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带着这瓜来这地儿是卖钱的,可显然,竟然让张鹤龄免费吃,他能不气恼吗?
方继藩却是拽了拽朱厚照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多嘴。
这个时候,自是少不得要让人品尝的,要不怎么证明他们的瓜是好瓜。
寿宁侯来尝试就再好不过,毕竟,方继藩此前和他们兄弟有一些嫌隙,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张鹤龄一听,打起了精神:“不要钱?”
“不要钱!”方继藩一派豪气干云姿态,道:“小侄素来敬仰世伯,我这便切一块。”
张鹤龄眼睛都直了,有便宜不占,辱没先人啊。
张延龄也连忙凑上来,一脸嘴馋地道:“我也吃,我饿。”
“好好好。”方继藩是真心诚意想要和张家兄弟和缓关系的,被这么一对坏事没少干的兄弟成日记恨着自己,有时候真的睡不着啊!
他捡起西瓜刀,取了一个瓜,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真将这西瓜一分为二。
西瓜的汁水瞬间流出来,文武百官们一个个张大了眼睛,既闻到了瓜香,还看到那浓郁的汁水流淌出来。
真的是瓜……
当真……是瓜……
这一下子,许多人除了震撼,便是忍不住流涎了。
毕竟,这瓜已是有大半年不曾尝过了,此时就在眼前剖出一个瓜,实在是……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方继藩熟练地将半只瓜切成几瓣:“尝尝。”
张鹤龄自是不客气,挑拣了最大的那一瓣,张延龄也急不可耐,选了第二大的那一块。
两兄弟双手握着瓜,忙着大快朵颐。
清甜的味道入口,张鹤龄边吃,边忍不住的咂咂嘴道:“好吃,好吃,好久没吃过这么美味的吃食了。”
“呜呜呜,好吃……”张延龄连西瓜籽都不肯吐出来。
二人低头吃着瓜,这大快朵颐的模样,倒是勾起了许多人的食欲。
张鹤龄吃得眉飞色舞,心里偷乐,十两银子一只的瓜呢,今日可占了大便宜了,方继藩这个傻瓜,以为靠一片瓜便可以讨好老夫,哼哼,老夫吃完了瓜,照样记恨着你。
不过……这种占了便宜的快感,却让张鹤龄的身心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愉悦,快哉,吃着仇人的瓜,占他便宜,真是人生乐事啊!
这一下子,大家终于可以确定了,这就是西瓜。
是严寒天里结出来的瓜啊。
京师的冬日,过于漫长,以至于整个京师的蔬果供应,尤其的单调和稀少,即便是文武百官,也很少享受瓜果了。
即便是山珍海味吃多了,可这西瓜真真切切的出现在眼前,还是让人颇为意动。
就是太贵了。
十两银子,真不如去抢呢,再者说了,再过几个月,便有瓜熟了,到时还怕吃不着瓜?
不过,他们始终还是不明白,这瓜到底哪里来的?
有人咳嗽一声,上前,不由道:“方继藩……”
方继藩如沐春风地道:“不知大人有何见教。”
这人道:“此瓜出自何处?”
“是本宫在詹……”朱厚照一脸的神采,邀功似的想说什么。
方继藩却连忙拽他的袖子。
可不能说是詹事府里长出来的啊。
西瓜卖十两银子一个,贵吗?太贵了,这相当于寻常百姓几年的用度呢。
即便许多王公贵族,怕也会觉得肉痛吧。
所以,冬天长出来的瓜,虽然稀罕,可以让人解馋,却想就此让人掏腰包,却还有难度。
来年的时候,随着西山大规模的种植,瓜果的价格肯定会暴跌一波,可方继藩的预想之中,定价肯定还是属于奢侈的范畴。
可要让人买这等奢侈品,却必须赋予它不同的意义。
幸好,朱厚照种瓜的事,显然,陛下嫌丢人,已经让詹事府的人禁口了,知道的人不多,就算有晓得内情的人,也不敢说。
方继藩放下西瓜刀,清了清嗓子才道:“此瓜种之于西山。”
张家兄弟还在啃着瓜皮,显然不肯浪费,一听到西山,身子顿了一下。
“噢?西山?”百官们各自神色有异,捋须相互对视,觉得更加蹊跷:“西山在这严寒之日,也能生出瓜吗?”
“怎麽不可以?”方继藩振振有词地道:“你看,西山不是还生出了煤吗?而且还是可以烧的煤。”
张鹤龄突然觉得心口有一丢丢的疼,不过……手中的瓜还是不能浪费,继续啃着瓜皮。
“可是……这和严寒之中生出瓜来,又有什么关系呢?”
方继藩笑了:“因为那西山,乃是天材地宝之地啊,汇聚了天地之精华,能生出无烟之煤,自然也就能生出这奇异之瓜,此瓜自那等丰腴之地生出来,吸收了西山土地中的精华,所以这瓜,不但香甜,而且还有强身、养肾、驻颜等等奇异功效,这是天地精华的浓缩,我方继藩用人格担保,此瓜乃养生之瓜,非比寻常。”
百官们一个个直勾勾地看着那些瓜,竟是下意识的颔首点头。
这个时代,风水之说还是很流行的,大家对此深信不疑。经方继藩这么一说,就有点说得通了,西山那儿,确实奇怪,那儿采的煤不冒烟;这瓜既也是西山种的,这严寒的时候,哪里来的瓜啊,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解释了。
这么说来,此瓜的功效,岂不可以类比百年老参了?
许多人顿时眼眸一亮。
位列朝班的大臣,大多身子不太好,尤其是身体透支的比较厉害,他们都爱养肾,啊,不,是养生……
有人开了口,虽然依旧还是有人舍不得,却还是有人想要尝试一下。
毕竟……是大冬日生出来的瓜啊,太匪夷所思了,现在便是有银子都买不到。
何况,许多大臣都有银子,别看他们平时苦哈哈,俸禄也低,可即便是不去贪墨,能读书做官的人,除了欧阳志三个奇葩之外,许多人,压根就不靠俸禄生活,士绅人家嘛,老家说不准就有几万十几万亩的地摆着,县城里一排的铺子都是他家的。
“我来一个。”
大家的心思,更多的是好奇,当真能养生?这冬日生出来的西瓜,到底是什么样子?
心里无数的疑团,十两银子就可以解开,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啊。
只是……
谁也没有注意到,方才还啃着瓜的张鹤龄,身子却是僵住了,口里还有没有咽下的瓜,来不及咀嚼。
虽然身边的兄弟张延龄还在大快朵颐,恨不得连瓜皮也一道啃个精光。
可是……
张鹤龄的智商,显然是要碾压他的兄弟的,方继藩方才的话,一遍遍的出现在他的脑海。
西山的地……天地日月精华……能出无烟煤,还能冬天长出瓜……能强身,还能养肾……
西山……这不就是我们张家的地吗?
那这瓜……是我们张家的啊,十两银子的瓜啊,这是能在大冬天里长出来,能卖十两银子的瓜啊……
他整个人像是被定格了一样。
一旁的张延龄吃得短须上的胡茬汁水四溢,口里不忘喜滋滋地道:“哥,好吃,还能养肾呢……”
呜哇一声。
张鹤龄突然滔滔大哭,口里的瓜肉吐出来,瓜皮一丢,手死死地扯着自己胸口的衣衫,接着,拼命的捶胸……
砰……砰……砰……
一拳拳的捶在心口,犹如擂鼓一般。
他张大着口,发出呜咽的悲鸣,可嘴皮子哆嗦,似是怒极攻心,以至于连喉头竟是发不出声音。
张家的地啊,这是张家的地啊,是皇帝赐予,将来留着要传给子孙们的地啊。
这是能生出无烟煤,能长出长寿瓜的洞天福地啊。
张鹤龄不想活了,他想锤死自己,死了干净。眼泪磅礴而出,在面庞上冲刷出一条条沟壑。
这是我的瓜啊。
我的煤。
我的地!
张延龄给吓了一跳,连忙制止兄长自残的行为,一把将兄长抱住,惊道:“哥,你太糟践了啊,这么好的瓜皮,你就丢了,哥,别哭了,这是咋了……”
张鹤龄不答话,只是悲戚的痛哭,张延龄也只好叫来几个禁卫,连忙将张鹤龄抬了走。
诸官一个个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反应过度的张鹤龄,这位寿宁侯,平时就古古怪怪,稀里糊涂的,今儿就更过分了。
方继藩却是得意非凡,笑了:“寿宁侯吃了我们的瓜,竟是感动得不能自持,他这辈子,都没尝过这样的好瓜吧。”
“……”百官听罢,个个眼睛发亮起来。
真有这样神奇……
当然,也不乏有正义之士,义正言辞道:“卖瓜乃锱铢必较的商贾行径,殿下乃国家储君,怎可以做这样的事。”
方继藩道:“殿下看西山的流民可怜,为了改善他们的生活,这才来卖瓜,为的,就是改善流民的生活,我现在宣布,今日卖瓜的银两,全部将发放给西山的流民!”
“……”
这显然是在耍liumang,西山的流民,现在全部都是矿工,本来就是方继藩养着的,发放钱粮,这是本份,所谓将卖瓜的银子发放给西山的流民,就是左手倒腾右手。
可是……你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臣来一个试试。”
“臣也来一个……”
人的心理,深究起来就是一笔糊涂账,谁说得清呢?在张家兄弟的带动下,这稀罕的瓜,倒是很有尝一尝的必要,你看张家兄弟,吃的都哭了,真是咄咄怪事啊。
却也有人买了瓜,匆匆的入宫,抱着瓜一路至内阁。
此人乃户部郎中杨忠,论起来,他是谢迁的门生,这瓜不是祥瑞吗?否则,大冬天怎么能生出瓜来?所以他和别人的心思不同,别人是买了瓜吃,他是抱着瓜去见谢公,既是报喜,同时呢,也是给谢公尝尝鲜,很有几分不留痕迹溜须拍马的意味。
到了内阁外,通报之后,他匆匆的到了谢迁的值房。
此时刚刚下朝,还有许多的奏疏需要拟票,正是内阁里最忙碌的时候!
谢迁听说杨忠来了,也不在意,依旧低头看着案牍上的奏疏,杨忠给他行礼,口里道:“学生见过恩府。”
谢迁没有抬头,低头看着奏疏的眼睛却略显严厉,口里的声音也略显沉着:“在这里,不要称恩府。”
“是,谢公。”杨忠笑了笑,道:“下官此来,是来报喜的。”
“噢?”谢迁这才不太情愿地将眼睛自奏疏上抽离开来,抬眸,看到杨忠抱着什么,不过杨忠的官袍袖子长,这长袖将瓜遮住了,却也看不清到底是何物,便道:“何事啊。”
“谢公请看。”杨忠将西瓜双手举起。
“嗯?”谢迁一头雾水。
这……不就是西瓜吗?有何稀罕的。
只是在他一恍惚的功夫,杨忠道:“此乃新结出的西瓜……”
猛地……像是一个重锤,狠狠的撞击在了谢迁的心口,谢迁的脸色,一下子垮了下来。
西瓜当然是不稀奇的。
只是……这个时节,怎么可能会长出瓜来?
谢迁乃是余姚人,家里也是地主士绅出身,老家数千亩的水田,对于这农时的事,再清楚不过了。
谢迁不无惊讶地道:“江南这个时候就已长出了瓜?也太早了吧?是连夜送来的?”
