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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败家子txt下载

    紫禁城,暖阁。

    弘治皇帝觉得今日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操劳的一天,早早的开始,他起的早,用膳的时间,自然也早一些。

    等早膳之后,内阁大学士和锦衣卫指挥使牟斌,也包括了东厂厂公萧敬早已环绕在侧。

    今日要议的,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直到现在,弘治皇帝都无法拿出一个决定。

    站在暖阁下头右侧的,乃是三个内阁大学士。

    对于锦衣卫被宵小所杀之事,他们是希望极力稳住局面,而不要大动干戈的。

    而今京师的局面,已如干柴烈火,这接二连三的天变,再加上有心人的煽动,已使许多百姓心里滋生不满。

    在这种局势之下,因此而大动干戈,厂卫一旦大规模出动,四处锁拿,民怨势必四起,因为有锁拿,就会有冤狱,一旦扩大化的打击那些造谣滋事之徒,反而遂了贼子们的心愿。

    可显然,萧敬和牟斌却不这样认为……

    此时,萧敬带着惯有的浅浅笑意,看着弘治皇帝道:“陛下,老奴本不该干预朝廷的事务,只是此次,被杀的涉及到了厂卫,老奴才不得不斗胆一言,现在京师内外,从厂卫搜罗来的密报来看,借着天变而造谣生非者已愈演愈烈,若是朝廷再不予以控制,前几日,只是死了几个锦衣卫校尉,再过些日子呢?国有国法,倘若连亲军被杀了,朝廷都不能立即有所反应,予以最彻底的反击,这只会令贼子更加猖獗,真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到那时,想要控制事态,可就难了。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奴婢的意思是……”

    萧敬虽是平时乐呵呵的,可只在刹那之间,此刻,他眼眸里却是掠过了一丝冷芒:“厂卫该立即出动,斩草除根,将这祸根连根拔起,一个不留。”

    他说完之后,暖阁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争执的双方都有道理。

    在此时,大规模的以妖言之罪捉拿叛党,是要失去人心的。

    可是……这样放任,倒不如索性斩草除根。

    弘治皇帝焦虑不安地背着手,他没有做声,只是沉默。

    良久,才道:“你们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做天子难,难在何处呢?”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难就在难在,天下的事,都是有利有弊,也是有得有失,这世上没有有百利而无一害,更没有有百害而无一利之事,都说天子乾坤独断,可朕……朕心知,朕在此时,一念之间,都将影响着千千万万的人,朕细细思来,才觉得可惧……”

    一旁的刘健苦笑道:“可是事情至此,非要有个主意不可。”

    “是啊。”弘治皇帝颔首,他闭上眼,显出痛苦之色:“那号称丐帮帮主之人,是叫吴新杰?”

    “是。”萧敬和牟斌异口同声。

    东厂和锦衣卫,为了打探丐帮的底细,可都没少下功夫,无论是萧敬还是牟斌,都生怕弘治皇帝认为他们办事不利。

    弘治皇帝眯着眼:“据闻还是个落第的秀才,读圣贤书之人,竟也如此!”

    他似乎还犹豫不决,显然,一个区区的会门,谁也不曾想到,竟借着一场大旱,就能给朝廷制造了如此巨大的危机。

    弘治皇帝恨不得将那所谓的帮主碎尸万段,不过……此时,他依旧还是犹豫了,倘若真能拿住此人还好,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厂卫再强,那也在明处,他不愿意闹出更大的动荡。

    哎……若是此时来了一场及时雨,该有多好……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弘治皇帝旋即苦笑。

    若是说来就来……那自己这天子,也太好当了吧……

    就在这个时候……

    轰……

    一声惊雷。

    弘治皇帝瞬即色变。

    殿中之人,也俱都色变了。

    起雷了?

    外头传来宦官的喧哗:“起风了,起风了,平地惊雷,乌云……是乌云……”

    呼……

    弘治皇帝脸色僵硬了。

    宫中历来规矩森严,谁敢如此大声喧哗,除非……发生了了不得的事。

    而现在……不正是了不得的事吗?

