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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近戌时。

    残阳在朱红匾额上留下了最后一抹温存,依依不舍而去。

    匾额上镌刻着四个似挥毫泼墨的瘦黑大字——红尘客栈。

    天涯的尽头是风沙。

    红尘的故事叫牵挂。

    未至天涯,怎见风沙。

    不入红尘,岂知牵挂。

    红尘客栈落于市井红尘中,却是江湖人的归家。

    在中州,由江湖人经营或是有江湖背景的客栈并不罕见。

    是以,不到百日之前,红尘客栈依然只是间普普通通的客栈。

    直至百花大会上一鸣惊人,声名渐噪,遂有不知其数者带着各自目的于明里在暗中纷至沓来。

    若非对朝廷的态度有所忌惮,客栈的门槛当月便能给踏平踩烂。

    近一个月来,在整体江湖情势较为缓和的情况下,客栈也逐渐回复了往日的宁静。

    客栈的规模不仅不小,且可同幽京、姑苏那些大城里的知名大客栈媲美,只是落座在小镇中,花费不可同日而语。

    客栈最高有三层楼,分东西厢、南北院,功能各异大小不一的房屋拢共一百单八间。

    同大多客栈一般,客栈南院一层作饭堂酒肆之用,既服务于整个客栈,亦用以招揽往来食客。

    这个时间点上,大堂中只余两桌共四位客人还未离去。

    其中二人是过路的江湖人,刚用毕晚饭,已收拾好行囊,又招呼店家准备了些干粮,似要趁夜赶路。

    另一桌上,则是两个光着膀子披着汗巾肤色黝黑的壮汉。

    他们是镇外矿场的佣工,今儿干活出的力多些,便在归家途中相约来此犒劳自己一番。

    之所以选择这家听说近来在江湖上声名颇盛的客栈就食,原因有三,顺路,合口,价钱不贵。

    饭菜下肚,酒肉入肠,正至兴头,二人的话便多了起来,说话声也越发大了,话题更是扯得不知天南地北。

    却不外乎唠叨着家长里短,苦笑摇头,痛饮三杯。

    掰扯着听来的奇闻趣事,一起乐呵,再干一碗。

    只听那方脸大汉拍着大腿,哀声叹气道:“唉,俺家那婆娘,哪都好,就是生了三个娃儿,偏生没个仔,老头总担心到家脉要断,可这再生下去,俺真养不起这家了!”

    尖嘴汉子酒虽喝了不少,却不忘这年头家家户户总要有个带把的来传宗接代,本想让老兄弟别操心太多,最后只能转而劝慰道:“跟老头儿说说这种不是说生就生的,不能操之过急不是,先缓缓。”

    陪着方脸大汉又干了大半碗,接着道:“大抵是女人不行,不过跟了你这些年了,也总得接着过,实在不行……再娶个?”

    方脸大汉连连摆手道:“这,这可不行,咱又不是那些官老爷家,娶不娶得起另说,单说这老头一生来也只有俺娘一个女人,俺要比他多一个,指不定把我轰出家门。”

    “那就先缓缓,缓缓。”尖嘴汉子见自己的提议没被采纳,也不再坚持,忽而想起昨儿在矿场时工头给讲的故事,不禁有些凄凄然。

    滋溜一口把碗中酒水吸干净,怅然道:“这世道真是不公平唉,你看人家京里那些官老爷,那些二世祖,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就前两天偷溜出城的吕家大少,都尝尽七个婆娘的滋味了,还说要跑江南去多捞几个老婆!”

    咚隆!

    方脸大汉听到尖嘴汉子提起此事,心下也是颇为不忿,毫不自知自己将酒碗盖在桌上,引起了多大的动静。

    两个江湖人正从小二手中接过干粮,闻声往这斜觑了一眼。

    身为江湖人,他们自然更为清楚二人所提及之事的前因后果,对于将目光流连在那肤浅层面上的两个矿工不免觉得庸俗,在走出客栈前,竟特地绕行桌边对二人行嗤之以鼻之礼。

    所幸俩矿工正自得其乐,全然没感受到来自江湖人的蔑视,否则难免要挨一份奚落。

    不大不小的动静,全数落入正收拾碗筷的小二,以及静坐于柜台后有着一双素白纤长玉手的女子眼中。

    女子心下暗叹道,虽有着千种万般身份,却都是在红尘中卖力卖命的人儿,何必仗着身份便利得来的那点儿见识而自命不凡?

    女子一面轻摇团扇,一面将目光挪向了已将桌椅擦洗干净的小二。

    小二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似因脸色蜡黄,乍一看有些迟眉钝眼,在蒸腾的暑气下仅是半日辛劳,便已浸湿了衣裳,面上疲态尽显。

    女子见此轻声唤道:“萝卜,时候不早了,先去后堂用饭,早点儿洗漱完,歇息去吧,这儿我看着就行。”

    小二听言身形顿了顿,看了眼天色,再看了眼后堂,最后看向柜台处,略微不安道:“可是,时辰还没到,土豆也还没来换班。”

    女子笑着温言道:“没事,也就一桌客人,姐应付得来,土豆过不多时也就过来了。”

    被唤作萝卜的小二犹豫了下,说道:“那,好……谢谢素手姐。”

    ……

    ……

    填饱肚子,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后,萝卜躺倒在床榻上伸了个懒腰。

    似乎只要眼睛一闭,便能进入香甜的温柔乡。

    他已越来越习惯当前的生活节奏。

    然而,这样的生活尽管充实,但他的心却没法踏实下来。

    这不是他的世界,当然如果真的可以完全摆脱原有身份,想来他也会甘心的。

    但他生来就没得选择,他肩头上的担子太重了。

    似是觉着屋中太过闷热,他坐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向着内院的窗。

    幸好,大暑这些天的夏夜里,风儿没有被煮沸烧开。

    有习习凉风相伴,今夜还会是一场安稳的梦。

    刚打算回身上床,却瞥见内院树下石桌边,正有一人自斟自饮。

    微眯起双眼,辨清斑驳树影下究竟是何人后,踟蹰再三,终是打起些精神,走出屋外。

    ……

    ……

    “萝卜有事请教。”

    走近石桌旁三丈内后,萝卜毕恭毕敬地朝树下之人行了个弟子礼。

    树下男子生得宽额细眼,稀稀落落地月光打照在其一头银发上,竟让人产生种错觉。

    仿佛这个对自己人时尤为温和暖心,对外却总摆出一副高傲冷漠态度的男子,满身创伤,凄楚可怜。

    “坐。”男子似乎有些意外这个缄默寡言的少年会主动来找自己,温和笑道,“你也来一杯不?”

    萝卜拘谨地坐下,回道:“我不太会喝。”

    男子笑了笑,那对细眼宛若天上钩月,道:“我就随口问问,你若真要喝,我还得跑去多拿个杯子。”

    萝卜赶紧摆手示意:“我不渴的。”

    随而鼓足勇气,想强调下自己的来意。

    男子的手却搭在了他肩膀上,轻轻拍了拍,道:“你平时已做得很好,现在就我们俩,没了压力,也尽量放松些。”

    萝卜道:“是,师傅。”

    男子问道:“你是想问为何我们要去帮听雨阁那两位阁主?”

    顶点



    中州时历二三六二年,六月初一。

    大暑前夕。

    幽京吕家大公子吕风一如既往地在幽京城外十里坡的吕家山庄招待“贵客”听曲看戏、花天酒地。

    京中出了名的二世祖总将一应玩乐搬到私宅里自娱自乐早便屡见不鲜,身为幽京人对此更是习以为常。

    可偏偏大半月来,幽京内外无数眼线都对吕家大少的行踪举动盯得极为紧密。

    只因这吕家大少这回结交的好友贵客,不再是那些权贵子弟,也非是那些酒肉之交的狐朋狗友,而是近一两年来,让整个江湖都闻名变色的听雨阁副阁主洛飘零。

    尽管百花大会后,朝廷的雷霆手段让整个江湖抖三抖,迫于朝廷之威,中州武林上上下下更是低调莫名,陷入了一种近乎于死寂的平静,本处在风口浪尖的听雨阁更仿佛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

    然而,从没人敢小觑那个武功尽废却能在短短几年间将江湖搅得一片混沌的怀扇公子。

    即便尚无确凿证据证实那些搅动起江湖血雨腥风的桩桩事件与之相干,可在大多江湖人心中已默认为事实,至少在他们看来,洛飘零无疑是嫌疑最大的始作俑者。

    这样一个轻易可搅风搅雨的男子岂会甘居一隅,安分度日?

    答案果然很快便揭晓了。

    牛将军从津州城被请出,便是洛飘零的手笔。

    牛将军被软禁于鲁州城十日而后重新上路,依然还是洛飘零的手笔。

    那个男人轻轻地来了。

    那个近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男人早已不为人所觉地步入了幽京城中!

    再没人敢安坐如山。

    在京中,洛飘零的身份有些特殊,既不是罪犯,也算不上普通百姓。

    当年石府覆灭一事虽暗传与朝廷相关,但在明面上,石鑫石将军仍是告老归田的有功之臣,龙耀与石鑫结拜之实鲜为人知,可至少有个家臣身份,作为家臣弟子,只要洛飘零没有行差踏错,朝廷各方都没有任何理由或是借口对其下手。

    加之梦朝歌这一功臣养女的身份在,二人若在这京中这“一亩三分地”里出点什么岔子,朝廷失了颜面事小,暗中角力的各方势力万一露了马脚被抓住把柄成为众矢之的事大。

    于是乎,大家都只能正襟危坐,看着这个男人游街游府,当个游说客,赏花赏月,顺带赏夏荷。

    每一只藏在暗中的眼睛眨都不敢眨,生怕这个男人又翻腾出什么浪花或是偷偷遛了。

    然而,他还是悄悄地走了。

    挥一挥衣袖,拐走了一位富少。

    ……

    ……

    当这件事传遍京都的时候,大暑天的烈日就好似悬在众人头顶处。

    让人焦灼,令人窒息,教人不敢置信。

    当冀州南部小镇的客栈中一对师徒像大多在茶余饭后唠闲事者谈及此事时,自吕家山庄偷路而出的车马正跑出两个日夜。

    “是,萝卜不大明白昨夜那番安排。”

    昨日正午,红尘客栈便得到了京里传来的消息,帮主宁逍遥急令召集数位在冀州地界的堂主级以上成员,召开帮派会议,各抒己见,共商对策。

    萝卜是孤心魂新近收下的弟子,暂无功绩,还属底层人员,自然无法参与其中。

    但在百花大会上被定义作孤高剑客的孤心魂,似有着非一般的自信,极为信任自己所看重的人,会后不久便同徒弟一五一十地讲明了帮派定计。

    经过一夜消化,萝卜未能琢磨明白此中用意,本已将此事放在一旁,适才又听那两位矿工提及相关之事,疑问再上心头,不解不快。

    孤心魂没有直截了当地道明原委,而是打算抽丝剥茧地对此事进行一次完整地剖析。

    不仅要教好徒弟如何用剑,还要教好徒弟如何去独立思考分析问题做出判断,这是他自认作为师傅的职责所在。

    以前他的手底下也有一帮人,他没有好好去管,以致悔之莫及,现在,徒弟都已送上门来让他管教,他便会尽心尽力,不负相托。

    “为什么要去帮听雨阁?”