“不。”杨忠摇头道:“就是顺天府的地里长出来的。”
谢迁心头一震,他豁然而起,将手里头票拟的笔随意搁下,这笔上还有墨水未干,摔在了案牍上的奏疏上,霎时糊了一片,可谢迁没心思去理会了,疾步走到了杨忠面前,手摸在了西瓜上,那西瓜特意的凉意传入他的手心,果然……是西瓜,再正宗不过了。
看着这西瓜,谢迁竟是有些恍惚:“顺天府在这个时节,能长出瓜来?”
杨忠没有给他答案。
谢迁的眼眸缓缓换上了一丝复杂的色彩,立即道:“来人,请刘公、李公。”
只须臾功夫,三位内阁大学士便各自落座,然后六只眼睛,都紧紧地盯着案上的瓜。
“是真的?”刘健抬眸,看了谢迁一眼?
这太匪夷所思了,完全违反了常识。
虽然这地方上,隔三差五的总会报上一点祥瑞出来,譬如说哪里发现了麒麟哪,哪里的果树上竟生出了南瓜,什么稀奇古怪的都有。
成化皇帝在的时候,因为成化先帝热衷于此等事,所以报上来各种奇奇怪怪的祥瑞,就更是多不胜数,不胜枚举了。
可内阁的大学士们,什么世面没见过,他们虽是不做声,却也知道,这些都是弄虚作假,是有人要借机邀宠,听听也就是了,不必当真。
可是……
现在刘健三人,眼里也只有震惊了,因为眼前这瓜,并非是存在于奏章上,而是真真切切的摆在眼前的。
“不会是妖人的诡术吧?”李东阳若有所思。
谢迁比较耿直:“这有何难呢,切开一看,便知真假,来,取刀来。”
一旁的书吏连忙取了一柄刀来,利落地将瓜切了,那鲜红的瓜肉顿时绽露眼前。
果然……是真的西瓜,绝不是障眼法。
刘健越发的疑惑了,他上前,嗅了嗅道:“还真和西瓜无异。”
“要不,吃吃看吧?”便连多智的李东阳,也有点无法理解了,他也算是见识广博,稀罕事听多了,可眼见为实的少,现在眼前这个瓜,还真是……令人大开眼界啊。
“对,吃过才知真假。”谢迁当机立断道:“老夫先试试看,若是无恙,刘公和李公再吃。”
谢迁很不客气的道。
说实话,谢家本就是豪族,可自小冰河期之后,连续数年的漫长冬天,自山海关至宣府,再从宣府至山东、淮北诸地,土地大多被连绵的大雪覆盖,沃土变成了冻土,即便是有银子,也难吃什么蔬果,现在见了这瓜,倒是食指大动起来,轻咬一口,汁水在口中四溢,良久,他才长出了一口气:“此瓜,甚为甘美。”
“老夫试试。”李东阳笑了。
三人各取了瓜,各自品尝,外头虽是寒气迫人,可屋内却烧着无烟煤,温暖如春,甚至略显干燥,现在吃着着甘甜的西瓜,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凉爽之感。
片刻功夫,这瓜便吃了个干净。
刘健心情不错,愉悦地看着一旁的杨忠道:“此瓜,是何处得来的?”
杨忠连忙道:“是太子殿下和方继藩二人那儿……”
刘健一听……脸色骤变。
太子种瓜的事,虽是封锁了消息,可内阁的几位大学士却是略知一些内情的,本来陛下对此事,甚是忧心忡忡,可万万想不到,太子和方继藩竟当真种出了瓜来。
这样的天气里,种出了瓜啊。
刘健的脸上已经写满了震惊。
谢迁和李东阳,显然也收敛了笑容,开始慎重的对待起来。
冬日大雪纷飞,处处寒气刺骨,尤其是怪异的天象出现之后,这冬日格外的绵长。
这样的天气里,北方无数的土地却不得不荒着,为何?雪天里能种出什么来?这可是接近小半年的抛荒啊,虽然朝廷现在的粮食供应,本就是依靠着江南的主要产量区,可如此大规模的土地荒芜,却也导致了大明巨大的危机,弘治皇帝和内阁虽是在勉强支持,可长此以往,却也不是办法。
可是……太子和方继藩,竟能在这漫长的冬天里,当真种出了瓜来,倘若如此,那麽是否可以种出其他东西?
虽然靠着运河的供应,倒也不至于让京师,或者是整个北方饿了肚子,可这并不代表,没有了丰富是蔬果供应,不会产生问题,倘若无数本就闲置的土地能结出瓜果出来呢?那么……整个北方,对于粮食的消耗就会下降,因为人的选择更丰富了,自然不会一味的靠粮充饥。
在这个时代,农业是根本,一旦大量的土地闲置,就意味着地里种出来的东西要减产,减产就意味着许多人要饿肚子啊,饿肚子所带来的灾民和流民问题,一直是朝廷尾大不掉的顽疾,这些年,北方的流民甚多,朝廷根本无法安置。
刘健想到这里,心里咯噔了一下,眼里透着精光,倘若真可以冬日种粮,那么,将是多大的福祉啊。
他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与此同时,谢迁和李东阳也显然的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三人相互对视,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刘健深吸一口气:“知会通政司,请代为禀陈,老夫与谢公、李公要求立即觐见陛下。”
三人心领神会地迅速收拾了一番,这事儿太大了,以至于刘健显得格外的激动。
若不是亲眼见到了这瓜,而且还亲自尝试,刘健绝不相信这等子虚乌有之事是真实的。
抖擞起精神,他与李东阳、谢迁冒着寒风出了内阁,疾步朝着暖阁方向去,刘健走得急,以至于宽体大袖的钦赐斗牛服被寒风吹的抛起,令刘健颇有几分寸步难行的感觉,仿佛随风就要吹倒。
可他沉着脸,脸上带着凝重,心里却是乱七八糟的胡思乱想。
冬日真的能种出瓜来吗?可以推而广之吗?
还有太子和方继藩……这两个家伙凑在一起,平时不惹事倒也罢了,他们怎么种出来的瓜?
若是当真可以如此,那么……岂不是……北地也可以成为江南?
当然,即便没有这样夸张,可只要能种出东西,可以吃,就可以活人无数啊,民以食为天,百姓们可以受委屈,可以受冻,可若是你不给他饭吃,便是祸乱的根源啊。
身后的谢迁和李东阳,面上也依旧带着震惊,快步尾随。
等到了暖阁,弘治皇帝只戴着翼善冠,穿着一件团龙窄袖圆领袍,坐在御座之后。
此时,他正提笔沉思着什么,得知刘健三人要觐见,显得意外,廷议之后,他已在内阁里召见了三位大学士了,这三人也刚刚告退,怎么转眼之间,又来了?
见三人进来,还未行礼,弘治皇帝便微笑道:“不必多礼,来,赐坐。”
他面上风淡云轻,目光触及到了刘健三人的脸色,眼眸一顿,心里略略吃惊,怎么,三位卿家的脸色,为何如此的凝重?
发生了什么事吗?
以往的时候,刘健三人虽是得了陛下一声不必多礼,却还是会郑重其事的行了大礼。
可今日,似乎连这一点,刘健竟都疏忽了,等宦官取了锦墩来,刘健坐下,旋即道:“陛下,太子殿下和方继藩在詹事府种瓜?”
他们可谓是开门见山,和以往时,完全不同,以往君臣奏对,断然不会如此直接。
第一百二十二章:
听到刘健突的说到太子在詹事府种瓜的事,弘治皇帝顿时又气不打一处来。
太子还在种那些瓜?这败家玩意的,朕还以为他胡闹了一阵,就会适可而止了呢!
这些日子,国政繁忙,弘治皇帝倒是疏忽了詹事府,现在刘健问起这个,莫不是詹事府种瓜的事已传了出去?
弘治皇帝恼怒地厉声道:“这逆子!真是太倔强了,朕的话,他是一句都听不进去,看朕怎么收拾他。”
刘健深吸一口气,与谢迁和李东阳对视了一眼,接着,这口气吐出来,他这才朗声道:“陛下,瓜………已种出来了。”
瓜……已……种出来了!
弘治皇帝本还想再痛斥几句,朱厚照有些时候实是令他太失望了,年纪也不算小了,再过两年,都该大婚的年纪了,可是呢,还这般的糊涂。
只是,当他听到瓜已种出来的时候,脸色却是一变,显得不可置信,还以为是玩笑。
刘健自然是看出弘治皇帝的心思,便道:“陛下,此瓜,臣已亲口尝过,甚为香甜,肉质甘美,臣在想,这瓜是否是在詹事府里种出的。”
弘治皇帝不禁身子一颤,嘴皮子竟有些颤抖。
以往九五之尊的肃穆被这突如其来的错愕全然取代,他不由道:“卿家莫非是在说笑吗?冬日如何能种出瓜来?”
他记得,当初就因为这个理由,将朱厚照狠狠的吊打了一顿。
“臣原本也是绝不相信的,可臣已尝到了瓜,眼前为实。”现在这瓜,还在刘健的肚子里呢。
弘治皇帝却是表情极古怪的样子:“这……这……莫非是妖法?”
“臣也疑惑得很,只是觉得,此事事关重大啊。”刘健深深地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才一字一句地继续道:“若不是妖法,能种出瓜来,那么……陛下,此事,可就关乎社稷了。”
江山社稷……
这话是有根据的,为何?
社稷以农为本,若能在冬日里种出瓜果,甚至种出粮,这将是何其可怕的事。
弘治皇帝在霎时之间,那满带着疑惑和震惊的目光里,顿时流露出了别样的光彩。
他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肃穆起来,不禁道:“立即召太子与方继藩觐见,要快,快!”
暖阁已经震动了,阁中的君臣,俱都带着焦虑和不安,可又带着说不出的期待。
那当真是种出来的瓜吗?当真是吗?
无数的疑问涌上心头。
弘治皇帝却是显得很焦虑,他背着手,在暖阁里来回的踱步,他脸色发红,不禁下意识地道:“爱卿,你们以为,可能吗?朕的意思是,会不会……”
说到这里,他看到了刘健三人一脸发懵的脸,不禁苦笑起来,是啊,自己问他们有什么用,估摸着连他们也对此一无所知吧。
终于,在大家的焦急等待下,朱厚照和方继藩才姗姗来迟。
只是今日,朱厚照却不再是委屈巴巴的样子了。
他满面红光,甚至显得有些趾高气昂,方继藩心里大抵知道,这瓜一经出现,势必会引起宫中的注意,只是万万没想到,宫中的反应这么快而已。
一见到二人来,弘治皇帝劈头盖脸便道:“瓜呢?”
他显然对此,还是难以置信的,在没有亲眼看到西瓜之前,弘治皇帝依旧还有疑虑。
毕竟……这实在匪夷所思。
朱厚照毫不犹豫的便道:“回禀父皇,瓜还有一个。”
弘治皇帝眼睛一亮:“取来,朕看看。”
朱厚照笑了笑,上一次吊在树上被打了个半死不活,现在还心有余悸呢:“银子呢?”