    是以,连暖阁外的宦官,竟也大起了胆子。

    弘治皇帝终于从错愕中惊醒。

    他与萧敬对视了一眼,萧敬浑浊的目中,只有骇然。

    于是他的目光落在刘健的身上。

    刘健宛如雕塑,唯一证明他还有血有肉的是,刘健的手臂,不自禁地在颤抖,颤得很厉害。

    噗通……

    牟斌直接拜倒了,眼眶通红。

    这些日子以来,他的压力极大。

    到处都是流言蜚语,到处都是妖言惑众,放出去的锦衣卫校尉、力士,个个磨刀霍霍,就想着拿人,平息事态。

    可他很清楚,不能因此而四处拿人,而今,因为这一场大旱,已是民怨四起,倘若此时拿一些逞口舌之快之人,最终的后果,可能无法想象。

    他心里自知,这大旱一日不结束,这种焦头烂额的局面就永远不会改变。

    而现在……

    他跪在在地,哽咽道:“陛下……要下雨了。”

    刘健等人,也突然被什么触动了一般。

    两个多月不曾下雨啊,如此的大旱,带来的灾难,何其之大。

    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目光略显呆滞。

    自登基以来,他明为天子,可实际上呢,却是一个在与天斗的皇帝,一次又一次的灾难,每一次,他都在和上天掰着手腕。

    而事实上,尽管他如何操心劳力,他也是输的时候多,赢的时候少。

    现在,至少可以令他舒缓一口气了。

    他沉默了很久,突然,萧敬则是突的道:“敢问陛下,太子殿下和方继藩……是今日祈雨的吗?”

    一下子,所有人面面相觑。

    其实对于所有人而言,这只是太子和方继藩的一场胡闹罢了。

    之所以弘治皇帝没有制止这一场闹剧,或许也只因为方继藩参与罢了,或许是方继藩太多次的惊喜,令弘治皇帝心里莫名有了那么一丝期待。

    所以……他冷眼旁观,甚至,因为眼下焦头烂额的事太多,那祈雨之事,他已是忘了。

    而现在,这记忆重新的唤起。

    “陛下,好像就是今日,是今日午时。”

    “午时……”弘治皇帝眼眸猛张,嘴唇颤了颤:“现在……”

    “就是午时。”萧敬自己也吓了一跳,目不转睛地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彻底的呆住了。

    就是这个时候。

    弘治皇帝背着手,他没有顾及其他人,随即疾步走出了暖阁。

    刚刚走出暖阁,一股狂风吹得他不禁眯起了眼,他抬头,遥望着天穹,天穹已是一片漆黑,连续折磨了京师上空两个多月的烈阳,已被乌云毫无留情的遮蔽了。

    轰……

    又是电闪雷鸣,一道亮光在空中炫得刺眼。

    弘治皇帝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切,他久久不语,竟是痴了一般。

    暖阁中的诸臣,心里也早已是翻江倒海。

    “立即…立即传太子,传……方继藩……”

    弘治皇帝突然回眸,看着暖阁里目瞪口呆的臣子,眉毛一挑:“就算是暴雨如注,也要他们立即赶到,要快!”

    难道这个世上,当真有所谓的龙王?

    那些鬼怪之事,当真存在吗?

    此时,弘治皇帝的心里,实在有太多太多的疑问,需要有人解答了。

    ………………

    在坤宁宫里,太康公主朱秀荣正趴在寝殿的窗台上,张皇后则坐在一旁,手拿着刺绣,娴熟地做着女红。

    堂堂皇后,本不该费心做这些事的,只是……为了表率,主掌后宫的张皇后似乎对此,并无抵触。

    她本就不是生在大富之家,这女红在出阁之前,便已熟稔了。

    “母后……你说,今日会下雨吗?”朱秀荣看着窗台外出神。

    那一双清澈,又仿佛会说话的眼睛,抬头望天,天气很炎热,令她香汗淋漓。

    张皇后微微一愣:“哎,已两个月没下雨了,这老天爷的事,谁知道呢,倒是你父皇,一直为此操心,昨夜又是一宿没有睡好。哦,你……问这些做什么?”