    “首先,我们得明确我们自己想要做什么。”

    “而后,便要去细细甄别,有哪些是我们可利用的资源,有谁是可结合的盟友,还有哪些应时刻提防的危险,以及当尤为警惕的劲敌。”

    “很显然,自少林金印失窃一事事发后,听雨阁作为最大嫌疑方,一而再再而三在江湖掀起无数波澜,迷雾谷、晋州城、秦地、西江郡……昆仑境、巽风谷还有所谓的天涯小镇,以及近来的白驹镇七里窑和凝露台,除了那场百花大会,听雨阁能将自己摘出来外,于各处的作为实在摸不干净。”

    “任何人看来听雨阁不过是在各处煽风点火,挑动事端,让整个江湖乱起来,带动朝廷入局,而后图谋为石府复仇之事。”

    “尤其是津州城请将出山这一步,区区一个江湖帮派竟动了将昔日镇南大将军带离朝廷掌控范围的念头,究竟意欲何为?”

    “此举之激进,往大了讲便是有了谋反之心,便是后来成功游说了数方权贵作保,无疑还是激化了朝廷与江湖间的矛盾,亦直接导致白驹镇外的风声雷动,险些酿造出百花大会后最血腥的一个修罗场来。”

    “可以说,在此之前,对于听雨阁,我们始终保持着是敌非友,暂不可交恶,切不可与之共谋大业的态度。”

    “直到凝露台上,五百东瀛杀手伏击护送牛家父女一行,才让我们的观念发生转变。”

    “凝露台一役太过让人始料未及。”

    “不论是洛飘零,还是道义盟的老伯,都没能算到会在中州内陆之地,莫名多出来这么一批异邦杀手。”

    “帮里人没能见到那些东瀛人的具体死状,但在数量上核算过,确实将近五百之数。”

    “帮里还遣人去凝露台瞧过,石板路的缝隙间还有血渍,草木叶片上还印有血滴,河边土壤还是深红色的。”

    “应该说,最让人始料未及的是这一战五百东瀛杀手竟然败了,而且是反遭全歼。”

    “毕竟,他们的对手只有十九人,这一十九人里还有两个伤者和一个小女孩。”

    “如果说,死的是这十九人,那么……”

    说到这,孤心魂忽而一顿。

    静听许久的萝卜已品出其话语中意味,倒吸一口凉气。

    接道:“那么,这些东瀛人悄无声息潜入中州伏击杀人之事,将至今都不为外人知!”

    孤星魂默然颔首,悄悄低下树头的月光掩去了其眼中寒光。

    萝卜眉头深皱,若有所思。

    孤心魂稍作调整后,继续道:“单凭此事,亦不足矣看清听雨阁真正的立场,却让我们开始重新审视听雨阁近来的作为,特别是洛飘零和梦朝歌入京后所接触的那些王公贵族。”

    萝卜点了点头,红尘客栈这部分作为是在他到来后进行的,尽管没有完全参与其中,但他多少也出了些力。

    “不得不承认,我们根据收集掌握的线索一通分析下来,并没得出什么关键结论,更多都是猜测,总到事后方后知后觉。”孤心魂摇头苦笑,帮中一直以来都极为谨小慎微,便是缺了个足同老伯、洛飘零媲美的智囊,“昨日我们便也是依照已知结果去反推,才发现了一些端倪。”

    已知结果?

    萝卜试探着说道:“吕家?”



    “三百年前,朱家布衣翻身,夺下中州龙椅。”

    “二十四名从龙之臣封侯拜将,于十数年间成长为二十大姓王公贵族。”

    “宫闱内外,利益纠葛不断,明争暗斗不休,有旧族没落,有新贵崛起。”

    “现如今的幽京城中,天家身侧还余九姓大族。”

    “洪、吕、俞、常、胡、尹、吴、唐、汤。”

    “这九大家在中州的份量,说重不重,若要对任一家削职夺权、抄家灭门,不过龙颜一怒;说轻也不轻,狡兔早有三窟,一朝内难赶尽杀绝,更难防他日死灰复燃反咬一口。”

    “且九家深谙物伤其类之理,在应对无法完全把控的局面时,彼此之间不论有多少嫌隙仇怨,都能暂搁一边联手渡难。”

    “九大家于中州千家万户而言可说微不足道,但要同时推倒九大家,动的虽不是中州的土地,却是中州的政治经济命脉,没个三年五载恐难恢复元气。”

    “所以,便是在京中各遮去半边天的两只手,对于九大家也只能分别投其所好小意拉拢着,目的也都很简洁明了,争取获得多数家族支持,以说服少数家族站边。”

    “然而,这些年来,不管几方在暗地里如何勾肩搭背,偷奸耍滑,可至少在明面上,九大家对于皇权的忠心半分不减。”

    “这正是听雨阁两位阁主敢于入京争取支持的底气所在。”

    “最大的疑问便也是在这。”

    “洪家一手把着官家漕运,这些年来不论红衣教在江河上的话语声再如何大,在洪家面前总要低头哈腰赔笑脸,且不说红衣教如此作为是假意谦让,还是私下里与洪家达成什么协议,总之,洪家如今的日子,一如既往,春风得意。”

    “俞、胡、吴三家,官场上稳如老狗,来事能避则避,不能避则拖;官场外则不断开疆拓土,扩大家业,夯实根基,随时做着两手以上的准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常、汤两家,在幽京里看似最为低调,然,此二者军家气息最为浓厚,只因不喜朝堂上的波云诡谲,遂将家族重心都放在幽京之外,大半族业分散于各地,加之各掌十万以上的戍边军兵,唯此二家在京里处事进退自如,最为轻松。”

    “尹、唐两家都是靠着姻亲崛起,看似最有存在感,实则基本仰赖皇亲国戚这层外壳罩着,最为外强中干。后者早已懂得收敛那层表面富贵,潜心经营拓展家业,前者这些年才幡然醒悟,有样学样,磕磕绊绊。论九大家的根基,此二家自是最为单薄。”

    “而吕家,最能拿出手的,不过是吕家家主那官居正二品的礼部尚书一职。除此之外,论风光,不及洪家;论不显山不露水,不比常、汤二家;论权势,哪家都比不过……”

    “提及幽京吕家,大家都只会有个固有印象:吕家是九大家中的和事佬,专职唱红脸,和稀泥,墙要倒时吕家人定会嬉皮笑脸地来扶着,说声和气生财。”

    “也正是仗着那厚比城墙的脸皮,吕家才能和八大家都搞好关系,在每行每业中都掺上一脚,但不管在哪方面,吕家的投入都极其有限,参与度也极低,故而也不存在什么话语权,看似什么都有,实则什么都没有。”

    “倘若你处在听雨阁的位置,入京后要从这九大家中挑一家来做靠山,你会选哪家?”

    于大多数人而言,这个问题都不难回答,因为可选择项看来实在不多,孤心魂在问出这个问题前便曾问过自己,他的选择中从不会有吕家。

    果然,萝卜没有过多犹豫,也不需过多犹豫,即作出回答:“俞家。”

    萝卜只做选择,没做解释,但孤心魂却对这答案没有丝毫意外,因为他选的也是俞家。

    其实萝卜心底里更倾向于常、汤二家,毕竟军人看来更为忠厚,戍边军兵或许会起义造反,但不至于屈膝卖国,只是常、汤二家的能量并没放在幽京,远水难解近渴,且依梦、洛二人的石府旧人身份,找军家当靠山,无疑会加重各方忌惮,更不利于其后行事。

    洪家则是渠道和手段较为单一,论综合实力最靠谱的当是俞、胡、吴三家。

    至于吕、尹、唐三家则完全不在考虑之列。

    而俞、胡、吴三家中,俞乐既是俞家人,也是藏锋阁重要成员,俞家和藏锋阁明面上互不相关,可实际上早已撇不清干系,相比于其他江湖帮派,藏锋阁相对可控,与俞家攀上关系,借藏锋阁的力,似乎更为顺理成章。

    所以,俞家是九大家中最好的选择。

    再不济也是胡、吴两家。

    可偏偏为何是吕家?

    吕家何德何能让那位怀扇公子青睐有加?

    这是萝卜和孤心魂在做出自己选择后,最大的不解。

    “因为……吕家有钱?”

    萝卜没有喝酒,却抿嘴咂摸许久,终是得出了这个连自己都没法说服的结论。

    因为这个结论的唯一根据,便是吕家二世祖人尽皆知的花钱如流水。

    孤心魂问道:“那你觉得吕家的钱从何处来?”

    萝卜越发没了底气,低声道:“礼部?”

    孤心魂道:“礼仪、祭祀、宴餐、外事还有科举,这些环节中确实有不少油水可捞,可比起户部、工部又何如?”

