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风微凉。
吹皱了酒碗中的老神水。
也吹皱了两个人的额前纹。
当扮作宽厚中年摊贩的姜逸尘向面前两位顾客分别递出两碗老神水时,两个人已不着痕迹地对过了眼神,留了分警惕。
此二人,一人身瘦如竹,眼大如铃;一人壮硕剽悍,耳阔似扇。
不是姜逸尘所守株待兔的郑仑、陈歧又能是谁?
过往每至黔地,黔墟便是他们当夜的落脚处。
昨两夜忙得抽不开身,今夜再如何也得忙里偷闲跑来“解解馋”。
所以二人来赶墟算不得晚,已是在黔墟里好一番晃悠,散了些钱财,过了些手瘾眼瘾,才慕名转回来入口处这个号称“金枪不倒”的老神水摊前。
摊贩的车斗里早便空空如也,余下三坛尽数摆开。
有客来尝鲜,这倒数第三坛便不得不启封了。
此时此刻,郑、陈二人的注意力更多落在了两碗酒水中,没有将摊贩那宽大到见不着袖边的外袍当回事,也未曾去注意摊贩伸出的左臂似要比右臂来得更为笔直些。
二人谁也没接过姜逸尘递来的老神水。
“尝鲜,尝鲜,我们只喝新鲜的,这两碗钱算我们的,你先喝了吧。”
高瘦的郑仑扬了扬下巴,本便高出姜逸尘近两个头的他,几乎把整块脖颈毫无保留、毫无防范地亮给了一个欲置他于死地之人,而他的话语声基本也是奔着高处暗处去。
老实巴交的摊贩姜逸尘闻言,不免愣了愣神,该是反应了一会儿,才强自堆笑地缩回手,用着这几日打磨出来的低沉嗓音道了句:“二位爷可真是小心呀,咱这小本生意,哪敢弄啥坏?”
说罢,便微微昂首,缓缓将右手碗里的老神水一滴不剩地倒入嘴中。
只停歇了将左右两碗互换的功夫,如法炮制喝掉第二碗老神水。
整个过程郑仑、陈歧都目不转睛,确认了两个细节。
摊贩的嘴没碰过碗。
摊贩的手指头也没触碰过碗内沿。
在他们看来,若摊贩为江湖人,最教人难以察觉的下毒手段莫过于此。
然而他们始终未觉摊贩将左手碗过到右手来再喝有何不妥。
又或许是无边夜色下,能专注在一二细节上已属不易。
“帮着试完毒”后,姜逸尘没有做些咂巴嘴或是抬袖擦拭嘴角的多余动作,只为展示自己的坦荡,更是努力扯嘴冲两位顾客笑了笑,说道:“多谢二位爷给赏。”
旋即极为自然地接上一副王婆卖瓜的得意神色,道:“这暑夏天,一天能尝上个三碗,当真觉得和从西王母那讨吃到琼浆玉液一般无二,真是天上人间的享受。”
一番小小试探,确信没有大问题后,郑仑、陈歧的态度缓和了不少。
陈歧稀罕道:“得咧,吹得跟真有西王母蟠桃大会,你还去似的。不过,你敢这般夸,别人也敢跟着捧,想来是差不到哪去,是该好好尝尝。这样,你这三坛酒我们便给包圆了,十五两予你。这两碗,先给添上吧,晚上到现在也还没喝上口水呢。”
“好说好说。”姜逸尘点着头哈着腰,放平两个酒碗,抱起新启封的酒坛,揭开封泥,就要开始添酒,却是半道停了动作,看向郑仑、陈歧有些心怯地笑问道,“要不二位爷辛苦些,自己倒着喝,也更放心些?”
二人一听这话,显然不会觉得舒服。
谈吐声本便尖细的陈歧当即锐声道:“嘿!你这货心眼忒小了点,搁这儿挤兑我们呢?”
话虽如此,但这点儿小事还不至于让郑、陈二人直接翻脸置怒。
陈歧干脆蹲下身,从姜逸尘手中抱过酒坛,鼻子往酒坛口凑近嗅了嗅,却没闻出什么门道来。
一边往两个碗里倒着老神水,一边说道:“你那什么永不疲劳、金枪不倒我不信,清凉解暑倒应立竿见影,毕竟隔着酒坛子都觉着满手清凉。”
姜逸尘解释道:“这不是为了博个噱头,好吸引各位爷来么?”
郑仑颔首认同,接过陈歧递来的酒碗直接一口闷。
陈歧跟着一饮而尽,感受着舌尖喉咙里的清凉舒爽滋味慢慢遍及全身后,才竖起食指摇晃着指点姜逸尘笑道:“是好东西!你啊,就仗着这玩意儿不愁卖才有恃无恐!”
姜逸尘只是赔笑:“说的是,说的是。”
其后,姜逸尘便成了局外人,二人自行满“酒”喝“酒”。
第二碗,第三碗,畅快干掉。
“三碗,好……”
三碗作罢,陈歧举头对天阙,正打算抒发一番心中感慨时,话语声却戛然而止!
只是临近之人耳中所听到的话音重点全然落在一个“好”字上。
这无疑是对老神水最大的赞誉。
一时半刻间,除了老神水摊贩姜逸尘外,再没人知晓这立身不倒的陈歧不仅没了声音,也没了性命。
郑仑亦是如此。
老神水秘方中提及贮藏时因避免受凉受寒,否则将在短时间内出现凝结现象。
抱酒坛那短短片刻,姜逸尘便暗暗发功渡入霜雪真气。
不论郑仑、陈歧会否喝到三杯,左右不出半盏茶功夫,都会在某一刹那因喝进体内的老神水出现的异变而口不能言,乃至徒受痛楚却无法作出任何反应。
所幸,他们应还来不及感受任何苦痛,便被抹了脖子。
从始至终,郑仑、陈歧都没看到暗哑出鞘,死得悄无声息。
其实在如此天色下,若非处在姜逸尘身周十步之内,想来没有人能察觉到其在刹那间略微飘荡而起的左袖袍。
一如善骑者坠于马,善水者溺于水,聪明总被聪明误,想来郑仑、陈歧在生命走到尽头的那一瞬会突生感慨:他们最为如鱼得水之处,也是最容易葬送他们性命之地。
当然,相比起其他死于姜逸尘剑下的亡魂,二人也算是让姜逸尘颇费周章了,毕竟姜逸尘可是将戏演到了最后一刻。
二人也挺给面子,给了姜逸尘太多出手机会。
只是只有最后那个机会出手,将造成的动静最小。
……
……
也不知过了多久。
许是自脖颈处缓缓淌出的血水终于在地面上晕染开来。
黔墟入口处两个呆立不动者的异状才教人发现。
不小的一阵骚乱后,二人的身份得到确认,乃是烽火楼的哼哈二将郑仑陈歧,是江湖人!
提及江湖,人们很容易联想到近日来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的暗夜杀人事件。
却不敢将那老实巴交的老神水摊贩与此联系在一起。
毕竟还有人留意到那老神水摊贩是不慌不忙地收拾妥当后才离开黔墟的,当真是其所为,又怎能如此若无其事?
细思恐极!
恐慌逐步蔓延开来。
想来夏秋夜夜开市的黔墟也不得不暂休些时日了。
夜入江宁。
该是安享梦乡的时分。
听雨阁上下却是在好一阵忙碌后,才逐渐归于宁静。
今夜,两位阁主总算是安然归来。
可今天,却有许多听雨阁成员回来的只有身体,魂魄已归于天外了。
临近江宁郡的最后两百里路可谓是四处花开。
只是那些花都是血花。
在这两百里路前,沿路掩护阁主马车的各小队人马,所需做的不过两件事——拖延和回撤。
只要拖延上一时半会儿,便足够让飞驰的车马将那些截杀者远远甩开。
其后,他们便可抽身而退,免被恼羞成怒的截杀者揪来宣泄愤怒。
可最后那两百里路中,出现的截杀小团队数以倍计,实力水涨船高,破入马车方圆十里防线的愈来愈多,没有杀戮和牺牲便难以铺就两位阁主归途。
这一役,听雨阁共出动四十三人,十九人殒命。
其中的暗影十八骑虽全员留存,却也或多或少都负了伤,没个三五月恐难恢复成型战力。
前来襄助的五十人,无一不负伤,死有七人。
而参与截杀者约近三百人,最终过五成将性命交代于此。
短短数日间,听雨阁阁主南归一路及蜀黔两地暗杀事件,拢共二百有余的江湖人士命绝。
乃是百花大会后,江湖上出现的最多人数伤损。
本便风雨飘摇的中州江湖再受冲击,昔日的琼楼玉宇正摇摇欲坠。
……
……
雨声淅沥。
似在为那些远去他乡的人儿以泪践行。
也衬得深夜的听雨阁格外幽静。
一客宿雅阁中的气氛,却未显得太过沉闷。
原因无他,一位赤条条的公子哥儿趴在床上,轻哼着悠闲小曲儿是怎么都难让人一直陷于情绪低谷中。
幽京来的吕家大少吕风今天可得意得很。
出门在外,三更半夜天,有益友在畔关怀体恤,更有佳人同塌红袖推背,实为人生一大幸事。
很难想象这位在幽京城中风评里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在面对非生即死的血雨杀伐时竟还能不乱阵脚、泰然处之。
显然这位吕家大少不止有世人所看到的游戏人间一面。
只是该说此人是有颗大心脏呢?还是太过没心没肺?
又或许兼而有之?
好在梦朝歌和洛飘零倒未有丝毫反感,想来这段时日间的相处下已深谙其脾性。
“哎,舒服~”
下身盖在神锦衾中,赤着上身趴在竹榻上,由着美人柔荑轻拢慢捻的吕风口吐靡靡之音。
“我说句话你别生气啊,梦妹子。”
本是阖眼静心享受的吕风把脑袋从臂弯里稍稍挪出来些。
瞥了眼身侧只管上药并不他顾的梦朝歌,继续道:“像你这般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拿得刀剑,还不嫌弃男人臭的天仙妹妹实在不可多得,若我家中没有妻妾成群,还真想着把你讨回去当媳妇。”
许是对吕风这类行径早已见怪不怪,又或是感恩于对方今日的舍身救命之情,梦朝歌听言并不着恼,随笑应了句:“那我这辈子倒是不缺钱花了。”
吕风自豪道:“那~是!”
说者无意,听者上心,倚坐桌旁的洛飘零忽而没头没尾地说道:“我师妹向来便是很优秀的,自小便蕙质兰心、心灵手巧,不论学什么都能学得很快,很讨人欢心。”
若非如此,不说她只是石鑫收养的义女,便是石鑫亲生女儿,也难让师父龙耀心甘情愿收她为徒之余,还让其他早入门弟子乱着辈分称她为大师姐。
自武功全废后,洛飘零自己的精力大不如前,却又不得不聚精会神将视线落在中州江湖与朝廷的整体局面上。
在江湖上谁人提及听雨阁无不先提洛飘零,好似他是个挂着副阁主头衔的正主。
而梦朝歌不过是挂着石鑫义女名头的幌子。
可只有他们自己最清楚,听雨阁上上下下的帮规制度、生产经营、人员调遣等等事无巨细,全是由阁主梦朝歌亲自过问、细致打理、统筹安排的。
虽不乏有石中火这类大管家具体操持,季喆这类大局观强的看前看后,还有小银掌柜的有善经营,可没人会去否认梦朝歌在其中各个环节的串联付出。
对于一个过了花信年华的女子而言,她一直在背负着远超于她那双肩所能承受的责任。
也正因疲于应付那些繁杂琐事,再提起刀剑厮杀时,才会因久疏战阵而力不从心,以致出现今日那番险情。
自己对于这位晚进门的大师妹还是疏于关心了。
今天真是多亏了吕大少,否则……
仅是呼吸之间,鲜少将心思置于个人情感上的洛飘零心念百转,愁上心头。
阁中另两人也因其一席话,一人投来饶有兴致的目光,一人的青葱玉指却是顿了半分。
只听洛飘零先是轻叹道:“倘若你还孑然一身,把师妹交予你,我倒还真放心。”
转而又道:“不过,你这浑人既然都已纵深入坑,那便甭想癞蛤蟆吃天鹅肉了。”
哪个少女不怀春?