    朱秀荣的眼里不禁掠过一丝失望之色,沉默了片刻,才道:“皇兄在祈雨呢,还有方继藩。”

    “……”张皇后不知说什么好。

    “哎……”她终究决定还是觉得该说点什么:“他们只是闹着玩的,不过想来也是存着为你父皇分忧的心吧。只是这上天的事,可不是他们管得着的。”

    “可若是他们祈不来雨,会如何呢?”朱秀荣吃吃的道:“父皇一定会揍皇兄的,至于方继藩……他得了脑疾,或许能躲过去。”

    张皇后只恬然一笑,不置可否。

    她专心致志地做着女红,穿针引线,可老半天,不见朱秀荣说话,便侧目又看了朱秀荣一眼,见朱秀荣依旧倚着窗台,仰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天。

    张皇后本想训斥她,烈日炎炎的,也不怕热,身为一国公主,一点体统都没有!

    她本想说:女孩儿家家的,快来母后这儿。

    可刚想要开口,张皇后似回想到了什么,她轻抿了朱唇,看着朱秀荣的背影,目光闪了闪,随即将刺绣放到了一边,看了一旁的宦官一看。

    宦官见了,连忙上前收拾了刺绣,接着躬身退了开去,只留下了张皇后和太康公主!



    这端庄华丽的殿里只剩下了张皇后和朱秀荣二人,而朱秀荣的注意力依旧在窗外的天空。

    此时,张皇后笑吟吟地道:“秀荣,你这些日子,似是病都好了,这脑疾之症,好像没有大碍了,为娘真为你高兴。”

    “是呢,母后。”朱秀荣依旧留给她一个背影,似乎盼着什么。

    张皇后便道:“这敢情好,依着母后看,也就不必让方继藩诊视了。”

    张皇后说罢,凤眸很有深意地看着朱秀荣的背影。

    朱秀荣沉默了很久,却没有回眸来看张皇后,而是怯怯地道:“也不尽全好了,儿臣前几日还犯了晕,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噢。”张皇后微微皱眉,不露声色地笑了笑:“那可要小心了,过两日寻个空,再召方继藩来看看。”

    “谢母后。”女儿的声音,似乎又有了别样的不同。

    张皇后凤眸流转,也分不出喜怒。

    却在这时,那一声惊雷响了。

    张皇后收回了思绪,花容失色。

    起……起雷了!

    “下雨了呀。”朱秀荣焕发出了银铃的笑声。

    随即,她下了窗台,提起了裙裾,掂着脚,碎步疾行,走路的身姿,宛如在钢线上舞蹈:“母后,儿臣出去瞧瞧,要下雨了呢,母后听见了没……”

    说罢,一溜烟的跑了。

    “你……注意仪容,教你行礼如仪,你忘了?”张皇后也有些心悸,其实她来不及照看女儿,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惊雷给吓着了。

    当真……来雨了……

    这也未免过于巧合了罢。

    可无论如何,皇上可以少了一块心病了。

    每日看他愁眉不展,为了这连日的大旱忧心如焚的样子,张皇后也觉得心疼,现在……张皇后宽心了,这是求来的雨吗?

    在殿外,朱秀荣站在雕梁画栋的檐下,张着眸,看那翻滚的乌云,露出皓齿,笑的眼睛都仿佛闪烁着光,她伸出纤手,朝一侧的宦官道:“快看,快看呀,真求来了雨,方……”

    似乎自觉失言,她转而继续傲然地道:“本宫皇兄求来的,他竟连求雨也会。”

    …………

    在龙泉观里,钟声回荡。

    此时,以大师兄张朝先为首,一群道人正在吕祖殿里进行正午的午课。

    数十个朝字辈的道人在此,各自屈膝而坐,入了定,以至于吕祖殿里,没有丝毫的声音。

    张朝先偶尔会张眸,看一眼诸同门师弟,心里难免会有几分意气风发之感。

    却在此时,一个小道人脱了鞋,蹑手蹑脚地进了殿,犹如鬼魅一般的到了张朝先的身后,低声耳语道:“师父,礼部那儿,刘主事说,这一次,价钱该涨一涨了,上下打点,他也吃不消。”

    张朝先皱眉,面露不悦之色。

    自己急着要革李朝文的道籍,谁料这时候,似乎也有人看到了这一点,决定坐地起价。

    自张朝先主掌龙泉观之后,可没少打点京里的人,往常的冰敬碳敬都很及时,可现在……

    他想了想,却还是显得淡定,低声道:“待会儿再说。”

    小道人颔首点头,正待要退开去。

    张朝先一边入定,一边心思却静不下来,眼下当务之急,自然是革掉李朝文的道籍再说,现在龙泉观突然多了一个师叔,而且还是新建伯,这个人,自己都不敢招惹!