    萝卜无奈摇头:“自然是比不过的。”

    孤心魂叹道:“礼部不是什么清水衙门,吕家各边都要讨好,只有同流合污之理,绝无法两袖清风,但要论敛财能力,吕家的礼部恐怕连俞家的吏部都比不上,遑论胡家的户部,吴家的工部。”

    推论已陷入死胡同,这和昨日帮派会议遇到的窘境一般无二。

    孤心魂没有让萝卜在思维死胡同里继续纠结徘徊,接着道:“昨天,我们的第二个结论,便是推翻了第一个结论:听雨阁选择吕家,和钱无关。”

    “推论几乎无疾而终。”

    “好在,还有一些线索,让我们跳出了误区。”

    “帮里查到了他们换乘后弃置的马车。”

    “马车车轮磨损得不轻,慢行还好,但疾行势必出问题。”

    “马车很大很结实,车厢里的构设也很精致,座位下有暗箱分装着平日生活所需物事,还有几个空格有食物残留痕迹,厢顶处还可拉下布帘做遮挡。”

    “可以说,只要马跑不死拉得动,车轮久磨不坏,他们可以一路在马车里吃喝拉撒睡,根本不需移步下车。”

    “结实之处则在于六面厢板都是木皮镶铁的,那厚度,便是把守城弩搬来,也只能轰倒马车,而扎不穿。”

    “这样的马车他们必定沿途备了好几辆,同样的好马也得有不下二十匹。”

    “这些准备,也只能是他们在幽京期间,请吕家帮忙布置的。”

    “随而,我们就有了第三个结论,听雨阁选择吕家,不仅仅因为吕家有钱。”

    “即便是像洪、俞、胡、吴四家一样有钱,恐怕多给个三两月功夫,也不一定能折腾出这些配备。”

    “马还好说,多花些银两,多动用些关系,总能找路子从北面牵回来。”

    “而那些马车,单从工艺上而言,幽京附近倒是不难找出那般能工巧匠来,只是一个来月时间,只够他们勉勉强强赶造出三四辆同款马车,如此,必然来不及沿途布置,也绝难做到不声不响,不为人知。”

    “唯一解释,便是吕家早便有了这些车马,现如今不过是恰逢其时拿出来用罢了。”

    “这些情况我们多费些时间去打听,总能得到印证。”

    “至于打造这样的马车究竟是谁的点子,倒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是听雨阁与幽京吕家早已相熟,且早在梦、洛二人计划北上之际,便已在私下谋划相关之事,进京后的所作所为,只是掩人耳目的逢场作戏。”

    “第二种可能,便是这些新奇物事与听雨阁关系不大,纯粹是吕家大少玩弄出来的新作,拿来帮听雨阁,则是吕家对听雨阁的合作与投资。”

    “基于所掌握的有限信息,这是我们所能推论出的第四个结论。”

    “我们最不希望第一种可能为真,令人安慰的是第二种可能的概率要高些。”

    一连串分析听下来,萝卜恍然大悟之余,不由寒从心间起,京中之局远比他想象中还要复杂,讷讷问道:“为何?”



    “如果是第一种可能。”

    “那么听雨阁的算计,或者说洛飘零的算计,未免太过超前了先。”

    “冷先生应同你讲过新故代谢的理。”

    “所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中州虽屹立两千余年之久,但这片土地上从未少过战火纷飞,朝代更迭,只是延续时间或长或短罢了。”

    “依先生之言,将这朝代与人作比,二十年前至今的朱家天下约莫正处花甲左右年纪。”

    “花甲老人已属高龄,身体各方面状况都出现不同程度的病状,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治标不治本,内里的腐坏才是关键,若能挺过此劫,或迎二度春,若挺不过此劫,即一命呜呼。”

    “自己的身体是何情况,自己当最为清楚,最怕对手也时时惦记着。”

    “这盘大棋在二十余年前被迫开局。”

    “中州一度被杀得挺不过来。”

    “后来终是打了个翻身仗,几乎让大家都相信这盘棋中州已拿下了。”

    “事实上,中州只是掌控了赢面,却忽略了角落里的残兵败卒。”

    “也正是那些被忽略的残兵败卒,或隐匿行迹,蓄势待发,或披上中州的皮囊,韬光养晦。”

    “棋局还没结束。”

    “这也是数年前逐渐被意识到的问题。”

    “差不多同一时候,洛飘零才算是被迫入了局。”

    “可早在落子前,洛飘零就算计好了如何让潜藏于幕后的执棋者为稳定原有局面不断出招,而后形成多方下场相互挟制的僵局。”

    “偏偏这个半道杀入的落棋者早早备好了抽身退路,进退间总让人捉摸不透,应对不暇。”

    “尤其这次在各方眼皮底下出逃幽京,更教人措手不及。”

    “只要再添把火,早已火上浇油的局面难免被点燃。”

    “各方按捺多时的手段势必因此彻底暴露。”

    “最终再由这位怀扇公子灭火救劫。”

    随着孤心魂的逐层分析循循善诱,洛飘零在萝卜脑海中俨然成了个刮骨疗毒救国大夫,本便如雷贯耳的大名,而今有了与之对应、闪耀着达者济世光芒的形象,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看着年轻人眼瞳里闪烁着的光辉,孤心魂不得不叹口气,泼上一盆清冷的凉水,说道:“别高兴得太早,先前所言不过是第一种可能里最好的情况。”

    萝卜发觉自己实在无法跟上师傅的思维,只能苦笑着静听解释。

    孤心魂道:“具备如此前瞻性,再有超前的行动力,将意味着超强的把控力。”

    “待得局面完全落入其掌控中时,中州何去何从全在其一念之间。”

    “他可以守护住中州这片土地,也可以轻易抹去那一把龙椅上的姓氏。”

    “不论是他自己来也好,还是推其他人上去也罢,都不难做到名正言顺。”

    “毕竟,是朝廷先对不住石府。”

    “从这一角度而言,他和龙椅边上那两位也无甚区别,只是,教人好接受些。”

    萝卜嘴上挂着的苦笑还未逝去,眼眸中的星辰黯淡了不少,但他似乎没有太多难过的情绪,以一个似乎不该从他这年纪和身份的口吻说道:“天下,本当有德者居之,百姓少受些苦便好。”

    孤心魂闻言愣了愣,目光在月色下又柔和了几分。

    未待其出言,萝卜却已先道:“第一种可能如此,那第二种可能又何解?”

    孤心魂见此眯眼一笑,继续为之解惑。

    “之所以说第二种可能性更大,因为相较于第一种可能的猜测,第二种可能更为有迹可循。”

    “这些年吕家在九大家中扮演的角色在外人看来绝对不光彩,不,想来另外八大家也都已习惯吕家在他们面前的刻意讨好阿谀奉承。”

    “这般刻意放低姿态装傻充愣,不是野心全无只想守份安乐日子,便是所图更甚,或是二者兼之。”

    “吕家这等表现本最易惹人疑心,偏有一人将这些疑点给冲散得七零八落,让人如何都难对那吕家产生什么奇怪念想。”

    孤心魂话语微顿,萝卜适时接道:“吕家大少爷,吕风?”

    孤心魂继续道:“不错。”

    “当京里人还在逗鸟斗鸡斗蛐蛐时,吕家大少已带着人斗牛赛马遛狗狗。”

    “别的富家子弟还只会逛楼听曲看戏时,吕家大少已将人请到山庄里自娱自乐,据说那些戏子去那后可都是照其所准备的话本演来取乐。”

    “还有便是在偌大的山庄中玩捉迷藏了。”

    “这些标新立异的玩法背后,或有几分是吕家大少跳脱的心性使然,可未尝不是吕家推出来分散众人注意力的障眼法。”

    “吕家之所以能在各家生意里都掺上一脚,原因有三。”

    “其一,自然是最表层最显而易见的礼部。”

    “通过吕家家主不辞辛劳地多方走动里外打点,各家总要卖点面子给吕家掺点份额。”

    “只是这点份额好比大饼上的一粒芝麻,看得见,却可视而不见。”

    “其二,是姻亲纽带。”

    “这点便和吕大少爷有着直接关系。”

    “众所周知,吕大少爷有七房妻妾,但大家似乎都不是很清楚这七位女子的具体身份和来历。”

    “这七女中,既有吴家二房长女,亦有常家常老太君的五孙女,还有北地来的胡女、早年迁徙至中州东北的句麗人之女、京中锦绣坊老板娘的干女儿、鲁州一位跑商之女,乃至花间醉的一位花魁。”

    “吴家、汤家或许不会留肉来供养外嫁亲女,但总会分点羹。”

    “另五位,不一定能给吕家带来什么直接利益,却不难让吕家借着各女娘家的关系将大网在中州铺开。”

    “若没有听雨阁的掺和,说吕家大少跑江南去是为了寻女人,也不无道理。”

    “这回洛飘零入京,到最后能拉拢到吕、唐、吴、常四家的支持表态,吕家虽未正式出面过,但吕大少爷与这三家往来最为紧密,显然是背后的完美说客。”

    “其三,则在于吕家山庄那条直出幽京的密道。”

    “几大家族在幽京郊外都有山庄,想必家家户户也都有密道。”

    “可密道之所以称之为密道,不为外人知才为密道,一旦暴露,却有大祸临头之险。”

    “这直出幽京的密道,便等同于可直接兵临城下的密道,惹人非议事小,被扣上居心叵测的罪名事大。”

    “尽管能推说是前人遗泽,可在天家安危面前,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恐怕谁也想不到,竟还有将如此密道当作玩闹之事公之于众,得来的罪名轻了。”

    “而吕家既然敢于将此‘大逆不道’之事供出来,未尝不是以另一种方式向朝廷向朱家表忠心。”

    “事后吕家只要将密道毁去,再请大家伙去确认一番,朝廷也只能小施惩戒揭过这玩笑。”

    “总而言之,吕家这些年来的处事风格可说是大智若愚、大巧若拙,而吕家大少一直在以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博人眼球混淆视听,在众人不经意间为吕家关系脉络扩展枝叶,引导各方于不知不觉间为吕家各项产业添砖加瓦。”

    “吕大少爷或许不比洛飘零那般能谋善断,但也是个长袖善舞的大智慧之人。”

    听罢孤心魂最后的定论,萝卜这才注意到自己师傅一直称吕风为吕家大少或吕大少爷。

    起先,他以为师傅同幽京百姓一般习惯性地戏称这位二世祖。

    细细品来,才知师傅是在佩服对方。

    而问题原点,为何要帮听雨阁,也有了答案。

    因为那条暴露的密道。

    那条暴露的密道,不能完全证明吕家的忠心,可至少能说明吕家暂无叛意。

    听雨阁选择吕家,也说明吕家认同了听雨阁。

    那么听雨阁便值得他们去尝试着接触,尝试着合作,是以红尘客栈的选择是帮助听雨阁两位阁主渡过此次难关。

    梳理清层层关系,萝卜大有豁然开朗之感,同时也新生一疑问。

    “其实,这次我们不一定能帮上忙吧?”



