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们将卷子分发好后,贡生们便入座。
欧阳志坐下,低头看了卷子,只见这留白的卷上写着三个字——平米鲁。
米鲁之乱,但凡是看新近邸报的贡生,都知道米鲁叛乱是怎么回事。
这场叛乱,已经持续了近一年之久了。
上一次,朝廷折了一个中官,一个巡抚,还有一个总兵。此后,朝廷派出了南京兵部侍郎王轼,可即便如此,进兵也是受挫。
在此等情况之下,陛下将此作为考题,某种意义而言,也证明了现下,这一场叛乱,乃是头等大事。
其实起初的时候,许多人猜测这一场策论题最大的可能是眼下京师附近的大旱,这一场大旱,已经历经了近两个月,至今无雨,对于关心农事的陛下而言,治旱,或许是此次策论的焦点。
而谁也没有想到,陛下没有按常理出牌。
欧阳志想了想,立即便联想到了自己的恩师曾对这件事的议论。
恩师认为,要平定米鲁,要主动出击,挑选熟悉山地作战的人,编为一营,四处寻觅战机,如此一来,既可减轻大量兵马出动的沉重负担,也可灵活机动的与贼周旋。
这些土司,毕竟实力比之朝廷要小得多,只要朝廷坚持不懈的不断派出山地营进行打击,叛军损失一分,力量便减轻了一分,而朝廷即便是山地营有所折损,也可立即进行补充和操练……
呼……
恩师的话,欧阳志是铭记于心的。
想了想……
欧阳志没有犹豫,立即磨墨,心里一边打着腹稿,随后提笔。
江臣、刘文善二人,亦是在看到这题后,心里也已有了计较。
而唐寅?
他和欧阳志三人一样,对于武备的事,其实也不甚懂,倒也记得这事儿,恩师有说过的,那自然是按着恩师的教诲来了,而现在的重点就在于,如何作出一篇锦绣文章了,因而,在这点上,他又和老实的欧阳志三人不同,他的心思更多的放在了遣词造句上。
唯有徐经,眼神里忽明忽暗,似乎犹豫了。
在另一边,王守仁看到了此题,心里就已经定了。
关于马政的事,他再熟悉不过,毕竟学了这么多的兵法,还曾专门去边镇游历,拜访许多父亲的至交好友,如李东阳,他也曾听李公议论过此事,如何治兵,如何剿贼,心里总还是有些数的。
于是他微微沉吟,便开始提笔,他是心怀天下的人,米鲁之乱,早已令他忧心,偶尔,父亲也会和自己说一些时局,正因如此,这种担心才在他的心底无限的放大。
一直到了正午,王守仁一篇洋洋洒洒的文章才算是写完,他活络着酸痛的手腕,细细地读了一遍自己的文章,顿时连自己都看得心旷神怡。
于是偷偷地抬起眸子,看了高高在上正襟危坐的皇帝一眼,心里暗暗点头。
成化年的时候,先皇帝据说一直处在深宫,便连廷议都不愿参加,即便是三年一次的殿试,也只是委个宦官来放题。
其实坐镇在保和殿,是一个艰难的事,一方面,皇帝在殿试这种场合里,一坐就是一整天,还需摆出皇帝的威严,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这也是先皇帝偷懒的原因。
而当今万岁,虽并不精力充沛,却一直高坐在此,既没有缺席,也没有中途离场,方才也不过是简单的用了一些糕点,单凭这个,也足见陛下勤政,并非是空穴来风。
一直到了暮时,外头敲了暮钟,这钟声连响三声,余音悠长!
王鳌这才咳嗽一声,道:“封卷。”
“封卷……”
“封卷……”
一个个宦官唱喏着,此起彼伏的声音,在这空旷的保和殿里回荡。
殿外,一个个宦官鱼贯而入,穿梭在各处案牍,按着考号,开始一个个的收卷,他们将考卷放置在一个个托盘里,也不需进行糊名,而是收卷之后立即离去。
紧接着,这些卷子将会在梳理之后,放置在皇帝的案头上。
三百多份试卷,是一个大工程,一般情况而言,是皇帝和内阁大臣一起阅卷,此后,再择吉日,颁发榜单。
众生收卷之后,列队,行礼,随后由宦官引导出宫。
弘治皇帝显得极疲惫,他身体本就不好,又枯坐了一日,乃至于连出恭,都憋着。
倒不是说不能出恭,只是对他而言,此等抡才大典,还是庄重一些为好,在殿试的过程中,他曾专门的观察了方继藩的几个门生,还有王守仁。
观察王守仁,是因为王守仁乃王华之子,他也有一些耳闻,是自李东阳那儿听到的,李东阳平时寡言少语,可是对这个年轻人,却极看好,认为此次殿试,他极有机会脱颖而出,力压群雄。
此子,看起来不急不迫,倒也有几分大臣之风。
欧阳志诸人,也显得沉稳,可堪大用。
欧阳志三人是老实人,弘治皇帝也是老实人,他讲究的是有板有眼,虽然生了个不太靠谱的太子,可他对人的标准,却是如此。
那个唐寅,就在靠左边案牍的那个吧,此人有些随意,只一个多时辰便将题做完了,竟是开始四处打量,可见这传闻中的才子,性子需磨一磨才好。
那个徐经……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
他对徐经,是多少有一些歉意的。
皇帝本不该对人有所歉意,冤枉了你就冤枉了你,你待如何?君要臣死,臣就得死,历来的天子,在众星捧月,和这等的思想之下,大多抱有如此的想法。
而弘治皇帝,则历来宽厚,过于看重人情。
所以用带着某种亏欠的目光去看此人,倒是觉得此人给自己的印象还不错。
“陛下,时候不早了。”一个老宦官到了弘治皇帝跟前,低声提醒。
弘治皇帝颔首,伸出手:“来,搀一搀朕,哎,真是许久不曾如此久坐了,老喽。”
这老宦官名为萧敬,此人乃宫中的秉笔太监,主掌司礼监,一直伺候着弘治皇帝,乃弘治在宫中最倚赖的心腹。
他拖着肥胖的身子,连忙将弘治皇帝扶起,一面笑吟吟道:“陛下龙体正盛,不老呢,这人哪,久坐了,也难免会有些酸麻。”
弘治皇帝不置可否,只是那眼眸的深处,却带着几分焦虑。
“太子近来在做什么?”
“在养伤。”
萧敬除了司礼监秉笔太监,却也兼着东厂,虽然到了弘治皇帝这个时候,东厂几乎形同虚设,被弘治皇帝死死的遏制着,可凭着这东厂,萧敬依旧耳目灵通。
某种程度而言,萧敬就是弘治皇帝的眼睛,是耳朵。
弘治皇帝冷着脸:“这伤还没养好。”
萧敬只带着笑,却没有做声。
弘治皇帝一面颤颤的由他搀扶走了几步,一面道:“你有话就说,别藏着掖着。”
萧敬才开口道:“陛下对殿下苛责过重了,太子殿下,终究是陛下的独子啊,若是稍有什么闪失,这……”
“你不懂!”弘治皇帝摇摇头:“正因为是独子,才不得不苛责,你见到那欧阳志了吗?”
萧敬一愣。
弘治皇帝道:“如何?”
萧敬想了想:“奴婢总觉得,他怪怪的,眼里无神。”
弘治皇帝摇头:“这才叫稳重,你看朕和他说话,他奏对时,不疾不徐,每次回话,都是慢慢吞吞,这是什么,这叫做说话过了脑袋,再看看太子,这什么东西啊,这有半分像朕吗?你没瞧见他尾巴翘到天上的样子。方继藩……虽偶尔也爱胡闹,可说起育人,却还是有一套的。”
萧敬不敢再争论了,忙点头:“陛下所言甚是。”
弘治皇帝随即道:“派个人去詹事府,告诉太子,朕知道他伤早好了,少在那装死,明日让他乖乖去明伦堂里读书,他若是不去,朕就真让他下不了地。”
丢下了这句话:“还有,传朕口谕,内阁大学士刘健、李东阳、谢迁,明日卯时入宫,陪朕阅卷。”
……
此时,朱厚照正唧唧哼哼的躺在榻上吃鸡腿,双手早就油腻腻的了,刘瑾几个围着他,笑嘻嘻的。
“来,拿水来喝,方继藩不是东西啊,本宫受了重伤,也不见他来探望,他忘了他是伴读了吗?近来他都在做什么?”
朱厚照虽说是伤了,可面色却很红润,鸡腿吃的很香,很快便啃成了骨架子,接过了水,喝了一口,很没形象的吸允了手指:“什么狗屁御医,让他来治伤,他叫本宫喝粥,说是大伤未愈,需徐徐进补……”
刘瑾忙是递了帕子给朱厚照:“殿下,这不是您自己说大伤未愈吗?那御医见殿下……还未好,以为是内伤呢,所以……更周到一些。至于方百户,今日他的门生们要殿试,所以……”
“噢。”朱厚照躺下,突的叫起来:“哎哟哟,头又疼了,赶紧去太医院报个讯,快去寻御医,说本宫头又疼了,父皇打的太狠,这一下,真的是重伤不治了,去啊。”
“噢,噢。”其实刘瑾很担心自己会不会因为跟着太子殿下欺君罔上,被抓去砍了脑袋的,所以他显得很是迟疑,不由的提醒道:“殿下,您这嘴巴,得擦拭干净一些,还有油呢,待会儿御医来……”
“滚!”……
…………
谢谢大家的祝福,也愿大家都平安快乐!
欧阳志五人回到了方家,拜见了恩师,这一路,五人都是无话,各有心事。
殿试的结果没有出来,足以让他们忐忑不安。
见过了恩师,其实方继藩也一直在焦灼地等待着他们,一看他们的表情,也看不出他们考的好不好,便问:“如何?”
欧阳志先上前道:“恩师,今日的题,乃平米鲁。”
“平米鲁?”方继藩看了几人一眼,而后道:“你们是如何答的?”
欧阳志道:“恩师曾讲过关于米鲁的叛乱,所以学生就按着恩师平时的教诲,作了题。”
方继藩颔首点头。
唐寅等人也道:“学生人等,也是以此破题。”
方继藩噢了一声。
却见徐经低垂着头,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方继藩一眼便看透了他,凝视着他道:“小徐,你怎么答的?”
