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武侠修真 > 荡剑诛魔传 > 全文阅读
荡剑诛魔传txt下载

    唯有黑白二色的世界中。

    四面八方为白。

    己为黑。

    姜逸尘不知那位东瀛杀手主将是动用了怎样的奇诡之术将自己带入这番世界中,却不难猜知对方与自己应还在凝露台上。

    天,应还在头顶上。

    脚踩之处即为地。

    他试探着移动数步,地面,还是平的。

    至于要如何从这个黑白世界中回归到现实的凝露台?

    想来不是被对方所杀。

    便是杀了对方!

    正如此想着,眼前白洞洞的世界中忽有数道黑边弧形褶皱浮现。

    褶皱左右对称,合则为圆,宛若滴水落入水面时荡起的道道波纹。

    波纹中心一点墨色晕染而开。

    紧接着,一只黑色的手毫不意外地从中穿出!

    黑手上戴有拳刃,拳刃前端为三截催毛断发的半尺利刃,直刺姜逸尘面门!

    这突袭来得实在不够突兀,姜逸尘显然早有防备。

    骤然屈身下蹲,闪躲刃锋。

    手中剑却未用来封堵拳刃接下来可能形成的攻势,而是反转剑锋朝身后捅去!

    原来那拳刃不只从正面袭来,背后还出现了一道戴有拳刃的黑影向姜逸尘后脑门来了记左冲拳!

    倘若姜逸尘不是蹲身缩脖子,而是选择往最易避开正面来拳的左侧做出闪躲,那正后方这记直拳将大概率命中其后脑勺。

    自对方发起攻势后,姜逸尘只完成了一套动作给予回应。

    非但避开了前后夹击的刺拳,往背后捅出去的一剑更让那道黑影避无可避!

    剑锋不偏不倚地扎入那黑色人影肚脐眼所在,只是剑势没有分毫停滞,无不说明姜逸尘亦未能真正伤及对方。

    果不其然,姜逸尘背后的那道黑色人影顷刻间消散无踪,竟只是虚像!

    随着背后黑影消散,自正前方刺来的黑手便接续现出完整人形,一击落空后,旋即拳面急转下坠,意在刺穿姜逸尘的天灵盖,或是削去其一层头皮!

    拳刃刃锋与头顶相去尚有三寸,姜逸尘已像只狡兔往旁侧蹦出半丈距离,同时回身扫出一记裂骨剑,仍是取对方难以及时做出闪躲避让动作的下盘。

    却见那黑影对两道回旋剑气不管不顾,前倾着身子朝姜逸尘去向划出两记新月状的刃气,生怕慢上一分一毫。

    刃气呈乂字交叠,自裂骨剑气上方掠过。

    黑影双脚遭绊马索般的剑气击中,再次化散在白洞洞的世界里。

    与此同时,已然有另一道黑影现身彼端,发出了近乎一致的攻势!

    姜逸尘于飞退中霎时止步变向,让自前后方交汇而来的乂字刃气全然落空。

    接下来约莫一盏茶功夫里,姜逸尘与那黑影的对战情况便是如此这般。

    由黑影起手突袭,姜逸尘守中带攻,既及时避闪开黑影的攻击,且每次还击都必当命中那黑影,随而那黑影不见影踪,姜逸尘又得面对自两个方向递来的攻势,这些攻势或相向而来,或从各种角度攻来,或镜像而现,姜逸尘再依凭诡异身法做出躲闪并予以有力回击,循环往复。

    打斗中,姜逸尘很快便意识到,不论那两处攻势自哪面而来,有且只有一点始终不变,那便是两个方向的黑影动作齐步、不分先后!

    姜逸尘以此为凭,断定那黑影即为一人。

    这等以虚影为替身的攻防手段姜逸尘并非初见,与百花大会当日醉红颜墨泊对阵搜魂殿冬晴时所施展出的《墨攻》有异曲同工之妙。

    当时叶凌风便问过姜逸尘是否有破解之法,姜逸尘的答案是没有。

    而彼时冬晴的应对之法,是动用《碧蟾功》广布毒阵,将墨泊的活动范围限制在一定区域内,方才赢得一招见真章的机会,平分秋色。

    以姜逸尘现今的武学造诣及修为不比搜魂殿金魂杀手差上多少,奈何他不是施毒行家,没有随身备着毒物,至于要在对方创造出来的世界中限制对方活动范围,多少有些痴人说梦。

    是以,他只能以尽量省力而有效的手段,与对方相互试探深浅。

    不得不说,换作他人被拉到这方黑白世界中,多半会被这未知奇景震慑住心神,未战心先怯,一开始便落于下风处处受制。

    可偏偏来者是洞察力极为敏锐的半个瞎子,身处此间反倒变得耳更聪、目更明!

    先前,姜逸尘还需对周围各种嘈杂声细作甄别,方能采取有效应对。

    现下,一旦出现任何声响,定当是敌方生出的动静,听得更为清晰明了,反应自然更为迅捷准确。

    先前,他眼中所见多是模糊不堪的重叠黑影,眼睛只起些许辅助判断的作用。

    现下,纯白世界中,各种异动都将无比直观的呈现在前,除却一些细节难一一看清外,他这半个瞎子算是暂时痊愈了。

    加之阴阳谷大半月间经受过冷魅的悉心调教和打磨锤炼,只需全神贯注应对一人的情况下,姜逸尘实是游刃有余。

    然而,姜逸尘很清楚当前情况下,不能由着对方同自己这般毫无意义地缠斗消磨时间。

    东瀛杀手的主将被迫现身不假,可四位主将也不笨,直接将计就计,各展神通去纠缠住几乎代表着己方七分战斗力的五人。

    东瀛方面在人数上仍存有绝对碾压优势,即便缺少些战术变化,可绝非缺兵少将的区区十四人又如何力敌?

    在这黑白世界中多耽搁一时,牛家父女及其他人的处境便多一分危险。

    以不变应万变不可取,姜逸尘需主动求变!

    姜逸尘摒弃杂念,不再多想,便是破罐子破摔地乱打一气,总比现下一成不变要强!

    他开始不断布阵,布八门阵法。

    惊门、死门、伤门等阵法齐现,黑白世界间转瞬变得色彩缤纷起来。

    只是这些阵法似乎对这方世界的创造者失了效用,主将的黑影视之如无物,来去自若。

    其间姜逸尘也曾尝试通过开门逃脱出这鬼地方,但很快便发现在无法知悉现实世界所在何处时,开门也不能实现空间跳跃。

    几经试探后,姜逸尘亦惘然地发现在这方世界中无法沟通调用天地之力,如此他的手段又少了一道。

    姜逸尘默数着进入这黑白世界应已有一炷香功夫,双方都未伤及彼此,对方尚能优哉游哉,自己却不得不忧虑外边的景况。

    愁眉不展之际,心中念头一闪: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未伤及彼此,不意味着未接触彼此。

    姜逸尘的面颊便险些再被拳刃削下一层皮肉。

    而那东瀛主将曾与姜逸尘擦肩而过,若不是其闪身极快,恐怕便要遭姜逸尘天殇折梅手顺藤摸瓜而上,卸了喉咙。

    唯快不破?

    当前已不容姜逸尘去悔恨于时若出手再快些,便能将对方手到擒来。

    一炷香功夫下来,他至少已摸清这东瀛主将的影子分身不比墨泊水墨分身来得玄妙,主身分身于瞬息间完成交替,只要攻势去得比那瞬息功夫还快,切实能伤及对方!

    姜逸尘放缓了攻势,一面应付着拳刃往来,一面思索着破敌之策。

    他的剑术快慢自如,快剑展现方式更不尽相同。

    类似于《葬花剑法》中疾风剑式的快速出剑之法,在此中可谓是百无一用。

    单只论出剑够快杀伤力够强的话,百步飞剑自是首屈一指。

    但他手中只有一剑。

    一剑飞出,东瀛主将让影子受下也一点无妨,而手中再无利器的他便任敌宰割了。

    若是有两把或是更多把剑,倒可一试。

    当然,在与外间隔绝,且无法借用天地之力的情况下,这打算只能是空想了。

    在“快”字上要稍逊百步飞剑一筹的是流星式。

    但流星式与百步飞剑一般有着同样的特点,当下亦可谓是同样的弊病,便是一往无前。

    空有一个快,却只能在一个方向上快,对这个东瀛主将便难言威胁了。

    除非,这个快能不断调转方向,自东瀛主将匪夷所思之处攻出!

    念头刚起,姜逸尘便付诸行动。

    一点寒芒自剑锋处升起,倏忽间一人一剑便如离弦之箭向两丈外的黑影飙射而去!

    剑锋即至,黑影一闪而逝。

    另一道完整的黑影出现在姜逸尘侧后方一丈开外。

    却见姜逸尘仍举剑向前,并无回身之意,只是流星式去势已老,他又施以内力催动。

    只朝一个方向直走,并不能走脱出这黑白世界,姜逸尘已然试过数回,此番流星式只朝一个方向施展,又岂非是徒劳?

    便在此时,纯白地面上两团粉色光芒乍现,一团在姜逸尘现所立处,另一团则是瞬息之前其所在处。

    光芒闪动间,姜逸尘已回到原处,去剑如流星,所向依然是黑影,而当下二者间的距离仅有一丈!

    黑影在流星光辉下荡然无存,于另一方位处再现。

    姜逸尘心下却已有计较。

    可行!

    ……

    ……

    此后半盏茶间,姜逸尘一次次做着同样的尝试,却一次次离伤及东瀛主将越远。

    姜逸尘满额挂满汗水,阴阳谷中既是养伤也是历练,他将自己对于肉身及修为上控制做到了妙到毫巅,可此番,流星式与开门的无缝衔接,除却此二者的消耗外,对精神力也有着极大的考验。

    好在,通过半盏茶的试验,他已得到了想要的结果。

    ……

    ……

    一直轻松配合着姜逸尘耗时耗力耗神的东瀛主将心中猛然间生出不详预感。

    此前,他对姜逸尘近乎于自暴自弃的作为乐见其成。

    现下,他已察觉出来不对劲。

    对方一边在做着毫无意义的试探消耗,一边却令他不断放松警惕,这是其有意所为!

    ……

    ……

    在东瀛主将惊诧间,其黑影所处周围三丈方圆的地面上,已被一门门摩肩接踵的粉色圆形阵法包围起来。

    东瀛主将能分辨出这些阵法绝非是同一时间出现的,只是出现间隔时间极短,是以看起来像是同时存在罢了。

    而粉色阵法间,有一人一剑在其间飞快穿梭着,所向永远笔直向前!