    所言似问非问,显然萝卜心中已有推论。

    孤心魂没去否认。

    事实上,若无意外的话,此次红尘客栈于听雨阁所谓的帮助,很可能落到空处。

    毕竟听雨阁的车马实在跑得太快了。

    想必明日天黑之前,两位阁主便可安然回到江宁郡了。

    只是在当前这局面下,即便江宁郡是那火海刀山,应也有人会硬着头皮去闯闯吧。

    至于踏入江宁郡前可能遇见的意外,大致可分三种。

    其一,是有人料见先机,更早一步进行布局。

    其二,是听雨阁内部或是吕家方面出现奸细,再此之前走露了风声。

    其三,则是朝廷假江湖之手、江湖扯朝廷大旗的伎俩,跳出《限武令》的束缚,对听雨阁采取超规格的行动。

    三种可能的概率逐一递增。

    而红尘客栈所为,便是希望在意外发生时,务必救得梦、洛二人性命,哪怕是从旁拉听雨阁一把,让对方承一份情,以期未来的进一步交涉。

    孤心魂就此将昨日帮派会议间众人的数种推测对萝卜复述一番。

    期间不知是帮里何人瞅见院内师徒月下畅谈的妙景,特地派了些酒水用食来,颇为体贴。

    自称酒量不济的萝卜在和孤心魂对饮完两壶酒后,后者已满脸醉意,双眼只能撑起一条缝,而萝卜自己却还面不改色,举止从容,不过倒是打开了话匣子,不再少言寡语。

    本极少深入交流的师徒难得地聊到了深夜。

    然而今日的话题似乎完全没法避开听雨阁不谈。

    尤其是此前不解红尘客栈为何援手相帮听雨阁的萝卜,非但对听雨阁的态度大有改观,且每思及朝廷很可能真会自掌嘴脸驱使一些江湖力量来破局时,便极其义愤填膺。

    “朝廷势弱之时,皆不耻为鹰犬。”

    “朝廷势强后,却又争当爪牙。”

    “哼,江湖……”

    萝卜把着酒壶醉语呢喃着,声音很轻,却满是轻蔑之意。

    孤心魂也不去辩解太多,只说道:“趋利避害,人之常情。”

    萝卜无奈叹道:“但愿不要有那些意外才好。”

    孤心魂摇摇头,身子随着脑袋的晃动摇摇欲坠,看似随时要从石凳上摔下,却在此时倚着石桌边缘,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姿态,说教道:“任何事情只要存在意外状况,不管发生可能性有多小,都要按最坏的情况去做打算。”

    “先前所提到的三种意外,别说我们,就算是听雨阁自己都无法完全杜绝。”

    “可正如我们明知可能帮不上,还是得遣人去走上一遭,单是我们能够打听到的情报,便足够证明听雨阁已提前对可能发生的意外进行布局。”

    “譬如藏在听雨阁的暗影十八骑已分批离开了江南。”

    “十八骑打散后实力或略有削减,可每五人一组也足矣肃清一小部分麻烦。”

    “还有蜀、黔地这些前些天开始,每天都会死不少江湖人,有些小门小派就此除名,还有些曾在九州四海叫得上名号的帮派也岌岌可危。”

    “这事应也和听雨阁脱不开干系。”

    “毕竟谁都不希望在前头拼死拼活,老巢却被端了。”

    “只是听说那杀人者不过一人一剑,真不知是何方神圣了。”

    ……

    ……

    “是他。”

    “只能是他了。”

    西江郡幽死洞中丝毫觉察不到夏日的炎热,哭娘子轻拭去嘴角边沾着的几滴酒笃定道。

    为了印证自己的说法,她又接着补充道:“从五天前开始,每天至少杀死十人,最多曾在一夜之间连杀五个帮派二十三人,这些人不是在出恭时遭了毒手,便是在床笫欢愉间或是在睡梦中死去,总之都是在不经意间身首异处,都只有有预谋的暗杀能做到。”

    “而不论他的身份是杀手夜枭,还是黑无常,都不难做到如此缜密的布局和干净利落的下手。”

    “再者,这人三天前不是惊扰到了屠龙阁么,小熊难敌其手,还是武厉翺亲自现身解的围。”

    “小熊的剑术虽难媲美若愚、云小白几人,却能力压俞乐之流,而这人不仅剑术不在小熊之下,且能在屠龙阁两大强手之下无恙退去,可见轻功也不差。”

    “可别忘了云小白曾只身去过百花屿,在此之后约莫一个来月,便有一盲眼剑客现身于平海郡附近的盐城郡,出现在护送牛家父女的队伍中。”

    “药谷虽在岭南,可要借着深山老林的掩护,神不知鬼不觉地钻到蜀、黔两地来,实在不难。”

    “只能说,那江小子命硬得很,跳下阴阳桥后大难不死,在药谷疗完伤后,出来更为生龙活虎了。”

    哭娘子一边举例一边做着分析,似因酒至兴头,总不时伸出香舌舔舐着自己的双唇,双眸里尽是雀跃神采,尽管已知其名为姜逸尘,却还是将他当作江城子来称呼。

    一番长篇大论自然不是自言自语,此时此刻在这清冷的洞中幽冥教五巨头齐聚。

    上首处坐着教主冥河,四大判官分列左右两侧。

    哭娘子和夜殇在冥河右手侧,幽鬼和卢昊在另一侧。

    五巨头凑在一处可不是光喝酒,而是探讨着当前江湖局势,毕竟这些天来的江湖实在不太平。

    听罢哭娘子所言,幽鬼立马接道:“真是他的话,可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哭娘子为自己添满了酒,举觞朝幽鬼晃了晃,示意敬他一杯,并说道:“老鬼还在担心江小子会对我们动手呐?”

    幽鬼在喝酒一事上从不含糊,干脆地一饮而尽后,亮出三根手指头,说道:“我只知道三件事。”

    “第一,那小子在这幽死洞里可待了不少时间,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不知道知道了多少。”

    “第二,虽然难以置信,可如果那小子便是那盲眼剑客的话,那便说明他也参与了凝露台那一战,那一战是何结果不需多说,却不难想见那小子而今已成长到怎样的地步。”

    “第三,那小子一路杀来,离西江郡也不远了。”

    幽鬼郑重其事地前后晃动着三根手指,说道:“不怕那小子直接杀进来,就怕那小子偷摸躲着,时不时跳出来给我们两刀。”

    未待哭娘子出言,一直默默喝酒的夜殇先道:“他不会。”



    正值午膳时分。

    当地小有名气的饭馆中,早早挤挤一堂。

    嗯,是挤挤,不是济济。

    互不相熟的食客挤凑在一桌,各点各的吃食,自顾自的味蕾。

    靠角落的四人桌也坐满了客人。

    当中有个白衣人。

    远远一瞧,像是个富家公子,因为有几分贵气。

    走前两步再看,却又像是个游侠儿,因为有几分风尘。

    近前细细打量,便觉着应是个书生,因为太过瘦削老实。

    姜逸尘并没往自己脸上鼓捣太多肉皮毛,只在眉眼处、鼻梁处和面颊处稍作了些手脚。

    易容不一定非得从头到脚彻底改头换面,只要平平无奇、和光同尘、不惹人瞩目即可。

    此刻,他右手筷子中夹着挂有几颗青葱、蘸着几缕汤汁的牛腩肉块。

    左手上抓着根皮薄澄亮、肉白紧实的大鸡腿。

    面前除了摆着锅红烧牛腩、刚被扯下一条腿的大半只白斩鸡外,还有摆放齐整满盘油光的脆皮烤鸭,以及被层层辣椒掩盖住的鱼头。

    也就是这家饭馆在当地吃得开,否则要一下吃上这些草上走的、地上飞的、水上飘的、河里藏着的,还真得去那些名头响亮的大酒楼、大客栈才成。

    这顿午饭姜逸尘吃得很奢侈。

    看着很贪婪。

    但吃相还是保持得很文雅。

    姜逸尘平日从不吃多,至少今日桌上这些吃食够他分三四顿吃完。

    委实是这几天累着了,饿坏了,特地犒劳自己来的。

    绝没有铺张浪费、惹人眼馋的意思。

    这几天,他忙着杀人。

    为了闹出足够大的动静,他需要杀很多人。

    为了让蜀黔一带的武林风声鹤唳,他需要悄无声息地杀人,且让人无从追查到他的踪迹。

    为了在尽量短的时日里,造成最轰动的效应,他的一切所为都得足够快,且教人后知后觉。

    就像那辆跑往江宁郡的快马一般迅雷不及掩耳!

    这次行动从谋划到施行前,除了隔着万水千山的老伯通过书信给予过一次点拨外,统统由姜逸尘亲策亲改善。

    而几日来,当计划付诸实践后,显然是更为劳心费力的。

    若不是往脸上贴了小半两猪肉,仅是五天下来,小姜已瘦得颧骨突兀可见。

    五天来,没有一头猪死在姜逸尘剑下,江湖人士却足足有四十九人。

    之所以当下还能把午饭吃得这么津津有味,吃得这么问心无愧,是因为早在确定这些下手目标前,他便找足了杀人的理由和借口。

    每一个人的相关信息,既有道义盟暗部提供的情报支持,亦有当年飞飘等人于西江郡雁回客栈收集查货所得为佐证。

    不论是为百姓惩奸除恶,还是为中州武林剔腐除毒,那些死去的人都可谓死有余辜。

    死者中掺杂有百花大会当日将姜逸尘逼下阴阳桥一十三人中的七人。

    数十个江湖人士,囊括了十余个大小不一的江湖帮派,不同帮派的个人间鲜少有实质联系与相互往来,亦不存在多少共通点,容易将这些人的死因串联起来。

    涉及面广、相关死者牵连点少、强弱不一等等,各种无序而不对称的信息反馈到明面上来,便成了个极为复杂的局面,一时间琢磨不透行凶者意图的蜀黔一带江湖各派惶惶难安、人人自危。

    倘若教他们知晓这罪魁祸首竟在此安然享乐、大块朵颐,势必在第一时间蜂拥而至,来将这厮粉身碎骨!