徐经跪下了,道:“学生觉得,恩师当时的教诲,过重于术,只怕答出来,恐为陛下所不喜,因而……学生便开了宏论……”
一听宏论,方继藩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读书人这玩意,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见微知著,比如下了一场雨,让你来评论一下雨,这本来是极简单的事,可是他们呢,觉得这样答就没意思了,于是便要上纲上线,要站在高处,从三皇五帝讲起,然后论及这雨水对于农耕的影响,接着再引经据典,摘抄古时明君贤臣的议论,最终,再进行收尾。
明明是让你写一场雨,你则把前五百年,后五百年,统统都装进去。
而这平米鲁,徐经大抵就是开始讲历朝历代的叛乱,接着又开始议论,为什么会叛乱呢?这是因为教化没有推及到土人的原因啊,所以到底怎么平定叛乱,是决口不讲的,这就是术,太低端,得从文化和教育上着手,要治本。
又如治病,有人得了风寒,你不去开药驱寒,却说这病的根本原因是因为你体弱,你为何体弱呢,是因为你平时不注意锻炼身体,你为何平时不锻炼身体呢,是因为你懒,所以,驱寒的事先放一边,先治一治你的懒病。
方继藩的脸不由自主的便拉了下来。
徐经跪着,低下了头:“恩师,学生……学生……”
方继藩虽然也知道,说不定皇帝还真就喜欢这等‘高论’,可是……其他的门生,都乖乖的依着自己的想法答了题,你徐经是什么意思,反了你还?
徐经一看恩师面上不喜,顿时落泪了。
他嚎哭道:“恩师的教诲,学生是一句都不敢忘啊,只是学生又害怕考得差,到时被恩师责罚,学生会试和师兄们相比,实是不堪入目,给恩师丢人了,心里只想着,殿试上,无论如何也要给恩师争一口气,学生以为,恩师固然是见识广博,非寻常人可比,可这毕竟只是考试,并非实际,所以……所以……”
徐经是个爱耍小聪明的人。
这一点……方继藩觉得并不太像老实本份的他,方继藩扫了欧阳志等人一眼,欧阳志也拜下,道:“是啊,恩师,徐师弟也是为了给恩师争一口气,并没有其他的意思。”
“恩师……”唐寅等人一个个拜下。
方继藩不得不说,这家伙,拜入门墙之后,似乎几个师兄都被他给笼络了。
此人的性格……方继藩却冷哼一声,龇牙道:“在这跪着,跪三天三夜再说。”
其实,最终殿试的成绩,方继藩也是拿不准,可他不喜欢徐经耍小聪明,虽然方继藩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可内心深处,却是三观奇正,当然,这或许也可能是徐经的优点,只是这又如何呢,我是你爹,啊,不,我是你的恩师,让你跪,你就跪着。
徐经倒是不敢顶撞,悲愤地朝方继藩磕了个头:“学生……谨遵师命。”
唐寅诸人,噤若寒蝉,倒不甘再求情。
…………
潼关,这里乃是关中的东大门,历来乃是兵家必争之地。
不过而今大明一统,这潼关除了在明初时进行了修葺之外,历经了百年之后,这里的关隘和建筑早已斑驳,不过因为经常有商贾出入,因而沿街倒还算热闹。
却在此时,关门竟异常的开了。
以往的时候,关门只开一个时辰,要出入关门的人,都需事先在关隘前等待。
除非……遇到了特殊的情况。
只见,今儿这关门一开,瞬间一匹飞马入关,却不停歇,而是直接沿着中道,笔直的穿越关城。
与此同时,那马上的人大喊:“大捷,大捷,贵州大捷……官军杀贼五千余,拔寨无数……”
这是自西南急递铺的快报。
为了紧急传递消息,他们沿着驿道,自云贵入川,再出汉中,入关中,一路向着京师日夜不歇的狂奔。
一般情况,寻常的捷报是不会如此大张旗鼓的,除非……事先有所交代。
远在贵州的巡抚王轼早有交代,这一路,为了振奋军心民气,沿途若遇到集镇,需唱报捷讯。
“大捷了……”
许多人听罢,个个低声议论起来。
贵州的事,距离潼关实在太远,可这捷报传来的讯息,却还是足以在这里泛起一些浪花。
而很快,那快马却已远去,消失不见踪影。
…………
次日一早。
弘治皇帝在卯时前,便已早起,今日他穿了朝服,摆驾暖阁,坐定之后,刘健三人便到了。
三人向弘治皇帝行了礼,落座。
弘治皇帝抖擞起精神道:“三百多个贡生,策问答卷俱都在此,朕与诸公同阅吧。”
刘健颔首点头:“陛下出此题,恐有什么深意吧?”
弘治皇帝却是苦笑摇头道:“本来朕倒是想借此机会,问一问这干旱的事,不过朕所担心的是,让贡生们轻易猜出了考题,可思来想去,若是随意出题,却又不妥。眼下贵州的叛乱已持续了这么久,可谓是尾大不掉,朕心里也委实不安啊,这样拖延下去,不但朝廷靡费无数钱粮,任由云贵糜烂,迟早怕会引出更大的麻烦……”
弘治皇帝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云贵的叛乱,对于朝廷而言,虽是麻烦,却也并不致命。
而致命之处就在于,贵州的叛乱需要弹压的同时,却因为冬季的漫长,以及各处的河水泛滥以及干旱所导致的粮食减产一同爆发,最终拖垮了朝廷的财政。
弘治皇帝倒是又把话题转到了正事上,道:“好好阅卷吧,倒要看看,这贡生之中,是否当真有经世之才。”
刘健等人也不禁振奋起精神,对于晚生后辈,他们也有着极大的兴趣。
更何况,陛下提及到了云贵的叛乱,也令他们心里沉甸甸的。
君忧臣辱啊。
暖阁里安静了下来,一封封的策论,由君臣们交叉的检阅。
不过……这些卷子,大多并不出奇。
其实这也难怪,虽说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可实际上呢,绝大多数读书人中的佼佼者们,却将自己的半生都放在了八股上,毕竟,只有八股作的好,才有机会一路过关斩将,策论,这是殿试的事,其实太过遥远了。
相比于会试时的八股文,这策论的答卷,许多的答案都是惨不忍睹,这些贡生,其实无一不是优秀的读书人,可因为思维的局限,平时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着圣贤书,所以除了卖弄文采之外,里头的策问,多是假大空占了多数。
因而,大家各自看了十几篇策问,就有些提不起兴趣了。
其实历来的策问,大多都是如此,弘治皇帝曾对此也不满意,不过却也知道,朝廷八股取士,导致这样的后果,本就是理所当然,所以他虽觉得有不妥之处,却也没有深究。
且不说这是祖宗之法,而是八股取士,自然也有八股取士的用意。
只是这些文章,看得实在是乏味,大多数人是侃侃而谈、指点江山,却连贵州地无三尺平,天无三日晴的实情都不了解,就更遑论用兵了。
还有人,直接站在高处,居然从这平叛讲到了之所以有叛乱,是因为朝廷吏事的问题,接着就围绕着吏事,大发一番感慨。
弘治皇帝看到这里,真真有点懵逼,这……过份了啊。
却在这时,另一边的刘健处,传出了一个略显讶异的声音:“咦……”
在这乏味的暖阁里,一个发出惊奇的声音,足以让所有人打起一些精神。
众人便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刘健。
刘健笑了笑道:“这里有一篇文章,倒是有几分意思,此人对马政,竟看得甚是透彻。”
弘治皇帝眼眸一抬,忍不住问道:“不知是谁?”
殿试的答卷,是没有糊名必要的。
刘健光顾着看文章,倒是没有注意考生的姓名,听弘治皇帝如此问,直接将卷子交给了一旁的宦官:“陛下请看便是。”
那宦官小心翼翼地将文章转呈弘治皇帝,弘治皇帝先看名字,赫然,这卷首处,写着‘浙江绍兴府’贡生王守仁的名字。
王守仁……
“王守仁……是王卿家之子?”
“正是。”听了弘治皇帝的话,李东阳回道。
李东阳一听到王守仁,顿时就打起了精神,他对王守仁一直十分器重,公务的闲暇,都会让王华的这个儿子来李家的亭阁里喝茶,说一些闲话。
这个奇怪的青年人,除了为人处世略欠火候,实是可塑之才。
李东阳甚至很可惜,若非是王守仁娶了浙江诸氏为妻,他有一个未出阁的孙女,倒是……
现在听到了王守仁三个名字,他笑了笑道:“不错,此为少詹事王华之子,王华乃成化十七年辛丑科进士第一人,先中会元,又中状元,一时因此而传为佳话。”
弘治皇帝颔首:“原来如此。”
说罢,低头看这策论文章。
只一看,他顿时便被吸引住了。
是否是一个有才能的人,其实只需看其文章的立意就明白。
而王守仁的开篇,既没有高谈阔论,也没有引经据典,却只围绕着一个问题进行撰写……钱粮……
既然米鲁的叛乱已经持续了这么久,这么看来,想要立即剿灭,已是不可能。
这话很实际。
既然决心旷日持久的进剿,那么保证贵州大军的钱粮稳定供应,就已成了迫在眉睫的问题。
朝廷仓促平叛,根本没有想过久远的问题,因此许多弊端也就暴露了出来,而既然叛乱非一日之功,就必须改变策略,改急剿为缓剿,要保障贵州各卫粮道的稳定,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朝廷也必须按时供应大军的所需。
其中,他又提到了一个极为尖锐的问题,即一旦军中缺粮,为了保障军需,势必会要求州官征粮,而地方官一旦向地方征粮,又势必会引发民怨,如此,非但叛军难以剿灭,反而会使叛乱愈演愈烈。
策论之中毫不客气地指出,云贵历来汉土杂居,朝廷平叛的目的,非平叛本身,而在于与叛军争取人心。
而这王守仁最有意思的却是,他居然开始计算钱粮,不但将大军未来所需的钱粮大抵算了出来,末尾,竟还发表建言,认为若从京师调粮,旷日持久,且靡费极大,远水救不了近火,因而需自四川布政使司急调为好……
呼……
这一篇策论看完,弘治皇帝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这王守仁对于马政的了解,比其他的贡生,不知高了多少,弘治皇帝也是登基之后方才明白,所谓的战争,其实就是打银子,粮草才是一切的根本,读书人最津津乐道的运筹帷幄,不过是其臆想而已。
此文,即便是和兵部尚书的策问,相比起来,也不会差吧。
弘治皇帝忍不住感慨:“王华生了个好孩子啊。”
李东阳听罢,顿时喜上眉梢,他是真喜欢王守仁这个孩子,而且李王两家,本就走得近,李东阳不禁道:“难道王家竟要出父子双状元不成?”