哪个小师妹未曾对温柔体己的大师兄动过情?
听闻洛飘零所言,梦朝歌眼中那丝微不可查的黯然一闪而逝。
这些年不是在风里来便是在雨里去,儿女情长多被雨打风吹去。
与这些师兄弟间,又或是帮派同仁间,更多是亲情友情,少作他想。
况且大师兄已同云天观那位汐姑娘结发歃血,成了夫妻,自己早该放下了……
少女芳华的那丝美好企盼,至此,终零落成泥。
梦朝歌继续默不作声地为她的救命恩人上药。
家有七房妻妾,却仍不时在花中流连,足可谓花丛圣手的吕风早从那一瞬停顿中,感受到了佳人心里的微微波澜。
只是碍于身份,他除却心生怜惜之外,并不好出言安抚。
但吕风也明白这时候更不能一言不发,徒让气氛陷入尴尬,只能冲洛飘零不屑地哼了声,表示抗议。
紧接着,便拎了个话头出来,说道:“说来,今儿我那一记独龙穿心破厉害吧?不仅破了那大锤子,还直接把大脑袋的心捅了个对穿。”
该是也回过神来适才的言语太过欠妥,洛飘零感激地回看向吕风,顺势夸了起来。
“厉害。简直厉害极了!”
“就你那三门中上等内功都只修到半桶水的境界,愣是用一柄小匕首戳穿了人三门中等内功圆满的奋力一锤。”
“素来碎石断金的紫金锤就像西瓜开了膛,那状况属实也教我震惊了好一会儿。”
“可怜对方最后的护体真气也被吓得如纸糊般,一戳即破。”
“堂堂雷煞门大护法金雷子竟死在你一击之下,够你吹嘘上大半年咧~”
“金钱的力量,真是恐怖如斯啊!”
原来,临到江宁郡前,仍是有一五人小队突破了重重封锁,杀至大马车畔。
这是一支绝对的精锐,雷煞门五雷护法齐齐出动,杀意昭彰。
彼时能拦住他们的只有四人,梦朝歌、吕风、冬晴还有渡鸦。
冬晴艺高人胆大,一人之力牵扯住水火双雷,让他们迟迟无法与其他三个同伴合力施为。
如此便给了梦朝歌、吕风、渡鸦三人逐一对敌的机会。
初时梦朝歌的对手是以防守能力见长土雷田,尚能应付得游刃有余。
僵持之下,金雷子为求破局,拿空有驳杂剑招、杀伤力却较为孱弱的梦朝歌下手,眼见便要功成,怎料竟还有人不惜英雄救美。
更让金雷子始料未及的,便是那结结实实的一锤下去,那一身锦缎衣裳的华服男子都没被撼伤分毫,还能回首反捅。
这一捅,非但把他无往不利的紫金锤给捅蔫了,更将他的心都给捅穿。
想来致使他都没法接受这么个死法。
只是,他这一死,牵一发而动全身,雷煞门的五雷护法也就此泯灭于江湖了。
这一切都发生在洛飘零眼前,尽管武功全无,可仍能看得真切,这一番言辞滔滔,看似明夸,实为暗讽,吕风哪能听不出来?
当即龇牙愤愤道:“姓洛的!可别瞧不起爷,爷这些年有多少功夫拿来练功夫,就有这般能耐,来你们这听雨阁,幽京里那些腌臜事不再用爷掺和,多给爷些时间,还不得练成个听雨阁第一高手来,到时候,可别求着爷出手!”
洛飘零斜睨了眼吕风,淡淡一笑道:“那可真是求之不得呢。”
笑意倏地一顿,略微肃然地说道:“依你看来,那冬晴如何?”
吕风听言,神色一敛,难得正经道:“就目前看来,还摸不透这人到底想要什么,但应该还会同我们多走上好一程路。”
洛飘零颔首道:“嗯,我也这么看。”
阁中该是又静默了好一阵,三人都未言语,只有窗外雨声淅沥。
至于为何会突兀地提起冬晴这问题,三人均心中有数。
要说这回听雨阁两位阁主南归最大的底牌是什么,无疑是那大马车中被算差的第四人。
旁人不难算到那辆马车中会有第四个人,却绝难猜知那人会是昔日搜魂殿的金魂杀手冬晴。
更无法想见,这位本只能躲藏在黑暗中的杀手,竟隐隐有江湖顶尖高手的实力。
而这样的实力,在听雨阁中已可排入前三,只不知与飘影间谁更杀气凌人,与关大刀间谁能奈何得了谁。
这样的人才,既然要让他留在身边,那么,最好便不会出问题。
似是察觉到雨声小了些许,洛飘零轻轻击节说道:“行了,看你这状况是没啥大碍了,就不耽误咱吕大少休息了,师妹,我们撤。”
不等梦朝歌应声,吕风当即便愁苦地咧嘴哎哟哼哼起来。
“你们不能这么没良心啊,让我流血又流泪,我好苦啊~!”
洛飘零笑骂道:“得了吧,我已看过了,你那贴身软猬甲的质地,丝毫不输那柄镶金戴玉的匕首,金雷子的紫金锤落别人背上,会捶个半死不活,落你背上,撑死就是被头牛顶上一下,要不是师妹心里过意不去,怕你背部有余劲难散,非要帮你上药,谁稀得来看你?”
梦朝歌此时也起身离榻,笑着作揖告辞道:“天色不早了,吕公子还是早些歇息吧,朝歌明早再来看你。”
吕风抬首眯眼拘着和煦的笑,冲梦朝歌道:“还是梦妹子会心疼人。”
旋即便把脸埋进臂弯里,狠狠道:“姓洛的,明天别让爷见到你,给爷滚远点!”
门口却传来洛飘零的嗤笑声,“下次可别把人枪法的招式强挪来用。”
江宁夜雨凄凄遮天月。
黔地亦是黑灯瞎火,摸不着夜的边。
在洛飘零、梦朝歌各自归房卧榻之际,小镇上一户人家二层楼开窗下的吊杆上,重新被挂回了一床单被。
那床单被便是姜逸尘今晚“借”来的外袍。
尽管他已准备了足够宽敞的衣袍,可为稳妥起见,还是在外边多裹了层外袍,以遮掩直接贴藏在左臂的暗哑。
好在黔地的夏风清爽不湿腻,那单被只被晾了小半日便已干得差不多了,否则,披在身外也易着凉。
俗话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虽说姜逸尘是不问自取,且今夜之后那“老神水摊贩”的身份也当就此消失,旁人亦无从查起,可如果可以,他还是尽量不想干扰到寻常百姓的日常生活。
即便那只是一床单被。
还上了单被后,姜逸尘也没打算回到“老神水摊贩”这三天来白日落脚的客栈去。
而将趁夜赶往西边的小镇,调换为早间别离紫风时的书生身份。
郑仑、陈歧今夜一死,可算是戳瞎弄聋了西南地域这些帮派的一对耳目,他再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看似漫无目的地瞎捶,定会将各方搞得晕头转向。
局面愈乱,他才能愈加安全,也就能杀更多人。
姜逸尘步履平稳隐生风地行进在窄巷中作如是想。
微微抬眸看了眼同前路一般漆黑如墨的天阙。
隐约见得似是重云退避,繁星争耀,一点,两点,十点,数十点齐现。
双眼虽已治愈,可常态下目力却大不如前的姜逸尘哪分得清这是什么情况?
只是他的脚步不再进前,不见脚尖如何发力,身子已向后飘退开来。
嗤嗤嗤!
锐器落地声接连不断。
幸而小镇不算富裕,里里外外的道路全是土路,并没造成多少声响。
姜逸尘看不清,却早听得一清二楚。
那点点天星,哪是什么悬天星象,而是星罗棋布的暗器!
原想着杀了郑仑、陈歧后,该能轻松一阵子,没承想这么快就被堵截了?
姜逸尘一边闪避着自天而落的重重暗器,一边寻思着行踪暴露的问题。
黔墟之事该是没这般快被发现才是,这些人是怎么找到自己的?
不过,很快他便打消了细细探究的念头,止住退势,竟是迎着暗器来向掠闪而出!
在暗中掷投暗器的有两人,可这两人的暗器手法远非八臂夜叉和鬼手罗刹可比,怎能奈何得了姜逸尘?
洞察力今非昔比的他已然发现自己该是撞入了五人包围圈中。
两个使暗器的能力最次,仅能拖延他的步伐。
另三个方向各有一人朝他这逼近,当中是有两人略微棘手些。
他当然不想恋战,遂择最薄弱处做突破,先脱身再说。
暗中二人见此情形,施放暗器的频次更加密集。
从一瞬十枚,到一瞬三十枚,到一瞬近乎百枚,就跟不要钱似的。
只是二人不仅内力不济,连暗器功底在姜逸尘面前都不值一提,且别说准头不行,有多少射偏在墙上、空落在地,单是射来的力道都显得那么绵软无力、吹弹可挡。
以致大多暗器都没能沾到姜逸尘随风飘起的衣摆,零星打正的连姜逸尘护体真气都破不去,更别提逼得姜逸尘以剑拦挡了。
是故,短短五息之后,除了满地丁铃当啷的暗器相互磕碰声总算惊扰了小镇之夜外,施放暗器的二人竟只有无可奈何地目送姜逸尘如鬼魅般扬长而去。
然而,在窄巷间飞檐走壁的姜逸尘却不似二人看来那般轻松。
相反他的神色越来越凝重。
因为,那两道让他感觉到棘手的气机绕道而行,已离他越来越近了。
当他一脚踏在房檐边往前窜出不到两丈距离时,骤然急刹猛坠!
也正是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原先他将行经之处,突兀地亮起了一轮圆月!
那轮圆月,盈满无缺,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纰漏。
任何隐藏于夜色中的人都无所遁形!
近在咫尺的圆月并未让姜逸尘晃了眼,仅是匆匆一瞥,他便合着耳中那无比清晰的割裂声,弄清了这轮圆月是高速挥舞的银白长镰。
果不其然,圆月像张大饼般“被翻起身”,不再那般光华耀目,却在倏忽间急坠而下!
倾嘤——!
窄巷中左右两侧墙和地面交替着明暗变换。
两道黑影在其间瞬息数丈。
姜逸尘几乎只有避让躲闪的功夫。
他的眼中几乎只剩那一轮轮圆月。
而他耳中也几乎只余那镰刀破空的割裂声。
目力不佳者在夜色中,确实容易被时隐时现的强光晃得晕头转向。
镰刀远时离姜逸尘不过抬手可及之处,近时已快贴上其面庞。
咚!
也就在姜逸尘行将被这轮圆月逼退回两个施用暗器者的攻击范围内时,随着一声闷响,窄巷中那明灭不定的“月光”忽而为之一暗。
原是姜逸尘终于在这疯狂三板斧的圆月攻势下觅着了那一丝滞缓,出剑抵住了那镰刀。
一招得逞,姜逸尘却不敢有任何耽搁,便对方的反抗劲头往旁侧掠出。
尽管姜逸尘拆招、借力、逃窜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可当黑暗中亮起那异于月色的妖冶紫光时,他心里不由一沉。
今夜这窄巷里不流点血,怕是不放人走了……
锁定住姜逸尘去向的两道紫光比那圆月镰刀来得更为声势浩大。
也便是那滂湃狂野的气势不讲理地挤灌入那三丈来方之间,才堪堪缠裹住了姜逸尘那乘风而去的脚步。
不过也只需这须臾功夫,已足够那两道紫光的凌厉攻势拍马赶到。
嘭!嘭!轰!
