码的参与者已悉数到场。

    最终是何结果,便将在这五百人与一十九人间决出。

    在大多情况下,五百与一十九这两个数字间,虽难言隔有天堑鸿沟,可确实存在着不小的差距。

    五百斤米能供一三口之家吃上大半年。

    十九斤米至多能让一人一个月饿不着肚子。

    五百两银子,便是在繁华的幽京也能有滋有味地过上十载好日子。

    十九两银子,却是大多街头小贩一年早出晚归、无病无灾、省吃俭用下,才能攒出的血汗钱。

    然则,沙场之上,十九个良将或难抵五百个精兵不要命的冲击。

    而由十九人组成的精锐之师,未尝不能在零伤亡的情况下歼灭五百个缺乏战场磨砺的军兵。

    在江湖间,五百个小喽啰恐怕连十九个武林高手的衣袖都未摸着便尽皆毙命。

    相较其他,人与人之间存在着各种难以一言概之的差异,这些差异在大多时候都能弥补乃至无视人数差距带来的影响,因而许多战局的胜负与否,非是看人数多寡能下定论的。

    今日之局自是如此。

    不过,幽京私宅里那位中年人布下此局,虽是心存试探之意,想看看东瀛人近些年培养出来的武林人士实力几何,但其心中显然早有计较。

    就像他不会遗漏织女、牛郎这俩额外战斗力,东瀛方面当真战力不济的话,他定会放更多东瀛人入境来送死,或是在这次伏击中另作安排。

    在他看来,这五百人与十九人一战的胜负面至少在六四开。

    毕竟这一十九人中,老幼伤残可是应有尽有。

    五百个东瀛杀手为浪潮,一波未平一波再起,前赴后继,气势不减。

    一十九人为礁石,未见得将多少汹涌而来的浪潮拍碎为浪花,反有被浪潮蚕食吞没的态势。

    在织女、牛郎到来前,削减敌方有生战力的重压基本落于寥寥五六人身上,被击杀的东瀛人甚至不足五十之数。

    所谓盛名之下无虚士,恶名亦不遑多让,在织女的“穿针引线”、牛郎的横冲直撞下,凝露台上一时间血肉横飞、惨呼连连,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东瀛杀手人数锐减至不足四百。

    然而,东瀛杀手的气焰并未因此遭到打压,反扑的浪潮愈来愈盛!

    数十人的牺牲仿佛只是给十四恶人之名几分薄面,此后一盏茶中,织女、牛郎再难有斩获。

    准确说来,应是东瀛人以数十人的性命为代价,摸透了织女、牛郎的进攻方式,布置了有效的作战方式进行针对,只是这其中似隐隐透着些不对劲。

    事实上,自初时被那七名东瀛杀手针对后,姜逸尘便发现了不对劲。

    时至此刻,姜逸尘终于发现了那不对劲之处究竟为何。

    战起第一刻钟里,他杀了七个人。

    第二刻钟,他只杀了三人。

    第三刻钟里,他虽杀了五人,却是得益于织女、牛郎突兀的入场“搅局”。

    若非如此,他恐怕一人都杀不得。

    眼下,第四刻钟已过,他的剑下果然未添一个亡魂。

    尽管这凝露台上同一时间只能容下百来人施展,不论东瀛杀手来得是上千人或是两三百人都难完全发挥出人数优势,可随着整体人数削减,桥上桥下个个东瀛杀手间都有了更多调整余地,相互干预更少,更能发挥出各自实力,配合亦更为流畅。

    简而言之,人越少,反而越强!