父子双状元,这就是一段千古佳话啊,整个大明,固然曾出过一门七进士,可父子双状元,比之一门七进士,却更难得的多。
弘治皇帝知道这是李东阳的暗示,意思是,陛下何不成人之美呢?
当然,这个成人之美的前提却是,这王守仁的策论,属于上乘,不过从现在阅卷的结果而论,王守仁确实有极大的机会。
可弘治皇帝却显得不置可否:“却也未必。”
只轻描淡写的说了这四个字,便继续阅卷。
他心里,或多或少的,还是保存着希望的,虽然欣赏王守仁,对于王卿家这个儿子的答卷甚为满意,堪称是简在帝心。
可……他依旧还期待着,想看看其他的试卷,最重要的是,他想知道,方继藩那个家伙,还能延续乡试和会试的神话吗?
他的得意门生们,却不知会如何作答。
终于,弘治皇帝翻到了唐寅的卷子。
他下意识的微笑。
看卷。
这篇策论,文笔和立意都是俱佳,唯独……嗯……怎么有些眼熟?
建山地营,以强制强……
这……不是方继藩上一次出的那个主意吗?
不过……这倒可以理解,唐寅乃是方继藩的门生,方继藩一定提及过贵州的军事,既如此,那么唐寅等人贯彻自己恩师的思想,也就不奇怪了。
只是……
弘治皇帝摇摇头,有些失望。
方继藩当初提出要建山地营,他便有些犹豫不定,觉得方继藩的话,也并非是没有道理,可细细一想,却又觉得不太靠谱。
可最终,他还是下了旨意,当然,是绕过了内阁,下的中旨。
之所以绕过内阁,其实也很简单,因为弘治皇帝觉得方继藩不靠谱,倘若以朝廷的名义,实是有些儿戏。
他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
可现在呢,似乎山地营并没有什么效果,虽然上个月,王轼上奏,说山地营已建立,卓有成效之类,可弘治皇帝也知道,这不过是场面话而已。
因而……这山地营,以土人擅长的山林丛莽中作战,来对付土人,显然……效果并不显著,反而是听说,因为建立山地营,又靡费了不少的钱粮。
弘治皇帝心疼银子,肉疼了不少时候。
现在,唐寅此文……
弘治皇帝叹了叹气,面上显出了失望之色,没有新意,完全是萧规曹随,可惜了这好文采。
说罢,便将卷子搁置到了一边。
这一路阅卷,方继藩的几个门生策论,弘治皇帝都大抵看过,欧阳志等人,和唐寅的文章也算是如出一辙,不过欧阳志的策论,弘治皇帝更喜欢一些,他喜欢欧阳志这等有板有眼的朴实文风,反而是才情太好,堆砌辞藻的策论,有些不喜。
不过弘治皇帝依旧还是失望了。
大失所望啊。
无论是唐寅,是欧阳志,是刘文善,是江臣,这几个原本弘治皇帝寄予厚望之人,竟都不约而同的,大抵以方继藩的思想来进行作答。
这倒没有什么舞弊之嫌,虽是不约而同,可是阐述的方式却各有千秋。何况,他们本就同出一师,源自一门,有相同的思维,倒也不足为奇。
唯独,弘治皇帝对于这山地营,以强制强之法,其实是抱有极大怀疑的,而且从现实而言,这山地营的旨意放了出去,收效也是甚微。
可惜了,实在是可惜了啊。
弘治皇帝摇了摇头,为这几个门生惋惜。说着,他将这几份卷子夹在了王守仁以及另外七八篇的策论之后,便再没有再去多看一眼。
倒是看到徐经的卷子的时候,令他感到有些眼前发亮,这篇策论,自然是远不及王守仁洞悉时事,却也颇有章法,而最重要的是,徐经没有邯郸学步……
弘治皇帝凝视了策论很久,便将徐经的试卷,夹在了王守仁与另一人的策论之后。
天色渐晚了。
眼看着,这么多的试卷,一时半会也无法一天之内阅完,弘治皇帝伸了个懒腰,脸上露出了浓浓的倦意。
刘健等人见状,纷纷停下了手头的阅卷,刘健道:“陛下若是疲倦,臣等今日便告退,明日再来。”
“是该歇一歇,朕辛苦,卿等也辛苦,你们年纪更大,要注意身体啊。”
弘治皇帝微笑,只是眼底深处,却还是带着难掩的失望,或许是此前,被方继藩的各种出彩所习惯,现在突然,方继藩和他的几个门生,一下子归于平庸,反而不适应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喝口茶,解解乏吧,诸卿辛苦。”
说罢,弘治皇帝给一旁的宦官使了个眼色,宦官会意,一旁的茶房里,其实早已预备了热腾腾的茶水,直接给君臣们换上。
李东阳心里颇忐忑,他冒出了王家父子双状元的念头之后,就有些挥之不去了,今日一日的阅卷,陛下除了对王守仁表达了赞赏之外,其他的贡生,都没有言语。
看来,王家这一次,倒是要大放异彩了。
他捋须,面上带着几分欣喜。
弘治皇帝呷了口茶,抬眸道:“王守仁此人会试第四,他的父亲,是在辅佐太子吧?”
李东阳没有吭声,毕竟和王家走的太近,方才就夸了王家一通,现在再搭腔,就有点儿过于徇私了。
刘健答道:“陛下,王华现任詹事府少詹事。”
弘治皇帝点头:“真是一门才俊啊。”
不置可否的发出了这么一句感慨之后,便再没有继续下去了。
只是……他的心里已经大抵有了主意,倘若明日,后头的那些策论再没有什么出彩之处,那么……他也该做出最后的决定了。
可现在,他却不能透露什么口风。
这是殿试。
殿试的本意是,皇帝挑选出他自己认为最合意的人才,这一点,至关重要。
什么人才能合心意呢?
这既关系到了皇帝的秉性,同时也关系着皇帝陛下的眼光。
弘治皇帝从不怀疑自己的眼光,他有这个自信。
可是,这突如其来的一句感慨,却令刘健等人相互对视了一眼,他们心里……也大致有了底。
可惜啊,原本……还以为那方继藩的几个门生,可以一较高下,可现在看来……
考完了,王守仁却是被禁足在家,身边有仆役专门盯着。
父亲显然对于这个儿子甚为不满,清流中的清流,天天跟方继藩那家伙鬼混什么。
没错,方继藩那厮,现在确实炙手可热,京里不少命妇,不少勋贵之家,都开始看好他。
可这和王家没关系!
王家是诗书传家,而他王华更是清流中的清流,你方继藩再怎么炙手可热,太皇太后再怎样喜爱你,太子殿下和你走得再近,那又如何?王家数代清名,可不能毁于一旦,砸了招牌,愧对先人。
王华下值回到家中,看到书房里依旧亮了灯。
王华的脸色又不好看起来。
不消说,这个傻孩子,又在书房里,虽是禁足,却还是着魔似的,对着那‘知行合一’四字发呆。
哎……
造的什么孽啊这是。
王华还是没忍住,板着脸,背着手进了书房。
果然,一切如王华所料。
只见王守仁正如痴如醉地发着呆,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
王华便咳嗽道:“伯安。”
王守仁回过神,看了王华一眼:“父亲……”
“还在看这个?”王守仁皱眉,眉宇间带着几许怒气,道:“你也该醒了,万万不可将这精力虚耗在此等无用的东西上,你已长大了,如今殿试虽是考完,却还未放榜,难道你就一丁点都不在乎自己是否位列一甲吗?这……可是事关着你的前程,也关系着王家的未来啊。”
虽然贡生的殿试,无论成绩好坏,这进士都算跑不掉了,只是这进士既有一甲、二甲、三甲之分,每一个等级都决定着未来的前途和命运,名列一甲者,直接就授予翰林编撰、编修,起点之高,清名之盛,世所罕见,用不了多少年,就可能去詹事府担任太子的老师,或者入宫待诏,这又是多少人梦寐以求?
二甲呢,虽有入翰林的机会,却需从最底层的庶吉士开始,不知要熬多少年的资历,才可比得上一甲。
三甲就更不必提了,对王华而言,所谓的三甲,就是一群学渣,朝廷施舍的‘进士’,就和如夫人一般,登不得大雅之堂。
王守仁见父亲忧心忡忡的样子,心里一酸,自知父亲为自己操碎了心,于是道:“父亲请放心,殿试,不必担心。”
“不必担心……”
你倒是洒脱啊,为父今日在詹事府,却是走了一天的神,连给太子殿下备课,都错漏百出!
王华吹胡子瞪眼道:“为父怎么就不必担心!”
“因为……”
面对父亲的怒气,王守仁依旧显然泰然自若,笑了笑道:“因为儿子是必中一甲头名的。”
“……”这自信,简直就要和王华这个状元公相媲美了,自信固然是好事,可是自信得过了头……
“哼!一点都不懂得谦虚。”
王守仁想了想,道:“非是儿子不谦虚,而是此策论以平米鲁为题,儿子历来熟悉马政,对米鲁之乱,也一直都在关注,朝廷的邸报隔三差五会认真去看,还有李世伯那里,他和几位叔伯们议论米鲁之乱时,儿子也一直在旁听,儿子深信,儿子的考卷足够名列第一了,其余人,不足为论。”
说实话,听了王守仁的话,王华心里倒是美滋滋的,儿子说的不是没有道理,这儿子自幼就喜欢骑射和行军布阵,还曾去亲自考察过边关,又经常和李公这样的人交谈,这都不是寻常贡生可以比拟的优势。
不过……
王华还是不喜欢王守仁的傲气,不免淡淡道:“殿试的事,未放榜之前,一切皆有可能。你不必如此自满,陛下未必就会点选你。”
王守仁沉默了。
见王守仁沉默,王华皱眉:“不说话?”
王守仁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出自己的肺腑之词:“如果皇帝不选学生,这是皇帝陛下的昏聩无能。”
“……”
沉默了,死一般的沉默。
王华觉得自己的后襟都已经湿透了,冷汗淋淋。
虽然是父子之间私下的交流,可他太了解这个不谙世事的儿子了。
不点你,就是皇帝的昏聩无能……你好大的胆子,君君臣臣,在你这里被狗吃了吗?你这是辱骂君上,是胆大妄为,你这狗都不如,不忠不孝的……
“逆子啊……”王华终于发出了咆哮!