这三个字,真是胆大包天了。
弘治皇帝的脸瞬间阴沉下来:“你……”
显然,朱厚照今日底气足,理直气壮地道:“这是辛辛苦苦种出来的,儿臣花费了无数的心血,父皇怎么可以不问而取,儿臣已将瓜准备好了,父皇给个三千两银子,儿臣一定将瓜奉上。”
“……”
这下,倒是方继藩震惊了,别人只卖十两,自己爹,卖三千两?太子殿下……真是人才啊,这……倒是给了自己很大的启发啊……
弘治皇帝一听,顿时震怒:“朱厚照,你好大的胆子。”
那痛可不是白受的,朱厚照还记着仇呢,直接跪下便道:“父皇若要责罚儿臣,儿臣甘愿领受。”
“……”这下子,弘治皇帝的老脸直接的红了。
这绝对是嘲讽啊,就在两个月前,因为这种瓜的事,他将朱厚照打了个遍体鳞伤,这家伙,想来是心里不服气,现在旧事重提,口口声声说愿意接受责罚,这不摆明着戳朕的脊梁骨吗?
难道因为人家将瓜种出来了,再打一顿?
眼下,弘治皇帝是急着眼见为真,最后只好道:“好,朕给你银子,你先取瓜来。”
朱厚照在某些方面就是固执得可怕,只见他义正言辞地道:“先给银子。”
弘治皇帝老脸有些绷不住了,想要发火,却又不知火从何来,只得耐着性子,朝一旁的宦官使了个眼色。
于是那宦官急匆匆的去取了一沓大明宝钞来,清点之后交到朱厚照的手里。
朱厚照收了银子,很直爽的乐了,甚至激动得脸上烫红,很久……不曾这样的痛快了啊。
得了宝钞,朱厚照便道:“儿臣的伴伴刘瑾,就抱着瓜在午门外等候,父皇命人去取就是。”
三千两银子,对于节俭的弘治皇帝而言,至今还肉痛,若不是因为急着见这瓜,而这瓜又关系重大,弘治皇帝是断然不会妥协的。
现在……既然这西瓜很快就要送到,他便更加兴奋起来,来回踱步,显得很是焦躁。
可是只过了一会儿功夫,外头便传来匆匆的脚步,有人抱着一个西瓜走了进来,弘治皇帝一愣,来的……这样的快?这才片刻哪,只怕去取瓜的宦官,连金水河都没到呢,怎么可能去而复返?
而且,来的宦官,显然不是在暖阁里当值的人,这人看着有些眼熟,竟是坤宁宫里的。
宦官抱着一个瓜,拜倒道:“陛下,今日太子殿下送了两个西瓜入宫,一个是给太皇太后,一个是给皇后娘娘的,太皇太后与皇后娘娘尝了之后,赞不绝口,心里想着皇上在暖阁里日理万机,操劳国政,甚是辛苦,因而命奴婢将剩余的瓜送来,请陛下品尝。”
他说着,便将一个西瓜高高的捧起。
“……”弘治皇帝拉着脸,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这宦官,竟是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只见他眼眸里闪过一丝厉光,看向了朱厚照。
朱厚照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随即飞快地将宝钞塞进了自己的袖里,一副钱货两讫、概不退款的意思。
方继藩也别过了脸去,好似,故事的发展方向,和自己预计的,有那么一丁点的偏差。
弘治皇帝哭笑不得,却还是深吸一口气,很快将焦点放在了西瓜上。
他上前疾走两步,到了这宦官面前,亲手将西瓜抱在手上,这是‘冠军侯’结出来的瓜,比其他瓜藤长出来的瓜更加硕大一些,弘治皇帝眼前一亮,仔细的观察了这瓜之后,眼里的光彩霎时夺目起来:“当真种出来了?当真种出来了?”
可能对朱厚照而言,种瓜是一场游戏,可对弘治皇帝,对刘健、对李东阳和谢迁,关系着的,却是农为本的社稷问题。
“这是方继藩种出来的吧?”弘治皇帝抬眸,目光落在了方继藩的身上。
他倒是记起了,当初揍太子的时候,太子拼了命的说,这是方继藩和他一起种的瓜,当时,弘治皇帝不相信。
方继藩是个教育出贡生的人啊,怎么会和你这败家玩意一起胡闹呢。你这败家玩意,多半是想找方继藩来给你顶罪罢了。
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既然这瓜种了出来,所以在弘治皇帝现在看来,朱厚照当初没有撒谎,这瓜,是方继藩种出来的,没毛病。
方继藩便道:“是臣和太子一起种出来的,太子殿下为了照料这些瓜,废寝忘食,茶饭不思。”
朱厚照本是听到父皇一句,这是方继藩种出来的瓜吧。顿时有一种自己的打白挨了的感觉,好在方继藩为他缓颊,令他心里舒坦了几分。
却见弘治皇帝瞪眼道:“太子哪里知道种瓜?”他本还想继续追问下去。
可细细一想,却又打消了念头,因为弘治皇帝更关心的却是:“种植之法,可以推而广之吗?”
方继藩道:“可以!”
得到了这两个字的回答,弘治皇帝顿时显得欣喜若狂。
异常的天象发生之后,北地的寒冷天气,至少要维持五个月,近半年啊,半年的时间,无数的田地荒芜在那里,靠着江南的钱粮支撑着,可日益增多的流民,却是朝廷的心腹大患。
而现在……方继藩在冬日的种瓜之法,岂不是可以大大的减缓灾情?
弘治皇帝死死地盯着方继藩,他的嗓音竟有一丝颤抖,深吸一口气,才道:“那么……朕再问你,除了种瓜,还可种植何物?”
方继藩道:“大抵都可以种植,不过……却还需在西山营建试验田先行试种。”
“成本几何?”弘治皇帝眯着眼,他毕竟非是何不食肉糜之人,很快就意识到,问题的关键在于成本。
……
新的一天,新的一章,勤奋的老虎,没日没夜,把自己种出来的瓜送给大家,吃瓜的小伙伴们,可否支持吗?
弘治皇帝如此问是很有必要的,倘若成本居高不下,那么这冬日的种瓜,就没有任何的意义了。
方继藩很实在的道:“成本几何,臣只怕一时也难以估算,不过……可以用其他材料替代需用的琉璃,尽力将造价压至最低,这一切还需试种之后才知道,不过……臣会尽力而为。”
话……不能说满,说的太满,会杀头的,方继藩可不傻。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他目中的瞳孔收缩着,良久,他抬眸,与刘健对视了一眼。
刘健道:“陛下,若如方总旗所言,当真能以最少的成本,在这寒冷的天气里种出瓜果来,也不失为大明之福。”
内阁大学士,尤其是在和皇帝奏对时,莫说是一言一行,便是一个用词,都必须做到精准,否则稍又不慎,即便皇帝不处罚,引发了胡乱的猜想,或是生出了误判,都是极严重的事。
可刘健一句‘大明之福’,弘治皇帝的心里顿时了然了。
他深以为然的颔首点头,目中略过了精光:“那么,就立即着手试种吧,若果能种植各类蔬果,甚至是五谷杂粮,朕定有厚赐。”他抬眸,显得极为凝重:“下旨,方继藩有功于国,朕心甚慰之,钦赐麒麟服,升任羽林卫百户官,建羽林卫西山百户所,辖……”
弘治皇帝顿了顿:“辖西山百户所,专理西山屯田事宜。”
专司屯田……
方继藩有点懵,好像自己升官了,从总旗官到百户官,这可是生生的提高了一个级别啊。
羽林卫属于禁卫,和寻常的军户不一样,寻常的军户卫所级别比之禁卫要低不少,而且,大明的军户本就是负责屯田的,却从没有听说过,羽林卫亲军也负责屯田的啊。
不过,让亲军去屯田,这显然……是破天荒的事,陛下专门建立了一个新的编制,可见对于暖棚种菜之事的重视。
此时,弘治皇帝绷着脸看着方继藩,道:“自今日起,你除了在詹事府伴读,也要将心思放在这屯田上,倘若当真能将此法推而广之,朕还有厚赐。”
“臣……”这就是升官发财的节奏呀,算是双喜临门了,又怎么不令方继藩欣喜?
要知道,虽然似他这样的勋贵子弟,似乎前途远大,可自己这个年纪,能成为亲军百户官的人,却是凤毛麟角,少之又少的啊。
这样一想,方继藩哪里还有什么不乐意的,于是毫不迟疑的便道:“臣……遵旨。”
方继藩心里一松,看了一旁的朱厚照一眼,朱厚照似乎挺搞笑的,忍不住道:“此瓜能种出,儿臣也是居功至伟,这屯田之事,不妨让詹事府来办。”
弘治皇帝则是瞪了朱厚照一眼,显然是不认同朱厚照的请求的。
不过李东阳却是心念一动,道:“陛下,太子有此心思,是朝廷之福,农为社稷根本,殿下既对此又兴致,不妨就将羽林卫屯田百户所置于詹事府之下,由太子殿下都督便是。”
弘治皇帝略略一想,便明白李东阳的心意了,便也一笑,道:“准了。”
方继藩得了旨意,愉快地出宫了,朱厚照却还得留着,所以他孑身一人的往宫外走。
现在成了百户官,还将钦赐麒麟服,广阔天地,大为可为啊。
一想到此,方继藩心情就非常的好。
他倒是真心想干一番大事业的,所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无论别人怎么看待自己,可自己既有一技之长,就理应为这个时代,为这个时代许许多多的人,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他边走边想,一路出了暖阁,刚到金水桥,倒是见前方有宦官领着一人来,此人穿着斗牛服,威武雄壮,英气逼人,方继藩只远远眺望,便觉得面熟。
而对方显然也看到了他,立即吹胡子瞪眼的道:“方继藩,你又闹什么事了?”
是英国公张懋!
张懋奉旨代天子前去太庙祭祀,如今任务完成,特来宫中还旨,谁料竟看到方继藩这个小家伙刚好从暖阁出来,还一副很嘚瑟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方家的臭小子,虽然有时总有一点让人刮目相看,可是张懋却总有那么一丁点看着不顺眼,不抽方继藩一顿,便觉得浑身痒痒。
方继藩远远看到是他,便像见了鬼似得,快步的想要躲。
“哼。”张懋一见方继藩如此,便气咻咻地道:“你跑的了和尚跑的庙?你跑老夫看看,老夫抽你。”
还真是一点道理都不讲啊,方继藩觉得自己的人生挺可悲的,又想揍我?世伯,你欺负我方继藩哪。
很好,要反击了。
于是方继藩牙一咬,转身便朝暖阁的方向跑。
“跑什么?”