两道紫光与姜逸尘一触及分。
这第一次交汇,姜逸尘确是挡下紫光两击,可对方来势汹汹,勉力相拦之后,一时再无余劲控制自己身形,只能由着去势往石墙上撞去。
不待其有任何喘息,紫芒再次紧逼而至!
那紫芒如刀,一左一右朝姜逸尘劈头盖脸削来!
姜逸尘错步挪闪,挪一步,那双刀便跟一步,闪一丈,那双刀便随一丈!
始终贴靠于墙边的姜逸尘无异于砧板之鱼。
所幸他不是条普通的鱼,准确说来该是条滑不溜秋的泥鳅,是以才还没被那两柄刀俎给宰割了。
但此非长久之计,若再不远离这“砧板”墙,不提自己还能躲闪多久,这墙还能撑多久才是问题!
紫芒刀没落在他身上,自是落在了背后的墙上。
窄巷是两条向背而立沿街居民房的共有后巷,居民房多为砖砌的,却也不乏个别木房。
适才那紫芒刀划过石墙可是都抠下了大半石料下来,换作木墙,那可更了不得了。
古怪声响总算是惊扰了窄巷前后或人或物的清梦,男女惊骇声、小儿哭啼声、猫狗嘶叫声依稀可闻。
不及姜逸尘有何脱身良策,紫芒攻势更为凶悍多变了起来。
原先的刀砍不着,便途中变化做枪直刺!
枪刺偏了,便化为剑封喉!
剑再无着落就干脆变爪取最短路径抓来!
一个人可能携四五样兵刃在身,却不可能在瞬息间变换兵刃样式,能做到如此锋芒逞凶的,除非那人的手本便是一样凶器!
江湖上练手上功夫的算不得多,能排上号的更屈指可数,紫魔手便是其中之一。
紫夜轩紫衣侯拥有的便是这样一双紫魔手。
嘭嘭轰!……
又是十数声穿石碎木的声响,窄巷一侧又留下了十数道大小不一的窟窿。
碎石木屑亦是沿着同侧落了近二十丈的距离。
有些本便年久失修的房屋已吱呀乱响,时刻将倾。
惊慌失措的叫嚷声、逃窜声此起彼伏,小镇的夜被迫喧嚣了起来。
就在如此情况下,家中房屋较为结实的一个百姓竟壮着胆子点亮了油灯,轻推开二层楼的窗户想看明白究竟,再决定要不要从家里逃开,或是掩耳盗铃装作无事发生。
也就在他支起窗户将油灯往外一探的刹那,一条血淋淋的断臂飞磕灭了灯火。
这般血腥场面对小老百姓而言冲击力还是太强了些,“飞来横祸”之后他当即晕了过去,昏倒前他的手往外拨了下窗户,支杆、油灯以及来飞来断臂一齐往下跌去。
窄巷外人声吵嚷,窄巷中却再没有那破墙拆房的骇人声响,有的只是一人咬紧牙关仍显厚重的喘息。
紫衣侯断了一臂。
断在姜逸尘蓄势已久的第一次拔剑上。
今夜窄巷里,他是第一次拔剑,紫衣侯显然低估了他拔剑之威。
而他所付出的代价,则是被抓破本便不属于他的左肋,以及几道浅显的爪痕。
紫魔手当然是冲着掏他的心去的,却是落入了他刻意卖的破绽中。
他那“老神水摊贩”的打扮只卸下了单被外袍,里边的“肥肉”可还填着。
也便是靠这一身假膘误导了紫衣侯的判断,傍以更为灵快的身法,他用最小的代价换取了紫衣侯一臂!
至于紫衣侯紫魔手上的阴毒弑诀,在由千蛛万毒淬炼过的身体里还真难翻腾起多少浪花来。
拔剑即伤强敌,姜逸尘却无乘胜追击之意,反倒借机拉开身位,立马就要飘然而去。
早便赶来二人激战处的两个施用暗器者及另一个锁链客顾不得太多,暗器锁链齐飞,可对行动如飞的姜逸尘而言当真鞭长莫及。
而那使唤长镰者本是绕道阻截的,此时再发力穷追,为时已晚。
眼看那人影即将与夜色相融,紫衣侯轻咳了数声,该是缓住了伤情,提气扬声道:“杀手夜枭!你信不信再往前半步,这里的百姓今夜便当死于非命,而明日,你姜逸尘,将以滥杀无辜之名,荣登衙门的通缉公告!”
紫衣侯显然不是在第一时间认出的姜逸尘。
毕竟而今江湖上要论轻功绝伦身法高超者,随便一数都超出十指之数,当是时他不可能去分辨得那般仔细。
直至紫魔手在数回被对方用剑鞘或拨开或挡去间,似有扎入棉絮厚雪之感,非但在杀伤力上大打折扣,出招频次都渐有滞缓,他才对其身份有了个猜测方向。
然而,未及他深入细想,对方便卖了个不深不浅的破绽。
即便不难看出其中有诈,但他更为自信自己的紫魔手无往不利,不愿错失弑敌良机。
他没看清姜逸尘是如何拔剑的。
他只知道那剑出鞘瞬息,有阴风狂啸,扼住他的咽喉!
杀意凶戾,让他感受到了死亡威胁!
所向披靡的罡风劲气,蛮横地摧毁了他最后的自我救赎!
断去一臂的痛楚,竟全然抵不过那杀伐真气侵袭入体后,脏腑传来的撕扯感,以及心神大骇下的由衷恐惧!
也正是这一剑之后,紫衣侯不能更明白此为何人!
那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鬼。
那是个近些年给他制造了不少麻烦的麻烦鬼。
那是个被揭穿身份拥有诸多秘密令人垂涎不已的宝藏鬼。
那也是个该死得不能再死的死鬼。
就这么个始终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始终隐藏在黑暗中的胆小鬼,没瞎亦没死,如今再来坏事,更将蜀黔一带搅得鸡犬不宁,刚刚甚至险些要了他的性命!
泥人也有三分火气,他紫衣侯凭什么咽下这口恶气?
他不以揣度人心见长,放出那话,只为一赌。
如果姜逸尘真安心离去,他不介意拿百来户人家的性命先泄个愤。
而若姜逸尘敢回头,他也该为紫夜轩那些亡魂同之做些了断,不是他死,便是彼亡!
……
……
鸡飞狗跳、人恐高语的暗夜里,一道黑影停住了脚步,轻叹了口气。
那口气很长,是三分无奈,三分可惜,三分恼怒,还余一分豁达。
姜逸尘何尝不想一剑了结了紫衣侯。
怎奈何紫衣侯终不是易与之辈,能在对方占尽先机的情况下诱其犯错已属难得。
可惜只有一剑的机会。
可惜那破敌的一线天光唯在那右臂之处。
如若是左臂,伤口便当离心房更近些。
那暴戾的阴风真气,足可在须臾间让紫衣侯感受到来自幽冥地狱的噬心剜骨之痛,彻底击溃其心房。
于时,姜逸尘自可先取紫衣侯项上人头,再逐一收拾余下四人。
可惜,没有如果。
纵然只余一臂,纵然受创瞬间精神恍惚,可紫衣侯终归是紫衣侯。
彼时姜逸尘若敢多滞留片刻,难保紫衣侯不会抱着鱼死网破之心来牵制住他,让那圆月镰刀来完成致命一击。
可惜可惜……
可惜没能杀人灭口,身份却早早暴露。
不过,面对的毕竟是紫衣侯,继续藏拙无疑是拿命开玩笑。
所以,他的恼怒显得有些没来由。
或许在最开始时,他还是有些在意那所谓的声名吧。
他也曾想当个行侠仗义名动江湖的大侠。
只是当他发现这江湖并不是他所认为的那个江湖后,他便清楚自己与那“侠”字是渐行渐远了。
百花大会落幕不久,他在江湖间也该是有段时日毁誉参半。
可他终究是个“已死之人”,很快便被江湖忘却。
再归来,该做之事他一定会尽力去做到,便是背上一世骂名又如何?
至于官府通缉令,倒不太出他所料。
虽总说江湖事江湖了,但如今朝廷有意做大,若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怎会对他不管不顾?
朝廷前头不管,想必是希望能以江湖手段解决这桩“小事”。
可紫衣侯口不择言,竟要将此事闹大,甚至扬言要捅给朝廷。
其中意味实在耐人寻味。
在姜逸尘看来,这似乎能够说明一个问题。
一个自百花大会以来便困扰他许久的问题,紫夜轩的背后到底是何方势力,又或者说,紫衣侯到底是为谁卖命?
如果紫衣侯从始至终都是朝廷的人,那么一些蹊跷之事重新梳理起来确实要顺理成章些。
朝廷若在这个当口便介入,于他着实要添不少麻烦。
他是为此而恼?
似乎不是。
上了通缉令,他不恼,躲着走便是,总归是习惯了。
声名烂了臭掉,他也不恼,他本来就没啥声名,现在也学会了不去在乎。
可这两百余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性命,他不论如何也无法视若无睹,一走了之。
他恼了,恼紫衣侯这江湖人的不择手段。
他也豁达了,反正紫衣侯这一嗓门足够把该来的不该来的都引过来。
而紫衣侯本也在他的必杀名单之列,只是顺位要排在后头,毕竟这条线还有不少信息可以挖掘。
既然对方送上门来,又死咬不放,那也只能提前送对方上路了。
杀完该杀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计划总赶不上变化不是?
……
……
许是受莫名的喧闹所扰,一抹月光竟悄然探出重云,打照入小镇的黑夜里。
月光下,一道黑影孑然立于一面高墙之上,堂而皇之,无可畏之。
那道黑影不再是个体态宽胖略显笨拙的摊贩。
而是个身姿稍要挺立些、长发稍飘逸些、面容瘦削许多的年轻剑客。
任何人看去都会觉着那人身上透着不尽的肃杀之意,让人望之生畏,只想退避三舍。
奇怪的是,那些不知是否该逃散或是正在奔走的小镇居民,偶有将目光扫过来的,心下却添了份踏实安定。
那人,是给他们带来麻烦的人。
可那人,似乎不想让这麻烦落到他们身上。
他们该恨他?
还是该相信支持他?