    说来巧也不巧,真就有一位对姜逸尘近日所为了若指掌之人坐在其正对面。

    只可惜这人似是个哑巴,几乎从进门到现在,一声不吭。

    这人又不是个哑巴,毕竟也跟店小二要了一桌饭菜。

    不过这人要来的一桌饭菜有且仅有两样。

    一大碗饭特稀米汤特多的稀饭,和两颗拳头大小的素白馒头,朴素至极。

    配合着那一身行者打扮,要不是脑袋上还留着头发,视之为苦行僧并无不妥。

    事实上,这人比之姜逸尘要黑壮不少,可还是不难从那松垮的面皮上看出,应是最近瘦下来的斤两,此人无疑正是同姜逸尘一道从药谷溜来的紫风。

    紫风是此次行动中不可缺失的重要一环。

    为将影响力最大化,姜逸尘将战线铺展得很开。

    一夜之间连杀五个帮派二十三人,光凭姜逸尘自己可以办到,可难保不影响接下来的行动部署。

    将同一路线上稍弱些的角色交给紫风处理,提高行动效率的同时,打时间差形成一人所为的假象,这便是紫风为姜逸尘带来的助力。

    只不过,那个从覆灭石府阴影走出,三年来强自摒弃所长改换用剑,在护送牛家父女时为求稳妥重拾匕首却再次目睹至亲之人死去的大年轻人,这些年来所经历的风浪,或者说所经历的杀戮,不及姜逸尘之十一,此番在亲手了结了区区二十一人的性命后竟食难下咽。

    当然这或许与三天前一次失手,被对方朝胃部狠狠踹了一脚有关。

    鉴于此次行动计划之缜密,紫风捱的这一脚,已是二人组受到的最大伤损。

    两天前,姜逸尘便让紫风罢了手,一来是出于对紫风状况的担忧,二来则是随着风声逐日传开,每过一天,他们所面对的困难便要多上数重。

    就连他自身也毫无意外地被盯上了。

    为数不多的眼线他能顺手除掉,却有条尾巴极不容易甩开。

    便是为了甩掉那尾巴,他才不小心撞上屠龙阁的小熊和武厉翺。

    好在尾巴被成功甩开,而他也没在屠龙阁二人手上吃什么亏。

    虽然屠龙阁无法去证明他便是那神秘杀手,可经此一事,反倒更添凶名。

    今天这顿饭说是给紫风践行,就此分道扬镳。

    一人还要继续杀人、继续和这些江湖人周旋。

    另一人则要回江宁去听候吩咐。

    可二人明明在一张桌上吃饭,非得装不认识,说话还得靠打机锋掩人耳目。

    面前摆的、嘴里吃的更是天差地别。

    实在是古怪至极,滑稽至极,若非这饭馆里包罗万象,这副情景未免耐人寻味。

    更好在同他们坐在一桌的既没有女人,也没有孩童,更没有老人和僧侣,只是质朴的庄稼汉,上桌后多顾着吃饭,时不时唠两句家长里短,才让他们二人有了一丝说话空间。

    “兄弟,胃口不好就去找大夫看看,这么下去不行的。”

    姜逸尘大口啃着鸡腿,对着对面行者露出个善意而慈悲的神色。

    姜逸尘自然知道紫风是何情况,只是他这略懂皮毛的假大夫诊断不出是何毛病。

    话中之意,便是让紫风回江宁时顺道去趟药谷让专业人士看看,别落下什么病根。

    紫风闻言抬头,咽下一小口馒头,按捺下婆娑泪眼,冲姜逸尘苦笑颔首。

    ……

    ……

    幽死洞中,未及幽鬼开口辩驳一番,一白影骂骂咧咧地飘进场中。

    “是他,是他,就是他!”



    整个幽冥教中除了总是大大咧咧的锁爷、枷爷会如此不合时宜地横冲直撞外,也只有白无常会这般风风火火了。

    当然,用叶凌风自己的话来说,实在是自己的脚步太快,来不及叫人通报一声,人就已经到这了。

    好在幽冥教本就不是个死守世俗礼法之处,见是他到来,众人的第一反应只会是这家伙又带来了什么消息,而不会是这家伙以什么姿势出现。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今儿洞中五人在瞟向叶凌风后,非但不急于听知叶凌风带来什么集训,反倒不约而同地将视线汇聚一处。

    五道目光落在那白净面颊的半截羽毛上。

    那是根纯白无瑕、不沾尘埃的羽毛。

    与此大相径庭的,是素来总把自己打理得白净整洁的白无常,尽管时下衣衫如新,可那一脸疲态和风尘令其看起来竟有几分狼狈模样。

    难得见叶凌风这副吃瘪模样,哭娘子噗嗤一笑,好奇着凑趣道:“哟呵,黄鼠狼是夜半偷鸡,咱小叶子这是大白天跑去和野白鹅较劲呢?”

    叶凌风三两步来到哭娘子桌案前,毫不客气地把抓起酒壶,壶嘴对人嘴,仰天长灌。

    冥河等人倒也十分有耐心,由着叶凌风通过那细长的壶嘴慢吞吞地将酒喝了个够。

    酒水下肚,叶凌风抖擞了几分精神,砸吧砸吧嘴,整理了下思绪。

    旋即将酒壶摁回桌案上,忿忿不平道:“那杀手就是姜小子!”

    当下众人才恍然回神这家伙刚进来时的情景。

    “还真是不出所料。”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哭娘子,拍手称快不到片刻,转而怅然若失起来。

    冲幽鬼眨着凄楚可怜的眸子,捂着心口,哀声叹道:“老鬼啊,先前要是咱赌一把就好了,又能从你那赢来不少好东西。”

    也不等脸色变得更差的幽鬼有所回应,哭娘子又变得像是个渴盼某个礼物已久的俏皮姑娘,仗着离叶凌风近,急不可耐地探出右手意图摘下那贴附在其右脸上的鹅毛。

    叶凌风就知道哭娘子爱上手,赶忙抬手虚挡在右脸前,撤步往后一躲,便是一丈距离。

    哭娘子观察入微,早一眼辨个仔细,一手摘了个空,也不着恼,呵呵笑道:“看来是招惹上咱那小江子了呀?被他的剑削掉了半两肉?”

    这回叶凌风也被带着扯嘴笑了笑,叹道:“他认出了我,想给我个警告,要不是我硬凑上去,也不至于破相了。”

    随后叶凌风一面摇着头绕到哭娘子身侧坐了下来,一面念叨着:“那小子现在可高深莫测的很,那种压迫感不亚于百花大会当日咱们临走前所能感受到的状态。还有,我没看清他是怎么挥剑的,跟上前一步才惊觉要遭,若非避闪得快,我这右脸从今往后可就得被刻上一道剑痕了。”

    叶凌风只说了这么多。

    便认真对付起桌案上的吃食。

    他实在是饿坏了。

    将话带到,将最新消息带来,接下来该操心的是在座几位。

    一席话落,洞中随之陷入了默契的静默中。

    上座的教主冥河,生得既横眉怒目、须发皆张,带着七分凶戾之气。

    又宽脸大耳、体态雍容,显三分富贵荣华之相。

    半鬼半神,恰有几分民间传说中阎罗王的模样。

    冥河不急于表态,只是伸出两指轻轻架起那在常人手中大如号角、在其手里却似精致小巧夜光杯的犀角觥细品慢酌着。

    其左下首处,夜殇回到了自斟自饮自得其乐的状态,哭娘子则端酒和叶凌风轻碰了碰杯。

    右侧,幽鬼往嘴中猛灌了一大口酒,可想而知心有不忿亟待发泄。

    唯一一个在叶凌风语毕后停止饮食,只并拢双指在桌案上无节奏敲打若有所思的,是长脸宽嘴铜铃眼、身着汗褂、袒露出两青绿臂膀的“嚎”判官卢昊。

    少刻,果然是幽鬼率先“发难”,怪石嶙峋奇丑无比的脸狠狠地抽动着宛若地动山摇,嘶声道:“我还是之前的看法,洛飘零管不得,这小子却不能不管。”

    幽鬼未重复一遍先前的观点,只此一言静待哭娘子或夜殇来答,再尝试去反驳、说服二人。

    然而,幽冥教四大判官,“鬼”“嚎”两判官重武,“哭”“狼”两判官重谋。

    要想在言语上牵着“哭”“狼”二人鼻子走,显然不易。

    只听哭娘子款款道了句,“老鬼啊,这当口可不该意气用事。”

    幽鬼便由说服者反转为自省者。

    他很快意识到哭娘子所谓的意气用事为何。

    他对洛飘零终究还是意难平。

    数年之前,各方势力暗中围剿石府,艺高人胆大的幽鬼本以为可凭一己之力拦下漏网之鱼,怎料抢功不成反受力竭的龙耀和那一干名不见经传之辈重创,虽未丧命却不得不闭关将养经年。

    那一役他过于小觑了龙耀座下首徒洛飘零,换来多年苦痛不堪。

    屡次出关听闻其人武功尽废,却凭智谋在中州江湖上搅风搅雨,心怎能安?