方继藩不敢回头看,只听到身后那气势汹汹的声音。
而在暖阁里,弘治皇帝龙颜大悦,无论如何,他对太子,多少还是有愧疚的,当初朱厚照做的乃是正确的事,却遭了自己一顿毒打,虽然……熊孩子有时候讨人嫌,可想到自己儿子总算也懂了一些事,自己反而是不分青红皂白,难免心里略有羞愧。
对方继藩的种植之法,弘治皇帝满怀着期待,这家伙,实在是有太多令人意想不到了。
此人……
想到这里,弘治皇帝瞥了朱厚照一眼,心中一定,却也没有都说什么,只是笑道:“来,尝一尝此瓜。”
早有宦官将瓜洗净了,切成了薄薄的一片,不……准确的来说,现在不是一个瓜,而是两个瓜,一个是自朱厚照手里买来的,另一个,是坤宁宫里送来的。
弘治皇帝直勾勾地盯着那三千两银子一个的瓜,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是觉得,这花了三千两银子买来的瓜,就是比另一个要新鲜欲滴一些,想来,更加香甜吧。
所以,他手指那天价的瓜道:“朕尝尝这个。”
宦官小心翼翼地将瓜奉上,即便是弘治皇帝,富有四海,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看着这天价的西瓜,却还是吃得很小心,牙齿轻轻一咬,汁水便入口,一股久违的香甜令弘治皇帝浑身愉悦起来,只是……
弘治皇帝的心,还是隐隐的感到有一点疼,方才那一口,估计一百两银子就没有了吧。
自弘治皇帝登基之后,一再下旨,削减宫中用度,甚至是自己的衮服,也是几年没有换新,皇后亲自在后宫带领贵人们织布,虽说也没有减少多少用度,表率和榜样才是真正的本意,弘治皇帝是个极节俭的人,越是如此,便越觉得心疼得厉害。
“来来来,都来吃吧。”弘治皇帝笑着朝刘健诸人招呼:“诸位卿家辛苦,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给卿家们赐瓜。”
正说着,外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片刻之后,便有宦官匆忙进来:“陛下,方继藩去而复返,请见陛下。”
弘治皇帝拿着丝帕擦拭了嘴角,不禁觉得奇怪,这才刚走,怎么又来觐见?
他定了定神道:“叫进来。”
方继藩入殿,还未行礼,弘治皇帝便虚抬手道:“不必多礼,继藩,有何事要奏吗?”
这一次,破天荒的用了继藩二字来称呼方继藩。
刘健三人伫立一旁,相互对视一眼,心里了然了什么。
如臣子在君臣奏对时,每一个字都需咬文嚼字一般,天子一言,更是一个吐沫一个钉,每一个用词,也是慎之又慎。
什么是皇帝,皇帝便是天下的大权集于一人,他的一举一动甚至是一喜一怒,俱都关系着万千人的生死荣辱,无数的大臣,都必须时刻通过陛下的言行举止,来揣摩圣意,也正因为如此,为了防止发生不必要的揣测,一个合格的皇帝,是极力不愿去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除非……他希望表露出来。
这一句继藩,可能对寻常人而言,似乎并无什么不同,甚至不会觉得有什么异样。
可对刘健三人,甚至对一旁侍奉着的宦官而言,这些人精中的人精们,却意识到了圣意已悄然无声的发生着改变。
当然,方继藩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等挖空心思去揣摩别人心事的事,实在不符合方继藩的性子。
他渐渐已经习惯了南和伯子的角色,也渐渐的,他分不清哪一个是原来的方继藩,哪一个是自己了。
人的习惯是会变得,而这种改变,本就和身边的环境息息相关。
此时,方继藩道:“臣……有事要奏!”
弘治皇帝心情很好,温和地道:“但言无妨。”
方继藩慨然道:“陛下委托重任,臣现在龙精虎猛,自是愿竭尽全力,不畏艰险,为陛下效忠,便是赴汤蹈火,也是在所不辞。这屯田之事,臣一定呕心沥血,尽全力而为……”
呃,和方继藩这个小子交流起来,就是啰嗦啊。
也不知这一套,他从哪里学来的,小小年纪,溜须拍马起来,真是花样百出。
弘治皇帝抚额,叹了口气:“说重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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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重点。”……
在弘治皇帝的注目下,方继藩倒是不再说客套话了,而是振振有词地道:“屯田之事,关系重大,虽有太子殿下总览全局,可臣还是怕……事情办不好。”
本是心情不错的弘治皇帝顿时皱眉起来,这可是大事,关系着社稷民生,万万马虎不得啊,方继藩你这小子,方才还信心满满的,转过头你就说怕办不好?
于是他拉下了脸,露出了几分严肃,道:“方卿家……”
真是说变就变,方才还是继藩,现在……翻脸便不认人了啊,只见弘治皇帝继续道:“方卿家竭尽全力就是。”
“这是当然的。”方继藩此番自是有目的的,他一脸信誓旦旦地道:“方家几代忠良,臣亦不例外,臣的意思是……臣听说英国公幼子,金吾卫百户官张信精明强干,若是有他协助,这便再好不过了。”
“……”
张信……
弘治皇帝倒是有印象。
此人乃是周王郡马,又是英国公张懋的幼子,还获赐了银腰带,现在在金吾卫当差,在宫中卫戍,好几次,弘治皇帝在宫掖中出入,都是由他伴驾。
那个小伙子,确实是个实在的人,就是太老实了一些。
就在这个时候,外头有宦官进来道:“陛下,英国公到了。”
“传。”
张懋觉得方继藩这个家伙,实在是太没有礼貌了,见了他就是直接跑,跑就罢了,还往暖阁这儿跑,这小子皮痒了啊。
不过……正事要紧,张懋也不过是吓唬吓唬方继藩罢了,在宫里,他哪里敢对方继藩动手。
此时,他头戴梁冠,一件斗牛服之下,是一件狐皮内衬,在圆襟处露出些许的端倪;腰间系着金腰带,他身子微微有些发福了,现在穿着也臃肿,可他这浓眉之下,一双眼睛却依旧是闪闪生辉,使整个人有一种异常魁梧和英武之感。
进了暖阁,他屈膝拜倒,朗声道:“老臣,见过陛下,陛下命臣祭祀太庙,祭祀之礼已成,臣特来……”
“卿家,你来的正好。”弘治皇帝笑吟吟地看着张懋。
这令张懋有些奇怪,什么叫来的正好,有什么事吗?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了方继藩。
弘治皇帝慢悠悠地道:“令子张信,可在金吾卫中值事?”
“是。”张懋感到一头雾水,便道:“犬子是不是……”
“他很好。”弘治皇帝淡淡道:“即日起,敕命张信入羽林卫屯田百户所听用,任为副百户!”
这轻描淡写一句话,张懋一口老血差点没有吐出来。
金吾卫调入羽林卫是平调,这倒没什么,毕竟无论是金吾卫还是羽林卫,这都是亲军中的亲军,地位相等,比寻常的亲军,都更尊贵一些。
可是……张懋很想提醒弘治皇帝,自己的儿子,可是百户官啊。
原本这个儿子磨砺了这么久,理论上而言,接下来该谋求一个职缺,或去南京守备,或是在边镇再磨一磨,就该升任千户了,这是似张懋这样的勋贵们,对子侄们的职业规划,可怎么转眼之间,从金吾卫百户官,摇身却成了羽林卫的副百户?军中倒是有副千户的职缺,可没有副百户,百户前头加了一个副,怎么听,都好像这暖阁里的宦官一样,少了一点什么。
张懋心里感到有些不怎么美妙,面如死灰,想要为自己儿子解释一下,可这突如其来的旨意,实是令他措手不及,他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于是仔细咀嚼了陛下的话,突的想到,羽林卫,哪里需要屯田,又怎么来的屯田百户所?
“屯田百户所……”
弘治皇帝一笑,便道:“该是西山屯田百户所,百户乃是继藩,他举荐了令子!”
“……”张懋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顿时有一种悔恨当初,没有掐死方继藩这个祸害的感觉。
人嘛,总是会偏爱一些自己的幼子,张懋的子嗣不少,虽然对这幼子管教严厉,经常将他揍得嗷嗷叫,可毕竟做爹的还是做爹的。
他……心疼啊。
“世伯……”方继藩朝张懋笑,笑得很开心,声音也透着愉悦:“请放心,小侄一定会好生照顾张信大兄弟的。”
这就是人质啊,从今日起,我方继藩便是张信的顶头上司了,你还敢揍不?
不过为了防范于未然,方继藩还是决定先行开溜,可万万不能和张懋一道儿出宫,毕竟这位张世伯正在气头上,肯定不太理智啊。
…………
此时在王家。
王守仁正被禁足在家,这几日,也只好乖乖呆在书斋里读书。
只是……他显然不是一个安分的人,虽然对那方继藩已是失望,心里却依旧还惦念着两件事。
这方继藩,如此违反常识,竟在这样的天气里种瓜,难道……此人当真是个疯子?
太有悖常理了,倘若是疯子,何以他的五个门生,据闻都很是钦佩他,甚至对他五体投地,这五人,可不是寻常人啊,都是会试之中名列前茅之人,将来的前程,必定远大。
他觉得心情甚是浮躁,推开窗,外头依旧是寒风冷冽,景致萧条,而他枯瘦的面上,显得心事重重。
他的眼睛似乎眺望着远方,只是若有所思。
另外一件事……那方继藩认为贵州剿贼必定受挫……可是……
王守仁心里不禁勾起了一丝苦笑,他又重新的研究了一遍贵州平叛大军的方略,这确实是最稳妥的方法,受挫……是不存在的。
王守仁对于自己的兵略,是颇有信心的,于是念及此,他不有失笑。
却在这时,这府里却传来了嘈杂的声音。
王守仁微微皱眉,便见管事匆匆而来,手里还抱着不知什么东西,用盘子拖着,小心翼翼地道:“少爷,少爷……快看,快看,稀罕物。”
稀罕物?
等那管事走近了,将托盘上的红绸子拉开,竟是一片西瓜。
这西瓜红彤彤的,却看得王守仁眼眸里闪过一丝错愕:“这……这是……”
“是西瓜啊。”管事眉飞色舞地道:“这是今儿一早,太子殿下赐给詹事府诸官的,一人一片,老爷乃是少詹事,自然也承了恩,不过老爷有些舍不得吃,便托了詹事府的人将瓜送来给少爷吃。少爷,这瓜……可稀罕呢,据闻还有养生的功效,据说在外头,是十两一个呢,不过,如今已是有价无市了。”
王守仁却是面色突的白了,瞪大了眼睛,如见了鬼似的看着这瓜,老半天,竟是回不过神来,良久,他才道:“此瓜……是太子和方继藩……”
后头的话,竟是说不出去了。
骤然之间,王守仁竟生出一种强烈的冲动,他想要知道,那个方继藩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
方继藩感觉人生很美好,升了官,眼看着又要大发一笔横财了,而接下来,方他的屯田百户所便算是正式成立了。
这是一个令人激动的日子,方继藩一早便穿着钦赐麒麟衣,携着钦赐御剑,腰间系着金腰带,先往詹事府,等迟一些,还需去西山的百户所里一趟。
见到了方继藩,朱厚照显得很高兴,朝方继藩挥挥手,又见邓健也怯怯地跟了来,乖乖在殿外头候着。
“老方,我们何时出发去西山?”
方继藩笑了笑道:“一切殿下拿主意便是了。不过,既然要在西山屯田,总要有所计划才好。”
方继藩灵机一动,命刘瑾取了笔墨来,随即笑容可掬地道:“除了西瓜,殿下对什么还有兴致?”
朱厚照想了老半天,念出了一个字:“葱。”
“很好。”方继藩欣赏地看了朱厚照一眼,随即提笔,记下。
这等事,需集思广益才好,方继藩还是很讲民主程序滴,因而也一视同仁,便又看向刘瑾:“刘瑾呢,你来说说看?”