就在这般气氛下,小镇的夜回复了几分静谧。
随着那剑客举起手中剑,躲藏了大半夜的圆月拨散开云层,点亮了小镇的夜。
借此月色,姜逸尘运息聚目开启眼窍,将远端对手的情况尽收眼底。
许是受断臂影响,那总是衣着富贵龙纹紫袍加身的紫衣侯,全然不见往常的凌人气度,反在颓丧之余,另添几分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凶煞之气。
另一个教姜逸尘更为留意的自然是那圆月镰者。
那人同他先前一般裹在黑袍之中,身形并不高大,容貌无法辨认。
也正因其身材不高大,衬得那柄亮银长镰尤为突兀。
那长镰镰柄长逾五尺,镰刃有常人腰板之宽,曲面长度甚至超过了黑袍人的身高,无怪乎舞来如圆月。
姜逸尘可以肯定在此之前,他从未在江湖上听闻过有这号能人。
余下三人则是紫夜轩老成员了,相较之下却难登大堂,没人能挡下他三招。
如此,他也只剩最后一个疑问。
“承蒙紫衣侯看得起,在你我一方交代性命前,在下绝不率先开溜。不过,在下很是好奇自己这行踪是如何暴露的,还请不吝赐教。”
“嗬!这算是求个明白死么?”紫衣侯到底是功底深厚,伤势已调缓平稳了不少,谈吐中气十足,“你总挑夜里动手,山林间的草蛇灰线是难寻,可郡里镇上一砖一瓦上的动静却不难捕捉,只需分区域分人据守,每半刻钟校核异动情况,守株待兔是笨了些,可确实能发现些蛛丝马迹。”
紫衣侯扬了扬那方脸的平直下巴,似在说就是你那自以为是归还单被的多此一举,将你自己的行踪暴露了。
江湖人常言紫衣侯有勇无谋,可自百花大会后都对此大有改观,称之莽中有细。
姜逸尘深以为然,至少这一刻的紫衣侯不是为倨傲而倨傲,而是在险死还生后的焦躁不宁,及抑郁难平中的愤懑亢奋情绪间做调节。
一切只为以更好的状态来杀他。
况且,紫衣侯在恼羞成怒间扯出官府这张大旗后,没再抖出同其他帮派携手布网擒敌的事实。
姜逸尘再如何了然自己果然是栽在郑仑、陈歧的手段之下,也没法凭此另做文章。
“多谢告知。”
姜逸尘礼貌性地作了个揖,身子便在月下化作了道虚影。
下一瞬,小镇上一些尚存孩童心性的人们,或是对上天有所敬畏心存神佛的人们,都在不知不觉间或是满怀希冀地暗暗祷告起来,或是虔诚地双手合十弯腰祈求神佛护佑。
若非那大难临头之感还不甚强烈,恐怕还将出现伏地颂神的情形。
这一切只因他们看到了世所罕见,乃至生平仅见的一幕。
他们看到了一束流火似由天外而来穿破夜幕,比旭日清冷孤美,比皎月璀璨炫目!
七月流火,暑退凉来。
眼下大暑余热尤盛,流火竟现。
处在远端的小镇居民们有否感受到寒凉之意不可知。
流火落向的紫衣侯五人却是切实体会了回何谓冰寒彻骨!
分明是在夏夜间,五人身上好似压有一床厚雪!
霎时间,衣服受冻变沉,躯体受冷变僵,赤裸在外的肌肤毛发无不凝结出层寒霜!
思维反应似也连带着慢了半拍。
那流火自非什么天外陨星,而是姜逸尘的流星式。
剑仙李截尘昔年将那江湖大多剑客的惯常剑式“流星追月”小作改良,出招再不需耗费分毫内力便可倏忽刺出两丈之远。
掌握了这流星式,于本便讲究灵动而言的剑客可谓如虎添翼。
然,若止于此,流星式终不过是辅助式剑技,弄巧时可攻人不备,硬拼时却难一锤定音。
得此流星式要领,便是全无内力,也可借身周天地精气暂化内息一用,飞刺出三丈。
而流星式的神妙或说是进阶段便在这三丈之外。
流星式施展出两丈之后,每多一尺,于内劲的消耗便翻一倍,没有浑厚内力做保障,三丈即是极限;可若能承受住那如大江决堤般的内力消耗,三丈之后,每进前一丈,速度都将快上一分,势头更要猛上三分!
打定主意速战速决后,姜逸尘自是不遗余力。
双方相隔十余丈远,紫衣侯五人以逸待劳等他羊入虎口,他要想出其不意,便需要足够快。
要想足够快,也只有破天荒地施展这超长距离的流星式了。
好在姜逸尘而今傍身的三门内功,均对内息有着长足增补,他的内力储备道不上雄浑,却也足够丰沛,这十丈有余的流星式只抽空了他三成功力,没将他彻底榨干。
在如此内力的鼎力相持下,流星式倒也没给姜逸尘丢面子。
只用了不到四息功夫,便把姜逸尘送至敌阵之前。
这一战,姜逸尘的劣势并不在于以寡敌多。
除了紫衣侯和那圆月镰者外,余下三人实难对他构成威胁。
而对方的劣势则在于,圆月镰者的实力虽不俗,可其镰法属大开大合的路子,需要绝对充分的空间才能灵活施展大逞威能。
暗器、锁链等远攻手段或还能与之相呼应,紫衣侯这等以手为刃必须近身相博的却难与之形成配合。
反之,便给了姜逸尘逐个击破的机会。
姜逸尘真正的劣势是对那圆月镰者不甚了解,无法作出相应防范。
但临敌之际不容多想,相比于那神秘镰者,姜逸尘还是更相信紫衣侯更为老奸巨猾,将之认作最大威胁。
新断一臂的紫衣侯再如何强自镇定亦是只惊弓之鸟,此时不趁其病要其命,可有违杀手本分。
所以,他这天外流火般的第一剑直指紫衣侯!
“黄口小儿,休要猖狂!”
没有太多意外,在剑锋还余紫衣侯双眼一尺之际,仅存的紫魔手无畏护主。
没有多少声响,暗哑卡在了紫魔手的拳缝间,剑势则被紫衣侯卸往空中地下。
一时间窄巷中冰寒凛冽土石翻飞!
却也仅此而已。
那终究是只千锤百炼可媲美江湖诸多名兵的紫魔手,若换成寻常武者的手,当是就此化作断冰碎石散落一地了。
只是下一瞬,紫衣侯却疾疾将拳一松,反掌将剑身往左外侧拍开。
紫魔手刀枪不入不惧冰冻不畏火烤,却无法阻挠那极寒气息顺着臂膀迅速蔓延。
匆忙应招的紫衣侯岂敢再与姜逸尘僵持,主动变招自保。
这本该是姜逸尘再次出剑的制敌良机,可那刺耳的空气撕裂声却在警示他不得不先行避退。
叱嘤!——
明晃晃的圆月再次罩面而来,姜逸尘当即抽身横退。
仅是拉开了不到丈许距离,那圆月镰者便不依不饶地贴了上来。
夜月之下,窄巷里的“圆月”较之先前更为惹眼。
天上天下竟有明月两轮同现,教人恍惚如在梦中。
许是觉得这“圆月舞法”雷声大雨点小,却对姜逸尘威胁有限,那圆月镰者总算停舞了长镰。
只是其攻势半分未减,哪怕简简单单的一勾一划,都是找最精准的角度,用最恰当的力道,走最巧妙的线路,自各种线路逼着姜逸尘的手腕、脚腕、喉间而去,不重一分也不轻一分,不快一分也不慢一分。
一轮圆月似划分作了一道、两道、三道……十数道残月,将姜逸尘笼罩其中。
初时姜逸尘仗着一身绝妙身法,尚有闪避余地,可不出三息,便避无可避。
所幸面对这类快打强攻,姜逸尘早已驾轻就熟。
暗哑之外,六道似有若无的剑光虚影浮现。
任圆月镰者勾划出百道残月,终无法突破暗哑和六道天幻剑的封锁。
叮叮当当!
短短半盏茶里,残月已同天幻剑击碰交锋了不下三百回合。
圆月镰者和姜逸尘也从窄巷间酣战到了民舍屋顶上。
若不去听那刀剑声响,只遥遥一望,多半会教人误认为这家人的屋顶上长了朵大花。
一朵有着上百月牙状花瓣兼寥寥数根剑状花丝,映衬出寒月之色的大花。
然而,花总有凋零之时。
有时会循规蹈矩,有时却让人猝不及防。
大花在月夜下骤然消散。
当先停下手的是姜逸尘,他的剑被逼停了。
黑袍下隐约有一抹慎人笑意显现。
那把长镰的镰刃中部正抵在暗哑剑身中段,仿佛钉耙卡住了游蛇,再不会放任其胡作非为。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正是先前姜逸尘打断圆月镰者攻势脱身的手法,却在这一来一回间被还施己身了。
姜逸尘心道不妙,急要回剑抽身,却为时已晚。
圆月镰者再次舞动起“圆月”镰法。
姜逸尘若不弃剑退身,便只能跟上对方舞动“圆月”的节奏。
而要想彻底摆脱掌控,只有转得比“圆月”更快!
作为剑客从没有轻易舍剑对敌的,姜逸尘仍紧握着暗哑。
如此,他也仅能在前十息里被动地以剑画圈,十息之后,便不得不凌空翻转身子,才勉强跟上节奏。
怪异一幕再现。
一个黑袍人身前举着面圆月,而圆月另一端,却有个旋转不停的人影。
生怕受池鱼之殃、奔逃避险的人们一时都不知是该继续躲远点,还是大胆些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旋转不停的姜逸尘已是落入全面被动。
便是以轻功身法见长的他也从未这般折腾过自己。
此时他也不清楚自己在空中转了几个来回,至少是过了半百之数。
而他暂时还无法去理会体内脏腑的各种不适,及脑部的晕眩感,因为危险已然临近。
有了相对固定的靶点,暗器早如雨打芭蕉般投来,只是徒闻弹挡坠地声,百无一用。
那锁链客的锁链缠了过来,亦是被姜逸尘一脚脚无情踢开。
能让姜逸尘忌惮的唯有紫衣侯,也正是在他最为进退两难之际,紫衣侯出手了!
紫衣侯没有也不敢有任何保留,紫魔手一出即是必杀之势。
在紫衣侯看来,姜逸尘有且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受下这必杀一击,要么舍剑避锋芒,后者不过是能多喘口气罢了。
剑客没有剑岂非死路一条?
姜逸尘没有剑,还有压箱底的天殇折梅手作保。
可天殇折梅手能奈紫魔手何?
紫魔手非手,乃神兵利器也,天殇折梅手全无施展余地!
紫衣侯确信已看穿了姜逸尘的所有倚仗,势在必得!
妖冶狰狞的紫光携风雷之势而来,紫衣侯半侧着身子须发皆张宛若邪神天降!
紫魔手煞气腾腾,势要将姜逸尘自胸膛或后背处捅个对穿!
本在高速翻转着身躯的姜逸尘探手抓向屋瓦,便是不惜手指掌面皮开肉绽也要争得顷刻滞缓以调整身形,手腕微不可察地一抖,似送了股暗劲才不舍地松开暗哑,旋即向旁侧躲去。
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石火间,紫衣侯攻势紧随而至,姜逸尘几无避闪空间和余力。
然则,紫衣侯毕其功之一掌,姜逸尘再如何也不敢直撄其锋。
疯狂催动丹田,强撑起护体真气,同时以霜雪真气缠裹双手,大有以二搏一四两拨千斤的架势。
临敌之际不容姜逸尘去懊悔为何没再学一手武当太极来以柔克刚。
手中无剑,却不妨碍他凝神暗掐了个天意诀,进一步加快体内真气流转。
霜雪真气层层叠叠自双臂奔涌而出,仿佛要积起千层雪,堆起万重山。
怎料遭紫魔手一劲降十会,摧枯拉朽破之!
紫魔手再进一寸!
姜逸尘双手交叠变换如妖娆曲折却从不屈服的傲雪寒梅,祭出至今仍为不少江湖人觊觎的天殇折梅手。
三十六路天殇折梅手本同兵法三十六计相合,并非是杀伐激进的掌法,更多是求圆融自通守中带攻。
故而当中守势掌法只多不少,入江湖以来,姜逸尘还是第一次被逼到近乎将大半套天殇折梅手一股脑打出来的险境。
面对那与真金实铁无异的紫魔手,姜逸尘只接劲道,避退锋芒,饶是如此才堪堪化去紫魔手的三分力道,再难以为继。
诚如紫衣侯所料,姜逸尘没有更多底牌了。
他已尽力施为,只能做到身上不被捅出个窟窿或是断手断脚。
而后,他能做的只是像断线纸鸢般不受自控地被轰飞!
砰!
喀啦啦!
姜逸尘生生被紫魔手拍出三丈之遥,直接撞穿了一间民宅木墙。
紫衣侯不敢有分毫耽搁,他不是要痛打落水狗,而是要赶尽杀绝。
在出手一刹,紫衣侯依稀瞥见一道暗影自姜逸尘手中滑出,那不是弃剑,而是飞剑。
果不其然见得一柄与黑夜相融自洽的剑不偏不倚地没入黑袍咽喉。
紫衣侯惊愕悲愤之余,还有抹不可言说的心悸。
便是舍剑,也能换走条性命,硬是走出了第三条路。
回想起此子与紫夜轩的次次交恶,尽让紫夜轩自吞苦果,莫非此子真是紫夜轩的克星不成?