只见他青筋暴出,再无那平日的形象,捋起了袖子,犹如山村野夫,满口污秽之词,用的乃是江浙乡音。
………………
次日一早。
又是天蒙蒙亮。
刘健等人入宫之后,没有前去内阁,而是直接转道暖阁,因为他们知道此时,陛下理应在此等待了。
果然,弘治皇帝依旧是早起。
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永远是睡得迟,起得早,有时实在过于疲惫,便在暖阁里打个盹儿。
他见到了三个内阁大学士,不等他们行礼,便摇头笑道:“不需多礼了,诸生们,怕也是急着等放榜,这殿试的榜一日不放,怕是不知多少人忧心如焚,朕与诸卿也多费费心,将这卷子,赶紧看一看,既要求快,却也不能求快,求快是为了早早放榜。可不能求快,却是万不可因为疏漏,而误了诸生的前程,来……赐坐。”
其实连日的大旱,已经令弘治皇帝甚为焦虑,不过这些焦虑还是藏在心底,抡才大典,总不能愁眉苦脸才是。
他命人上茶,接着继续看卷子。
刘健等人也不敢遗漏,也都是聚精会神起来。
这一天的功夫,很快又过去。
基本上,所有的卷子都已经阅过了。
当然,虽然草草的阅过,可到了明日、后日,所有的卷子却还需重新核实一遍。
不过到了现在,弘治皇帝的心里,却大抵已经有了数。
刘健等人预备告退之前,他手搭在御案上,道:“本朝还没有父子双状元吧?”
“禀陛下,父子双进士的有,双状元,就真闻所未闻,便是先宋时,也不曾见。”
弘治皇帝打了打精神,摇了摇头:“这需有多大的福气啊,王家要名震天下了。”
刘健抬眸看了弘治皇帝一眼,他心里已有数了:“王家的福气,是天子赐予的,天子若是降下雨露,王家自是有了福气,此乃君恩。”
弘治皇帝却是摇头道:“这不是君恩,是他们应得的,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并非是天子的恩惠,而是他们寒窗苦读的结果。”
李东阳笑道:“陛下,莫非有意点选王守仁?”
弘治皇帝这次倒是洒然的微笑道:“舍他其谁?”
大致的结果,已经定了。
不过,这些事只能埋在殿中君臣的心底,在结果未揭晓之前,是万不可泄露的。
只是,难免刘健等人心里感慨,王家……真是祖坟冒了青烟啊。
不过……此次,陛下决口没有提到方继藩的几个门生,可见方继藩的运气,也就到此为止了。
方继藩几个门生的试卷,刘健等人也看过,还不错,只是………比起王守仁,显然差了许多的火候,王守仁……实是经世之才。
当日,刘健等人告辞出宫,却都各有心事。
此时,所有人所想的却是,可惜王守仁已经成婚了。
……………………
一匹卷着风尘而来的快马,在次日黎明时,哒哒哒的敲打在北镇府司外的青砖上!
北镇府司是个令所有人都恐惧的衙署,因而便是白日,都是门可罗雀,更何况是在此时。
卯时三刻,远处传来鸡鸣。
锦衣卫的快马气喘吁吁地到了北镇府司的门前,坐在马上的,乃是一个锦衣卫力士。
锦衣卫和其他衙门不同,他们有自己的传报系统,甚至有时候,比之急递铺,更加的快捷。
马上的力士利落的翻身下来,脸色冷峻。
而迎面而来的,则是一个总旗官,他面无表情地道:“何事?”
“十万火急!”力士背着火光,所以面容看不清晰,不过他的声音冰冷,并没有因为见了总旗而减弱自己的气势。不过这声音嘶哑,带着难掩的疲倦。
总旗瞬间明白了,竟没有责怪力士的无礼:“指挥使佥事乌大人今夜在堂当值,请!”
身子一让,那力士昂首阔步,快速的进入了北镇府司的正堂。
早有人给乌会友汇报了情况,在这黎明破晓时,竟有十万火急的急报传来……这……倒是令乌会友觉得奇怪。
他在锦衣卫三十年,什么样的大风大浪不曾见过?他心里忍不住嘀咕,是哪里地崩了……还是……哪里又发生了民变?
这种情况自是不敢怠慢的,他连忙升座,片刻之后,便有一封急报送到他的手里。
乌会友低头一看,在这急报的封面上,两个硕大的朱漆大字出现在他的眼底——大捷!
乌会友顿时身躯一震,满眼的惊讶,大捷……哪里来的大捷……
这些日子以来,朝廷已经很久没有传来过喜讯了啊。
迫不及待的打开了捷报之后,他眼里更是瞳孔收缩着,似乎彻底的震撼了,接着,他猛地拍案道:“来人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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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下在。”
乌会友一声令下,早有一个闻讯而来的锦衣卫百户便快步上前。
“立即报指挥使大人,要快!”
乌会友手里所拿着的,乃是远在贵州,坐镇军务的锦衣卫千户的奏报,这是一封奇怪的捷报。
一般情况,这些自各地来的奏报,锦衣卫只会将其归类分档,而后选择将其封存,或者是以抄录的形式呈送入宫。
只是……这封捷报,实在太奇怪了。
三千临时组建的山地营,居然杀贼五千,乌会友第一个反应就是……不信!
他面带肃容,咬牙切齿地道:“这王导是疯了吗?”
乌会友的眼中浮出了怒气,他觉得自己的智商被王导按在地上摩擦了。
一般的情况,若是有特殊的战争,朝廷表示了关注之后,锦衣卫也会派出人前往前线驻地,他们的任务既不是去杀敌,也不是干涉作战,只是监督。
王导就是派去监督的人,这个千户官,平时还算得力,可乌会友现在却忍不住低声痛骂他。
真的疯了!
三千诛杀五千,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若是叛军这么不堪一击,朝廷此前又何至于被这事搞得焦头烂额。
一般的冒功,乌会友见得多了,若是小规模的军事行动,自然不会有太多人关注,杀了多少贼,还不是下头想报多少是多少,可朝廷也绝不是傻子,虽然知道下头的武官其实作假,不过朝廷也懒得追究,只是在论功的时候,将其水份挤一挤罢了。
可是如贵州平叛这样大规模的行动,冒功……只令人想到是疯了……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宫里的人,内阁的人,兵部的人,锦衣卫的人,还有东厂,一举一动都在人眼里,谁敢冒功?
结果就导致越是小规模的战斗,杀敌都是几十数百,乃至上千,吹不吹,完全就凭武官的良心了。可是若是大规模的与瓦剌、鞑靼或是类似于贵州的平叛,这种牵涉到了数万甚至十万人以上规模的战争,结果报来的大捷,却是杀贼数十,杀贼百余,数千……那几乎已是了不起的大捷了,足以载入史册,堪称是旷世奇功。
在乌会友眼里,这定是那该死的王导吃错了药,居然折腾出了个杀贼五千!
“还有,立即去查一查,去兵部,去宫里打探……”深吸了一口气,乌会友眼里闪动着锥入囊中的锐利。
“是。”
…………
其实何止是锦衣卫。
便是东厂这儿,也是炸开了锅。
东厂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宫里的宦官,另一部分,则是宫外的档头以及校尉和力士。
现在才是黎明时分,锦衣卫的急报入了京,东厂的急报也通过自己的渠道入了京师。
只不过,东厂的急报要来得早一些,因而,数个档头在档房里,对着这份捷报,面面相觑。
他们挠着头,事情太突然了。
这是中官杨雄的私下密报。
杨雄是宫里人,可同时也是萧公公的干儿子,干儿子嘛,老祖宗就是他的天,所以有事,他得第一时间通过东厂密报来。
作为萧公公的心腹之人,在所有档头们眼里,杨雄是不敢耍任何花样的,可偏偏……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群人围在一起,平时这些凶神恶煞,个个精明强干的档头们,现在却都懵了。
每一个人都怀着心事,然后他们的脑子里,立即闪出了无数种可能。
可能吗?
这是玩笑吧?
还是侮辱自己智商来着?
终于,一个档头想起了什么,他铁青着脸:“未验证之前,万万不可奏报干爷……”
萧公公号称有三十儿、七十孙,既宫里的干儿子有三十个,都是宦官,外头东厂人等,则为孙辈。
在东厂里,能用干爷来称呼萧公公,那是极体面的事。
众人颔首点头,这也是他们踟蹰了这么久的原因之一,立即上报嘛,不成……这消息太耸人听闻了,如此未经确实的消息报到了干爷那,干爷非要阉了他们不可。
萧公公在宫里,固然是有口皆碑,人人都说他人实在,与人为善,与世无争,可在东厂里头,却是人见人畏的。
问题就在于,消息如何验证?难道派人跑去贵州……这可是上千里地啊,等查实,只怕黄花菜都凉了。
一个档头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即道:“北镇府司。”
“北镇府司?”一说到北镇府司,其他的档头立即露出了不悦之色!
厂卫之间表面和睦,实际上却是竞争关系,当今锦衣卫指挥使牟斌不是好惹的角色,连萧敬都忌惮他几分,双方虽还没到非势同水火的境地,可平时却也是极少走动。
这档头道:“此时,若是没错的话,北镇府司那儿也定有消息传来了,想要确信这消息真假,唯一的办法,就是与北镇府司核对,若是杨公公勾结了贵州官面上的人物,可锦衣卫,难道也会被收买?”
这个世上,任何人都不可能收买所有人,也绝不会有人肯冒着杀头的风险,给了你的功劳,而虚报功绩。
众人恍然大悟,顿时觉得有理:“没错,眼下不是咱和锦衣卫置气的时候,不如杨档头,你去一趟北镇府司。”
“你去吧,上一次,我抓了个锦衣卫千户蓄养教坊司官JI,至今锦衣卫的人见了我还是分外眼红。”
“我……不可,上一次我逮了一个百户揍了一顿,若是教人认出来了,恐怕……”
却在这时,外头有个力士道:“兵部郎中朱瑾到……”
兵部的……
众人又惊住了。
兵部来做什么?