    既然对方来者不善,那么最好的办法,自然不是和师叔斗法,要斗,他张朝先有几斤几两,凭什么和人家斗?

    可不敢和师叔斗,并不代表张朝先不可以杀鸡儆猴,除掉了李朝文,往后这些师弟,谁还敢和师叔勾勾搭搭的?

    只要这龙泉观是铁板一块,自己牢牢掌控住龙泉观,倒也不畏有人捣鬼。

    于是……他心思定了下来,师叔,终究只是个毛头小子罢了,阴谋诡计不是没有,可这一点雕虫小技,在他看来,根本上不得台面,他掌握龙泉观多年,岂是浪得虚名的?这个师叔……还嫩着呢。

    这往礼部的孝敬,要给!

    多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他咳嗽一声,张眸,众师弟们听到咳嗽,皆是连忙张开了眼来,见大师兄的目光扫过,众师弟却不敢对视,个个战战兢兢的。

    李朝文要倒霉的事,他们怎会不知,据说现在为了自保,居然铤而走险去祈雨了,这不是找死吗?可见……大师兄是万万不可得罪的啊。

    众人纷纷垂头,或有人朝张朝先尽力的微笑。

    张朝先只铁青着脸,不屑一顾地瞥了他们一眼。

    师叔那儿……虽然不可和他正面冲突,却也得要有所防范……

    他想到这里,突的……

    轰……

    一声惊雷犹如震天……

    一下子,吕祖殿里像是炸开了一般。

    有人窃窃私语,有人错愕,有人起身走到了门口,抬头仰望。

    “打雷了,要下雨了。”

    有人叫嚷道。

    要……下……雨……了……

    张朝先不可置信,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对,不对的,这一定是错觉。

    两个多月没下雨,怎么就这么赶巧,就在今日会下雨。

    可自第一声惊雷响起后,外头雷声开始不断,殿外竟愈发的阴暗起来。

    显然,已是乌云压顶。

    张朝先即便不想接受这个事实,可发生的这一切,却由不得他不信。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口,像被大锤狠狠的锤了一下。

    噗……气急攻心之下,竟一口老血喷出。

    “师父,师父……”那小道人急了,连忙冲上去。

    可其他的道人,面色却显得极诡异起来,似乎……他们已意识到了什么,突然之间,对于大师兄的异状,变得事不关己起来。

    倘若是平日,大家巴结都来不及的,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可现在……更多的却是冷漠。

    “怎么可能下雨……简直……简直就是……”张朝先不甘心地捂着自己心口,口里还带着血,最后‘天亡我也’四字,却没有说出口。

    ………………

    瓢泼的大雨已是急转而下,如倾盆一般。

    在詹事府高台上的李朝文彻底懵了,他早已淋成了落汤鸡,小心翼翼地自高台上的扶梯攀爬而下,踉踉跄跄地踩着水洼,刚刚落地,举目四望,便见太子殿下冒雨站着。那些东宫中的属官、宦官,纷纷拜在朱厚照的脚下,口里说着殿下千岁之类的话。

    李朝文浑浑噩噩的,目光在搜寻着什么。

    终于,他发现了屋檐下的方继藩。

    方继藩一看要下雨了,想着自己的衣衫别淋坏了,便去屋檐下躲雨了。

    相比于这位师叔的精明,其他人就显得蠢了一些,站在雨中,似乎都在享受着雨水带来的快感。

    李朝文一深一浅地走到了屋檐之外,噗通一声,红着眼睛跪倒,口里发出了嚎叫:“师叔……”