紫衣侯呸了口吐沫,断不敢让这情绪萦绕在心间。
那一击没能直接创伤姜逸尘,但那一磕碰声响不轻,势必伤及其内体脏腑,影响其行动。
片刻间调整完心态的紫衣侯连同另三个紫夜轩成员,或是从刚被撞出的大豁口处跃入屋中,或是径直踹门而入。
木屋中的居民多半清楚自家屋子不够牢靠结实,遭不住灾祸,被惊醒之后明智外逃去了。
是以,在外人闯入前,屋中该是空无一人的。
借着微微透入的月光,以这些江湖人的眼力不难看清屋内大致景况。
这不是个富裕人家,家中陈设算不上家徒四壁,却也较为简陋。
于是,众人的目光很快便有了着落处。
床榻间凌乱不整的被褥。
还有零散落了一路的衣物……
至于那面破损的木墙侧,除了满地狼藉外,再无其他。
人呢?
四道目光急切地刮寻着木屋中边边角角。
锁链客似有些不安,荡起锁链摧毁任何一处可能藏身匿行之处。
一路拾回些许暗器的另两人也专寻犄角旮旯之地投射暗器,查探有无。
没有,没有任何异状。
人摔进来后,躲哪去了?
四人脑海中有着同样的疑问。
紫衣侯眯眼细细打量了一番倒落的木墙和一地碎屑,心有所惑。
那小子没摔进来?
再一阵叮铃哐啷的打砸寻探仍无果后,四人抱着将信将疑地心理,先后退出木屋。
只是巷弄静寂,何处寻人声?
忽而,最先走出屋外的锁链客猛打了个激灵,颤着手指指向跌落于地的黑袍人,有些口齿不清地诧然道:“剑,剑呢?!”
那黑袍自然是圆月镰者的尸体,那本该有柄剑透出其脖颈。
那剑不见了!
叱嘤!
在听到锁链客说出第一个“剑”之字时,紫衣侯便心中坠坠,而今再闻锐器破空声,心道了声果然,便下意识地伸手往来剑方向抓去。
空手挡白刃!
暗哑毫无悬念地再次被紫魔手拦下。
几乎是在同时,伴有喀啦一声的骨头异位声响!
紫衣侯只觉自己脑袋下和胸膛上似是少了什么东西,随而便涨红了脸,没有分毫呼吸能力!
瞪圆的目光刹那沉敛,生机弹指消亡!
暗中一双手悄然离开了紫衣侯的咽喉和脑袋,一道身影自其头顶部飘然而落。
那身影落地后,几无任何停滞,身形晃动间已从紫魔手中摘下暗哑。
三剑,再杀三人!
原来,在姜逸尘倒飞撞墙时,并未放弃挣扎就势摔入屋中,而是借着那三丈距离缓过来的劲托了一手,将自己强留在屋外。
紧跟而至的紫衣侯等人偏偏还是慢上一步,错过那一幕。
待他们下意识入屋搜寻,扑了个空。
姜逸尘已悄无声息地摸索回圆月镰者尸体边取回了暗哑,并择了个离木屋最近的晦暗角落屏息凝气,进入蛰伏状态。
直至紫衣侯再露面,百步飞剑和惊蛰秘法齐出,剑出人随,一快一慢不过须臾,仅余一臂的紫衣侯自然防不胜防,唯有引颈就戮。
……
……
冷风稍歇,层云缭乱,月色朦胧。
姜逸尘闭了眼窍,眼前回复一片模糊,却也不难看出行将夜尽天明。
他揉了揉眉心,扭了扭腰肢,从怀中掏出药丸丢入嘴中,做了下简单调息。
自去路被截到战起战毕,只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
可于他身体的消耗和损伤而言不可谓不大。
单是内力便耗去七成,皮肉伤和脏腑内伤倒是小事,总不需三五日以上的调养即可恢复。
但在临敌应变的细枝末节处理上,心神消磨颇巨,毫不亚于凝露台那一场乱战。
若能抛开得失不谈,这一战的结果他自然再满意不过。
毕竟要是放在往常,他与双臂尚存且是全盛状态下的紫衣侯决一死战也未尝没有胜算,但恐怕要付出掉肉断骨的代价,不修养个十天半月都难行动自如。
可这一战,非他所愿,这一打完,麻烦不就又上门了?
得了胜果,却失了自由。
长夜漫漫,虽将明矣,不知今日能否逃过一劫?
姜逸尘仰望夜穹,深吸了口气,略感怅然。
争斗已止,小镇居民们却无一敢壮胆回家收拾残局或是跑去报官告状,仍是噤若寒蝉地或呆立一处或盲目奔走,岂是怕了他这跳梁小鬼?
他苦涩一笑,跃上墙头,清声道:“那么,诸位是要同紫衣侯一般,用一样的手段来留住在下了?”
不知何时,窄巷周围低矮错落的民宅屋顶上,已有五队江湖人士环伺。
“这倒不至于,我等还没有恼羞成怒到拿无关之人性命做要挟,去砸江湖正派的招牌。”
姜逸尘寻声望去,隐约可见一袭不太陌生的黄衫。
没有过多思索,姜逸尘便认定了那人身份。
心中不免腹诽,这藏锋阁的俞乐非但剑术一流,凑热闹的本事更是登峰造极呢!
半晌间,唯有俞乐开了口,姜逸尘只道其他四方还不想过早暴露各自来路。
遂问道:“既是如此,各位接下来作何打算?”
还是俞乐接话道:“这可得看你。你若有胆量,大可来一拼高下,看能否杀出个天大声名来;若没那能耐,还是尽早择个方向逃去吧,至于是将你生擒或是击杀,便要看我们各自的本事了。”
此话一出,算是直接挑明了五方都将遵从朝廷的《限武令》行事。
五方各自为战,互不相帮,互不相扰。
于姜逸尘而言,好处是不会一下子被戳成马蜂窝,弊端则意味着将要面对一场几无休止的追袭车轮战。
到时候姜逸尘栽在哪方手里便算谁的,与其他方没有关系,绝无联合之嫌。
又是一阵沉默,仍不闻其他四方有言语之意。
姜逸尘暗忖此间各方莫不是皆唯藏锋阁马首是瞻,而自己已然落入彀中?
再一观五方站位,并非是合围之势,甚至留予他不小的硬闯突破空间。
难道其中有诈?
姜逸尘不敢寄望于到场五方中有人暗存襄助之心,却也不再迟疑下去。
该是下了决断,便说道:“如此,甚好!”
夏日也并非无时不刻洋溢着热情。
卯时过半后,天穹才慵懒地睁开惺忪睡眼,慢条斯理地擦亮面容。
山林草野间的生息却是早早被惊起,虫鸣鸟噪此起彼伏,绵延近四十余里地。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一人一骑,裹挟着风尘于黄土绿地间或奔走驰骋或腾挪纵跃,大抵是往西北方行进。
跑马不走寻常路,显然不是为了赶路,而是在躲避着什么。
跑马的是姜逸尘,自然在躲来追杀他的人。
约莫一个时辰前。
夜未尽,天未明。
姜逸尘剑挑紫夜轩五人众,却也陷入了新包围圈中。
最先赶到场的五个帮派无意僭越朝廷严规,给了他个择路而逃的机会。
姜逸尘一点都不客气且欣欣然地接受了。
既是择路而逃,优先考虑的便是去向。
藏身市井浑水摸鱼本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可有紫夜轩这前车之鉴,姜逸尘没有半分把握其他江湖草莽的品性便要比紫衣侯来得好,索性不去做赌,反将自己弄得束手束脚。
何况蜀黔两地深山老林颇多,利于藏身匿形,夜枭归林,踪迹难寻。
之后便是挑路线,也相当于是挑当前去路上的对手。
他挑的是西北去向上,站位离他不远不近的一组为突破口。
只要这五方人马人心不齐、不往一处使劲来留他,那么彼端五人来此更多是站场做样子的,既不愿当出头鸟,又不想被冷眼指谪。
究其根由,或与整体战力相关,或是帮中未下死令而主意未定。
姜逸尘则顾不得那么多,不论是对方心有怯意还是消极待战,哪怕是个陷阱,他也只能从看起来最为松懈的防线处谋求脱身之路。
好在他的判断没出差错。
且好巧不巧,这五人正是来自烽火楼。
彼时郑仑、陈岐命丧于黔墟一事尚未被察觉,这五人也只是奉帮中所命在这小镇上的另一端巡夜搜寻那神秘杀手的踪迹,哪知运气这么好便给撞上了。
然而,五人在江湖上只算二流实力,合五人之力想必才勉强能与那圆月镰者打个平手,直面以一敌五还能手刃圆月镰者的杀手夜枭好像不见得是什么幸事。
当夜枭朝西北面飞掠而来后,深有自知之明的五人离得最近却不敢造次,象征性地做了番拦截,便装作不敌,轰然退散。
再从拦截者,转作心有不甘的追击者,穷追不舍。
有这猪一般的对手放水,姜逸尘乐得笑纳大礼,配合着这五个土鸡瓦狗将戏做足后,施展开轻功扬长而去。
当今江湖上轻功高手不少,可能追上白无常叶凌风的人却不多。
尚为幽冥教黑无常时,姜逸尘的轻功已能同白无常不分伯仲。
可当修为不断精进,对《无相坐忘心法》的理解不断加深,姜逸尘对自然之力地掌控也愈加醇熟,其中的飘然出尘之感运添足下隐有冯虚御风的态势,现如今,便是叶凌风也难以望其项背。
有此脚下功夫,非是那些不世出的老怪物,谁人能追上姜逸尘的脚程?
故而,姜逸尘很快便同追袭各方拉开了距离,扑入山林之中。
奔逃近二十里地,还能跟在姜逸尘身后五十丈范围内的更是寥寥无几。
但姜逸尘也无力再将身后尾巴甩掉。
一来,与紫夜轩一战内力耗损本便不小,还能强撑至今全赖身上所备丹药的功劳。
二来,随着他的行踪暴露,大批围追堵截者闻风而来,为尽快甩脱他们,他又是负了些新伤,尽管多为皮外伤,可终归是于心神有损。
本以为只能拼意志力就这般奔逃下去,直至在树林间偶遇了匹野马。
这马自然不是普通马。
头细颈高,四肢修长,皮薄毛细,步伐轻盈,行路如风。
是匹外域良驹,乃汗血宝马近亲,号称月下赤兔。
这类马在中州是否仅此唯一不得而知,却足够稀奇罕见。
至少姜逸尘一生至此也独见过一匹。
这匹马正是那随着怒霹雳在沙场上对垒厮杀,陪着怒霹雳在江湖上自甘堕落,为怒霹雳身死而弹泪,在晋州城外救过姜逸尘性命的黑将军。
两年之前,姜逸尘同黑将军做了个简单约定,若入苍梧山后五日未归,黑将军便去野自在。
因为他不是死于意外,便是成功混入了云天观或幽冥教,不论哪种情况,都不再适宜常同黑将军接触。
随幽冥教回西江郡后,他倒也曾瞥见过这黑货的身影,碍于被鬼耳堂的眼线察觉,便没有去确认。
而今在此危急关头再遇,不知是因缘巧合,还是有贵人相帮,姜逸尘是没能从黑将军给予的回应得出个所以然来。
有了贵马黑将军的脚力相助,姜逸尘大有绝处逢生之感。
毕竟光凭他自己,所最为忌惮的藏锋阁等强帮虽难迫近他多少,却也总能不离不弃地缀着,如此一逃一追下去,可不知得折腾多少个日夜。
而黑将军一来,则教他们吃了一嘴灰。
乃至眼下是处在黔地范围还是入了蜀,姜逸尘都不得而知了。
……
……
就在姜逸尘及黑将军所经之处约是三十丈开外的密林岔道上,有三方人马或奔走而来,或纵马而至,不约而同勒马停步。
密林再如何繁密总有可通行之处。
岔道分岔再多也不难从道上寻到那快马的蹄印,尽管那快马落步极浅且相隔甚远。
但让三方人马止步的却非这点儿困难。
而是地上沙飞石走、道旁枝摆叶颤的景象。
无端风起,自是人祸。
三方中该是有人心生不屑,向前踏出两步,有心一试那人态度。
当即便见那端山色沮丧,天地低昂,沙石纵切,断枝横扫,飘叶飞射,密林间剑意通彻四方!