    那一人一剑在这三丈方圆中来去皆有残影,显然已将速度催动到了极致。

    其所过处更有屡屡寒气四溢。

    须臾间,这方黑白天地中便是这般景象:

    粉色光圈中,人影闪烁,剑光纷杂,隐约可见青白寒气升腾,而居于其中的两道黑影明灭不定,如两只无头苍蝇般乱窜,偏生走投无路。

    绝境中,黑影二化三疯狂反扑!

    嗤、嗤、嗤!

    黑影上,白地上,现出越来越多的血滴!

    而随着地面上的寒气逾浓,三只无头苍蝇交替方位的速度也越来越慢。

    为求以快破万法,姜逸尘服下云天观的丹药,动用了八成内力专注于施展流星式和开门阵法,余下两成内力则转换为霜雪真气外放于三丈方圆,愣是在敌方创造的世界中开辟出自己的世界。

    在他的世界中,东瀛主将便是化出三道黑影来都无济于事,终只有身死道消之途!

    ……

    ……

    当视野再次变得暗沉,眼前景象再次变得模糊,喧嚣声再次灌入耳蜗后,姜逸尘知道自己已回到了凝露台上。

    而血腥味之呛鼻,让他不由心下一沉!



    姜逸尘身体微晃。

    为尽快杀敌脱困,他不敢有任何保留。

    花费半刻钟做尝试定计策。

    其后了结那名东瀛主将却只用了不到三十息。

    短短半刻余钟,姜逸尘耗去了近乎九成九的气力。

    甫脱困境,却也正是他身躯最为疲惫、心神最为松垮之时。

    身周嘈杂声如万千只蚊蝇在他脑海中嗡嗡作响,直教他头疼欲裂!

    腥浓的血味犹若数百柄钝刀在他腹中搜肠刮肚,让他几欲作呕!

    冷风飕飕,早便习惯于同这刺骨寒意为伴的他仍不禁打了个哆嗦!

    这个哆嗦,触动了他强留心中的最后一丝清明。

    他自然知晓黑白世界里绝不会是最后一战,黑白世界外还有更残酷的战斗等待着他,但他寻不到更好地办法,只能选择一个笨办法。

    这个笨办法切实可行。

    只是这个笨办法也意味着不留任何后手地倾尽所有。

    脱出困境后会遇何等情况则无法顾及,他唯有告诫自己一切小心。

    凝露台上,无风无雨无晴。

    冷风自然源自于东瀛杀手们发起的攻势。

    那最后一丝清明牵动着姜逸尘那副僵硬躯壳做出了最本能的反应,内息外放,横剑护身。

    三柄太刀出鞘破空而来,内力已如游丝的姜逸尘凭何去挡?

    一如未能深扎入土的伶俜礁石,无有所依,凭何与汹涌而来的浪潮抗衡?

    噹一声脆响!

    长剑崩裂!

    断剑残片划开姜逸尘胸前衣襟,留下数道血口!

    姜逸尘更是脚不沾地地倒飞而出!

    拔刀式余劲尚足,直冲经络脏腑,姜逸尘只觉似被剔去了浑身皮肉绑缚在礁石上,经受着巨浪猛力拍打!

    遍及周身的剧痛和满口腥甜反让他再回复了几分清醒。

    在腰背即将撞上石栏的最后一刻,双手背过身,抢先一步撑在石栏边,用为数不多的气力将整个身躯抬高数分,顺势摔出桥外,直往河中落去。

    扑通!

    入水间的片刻痛楚再次刺痛着周身神经。

    疼痛总容易教人清醒。

    迫使姜逸尘逐渐从那脱力失神的状态中走出。

    怎奈凝露岭上山高水冷,河水清凉透骨,很快便抚平了姜逸尘躯体上的伤痛。

    且在不断地麻木着他心神,诱使着他就此沉睡下去。

    ——好好睡上一觉,放空自己,放下执念,放开一切。

    似有道声音自内心深处响起。

    凝露台下的河水看来极浅,实则足有三丈余深,姜逸尘的身躯缓缓地往河床处坠去,阖目蹙眉,面露苦痛挣扎之色。

    ——何必让自己如此疲惫不堪?

    ——勿要让那些仇恨和责任,把你压得喘不过气来。

    ——放下吧,你可以活得轻松自在些。

    姜逸尘似已被说动,喉头滚动,无声地回答着。

    “好,但,我还有好多人情未还。”

    ——他们襄助于你,本不求回报。

    “但我,还有许多愿想,还有许多不舍……”

    ——什么愿想,什么不舍?

    “我还想和慕容大哥还有枫兄,到沈大姐的客栈中,把酒言欢,一醉方休。”

    “想带着丈三兄到各地走走逛逛。”

    “想再听鸡蛋、兰笙他们说书唱戏。”

    “想听若兰姐的孩子唤我一声舅舅。”

    ……

    “想见一见我那素未谋面的爹娘。”

    “想再清晰地看一次这个世界,看一眼冷魅的模样。”

    姜逸尘几乎一股脑地将自己所有的愿想和不舍倾倒而出,却不闻脑海中再有任何回应。

    默然半晌,隐约觉察到仿佛有一股暗劲推动着自己,这才猛然惊醒自己是坠入河中。

    回想起落水后传入耳中的三声闷响,想来是那三个东瀛杀手为将他赶尽杀绝,也跳下了河。

    本便视物有碍的姜逸尘更难看清水中状况。

    好在受水所阻,东瀛杀手们的来势要慢上不少,而所造成的水中暗流反让姜逸尘能提前有所防范。

    居合道在水中根本无法施展开,太刀的存在意义大打折扣。

    水中相搏更为考验水性,不论是东瀛人还是姜逸尘都是在海边长大,水下功夫都算不赖。

    只是在筋疲力竭的情况下,姜逸尘还需以一敌三,实是凶多吉少。

    不知过了多久,姜逸尘终是摸到了河岸边,艰难地爬上岸,瘫倒一边。

    他本有天殇折梅手傍身,便是在水中亦可取巧杀人,毫不怯兵刃之利。

    奈何气力不济,只得再用笨办法,且退且闪,与对方三人拉开距离。

    趁对方三人两两之间间隔稍大时,伺机欺近其一,再以天殇折梅手或夺刀反杀或卸臂锁喉。

    此般消耗亦是不小,过程也绝非三言两语可以概述,总之姜逸尘上得岸后,身上已不知多出多少咬痕刀痕,三名东瀛杀手下水后不久即知难敌这瘦死的骆驼,却无所不用其极,更不惜以自伤的方式要同他玉石俱焚。

    尽管已经疲累到了极限,姜逸尘在深吸了十数口气后,还是坚毅地驱使着自己身子站了起来。

    长发湿哒哒地贴附在脸上,姜逸尘甚至没有余力用手去一块块拨开,只能抬起手肘望以衣袖毕其功于一抹。

    登时,一股腥味直入鼻腔,让空空如也的腹部好一阵翻涌。

    姜逸尘登时明白过来是自己的衣袖沾满了血渍。

    强自睁眼一看,手是红的,衣袖是红的,地面是红的,红河上还飘浮着许多红色的死尸及残肢断骸,所见之景尽无不被泼上红墨。

    只是在血水的浸染下,他目中所见似是清晰了许多。

    他在视野中找寻着凝露台,却见凝露台在北面十余丈开外。

    凝露台下的河之所以平静如镜,便是因为河床够深且水流不急。

    适才他应是自凝露台摔下桥后不久,三名东瀛杀手便紧随而至,他顺水而流与敌周旋,并未遇着短瀑,显然他是自桥南面摔下的。

    也亏得水流不急,他才未飘出太远。

    他亦依此判断,自己在水中未耽误太多功夫。

    心中一阵庆幸,正想打坐回复些内力,再赶回去助阵,却因所见之景不由一滞。

    凝露台上已看不到任何马车踪迹。

    一个高大的身躯背着个男子,左臂弯间夹带着个女孩,在五人卫护下躲闪着黑衣人的杀伐。

    姜逸尘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丝毫未觉自己正在快速汲取着周遭的天地之力归入丹田。

    他心下极为不安,极为迫切地想看清拱桥上的情形,染血的视线随之越发清晰起来。

    他自然认出那高大身躯是牛轲廉三人,想必先前他们五人为四个东瀛主将缠住时,东瀛杀手们也向马车发起了总攻,那种情况下待在马车中再无安全可言,或弃车而出,或被东瀛人所毁。

    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只是,其他人何在?

    那还未消失的霞阵中自当还困着织女、牛郎。

    莫殇的身影在凝露台东面“黑潮”中依稀可见。

    卫护在牛轲廉、小花、宁狂周围的五人是紫风、齐黄肃、齐荒武、汐微语和云旌。

    除此之外,不见其他七人何在。

    而东瀛杀手仍足有三百人之多。

    这等情况下,姜逸尘无法平心静气地打坐回复内息,他驱使着身子缓慢前行着,浑然不觉每踏出一步,都暗暗快上一分。

    当然,于姜逸尘而言,此时再快都不为过。

    随着眼前景象越发清晰,他感觉胸口处越来越闷。

    他看到了背对着他,靠站在石栏边一动不动的云章。

    他看到了自云章身躯上一柄柄透体而出的太刀。

    他能够想见这位当年在云天观上两次濒临生死时心态失常精神恍惚的年轻人,那一刻有足够的勇气和镇定,在最危险关头,用自己的身躯挡下了敌人的致命攻势,帮自己的弟弟挡下一劫,展现出了身为长兄和师兄应有的担当。

    他并不想看到那七人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他眼前……

    但他很快便从石栏的缝隙间找寻到了阮谷和云龙葵的尸体。

    姜逸尘心下一阵抽痛,仿若抽筋断骨!

    离凝露台只余七八丈距离,他却再也迈不开脚步……



    凝露台上战况焦灼,鲜有人会去注意河水下游处的情况。

    下游河岸边,衣衫都难被分辨出是何颜色的姜逸尘手捂心口趴伏在地,剧烈地喘息着,身子同在不停地发颤。

    尽管隔着衣裤,双膝依然在沙石地上磨蹭出血来。

    他的心脏正奇异地骤胀骤缩着!

    胀大之时,胸腔中有如塞入了颗堪比成熟西瓜大小的皮球,且仍继续鼓胀着,几乎要把他的胸骨压断!

    缩小之时,仿佛心被偷摘走了般,不存于胸腔中,前胸后背则相向挤压着其他脏腑!

    此般痛楚自非常人能够忍受。

    姜逸尘本还是湿漉漉的身子、额前、发间沁出层层冷汗。

    仅以稍许霜雪真气封冻住的道道血口尽皆崩裂开来,再次溢出鲜血。

    不过瞬息,姜逸尘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已煞白不见血色。

    便是在这等情况下,姜逸尘仍攥紧双拳、咬牙强撑着,没有昏厥过去。

    在这无边痛楚中,选择屈从便将沉沦,幸而他心神未垮,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还能攥紧双拳,还能咬紧牙关,说明他的气力正在回复!