“收起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相比于锦衣卫,对于东厂而言,这些文官更加靠不住,没一个好东西。
忙有人将奏报收了起来,两个档头忙不迭的躲入了耳房,一个档头假装扑在了案头上,呼呼大睡。
最后一个档头无奈,苦笑一声,打起了精神。
片刻之后,那朱瑾便疾步进来,他目光赤红,一见到了档头,竟完全没了对东厂的敬畏,劈头盖脸就问:“贵州那儿有军情传来吗?”
“什么军情,我什么都不知道。”档头下意识的回答。
朱瑾目中却是布满了血丝:“东厂的消息,历来快人一步,不瞒你们,我奉部堂之命,特来核实消息。”
若是仔细的听,就会发现,他的声音在颤抖。
兵部没法活了啊,为了一个贵州的叛乱,焦头烂额的,本来这是巡抚王轼的事,他天高皇帝远,兵部哪里管得着他,可陛下忧心如焚啊,冤有头债有主,你是兵部,骂不着远在天边的王轼,还不能拎你出来摆个臭脸给你看吗?
结果……捷报来了。
这是贵州总兵章武快马送来的,总兵归兵部任免和管辖,兵部确实是他们的直属上级。
档头顿时惊讶地道:“你们的捷报也送来了?”
这一下子,说漏嘴了。
在耳房里的档头也嗖的一下钻了出来。
那假寐的档头也如乌龟一般探出了头。
“你那边诛了多少贼?”档头还是显得有些防备。
朱瑾想了想,觉得这些东厂的人不可信,伸出两根手指头。
“两千?”档头皱起眉来:“不对啊,分明是五千。”
“不错,就是五千!”这就没错了,朱瑾咋一听,就整个人都雀跃起来,激动地道:“总兵章武,虚报功绩,还可以说是想要冒功,毕竟这功劳有他一份,可杨中官,乃宫里的人,却是可信的,看来……果然……果然……吾皇圣明,大明千年不朽。”
档头们顿时生出了职业敏感,一个个盯着朱瑾,其中一个冷笑道:“千年?朱郎中,你意欲何为?”
朱瑾心都凉了:“此乃虚数。”
不过档头们却没闲功夫管这些,有人道:“快,快禀奏。”
对啊,这样看来,几乎已经核实了,还不得赶紧给干爷将消息送去。
这……是大功啊。
那朱瑾也趁机溜了,捷报……大捷,兵部这儿怎么能错过如此天赐良机呢?
…………
这一清早,初阳才轻轻洒在大地上,弘治皇帝就拖着疲惫的身体,照例来到了暖阁。
这几日因为殿试,他已经很久没有睡好了。
虽然心里已经有了数,可他是极仔细的人,万万不敢耽误了贡生们的前程,必须将这些卷子多看几遍。
当值的宦官小心翼翼地给他送上了热腾腾的茶,他喝了一口,觉得精神了一些,而内阁大学士们,也在天还未亮便入宫了。
做弘治皇帝的臣子,是最难的。
如此勤勉的天子,这做大臣的,也就不好偷懒了。三个内阁大学士,每天起得比鸡早,天黑才能下值,当年弘治皇帝对老臣们心怀愧疚,每一次三位阁老下值时,特意命人打着灯笼送他们出宫。
这……几乎就是刘健三人最大的福利了,说出来都是心酸,此事虽成了一段佳话,可这佳话,却是大家爆肝爆出来的。
向弘治皇帝行了礼。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低头,开始重新看试卷。
刘健诸人默然,也都默契的低下头,看卷。找本站搜索"CM" 或输入网址:.
“什么?”
萧敬昨天值夜,到了子时才睡下,正在补觉呢,却被人叫醒了。
他在偏殿里,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干儿子王柳,而手里,则拿着一份东厂紧急送来的奏报。
萧敬眼带厉色道:“查实了吗?这不是玩笑的事,杨雄这儿子,平时倒还安分,怎么去了贵州……”
“查实了,若是没有核实,也不敢惊扰干爹。”
呼……
萧敬的面容舒缓了一点,随即豁然而起,这么说来……
他重新又看了一眼奏疏,这捷报奏疏中的内容,实在太令他震惊了。
“走!”咬了咬牙,他虽然觉得不可思议,还是决定相信杨雄和东厂。
这是天大的功劳啊,是自当今皇上登基以来,前所未有的大捷,谁抢在前头报了宫,也是一桩不小的功劳:“去见皇上!”
…………
午门。
张懋快马到了这里,便疾步入宫,他有出入宫禁的腰牌,门前的禁卫也认得他,纷纷向他行了礼:“见过英国公。”
张懋神色凝重,只淡淡的点了点头,此时,他的手里也攥着一份捷报。
这是贵州都指挥使快马命人送来的。
张懋乃五军都督府的都督,虽然这是挂职,事实上,五军都督府早已被架空了。
同时被架空的,还有各省的都指挥使司,已被各省的总兵官所取代代之。
可这并不代表,五军都督府和地方上的都指挥使彻底的失去了效用,那贵州都指挥使名义上,依然还是贵州省内的最高级武官,因此向五军都督府报捷,也是应尽的本份。
张懋得了捷报之后,起先只是冷笑,冒功……没这样冒功的,这是找死啊。
可他又很快的觉得不对劲,直到锦衣卫派人来了五军都督府打探消息时,他才一下子意识到,一场巨大的胜利自贵州发生。
身为英国公,效力了数代君王的张懋岂会不知,弘治朝,太需要一场巨大的胜利来彰显武功了。
于是乎,他没有犹豫,立即动身,入宫……见驾。
在这时候,却听那守在午门的禁卫道:“公爷,您来的真早,不过今日倒也奇怪,牟指挥使就在方才也已入宫了……”
锦衣卫都指挥使牟斌……
张懋顿时龇牙,也懒得多话,急急的冲入了门洞。
片刻之后,气喘吁吁的兵部尚书马文升已下了轿子,拼命的朝着这儿快步而来。
…………
此时在暖阁里,弘治皇帝看着诸多的试卷,已有些乏了。
虽是核验,可这些奏疏,俱都让他提不起精神,依旧还是乏味无比。
他将试卷搁到了一边,摇头苦笑道:“哎,诸生专精八股,而疏于策论,文风斐然,能切中要害的人,却是凤毛麟角。”
发出了这个感慨,也非是空穴来风,从前弘治皇帝就很喜欢那些文采斐然的士人,可做了皇帝,一年下来,不是大旱,就是大水,不是大水,就是边关告急,要嘛就是土司叛乱,他这才发现,那些能够解决实际问题的人,有多么的重要。
刘健见陛下起了谈兴,便也搁置下手头的事:“陛下言重了。”
弘治皇帝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王守仁的卷子,朕又再三看了,若是核验没有问题,就选他为第一吧。还有这个杨文时,此人的策论,倒也大气,他在会试名列十三?此番,点他第二……”
他连续报了十几个名字,到了第十五个时,才淡淡道:“欧阳志的策问,匠气重了一些,名列十五……”
刘健听到此,心里感慨,这欧阳志可惜了。
不过对于欧阳志的答卷,他也不甚满意,确实如陛下所言,匠气太重了一些,方继藩上一次出的主意,建什么山地营,也不是没有道理,可问题就在于,和其他的策论相比,似乎还差了点儿气候,何况陛下不是已下旨建设山地营了吗,可除了糟蹋了许多钱粮之外,至今也没有什么战果。
谢迁和李东阳对此倒也没有什么异议。
弘治皇帝大抵的说出了自己对这一次殿试的想法,便又准备低头继续阅卷。
却在这时,暖阁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外头有人声音嘶哑地道:“陛下,内阁递来了奏报,说是十万火急。”
内阁的?
现在内阁的大学士都在这里,想来是待诏的翰林遇到了麻烦的事,所以特来奏报。
弘治皇帝皱眉,有些愠怒。
这些事,难道都办不好吗?难道他们不知,他正和刘卿家等人有更重要的事在办?
可事到临头,却还是压抑住了怒火:“什么奏报,送进来。”
立即便有在外值守的宦官匆匆进来,向弘治皇帝行了礼,接着,一份奏报摆在了弘治皇帝的御案上。
弘治皇帝低头一看,却是惊住了。
是贵州送来的急报!
再联想到方才十万火急四字,想来贵州的军情,一定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弘治皇帝没有犹豫,立即取了奏疏,打开,这一看,他是彻底的愣住了。
“臣王轼叩首问安,贵州奉陛下旨意,筹建山地营,日前,山地营出战,遭遇叛军大部,三千人马,与贼鏖战,叛军虽擅山地,而我山地营更为骁勇,山地作战中,如履平地,勇不可当,贼军大溃,山地营趁势掩杀,贼军败走金山寨,即日,山地营克之,趁胜追击,势如破竹……
今斩首叛军五千三百七十一级,拔寨二十三座,又有一寨,不待山地营杀至,贼军风声鹤唳,如丧家断脊之犬,将其付之一炬,臣闻此捷报,喜出望外,今特加急报捷……”
弘治皇帝脸色顿时铁青起来。
下一刻,狠狠的将奏疏拍在了案牍上:“王轼,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冒功,这是欺君罔上,万死莫恕!”
弘治皇帝算是极少动怒的,至少在臣子们面前,当然,如果是碰到了太子的话,是另一回事,毕竟,也没有几个人有那勇气和智商会如太子那般肆无忌惮的蹦跶了。
刘健一惊,忙道:“陛下……这是……”
谢迁和李东阳也对视了一眼,也是骇然。
“卿家们看看吧,看看这个王轼丑恶到了何等地步。”
宦官吓得大气不敢出,忙取了捷报,先送到了刘健的手上,刘健只匆匆的扫视了一眼,脸色顿时白了,随即,重重的叹了口气。
李东阳和谢迁传阅之后,表情也都凝重起来。
弘治皇帝站了起来,背着手道:“你们说,这王轼为何冒功?”
“只怕……”刘健是何等人,内阁首辅大学士,历经数朝,什么世面没有见过?他摇摇头道:“先皇帝在的时候,若是发生了叛乱,一旦官军进剿不利,为了防止朝廷追究,便上书告捷,无中生有出一个胜利,不只如此,还借此邀功,同时又买通先皇帝所信任的方士,或是想尽办法巴结贵妃,使先皇帝误信……”
“不错。”弘治皇帝冷哼一声:“真是可怕啊,朕对王轼,何等的倚重,万万料不到他进剿不利,竟是拿出这么一个可笑的捷报来搪塞朕,他当朕是糊涂了吗?将朕当做了先皇帝?”