刘瑾挠挠头,朝方继藩谄笑道:“方百户,奴婢喜欢吃胡瓜。”
所谓胡瓜,其实就是黄瓜,是西汉时张骞自西域带回来的。
黄瓜是好东西啊,能美容养颜,就不知道能不能补肾,方继藩颔首点头道:“不错,不错,刘瑾很有眼光。”又记住下。
其他朱厚照身边的几个伴伴,也都七嘴八舌起来:“萝卜。”“奴婢只爱吃米,可以种稻米吗?”
稻米?
方继藩摇头,稻米太费水了,不适合北方啊,有些东西,还是得切合实际的,便道:“换一个。”
……
于是片刻功夫,这纸上便琳琅满目的记下了许多的蔬果。
这个时候,方继藩倒是想起了一个人来,目光朝外一瞥,吼道:邓健,邓健……”
邓健在殿外候着少爷呢,一听少爷叫自己,连忙匆匆入殿道:“少爷有何吩咐。”
方继藩笑吟吟地看着他,难得和颜悦色地道:“你喜欢吃什么?”
“呀……”邓健挠着头,想了老半天才道:“小的爱吃鸡。”
“……”方继藩的脸瞬间拉下来了,突然有一种想打人的冲动。
深呼吸,要文明……
第一百二十五章:
过了两日,便是浩荡人马至西山。
在这西山的山脚下,靠着那矿工的聚落不远,一座座简陋的建筑已是拔地而起,建筑前,是一个威武的石坊,上头是烫金的‘羽林卫西山屯田百户所’几个大字的匾额。
除了那石坊还有牌匾极有气势之外,其他的地方就寒酸多了。
没法子,毕竟只是初创,圣旨里说,建屯田百户所,偏偏没拨发钱粮,现在得赶紧开始屯田,哪有功夫等工部那儿营造百户所。
所以,只能将就着了。
百户所里,副百户张信早带着一干总旗、小旗官、校尉、力士们候着了,只是……大家脸色都不太好。
可以想象,原本光鲜的禁卫亲军,都在宫中当差,谁料竟是被赶出了城,跑来这儿屯田,这……简直是造孽啊。
方继藩一到,所有人都勉强打起了精神,张信是个细皮嫩肉的家伙,比方继藩年长几岁的样子,不过目光显得有些呆滞,想必是因为被他爹揍多了缘故。
众人纷纷行礼道:“见过百户大人。”
“很好。”方继藩颔首点头:“差事,你们清楚了吗?”
张信耸拉着脑袋道:“还请百户大人指教,卑下人等只知屯田,却不知……”
“种地都不会?”方继藩龇牙道:“扛着锄头,先去将地翻一翻,接下来的事,以后再说。'”
说罢,行云流水一般,便是朝张信PI股上踹了一脚。
张信打了个趔趄,憋红着脸,期期艾艾地道:“你……你怎么打人?”
方继藩这时候已经可以确定,这位副百户,可能姓王了。
方继藩自是不跟他客气,冷笑道:“这是下马威,谁敢偷懒,本官不但打人,还要将人吊在树脖子上打,张信,你领头,今日先将这周遭的百亩地先翻一翻。”
张信欲哭无泪,却耸拉着脑袋,一脸悲催的样子,好在自小被揍大的人有一点好,那便是十分顺从和听话,于是忙是招呼那一片哀嚎的校尉开始劳作。
方继藩则就愉快得多了,命人去准备了躺椅,舒服地躺在那躺椅上,今日出了太阳,有些刺眼,所以邓健弓着身,打了一把油伞,方继藩躺在摇椅上,心里不禁感慨,屯田真是寂寞啊。
那王金元得知方继藩来了,匆匆地赶来,他现在又恢复了神采,显得精神奕奕,如今他愈发的感觉到,跟着方继藩鞍前马后的价值了,打躬作揖之后:“公子……”
“叫百户。”方继藩有些困了,眯着眼,身子懒洋洋的。
“是,百户大人,这矿上现在是井井有条,不过……近来京师对无烟煤的需求愈来愈多,只怕还需再招募一些人手开矿才是,还有,公子要不要查一查账目,账簿小人已预备好了。”
方继藩慢吞吞地摇了摇手,口里道:“招募人手的事,你好好安排便是,账簿……就不看了,到时让我府上的杨管事来看看。”
王金元笑了:“好的,好的,还有一事……有个胡人,他有一艘船,被天津卫的海路巡检查了,船和货物俱都扣在天津卫……咳咳……此人不知从哪里听来了风声,得知百户大人的父亲在五军都督府职事,时常去天津卫……咳咳……小人的意思是……”
听到这个,本是慵懒的方继藩,突的一轱辘的翻身起来,倒是有些生气了。
胡人?胡人还有海船?这摆明着就是走私啊,大明现在的海禁虽不似从前这般森严了,再加上这丝绸和瓷器,堪称驰名天下,声名远播,也正因如此,方继藩在天津的地方府志里,多少知道有一些西域的商贾与某些内陆的世家大族合谋,走私一些货物扬帆出海。
显然是这胡人的船只不幸遭到了天津卫海路巡检的查扣,所以心急火燎,上岸来想尽办法打通关节了。
这些日子,方景隆隔三差五都往天津卫跑,就是奉旨去整饬天津卫的军务,那胡人有什么资格去找南和伯,多半是辗转着打听到了南和伯有一个坑爹儿子,恰恰,王金元又在方继藩的下头办事,这才想尽办法笼络了王金元,再通过他这条线打通方继藩的关节。
走私其实倒也罢了,问题在于,我方继藩是那种徇私枉法,为你一个胡人而坑自己爹的人吗?此事若是让御史知道,如何得了?
清楚这里头利害关系的方继藩,顿时大义凛然地怒斥道:“王金元,你将本少爷当什么人了?本少爷现在乃是羽林卫百户,身负皇恩,忠良之后,这等可耻的事,你也说得出口?”
原本还带着笑意的王金元,给方继藩突然的怒气吓得顿时脸色惨然,忙毕恭毕敬地道:“小的只是代为问问,只是代为问问而已,少爷别介意,这胡人,确实讨厌,总是纠缠着小人,小人不也是没办法,不过……不过……此人说……此人说听闻公子有病在身,他们此番来我大明,恰好带来了包治百病的西域万年老参,极想献给公子……除此之外,还有……还有一些宝贝,也想让百户大人掌掌眼。”
万年老参?
方继藩下巴差点掉下来,西域还生人参吗?
没听说过啊。
十之八九,就是个骗子,鬼知道拿着什么东西跑来糊弄他的,真当他是个没有任何见识的败家子了!
方继藩心下冷笑,面上却不露声色:“这敢情好啊,万年人参,本少爷没什么文化,倒是很想见识见识,叫他来吧。”
哼!若是来了,非要打断他的狗腿不可,作奸犯科倒也罢了,居然还侮辱我方继藩的智商!
方继藩这边倒是舒服,而另一头热火朝天干活的人的感觉就怎么不美好了,张信是个老实人,扛着锄头,带着一干校尉,便开始翻地,只片刻功夫,一群人便已是气喘吁吁。
羽林卫因为是禁卫亲军,所以穿的都是类似于飞鱼服一般的衣衫,用的都是妆花绢的上乘料子,可现在,却满身泥腥,一个个方才还显得英武的人,而今却是蓬头垢面。
张信的手掌都磨破了,觉得自己腰都要直不起来了,再抬头,看方继藩已从躺椅上坐直,惬意地喝着茶,身边许多校尉都在低声抱怨,张信却是不敢有所抱怨,只是想哭。
到了正午,因为屯田百户所现在还没有专门的食堂,所以只能和隔壁的矿工们凑合着一起吃。
满是土腥的人,遇到了满是煤渣的人,大眼瞪小眼,却在沉默中大快朵颐。
张信这些家伙,不是勋贵子弟,便是良家子,家底都很殷实,平时养尊处优,在亲军中当差,也吃不了什么苦头,这一日下来,真是又累又饿,许多人甚至累得手软脚热,矿工们的饭菜极是油腻,毕竟体力消耗大,因而王金元倒不敢怠慢着什么,这没拔毛的猪肉,一锅煮了,矿工们吃的香,张信呢,看着那肉上沾着的毛,足足打量了老半天,最终决定乖乖吃白饭。
那胡人却是到了,一听王金元那儿打通了关节,他顿时喜上眉梢。
满满的一个货船被扣,身家老本可都在那呢,原本他是和山东的某个大家族合作的,山东那边负责囤货,他呢,则负责带船贩运,这大明的丝绸和瓷器只要装了船,便是一本万利。
可这买卖虽是暴利,风险却是极大,船被海路巡检截住,他心急如焚,山东那边却是立即与他切断了联络,毕竟牵涉到了海禁的国策,乃是杀头的大罪,为了不牵累自己,自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胡商乃是大食人,来此人生地不熟,最后是买通了真腊国的使节队伍,得到了一个使节随员的身份才上了岸,为的就是想尽办法疏通关系。
他会一些汉话,不过正经的门路找不到,最终,似乎和商贾友善的方继藩,却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方继藩看着这个大胡子的大食人,高耸的鼻梁,也是黑色的眼睛,头上缠着布包,像是被人打肿了一样。
这胡人来到了方继藩的跟前,便连忙行礼道:“费萨尔·伊本·阿卜杜勒见过……”
他的汉话很生涩,还不等他说完,方继藩就不耐烦地压压手道:“叫你小费吧,你那么长的名儿听着本少爷难受。”
小费有点懵逼,不过显然,他是有备而来,这一次是来求人的,于是很勉强的笑着道:“多谢方百户赐予小人汉名。此次,小人远渡重洋,为的……是为了与大汉的友谊,小人久闻方百户的大名,有一些礼物还请方百户收纳。”
说着,他如献宝一般,先取出了一个硕大的珠子,随从也取出了几方毛毯之类。
方继藩只一看,顿时没了兴趣,这些东西,拿到大明确实是稀罕,比如那珠子吧,摆明着是玻璃珠,欧洲人早就率先制造了,不值几个钱,也就糊弄一下现在还未掌握制造玻璃技术的大明罢了,这就如大明的丝绸和瓷器一样,在大明不算特别值钱,放到了海外,则顿时增值无数倍。
这小费拿这个来糊弄他,这是欺负他方继藩没见过世面啊。
方继藩不为所动,只是笑。
可这笑,却就有些渗人了,小费顿时感受到了压力,他心里了然了,这些‘宝贝’并没有让这位方百户感兴趣,此人年纪轻轻,却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啊,于是小费不敢怠慢了,他又笑道:“据说方百户身子不好,小人还带来了吾国国中所产的万年人参……”
说罢,郑重其事地自怀里掏出了一个绸布包裹,他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是对待珍宝一般,将这包裹轻轻地打开,一面道:“这人参,功效极强,成长万年,非同小可,是小人用了三百两黄金求购而得,还请百户大人过目。”
这位小费不知道,每一次他说自己从西域带来了万年人参,方继藩都觉得自己的智商被他提起来丢在地上,然后不断的踩上一千一万脚。
不过……方继藩倒也好奇,这所谓的万年人参,到底是什么。
等这层层的绸布揭开,一个灰不溜秋的东西却是显露了出来,方继藩忍不住好奇地盯着,看着这一大块不起眼的东西,却是呆住了。
小费眯着笑,小心观察着方继藩的脸色。
方继藩眯着眼,看着这带着暗红的‘人参’,这……哪里是人参,这是诈骗啊!