    这些气力从何而来?

    姜逸尘很快便联想到百花大会时舞剑坪上的情景,即知身上这番变故多半与充斥于方天地的血腥味有关。

    只是彼时那些血腥味让他觉得颇为舒畅,当下却空余苦痛折磨。

    他开始强迫着自己去适应乃至去享受那浓厚的血腥味。

    待得气力再回复几分,他加了把狠劲,咬破上下双唇,硬是从唇瓣间迫出一嘴精血直接在含在口中。

    满嘴苦涩显然未能带来任何缓解疼痛的效用,然而此举似是成功刺激到了心脏,骤胀骤缩的程度和速度达到了极致!

    姜逸尘只觉身子上一瞬像是要自胸腔处炸裂开来,下一瞬又像有双无形大手要将他挤压成肉饼!

    躯壳尚且如此,内里脏腑经络所受的各种摧残压迫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在一切未再持续太久,不到十息之后竟彻底归附平静。

    若非周身那种似被掰折拗断的痛楚还未尽数褪去,膝盖处、手心里、双唇上新添的血痕还留有印证,恐怕姜逸尘只会将这一切归诸莫名的梦魇。

    当然,他很清楚刚刚这番苦痛经历全拜幽冥教的《阴风功》所赐,只是对此苦不堪言的折磨没有分毫准备。

    是夜殇有所保留?还是事出偶然,前人未遇此难?

    此时此刻却不容他往深处细究,他得尽快恢复状态,赶回凝露台上。

    再次站起身,姜逸尘不需细查,便能清晰感受到丹田处水系、木系、阴系三门功法各自开辟出来的空间,有其二已呈相合态势。

    夜殇曾言,黄泉教主发现《阴风功》与《霜雪真气》间有着极佳的契合点,修炼得当便存在合二为一的可能,为此黄泉教主还创出门《千蛛万毒功》淬炼肉体,为重修《阴风功》做铺垫。

    姜逸尘先受过那七七四十九日万毒淬体,再修习《阴风功》,历经波折起伏炼至第八重,而今,终在这血色屠戮中,将这门出自幽冥教的上等内功心法突破到了第十重无上境界!

    正所谓水涨船高,与《阴风功》本便存在千丝万缕关联的《霜雪真气》受之牵动,亦冲破了下等内功固有的枷锁,达到了第十重进境,同《阴风功》相互呼应,相互交融。

    两门功法在丹田中所占有的空间自比先前要小不少,却如无底洞般疯狂摄取着这方天地间的自然之力填补所需!

    若说姜逸尘先前是无力动弹,现下却是不得动弹。

    凝露台这诗仙画境之地好似浩瀚汪洋。

    他则为突现汪洋中的一眼孔洞。

    澎湃的天地之力便如无尽海水疯狂涌入他那眼丹田孔洞中!

    水再涨,船再高!

    水又生木,最难勘破的《无相坐忘心法》亦在这等疯狂填鸭下,拔高到第七重境界!

    换以量计,姜逸尘当前的功力修为已达三艘中船满载!

    单论修为境界,姜逸尘已不输于一些中小门派的掌门,便是再与夜殇一战,亦有足够底气同其一较高下。

    但那不断汇聚而来天地之力仍未停下。

    纵然姜逸尘“胃口”再好,也绝无法在仓促间将源源而来的天地之力全然收归己用。

    他不知如何去关掉那抽取天地之力的“阀门”,只得寻一宣泄口排放出那洪荒之力,否则定会落得个爆体而亡的凄惨下场。

    以凝露台为界,河水下游处,姜逸尘正同自己同天地作着无声的抗争。

    河水上游则有八人激战正酣。

    但见那八道身影齐齐腾跃出水一丈之高。

    其中七人身着黑衣,有四人各持锁链将一形容落魄的中年男子牢牢箍在正中,另三人手握太刀三面环围。

    落魄中年男子反举刀柄缠有白布的大宽刀,正是楚山孤。

    不难想见起先七个东瀛杀手在河水中通过协战行将成功制住楚山孤,不知是一时失察,还是作困兽之斗的楚山孤余威尤猛,竟让其跃出水面破开一时死局。

    眼下双方看似呈僵持之势,但七名东瀛杀手无疑还占据着绝对上风,只因折损在这落魄中年男子刀下的同伴已达三十余人之多,他们不得不对这根硬而难啃且带刺易伤嘴的骨头慎之再慎。

    楚山孤未让七人等待太久,在身形下坠前做出了回应。

    右臂被锁链绑缚住,并不妨碍其活动手腕,握有刀柄的糙手竟做出女子般的轻柔抚摸之态,好似手触冰雪桃枝,生怕毁坏那天成之物。

    楚山孤这番细微动作自然全数落入七名东瀛杀手眼中,他们已提起十分警惕,不料那大宽刀看着只是微微一晃,实则扫出了道刚烈无匹的劲气!

    劲气倏忽而出,把持着锁链的一名东瀛杀手不及作出任何反应,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被搅碎成肉沫,白骨尽现!

    啪啦!

    八道落水声甫一响起,除了双手被废的那名东瀛杀手松开锁链径直摔落水中外,不论是楚山孤,还是另六名东瀛杀手都借脚面拍击河面的反作用力,做出了下一步动作。

    三名持有锁链的东瀛杀手尽皆背向楚山孤踏水疾驰,以期勒痛勒死对方!

    手握太刀的三人则从河面上斜掠而来拔刀欲斩!

    尽管除去一人,但箍在身上的锁链整体性极强,楚山孤右臂仍难自如施展,唯有双腿还得自由,遂将大宽刀刀面贴附在右腿侧,再次踏水腾身迎接来敌。

    受越发紧箍的锁链所制,楚山孤这回只从水面跃起不到三尺高。

    但对楚山孤而言,这点高度,足矣。

    只见其凌空甩腿,仿若踏雪寻梅,每一腿都精准落于东瀛杀手挥砍而来的太刀上。

    刀如腿,腿如刀,以腿御刀,刀腿并用,甩腿如劈刀,迎异难测!

    三名杀手明知楚山孤身上仅有一刀,偏偏在其甩腿时,总会让他们误以为其有两条腿便有两把刀,乃至三把!

    噗!噗!噗!

    骨肉分离的闷响接二连三。

    紧接着,便是三颗肉球咕咚坠河之声!

    河水中又多了三具无头尸骸随波而流,不需多久楚山孤即可摆脱当前困局。

    恰在此时。

    天上的泊云悄然挪了挪身。

    河岸上、山道旁的青松绿柏瑟瑟发抖。

    已被打散得支离破碎的镜河河水竟是翻卷起滚滚浪涛!

    起风了!

    风是煞煞阴风!

    风起于凝露台南面七八丈外。

    那儿正有一执剑人乘风御浪而至!



    天上的云,岸边的树,桥下的河,悄然间发生的改变或不易惹人警觉。

    可七八丈外多出个将天地精气吸纳得极其稀薄的漩涡,任何人都难对之视而不见。

    在丹田被天地之力塞爆前,姜逸尘成功将这部分无法消化的能量引流归还天地。

    尽管进量大、出量小,但总算是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燃眉之危。

    余下部分再用来沟通天地之力供己驱使。

    如此一来,姜逸尘相当于是在内息全满的状态下,不动用分毫气力,全凭天地之力驾驭天地之力。

    这一刻,天地便是他,他便是天地。

    虽无有填海移山之能,但,他需要把趁手的兵刃,便可从河水从抽出柄巧夺天工、锋芒毕露的冰棱剑。

    他需要尽快赶回凝露台上,便可凭虚乘风。

    他需要先声夺人,便可御浪化龙!

    自众人惊觉下游处异动,至龙吟空岭不过短短数息。

    不少东瀛杀手对先前的“焱龙囚”余悸未消,当下再见一威震八方的水龙自长河中拔身而起,饶是他们再悍不畏死、再训练有素,在这类自出生伊始便于心中烙下“恐惧”二字的自然乃至超自然之力面前,只余不到半数之人能理智应对,却怎么也唤不醒、拉不动更多情难自持的同伴。

    这一刻,三百余名东瀛杀手逾五成之数心防崩溃垮塌,像被剥光衣服的处子般,展现出他们不加掩饰的本能反应。

    他们或不敢置信,目露迷惘,呆立当场。

    或惊叫失声,俯首跪伏,秽物乱流。

    或肝胆俱裂,跌坐在地,于死无异。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自当是牛轲廉等人。

    在四名主将被逼现行后,东瀛方面不仅未落下乘,且反将一军,几近让胜利天平倾倒向他们。

    彼时凝露台上多出一青光大阵,焱火难伤,刀剑不入。

    多出一反射烟霞紫光的“圆顶大帐篷”,困住强援。

    多出一浑身流窜着电弧的“黑耗子”,四处为害。

    多出一纵横交错的黑影,将姜逸尘“拐走”,不知所踪。

    此后近半个时辰里,俨然成了群狼对羊群呈碾压之势的围杀。

    群狼暂缺首领,狼性犹存。

    羊群没了领头羊,便是拼死顽抗也难成章法。

    在近乎死局的情况下,众人自保尚是难题,又岂能注意到那纵横交错黑影的消散,以及姜逸尘脱困后的落水?

    此时见姜逸尘满身血污、目现凶光、御龙而来,心下虽稍有坠坠,却不由暗松口气。

    当然,其来势之快,亦不容他人心生太多感想。

    尤其是那位能布下青光大阵的东瀛主将。

    他几乎是在第一时间意识到那执剑御龙之人的首要目标便是他自己,遂摒弃杂念掐印做防,在东瀛称作“查克拉”的内息自体内疯狂涌出,妄图再次凭魂佑大阵庇护他的下属。

    岂知,紧随一阵腥风掩面扑鼻,一柄寒凉刺骨的剑已从他掐印双手的缝隙间穿过,飞速朝他咽喉处逼近!

    事实上,这柄冰棱剑浑然天成、晶莹通透,外人本不易瞧出其具体形态,挥舞起来更是难以防范,然,河水中早已不知混杂有多少精血,是以凝冰成剑后,剑身中仿佛自然流淌着缕缕血丝,众人皆可一眼看明,瞧来更是妖冶异常。

    印诀只成一半,东瀛主将的双手在那淡淡青色光辉下暂无大碍。

    同时,来剑被他牢牢夹于双手间,半寸难进。

    但他也再无机会以刀为引,布施大阵,护其他东瀛杀手周全。

    时至此刻,众东瀛杀手士气再如何低迷,也不愿自己成为拖累,便是脚下再发软,也在同伴帮衬下往旁侧避闪,并企盼他们的主将大人能凭魂佑术扛住这中州剑客,让他们重拾信心,挽回颓势。

    可不过三两个呼吸的功夫,东瀛杀手们便心丧若死。

    他们亲眼见证了这一剑之威有多么可怖!