    除此之外,另一个不对劲处便是这些东瀛杀手的真正身份。

    在被东瀛杀手单独擿出来前,姜逸尘从汐微语口中得知对方约莫有四五百人之数,起初他只将这浩浩荡荡数百人当作东瀛方面的江湖力量,可当下,想来不单只有他会怀疑这些人会否是东瀛特地操练出来的军兵。

    毕竟这些东瀛人来势凶戾莫名,所给予人的压迫感丝毫不亚于姜逸尘在阴阳谷中所面对的那些杀手死士,更何况对方还展现出了极高的战术素养。

    正所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姜逸尘很难相信稍逊组织性和纪律性的江湖帮派能调教出这样一大批杀手,他更不会相信这样一群杀手中,没有个领导者。

    江湖间和沙场上,有些规则是相通的,擒贼需先擒王。

    姜逸尘很清楚短时间内,至少在这三四个时辰里,期待援兵于事无补,这便是对方阻断消息传递用意所在,纵然不出一日道义盟或听雨阁便能有所警觉,可一步慢步步慢,消息慢上一天,来援再快必然会再慢上一天半日,放任战局就此延续下去,己方必定伤亡惨重,而要扭转当前局面掌握主动权,就必须揪出隐于其中而不现的主将!

    即便“擒王”或“杀王”难教敌方不战自败,但总归能提振己方士气,打压敌方威风,一定程度上削减敌方整体战力。

    ——只是,究竟哪个黑衣人才是东瀛杀手的主将?

    姜逸尘一面应敌,一面趁隙在四下探寻着,敌方主将的踪迹。

    奈何眼中所见不过滚滚黑潮,而要想通过其他感官去辨知对方底细,则未免有些天方夜谭。

    当然,这一十九人中不只姜逸尘有这等意识,马车上的牛轲廉、宁狂甚至是小花也在做着同样的事。

    车厢外一堆人在为他们奋勇杀敌,他们怎能将自己置身事外?

    先前云天观四弟子在车后闹出的动静已让他们揪紧了心,眼见阮谷重伤、听雨阁三人陷入绝境,宁狂再难视若无睹,撑着伤躯半步脚踏出车厢就要拼命,便见着织女、牛郎冲将而至,这才五味杂陈地退回车厢。

    牛轲廉和宁狂到底出身军旅,相对而言也算是身处局外,更容易看清己方现下处在何等境地之中,然而东瀛人高度统一的团队性及默契合作分工,教他们一时也难分辨出主将所在。

    便在此时,一直透过车窗往车舆侧后边看的小花伸出细嫩小手,揪了揪在观察不同方向战况的牛轲廉衣角,待牛轲廉回过身,她才指着围攻莫殇的二十余名东瀛杀手中一人说道:“大牛,你看那人会不会是对方主将?”

    东瀛杀手皆是一副装扮,个人体型的高矮胖瘦都无太大差异,这也是被姜逸尘所忽略,而牛轲廉和宁狂却以此判定这些杀手恐为东瀛特训军兵的特征之一。

    能稍作区分的,便是并非所有黑衣杀手配的武器都是太刀,但配有锁链、拳刃或是三刃镰的亦十中存一。

    小花这遥遥一指,虽极为坚定,可若换作旁人,定难看出她指的是哪个黑衣人。

    偏偏牛轲廉看懂了。

    适才小花自告奋勇要略尽绵薄之力,牛轲廉言简意赅将一般主将具备有几个特点告知小花,未成想这么快便有了收获。

    见牛轲廉没有立马做出回应,而是紧盯着小花所指认出来的黑衣人,意欲进一步确认对方主将身份,小花道出了自己的判断依据。

    “大牛说主将一般身手要好些,总能比其他人多砍出一两刀。”

    “那些人大多都只能砍出两刀,顶多三刀便退开,那人最少都能砍出三刀。”

    “大牛说主将因为需发号施令,肢体语言较多,总会自然而然的表现出来。”

    “那人总不时冲身边人使眼色、扬下巴、手上还带着些小动作。”

    “大牛说主将善审时度势,会根据进攻效果及时调整进攻方式,攻击阵型可能会随之改变。”

    “从刚刚到现在,那些人已经换了三种阵型,而那人刚好是处在最后一小组中,每当他出手完,下一轮便会变换新的阵型。”

    车厢外刀剑喧嚣,车厢内安静得只能听见小女孩的说话声。

    小花看似在自言自语无人理睬,牛轲廉却一句未落地听入耳中,并对照其所言,仔细甄别。

    “是了!就是他!”