弘治皇帝气得青筋暴出:“三千人斩首了五千,那么,他们面对的是多少的贼军?拔寨数十,这可能吗?叛军若是有这样好对付,那此前数万大军,为何屡屡受挫?三千人若能解决,部署在云贵的十万大军,要之何用?”
这每一个疑问,其实都是正常的思维和逻辑,毕竟弘治皇帝又不傻。
刘健心里也是叹息,只是宽慰道:“陛下息怒,此事……未必是陛下所想的这般。”
“不是朕想的这般,还是那般?难道朕不会算数,朕当真昏聩到连捷报的真假都看不出吗?”
正说着,外头又有人道:“陛下,奴婢求见。”
这是萧敬的声音。
弘治皇帝记得萧敬昨天值夜,没想到这个时候还没有睡下。
本来弘治皇帝就大怒,现在一听,更没有好脸色了,冷冷的道:“进来。”
萧敬微微颤颤地入阁,一见陛下勃然大怒的样子,便什么都明白了,他却是微微一笑,拜下道:“老奴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弘治皇帝皱眉,死死地盯着萧敬,想要发作。
萧敬随即取出了奏报,毫不耽误的道:“禀陛下,贵州中官杨雄传来捷报,贵州大捷,陛下洪福齐天,大明盛世永昌哪。”
还有奏报?
是中官杨雄?
弘治皇帝呆住了,杨雄是宫里的人,居然也勾结了王轼作假?
这似乎不对,王轼作假,可以理解为冒功,可杨雄一个太监,乃是宫里的人,为何要冒险和王轼冒天下之大不韪呢?
一股疑团顿时在弘治皇帝的心底生了出来,或许……是被王轼收买了?
弘治皇帝上前取了捷报,低头看了一眼,里头的内容,竟是和王轼的奏报差不多。
他依旧沉着脸,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到底……怎么回事。
他可以不信王轼,也可以不相信杨雄,可是两个人在一起,难道都不可信?找本站搜索"CM" 或输入网址:.
此时,弘治皇帝的脸色显得阴晴不定。
他的心里满带疑虑,就在这迟疑之间,竟又听外头有宦官唱喏道:“陛下,英国公张懋、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兵部尚书马文升求见。”
“……”
弘治皇帝身子一怔,显得有点意外。
今日早上,也太热闹了。
“进来。”
这三个人,似乎颇有几分抢时间争功劳似的,一齐涌了进来。
牟斌走得最急,走在最前,估计用身子堵在了张懋的前头,张懋身躯魁梧,顿时龇牙,随即大手猛地一扫,牟斌直接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身子则撞到了门框上,他怒视了张懋一眼。
而张懋,则鄙视的回敬于他。
别人怕锦衣卫,可张懋此等世袭罔替的国公,却一点儿也不怕的。
倒是那走在最后的马文升本想挤一挤,可这一看,便一下子放慢了脚步,似乎很有自知之明。
三人终于入殿,随即规矩的行礼。
弘治皇帝拉着脸,一双眼睛沉沉地打量着他们。
三人几乎异口同声的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贵州大捷,普天同庆。”
“……”
弘治皇帝这一下子,是彻底的愣住了。
很快,三份奏疏便出现在他的手里。
贵州都指挥使、贵州总兵官、锦衣卫千户官。
这三人,几乎是互不统属的,可是他们的奏报,今儿却是出奇的一致。
弘治皇帝站在哪里,甚至感到有些腿软,倒是萧敬眼尖,连忙一把将弘治皇帝搀住了。
随即一股眩晕袭来,弘治皇帝扶住了自己的额头。
萧敬脸色一惊,忙道:“御医,御医……”
“不必。”弘治皇帝摇了摇手,他苦笑不得,虽然方才他言之凿凿,认为这势必是冒功,可现在……他彻底的动摇了。
冒功不是新鲜书,可所有人都冒功吗?
从报捷奏疏中细细的看,几乎没有人揽功,既然都没有吹捧自己,怎么谈得上是冒功呢?
何况这么多人,都敢冒着杀头的风险,撒下这弥天大谎吗?
不可能,绝无可能。
朝廷委派了这么多大员在贵州,本来就有权衡的目的,至少据弘治皇帝所知,巡抚和总兵官,关系并不和睦,上个月,王轼还偷偷的弹劾了总兵官。至于总兵官和都指挥使,那就更不必说了,一个是名义上贵州一省的军事官,另一个却是朝廷委派到贵州专门管理军事的大员,这两个人能和和睦睦的,那就见鬼了。
对了,还有锦衣卫,锦衣卫的千户官,一定是巴不得寻出巡抚的错,如此才是大功一件,要知道,贵州的官军大捷,锦衣卫是没有丝毫功劳的,可若是锦衣卫找出了冒功的证据,弹劾上来,才是实打实的功劳,人家放着功劳不要,那凭什么为你王轼遮掩?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终于冒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除非……
这是真的。
也只有真实的大捷,才有会有如此的局面。
三千山地营啊,才建立不到数月,结果就立下了如此的奇功……
弘治皇帝不眩晕了,甚至在这短短一瞬间,觉得整个人都轻盈了起来,似乎所有的疲倦都一扫而空。
他眼里放出光来,显得别样神采,龙精虎猛地摆脱了萧敬的搀扶,接着激动得在这暖阁里来回踱步,只见他口里喃喃道:“好,此乃大功,是大功……有了这山地营,何愁西南的叛军,不能尽快剪除!若是如此……若是如此的话……”
他反复的念叨着,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他的身影而移动,他也恍然不觉,只顾着自己道:“若是如此的话,朝廷何须调动如此多的大军在贵州空费钱粮,多建几个山地营,足以维持住局面……”
平日谨慎沉稳的弘治皇帝竟是一时失了神,难得的陷入了亢奋的状态。
也难怪他激动的,西南的叛乱历经了一年多,给朝廷造成了极大的损失,一直都是弘治皇帝的心病,而最重要的是,这次朝廷不是惨胜,而是一次经典的胜利。
猛地,他身子一顿,才想起了什么,接着,他猛地看向刘健:“刘卿家,方继藩那小子,是对的!”
刘健也已震撼了。
他搜肠刮肚,都无法想象贵州所有台面上的人物,会有什么理由联合起来,如此异口同声,如陛下所言,或许……大捷当真存在,这不是虚报,这是实情。
连一向稳重的刘健,在此刻,竟都心……乱了。
而等弘治皇帝向他说起这句话时,刘健哭笑不得:“不错,陛下,方继藩……是对的。”
许多人都听得一头雾水。
因为这件事,弘治皇帝除了当时的当事人,压根就没有跟人说起。
之所以没有说起,其实是觉得自己丢不起那个人,方继藩这个家伙,偶尔总会有信口开河和胡言乱语的时候,可堂堂皇帝,却因为这个脑残玩意当真下了旨,让贵州去试一试方继藩的方法,这……若是传出去,岂不是笑话吗?
所以,此事一直都只在弘治皇帝的心里,这也是为何他用中旨下达这道命令的原因。
可现在……
弘治皇帝在得到了刘健肯定的回答之后,突然……他大笑了起来:“真是想不到啊,这个家伙,到底从哪里学来的,朕就知道,他会令朕对他刮目相看的,这个小子啊……这个小子……”
“立即传旨!”弘治皇帝正色道:“命方继藩觐见,朕要叫他好好到朕跟前来,朕倒是很想知道,这个家伙到底还有什么能耐……”
“陛下……”李东阳却是制止了弘治皇帝:“陛下,不可,榜还没放呢。”
弘治皇帝已是喜笑颜开了,大捷啊,这是大捷啊。
不过……李卿家这是什么意思?这和放榜有什么关系?
弘治皇帝高兴得过了头,显然是一时迷糊了。
看了李东阳一眼,顿了一下,他才意识到了什么。
接着,疾步走到了御案前,看着这案牍上散乱的答卷,最上首的那一份,是王守仁的文章。
弘治皇帝一下子明白了。
是啊,殿试……
王守仁的策论写的很好,深得朕心。
只是……这时,他将王守仁的文章搁到了一边,而后低头在御案上细细翻找,好不容易的,找出了欧阳志等人的答卷。
深吸了一口气。
现在的问题就在于,这殿试的成绩如何,已经不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了。
事实就在眼前,欧阳志等人的策论,方才堪称典范啊。
眼下,殿试的标准答案只有一个,而这么多的试卷,用这标准答案答题的人却不多,只有寥寥四人。
深吸一口气,他心里……已有了计较。
他抬头,扫了众人一眼,随即道:“准备论功行赏吧,如此大功,朕绝不吝赏赐。”
他定了调子,倒是让所有人都生出了一丝期望。
那王轼,还有那总兵官,甚至包括了中官杨雄人等,只怕这一次都要发迹了。
此时,那兵部尚书马文升上前道:“请陛下放心,兵部这里……”
“这与兵部何干?”弘治皇帝盯着马文升,他现在心情舒畅,倒少了几分平日的谨慎顾虑,说话真真有点直。
马文升尴尬了。
这打了胜仗,论功行赏,什么时候不是兵部的事了?
弘治皇帝则是板起了脸,正色道:“此次大捷,固然贵州上下官兵俱有赏赐,可他们的赏赐,且不必急于一时。先赏首功之人……刘卿家,你说是不是?”
许多人更加懵了。
首功之人,王轼?
不错,极有可能是王轼,王轼毕竟是巡抚,主持着贵州的大局。
刘健微微一笑,他也是满心的欣喜,有了这场大捷,他可以长长的松一口气了。
他点着头道:“陛下所言甚是。”
“那么,这立首功者,该如此赏赐呢?”弘治皇帝看着刘健。
刘健沉吟了道:“陛下,论功行赏,不必急于一时,眼下还是殿试要紧,不知多少人,现在都翘首以盼,等着皇榜放出。”
其实他也拿不定主意,这功劳太大了,而且他和皇帝一样,都认同一件事,那就是这一场巨大的功劳,至少首功,肯定和贵州那边的人没有一丁点关联的。
没有方继藩,哪里来的山地营,没有山地营,哪里来的大捷?
其他人,其实都只是搭了顺风车,喝了方继藩一点洗脚水而已。
这方继藩……厉害啊。
脑残者都如此,倒是教自己这些正常人……无地自容了。
所以要赏,就一定要优厚,可如何赏赐,却是需斟酌的。
弘治皇帝在此时,才稍稍的冷静了一些,可面上却依旧掩饰不住喜色,唇边带着丝丝浅笑道:“既如此,这榜,明日就放出吧,眼下也实在没有核验的必要了,明日放榜之后,就命方继藩进宫觐见,是了,还有他的父亲。”
“臣……遵旨。”
张懋等人,仍然是一头雾水,实在无法理解,这和方继藩,和殿试有什么关系?