上前之人只得冷哼作罢,退回原处。
旁侧之人见状出声道:“谁给他们的自信敢公然庇护那小子?”
另有人一边调转马头打算回去复命,一边阴阳怪气地教唆道:“人家只是在这练剑,可没挡你的去路,你有本事便冲过去试试咯?”
……
……
林深处。
姜逸尘未能直面那小范围的天地异象和无匹剑意,却也能清晰感知到天地元气的剧烈波动。
有人在舞剑!
用剑人于剑道上的造诣在他之上,于天地之力的领悟借用上,也要比在药谷瀑布前的楚山孤更为深刻。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姜逸尘已能猜知其为何人。
只是对方与他虽有相见之缘,却算不上相识,更谈不上熟稔。
想来是好心出手相帮,并无相见之意,便拱了拱手以示谢意,就要策马离去。
却听其一和煦之音随风入耳,道:“姜少侠莫怪公孙不见之理,公孙既是在舞剑,便要将这剑舞下去。”
公孙煜虽未明言,姜逸尘却是听明白这位已接过散人居居主之位的剑道大家,是打算借舞剑之由为自己拦挡下任何途经此处的追袭者,心有彷徨,忙要再次告谢。
已听公孙煜道:“姜少侠切莫多礼,你曾于我散人居之人有救命之恩,此番不过举手之劳,毋须挂念在怀。若蒙不弃,不妨移步敝居,好教公孙略尽地主之谊。”
姜逸尘这回倒是明白了自己真是命逢贵人了。
想起曾在蜀地汉阳村一遇的吴桐,不由面带喜色,问道:“不知吴大哥和吴夫人可还好?”
“公孙替小两口谢过姜少侠的关系,汉阳村归来后,他们深居简出了些,但日子总算过得不错。”
言罢此事,公孙煜又接道:“前些日子听闻风声,老吴担心那些人联起手来你钻不到空子,便带了四个兄弟跟着混了进去,想着帮你挖坑,一个时辰前知悉黔墟和贡举镇上的事便飞鸽传书回来,要我出来瞧瞧你有否往这方向来,所幸是碰上了。”
“小苗初怀身孕,不宜过多动弹,否则本也是要出来见你的。”
姜逸尘听言不免动容,抱拳道:“有劳了。麻烦之身,实不敢叨扰。若有机会,在下一定再来谢过各位。”
“呵,没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散人居,散人居,准确说来该是懒人居才是,都是群不想被麻烦麻烦的懒人,偏偏我们这群懒人最不怕的也是麻烦。”
“公孙观姜少侠近年来所为,倒与我等算是同道中人,自己人的麻烦便不算麻烦。”
“公孙大哥既如此说了,小姜也不再客套。”姜逸尘先是改了称呼,“当下之事不过小事,小姜尚能应付得来,也不愿散人居过早惹上一身骚。待得小姜真有需要时,但望散人居不请小姜吃闭门羹。”
“哈哈,好,江湖人是该有这份担当和洒脱劲儿。”
“一里地外的岔口北行四十里即至散人居,散人居将永远都是你的朋友,永远对你敞开。”
姜逸尘似听出了其中弦外之音,问道:“那么岔口南行呢?”
“呵呵,往南二十里,西行盘山而上,山腰处开一断崖,有落瀑为屏障,是个去处。”
“多谢。”
“受人之托,还是得把话说完,那儿有个自称是你之故旧的人相候。”
姜逸尘愣了愣。
一愣这故人为谁?
二愣公孙煜最后这句话的语气似乎有些奇怪。
古有成大事者无不言无限风光在险峰。
姜逸尘深以为然,只是如果把这个“险峰”改换为“悬崖绝谷”,他会觉得更为贴切些。
自碧落湖的悬崖始,到枯藤洞中的裂谷,再到阴阳桥下的深渊。
姜逸尘无一不是身处别他选择的绝境险境之下,向死求生。
许是受上天眷顾,每逢悬崖绝谷,他或偶得剑法,或巧遇佳人,都可谓是因祸得福。
跳崖不死必有大机缘,话本诚不欺他!
是而,听公孙煜说到这断山悬崖下是个去处后,姜逸尘便莫名觉着亲切,乃至极为期待断崖下将发生的邂逅。
……
……
便是号称隔断生死的阴阳桥都未能要了姜逸尘性命,区区不足百丈的断崖何足道哉。
而跟随过怒霹雳征战杀伐的黑将军显然是惯了大场面,加之有姜逸尘的贴心护送,虽多费了些功夫,却也安然来到了断崖之下。
断崖之下,有深潭,有浅滩,有树荫繁盛,有怪石嶙峋。
居下环而视之,只可见陡崖峭壁围墙立,唯留密林曲径幽。
若岛有半岛之称,那么此谷也当算是个半谷了。
三面围墙般的断崖上有两帘落瀑垂落。
一帘随断崖走势宽而缓,如天女长梳。
一帘则与断崖两相不待见,自落瀑顶至断崖下相去愈来愈远,落水无阻,其势汹汹。
两处天泉落水,一铺浅滩,一凿深潭,汇而为一成大眼瞪小眼的水域。
到了谷底,黑将军自行去觅食,姜逸尘的最终目的地还得逆流而上。
——那一帘疾瀑遮掩下的崖洞中。
隐蔽的水帘洞于深潭潭面上十余丈高处。
黑将军便是马蹄再劲,没有落脚借力之处也无法凭空飞跃而上。
能走壁飞岩而上者,必当轻功不俗。
能借落瀑声为掩,不声不响,不惊扰洞中人,走壁飞岩而上者更是寥寥无几。
堪堪跨过弱冠之龄、投身江湖年月算不得长的姜逸尘却已然涉足此列,哪能没有几分少年意气长的轻狂。
只是在大致认出崖洞中所藏之人后,无端心生珠玉在前觉我形秽之感。
天光正好,晨曦透过水帘投入洞中。
崖洞不宽却显深邃,日光探入其中不及一半,便未再能近前。
但这点儿光线也足够让姜逸尘分辨出洞中由外及里拢共分列有三样物事。
数十坛大小不一或没开封或是喝光了的酒坛齐整地贴靠摆放于最外侧。
因临近洞口,杂糅一气的酒香遂未在洞中弥漫开来。
往里处去,是与酒坛放置在同侧的简易床榻,床榻上不出意外地躺着个人。
最深处则可见一黑矮物事被极为嫌弃地丢到对侧洞壁,估摸是夜壶?
当姜逸尘双脚落在崖洞边时,塌上之人已是醒来。
在姜逸尘打量崖洞的这会儿功夫,那人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揉搓着眼,坐起了身,嘴中呢喃念叨道:“来得倒是挺早的。”
此中之早,想来有两层含义。
一则是来得时日早。
二则是来得时间早。
也便是这么个念头闪过,眼前之人已着衣完毕,收拾妥帖,笑脸迎客。
相去不到三丈,姜逸尘并未闻着什么酒味,想来是此人好酒却不贪杯奢醉。
近前几分,可见那人剑眉星目、鬓发如云,既雄姿英发,又有飒飒仙态,纵然只着一袭素色直??,仍让人觉得气度出尘。
跃过而立年岁后,那本该烙刻在面容上的历练与城府难寻影踪,取而代之的唯有少年正当时的风发意气!
如此之人哪有江湖谣传的半分入魔之状?
姜逸尘微微摇头,对上这个算不上熟悉也不完全陌生之人,跟着喃喃道:“倒确实像是个游方道士。”
洞外便是哗哗落水声,那人显然耳力不差,闻见姜逸尘低语后微微一怔,大觉有趣,朗声大笑:“哈哈!听你这语气,看你这模样,我这‘故人’确是让你失望了!”
许是受笑声感染,加之对方面容气度带来的亲近感,还有心中那抹难以名状的期冀,姜逸尘毫不生疏且不掩落寞地叹道:“总以为能清楚把握我作为行踪,且能在关键时刻及时相援的,唯有她耳。”
事实上姜逸尘也清楚此言太失偏颇,不说其他,单是老伯便不会全然放心他一人在蜀黔两地搅风搅雨,眼下道义盟或无余力来为他保驾护航,但定有暗中力量助他清理掉没擦干净的屁股,否则怎至于教五分之一个江湖都双眼抓瞎,让他个小角色耍得团团转至今。
不过,也只有在这般时候,这位杀人不眨眼的年轻剑客才会露出自与年纪相符之窘态。
事实上,自告别公孙煜后,姜逸尘便陷入股古怪的亢奋情绪中。
来路上他换了个法子,再次尝试同黑将军进行“交流”。
他问黑将军是不是恰巧碰上他的。
黑将军连连甩头。
他又问是不是有人说他有危险,黑将军才来找他的。
黑将军不住点头。
他接着问那人是不是他和它一齐见过。
黑将军又猛点头。
他继续追问那人是不是女子时。
黑将军既不点头,也不甩头,而是放慢了脚步拧转回头,咧开那宽厚的嘴唇,露出齐整的牙门,该是在冲他笑?
而后不论百爪挠心的姜逸尘再如何殷切求问,黑将军都置之不理一心赶路。
姜逸尘心中自是早有答案。
毕竟在阴阳谷时,他曾说过出谷后定要来寻仇的。
毕竟在栖梧岭前,是二人让怒霹雳身死解脱的。
毕竟自己这盲眼剑客,是其亲自调教出来的。
一见这半谷情景,他便以为冷魅是喜欢上过这闲云野鹤的生活了。
他几乎已能认定那位在此相候他的故人便是冷魅。
也因此,他才能扫尽一夜厮杀奔走的疲累,忘却身份暴露后不得不改换原先计划等一系列麻烦,神采奕奕,步态轻盈。
故而,在他跃入洞中一刹,瞥见床榻间四仰八叉之人赫然是个男子时,不免意兴阑珊。
“嘿嘿,长得不美,想得倒挺美。”
“你与她之间相处也不过月余功夫,怎敌得过我与她二十余载的浓厚情谊?”
素衣男子仍在朗声笑着,只是话语间多了几分锋锐,不再如见面时那般平易近人,话语刚尽,崖洞中已充斥着浓烈的敌意。
呛啷一声!
卧榻间一柄青铜古剑如盘龙出鞘归入那素衣男子手中。
那古剑剑身有渔网般的暗格交错,与暗哑有几分相似,不过此剑剑身在端处与剑柄同宽,至剑锋处渐细,整体看来并不锋利,加之长近四尺,颇有大巧不工、端凝沉雄之感。
“还能战否?”
素衣男子虽是笑眯眯地开口相问,姜逸尘却能感觉到对方不断昂扬的战意。
于是,姜逸尘当机立断而斩钉截铁地说道:“不能!”
素衣男子却直接置若罔闻,嘴角扬得更翘,笑意更浓,不再作言,一剑呼啸而出!