    牛轲廉的声音有些发颤,这一瞬他仿佛回到了战场,但他很快便压住了自己的情绪,只是宠溺着将小花揽入怀中,揉搓着那聪明脑袋。

    感受到牛轲廉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小花也不恼其把自己头发揉得一团糟。

    宁狂早已凑了过来,在牛轲廉再三指引下确定了那个东瀛主将。

    尽管这数百来号东瀛杀手的主将可能不止一人,但能揪出一个灭掉一个总是好的。

    至于如何揪出此人,宁狂自有办法!

    宁狂难得咧开嘴露出个极丑的笑容,同样亲昵地揉了番小花的头。

    呵呵笑道:“小花,拿酒来!”



    酒,是烈酒。

    烈酒可以麻木神经,可以镇痛。

    添些云天观特制的药散,酒香中还有药香。

    离开晚风客栈前,宁狂特意备了两小坛烈酒在车厢中,便是为了此时。

    先前喝去大半坛,却因织女、牛郎的到来未能出上力。

    此时恰逢酒劲、药劲在浑身上下蔓延开来,宁狂那颓丧大半月的病体每一寸肌肤上似张开了无数张小嘴,疯狂吮吸着天地间鲜活的生气,重新焕发出康健者该有的血色。

    他微扬下颌,左右扭动着脖颈,充分拉伸着周身筋骨,确定左臂及身上其他伤处已然感受不到任何痛楚,右手更为有力地握住了刀柄。

    碎乱长发下,那双眸子恢复了久违的滚圆模样,难掩其兴奋和癫狂。

    若细细一瞧,还可见其瞳中跃动的火光。

    宁狂一口牛饮干尽坛中余酒,握刀右手伸出食指扎入另一坛酒的封泥中将酒坛子勾住,便俯身窜出车厢。

    宁狂立于车板子上,趁着酒刚下肚,催动丹田鼓荡真气,将酒水尽数逼作酒气化散入四肢百骸,将酒气同内息混作一气,只待外放。

    紧接着身子往右后方侧仰,右臂自后向前一甩,划出大个半圆儿,将那坛子酒朝正围攻莫殇的二十余个东瀛杀手所在掷去!

    酒坛子虽小,但个头比街边石块还要大上数分,称不上暗器。

    偏生东瀛人极为谨慎,见这酒坛子来得古怪,还留有一二手里剑的东瀛杀手齐齐出手意欲半路截胡。

    然而,未见手里剑命中目标,那酒坛已先行碎裂开来!

    在掷出酒坛的刹那,宁狂便以内力将之震裂。

    那些裂缝初时不显,终在飞出一定距离后四分五裂。

    酒坛里本是装着满满的酒,酒坛裂开后,当中酒水必然有所渗漏。

    只是那最初渗漏出来的一两滴酒水尚未落到桥面上,便被一头火龙衔在嘴中。

    火龙自宁狂手中刀锋升腾而起,寻着酒香、酒迹飞掠而出,贪婪摄取着滴洒出来的酒水不断胀大!

    至酒坛破开处,那赤焱之躯已达丈高,暴戾狰狞的龙首张开血盆大口扑向那些东瀛杀手,势要让他们葬身火腹!

    剧变突如其来,即便东瀛人能料见车厢中的两人会稍作抵抗,却无法想象对方竟能召唤出活似他们家乡传说中八岐大蛇那般的怪物席卷战场!