    短短五息间,他们的主将大人已在桥面上抵着那一人一剑一龙往凝露台东面滑退出十余丈距离。

    自桥上至桥下的路石面板,最前端碎作齑粉,中间段掀翻崩裂,尽皆现出石板下的泥土青苔。

    后边大半段则并行有两道长逾三丈,混杂着破布、碎肉、骨屑的血痕!

    东瀛主将的双脚一片血肉模糊,竟是被磨去了小半截长短!

    其双手有魂佑术相护无虞,但距其脖颈不过三寸的剑锋,发散出的极寒之气已然扼住了其咽喉,在这十余丈距离间彻底封冻了其生息!

    凝露台下,这名东瀛主将的头颅较其身躯先一步咕咚坠地。

    其脖颈处的骨肉同凝冰般摔成了一地冰渣,滴血不见!

    剑锋去势不减,飘然倒转,引水龙盘旋,舞爪张牙!

    凝露台东面,前一刻还略显喧嚣吵嚷,下一刻即死寂无声!

    剑前无一合之敌,剑下无全尸之鬼,已无多少战意留存的百余东瀛杀手一一被水龙拖下深渊冰狱!

    生死面前有大恐惧。

    前后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先折一名主将,再损失近半人数的东瀛杀手还能握紧兵刃者寥寥无几。

    此前那副视死如归的架势顷刻间土崩瓦解,还能使唤双腿的,再顾不得他们此来何为,纷纷往西面仓惶逃窜。

    姜逸尘自然没打算放过哪怕一个东瀛人,扫荡完凝露台东面后,他未急于去追杀穷寇,而是往凝露台中心处“圆顶大帐篷”般的霞阵掠去。

    当下他目光如炬,凝露台上是怎样一番景况早便一览无余。

    他们这一行加上织女牛郎,拢共一十九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除却织女牛郎外,还有飞飘三人不见影踪,多半便在那霞阵当中。

    不论其中是何凶险,他都得去闯上一闯。

    在离霞阵尚有五六丈时,忽有数道雷戟划破虚空劈打而来!

    数道雷戟自然不是通过齐黄肃的符箓发出,而是源自数枚手里剑,显然有两名东瀛主将藏身于霞阵之中。

    面对道道雷戟,姜逸尘不闪不避,手腕轻抖,剑锋画圆,一面面巴掌大小的冰镜凭空而现。

    啪啦啦!

    冰镜脆薄如纸,一枚枚手里剑以雷霆之势将一面面冰镜轰碎成冰渣残片。

    然,手里剑声势即止,一一垂丧落地。

    而那些冰渣残片却未往地面落下,而是像暗器般向往西面逃窜的东瀛杀手飙射而去!

    霎时间,凝露台上掀起一阵血雾,响起一阵嘶嚎!

    而霞阵中似也随之响起一声惊呼!

    姜逸尘携水龙窜入霞阵中,眼前旋即被烟霞笼罩,迷蒙一片。

    他很快便明了,这霞阵当同黑白世界般自成一方世界。

    阵眼为布阵人本身,若非对方身死或主动撤去阵法,陷阵者当无从脱身。

    好在,这霞阵和那黑白世界一般,并没有多么广阔无垠,姜逸尘在其中寻觅不多时,便瞥见了几道黑影。

    近前数丈,即见飞飘、沐殇、小烟儿三人,以及同其中二者扭打成一团的一名东瀛主将。

    不过,这场战斗已至尾声,没有他插手的余地了。

    那名东瀛杀手身材稍显矮小,至少不比本便瘦削的小烟儿高大多少,乍一看并不容易发现小烟儿攀附在其背上。

    一如在水中同姜逸尘缠斗的那些个东瀛杀手,手中没有利器便充分发挥身体能动性,各种寝技以及咬后颈、勒脖子等阴招无所不用其极,小烟儿几乎是同对方粘合在一起,想必是用尽手段缠着对方。

    那东瀛杀手不仅未能甩脱开背上的小烟儿,最终也被小烟儿用那常备在身的汗巾蒙住了双眼,失去了视野。

    沐殇立于二人身前,手中之剑洞穿了东瀛杀手心脏,连带着小烟儿的身子。

    小烟儿伤在胁肋部,并未命中要害。

    姜逸尘却能清晰感觉到其气若游丝,命不久矣。

    而且不只是小烟儿,沐殇亦是奄奄一息!

    细看之下,便可见小烟儿、沐殇一身狼狈,可谓体无完肤。

    他们从面部到手脚处,每一处外露的肌肤都像是被抽去了一层血脂,无不青筋毕露,且毛发倒竖。

    每一道显露在外的伤口都要比寻常所见的伤口涨裂开许多,伤口边皮肉翻卷,令人难以直视。

    小烟儿那卡在对方腰间的左手只余两根手指,不知是被怎样的利器切断的。

    沐殇双后肩处少了两大块血肉,白骨外露,想来是被锁链上的钩爪所伤。

    余处不需再看,足矣想见为达成这最终一击,了结这名“电耗子”般的东瀛主将,二人历经了怎样的磨难。

    当然,仅凭二人之力远不足以制服这名东瀛主将。

    这一战的另一功臣是同样形容狼狈、步履蹒跚而来的飞飘。

    岭南之行十数人中,沐殇及小烟儿的实力稍逊,无法当得中流砥柱,一路上他们更多时候是在负责队伍吃住行的打点,但二人长久以来便在飞飘耳濡目染形成了良好的大局观,遇事从不着急忙慌。

    在飞飘、莫殇五个主战力受牵制后,二人当即意识到不能束手待毙。

    而破局之道,则在解放飞飘。

    一来他们与飞飘最为相熟,眉眼一动即可互知心意,更好配合。

    二来相较另四人而言,飞飘这边的战况更为明朗,更容易帮上忙。

    之所以双方都会钻进这霞阵中来,显然是那“电耗子”主将不堪沐殇和小烟儿所扰,遂借同伴的阵法来应敌。

    四人于此中不知鏖战了多久,都已精疲力竭。

    最后这番变故的根由当与姜逸尘脱不开干系。

    “电耗子”主将显然已窥见霞阵外的大变,试图阻止姜逸尘的到来。

    许是过于心急、不够谨慎,也就在那一刻,其或是暴露了形迹,或是露出了破绽,让沐殇和小烟儿逮住机会一拥而上,不得脱身。

    这才有了姜逸尘闻见的那声惊呼。

    姜逸尘知道自己来得还是太晚了。

    “电耗子”主将咽气不过片刻,小烟儿、沐殇相视一笑,最后看了眼愈走愈近的飞飘,安详阖目,魂归天外。

    飞飘抢步近前,已无余力去处理夹在二人之间的东瀛主将,只是伏在沐殇身上,拉着小烟儿的手,放生痛哭。

    姜逸尘没有去安慰擦身而过的飞飘。

    他要做的,是让飞飘能够安然无恙地痛哭一场。

    这担子,飞飘已扛了太久。

    现在,该由他来担着了。



    中州江湖中,能正面与织女、牛郎一较高下者屈指可数。

    尽管这些个东瀛主将皆战力不俗且手段诡异,但与中州江湖中那些屈指可数的顶尖高手相较,仍存有不小差距。

    因而,从始至终,他们应对织女、牛郎的战略便极为清晰明了——画地为牢。

    霞阵为牢。

    牢中有一东瀛主将,有织女,有牛郎。

    舍一人,牵制住对方两强援。

    无疑是明智之举,乃至奠定胜局的一步。

    当然,近半个时辰里,这位东瀛主将也曾不甘寂寞,去撩拨所谓中州江湖十四恶人的虎须。

    在两次浅尝辄止的试探后,她即知,再在此二人面前现身一次,哪怕只停留一息,不是被捶成肉饼,便是被织成麻花!

    此后她便老老实实、安安分分地游走在霞阵边缘。

    纵然她的三师兄躲进来同那两男一女“捉迷藏”,为免节外生枝,她也不曾插手过问。

    然而,霞阵外的战局实可谓瞬息万变。

    不及她弄清最善于单打独斗的二师兄何时死了,又是如何死的。

    便眼睁睁地看着大师兄在那水龙冰剑前身首异处!

    在她怔然半晌之际,又见三师兄失手身陨!

    此次伏杀任务来人五百,由她和另三位师兄领衔,未尝没有过全军覆没的最坏打算。

    然,演变成如此溃败之态太过始料未及。

    大势已去……

    她顾不上那些昔时誓言以命报国、而今却亡命奔逃的人们。

    更无力去招惹正寻觅着她踪迹、愈来愈近的冰剑剑客。

    作为师门及此次伏杀团中的唯一女性,她没丢去上天所赋,那份强于男子的果决狠厉,她还未放弃今次的伏杀任务。

    这一十九人中的重中之重,中州昔年五虎将之一——牛轲廉。

    杀此一人,能教后继而来的同伴们少牺牲上成百上千人。

    也不枉他们这五百人于此沦陷。

    她开始了最后的行动。

    她像只最为狡猾的狐狸,游曳到霞阵最边缘,距离上最为接近牛轲廉之处。

    她已充分调动起查克拉,让身体四肢都处在最为亢奋的状态。

    确定了目标,确定了距离,确定了接近对方需踏出几步、耗几息时间、还余几分力。

    随而像头最为矫健的猎豹,疾步如飞向牛轲廉扑杀去!

    她点燃了体内所有查克拉,将像条最为歹毒的蝮蛇,亮出最为锋利的獠牙,向牛轲廉发起最为致命的一击!

    幻樱缭乱杀!

    这是她毕生所学最强一击,在她所认知的范围中尚未有人能接下她这一杀招三击。

    对付不复当年之勇的老将军,一击自当足矣。

    更何况她已将自己的速度催到了极致。

    杀到五丈外的牛轲廉面前,只需三息。

    手起刃落,不需半息。

    纵有人能注意到她的动向,也绝无人来得及做出反应!

    扑哧!

    身后那股寒意迫近的刹那,她仍笃定无人能拦下自己。

    可当寒意瞬息间自后心处遍及全身,浇息了她体内鼓噪的查克拉后,她心如死灰。

    一柄冰剑自她的后心处透体而过,冰剑通体染上了她的心血,显得尤为妖艳。

    她狼狈地摔倒在牛轲廉身前一丈外。

    发出了阖目前不甘的凄叹,追上她的不是人,而是天。

    即便霞阵在失了她这阵眼的支撑后未立马散去,但她的气息已全然暴露于外界这方天地中,遂避不开天眼,逃不开天罚!