那剑式同姜逸尘的流星式如出一辙。
只是姜逸尘的流星式确如天外流火般带着青白炫目之色,而这素衣男子使将出来,非但有龙吟象啸之声鼓震人耳,且见那古剑剑身有金光神龙附形,神龙破渊而出,是为怒龙冲击!
先前一刻姜逸尘心中便暗叹无奈大叫不妙,再见古剑太阿出鞘,哪能不严阵以待。
暗哑无声出鞘。
姜逸尘本要如法炮制对付云小白和紫衣侯的卸力之法,应对这截然不同的流星式。
却在半途惊醒以暗哑硬拦太阿,想来暗哑也难长寿矣。
遂改挡为撩,在太阿锋芒近胸一瞬,全力撩荡开怒龙锋锐,同时侧身旁闪欲避开余下劲力。
噹!
一切几乎如姜逸尘料想般按部就班地演绎着,仅是身形被悍然无匹的冲击力往后带飞了几分。
素衣男子本为左手持剑,流星式被撩开后,正与姜逸尘擦肩相错。
当是时,其右手四指相并,拇指微曲,青筋暴起,状若一道能捆龙锁虎的囚钳向姜逸尘喉间抓去!
姜逸尘似未料着此人有如此绝活傍身,好在反应算不得慢,左手并指,后发先至,在对方右手大拇指至食指间的“锁心”处一点即退,便破去了这擒龙手。
照面第一击,二人各出两招,各有胜手,可算是平分秋色。
但接下来的战况却是急转直下,基本上呈一面碾压之势。
那素衣男子一剑一手未得逞后,古剑剑身上便炸开两道青罡,如同两头青龙萦绕盘旋,像姜逸尘绞杀而去!
剑气游荡,行将缠身,姜逸尘身前却有瓣瓣花开。
硬生生用四记凌波斩劈散两道青龙剑罡!
仅此两击,一夜苦战后,本还算留有得体衣着的姜逸尘已是衣衫不整、步履破碎。
素衣男子全然没有放过姜逸尘之意,继续仗势欺人,一剑复一剑,剑气再涨,剑罡更盛。
三声龙吟同现,将颇为顽强的崖洞撼动得碎石频落。
面对三道真龙剑罡的姜逸尘更是苦不堪言,不是他不想避其锋芒,而是水帘洞中空间狭隘,两剑之后他已被逼离洞口,第三剑接踵而至,他完全逃不掉。
所幸他事先卖弄了个小聪明,早暗掐了个天意诀,在这当口疾疾布下八门阵法的开门,粉芒跃动间,他已从三道剑罡的夹击之中逃出升天!
轰隆!
三龙刚猛地撞入洞壁中,顿时石土飞溅。
洞壁上真如被龙咬下一大口。
好在洞中物事不多,那碎落石块临死也没能拉个垫背的。
左右不过十息功夫,姜逸尘却是兜兜转转再次回到了崖洞口边。
只有这处最为宽敞,利于他施展身法闪躲。
当然,他还是小觑了素衣剑客。
对方显然是料见了他的花招,是以在粉芒阵法刚落,他落足未稳之际,已是有四条金龙朝他扑杀而来!
除了从洞口边一跃而下外,姜逸尘已无退路。
他苦涩一笑,似乎并不愿在此人面前,或者说在这个剑客面前当个逃兵。
一咬牙,一沉脚,体内气机翻滚如潮水,扬起暗哑,剑与肩齐,剑锋微微下沉,腰身一拧,甩剑如长棍,横扫四方。
这一剑名为破阵式,平常使来倒也颇有气派,可在四条狂龙面前却大有螳臂当车之态。
就在狂龙将要撕碎这可笑的扫棍前,崖洞外那从来不顾身外事、只知愣头撞寒潭的疾瀑似是受到了某种气机牵引,竟扭转了落向!
随着姜逸尘剑锋所指,落瀑立而成墙!
四条狂龙冲墙而入,如大浪拍礁般压弯到不能再弯,砰一声,姜逸尘在地面上划出两道深痕后,仍是无法自控地倒飞而起。
该是在空中狼狈地翻了个身,头下脚上,伸长了暗哑抵住地面,以此拖缓自己飞退的身形。
尽管底下是深潭,可他并不想当只落汤鸡。
然而,这一切的抉择权并不在他手中。
他已气力枯竭,内息,更是一滴都不剩了……
“真是不能再战了啊~”
“龙可真是多多啊~”
“此番当算是初次正式相见,师弟可莫要对师兄这下马威耿耿于怀啊!”
“初次正式相见,师兄也千万别将师弟的出言不逊放在心上啊!”
“啊哈哈!原先想来师弟该是个呆瓜愣头,而今见来,至少这逢场作戏的功夫不流于表面。”
“师兄谬赞。江湖便是个大染缸,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罢了。”
“好个大染缸,好个身不由己,所以,师弟是打算躺地上乘凉了?”
“……还望师兄搭把手。”
素衣男子正是那江湖传言中剑仙座下最享誉盛名的记名弟子,嗜杀入魔的前魔宫宫主,冷魅口中从小对她照拂有加的半个哥哥,能将剑气化作许多龙并驭龙而战的龙多多。
二人以师兄弟相称,显然都较为认同各自剑仙之徒的身份。
师兄龙多多终究没挥出第五剑,师弟姜逸尘可算没狼狈跌出洞外。
借着龙多多一臂之力踉跄起身后,姜逸尘手脚仍是无力得紧,就地盘膝打坐。
龙多多见其一副安之若素的神态,饶有兴致地问道:“这会儿看来,倒没有先前那般失望了?”
姜逸尘闭目沉息吐纳,意思性地扬了扬眉,不置可否。
能在此处见着龙多多,委实说明了许多问题。
两年前魔宫的覆灭另有隐情,而当时的诸多九州四海帮派在颠倒黑白。
剑仙是否有将龙多多收为记名弟子不得而知,却逃不过个便宜师父的头衔,毕竟那流星式虽只是在流星追月的剑技上稍作改动,可若无剑仙亲自点拨授业终难得要领。
青水镇相别时,冷魅说要找到龙多多,她无疑是做到了。
这两年间龙多多之所以消失得无影无踪,多半便是散人居在帮忙打掩护。
同样能够肯定的是,冷魅在默默关注着自己的动向。
黑将军自然是由她引来的。
只是,她暂无相见之意。
心念百转间,姜逸尘又回想起临别之际那一言为定之言,心下黯然一扫而空。
喜由心生,表于外相,阖目而坐的他情不自禁地轻扬起嘴角。
隐隐觉察到有道灼灼目光锁定了自己,就要如听澜公子、空遗恨那等前辈高人轻易看穿自己心思,姜逸尘不禁头皮发麻。
暗暗打了个哆嗦,赶忙睁眼,果不其然见龙多多正似笑非笑地蹲下身打量着他。
姜逸尘干笑两声,强扯回先前的话题,说道:“师弟终归也是名剑客,早便想见识一番师兄名动江湖的驭龙九剑,今日得以聆听师兄教诲,虽只接下了四式,却仍是师弟荣幸之至,哪会再觉失落?”
“呵,都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可师兄我还从不把这类奉承话当回事。若非知晓你实非个油嘴滑舌、表里不一的纨绔子弟,师兄当下就把你一剑斩了。”龙多多轻抚着刚刚归鞘的太阿假作威胁,却是起身向崖洞口走去,“你且歇着,师兄去寻些吃食。”
“还有,这两日便在师兄这先歇着,躲躲风头,顺便也让师兄多教诲教诲你。”
闻见渐趋远去的话语声,姜逸尘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
……
不论姜逸尘愿意与否,这两日间恐怕都出不得这半谷一步。
而仅是一夜之间,渐被淡忘,以致沉寂许久时日的杀手夜枭之名则再次甚嚣尘上。
凭一己之力数日间轻取近百名江湖人士性命。
假扮摊贩成功刺杀烽火楼郑仑、陈歧。
以一敌五,力斩紫衣侯,教紫夜轩基本名存实亡。
千里走单骑,在诸方围追堵截下仍逃之夭夭,踪迹难寻。
杀手夜枭俨然成了蜀黔两地诸多江湖人士的梦魇。
渐有各种风声向整个中州武林扩散开来。
有人说杀手夜枭就是来自真正幽冥地府、名副其实的黑无常。
是以,他才能在百花大会上中了尹厉数道剧毒后不死不瞎。
才能在坠下阴阳桥后重回阳间。
因为他本就能轻易游走于鬼门关间。
当人们忘却他时,他便出来勾魂索命。
当人们要找出他时,他又如鬼魂般消失在众人视野中。
当然,这部分说法多是在市井巷弄间流传后,不断被夸大神话的。
于大多较有见识的江湖人而言,都能保持着较为理智的判断。
但他们也无法否认一点,倘若现今江湖上还有闲人去排那杀手榜,夜枭之名当可入前十之列。
……
……
与半谷之外声名大噪的情况截然相反。
半谷中的姜逸尘却是饱尝师兄悉心“关照教诲”。
除却龙多多离开谷中的时段,还有用食、休憩,以及二者前后约莫一炷香的调节空档外,龙多多总会以或正面开战,或暴起突袭,乃至暗中行刺,从崖洞里至崖洞外,从落瀑间到深潭中,从浅滩乱石入山野密林,近乎是不肯错过任何时机来“鞭笞毒打”这位师出同门的师弟。
姜逸尘自认不够聪明,却哪能不明白对方用意。
不管是这位被尹厉评作武痴的前魔宫宫主技痒难耐,还是师出同仙的师兄有代师授业之心,抑或是受托于冷魅的叮嘱再对自己进行一番实战打磨,对方总是拿捏得恰到好处的开战时机,点到即止的对战强度,每一战后都会重复先前他的落败手让他再行破之以温故知新,无一不让他在这短短两日内受益匪浅。
……
……
两天之后。
密林一处,薯香弥漫。
一匹大黑马对着草叶间一褐红色圆滚之物响鼻瞪眼。
双蹄将之左右拨来弄去,又大又长的脑袋也跟着晃来晃去。
折腾了约莫有半盏茶后,才试探着将马蹄轻搭在那烤红薯上。
确定不再烫手蹄子后,哼哼一声,终于是凑过头来,唇齿齐用,将这较劲多时之物的剥得精光吞入腹中,志得意满地甩了下头。
该是品尝出红薯鲜香,回味无穷,赧赧然偷瞥向四五丈外,对坐于树下土坑火灶旁的师兄弟二人。
最先察觉到黑将军视线的是姜逸尘,难得见到这家伙还有这副扭捏姿态,啧啧称奇之余也是毫不吝惜地将师兄烤好的三条红薯都丢了过去。
龙多多见状笑骂道:“真是个憨货。”
姜逸尘倒是替黑将军辩解道:“不,这家伙可精着呢,要是化身为人,我恐怕还玩不过它。”
龙多多笑着摇了摇头,道:“谦虚是好事,可别这么没自信。”
两天两夜的功夫说来不短其实也不长,师兄弟二人的交流更多是在剑道上,言谈相对较少,午后姜逸尘便要离去,这当是二人最后一番对话。
谈及自信一事,姜逸尘便想到了自己的便宜师父,也不知自己这点斤两在师父看来可否入目?至于师兄这等大才,想必师父对其当是青眼相加了。
遂开口问了个诸多江湖人心间都颇为好奇之事,说道:“师父当年真有把师兄收做记名弟子?”
“呵,师弟竟也对此感兴趣?”
“也罢,就满足下你的好奇心吧。”
“师父这人呐,生性洒然淡泊,会醉心于山水,会醉心于剑道,尤其是醉心于酒壶,所追求的更在于体会及感悟。”
“至于亲情、爱情、友情、师徒情等等人之常情,于他而言,则像是过眼云烟。”
“能为此生增些烟火色彩,添些喜怒哀乐,有则随趣,没有亦无妨。”
“所以,师父将剑法剑道相授不是兴之所至便是当做人情债相偿,又岂会自讨麻烦,正式收徒?”