方继藩算是明白这小费的套路了,无非是拿大明所没有的东西,用玻璃来冒充珍珠、夜明珠,而所谓的人参……竟是番薯。
可方继藩,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握草……怎么可能是番薯!
这家伙竟拿番薯来当做人参,想来诈骗自己!
可问题在于,番薯此时不该是在美洲吗?这等作物,理应在弘治年间并没有流传出来。
那么,怎么会出现在一个番商的手里,莫非……欧洲人现在已经发现了美洲,将某些农作物带了回去,随即辗转着被这大食商人购得?
这……倒也并非没有可能。
方继藩闭着眼,努力地在脑海里回忆,现在是弘治十二年,也就是说,在七八年前,哥伦布已经前往美洲了,第一次抵达了位于中美洲的圣萨尔瓦多,此后返航回到了欧洲,那么……这番薯,会不会就是七八年前,自圣萨尔瓦多带回来的?
他们将番薯带回了欧洲,显然并没有意识到此物的价值,更多的时候,只是将其当做从新大陆来的证明而已,或许他们会对番薯进行种植,可显然,现在的欧洲一定还没有将其当做是主粮,甚至方继藩觉得,可能这只是彰显大航海荣耀的陪衬物而已,其作用也只是用于观赏。
这小费,显然是奥斯曼人,这横跨三大洲的帝国,阻挡了丝绸之路,却也会时常与欧洲人进行接触,尤其是威尼斯人,那么小费将它带来大明,也就不足为奇了。
他的目的,无非是认为大明没有此物,而恰恰,这番薯虽是暗红色,形状上却和汉人所推崇的人参差不多,这厮就是个大忽悠,认为这样的稀罕物,只要扣上一个万年老参的帽子,便可以将人忽悠住了。
小费眯着眼,死死地盯着方继藩,他见方继藩的脸色明显的带着异样,心里只当方继藩当真以为这是产自西域的万年老参,于是眉飞色舞地道:“此物产自奥斯曼的圣山之上,百年难得一见,取自峭壁,滋长了万年之久,我们那儿的人,称它为参王……”
“呀……”方继藩一面目不转睛地盯着这红薯,一面道:“原来贵国也有人参,佩服,佩服。”
小费笑了,反正大明人显然也不懂这东西的,说实在话,其实他对此物也不太懂,是从一个威尼斯商贾那儿收来的,当时觉得稀罕,前所未见,又和大明的人参有那么点点的像,这不正好借此机会,来找个人接盘吗?
反正没有人认识这东西,当然是任由自己忽悠了!
小费道:“这是自然,高丽有高丽参,西域之地,为何就没有参?百户大人,在我们那儿,只有皇族才可享用此物,它的功效非寻常人参可以匹敌,比之仙药还要灵。”
方继藩觉得自己的心,已是要跳到了嗓子眼里了。
他不想理会这个大忽悠,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却是,这东西,还真是比长生不老的仙药还厉害,仙药确实可以使一人延年益寿,可有了这番薯,却可以使数百数千万人得以活命啊。
当下条件,寻常的水稻,一年下来,也不过是收两石米而已,不过平均下来,四百来斤,北方麦子的产量差一些,据《河间志》记载:“一夫耕田三五十亩,亩收麦一石以上。’,也即是说,一个青壮的男人,耕种一亩地,能得麦两百多斤,因而,一户人家倘若想要维持温饱,若是不耕种三五十亩地,这一户几口人,怕是难以果腹的。
南方的水稻产量则高一些,可高的也有限,不过是四五百斤而已,一户人家,没有十亩水田,想来也无法维持生存。
这样低得令人发指的产量,又随着小冰河期的来临,如何能养活大明数千万人口,于是乎,流民开始出现,随着流民越来越多,内忧外患之下,这庞大的帝国最终会轰然倒塌。
而现在……竟有了番薯。
方继藩还以为,自己有生之年,或许可以穷尽自己一生的努力,组织一支舰队抵达美洲将这宝贝带回来,可万万想不到,竟有这样的运气,这胡商竟是将它带到了自己面前。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番薯的厉害之处就在于,它不但营养丰富,可以作为主食,最重要的是,亩产量可以达到两千至三千公斤,这是什么概念呢,换算成大明的计量单位,这便是二十到三十石,其产量是南方水稻的十倍,是北方麦子的二十倍。
这是神器啊,原来十亩地二十亩地才能养活一户人,现在却只需一亩地、两亩地即可,自然,现在的品种肯定远不如后世的优良品种,可只要产量能比现在的水稻和麦子增加三五倍,就足以震惊天下,解决眼下大明最致命的问题了。
士农工商,士人的地位优越,这情有可原,可农排在工商之后,却也是情有可原,绝不是古人们真正轻贱工商,这只是根据无数次社会实践中,得出来的血淋淋的教训罢了,当人们连饭都吃不饱的时候,去推崇所谓的工商,本身就是吃饱了撑着的表现,倘若一个王朝,以工商为本,将大量的人口吸纳进工商之中,却导致农地荒芜,饿殍遍地,这样的王朝,连三十年都熬不过去。
可现在……这神器出现了!
方继藩努力地使自己的心情平复,要表现得不露声色,毕竟,这只是一个番薯,能不能发芽,能不能培植,最终能不能在这里扎根,却还早着呢。
深吸一口气,方继藩看了这胡商一眼,才道:“这是万年老参?本官怎么感觉你在骗我?”
小费心中顿时一凛,其实这到底是什么玩意,他也不懂,只晓得那威尼斯的商贾在庭院里种植,说是自万里之外的稀罕物,原是进献给西班牙国王,随后国王赏赐了一些给自己的臣属,有人觉得稀罕,便将其当做观赏物培植起来,小费起初也没在意,只是这东西的根须,看着竟和汉人所推崇的人参差不多,于是在来大明之前,他带来了不少,将其小心的用锦盒密封起来,上头还盖上了东方的绸缎,将它们与‘夜明珠’、象牙放置一起,营造出一股子华贵的气象,这般一折腾,倒是还真有几分万年老参的感觉。
这是来源于奥斯曼商贾独具匠心的忽悠精神,讲究!
方继藩忍住怦然心动,呼出一口气,问道:“只有这一颗?”
其实小费带来的是足足数百颗,忽悠嘛,反正也不嫌多,所谓的延年益寿之物,只要吃不死人,也无法当场得以验证。只不过在沿途上,绝大多数的番薯要嘛半途发了芽,怕是冒充不了,于是统统丢进了海里,要嘛就是生了霉,留下的,只有这么一颗。
其实就算他还有,也肯定是咬死了只有这么一颗的,万年老参啊,他又不二,难道提一桶来不成?
于是他笃定地点点头道:“此物百年难得一见,只此一颗。”
“本少爷要了,你要办事?这个好说!”方继藩很实在,这份礼对方继藩而言,比黄金万两,以及一屋子的万年老人参更具价值,单凭这个,莫说让方继藩去徇私,就算是方继藩把朱厚照的詹事府点着了,他也乐意。
“邓健……”方继藩一声呼唤。
听到方继藩的声音,邓健连忙自外头冲进来:“小人在。”
方继藩道:“领着他去寻杨管家,让杨管家给我爹修书一封,办点事。不过……”方继藩贼兮兮地看向小费:“至于事能不能办成,这就不好说了,你也知道,我爹……可是顶正派的人。”
小费方才心里还窃喜,可现在听了方继藩的话,却有点发懵了!
这事儿,算不算办成了?
可方继藩却已笑纳了番薯,仔细地检查了一番,确定没有霉变,似乎也没有其他染病的痕迹,这令方继藩心里松了口气,得赶紧了,一分一秒都不能耽搁!
既然东西拿到手,方继藩自然没有心思再应付这胡商了,打发胡商走了后,他便立马叫人将王金元寻了来:“赶紧寻个缸来,还有,立即让人造一个暖房。”
既然有了番薯,当然是得想办法让这番薯发芽结果了,可是……
怎么种植这番薯呢?
首先……必须得让番薯发芽,水培的方法有点冒险,所以方继藩决定稳妥一切。
因而,只能寻一个阴暗潮湿的地方,在缸里可以制造一个环境,可与此同时,温度必须保持在二十度至三十度上下。
忙活了老一通,这番薯方才被小心地保护在一个搭起来的暖房里!
这暖房……是王金元的卧房,王金元因为经常要来这里盯着,所以特意让人给自己建了一个青砖红瓦的小房子,和寻常用夯土搭起来的房子完全不同,更精致一些,除此之外,就是烧炭了,可与此同时,为了以防万一,还专门设置了一个临时的烟道,虽是无烟煤,可就算是一丁点的气体,方继藩都希望能排个干净。
而缸里,则已放进了一些土,土里浇了一些水,营造出湿润的环境,这番薯随即便被放置在了缸里。
忙完了这些,方继藩才有心情去兼顾着王金元,却见王金元很是幽怨地看着他。
方继藩自是懒得理会他,现在心里只盼着这番薯能顺利发芽。
倘若当真能发芽,且试种出来……
想一想,都是可怕啊,这番薯不只亩产量堪称逆天的存在,真正的杀手锏却还不只于此,而在于,它是适应能力极强的作物!
水稻之类的作物过于娇贵,需要大量的水,且还对土地的肥力有很高的要求,可这番薯不同,在许多的环境,乃至于在许多人们通常意义的所谓‘烂地’里,亦可繁殖生长。
当真能成功,那么……就是造福天下了!
明朝的人口一直维持在数千万上下,即便是这个人口数量,却还是因为土地难以养活人,造成了大量的流民,可到了满清,人口则增长了十倍,达到了四万万,居然还可勉强养活这十倍的人口。
这其中,便是番薯的功劳。
现在方继藩几乎每日都来西山。
不过此后,他便不是独自一人来了。
唐寅是个有才情的人,方继藩对待他,格外的好,自然是让他在家里好生读书,最重要的是画画。
至于其他几个门生,也就没有这么客气了,欧阳志三人,几乎是被抓壮丁一般,被恩师押着去西山翻地,徐经却和欧阳志三人不同,他的伤已痊愈了,对于西山,他很有兴趣,竟是带着罗盘同去。
一到了西山,他便开始絮絮叨叨了,一个劲的说着这西山的山势,宛如风水先生一般。
方继藩最厌恶的便是风水先生了,免不了踹了徐经一脚:“少在此神神鬼鬼,讨厌!”
“恩师……”徐经手里的罗盘跌落,却又忙俯身将其捡起来,见罗盘无恙,方才松口气,而后可怜巴巴地道:“恩师,学生对地理,颇有一些了解,所以此番来不免……想看看这里的山势、水势……”
方继藩这倒是想起了,这理应是家族遗传,徐经的孙子乃是徐霞客,那徐霞客乃是大明地理第一人,这肯定是家族的熏陶有关。
徐家乃是大族,家中藏书无数,想来徐经对这山水很有兴趣,又看过无数的古籍,对这地理自然也就了然于心了。
“那你说说看,西山附近的地势如何啊?”方继藩不由考教起来。
欧阳志三个,则是可怜巴巴地扛起了锄头,加入了张信等亲军校尉的劳动大军,只是他们是头戴纶巾、身穿着儒袍而来,劳动起来多有不便,显得很笨拙的样子。
徐经看到三个师兄斯文扫地的场景,心里不由自主地咯噔了一下,忙是道:“学生自出京,五里便见山势已开。又一里,山复渐合,沿途所过,溪环石映,倍有佳趣。此山无峰……”
“说人话!”方继藩一听之乎者就头大得很。
于是徐经便道:“此山的地势很是寻常,不过这北地的山多岩,嗯……学生一时也说不清,不如……学生为恩师探勘一番,为恩师制一幅舆图吧。”
方继藩不禁眼眸一亮,惊喜道:“咦,你还会绘制舆图?”