    ……

    ……

    龙啸空岭。

    随着最后一名东瀛主将身死。

    余下百余东瀛杀手自也未能幸免。

    姜逸尘自凝露台西面半里处的山道折返。

    手中的冰棱剑“大汗”淋漓,正逐渐消融归水。

    只是那些水滴已不容易分清是河水,还是血水。

    伏尸遍地,腥气冲天,深涉其中的姜逸尘偏不觉有任何不适。

    反而觉得自己浑身都极为舒坦、轻盈,甚至能用神清气爽来形容。

    但,他的脚步却很沉重。

    至少回行的速度并不快。

    尽管手中已沾染了不知鲜血,而他原有的杀手身份更不该有这些多余情感,可当事涉相识相熟之人时,他还是最本真的自己。

    不知如何去面对。

    于是,本能地逃避。

    他的双眼格外清明。

    数十丈外一花一叶的纹理,一草一木的微晃,尽收眼底。

    可视线却缓缓模糊起来。

    一幅幅面庞在他眼前浮现。

    ……

    ……

    小烟儿。

    那个初见时,在西江郡雁回客栈密室入口,用迷香阴了他一手的小伙计。

    明明兜里不差银两,却总是穿着粗布麻衣、头顶破头巾、形似小乞儿的小伙计。

    和埠济岛的鸡蛋一般,总带着几分孩子气、痞气的小伙计。

    此生所愿不过是去姑苏城的广场还有紫璇殿前,数数有几阶台阶。

    却再难有那一天了。

    ……

    ……

    沐殇。

    这位比小烟儿还没什么存在感的落魄公子哥,总是挂着平易近人的笑,总是不知不觉间流露出怅然若失的神采,总会在不经意间把目光移向飞飘,长久驻留。

    想来沐老板并不像飞飘所言,活一天算一天,得过且过。

    而其心中最大的遗憾,或许是不能将飞飘风风光光地娶过门吧。

    ……

    ……

    云章。

    用性命向云旌诠释了何谓“长兄如父”。

    也用性命向云旌揭示了生命的脆弱和世界的残酷。

    云章的死势必会教云旌更为独立自强。

    ……

    ……

    云龙葵。

    齿如瓠犀,螓首蛾眉,灵动的双眼中,不染尘埃,清澈空明。

    姜逸尘始终认为云龙葵便是这尘世中难得一见的璞玉。

    便是云天观那一役以及一年来的江湖历练,这块璞玉始终不染任何污浊。

    谁知这方尘世竟容不下这样一块完美无瑕的璞玉,到底还是将之残忍摔碎。

    ……

    ……

    阮谷。

    此役不幸殒命的五个同伴中。

    他与这位龙耀座下的二弟子最为陌生。

    性格却最为相近。

    倘若他不是在西山岛长大,没有娘推出的那一手,让他主动步入这个风云变幻的,而是同被龙耀收为弟子,于石府栖身。

    那么,他也必将面对石府之殇,经历听雨阁的风雨飘摇,默默地付出自己的微薄之力,默默地献出自己的生命。

    ……

    ……

    他们同他年纪相仿。

    本都不该在此打打杀杀。

    却因各式各样的原因卷入这猩红纷争中,早早送命。

    这,究竟是谁的错?

    也许没有人错。

    也许每个人都有错。

    又或许,这当说是时代的错。

    这是个风尘漫天的时代,没有人能全然避开所有尘土。

    时代的一粒尘土落于每个人肩头,便是一座山。

    有的人仍能正身而行。

    有的人被压垮了脊背。

    有的人却只会遭埋葬。

    所幸风势未大,有些人正尝试着提前揽下那些尘土,以期救下更多人。

    一切应还来得及。

    ……

    ……

    时已辰时。

    随着眼前氤氲缭绕的虚像幻景消散,姜逸尘已走到凝露台边。

    晨曦似被凝露岭上的景象所惊,不敢抛头露面,藏躲在层云之后。

    天色也因此仍显暗沉。

    在眼帘中的世界重归朦胧最后一刻,他眼中之景,是淌着血水的河流,是涂抹着血水的地面,是被泼洒上血水的草木。

    想必从没有人会认为在这诗天画境中所见的画卷,既没有亲近自然的清淡恬雅,也不似求仙问道的古朴庄重。

    更不会有人想见这副画卷的主色调,既非生机勃勃的绿,也非缥缈淡泊的白。

    而是刺眼醒目却让人避之不及的血红……



    时值五月中旬。

    阴阳谷中有春时夏景,而这药谷中恰为夏时春景。

    夏阳懒懒地爬上半山坡,想来因此耗去不少气力,打照在山谷间的晨光便轻软绵柔。

    谷中绿草如茵,山花烂漫,忽有微风轻拂,草香、花香、药香于风中交织,不显驳杂味浓,而是恰到好处,沁人心脾。

    淡香深入药谷。

    药谷深处有一草庐,顶呈八角,环有木雕回廊。

    内室铺陈简约,不似大多屋中堆积着各式各样的药草,只作待客之用。

    今日草庐有客。

    姜逸尘是客。

    两天前,护送牛家父女一行便分作三批,随着前来药谷谈生意的麒麟、绿柳、水秀三个山庄商队,于同一日,不同时段,来到药谷。

    药谷名满江湖,自有无数势力想与之攀上关系,做上生意。

    然则,三个素来籍籍无名的山庄一日之内同现药谷,所谓的谈生意自然只是个幌子。

    三个山庄所处均在江赣境至岭南一带,长久以来由道义盟暗中扶植,此番暴露只为救援于凝露台遭伏杀的牛家父女及飞飘一行。

    不过他们的行动终究是晚了一步,到得凝露台时,只能是收拾残局。

    在将姜逸尘等十四人及五具尸身送至药谷后,山庄的人便已离去。

    与他们同在当日离去的,还有莫殇。

    凝露岭一役,除却小花、织女、牛郎外,也只有这位出自啸月盟的疾风坛坛主受伤最少,身体恢复状况仅次于姜逸尘。

    离去前,莫殇坦诚此番随行护送牛家父女所为换取听雨阁一个承诺。

    至于是何承诺,则未加细言。

    既是不需宣之于口之事,特来同姜逸尘辞行,多少有些示好之意。

    姜逸尘以礼相送,心如明镜。

    他明白一路南下,莫殇可谓尽心尽力,与他方势力也无任何暗中牵连勾搭。

    但他始终不会忘却百花屿上封辰身死之际对方的古怪行径。

    其与听雨阁间,算是相互利用,而赤诚相待。

    与啸月盟间若无足够的利益纠葛,还会否忠心耿耿,毫不动摇?

    此前,不论是在阴阳谷中,还是在南行路上,姜逸尘要么无法获知足够的信息,要么不具备充足的时间,去理清百花大会当日及其后所发生诸多事宜间的联系。

    现下,虽仍未面见老伯,可在加强与老伯的书信往来后,他已逐步疏通了一些疑点事项的阻塞脉络,他相信再有不久定能揭开那被阴云雾霭遮蔽的真相。

    当然,在此之前,姜逸尘还有一事需做。

    ——会一会步入草庐之人。

    姜逸尘是客。

    来人是主。

    来人不仅是这草庐之主,更是这药谷之主。

    药谷传承千年,每逢新一任药谷谷主继任时,多已年过半百,遂江湖间约定俗成,以“药老”二字敬称每任药谷谷主。

    姜逸尘与药老间不是初见,却似初见。

    药老见过姜逸尘数回,大多在他小时候,或是他重伤不醒之时。

    可说姜逸尘打小便是由药老给治的病,由药老看着长大的。

    而姜逸尘却始终未好好睁眼看过药老长得什么样。

    于是乎,当那位身材不高甚至略微佝偻,圆面鹤发而笑口大开的老者走近草庐时,姜逸尘便一面拘谨无比地持晚辈礼躬身作揖,一面拿眼以尽量微不可察的动作打量着对方。

    奈何其眼中所见仍颇为模糊,以致老者不需细看都能瞥见姜逸尘正不自然地眯着双眼,随而气不打一处来,扬手削了这年轻后生一脑皮。

    “你这臭小子!”

    老者虽是骂咧咧的,可面上的笑容却越发灿烂得像秋菊盛放。

    自小便不善言语之人,在长辈面前总易露怯而不知所措,是以尽管知晓自己与药老交集颇多,可在初见时姜逸尘仍尤为局促不安,呆呆愣愣地受了药老这一削。

    非是他故作姿态,而是他发自内心地将药老当作自家长辈相待,自然而然的情绪表露,毕竟老伯的关系只是一方面,如若对方从未将自己的病情伤情放心上,大可敷衍了事,更不至于为寻找他的下落,牺牲两名得力干将。

    阅人无数、老而弥精的药老如何看不通透?

    心下颇觉老怀甚慰,嘴中低声乐呵道:“没白为你这臭小子操心。”

    言语虽轻,却全数落于姜逸尘耳中,对于药老的敬意和亲近感再增几分。

    未及姜逸尘开口,药老已领着他就坐,同时说道:“其他人的状况都好得差不多了,那个姓楚的汉子打算明日离去,人是你拐来的,又跟着出生入死的,莫要负了人家。”

    自打两日前,姜逸尘等人到得药谷后,药谷上上下下便忙活了起来。

    药老更是忙里忙外,脚不沾地。

    伤势较轻,数日来身体状况又恢复得较好的姜逸尘被另行安排到静僻处休养。

    直至今日,药老才偷得半日闲暇,约他一叙。

    闻知众人情况,姜逸尘先是心下稍安。

    后半句话,姜逸尘虽能明白药老之意,可逐字逐句听来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嘴上却是毕恭毕敬地应道:“尘儿明白。”

    “欸,放松些,自然些,流里流气些,老伯那家伙要办大事,免不得端着架子,装腔作势,老头儿我却受不来这套。”

    药老摆了摆手,埋汰着天边人,亲近着眼前人。

    药老年逾古稀之龄,仍称呼年轻于他的老伯为老伯。

    姜逸尘面上应是,心中却不免觉得滑稽。

    暗自腹诽:难道天下间不管男女老少都只称老伯为老伯?