    整个凝露台上的战局,因这火龙降世忽而一滞。

    莫殇对这火龙并不陌生,这是离火刃阿班的手段“焱龙囚”,只是经由宁狂使将出来,狂暴之意更浓。

    狂暴的火龙睥睨万物,不会将东瀛人放在眼里,更不会将他当回事。

    是以,莫殇早早便收手,往车厢近处靠去,伺机而动。

    短短十息功夫,长逾五丈的火龙彻底脱缰,扎入东瀛杀手群中一阵翻腾搅和,赤焱之躯中响起数道声嘶力竭的哀嚎!

    稍显凄厉的哀嚎声终让东瀛人有了知难而退之意,“黑色浪潮”开始往拱桥两边退下,给予桥上人更多空间去应对这身为赤焱、口吐赤焱、张牙舞爪仍为赤焱的焱火怪。

    宁狂嘴角间勾起抹张狂的笑意,无力地跌坐在车板子上,任由牛轲廉将他拖回车厢中。

    他已耗尽余力,车上只余牛将军还能挥舞几次拳头,锤死三两东瀛人了。

    故而他无比希望能凭这“焱龙囚”将那名被小花指认出的主将活活烧死,哪怕是迫使其展现出点主将手段都好,这样其他弟兄们也有个使力方向,不至于凭白消耗气力。

    只见那火龙往马车侧后方侵出足有六七丈距离,硬生生将本是围得水泄不通的凝露台清出了一条康庄大道,所过之处渐渐现出了五六具尸体。

    那些尸体已是衣衫破碎,部分黑衣上还不时蹿升出缕缕火苗,而那些外露的皮肉竟有了焦色,看来倒都是一团乌黑。

    此外这些尸体还有个共通点,大多都是蜷着身子,一手捂着口鼻,一手探出似在摸索着什么。

    凝露台外许多东瀛杀手见此不由面色大变、目露惊惶,他们可以想见一旦遭火龙缠身,赤焱当附骨缠身、挥之不去,炙烤之痛教人嘶声哀嚎,旋即呼吸受制、目不视物,不知该如何驱散身周之火,不知往哪面去可跃桥下水,似被囚于焱火中切断与外界联系,在恐惧与绝望中蜷缩起身子断绝生机!

    好在亡羊补牢为时未晚,除却那未能完全躲开火龙的六人外,其余只被焱火烧灼到手脚的东瀛杀手在发现削去衣裤仍无用后,便果断跳河自救。

    凝露台上弥漫着淡淡的酒香,火龙渐显萎顿之态,两丈之内再无一人。

    三十息间威风八面的“焱龙囚”,却只教东瀛杀手伤亡十余人,于四百人而言可谓九牛一毛,最重要的是那位主将未被逼着现身,反趁着混乱再次隐入人群中。

    见此情形,一心出力帮忙的车上三人不免面露黯然之色。

    便在此时,奇变陡生!

    本是立于车厢近侧的莫殇抢身疾掠向前,高扬着乾坤刀让刀身没入盘旋而归的火龙龙首正中,而后竟以民间舞龙舞狮的方式驱使着龙身再往敌阵中冲去!

    莫殇自然不明车上三人的真正意图,只道他们想尽份心意帮自己缓解压力,怎奈宁狂终为伤躯所累,施展出“焱龙囚”便抽干了其气力,再驾驭火龙力已有不逮,于是便成了当下这副只开花难结果的局面。

    然,东瀛人整体进攻节奏终究是被搅乱了,莫殇当然不会放过这等良机,阿班的刀法已被他剖析得七七八八,要让他施展出“焱龙囚”或难有如此威势,可狐假龙威之势却正中其下怀。

    但见那五丈余长的火龙虽要细瘦些许,可在莫殇催动内息引导着天地间未消弭殆尽的酒气贯入龙躯后,立马重振雄风,凶戾更甚先前,带着劈啪作响的炽热高温,在“黑潮”中翻滚绞痛着不平息!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尽管宁狂的“焱龙囚”未能完全如愿,但凝露台上基本被东瀛人掌控住的战局已受迫崩坏。

    莫殇借势延续火龙掀起的波澜。

    姜逸尘亦趁着东瀛人的松懈从拱桥东南面一路杀回马车旁,大大减轻了云天观六人的压力。

    飞飘挣脱出东瀛人的围困樊笼,协织女、牛郎大杀四方。

    不消片刻,便有五十余东瀛杀手毙命!