所谓舆图,就是地图,地图这东西,想要绘制得精确,还真有些难度,可没有舆图,接下来许多事,确实也不方便,譬如接下来制造玻璃的窑炉,又如土地的规划等等。
“家父在世时,最擅此道,学生随家父,学了不少。”
“那此事就交你办了。”方继藩欣喜地颔首点头。
作为屯田校尉,要做的事不少,一方面要造玻璃,另一方面,还得弄一个砖窑,要大规模的建设暖棚,得有砖才实在一些,除此之外,还需专门搭建一个育苗的暖房,自然,还少不得照料方继藩的那个‘宝贝’了。
现在在方继藩看来,这天底下的事,再没有比那番薯发芽要紧了啊。
可是观察了几日,似乎都没有发芽的迹象,这令方继藩郁闷了一阵子,心里隐隐的焦躁。
这一日还是如往常一般,交代门生和西山屯田百户所的人开垦之后,方继藩便又躲进暖房里,随即又失望地出来,却见王金元在外道:“公子,这几日一直都有个奇怪的人在这里出没。”
“奇怪的人?”方继藩愣了一下,目带询问地看着王金元。
“那人是一副书生打扮,年纪……理应没过三旬,清早便来,来了之后也不吭声,只是蹲在开垦的荒地那儿看着人开垦,一动不动的,一蹲便是老半天。”
“小的见他是读书人,倒是不好赶人。只是这里除了咱们西山煤业,还有屯田所,哪里有什么人烟,到了中午的时候,起初他自己从怀里掏出干粮来吃,后来小人看他可怜,便索性招呼他一起和大家吃个便饭,从此之后,他便也不带干粮来了,每天清早过来,就蹲着来看,纹丝不动,像木桩子似的,到了饭点便跟着吃饭,傍晚才走。”
方继藩听得目瞪口呆,这节奏……居然还有人蹭我方继藩的饭吃?
“走,去看看。”
于是王金元领着方继藩到了屯田所外的几里地外,只见校尉们在此挖烟道的,开垦的,一个个干的汗流浃背。
他们这辈子,都没有吃过这么多苦,可经过这些天,倒是人精壮了不少,也黑了不少,汗液扑哧扑哧的自身上冒出来,一个个手臂上青筋暴出,便连那张信,也早已没有了小白脸的模样了。
果然,不远处,一个读书人模样的人正蹲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热火朝天开垦的校尉们,他抿着嘴,若有所思的样子,乃至于方继藩靠近了,他也浑不在意。
方继藩却是很不客气,自他身后直接提脚朝他后腰踹去。
这已是方继藩习惯性的动作了,这厮跑来这里混饭倒也罢了,其实方继藩也不是小气的人,可此人看起来更像是细作,莫非是来打探西山的秘密不成?
只是……这一脚刚刚下去,那蹲在地上的读书人像是一下子有了反应一般,立即回身,以极快的速度,轻轻一避。
方继藩直接扑了个空,打了个趔趄,眼看要栽倒在地,这读书人却如灵蛇似的,竟是稳稳地将方继藩扶住了。
呼……
方继藩脸色有些发白,很尴尬。
读书人则是后退了一步,朝方继藩施礼道:“学生王守仁,冒昧来此,还望勿怪。”
王守仁……
王守仁,方继藩怎么会不认得,这家伙……还会武功?
不过很快,方继藩便想了起来,王守仁自幼熟读兵书,习得弓马,在后世,许多人只记得他大儒的身份,以及带兵平定宁王叛乱的功绩,竟是忽略了他还是一个弓马娴熟的高手。
方才他身法极快,速度惊人,只怕武功不弱。
方继藩自然也知道王守仁在这一次会试名列第四,不过方继藩并不想去结交王守仁,一来,好像没什么好处,二来,他爹王华在詹事府对着自己时,总是一副自己欠他一百万两银子的表情。
“你来此做什么?”方继藩自然不会客气了。
王守仁文质彬彬的样子,抿嘴道:“学生在格物。”
“格物……”方继藩听不明白啊!
王守仁倒是耐心地道:“就是研究事物的道理,就比如方公子的瓜,是如何种出来的。”
呃……真是闲的蛋疼啊。
方继藩也只好道:“噢,知道了。”
打又打不过,难道还叫一群人来围殴他吗?
好吧,懒得理他了。
现在方继藩要忙的事情很多,自然没有心情继续在这里看王守仁蹲地了,于是方继藩便举步离开。
方继藩刚走了一步,王守仁却是突然道:“方公子……”
方继藩回眸,皱着秀眉道:“有事?”
王守仁想了想,才道:“方公子何以认为朝廷进剿米鲁叛军会遭遇挫折?”
方继藩的眼眸闪过一丝意外,顿了一下,才释然地道:“这是你爹告诉你的吧?”
王守仁点头:“正是家父,是以,学生才有疑问,方公子如何就敢下如此定论呢?”
方继藩打了个哈哈:“我猜的。”
“……”王守仁差点没吐血。
是猜的吗?王守仁满心的怀疑,他觉得方继藩这个家伙,绝不只是表面这样的简单,一个能在冬天种出瓜来的人,真是千古未有,莫非……此人当真是旷世奇才?
王守仁忍不住深深地看了方继藩一眼。
心里又想,但凡有大才之人,往往性子孤僻,他是不屑于向我解释吧。
如此一想,一向高傲的王守仁顿时心里郁闷起来,这位方公子,定是瞧不起自己吧!
此时,王守仁竟有些自卑起来。
不过……猜的……
王守仁多少觉得,以自己的武略,断然不会看走眼的,这个方继藩……或许这一次,倒可能马失前蹄了。
方继藩也懒得照顾他的感受,再不作停留,直接走了。
过了两日,那番薯,终于在期待中生出了新的嫩芽,方继藩顿时欢呼雀跃起来,兴奋得搓着手,然后连忙命邓健和王金元二人取了一个小水盆里,里头放了水,再将这发芽的番薯放入水中。
番薯既可以水养也可以土养,不过现在只是嫩芽期,还是用水养好一些,等长得再大一些,再将其移植进土里。这水也不可将其根部全部淹没,得需留出半截。
好生鼓捣了一通,方继藩挥了一把汗,心里喜滋滋的默念,快长吧,再长大一些,生出一堆红薯来,然后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穷。
我方继藩也有做好人好事的时候……美滋滋……
一旁的邓健也美滋滋地看着,忍不住翘起大拇指,习惯性地溜须拍马道:“少爷真真了不起,别人得了万年老人参,都只是吃,少爷就不一样了,少爷竟会想到让这人参生根发芽,如此一来,一根万年老人参便可生出十根人参,再养上一万年……”
说到此处,呃……邓健的脸色变得无比的怪异起来了。
养上一万年……这不是智障吗?
一旁的王金元的老脸已经抽起来了,他和邓健对视了一眼,然后都做出一副我没有笑少爷是智障的表情。
方继藩回头瞪了邓健和王金元一眼,却也是用一副你们两个SHA叉玩意的眼神看着他们。
六只眼睛相互错在一起,有一种莫名的诡异。
阴森森的,有些可怕。
“嗯……好生照料着,有一分半点闪失,就阉了你们!”方继藩厉声喝道。
王金元倒还好,毕竟年纪大了,有和没有其实好像也没什么分别。
可邓健却是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少爷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可怜巴巴地道:“留一半可以不可以?”
“……”方继藩就差翻白眼了,突然有种身边跟着这么一个智障玩意,容易拉低自己智商的感觉。
而屯田,进行得很顺利,一个玻璃的作坊搭建起来,其实玻璃的制作比较简单,唯一的要求,就是需要高温罢了!
不过这里就是无烟煤的产地,自然全无问题,无烟煤的热量,本就比寻常的煤炭要高。
附近的土地也俱都犁了一遍,没错,是手工的,毕竟现在人力不值钱,以张信为首的屯田校尉们,都是免费的人力,最重要的是,他们的薪水是朝廷发的,这就很难得了。
所以每一次,看他们在田埂里挥汗如雨,方继藩就有一种赚大发的感觉。
忙碌的时间似乎过得比较快,又过去了几日,天气渐渐的炎热起来。
方继藩换上了夏衫,现在西山的无烟煤销量已经暴跌,不过……开采依旧还在继续,一方面,是为了下一个冬天的来临而进行囤积,另一方面,西山的砖窑、玻璃作坊都需大量的无烟煤,甚至……方继藩很希望皇帝下旨,允许西山炼铁,若是如此,对无烟煤的需求,只会进一步的加大。
也就在这个冬天,十五万两银子送入了宫中,充入了内帑,这是宫中镇国煤业那儿得到的第一笔净利分红,在刨除掉了大批的开支以及许多必须的投入之后,宫中和方家的利润,依旧可观。
这天,一大清早的,小香香伺候着方继藩穿着衣,今日该是去一趟詹事府,陪太子殿下读书,此后还得出城以一躺,去看看自己的番薯。
却在这时,外头有门子跌跌撞撞地进来道:“不好了,不好了,少爷,有人打上门来了。”
方继藩刚刚在小香香的伺候之下,系上了金腰带,一听,顿时怒了。
南和伯、中军副都督的宅邸,也有人敢打上门来?谁这样大胆!
“叫上人,把所有人叫上,让唐寅、欧阳志、徐经他们统统都来,带上家伙……”
话还没说一半,那门子却是哭丧着脸道:“该叫的都叫了,十几人,都不是此人的对手,小人杀出来,就是让少爷赶紧躲……躲的……”
“……”方继藩不禁无语!
这南和伯府的档次也太低了吧,亏得老爹还在军中效力,也不给自己从军中多挑一些形象高大、孔武有力的人来,怎么这府上全都是形象猥琐,个个不顶用的家伙。
却在这时,有人已闯了进来,吓得一旁的小香香惊呼起来,直接惊得扑到了方继藩的跟前。
方继藩下意识地将她搂在怀里,口里道:“别怕,少爷保护你。”
小香香身段是极好的,一身软骨斜倾在方继藩的胸膛上,感受到方继藩胸膛上的温热,小香香终于定了神。
此时,倒是听到那来人道:“学生实在冒昧得很,打扰。”
来人……是王守仁……
王守仁匆匆的前来拜访,这是一个性格古怪的人,来了之后,就要见方继藩,门子自然不肯,他似乎很急,于是乎就起了争执!