    按捺住坐卧不安的心许久后,再见即是百花大会,彼时对洛飘零打有小算盘的绝不止他一人,可在大乱之下,对方嗅觉极其敏锐,早早便逃之夭夭。

    当从幽京传来有关于洛飘零的风声后,在钦佩震惊之余,幽鬼再也坐不住了,此子不除,他这辈子都得惶惶度日。

    大半月前,他成功说动冥河让他带上四人欲在洛飘零南归途中设伏。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洛飘零生生熬了近一个月时日仍未动身离京。

    直至蜀黔两地传出数起暗杀动作,各派心有惴惴,幽鬼才带人匆忙回赶,留下同行的叶凌风去查清具体情况。

    当叶凌风将姜逸尘这条线索带来,相隔千里之地的事件脉络已彻底呈现在幽冥教众人眼前。

    幽鬼想拿姜逸尘开刀,并没有多少恨意,更多是防范之心和报复之意。

    之所以说是报复,便是在他心里,不允许洛飘零忽略幽冥教、忽略他的存在。

    洛飘零一日不对付幽冥教和他,他若什么都不做,就是坐以待毙,唯有主动出击,才能化解潜在危机。

    一番无用的折腾后,洛飘零他是管不着了。

    对姜逸尘下手,既可暂解心头郁结,还有先前所言的防范理由,幽鬼哪会轻言放弃。

    正当幽鬼打算再次强调下,姜逸尘与洛飘零好比道义盟与听雨阁,任由对方行事恐有大患时,夜殇先一步张嘴,占住先机。

    “老鬼哥稍安勿躁,刚刚我说到这小子不会对咱幽冥教动手,接下来,便说道说道为何老鬼哥的顾虑不值一提。”



    从国到家,不论对外如何一致,在内时总免不了因立场不同、利益各异、意见相左而争论,乃至争斗不休。

    江湖帮派更如是。

    幽冥教立派久矣,内部争端亦屡见不鲜,能长存至今有多少是靠同门血骨铺垫出来的,矣不足为外人道。

    所幸当世幽冥教中教内争端始终未上升到见血掉头的阶段,至于今日这种舌战情景,不是第一次,更不会是最后一次。

    似乎早便习惯了以一敌二,已将思绪理清的幽鬼可没打算让夜殇也来番长篇大论,让其在处理姜逸尘的问题上定下个和平基调,只怕木已成舟,遂直接冷哼打断。

    “你以前那套说辞可没太多说服力。”

    “交易,是个失败的交易。”

    “这小子学走了《阴风功》才有如今这般成就,可在教中有大半时日都是在万毒冢渡过的,如何于教有益不敢苟同。”

    “反倒是在临走前捅出了两三篓子,要没百花大会上尹厉那一出,恐怕没有那些名门正派来找麻烦,本教也要成众矢之的了。”

    “这与养了条白眼狼何异?”

    夜殇听言笑了笑,摇了摇头,道:“老鬼哥说得对,这笔交易,我们确实没赚太多。”

    “但,并不完全是失败的。”

    “那阶段,教主率众入昆仑境,教中尖端战力只余你我二人,老鬼哥又需闭关休养,正是巢腹空虚最怕后院起火之时。”

    “也是在那时候,有人摸到了教门口。”

    幽鬼眯了眯眼,未思考太久,便道:“追月?那七叶一枝花是事先安排好的?”

    夜殇道:“我想老鬼哥活了这大半辈子,应该很清楚,再如何游走于江湖边缘,江湖人终归是江湖人,更何况这女人的特点如此鲜明。”

    听到“女人”二字,哭娘子忍不住插了句嘴,佯嗔道:“其实呀,男人女人都一样,特点太过鲜明就极容易被利用。”

    说着她伸出两手食指,对着右手食指道:“七叶一枝花一直是我们教中不可或缺的药材。”

    又对着左手食指道:“追月呢,对于越是新奇的事物就越感兴趣,只要适时将她带到合适之处,让她看到那不同寻常的七叶一枝花。”

    最后,哭娘子将两食指面并在一处道:“那么,追月姑娘便不得不和我们产生交集。”

    “而这天下间,似乎没有这位追月姑娘不愿去的地方,有她三天两头跑来山门前叫阵,还怕别人不知道我们老巢在哪?”

    “至于谁能把算盘打得这么响,这江湖间我实在数不出几人了。”

    见哭娘子双掌抱脸托腮,似乎真在数数,又似在沉吟。

    夜殇顺势接过话头,道:“有了追月的‘牵线搭桥’,找麻烦的自然也就上来了。”

    “和兜率帮搅和到一起的埠济岛那些人可不是安分主儿,不过好歹算半个同盟,只在暗中窥探,未有冒进之举。”

    “听雨阁便不一样了,他们已经通过其他线索顺藤摸瓜来到西江郡,且有不少高端战力汇聚于江临镇上。”

    “有洛飘零在昆仑境牵扯走大批人马,这些人便能在比往常更为松懈的环境下,去探寻各门各派的底细。”

    “虽偶有意外,但他们做的已足够成功,否则那日黑无常也不会在冥府之握的外边,拦下个听雨阁的姑娘了。”

    “那姑娘也被我发现了,我能留下她的性命,也看出了姜逸尘是在救她的性命。”

    “只是,我若要当场留下那姑娘性命,姜逸尘会不会袖手旁观另说,在江临镇上的那些听雨阁人一定不会不管不问。”

    “石府覆灭之事我们也是参与者之一,此事一出,对方在盛怒之下,势必会不顾一切来端掉我们的老巢。”

    “届时,想来老鬼你我或许有幸先一步到真正的幽冥地狱里做个伴儿。”

    听着夜殇将话头拉得越来越远,幽鬼虽只是微微皱眉,脸上却已愁云惨布,言听即此,不服气地说道:“听雨阁而今势大不假,早在一年多前不见得如此,何必这般长他人志气,此中详细还是你臆想居多。”

    夜殇不在此特作解释,继续按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不过我心中既已生疑,自然会去试试另一种可能——和他进行所谓的交易。”

    “我让他把那姑娘的人头带回来,不论人头有无或真假,只要他还能回来,还敢回来,便足够说明两件事。”

    “——《阴风功》他势在必得。”

    “——他与听雨阁间关系匪浅。”

    “同时,我也能借他之口,将在幽死洞中所见的虚虚实实述说与听雨阁那些人听。”

    “如此一来,他们不得不权衡利弊为姜逸尘在我教的潜伏做考虑。”

    “二来,聪明人绝不会在一知半解时做决定,在未弄清我教详尽前,他们不至于舍身犯险。”

    “而幽死洞,便能获得门前一时安宁。”

    “这笔交易到此,双方还算是互惠互利。”

    “接下来的时日,你我也都了然。”

    “杀戾最能助长《阴风功》的境界,初时很容易沉溺于其间而不自知,那时候姜逸尘便为教里除了不少敌患,不然,仅凭一身功法却毫无功绩,又怎能当上黑无常?”

    “其后那山狮也好,姬千鳞也罢,这些篓子,说到底,只是捅的时机不对。”

    “于我教而言,一点不亏。”

    “可惜的是,这个交易没能继续下去。”

    “我想,如果他还能是黑无常的话,那我们可要轻松不少。”

    夜殇举起酒杯与哭娘子极其默契地隔空一碰后,一饮而尽。

    听到这,幽鬼轻舒了口气,故作悠哉道:“确实,你们的示好已经给足了,那小子还不接,说白了还是看不上我们这些个‘邪门魔教’……”

    幽鬼言语未尽,哭娘子已急不可耐地截语道:“他也没不答应啊,不是在犹豫么,被跳出来的尹厉给打断了。”

    夜殇和幽鬼举杯对视半晌,仔细一回想,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

    夜殇道:“这么说,我们还有机会。”

    幽鬼道:“不,你想多了。”

    夜殇道:“老鬼哥还是觉得不能放任那小子不管不顾?”

    幽鬼道:“你还没说服我,交易这档子事可说是不存在了。”

    夜殇也不恼,自干了一杯,接着道:“那便说说这小子的品性。”

    幽鬼不禁笑出了声:“品性?你想说这小子顾念旧情?”

    幽鬼连连摇头,粗声道:“你应该清楚,人性这东西是最为靠不住的,可共苦难同甘,朱家开国皇上黄袍加身后绝口不提昔年乞讨之事,更别说对那些落难街头的流民施以任何援手。”

    “人上人尚且如此,又遑论一黄口小儿。”

    许是终于作出了掷地有声的反击,幽鬼心中暗暗为自己称快,也利落地干了一杯。

    哭娘子闻言笑道:“老鬼哥此言差矣,这小子现在的处境并不见得好,那些正道人士见了要么就视为仇敌,要么便觊觎他一身秘密,反而躲来咱们‘邪门魔教’这边,日子能过得更舒坦点呢。”

    “胡闹!”幽鬼愤而击案,“养了条白眼狼,走了便罢了,再回来,可不得千刀万剐了他,你们就不怕继续让他在我们这待下去,迟早再被咬一口,幽冥教便当朝不保夕么?”

    夜殇道:“重点便是在这了,老鬼哥,你觉得除去过往那些仇怨外,那小子,或者说道义盟和听雨阁,有必要紧盯着我们幽冥教不放,甚至专程做个预案方针来对付我们?”

    话已说到这份上,幽鬼倒也不扭捏,大方承认道:“江湖本便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夜殇微微一笑,并不否认,只补充道:“除非,天要塌了。”

    俗话说得好,天塌了,地陷了,小花狗,不见了。

    任何仇怨在天塌地陷面前都不如只小花狗,还会有人去惦念。

    换作以往的江湖,一个帮派或是家族被多方势力剿灭后,仍有残余,起势之后必得是反将那些实力给除之后快。

    然而,倘若这个江湖所依附之地都已摇摇欲坠,那些“残余乱党”便未必会急于报仇雪恨。

    幽鬼没有被夜殇此言击垮,说道:“这些也不过是你的推论,终究当不得真,保不齐他顺手就捅咱们一剑。”

    为免双方陷入无意义地推理拉锯,哭娘子只得站起身来再次帮腔,做个总结性陈述。

    “其实咱们教中最重要的,不过是丹药和人。”

    “只要人还在,丹药总有机会去炼。”

    “江小子所看到的,已是咱们这最坏的一面了。”

    “但他能拿这些人做什么?”