    药老兀自沉吟,显然没有察觉到姜逸尘嘴角边勾起的笑意。

    半晌后,只见药老捋了捋长及胸口的白髯,说道:“至于你身子的状况,则好得不能再好,那些皮外伤便是不另外敷药,再过些时日也便消散了。”

    姜逸尘闻言微怔,这才回想起刚刚药老搀着他的手时已在摸脉。

    药老继续道:“看来传言中那无相门的《无相坐忘心法》确与《逍遥诀》有关,你小子当年牵涉其中受了些难,而今也算是承了不少好运回馈。”

    药谷向来不脱离于江湖独存,知悉些江湖秘辛无可厚非,姜逸尘也不觉有异,可自药老入得草庐来,每句话都与他息息相关,可偏偏不知如何作答,都只能应是道好,一直令他又不知如何自处。

    尽管年岁已大,可药老也还未到老眼昏花的地步,显然察觉到了姜逸尘的不自在,看着年轻人瘦削的面庞,和那毫无灵性的双眸,气不打一处来,又削了一头皮过去。

    草庐中的姜逸尘,哪有半分冷血杀手的模样,完全是个被拉着同老年人谈心而不知所措的乖孙子,一脸懵怔地又挨了一击。

    “着急什么!”

    “该你说话的时候自会让你说!”

    “当年让你乖乖抹药你不抹,现在脸上何至于少两块肉?!”

    “还有你这眼睛,问题还是挺大的。”



    一番斥声痛骂后,药老出气多进气少,本便光泽红润的面色愈加涨红。

    姜逸尘发懵之余,反倒更为老实巴交了。

    见得适得其反,药老又是好一通吹胡子瞪眼,实在拿这臭小子的脾性没办法,只得告诫自己犯不着为此生气,好不容易活这一大把年纪可别因这屁大点事就嗝屁了。

    更何况这孩子在外边的表现有目共睹,不需太过操心。

    平复了心绪后,药老端起老伯那老成持重的气派,缓缓道:“魔宫那女娃儿熬炼的青莲胶体,虽是少了几味药,但从治疗效果而言,已同完整药方差不离。”

    “而且照你说来,那所谓的阴阳谷几无人涉足,饱纳天精地气,不论果蔬草木都长势喜人,那么谷中所生青莲入药后的功效想来非是谷外青莲能够媲美的。”

    “说到底,青莲才是这药方的主药,药谷这即便有完整药方,可疗效并不见得会好过许多。”

    药老言语稍顿,斟酌着如何用词,才能向姜逸尘说明清楚情况。

    “问题便是在这。”

    “在那女娃儿开始为你敷药后,你这眼睛就开始进入治疗疗程了,那些蛊虫除去后,后续这段恢复期也尤为重要。”

    “偏偏在这恢复期间,你又得应对刀剑杀伐,数次强行用眼,乃至断了药,便相当于小孩子在长身子时有上顿没下顿的吃着,到最后还饿了好一段日子,人是活下来,可身子骨所受的伤损很难弥补回来了。”

    “简单说,现在这药方的药劲不足矣完全刺激双眼晶体的回复再生,只能缓慢补足。”

    “治愈后,虽能正常用眼,也不会像先前那般轻易感觉到疲惫酸楚,但目力已无法如初,只能看清七八寸以内的事物,七八寸外则渐变模糊。”

    见年轻人只是静默地聆听自己言语,药老也摸不透其是何心思,问道:“你可明白?”

    姜逸尘回以淡淡微笑,道:“尘儿晓得了。”

    药老见状目露疑色,老眼射出精芒,直勾勾地盯着姜逸尘,似要看出其是否在强装镇定。

    姜逸尘被盯得浑身不自在,旋即苦笑道:“毕竟不会更糟了,不是么?”

    药老这才将信将疑地收回目光,点头道:“心态倒是不错。”

    接着道:“这些天的用药我已吩咐下去熬炼了,你小子老实在这呆上半月,看恢复情况,我试着改换几味药,加强下药劲,看看会否能提升些许药效。”

    今日之前姜逸尘还未与药老碰面,关于凝露台之事,关于自己双眼的情况,他只同老伯在密信中提及,药老却了若指掌,不是老伯提前知会,便是其特意过问的,当下更是苦口婆心地劝他配合治疗,他如何能不动容。

    心下百般酝酿,却知不论何种感激之言,在此等近乎长辈于儿孙的疼爱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

    药老显然发现了姜逸尘面容上的变化,连连摆手埋怨道:“你这臭小子怎么跟个娘们儿似的,总一副扭扭捏捏的模样,老头子我看了可不爽快啊,别谢了,谢字出口,就给我提上行礼走人啊!”

    听闻药老都说到这份上了,本已决意开口答谢的姜逸尘硬生生将话语憋回肚子里。

    好在他心中还有一疑问未提,能避免让局面僵在这。

    遂道:“尘儿有一事不明。”

    “有屁快放。”

    话虽如此,可是老人家却没有一丝不耐烦,显然早有所料。

    姜逸尘见此心下不由怒己不争,他从听澜公子那出师久矣,每每面对这些老江湖时,心理层面的较量似乎总要落于下风。

    当然,此般念头就这么一闪而过,他已道出心中疑问:“尘儿所修习的功法在凝露台时引发了天地异象,似也因此,五感通达,十数丈外的景象犹若近在眼前。近些天在来路上,也尝试过将真气运抵双目,确能在短时间内清晰视物,只是极易疲累,难以长久。不知此举是否于双眼有所损伤?”

    药老嘿嘿一笑道:“这便是你小子先前能保持镇定自若的底气所在吧?”

    姜逸尘听言一怔,心道药老这回可是猜忖错了方向,他真是单纯认为情况不会再更糟罢了,不过,他也不会为此辩解,老人家开心就好。

    只听药老继续道:“在你双眼没痊愈前,这等做法确实有害而无益。”

    姜逸尘能听出药老语气仍较为轻松,想来此法虽伤眼,却仍有应对之道,悬着的心才彻底放下了。

    即便能达到琴那般境界,目不视物、视物不清终究是件麻烦事,而在紧急关头还能动用他法拥有一双锐利的眼,终不至于太过被动。

    “凝露台那我去过。”

    “武道方面我只略通一二,不过在那人迹罕至之地,噢,更是被称作什么诗天画境之地吧,想来总是于修习内功极为有益的。”

    “你的内功修为晋升获益于此,但你的身体却也因此吃了不少苦头。”

    “终是以凡人之躯,承受一方天地精气的汇入,你这臭小子能活下来该是说那《逍遥诀》厉害呢,还是说你这脑袋够灵光呢?”

    “把暂时消耗不了的天地之力化归天地,引导天地之力为你所用,可谓急中生智。”

    “此事只捡好听的说,便是你与天地同体,天地之力都受你驱使。”

    “但你自己应也明白,你只是其中的媒介罢了,而作为天地之力间的媒介,你那身体便径直受了天地之力的清洗涤荡,此间苦楚直接反应于最为脆弱的心室,你那生不如死的感受大抵源自于此。”

    “在此过程中天地之力已由你的丹田及心室贯通全身,双眼自在其中,彼时有天地之力附着,所以你能极目远视,而当天地之力退去,你的双眼已不再如先前,是被洗涤净化过的双眼,此时若能及时治疗,效果自当斐然,现下说来则为时已晚。”

    “你的目力不能恢复如此,亦有此中因果所致。”

    “好在,在你双眼痊愈后,再动用内功通此眼窍,便不会再如先前会伤及眼球晶体。”

    “至于其中的弊端嘛,五脏六腑之精气皆汇聚于目,故眼窍最泄人精神,今后再难有那般磅礴无匹的天地之力供你差遣,通眼窍视物非但需要消耗大量内息,还将损耗不少心神,切记慎用。”

    言罢,药老长端起先前交代弟子们泡好的茶水优哉游哉地喝了起来。

    似乎今日与姜逸尘一会,双眼治疗因是首要之事,这才优先提及,还有余事未尽。

    听得姜逸尘老老实实地应道定会谨遵医嘱,药老才放下茶杯,准备说下一件事。



    药谷中,草庐里。

    桌椅七八,老少一对。

    二人站在一方桌前。

    桌上有一长匣。

    尽管目力不佳,可在姜逸尘走近草庐时,便已发现桌子上的物事。

    毕竟此中只有一方一圆两张木桌。

    圆桌上是两大茶杯,方桌为此长匣,尤为显眼。

    只是身为来客,在未经过主人家的同意前,姜逸尘没去随意翻动。

    此时,在药老的眼神示意一下,姜逸尘才揭开长匣的匣盖。

    匣中躺着一柄剑。

    姜逸尘对此不太意外。

    他眯了眯眼睛,看不清匣中剑的颜色,只能瞧出是深色的。

    那剑看上去并不出奇,若非用绸布裹着,有匣子装着,而是被孤零零地搁在外边的话,倒不容易引起人的留意。

    善用剑者,多多少少都会相剑。

    姜逸尘亦不例外。

    粗略一看,姜逸尘还无法对此剑好坏下定论。

    但只此一见,他在心中已对此剑有个大致评价。

    ——此剑古朴而内敛,历时或上百载,应是柄长剑。

    姜逸尘正如此想着,已得药老在边上抚须念叨着。

    “你们前日刚落脚,这剑隔日便到。南宫在来信上随意提了嘴,大意是说,便是连幽冥教的隐之剑落到你小子手里都没个好下场,铸造得再精良的好剑给你也只是被瞎霍霍,还不如送柄实用的给你。不过,这剑我看着怎么觉着有点像老古董呢?”

    药老口中的南宫自然是老伯左膀右臂之一的南宫雁。

    姜逸尘没想到南宫雁会千里赠剑,更不敢想象那看似老实巴交的南宫叔当真会如此挖苦自己?还是说都是药老在转述时特意添油加醋的?

    经这小半会儿的短暂相处,他约莫有八分把握是后者。

    然则,老人家终究是长辈,自己不好反驳什么。

    更何况所言非虚,皆为事实,自他出岛历练以来,真不知有多少柄剑被自己玩坏了,呃,不对,是被毁坏了!自己虽非爱剑如痴,却也心疼得紧啊!

    回想起那一柄柄毁损于自己手中的剑,姜逸尘便心痛到无法呼吸,不见多少皮肉的面颊微不可察地抽动起来。

    “噫……咦呀!嘿!”

    忽听得一阵咿呀怪叫,姜逸尘忙回过神来,赶忙一闪身,扶稳了药老那摇摇欲坠的身形。

    “没,没事儿。”药老嘴上说着没事,鼻中分明喘着粗气,复又阴阳怪气道,“我说这南宫是不是对‘实用’两字有什么误解?这么沉的剑好使么?”