可显然,其他的人都不敢多问,只能安安静静的听着皇帝的吩咐。找本站搜索"CM" 或输入网址:.
殿中一下子都安静了下来。
此时,弘治皇帝依旧精神奕奕,口里却是不合时宜的冒出了一句:“真是个好孩子啊。”
说到了好孩子三个字,突然之间,心里竟有一点点酸酸的。
他现在,甚至有点儿嫉妒起方景隆来。
于是,弘治皇帝又开始不高兴了,突然咬牙切齿的道:“明日,也让太子入宫,朕……很久不曾见他了。”
根据另一世,一位拥有崇高人格,勤勉却不太著名的作家曾有过研究,绝大多数的孩子突然挨揍,或许并非是最近又犯了什么错,而极有可能是恰好只因为别人家的孩子考了一个好大学,或者是别人家的孩子新近得了一朵小红花,如此而已。
弘治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这样就能将心头的不高兴随这口气吐出来。随即他的目光又重新的落在了案头的策论上,渐渐的,他回归了理应!
这时候,他更想好好的拜读一下欧阳志等人的策论了,抬头看了一头雾水的张懋等人一眼,接着平淡地道:“卿等告退吧。”
几人面面相觑,眼中都有几分不解,最后都安安静静的退了出去。
…………
这皇榜,在许许多多的人的期盼下,竟是要提前一日放出。
这倒是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之外。
每次等待放榜,对于无数考生而言,都是一次煎熬,对方继藩也是。
方继藩提前得知了消息,仓促的领着几个门生出发。
看榜的感觉,就好像是看球一样,很刺激。
徐经一瘸一拐的,他真的跪了三天,两条腿都感觉快废了,好在唐寅和刘文善一直在旁搀扶着他。
虽然在方继藩的面前,徐经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可若是在方继藩视线之外,徐经心情还算不错的。
他依旧深信自己这一次可以趁着殿试压过自己的师兄们,因为无论如何,师兄们的策论,都算是过于乏味,定当引不起皇帝的太大兴趣。
会试二十多名的成绩,令他一直灰头土脸的,恩师的门下,当初最次最次的,也是江臣啊,他虽然尽力用自己丰富的交际手段来彰显自己,可内心深处的自卑感,却还是令他觉得抬不起头来。
而今日……就是吐气扬眉之时了。
众人兴冲冲地抵达了贡院。
“你好呀。”
又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方继藩看到了张家兄弟。
不知为啥,张家兄弟似乎对于大明的教育事业,永远这样的热衷。
兄弟俩见到了方继藩,还是很热情地和方继藩打了招呼。
“你们好啊。”方继藩同样和两位世叔热情回应。
张鹤龄满面红光,不过这红光似乎还是掩饰不住略带面黄肌瘦的营养不良。
“贤侄,上一次,倒是多谢你了,为咱们出了一口恶气,令那周家人,嘿嘿……”
这两个家伙,居然还懂得感谢。
方继藩倒是感到对他们刮目相看了。
“这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张鹤龄继续笑吟吟的样子。
张延龄倒是急了,不断的给兄长使起了眼色。
“要不,若是贤侄有闲,来寒舍吃一碗粥?”张鹤龄保持着笑容。
张延龄眼睛都红了,偷偷掐张鹤龄的后腰,暗示着兄长什么。
张鹤龄被掐了一下,疼了,顿时大怒,回头就朝张延龄怒斥:“没出息的东西,眼里就惦记着眼前的一碗粥,咱们张家,是舍不得一碗粥的人家吗?看看人家方贤侄,帮了咱们多大的忙,莫说是一碗粥,就是一碗半,我……我也舍得的,娘娘不是交代了吗?咱们要知恩图报,你还有没有良知!”
张延龄委屈了,苦着脸,被骂得不敢做声。
方继藩心里咋舌,敢情这两兄弟来道谢,原来是张皇后逼的啊。
心里摇摇头,却道:“算了,我早说过,不爱喝粥。”
“呀。”张鹤龄眉梢明显一喜,却又很快消失不见,露出遗憾之色道:“这样啊,那就太可惜了,你不常来走动走动,我心里难受得紧。”
呵呵……方继藩送他一个干笑。
方继藩见这里人山人海的,虽然贡生不多,可有不少凑热闹的好事者。
好在方继藩已经声名在外,方家兄弟,想来也算是榜下名人,众人看到了他们,都不约而同的退避三舍,生生在这人头攒动的地方,开辟出了一个空白地带。
方继藩笑吟吟地道:“两位世叔又下注了。”
张鹤龄一听到下注两个字,就有一种想死的冲动,其实他看到了方继藩,就想到了西山那块地,同样生无可恋。可他还是勉强挤出了笑容:“不赌了,不赌了,戒了,赌博不好,我们已经改了。”
“噢。”
“我们……”张鹤龄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道:“是来榜下捉婿的,我兄弟家有个女儿,待字闺中,生的真是貌美如花,这不是打小便喜欢读书人嘛,你也晓得,我们兄弟也是很敬重读书人的,读书人……唔……肾好,吃的又不多,总之,今日谁若是考得好,又没有娶妻的,便绑了回去,做这东床快婿。”
“……”方继藩一听,第一个反应就是赶紧的后退了一步,离他们远一些。
你大爷,早说嘛,早说我就假装不认识你们了,你们要绑人,别牵累我啊,我方继藩名声是臭,可没绑过人的啊。
“来了,来了。”
有人欢呼起来。
方继藩抬头眺望,果然看到礼部的人来了。
只是这一次,放的乃是皇榜,比从前更加郑重,先是贡院里放了炮,接着才见一行官员穿着礼服鱼贯而来。
不知什么时候,王守仁站在了方继藩身边。
方继藩侧目看了王守仁一眼,惊讶地道:“你额头怎么了,谁打了你?”
这厮不是武功高强吗?难道他的朋友圈里还有更厉害的?
只见王守仁的额上,明显有淤青!
王守仁不善于撒谎,却又想掩饰,便不置可否地道:“愿公子的高徒,不至铩羽而归。”
方继藩抿抿嘴,面上依旧带着笑容,心里却是NMP,干笑道:“一样,一样。”
二人各自笑了,都带着自信的笑容。
皇榜在炮竹声中,万众期待下,终于张贴了出来。
只在一瞬间,方继藩的表情凝固了。若说他完全不紧张,那是骗人的,殿试成绩的公布,关系到的五个门生的上限,将来能否封侯拜相,只看这成绩了。
名列第一欧阳志。
看到这几个字的这一刻,王守仁的脸色微微一变。
他显然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结果。
怎么又是欧阳志!
名列第二,唐寅。
竟是唐寅,这个空有才情,对马政一窍不通的唐寅!
王守仁的心……突然有一股刺痛。
这不是考八股啊,这是策论,是他最引以为自豪的长处。
他不得不继续向下看去。
名列第三,江臣。
竟是江臣……
王守仁突然生出了一种万事皆休的心。
他其实不在乎自己的前程,而他所在乎的,却是自己的骄傲,只是自己的骄傲,却仿佛被方继藩带着他的门生们轮流按在了地上,使劲的摩擦,摩擦得鲜血淋漓。
王守仁是个极坚强的人,即便被父亲狠揍了,他也绝没有哭过,可现在,他的眼睛,模糊了,满带泪意。
他昂着头,略带模糊的眼睛,继续向下看去。
第四,刘文善。
耳畔,已经传出了无数的呼喊声。
其他看榜的人,显然也已发现,方继藩带着他的门生,又来霸榜了,完全没有给其他人丝毫的机会。
而令所有人最郁闷的事则是,殿试的榜,根本就不存在舞弊一说的,任何考试,都可能有人喊出不公之类的话,偏偏殿试喊出不公,几乎等于是找死。
所以,无数贡生们,既有不甘,又有妒忌,也有羡慕,一个个咬着自己的唇,有一种被羞辱的感觉。
而到了第五,王守仁。
唯一让他们觉得争了一口气的人,竟是名列第五的王守仁。
即便如此,也只是二甲第二名而已。
这没有给人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反而更像是一个火辣辣的耳光。
王守仁伫立着,一动不动的,只是目不转睛的看着榜。
他感到他的心……有些冷。
这对他而言,是人生中最大的打击,没有之一了。
方继藩眼里已经放出了闪亮亮的光芒,随即拍了拍王守仁的肩,安慰道:“其实第五也不错,王家一门两进士,虽是比我们方家一门进士差了那么一点点,不过不打紧,以后多生一些娃娃,让他们努力读书,迟早有一天,王家的成就是可以超越我的。”
“……”
不说还好,至少方继藩不说,那泪水还只是在王守仁的眼眶里打转,可这么一说,王守仁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顺着眼角,快速的滑落下来,在面上留下了几道沟堑。
方继藩叹了口气,现在的年轻人啊,就是不知足。
嗯?
好像遗漏了什么。
对了,徐经呢?
方继藩打起了精神,顺着榜一路搜寻下去。
第三十三。
名列三十三。
这一次,轮到方继藩想不开了。
谁能体会到他的感受呢?
教育出了四条龙,偏偏这龙窟里,竟还藏着一条虫。
辣眼睛啊。
方继藩开始磨牙,一股无名业火,升腾而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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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没睡。
读者天天要寄刀片和骂老虎水。
老虎既是作者,也会看书,是读者,凭良心说,看到了故事,没了,也会难受,也会有寄刀片的冲动。
可是,老虎也体谅作者的难处。
写书,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都是有血有肉的人,精力是有限的,谁不想一天写十万一百万字,丢上去,然后全书完,然后大家一起开心呢?