南和伯府的人或许是因为被方继藩的性格所传染,都很冲,一言不合便要动手赶人,谁知道打了起来,王守仁自幼学习骑射,武功高强,三拳两脚,七八个壮奴,轻轻被撂倒了。
方继藩看着王守仁,不禁皱眉。
这是招谁惹谁了啊。
外头,欧阳志几个门生也已闻讯赶到了,一个个气势汹汹的,虽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眼看着恩师招惹了仇敌打上门,做为门生的,怎么可以袖手旁观
于是都一个个龇牙咧嘴,卷起袖子,将他们白嫩嫩的胳膊露出来,张牙舞爪的样子,似乎想靠着一股‘英气’吓退来犯之敌。
方继藩看到这人是王守仁,倒不紧张了,压压手道:“好了,你们都退下,本少爷是讲道理的人,不喜欢人多欺负人少。”
欧阳志五人踟蹰着看向方继藩,依旧不舍得走。
方继藩倒没赶他们,则是冷冷地看着王守仁:“王守仁,你闯进本少爷的私宅,所为何事?”
“朝闻道、夕死可矣!”他说出了第一句话。
接着,深吸一口气,王守仁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炙热的看向方继藩:“方公子,最新来的军情就在今早送到,说是贵州围剿叛军的军马遭遇了袭击,折损了上千人,将士们被困在山中,缺医少药……除此之外,又因为大雨连绵,大军不得不回师贵阳休整……贵州巡抚王轼已上书请罪……”
王守仁是从翰林院得知消息的,在得知消息之后,他整个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万万不曾想到,方继藩的预测,竟可以准到这个地步。
所以他急匆匆的赶来,只是想解开心底的一个谜团,这方继藩,到底是如何知道王轼的战术会失利,自己熟读兵书,竟都看走了眼,方继藩难道是仙人吗?
方继藩的脸却是拉了下来,只是淡淡的道:“噢,失利了。”
心里其实是有些遗憾的,他也不想乌鸦嘴啊,毕竟每一次乌鸦嘴的背后,都意味着大量明军的将士折损,这都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方继藩宁愿历史改变,自己被人生生的打脸。
王守仁则是激动地看着方继藩:“学生想要请教,方公子到底是如何得出战局失利的结论。”
“你想知道?”方继藩看着这个打上门来的家伙。
王守仁重重的颔首点头,他已经研究了方继藩有一段日子了,可越是研究方继藩,就越是觉得方继藩深不可测。
方继藩此事却是笑了,直接吐出了两个字:“赔钱。”
“……”
方继藩嘲弄地看着王守仁道:“你打伤了我府上的人,就这样算了吗?还有府上这么多花花草草,它们也是有生命的,生命无价。”
“赔!”王守仁咬咬牙道:“学生赔了!只是……方公子,到底如何得知……”
………………
二更,顺便求票求票!
王守仁深深地盯着方继藩,眼中写满了期待,就等着方继藩的答案。
“不告诉你!”方继藩撇撇嘴,一脸的不以为然。
哈,你想知道就告诉你?下一次你若是还有什么疑问,岂不是要将我方家给拆了?
天可怜见,虽然我方继藩分分钟几百文铜钱上下,也受不了你这般折腾啊。
“……”王守仁无言了。
说到余姚王氏,好歹也是世家大族,其父王华,更是大儒,成化年间的状元,王家的前途一直被人所看好,便连李东阳,都极是喜欢王守仁,认为王守仁的前途不可限量。
而王家与内阁大学士谢迁的老家相距不远,更是世交旧谊,王守仁几次都被邀请去谢家的府邸做客。
可是现在……到了方继藩面前,似乎这位方公子对于他……
王守仁不禁苦笑,满脸失望之色。
不过他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似乎还有死缠烂打的打算。
却在这时,外头又传来了门子的声音:“少爷,少爷……宫中来人了,宣少爷进宫觐见。”
宫里头,怕也已得知消息了。
方继藩正好脱身:“记得赔钱啊,来都来了,就坐坐吧,伯虎、伯仁、子川、元祐,你们几个好生招待一下,我就先走了啊。”
将金腰带系好,方继藩已撇下了王守仁,匆匆的入宫了。
………………
宫中,似乎对于战事的不利,是早有准备的。
既是剿贼,朝廷也早习惯了战事失利,这王轼毕竟还算是本份,至少还没有将事情捂着,而是诚恳的向朝廷上书请罪。
唯一令人震惊的却是,当弘治皇帝与阁臣们坐在一起讨论此事时,太子心急火燎的入宫,提及到了方继藩竟有此预测。
这一下子,弘治皇帝的脸,已是拉了下来。
坑,真坑啊!
这家伙就是管不住嘴的,说什么中什么,真是个巨坑啊。
可无论如何,君臣们还是震撼于方继藩的预言能力,尤其是朱厚照,到现在都还回不过神来,他站在一边,感觉整个人都要疯了。
明明……王轼的战略是对的啊,本宫熟读了这么多年的兵法,竟还不如老方……
真是……情何以堪啊。
现在,所有人都是满腹疑惑,只等方继藩来解开这个谜团。
等待总是带着焦躁的,好不容易等到了方继藩来,他一进暖阁,还未开口,便已有宦官将一份奏疏塞到了方继藩的手里。
方继藩打开,匆匆地浏览了一遍,这是王轼将受挫的情况说了一遍,和前世历史中所记录的并没有什么不同,嗯,不新鲜。
所以当方继藩抬眸起来,便看到一双双火辣辣的眼睛,很不约而同地看向自己。
方继藩只好咳嗽一声道:“臣见过陛下,陛下的气色真是好极……”
弘治皇帝不耐烦地磕了磕御案,谁愿意听你什么鸟生鱼汤之类的屁话,很惯性地道:“说重点!”
“这就是重点啊,陛下乃万乘之君,亿万臣民福祉所系,陛下……”
“……”
弘治皇帝瞪大了眼睛,眼中有点火,眼前这家伙最擅长的,就是调唇弄舌,不过弘治皇帝显然已经习惯了,很直接的道:“朕问的,乃是贵州的事,你何以认为都督贵州军事的王轼会无功而返?”
话音落下,所有人顿时停止了呼吸。
贵州的军事,可能如太子朱厚照这样的人,会犯教条主义的错误,从而做出错误的预判,毕竟这里的君臣,虽无一不是精明无比,可毕竟人远在京师,不可能完全掌控贵州的情况。
可方继藩预测得如此精准,这就显得过于妖孽了。
方继藩心里知道,迟早会有人问到这个问题上,所以此番他其实是有备而来。
先是一阵苦笑。
此时是万万不可自鸣得意的,贵州那儿传来了噩耗,倘若这场噩耗,方继藩自鸣得意,这等于是作死了。
在一声苦笑之后,方继藩哭笑不得地道:“其实臣也不想这样的。”
这是表明自己的立场。
自己绝不希望贵州损兵折将,他和陛下,与太子,与诸位大臣们的心思都一样,对此十分惋惜。
接下来,方继藩才道:“臣之所以认为必定会损兵折将,是因为看到了我大明马政上最大的弊端!”
来了……
这家伙历来语不惊人死不休。
其实所有人都以为,方继藩是个玩侉子,是个人渣,或者,是个没头绪的家伙。
可事实上,在一开始时,方继藩确实想要摆脱从前那个败家子留给自己的印记。而如今,他却开始享受这样的感觉了。
人渣败类、败家子、纨绔子弟、坏人!这一个个身份,其实挺好的。
甚至脑残患者,这简直就是上天给予方继藩的恩赐。
有了这一层身份,自己无论做什么,都有了一个合理的借口,自己做了坏事,也有了挡箭牌。
可倘若一不留神,做了什么好事,那顿时令人刮目相看,就如BIAO子从良一般,会得到无数人欣慰的鲜花和掌声。
此时,他心里只剩下感慨了,人哪,真不能太善,那坏人做了一辈子的坏事,最后做了件好事,就会被人赞扬!说这人其实本质不坏!好人做了一辈子好事,只要做了一件坏事,人家就会说你装了一辈子,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
正因为如此,现在的方继藩,进退自如,即便偶尔在皇帝面前放肆,皇帝也一般不会计较,这可不是寻常人能换来的特权。可若是方继藩稍稍做了一丁点好事,都足以让陛下心生惊喜,觉得方继藩本质上是好的,不坏,有才华,只是被人误解,是弱势群体。
“你继续说!”弘治皇帝自然不知方继藩心里在感慨什么,他的心思现在全都放在方继藩所谓的最大的弊端上。”
只见方继藩道:“敢问陛下,汉武帝击匈奴,倚仗的是什么?”
弘治皇帝呆住了,他左右四顾,目光落在谢迁的身上,谢迁便道:“武帝目光如炬,有宏图大志……”
“错!”又是人定胜天的这一套,方继藩直接打断了谢迁的回答。
这就有点无礼了。
谢迁却只能朝他吹胡子瞪眼。
方继藩慨然道:“匈奴的强大,在于他们的士兵,自幼便学习骑射,他们天生,就是马背上的战士,所以一旦开战,便无往而不利。而汉武帝打击匈奴,所依靠的,却是圈养更矫健的战马,操练骑射功夫更加了得的骑兵,寻觅匈奴人,与之死战。匈奴人能弯弓射马,而我汉军亦能弯弓射马,匈奴人能日行八百,我汉儿亦可在漠北之地,长途奔袭,疾奔数百里。无论是大将军卫青,亦或是冠军侯,都以骑军见长,出关之后,便飞骑勒马,四处出击,寻觅匈奴人,即便是遭遇匈奴骑军,亦是以铁骑对其冲杀,摧枯拉朽,将匈奴人赖以致胜的骑军杀得片甲不留。陛下……汉之所以强,皆赖于此。以至到了汉亡,天下三分,乃至一个寻常的军阀,区区公孙瓒、刘虞之辈,亦是以一郡之兵,使胡人不敢应其锋芒。”
“时至今日,大明马政已是败坏,克敌制胜的法宝,早已不再是以强制强,而是借着城墙和火器之威,与胡人决战,这等战法,防守固然有余,可要歼敌,却是远远不足,以至于塞外的鞑靼人,猖獗至此。”
“自然……”方继藩顿了顿:“制胡之策,显然微臣说的有些大了,还是说说贵州的叛军吧,云贵的土人,善于隐匿于山地之间,神出鬼没,而剿贼的大军呢,却多是自各地调来的客军,有的来自南直隶,有的来自湖广,有的来自江浙,他们初来乍到,还未习惯云贵的气候,便贸然作战,太子殿下,看过了王轼大人的方略之后,认为王轼必胜,而臣之所以认为必定受挫,大抵因为如此,因为方略再好,也需有人执行和贯彻,否则,不过是笑话罢了。”
方继藩叹了口气,才又道:“其实朝廷剿贼,根本无需从各地调动数万大军,米鲁的叛军,也不过是万人而已,想来老弱妇孺,占了多数,真正的精锐,也不过数千,对付这些土人,理应专门操练山地作战,熟悉云贵地理的山地营,这便如武帝以大汉骑军击匈奴一般,以强对强,只要朝廷肯下功夫,五千山地营精锐,足以震云贵。”
他侃侃而谈,令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默然。
这个家伙确实妖孽,可他的见解,也确实有其道理。
朱厚照听得甚至眼中闪了光彩,他终于明白,并非是自己方略错了,原来错就错在没有可用的官兵,这样一想,他忍不住带着几分崇敬地看了方继藩一眼。
老方说的不错啊,想不到,这家伙竟还精通马政。
他忍不住自告奋勇地看向弘治皇帝道:“父皇,儿臣愿为父皇分忧,操练一支军马……”
“胡闹!”弘治皇帝瞪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吓得连忙垂下头,不敢继续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