    药老一面埋怨着那远方的人儿,一面用双手托起从长匣中取出来的剑,丢入姜逸尘怀中。

    渐渐地,姜逸尘已开始适应了药老的顽皮劲儿,眼观鼻鼻观心,不去理会这些老一辈间相隔千山万水的“冷嘲热讽”,自顾自地打量起怀中剑。

    南宫大叔能拿出手的藏剑自当是好剑。

    这剑不出奇,不入眼,剑鞘上的纹路粗细不一更没有什么美感,乍一看像一根扁长的烧火棍,且是通体烧成碳的烧火棍,和古朴稍稍能沾个边。

    带着剑鞘,长都不及三尺,剑身偏短。

    这样的剑看来不比姜逸尘在凝露台上凝结于手的冰棱剑重。

    入手倒有些份量,约莫有隐之剑那般大剑的三分一。

    这才导致药老判断出错,猝不及防下险些闪了老腰。

    姜逸尘左手持着剑鞘,右手握着剑柄,剑锋于悄无声息间出鞘。

    将剑身凑近眼前端详好一阵,忽而放下剑鞘,单单持着剑身向草庐窗边光亮处走去。

    药老见得姜逸尘眉头紧蹙,不明所以,缓步跟在其后。

    “怎么?这剑上还能有何古怪?”

    听得身后疑问声,姜逸尘才知又给老人家误解了,解释道:“噢,里处太暗,看不明白。”

    药老闻言更疑惑了问道:“噢?一柄剑有何好看的?”

    姜逸尘这回可弄不明白药老是不耻下问,还是对医道药道之外的事物不屑一顾,故有此问。

    沉吟半晌以问破问:“不知南宫叔有否在信中提及此剑剑名?”

    南宫雁的来信和赠剑是昨日到的,信件是主,是专程向药老问安的,顺带一提赠剑之事,故而药老没将信件转交给姜逸尘,信上的内容自然还记得不少,遂不假思索道:“有,不过这剑名好像也不怎么好听,叫什么‘暗哑’?”

    姜逸尘复述道:“暗哑?”

    药老确定道:“嗯,就是‘暗哑’。”

    暗哑。

    姜逸尘轻抚着黑剑剑身。

    剑身上有着极其细密的纹路网格,从手指上传来的触感像是一层疙瘩。

    正因为有这层疙瘩,是以在剑身挥动间,破风声极其轻细,非听觉过人者不易觉察。

    在光亮照射下,黑剑没有半点儿反光打照回姜逸尘面上。

    那么在夜色中,除持剑者外,还有谁人能分清这柄剑的去向?

    暗哑且无光。

    不闻且不见。

    很适合杀人。

    不得不说南宫大叔为自己挑的这柄剑确实实用。

    姜逸尘赞叹道:“好剑!”

    药老用鄙夷地目光询问道:“南宫那老小子这些年自然是藏了不少好东西,剑是好剑,可当真实用?”

    姜逸尘用略带自嘲却又颇为严肃的口吻答道:“此剑较寻常的剑短而重,寸短寸险,持重则稳当。想来南宫大叔正是想用这柄剑告诫我,行事稳当些,一旦出剑,剑下必留亡魂!”

    许是论及生死,姜逸尘能感觉到草庐中较为轻松欢快地气氛骤然一沉。

    药老的情绪再不及先前那般高亢了。

    “眼睛养好了,果然还是要去杀人的。”

    老人家的语气显得有些疲累,或是对于这些江湖间打打杀杀之事的淡漠。

    姜逸尘一时语塞,不知该当如何言语。

    “那些事我都明白,只是……终还是希望早日有个尽头。”

    听着药老此番话语,姜逸尘似已了然江湖间帮派无数,为何偏生药谷与道义盟交好。

    一老一少沉默无言,草庐中随而寂静无声。

    姜逸尘不知药老所想何事,他只知道待得双眼痊愈之后,最适合自己做的事便是杀人。

    几日来,他与老伯的往来书信间,既交换了关于百花大会及凝露台一役的看法,也对近日江湖之事做了番讨论。

    于道义盟而言,近日最重要之事除了牛家父女下岭南外,便是不日后,洛飘零将从幽京南归了。

    洛飘零与梦朝歌的归途必将比牛家父女南行更为凶险万分。

    姜逸尘双眼治愈尚需些时日,自然是赶不上护送听雨阁两位阁主南归的差事。

    但三日前,朝廷那一纸“限武令”震动江湖,也让身在后方的姜逸尘大有可施为空间。

    只要姜逸尘能及时恢复,以他现今的一身修为,及外人难以捉摸透的身份,去肃清一些江湖上的流毒,也能在一定程度上为他们保驾护航。



    常言道,有人的地方便是江湖。

    朝堂之中亦有人,那么,朝廷是不是江湖?

    朝廷是江湖。

    只是朝廷这江湖有着更为明确的条条框框,面上看来总要温和些,少些草野莽劲,多些权谋算计,相较大江湖的直来直去而言,朝廷这江湖便显得有些偏门别类,与大江湖格格不入,故而人们总习惯于将朝廷从江湖当中剥离出来,区别对待。

    不得不说,将朝廷与江湖细作区分合情合理。

    但千百余年中州王朝姓氏的更迭史,无不印证着这种看法只是人们的一厢情愿罢了。

    朝廷轻易不起兵戈,一动便是抄家灭门乃至屠族,手段之狠厉,执行之坚决,毫不亚于任何江湖势力。

    仅从狭义上而言,朝廷与江湖间便是密不可分的,始终在此消彼长的过程中,以一种微妙的形式平衡着、共存着。

    大多时候朝廷的手腕都要比江湖更为强硬。

    那般景况下,什么武林盟主纷争,什么正魔两派厮杀,于朝廷而言不过是小打小闹。

    朝廷不管你,便不管你,要管……便什么都可以管。

    在朝廷不爱搭理江湖之事时,便存在一种意外——江湖会慢慢发展,偷偷壮大。

    若朝廷能及时察觉,及时打压,那么,那个王朝的姓氏便能够继续延续。

    若因忽视而致无法约束江湖力量的壮大,有朝一日,王朝统治便有可能被推翻。

    是故,历来改朝换代中,总不乏江湖的影子。

    五十年之前的漫漫岁月长河中,中州不断外拓疆土、壮大国邦,但战争终究是极为消耗国力的,经年累月下,诚然中州是泱泱大国,却也难堪兵困马乏民艰之累,开始修生养息。

    不论龙椅上之人是何姓氏,都会进入这么一段较为平和的国力恢复期。

    所谓时势造人,在中州朝廷陷入委顿之际,中州江湖悄然兴起,在那二三十年间,在朝廷不知不觉间,发展到了百帮争鸣的地步。

    彼时江湖的力量远超朝廷,于朝廷而言实属危局,当朝皇帝自当寝食难安。

    朝廷明面上不敢同江湖撕破脸皮,暗地里多少有所行动,意在逐步削弱江湖的力量。

    恰逢其时,觊觎中州地广物饶的东瀛、瓦剌,观中州朝廷与江湖的一片乱象,不愿错过天赐良机,联合起势,并煽动其他中州邻国群起而攻。

    最终,外夷没能得逞,江湖也好,朝廷也罢,对外到底是一心的。

    只是那战火缭绕了中州三年,不知为现今这局势留下了多少弊病。

    三年抗战,中州自朝廷至江湖均元气大伤,但无可否认的是,大盛江湖受创更甚。

    接下来近二十载光阴里,朝廷韬光养晦,江湖则新陈代谢。

    诸如武当、少林、昆仑等有着久远传承的名门正派退居一隅、淡出江湖。

    而九州结义、四海会盟、道义盟等正派大帮盟,则同红衣教、天煞十二门等邪门魔教彻底接管过江湖大旗,成为戏台上的主角。

    江湖越大,便意味着人越多,各自利益追求更是大相径庭,遂常见正邪两道磨刀霍霍。

    正因此,朝廷渔翁得利,既能于夹缝中求生,还能潜藏幕后挑唆各势力相争。

    在石府覆灭、魔宫倾覆、巽风谷天葬、百花大会流血夜等等一系列江湖大事事发后,坐立不安近五十年之久的中州朝廷终于重新占据了主导权,有机会昂首宣示谁才是中州真正的主宰。

    百花大会流血夜是蛰伏近半百之年的中州朝廷扬眉吐气之夜,那是中州朝廷在江湖面前的一次正名,也是对江湖的一次警告。

    然,仅是如此,还远远不足,朝廷要想真正掌控大局巩固统治,还得让更多兵刃从江湖人的手上卸下,只是,这一步不能走得过急,只能徐徐图之。

    颁布《限武令》是中州朝廷走出的第一步棋。

    《限武令》即江湖“四不得”。

    一则:任一江湖帮派总人数不得过千,且不得以任何形式、名义结为同盟,守望相助。

    二则:任一江湖帮派在山门之外,参与争斗者不得超过五人。

    三则:不得出现任何二十人以上的争斗。

    违逆其中任一条则,都可视为扰乱民间安定或是有谋逆之嫌,朝廷不惮于动用军方力量进行强力镇压!

    中州历经千百年之久,对于如何安邦定国,有无数先辈以血淋淋的事例,浇淋出一套凝聚了数十代人智慧结晶的成熟立法。

    只是立法再如何完善,终需要靠拳头来执行,以前朝廷的拳头软,缺乏手段和力度来执行,现下,朝廷的拳头复又硬朗起来,任何势力再想如先前一般视法度如无物,肆意挑衅朝廷威严,都得掂量下自己斤两。

    当然,深谙温水煮青蛙之道的朝廷,非是一味将江湖帮派的活动能力全然掐死。

    这一手《限武令》说到底是在限制江湖帮派的发展规模,避免出现无法把控的乱局。

    但其条则过于简单,因而便存有诸多可操作空间。

    譬如第一条则,虽说是掐灭了九州四海两盟死灰复燃的可能,但不妨碍帮派两两间建立私交关系,只要不动兵戈,无关于帮派存亡,生意上的往来仍可照旧。

    至于两两之间如何开枝散叶,涵盖多少帮派,便看各自本事了。

    九州、四海两盟中的帮派本都为独立完整个体,而在这数年来的鲜血杀伐中,已无帮派人数过千,可说第一条法则于原本的两大盟帮派间,并无多少损益。

    对于本便以特殊形式存在的道义盟而言,更无伤大雅。

    只是现今道义盟明面上的代表更为明确,仅指代菊园和义云山庄二者。

    类似于麒麟、绿柳、水秀这样的山庄,要么断了与道义盟的关系独立存在,要么就地解散,归入道义盟中,毕竟道义盟近些来愈发人丁稀薄,多上这拢共不到半百之人,如何也超不过那千人之数。