    “也难拿出更好的方法来安顿这些人了。”

    “至多来找我们讨个说法。”

    “而只要这天塌了,或是变了天,这说法也便不需要了。”

    “至于江小子能和我们牵扯上的仇怨,无非是丹霞山庄追屠无相门,以及西山岛那一遭联合奇袭。”

    “丹霞山庄已被血洗,后续事宜是兜率帮妄动心思,与我们无干。”

    “西山岛那一回,大家都有掺和,这江小子本来也是为报这仇拿地煞门开的刀。”

    “然,世事多变啊,他还没来得及对我们下手,就不得不接受小夜夜的厚邀,成了我们的人。”

    “现在的他,还真难直接对我们下手。”

    “总而言之,我和小夜夜都认为,朝廷那边已阻止不了洛飘零回到江宁郡了,杀手夜枭又在蜀黔一带杀的兴起,虽说极难无止境地杀下去,但这两点的存在于朝廷而言可谓如鲠在喉。”

    “毕竟朝廷最近暴露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二人在两地各司其职,很可能殃及朝廷几方势力的原有布置。”

    “坐视不理,吃的可不仅是哑巴亏,还可能丢了大局。”

    “朝廷那边早晚会出招,而我们则要做好应对朝廷动作的准备,莫要再给朝廷当枪使。”



    幽死洞中的长辩没有持续太久。

    幽鬼死咬着防范于未然,据理力争。

    任哭娘子和夜殇再如何舌绽莲花为姜逸尘开脱辩驳,都无法绕开立场不一的根本点。

    两两都无法说服对方的情况下,总得有人来拍板拿主意。

    冥河便是这拍板拿主意的人。

    冥河很清楚自己不够聪明,他相信四位得力干将会给他个满意的答复。

    所以,自打叶凌风入洞后他就再没说过一句话。

    他在等,等着四大判官商量出一个、两个对策来。

    再权衡利弊,做取舍。

    他很有耐心。

    当然,任何一个吃过大亏后的人,大多都会更长记性,更为耐心。

    六年前,幽冥教的丹药炼制便陷入了一段瓶颈期,且因长时间未有新药成丹、研发能力滞后、成品丹药药效不尽人意等问题饱受诟病,更是受到了隐秘而严厉的警告。

    为此,幽冥教不得不在各地生事作乱。

    一来,是为削减人手用度,缓和下日渐臃肿而累赘的阵容。

    二来,则是另一种形式的“抛砖引玉”,靠着有问题的丹药,逼出江湖中潜在的丹药行家现身反击,从而将人才招致麾下,或以合作的方式,以此提高教中炼药底蕴。

    这种低成本,又可说是草菅人命的手段,实属无奈之举,却很是符合幽冥教“邪门魔教”背有的臭名。

    臭名之下,自然难招募来什么人才。

    多是些或资质平平而眼高手低、或毫无功底却剑走偏锋的鱼目混珠之辈,来到帮中要么熬不住较为艰苦的环境偷偷溜了,要么便有一日是一日地混着,至今都还没能出现个孟婆能看上眼、给跟着打下手的副手。

    所幸东方不亮西方亮,人才找不到,合作伙伴却捞到几个。

    当中最教人觊觎的莫过于那个藏于苍梧山深处、传承久远却鲜为人知的云天观了。

    为将那苍梧一隅收入囊中,同时为壮大教中基业,幽冥教对那一役可谓筹谋许久。

    谁知本该悄无声息拿下的一战,因为数个意外人物的介入,枝节横生,功亏一篑。

    两年前,幽冥教败走云天观,冥河没有去怪罪任何人,但他对于手下判官们的信任却出现了动摇。

    那是他为数不多地一次没去信任三位左膀右臂的判断。

    彼时幽鬼还未出关,哭娘子和夜殇带着大队人马黯然归来,冥河却不顾劝阻,毅然决然带着“哭”“嚎”两判官及一众战力去往昆仑境,意图靠生擒得洛飘零,补云天观耗损的人财心力。

    岂能料,就这一次略显意气用事的决定,便让幽冥教元气大伤。

    自巽风谷灰头土脸归来后,幽冥教教中虽说尖端战力尚在,可中下层人手大大锐减,以致教中日常工作运转都难以为继。

    那段时日是幽冥教近十年来人手最为紧缺、底子最为单薄,冥河自认为最阴暗的日子。

    也是在那段时日里,那个他仅见过寥寥数面、只觉得是老实干练的黑无常横空而现。

    不论从行事能力还是从武力杀伐来看,这个黑无常都要比上一个强。

    冥河在阴郁中不断自省反省,仔细想来,其实苍梧山那一役除了没拿下整座云天观外,以一些虾兵蟹将的伤损,换云天观珍藏的丹药及药卷,实可谓赚的盆满钵满。

    自那之后,冥河的耐心便如寒潭深水,风雨难惊。

    眼下,听罢三个判官的说辞,冥河倒是真希望这黑无常能回归幽冥教为他所用。

    可如果得不到呢?

    便毁去?

    冥河自认没有那么幼稚,非此即彼。

    诚如哭娘子、夜殇所言,晾着也未尝不是个办法。

    可显然,现在还未到冥河做出决定的时候,因为还有个人同他一般一语未发至今。

    在另三位判官互抛观点互塞言辞间,卢昊并拢的双指时而敲打着桌案,时而停靠在桌案。

    他没向任何人敬过酒,也没有任何人朝他敬过酒。

    他敲打桌案时也不扰着别人,那声音应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他仿佛与在座任何一人都格格不入。

    只是在幽冥教中没人会把他视若无睹。

    毕竟他也是四大判官之一。

    很快,他便不得不开口发言了。

    因为冥河已经问出了口:“小昊,你怎么看?”

    卢昊停止了双指的敲击,没有行什么大礼,却是朝冥河方向端正了下身子,说道:“既成威胁,不可不管。”

    此言一出,哭娘子撅起嘴扮不快,夜殇不以为意地继续饮酒,幽鬼默默侧头噙笑表示赞许。

    叶凌风则极不自然地伸手轻抚过自己脸上贴的鹅毛,似乎在说“这怎么管”。

    果然冥河跟着问道:“那该怎么管?”

    卢昊指了指自己,对冥河郑重道:“我去管。”

    未待其他四人做出反应,叶凌风先跳脚道:“你追不上他!”

    卢昊看向叶凌风,道:“或许他会来找我。”

    叶凌风眉头一皱,满脸不可置信,却知卢昊是从不开玩笑的主,他能说出这话来,定有什么倚仗和把握。

    哭娘子和幽鬼相顾惘然。

    只有夜殇在倒酒入喉时,手腕稍稍一颤,似是猜想到了什么。

    冥河亦颇为不解,继续发问道:“为何?”

    卢昊道:“西山岛那回,我去的。”

    ……

    ……

    踏、踏、踏。

    盛夏时节,越靠近江南地域,便越容易觉着被一片郁郁葱葱包裹围拢。

    一辆大黑马车自北向南平缓而迅疾地行进着。

    那些马儿光看着便不是普通马儿,拔腿矫健,落蹄稳当。

    马蹄声非但不嘈杂急乱,反而极富节奏感。

    倘若能从天穹上俯瞰而下,想来应可见得,在一大片绿叶中,一只黑体小爬虫,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地走在叶片上贯通上下的主叶脉上,似乎没有风吹雨打或是任何意外,能停止其前进的步伐,改变其前进的方向。

    马车中,洛飘零的目光正停留在手间一片绿叶上及绿叶上那只孤独的小蚂蚁,作如是想。

    小蚂蚁,自意外脱离蚁群“卷入这场事非”,已过去一个时辰。

    从最初的着急忙慌,到逐渐认清现实,这片不到巴掌大的叶片早让小蚂蚁以各种姿势跑了个遍。

    洛飘零没来由地想做个印证。

    于是,他倒拎起叶柄,朝叶片上轻吹了口气。

    “天旋地转”之下又有“劲风来袭”,已是经历了一系列变故波折的小蚂蚁并未惊慌失措,负隅顽抗地停留在了叶片上。

    只是,小蚂蚁的脚步终究是停下了。

    见此情景,洛飘零无奈一笑,果然还是自己异想天开了。

    开口道:“渡鸦,前头找个坡缓的地方停一停吧。”

    车厢外的车夫闻听此言似乎没有多少意外,应了声是。

    随而缓缓放松了驱使马匹的缰绳,慢慢握紧了腰间佩刀。

    不出意外的话,他便是听雨阁两位阁主疾行南归的第三位,也是最后一位车夫。

    车夫名唤渡鸦,曾为暗影十八骑的总旗。

    前两位车夫自然也是暗影十八骑的成员,他们在履行完各自使命后,会通过尽量安全的方式晚一步回到江宁郡。

    另十五骑则拆分作三个五人小队,他们的个人实力确难同一些江湖高手媲美,可要以成型的小分队战力作论,他们已能在马车南行途中竖起一道流转屏障,清退驱散不少蠢蠢欲动的伏击之敌。

    渡鸦明白,这南归一途,终究是没法平安度过的。

    彼时牛家父女南行能“请”来两大煞神镇场威扼四方,既是奇招,亦是绝招。

    奇在神来之笔,竟能同时邀来十四恶人榜首双恶来出功出力。

    绝在这等伎俩,只能用一次,不会有下一次,十四恶人可不会在同类事件上给忽悠两次。

    上一回,本该血雨腥风的独木桥成了一路坦途。

    这一回的血雨腥风则是再如何都避免不了了。

    “吁~”