“当年与师父偶遇,也亏我对他不屑一顾,还敢同他斗酒,误打误撞撞对了他老人胃口,这才换来了授业之缘。”
“彼时,我这毛头小子的一身功夫全蒙师恩所授,自然一个劲儿地称他作师父。”
“所幸,他也未拂了我心意,任由我叫着,同以为师自称。”
“此生能当个记名弟子已是天大福缘,余者便不再奢求。”
姜逸尘听言稍作细想,自己和那便宜师父间的交互情况不外如是,不由莞尔。
龙多多意犹未尽,继续道:“说来三年前,有幸与师父在江南一遇,我也是出于好奇,问了一嘴师父对你如何看待。”
姜逸尘闻言心中一动,翘首以盼。
龙多多没有卖关子,马上接道:“他寻思良久,只评述了两个词,痴儿,庸才。”
姜逸尘不难过也不意外那剑仙师父会对自己有此评价。
甚至能听出那所谓的“寻思良久”,多半是龙多多在照顾他的情绪感受。
恐怕当时师父该是费了好大功夫,才想起来还有他这么一号不成材的徒弟吧。
“近些年,听闻你在江湖上的行事,我一度认为是师父看走了眼。”
“直至这两日间,细作观察,方知,师父终究是师父,看人委实透彻。”
“你非资质愚钝,实乃心性敏感,存有太多杂念挂碍,遂难得专注。”
“剑道之路虽四通八达,然心思不定,非以战养战,孕育境界,借外力旁敲侧击加以引导,难绕出死胡同、跃龙门,是为庸才。”
“你所想所念的太多,便有太多不舍,不舍便难以放下,不放下怎能有所得?”
“可固守本旧、不求多得之痴,谁人又能断言,那一定是错的?”
“正因为你的痴,因为你的不舍和放不下,才决定了你的刚毅与不屈。”
“你自认平庸,是以脚踏实地,勤学好进。”
“你痴而不自知,才至厚积薄发。”
不论平日里再如何伪装沉稳老练,终无法泯灭该有的少年心性,能得到师兄这般肯定,姜逸尘自是大感欣喜欣慰,拱手一揖相谢。
龙多多摆手笑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师兄也仅是借花献佛而已。”
姜逸尘不以为然,郑重道:“没有师兄亮起明灯,师弟今后恐怕还会在黑夜迷途中彷徨无措。”
龙多多道:“那便当师兄是在替咱师父授课吧。”
姜逸尘道:“咱那便宜师父或许见了面都不一定能想起我是谁呢。”
能当得昔日九州结义三大帮之一的帮主,龙多多自然也是心思剔透之人,哪能听不出话中暗藏之意,嘴角勾起略带戏谑道:“师弟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伊人也呐。”
小伎俩被看穿,姜逸尘难得地不羞不臊,反是目光炯炯地看向龙多多,问道:“她……”
哪知才吐出一个字,便被龙多多挥手打断了。
事关冷魅,姜逸尘只能按捺住性子,听师兄如何分说了。
“我本以为你会忍着不问的,没承想临走前还是晚节不保呀。”
“见面当日,你应也猜想到了,是小冷在牵线搭桥,寻到那憨货助你脱困,又安排你我相遇。”
“不过,请动公孙煜出手,我可得抢抢功。”
“这公孙家呀,当年就和我们魔宫不对付,尤其是公孙煜那家伙,总想靠胜我来扬名立威,但师兄岂会堕了剑仙徒弟的名声,哪次不把他削得头破血流的。”
“后来他便老实了许多,也不敢来招惹我了。”
“这回师兄去请这位散人居居主帮个小忙,看他那敢怒不敢打的憋屈模样,可真是快活!哈哈!”
姜逸尘没想到听着听着还有意外收获,无怪乎那日公孙煜说到最后语气变得怪怪的,想来帮欺负自己的人说话,总会是不情不愿的吧?
“至于小冷……”龙多多话音刻意一顿,姜逸尘正襟危坐。
“她想换个活法。”
“既然她没主动来见你,你该明白她的用意。”
明知龙多多是在故弄玄虚,姜逸尘却不敢直问深究,只能默默去琢磨揣测话中实意。
“再者,你应也知晓,小冷算是我看着长大的。”
眼见龙多多的笑意愈浓,姜逸尘浑身泛起层鸡皮疙瘩。
“都说长兄如父。”
“有你这样的师弟,作为师兄的挑不出什么毛病。”
“而出于为兄为父之心,自然是希望自家妹子女儿今后能过得更好。”
“目前的你显然没法很好地照顾到小冷。”
“你可明白?”
龙多多脸上的笑意不减,却不难感受到其言语间层层递进的力量。
姜逸尘深谙其意,颔首道:“明白。”
龙多多叹了口气,道:“你明白,我却不明白,你又没师兄我这副皮囊,性子也是一般般,怎就如此能招惹来这些妹子的怜爱?”
姜逸尘神色微僵,他知道龙多多所言关乎若兰,却不知该如何作言。
只见龙多多不过稍作感慨,似是无心干涉这些儿女情长,起身掸去衣后尘土,该是要送客了。
“如此,便只剩最后两件事了。”
“嗯?”
姜逸尘本也跟着起身,准备招呼黑将军同龙多多辞行,却是一愣。
旋即想到莫不是师兄有事相托,遂道:“师兄有用得着师弟的地方,尽管开口。”
龙多多拍了拍他肩膀,道:“师弟有心了,到时候若有需要,定不会落下你。”
“不过,这两件事还是同你相关。”
“请师兄指教。”
“以我这两日对你的观察考教,得出个结论。你那《无相坐忘心法》修炼至大乘之时,江湖上能直接取你性命之人不多矣。”
“师兄此言之意是?”
“即便你有三门大圆满内功傍身,仍存在个致命弱点,只要不执意攻你要害,而是取巧先废了你,并不难。”
……
……
师兄弟二人移步至较为空旷处,持剑对立。
龙多多没有任何多余动作,双手握柄挥舞起太阿剑划天斩落。
姜逸尘与之相去足有三丈,可在龙多多挥剑一瞬,他便感觉到自己被一股气机牢牢箍在原地,弹指功夫,他能闪躲的范围难出半丈之远。
而天穹中已显化出放大数倍的巨剑虚像,斩落区域正好覆盖他所能及之处。
巨剑如刀,自天悬落,是谓玄天斩!
姜逸尘无处遁形,唯有生接硬挡。
他大抵能觉察出单是这一斩,龙多多便动用了近三成内力。
不敢有何怠慢,直接迸发出四成有余内息横剑相拦。
噹!
虽是剑气相击,仍是声震天霄,气乱山林!
姜逸尘虎口微麻,双足陷地。
同一时间,一股莫名的恐慌涌向心头。
原来,那玄天斩的巨剑虚影之后,竟掩藏了五条腾龙!
五条腾龙长须巨口,凌云驾雾,威慑人心!
姜逸尘没有心思去叹赏腾龙如何栩栩如生,却看出当中至少蕴含了龙多多足足六成功力!
两日间龙多多教导自己剑意总把握着极好的分寸,而今这一击纵然他能接下,却也将大伤元气。
姜逸尘不明所以,大感意外之余,已是打算尽数倾泻出所有内力相抗,减少伤损。
可当内息运转通过数个关键穴位时,竟受到重重阻碍,难自如调用!
是那玄天斩!
姜逸尘心下大骇!
那玄天斩以气拟剑,明剑杀伤力已是不凡,竟还暗里藏刀,在他周身经络里嵌入无形气刃,仿若道道暗卡。
这些无形气刃于内功修为深厚者自然造不成多少损伤,也不难化解。
但在临敌应战的千钧一发之际,要冲破化解经络暗卡的一瞬之机,已足够被高手利用起来制造杀机!
五龙临身刹那,姜逸尘堪堪冲破玄天斩布下的经络暗卡,却无法充分调用内息做防。
五条腾龙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阻滞,冲向姜逸尘四肢处的足三里,委中,列缺,合谷,内关五大要穴!
此手足五要穴唯有重创足三里穴能够致伤致残,可当五道腾龙劲气灌入到体内后,姜逸尘才惊觉有恙!
轰!
姜逸尘一时耳鸣目眩,轰鸣声非是来自外界,而是在他脑中体内。
手中暗哑咣当落地。
姜逸尘甚至无力立身,跪伏在地,呼吸急促,战栗不止。
层层冷汗沁出,昨日才换上新衣霎时间被渗成深色。
龙多多这五道腾龙劲气非是驭龙九剑的杀招,而是最纯粹的内息。
不带任何杀伐戾气的内息侵入姜逸尘体内与隔空传功无异,所受到的排斥几可忽略不计,通过五大要穴长驱直入,一股脑灌满周身经络及丹田,远超出姜逸尘所能承受的极限。
相比起凝露台上脏腑骤胀骤缩的折磨,这一回,姜逸尘只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和肉体好似要被强行剥离开来。
剧痛源自全身,汇于丹田。
再由丹田遍及全身,循环往复。
姜逸尘不敢阖眼,生怕一闭眼便要脱力昏厥过去。
约莫过了有一盏茶功夫,终是缓过劲来,回复些力气调整姿势,打坐调息。
尽管已是知晓龙多多在向自己点明何事,姜逸尘还是问出了口,道:“师兄何以教我?”
“常人的丹田,毁则毁矣,不过是不能修炼罢了,机缘足够的话,有可能同你一般炼成个伪丹田,乃至恢复如初。”
“而你的伪丹田早已相融于脏腑经络间,一损,俱损。”
“这点,以我目前的见识没法解决。”
“仅有个方向,得靠你自己去试验出破解之道。”
……
……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这是极为简单浅显的道理。
凝露台上天地之力灌体,姜逸尘体会到爆体而亡的感觉,但好在有足够的时间,有合适的方式,将那汇集入体的天地之力导引出来。
可若没有时间给他去导引,也丝毫不给他机会去散功呢?
药老不通武学不知此理,龙多多却是发现了此中问题!
伪丹田的问题!
姜逸尘当下好比个装有义肢的断手人。
四肢健全者万一断手,有再续可能,或是同样装个义肢,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少去一手。
而姜逸尘的义肢早已同断臂融为一体,再遭外力断手,恐怕一臂难保,乃至殃及性命。
龙多多所给出的方向,便是让姜逸尘尝试着将这已成的固有联系剥离,能灵活聚合,方才无所可畏。
然,说易行难,这近乎只有推想,没有任何理论实践为凭的方法,资质平平的姜逸尘又凭何无中生有?
……
……
“余下一事,是散人居提供来的消息。”
“两日前,也便是你来到谷内当日午后,幽冥教的卢昊背负两根长竹在贡举镇附近几个村镇上出没。”
“长竹上挂有两联字,上书:霸斧不复当年勇,软红难护孤女魂。”
“霸斧张兴,十丈红陆三娘,此二人阔别江湖久矣,更不知归隐何处,杳无音信。”
“我想,卢昊应是冲你来的?”
龙多多话音未落便得到了答案。
姜逸尘低垂着头,紧攥着双拳,浑身都发散着杀戾之气。
他并不识得什么霸斧、十丈红。
只知道西山岛邻村的张大叔力气很大,每天都会多劈许多柴火分予那些腿脚不利索的邻居。
只知道张大娘有一手女红活极佳,有几次年节还为他做衣服穿。
只知道张雨馨是为数不多真正出生于岛上、父母健在的幸运儿。
而他们一家三口都没能躲过那回血劫。
“是。”姜逸尘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绪,也大致猜知了卢昊是何用意。
“此战分生死?”
“不死不休。”
“时日紧迫,这两天师兄便没要你陪酒,改日师兄请你吃酒,三碗未尽不许倒。”
“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