其实老虎的书不水,故事也需有血有肉的,否则那种最简单直白的爽文,我相信,诸位作为历史类的读者,想来也绝对看不下去。
老虎是个专业作者,写书八年,写书,是老虎的专业,每一个小故事,每一个转折,每一个人物,都是精心做过安排的,既有承上启下的作用,也在丰富每一个人物,渐渐的,将每一个历史人物,呈现给读者。
其实单纯的爽,是最容易的,可单纯的爽,里头的人没有血没有肉,没有性格,什么都没有,其实所谓的爽,也是有限。
看历史,其实就是看人物,而恰恰雕琢每一个故事,每一个人物,却是最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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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赏,老虎历来不求的,因为这是情份,老虎没有这个底气,也不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最后,老虎一直觉得,看明朝败家子的小伙伴,都是斯文人,咱们有事,别老是寄刀片、断章狗啥的,讲道理,相互理解对不对,要文明哈。
熬了一夜,写完了四章,已精疲力尽,真的,连续在电脑边久坐九个小时,要构思,双手要敲打键盘,而更可怕的却是身上的骨头,在麻木之后,那种酸痛,真的受不了。老虎去喝一碗瓦罐汤补补脑,去睡了,祝大家愉快,谢谢。找本站搜索"CM" 或输入网址:.
徐经……已经彻底震惊了。
三十三?
三十三……本是极好的成绩,足以让自己进入二甲,二甲进士,走在哪里都风光体面。
毕竟,三年一考,而一甲进士,也不过是三人而已。
可最大的问题就在于,自己……是方继藩的门生啊。
方继藩的门生,在殿试之中,竟是三十三名,比会试的成绩,竟还要落后。
再看看自己的师兄们。
一二三四,直接霸占榜单,没有给别人任何一丁点的机会,哪怕是一分半点都没有。
他脑子里,已是嗡嗡作响。
也即是说,恩师当初所说的答案,方才是正确的。
不,何止是正确,这简直形同于是标准的答案啊。
倘若当初自己和几位师兄一样,听了恩师的话,只怕现在,王守仁的第五,都已经被自己取而代之了吧。
三十三和第五,这简直就是天壤之别,根本无法同日而语,名列前茅者,将来的仕途是何等的顺畅,又岂是寻常人可以比拟。
徐经打了个冷颤,他……哭了。
眼泪哗啦啦的落下来,这就形同于恩师本将一个金元宝送到自己眼前,而自己却将这金元宝视作是粪土,弃之如敝屣,也将自己的前途搭了进去。
“恩师……”徐经哇的一声,滔滔大哭,他是真的哭得伤心到了极致,没有一丁点的虚情假意,接着便拜倒在了方继藩的脚下。
欧阳志等人,其实对于殿试,并没有报有太大期望的,或者说,至少对欧阳志、刘文善和江臣而言,他们原本就没有多大的前途,能一步步成为贡生,已是从前无法奢望的事,所以他们对殿试,就算只是高中二甲,便已觉得是祖坟冒了青烟。
可现在,他们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上头的榜单,赫然,三人高中一甲,即便是最差的刘文善,也是二甲第一名。
他们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按着恩师的意思,答下那些题的时候,他们何尝没有过怀疑呢?
恩师的话,一定就是正确的吗?即便恩师是正确的,对于宫中而言,那也需陛下认为恩师是正确的才行。
只是……当放了榜出来,一切便有了眉目,恩师是不可能错的。
此时,徐经的一声哀嚎,却是打动了所有的人。
无数的目光,都汇聚在了徐经的身上。
徐经交游广阔,同榜的贡生,有不少人认得他。
平时这个家伙都是衣冠楚楚,风流倜傥的模样。
可现在……却是一副失魂落魄、悲怆万分之态。
三十三名的徐经啊。
名列二甲,谁家若是出了这么个进士,都足以称的上是光耀门楣,祖宗积德了。
可徐经滔滔大哭,哭得伤心伤肺,这绝不是演戏,就算是登台演戏,也绝不可能演出如此效果。
以至于,每一个人都被徐经的痛哭声所触动,心底深处也生出几分悲凉。
徐经已抱住了方继藩的大腿,眼泪啪嗒啪嗒的滴在方继藩的靴子上。
他想死。
他羞愧。
他无地自容。
他恨不得立即给自己几个耳刮子,畜生啊,我徐经,真是畜生不如啊!
他哭得浑身抽搐,死去活来:“恩师,恩师……悔不听恩师之言,若听恩师教诲,何至考成这般的样子,恩师哪……学生对不住恩师……恩师打死我罢,打死了学生吧,学生索性死了干净,学生下辈子投胎转世给恩师当牛做马,再不擅作主张,违背恩师教诲了……”
“……”
上一次的时候,已经很令人尴尬了。
不过许多人心里都会不免腹诽,认为那只是方继藩逢场作戏罢了。
可今日,同样的一幕就在眼前,看着这徐经已是哭得浑身抽搐,悲痛欲死的样子,这……可能是假的吗?
其实许多人是可以体会徐经感受的,他的师兄们,简直就是将天下读书人吊着打,而偏偏,徐经却只考了三十多名。
这……怎么不丢人呢?换做自己也嫌丢人啊。
可理解归理解,只是……
这些新晋的进士们,却依然还有一种RI狗的感觉,徐经丢人了,自己就不丢人了?徐经知耻,自己就不知耻了?徐经是个渣渣,自己渣渣都不如啊!
这显然是一种能催人泪下的场面。
或许是这里风大,竟又有许多新晋进士们,觉得眼里进了沙子一般。
方继藩则是冷冷地看着徐经,脸色有点不好!
队伍大了,不好带了,这徐经,简直就是害群之马啊。
这家伙个性太过分明,又特别喜欢耍小聪明,今日若是不教训他,下一次,还不知会不会有人学他呢。
于是,方继藩暴怒道:“真是岂有此理,我早就说过,似你这样不成材的蠢材,愚不可及,孺子不可教!”说罢,一脚将徐经踹翻。
许多人看得……头皮发麻。
怎么说,这也是二甲进士,现在……却如狗一般,毫无形象的被方继藩一脚踹飞。
徐经在地上连连打了个几个滚,早已是斯文扫地,被踹中的肩窝,也是疼得厉害,可他现在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没有丝毫的怨言。
“打得好,恩师打得好,学生该打,学生猪狗不如……”说罢,又扑上去,一把抱着方继藩的脚:“恩师打死学生吧,恩师打死学生才好。”
这是何其感人至深的局面,唐寅等人见状,也一个个拜倒,纷纷为徐经求情:“恩师……”
方继藩冷哼一声,看都不看几个门生一眼:“你们竟还帮起徐经这畜生来了,好,好得很,既然你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就跪在此吧,跪个三天三夜,否则便不要再自称是我方继藩的门生。”
做为他们的爹,啊,不,作为他们的恩师,方继藩自然知道,这一次一定要给他们一个足够的教训,方才让他们从此对自己俯首帖耳,否则,他们马上就要入官场了,这人翅膀硬了,谁知道会不会被外面那些乌七八糟的人所影响。
徐经哭得死去活来,连忙叩首道:“谢……谢恩师……”
他心里,竟是很犯贱的生出了感激之情,感激恩师没有将自己踢出门墙。
唐寅等人,一个个铁青着脸,不过,心里竟松了口气。
徐经小师弟,其实除了骚包一些外,对师兄们都还好,大家朝夕相处,敢情也渐渐深厚起来,这一次小师弟不听话,倘若听话,只怕现在也一飞冲天了,他们害怕就害怕在,恩师会因此而狠狠责罚徐经小师弟,现在总算小师弟没有被踹出方家,他们反而觉得庆幸了。
不就是跪三天吗?
他们早就习惯了。
方继藩……则已气咻咻的扬长而去。
可五个门生,却是一分半点都没有不敢弄虚作假,直挺挺地跪在这贡院之外,不发一言。
贡院外,显得很安静,明明是人头攒动,却是鸦雀无声。
所有人看着这一幕,这堂堂的状元公、榜眼公、还有探花郎,以及一个二甲第一名,另一个二甲进士,却在这烈日之下,跪得笔直。
这个世界……似乎自从有了方继藩,尤其是方继藩这家伙掺和了整个弘治十二年的科举,竟变成了另一番样子。
于是,所有人都沉默着,有人蹑手蹑脚的来看榜,有人蹑手蹑脚的离开。
原是热闹非常的场景,可现在,竟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显得有些麻木,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可到底古怪在哪儿,又说不出来。
王守仁楞楞的站在榜下。
他如魔怔了一般,连目光都呆滞了。
第五……
第五……
自以为的强项,得来的,竟是名落孙山,没错,对王守仁而言,这不就是名落孙山吗?
他觉得自己的胸口,有些窒息的感觉,三十年,似乎都白活了……
张家兄弟却是贼眉鼠眼地盯上了王守仁,二人对了一个眼色……
张延龄靠着兄长的耳边,压低声音道:“哥,此人还不错,也年轻。”
张鹤龄颔首点头,依旧直直地看着王守仁,若有所思。
“要不,就绑他吧。”张延龄搓搓手,跃跃欲试。
张鹤龄皱眉,感觉自己的智商,又被自己兄弟深深的侮辱:“粗鲁,我们是讲究人。”
而此时,王守仁的泪,已如雨下,此时,他只感到心底深处,那知行合一四字,仿佛是重新被唤醒一般,又一次占据了他的心头。
原来自己平生所学,都不是真理,原来自己自鸣得意的学问,如此的不堪一击。
掌握真理的人,是那方继藩。
知行合一,什么是知行合一,只是表面那肤浅的意思吗?
不,断无可能。
方公子胸腹之中,到底有多少学问啊,而他的学问,又到底主旨在何处?
他满心孤寂,缓缓的回眸,就在这时候,木然的目光,看到了张家兄弟。
张家兄弟被这一双眼眸一看,顿时一颤,像是差点儿被当场捉住的隔壁老王,做贼心虚似的连忙将脸别到别处!
张鹤龄头皮发麻,咋的,被发现了啥吗?于是他干笑,手指天穹:“兄弟,你看,那天真蓝啊。”
“是呵,是呵,翠蓝,翠蓝啊。”张延龄抬头看天,那炎炎烈日刺得他眼睛都花了。
“哥,你看,是雁儿。”
只见一行大雁,展翅高飞,张延龄流口水:“若是有弓箭,将它们射下来,烧水滚一滚,再拔了毛,去了内脏,将它们叉起来,烧上炭火烤一烤,上头淋一些香油,放一些芝麻,等它们的皮脆了,保准很香,哥,我又饿了。”
张鹤龄的口水淅沥沥的落下,喉结滚动:“要不,我们将桂儿出阁的事先放一放,去给娘娘问安吧,娘娘那,有好吃的。”
张延龄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反正桂儿年纪还小,不急一时。”找本站搜索"CM" 或输入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