    随着渡鸦一声唿哨,牵引缰绳,大黑马车三夜三天来第一次停下了驰骋的脚步。

    事实上,只要跑到天黑夜深,他们就能成功进入江宁郡的地界了。

    只是,如今这车上只剩副阁主和他两人,再跑下去本该在车里的另三人,可不知得被甩得多远,更不知他们会否遇上些难缠的强敌,所以,他知道这车早晚得停下来。

    “不幸”飘入车厢中的大绿叶和小蚂蚁不可谓不幸运。

    因为前者原先生根处的绿树或许已被刀劈斧砍,体无完肤。

    而后者的一整个族群可能都已被捻作齑粉或被血水淹没。

    马车方圆十里之外,无时不刻不再进行着这样或那般的袭杀与反袭杀。

    来自于各门各派各种势力的五人小团队数,从初时屈指可数至逾近江宁郡处攀升到半百之数。

    其中有八成队伍是来袭杀听雨阁副阁主的,仅不到两成是来相帮衬的。

    当然,不管是来杀洛飘零的,还是来救洛飘零的,都不敢轻易教人得知了身份,掩行藏迹而来,未见洛飘零真人皆不敢亮出真手段,是而也给听雨阁的防范带了些便利。

    一路以来那些袭杀小团队始终未能杀入马车方圆十里之内。

    直到半盏茶前,才被前搜魂殿金魂杀手冬晴敏锐察觉到有漏网之鱼欺近。

    在阁主梦朝歌和出京讨江南媳妇的吕家大少要求下,三人一齐下车,打算在进入江宁郡前了结此事。



    蜀黔两地地广物丰,人口繁杂,多有三教九流出入。

    也因山高皇帝远,贸易管理相较疏松,遂有大量鬼市应运而生。

    单是两地间成规模的鬼市便有五个之多,比之中州广袤的东北地域足足多出三个。

    鬼市,半夜而合,鸡鸣而散,人与交易,多得异物。

    鬼市中的商品可谓五花八门,大到家具器皿,小到生活用品,贵如奇珍异宝,稀如古董字画,乃至药材衣服蔬菜等等无所不有。

    当然,在中州江湖中,任何鬼市里都少不了售卖或稀世奇兵、或良药秘方、或武学孤本,只是要说当中有几分真,几分假,可全凭买卖双方间手眼鼻嘴的较量了。

    鬼市中大多事物来历不明,赝品、残次品数不胜数,挑买东西要靠本事,更要靠运气。

    之所以被称之为鬼市,多有此中生意人鬼不分的缘由。

    至于鬼市里的江湖规矩则都是约定俗成而来,只谈生意不动手,你若有心坏此规矩,自要承担相应后果。

    黔地东南部,有一鬼市兴起于三镇交界之间,乃黔地两大鬼市之首,名“黔墟”。

    黔墟,春冬每七天一开,夏秋则夜夜开市。

    时已子时过半,便是西边的天光再如何比东边要晚暗下来,此时的天已彻底被披盖上层幕布,光透不进,月钻不出。

    鬼市中不点灯火,这一夜的黔墟,目难识人,更不易辨物。

    不知是否因此少了许多人。

    既少了许多摊贩,还少了许多顾客。

    又或许是因为某些江湖因素,才少了这些人。

    若说朝廷与江湖密不可分,有此消和彼长。

    那么,市井与江湖间则多是共生关系,江湖定,则市井宁,江湖乱,则市井危。

    连续多日的江湖暗杀案件,朝廷未予理会,江湖上则是风声鹤唳各自戒备。

    而落到普通市井百姓的生活里,便是夜不能寐,战战兢兢。

    家有小孩的妇人已编排出个黑夜杀人魔头,专来唬住夜间精力过剩、喜乱溜达的小孩。

    没有小孩的妇人则警戒自家丈夫莫要流连夜间世界迟迟不归,毕竟那些被杀死的人据说也不是什么好鸟。

    于是乎,今晚的黔墟中只余下那些或受生活所迫,或被利益引诱,或因欲念驱使者汇聚而至。

    黔墟西侧,也便是鬼市入口处。

    寥寥摊贩零散分布着,没有一摊紧挨一摊的场面。

    照常而言,入口处所卖的事物多也不是什么稀罕货,越往深处走,越是人声鼎沸处,摊贩越聚集,好东西便越多。

    不过,这三日来入口处多了个售卖酒水的摊贩。

    有他在前头吆喝,不少来赶墟的顾客都在入口处多了些停留,连带着旁边商贩也更有些人气。

    那摊贩看模样是个中年人,面容虚胖微黑,脑门上轻易可见三道抬头纹。

    总是穿着略微宽大的衣裳,以掩饰那略显笨拙的身材。

    其身前地摊上摆着三个酒坛、六个大碗,专供往来顾客尝鲜。

    身后则有一小推车,堆满了二十余坛酒等着售卖。

    过去两天里,这摊贩的生意还算不错,基本都是满载而来,空车而去。

    只不过,前两天里赚得的银两应算不得多,因为冲着他吆喝而来尝鲜的人实在太多。

    那“一碗提神醒脑,两碗永不疲劳,三碗金枪不倒”的广而告之之语对任何人而言,尤其是男顾客居多的鬼市里太具冲击力,教人忍不住想来上一碗一试究竟。

    而尝鲜价一碗十文钱,又卡在让大家伙觉着买不了吃亏也买不了上当的点上,大多人自然不会吝惜那点儿小钱来长点见识。

    不过用这摊贩自己的话来说,全是赔本赚吆喝了。

    因为他卖的不是普通酒水,而是琼浆玉液。

    每一坛都是用秘制蜂王浆配上其他药材炼制发酵的,虽做不到永不疲劳和金枪不倒那么夸张,却有清热解暑、滋补肝肾的实效,成本可谓不低。

    他将这琼浆玉液名作“老神水”。

    老神水一坛堪堪倒满十碗,只赚得区区百文钱;单坛拿出来售卖,至少值得银钱五两。

    就这说法,信者少,不信者居多。

    来尝鲜的顾客中自然也有行家,知其所言非虚,非但要买下所有老神水,甚至不惜出重金求购酿制秘方,却被婉言谢绝。

    说到底,老神水摊贩自己还得靠这独门手艺过活呢。

    不知是为防“家传秘方”被研究出门道来,还是出于真心实意的关心,每个顾客最多能从摊贩这买走三坛老神水。

    老神水摊贩总为此苦口婆心地作解释:“这老神水呀,是药非酒,是药三分毒,虽为佳品,却不可贪杯,每日所喝莫逾五斤,多则有害无益;且难以久藏,宜在一两个月内用毕,囤多了,属实浪费。”

    众人听来头头是道,遂将信将疑地按着人家的规矩来。

    总而言之,黔墟中大多商贩顾客都认为这老神水摊贩若能供应不断,每夜坚持来此,不出一月当赚得盆满钵满。

    就像今晚,这老神水摊贩来得比前两日都要早上个把时辰,随着顾客络绎入墟,那一车老神水已然售出大半。

    回看着推车上余下不到十坛的老神水,摊贩似是不着急赶着卖完回家,老神在在地坐回绣墩上,静候下一位顾客光临。

    相较于前两天,老神水摊贩的时间更为富余。

    毕竟前两天他要做的事儿可不只是卖老神水,还有杀人。

    这老神水摊贩不是别人,正是姜逸尘。

    如无意外,这个时候洛飘零等人应以成功回到江宁郡。

    同样如无意外,今夜姜逸尘还需杀人。

    这回,他要杀的只有两人。

    为了杀这两人,他已准备了好些时日。

    首先便是准备这所谓的“老神水”。

    如他所言,这些老神水是药非酒,且是健身滋补之物。

    这酿造秘方自然不会是姜逸尘家传的,而是出自药谷。

    药谷里从不缺各种滋补饮品的药方,姜逸尘只取其一便有大用。

    而那秘制蜂王浆亦是实打实的药谷出品,是药老体恤晚辈,赠予姜逸尘随身进补的。

    秘制蜂王浆虽只有两罐,可对不得不东奔西走的姜逸尘而言已算是累赘。

    更无法在短期内靠一人吃光,索性拿着这味主原料,找到醉红颜酒楼在黔地一带新设分馆,私人订制了百坛老神水。

    手艺流程全由姜逸尘口述,药谷独家秘制的蜂王浆也仅此两罐,故而也不需担心老神水秘方外传泄露的问题。

    而能够在不到十天之内酿出百坛滋味不差的老神水,可见醉红颜酒楼在酒水业务上的扎实实力。

    百坛老神水卖了三天,行将售罄。

    姜逸尘仍还能气定神闲不慌不忙,便是相信在卖完这些老神水之前,定能钓得鱼儿上钩。

    他要钓的两条鱼,一人名唤郑仑,一人叫作陈岐,乃烽火楼的哼哈二将。

    当初姜逸尘重出西山岛,于迷雾谷峡道处襄助梦朝歌等人脱困,杀了数名紫夜轩和琳琅居的重要成员,正是被此二人添油加醋地构画出另一副场面,一面加重了听雨阁窃印嫌疑,一面则构陷魔宫滥杀江湖同道。

    彼时魔宫能沦落得四海会盟多帮群起攻伐的地步,起始舆论造势上可都是哼哈二将的汗马功劳。

    因冷魅这层关系,姜逸尘对于过往的魔宫总不免生出几分惋惜之情。

    可此番将郑仑、陈岐挑做下手目标,却没多少同仇敌忾的意思,若说有,也仅是顺水推舟。

    姜逸尘所看重的,还是二人的能耐。

    这两人不过二流武艺,偏偏很能听,很能看。

    烽火楼也便是凭此二人构筑了在中州可跻身前十的情报网,比起大多门派都能早一步收悉各地情报线索做出相应动作。

    于不明底细的人看来,此二人也正合了那神话传说中的千里眼和顺风耳,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在话下。

    是故,在偌大江湖中战斗力只位于中游水平的烽火楼,却总能在各种重大场合中展示下不小的存在感。

    姜逸尘动手以来这些天,能嗅到他踪迹的眼线耳目便有三成是由郑仑、陈岐统一管理调配的。

    姜逸尘要是就此抽身而去,二人自然拿他没什么办法。

    可要再过些时日,再来几个强手加入到针对他的猎捕阵营中来,那他迟早将落入天罗地网的困局中。

    所幸早在从药谷出来前,姜逸尘便对二人有所防范,时至当下,他仍占据着绝对主动。

    事实上,以郑仑、陈岐之能,烽火楼这等二流帮派决然留不住这俩人才。

    可他们在烽火楼一待便是十几二十年,不曾有过另觅良枝之心。

    难能可贵之余,却也不免让人另作他想。

    譬如此二人无甚野心,索求不大,遂甘于一处,高不成低不就地混着。

    又或者,烽火楼并非二人的真正东家,背后另有正主。

    姜逸尘所猜测的便是后者,果不其然进一步探查中发现了蛛丝马迹。

    二人的情报收集能力与之爱好息息相关。

    二人都有极大的收藏癖,对新鲜事物都有极大的占有欲。

    而要满足他们的收藏癖和占有欲,单凭在烽火楼中内外行事所赚得的银两是远远不够的。

    也便是说,存有潜在第三方,对二人进行暗中利益输送,让二人长期处于低位发挥作用,既能让他们安心作为,又尽可能不惹人注意。

    除此之外,鬼市于二人的致命吸引力亦是不言而喻。

    倘若是在一两年前,姜逸尘自会有更充足的时间在道义盟暗部支持下顺藤摸瓜,将郑仑、陈岐这条线上捆绑的网络一股脑揪出来,给予致命一击。

    可眼下却是抢时间逼出手的关键当口,二人只能被当做打草惊蛇的献祭品了。

    当然,只要二人能耐住寂寞,在今日鸡鸣之前,不在这黔墟之中现身自还能多活些时日。

    怎奈何二人每辗转一处,总会去东瞧瞧西看看,既是为打探情报,也为寻觅新鲜感。

    两天之前,二人便已来到黔地,尽管已来过不下百回黔墟,可每一天的鬼市于二人而言都是不一样的鬼市。

    二人或出于谨慎,或是忙于猎杀姜逸尘的布局,忍过了两夜。

    这第三夜,可还能自缚手脚,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