    关于第一条则,受影响最大的反而是红衣教,其次是天煞十二门。

    红衣教细分作十堂,各堂都有较为单一的功能性,合而为一才能让整个大帮正常运转,但十堂之人远超千人之数,为规避朝廷《限武令》,红衣教只得三三四分,将三个或四个功能较能互补的分堂暂分一处,以大分舵的形式维系日常帮派运转。

    天煞十二门在折去一地煞门后,加上总舵天煞宫,仍有十一分舵存在,好在不管总舵分舵都可照原有机制独立运行,如此而言,若天煞十二门有心做大,隐隐然可为中州第一大帮。

    第二条则只限于争斗,因而各帮派间只要不是抽刀拔剑出拳甩腿的大规模行动也未被明令禁止,如此诸如酒水、布帛的生意买卖亦可照常进行。

    第三条则全然是为了控制争斗规模,朝廷终究精力有限,只要不大动干戈,他们便懒得理会。

    自百花大会后,中州武林中已有不少人猜知这《限武令》终会到来。

    目光更为长远者,在朝廷早年前初次干涉江湖之事露出端倪后,便知早晚会有今日。

    此中吃了最大亏的莫过于这些年来与朝廷牵连越发紧密的邪门魔教,被朝廷过河拆桥,倒打一耙。

    事实上若非这些年来江湖正魔两道的势力已全然渗透到整个中州经济脉络中,朝廷的明令绝不止于此。

    朝廷终不可能无时不刻盯着各方江湖势力谨守《限武令》条则,更别提疲于奔命施予制裁,只要别闹出太大动静,逾矩过甚,朝廷仍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限武令》出台有其历史必然性。

    早在条则出来的一个月间,发生于西江郡、平海郡、楚郡几处由数十人参与的江湖争端被朝廷军兵火速镇压,便表达出了朝廷的强硬态度,做足了铺垫。

    而姜逸尘、飞飘等人亲身经历的凝露台血战于几日前传入京都,五百名东瀛杀手潜入中州境内之事未被隐瞒,朝廷方面大感震惊之余,亦对受难的道义盟、听雨阁方面进行言语安抚,同时早一步推出《限武令》,明言将打压这类嚣张的江湖行径。

    按姜逸尘与老伯的推论,五百东瀛杀手入境埋伏袭杀之事,决然与朝廷脱不开干系,然而,朝廷偏偏借此推行法令,标榜正义。

    讽刺自当是颇为讽刺的。

    但于听雨阁两位阁主的归途而言确非坏事。

    有这《限武令》在侧,洛飘零一行便不必担心,类似于各方势力汇聚白驹镇狙杀牛家父女的情况。

    姜逸尘不知眼下除了一曲流年阁的雪清欢外,还有谁人和洛飘零、梦朝歌同道。

    按理说,回程中雪清欢应避嫌自行,由听雨阁遣出三名精锐护送洛、梦二人南归。

    如此一来,他们五人可能面对的最糟情况,莫过于一路上一直有三组五人小队的默契袭杀。

    这默契点则在于三方势力不可同时出现,否则亦有为共达目的结盟之嫌,听雨阁方面大可凭此请动朝廷出兵相援。

    纵然洛飘零无法舞刀弄剑,梦朝歌实力有限,但想必没有任意一方有足够自信可凭五人之力,强压过三人,掳走或是截杀洛、梦二人。

    是以,当此情形下,朝廷之《限武令》,无异于洛飘零一行之护身符。

    从时日发展之巧合来看,姜逸尘不排除此令之推行,有洛飘零暗中施加的一分力。

    姜逸尘放下茶杯,咂巴着嘴,一面品味着药谷自制养生茶的独特滋味,一面梳理出早已被洛飘零、老伯等善谋者所洞悉的中州大势,更为明确了自己的作用。



    百花大会后,随着杀手夜枭真实身份的曝光,许多人都不由自主地将姜逸尘同云小白作参照。

    云小白是银煞门门主萧银才手中的利剑。

    姜逸尘未尝不是道义盟老伯炼造出来的一柄新剑。

    但只有真正亲近熟识姜逸尘者,才知“这柄剑”带有更强的自主意识。

    他会有不知何去何从的迷茫,会有被仇恨冲昏头脑的盲目,也终会在历经洗礼与沉淀后,明确剑锋所向。

    不论霍隐娘、易忠仁还是老伯等人,所做的只是将这年轻人投入那炽热熔炉中。

    这柄剑肧能炼就成如何模样,更多的还是凭其自身造化。

    与其说老伯是执剑者,不如说老伯是个只做了一,却不做二三的铁匠师傅。

    凝露台一役,血腥煞气助姜逸尘《阴风功》大成,带动《霜雪真气》入无上境界,继而促成《无相坐忘心法》破境蹿升,引发一番天地异象,修为大涨。

    当日姜逸尘在凝露台上的那般威势,便是状态全盛的封辰和鬼魅妖姬都难直撄其锋。

    毕竟彼时之姜逸尘所逞乃天地之力,其威乃天人之威。

    虽说彼态非是常态,也实难再演,但姜逸尘的进益非虚,单论其个人实力已能够在这江湖间稳当立足。

    至于他的身份,无论是幽冥教黑无常也好,杀手夜枭也罢,抑或是他最为本真的身份,道义盟姜逸尘,已然在百花大会当日死去。

    自他走出阴阳谷后,知悉他切实身份且尚未身死的外人,不过云小白和莫殇二人。

    此二人或将此事说予旁人听,但定不会大肆宣扬。

    是以,在这个江湖间,他可说是个没有具体身份的一流高手。

    他在暗,敌在明,这样一柄神秘莫测的剑充分养精蓄锐后,一旦出鞘,势必让敌人苦不堪言。

    这便是姜逸尘介入洛飘零一行南归之事的优势。

    单其一人,即可在暗中给那些意欲偷袭伏杀洛飘零的小队伍制造麻烦与杀机。

    ……

    ……

    “咳咳……”

    沉默许久的草庐,被药老的几声轻咳打破。

    药老不知年轻人在琢磨何事如此入神,可他杯中茶已然喝光,那些徒子徒孙又得了他吩咐不来搅扰便无人添茶,不管枯坐着,还是干站着都无趣得紧,轻咳几声是想提醒姜逸尘,还有个老家伙在这。

    姜逸尘闻声一惊,没想竟将主人家干晾着大半天,告罪讨饶连连。

    “罢了罢了,余下也无甚要事,早间你可随便逛逛,下午便在房中好生待着,我会交待楚江去给你敷药。”药老摆了摆手,整了整起了些许褶皱的衣衫,抬步往草庐外走去。

    药老话语中的楚江,乃是其百十名徒孙之一,也是两日来专门负责姜逸尘在药谷中衣食住行一应物事的招待者。

    似是想起何事,药老忽而驻足,道:“牛郎那儿我已去把过脉,不是什么要紧问题,只是陈年隐疾所致。要根治的话,须得配合着安养上半年之久。先前确认不是大问题后,我离开得匆忙,未同织女讲明,你得空去说声。”

    同药老说情为牛郎治病,是离开晚风客栈前姜逸尘对织女的允诺,此事姜逸尘自然在同老伯的信件往来中有所提及,药老显然已知悉此事,而今这番作为,无非是希望让织女、牛郎承姜逸尘的情。

    十四恶人的一份人情,或可解一时性命之危,不可谓不重。

    姜逸尘不禁动容,未吐出半个“谢”字,双颌间蓄势将发的轻嘶声,已让药老再次止住离去身形。

    老人家半侧过身,回拍着年轻人的肩膀,嘿嘿一笑,说道:“自家人不必言谢。”

    看着老人家越发清晰的笑颜,听着那尤为亲切的“自家人”三字,姜逸尘微微有些恍惚。

    从走出西山岛至今,他不知多少次在老伯、南宫叔等几位长辈嘴中听到这三字,心感温暖慰藉之余,总不免会去想他们为何待自己如此和蔼、宽厚?

    就如同那个抱着自己在风雨中不断前行的姜老爷爷,还有一手将自己抚养大的隐娘?

    是道义盟历来都对自家兄弟视如己出么?

    还是和自己生身父母有关?

    如果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是老伯,姜逸尘定然会选择问个清楚。

    可惜,站在他身前的是药老。

    他同药老到底是初见,而且,他也不清楚药老与道义盟之间的牵连有多么紧密。

    事关自己最为关心之事,事关隐秘之事,他实不知当不当问。

    瞅着满脸挂着纠结二字的姜逸尘,药老是如何也迈不开脚步了,思及其心中所想,直言道:“有话就问。”

    所谓关心则乱,姜逸尘竟未听出药老话中意味,仍显得有些迷惘,讷讷试探着问道:“尘儿不知您为何对我这般好?难道仅是因为道义盟和老伯的关系?”

    药老笑眯眯道:“怎么?难道不够?你是老伯的人,我是老伯的朋友,老朋友帮着照顾下小朋友,有何不可?”

    姜逸尘找不到反驳的理由,神色霎时间有些黯然。

    “唉,傻孩子。”药老叹了口气,拉着略显落寞的姜逸尘坐回椅中,“老伯此次来信中特地提了嘴,你若真想知道,那便由老夫来告诉你。”

    这回姜逸尘听明白了药老所言,也彻底怔住了。

    虽说自小同他一齐长大的那些西山岛的孩子们多为孤儿,但他们心里都无比清楚,是父母让他们降生到这个世界上的。

    只是当周围大部分人都没有父母时,他们也习惯了不去苛求,不去追根溯源。

    因为西山岛上的人们,西山岛上的一切都很好,他们可以没有生身父母。

    姜逸尘平素寡言,所思所想反倒要多些。

    偏偏在这件事情上,同其他孤儿一般,不作他想,习以为常。

    直到隐娘将他的习惯打破,并一意将他“推出”西山岛,“推入”江湖。

    自那之后,姜逸尘发现自己会止不住对自己的生身父母进行幻想。

    幻想自己的父母是何模样?曾经是何身份?做过怎样的事?还是否在世?倘若在世的话,又身在何方?这些年过得是好是坏?过得不好的话,应该很庆幸没把自己带在身边吧?过得好的话,又为何不来找自己?

    渐渐地,他又发现自己对生身父母并没有如此依恋,因为身边之人更重要。

    可当他有此觉悟时,隐娘和西山岛上的那些朋友亲人们已先一步离去了。

    他先是于懊恼悔恨中颓丧。

    接着在复仇那呛鼻的血腥味中沉沦,而后逐渐苏醒。

    他已清晰认识到自己活在当世江湖的价值,已不急于去探清所谓的身世之谜。

    可当这扇门不知不觉间来到面前,只需敲开门,便能得到明确回应时,他再不能处之泰然。

    姜逸尘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神思清明些,确有所悟,向药老问道:“您,认识我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