    丧生人数接近总数的三分一,且仍不断增长着!

    眼看东瀛杀手的气焰行将被一举压下,姜逸尘一行大有一鼓作气扭转战局展开一场反屠戮时,异变再起!

    凝露台东面。

    驱使着火龙在凝露台东面耀武扬威的莫殇震惊莫名地从“黑潮”中窜回。

    焱火之龙已是油尽灯枯、奄奄一息,但仅是如此还不至于让堂堂啸月盟的疾风坛坛主略显仓惶地抽身而退。

    能让莫殇有所忌惮的,自然是连他都没把握拿捏之事。

    他看到了地面上浮现出青光,有道道线条交织,俨然是个阵法。

    这阵法中好似画有日月星辰,或是东瀛人以奇门八卦为基础所创,总之已超脱出了他的认知。

    或因阵法未彻底成型,身处其中的莫殇并未感到束缚感或有任何不适,但出于稳妥起见,他很快便打定主意先后撤观察再作计较。

    怎料得这阵法转瞬成型青光大盛,个个东瀛人的黑衣上好似都附上了一层青光薄纱。

    青光薄纱下,本被燃着的衣物和躯体刹那熄灭,徒留袅袅青烟。

    有青光薄纱为罩,焱火则被全然隔绝于外,再无法伤及对方分毫。

    最令莫殇感到不可思议的便是,这青光薄纱还如金钟罩一般刀枪不入。

    他不退,“焱龙囚”烧对方不得,乾坤刀砍对方不得,除了被砍外,还能为之奈何?

    不过在从敌阵中撤出时,也算是看明白了起先东瀛人被烧得屁滚尿流时缘何不动用这手段。

    青光大阵约莫十丈方圆,几乎将东面的拱桥桥面都覆盖其中,正中央处有一人的太刀非是握在手中,而是无所依凭地直立于桥面上。

    太刀刀尖直指青光大阵中心。

    而那手未握刀的东瀛人双手掐着某种印诀阖目垂首,浑身包裹在青光中尤为耀目。

    想必此阵法便是东瀛的某种守护大阵,能护住阵中之人无为外物所害。

    当然此等阵法之效用既如此出类拔萃,便有一定的弊端或是局限性。

    阵法只固定于一处,不能随心而动,且对于布阵者应也有不小的消耗。

    若东瀛人一味龟缩阵中,则与自缚手脚无异。

    若非迫不得已,转攻为守,还当真没必要亮出这阵法。

    至于那布阵者,毫无疑问便当是宁狂三人苦苦寻觅的主将了。

    终是迫使东瀛杀手的主将现身,宁狂、牛轲廉、小花的面上却不见一丝喜色。

    因为他们不仅看见莫殇拿青光大阵无可奈何,还见得一个东瀛杀手浑身窜溜着道道电弧,随意掷出一枚枚手里剑便如一只只由雷电汇聚而成的飞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飞飘劈打得节节败退。

    近乎同时,织女、牛郎被困入一个反射出烟霞紫光的“圆顶大帐篷”中。

    眼见一个个黑衣人从中逃出,显然是挣脱了织女、牛郎的魔掌,“圆顶大帐篷”中却空有牛郎挥拳和织女惊疑不定之声。

    姜逸尘未能看清楚场中情形,却也心知肚明那些个东瀛主将已被逼着各展神通了。

    只是,他亦无暇去顾及他人,他已清晰感受到危险临身,似乎有个主将盯上了他。

    霎那间,他只觉目中空旷一片,没有路,没有桥,没有车马,没有人。

    耳中静寂无声,没有水流声,没有风声,没有刀剑声,没有呼喊声。

    世界只余黑白两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