    他服了。

    真的服了,彻底的服了。

    别人或许不知内情,可他李朝文却是再清楚不过这内情是什么。

    自己哪里会祈雨,这都是装神弄鬼的。

    可这祈雨的日子,是师叔选定的。

    这还不明显着的吗?雨……和师叔有关。

    师叔道法超群啊。

    自己……是跟对人了。

    有了师叔,那张朝先算个屁,一根手指头都能掐死他了。

    李朝文噗嗤噗嗤的喘着粗气,明明他年过四旬,老大不小了,可脸皮却是奇厚,此时心悦诚服地拜在年轻轻的师叔脚下,一丁点的违和感都没有。

    “师叔的救命之恩,弟子铭记在心。”

    说着,眼睛已通红,泪水混合着雨水落了下来。

    就在一天前,他还陷入了绝境,那大师兄非要踩死他不可。即便是在一个月前,他又算什么呢,在龙泉观里,什么都不是。

    可是今日……师叔反掌之间,扭转乾坤,从今日起,他吃香喝辣,何惧一个张朝先?

    他激动得又在水洼里磕了个头:“小道自幼无父无母,是师父将我拉扯大,可今天,师叔就是小道的再生父母,纵为师叔之犬,也心甘情愿。”

    这是效忠了。

    这位师叔辈分又高,在朝中还有人,和太子殿下交好,竟还能求雨,道法高明,深不可测,做他的狗,真的很幸福啊。

    “……”

    “口谕,陛下有口谕!”

    在这大雨之下,一个声音,打破了这里的和谐。

    却见一个宦官冒雨而来,浑身早如落汤鸡,却是扯着嗓子道:“陛下有口谕,太子殿下,新建伯立即入宫觐见,不得有误。”

    声音之中,夹杂着粗重的呼吸,显然跑得很急。

    朱厚照乐了。

    他很享受现在的感觉。

    很有成就感,这一次,似乎再没有人将他当孩子,所以他任大雨倾盆淋在他的身上,也愿多享受一会儿杨师傅和王师傅跪在自己脚下,称颂自己的感觉。

    以往的时候,任何父皇的召见,都让朱厚照有一种心虚的感觉。

    可今天……

    他昂着首,挺着胸,雄赳赳气昂昂,犹如凯旋得胜的将军,声音略带激昂地道:“老方,咱们走,进宫!”

    车驾出了东宫,便看到远处的街巷,似乎乌压压的还有许多人,朱厚照掀开帘子,听到了远处的沸腾和喧闹,虽不知他们在呼喊着什么,却也能猜出一些。

    他发自内心的笑着,这种感觉,只有在梦里,才能梦到啊。



    暖阁。

    外头的雨水,犹如水帘雨幕。

    弘治皇帝负手,焦灼等待。

    这两个家伙,还没有来?

    弘治皇帝气的牙根痒痒的。

    可转而又驻足,不禁有些担心,这么大的雨,地面上这么多积水,此时召他们入宫,是不是太为难他们了,不会……出什么事故吧。

    他坐下,已有宦官来回的飞报自东宫的情况了。

    方继藩和朱厚照肯定是坐着车驾入宫,到了午门之后,要步行。而刺探情况的宦官,却是飞马至紫禁城,再小跑着进宫。

    所以,他们的速度更快一些。

    见一个小宦官浑身湿哒哒,冷的颤颤的入阁道:“陛下,奴婢有奏。”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

    太子和方继藩,这般入宫,岂不也淋成了落汤鸡,是否格外开恩,准他们坐着车驾入宫。

    他们毕竟……还是孩子啊,正在长身体的时候。

    可这念头,转眼之间,就消失不见。

    不可!不能惯着他们。

    方继藩的门生,考了二甲进士,还被打的死去活来呢,求了雨就了不得了?就给这么大的关照了?从前就因为这太子过于宠溺,才飞扬跋扈,成日惹事生非,这都是惯的!

    于是,他气定神闲,看了一眼左右跪坐的刘健、李东阳、谢迁,以及萧敬和牟斌。

    五人默然无声,有点发懵。

    到了他们这个层次的人,显然不认为,大明真有仙人帮助,倘若这世上真有呼风唤雨的仙人,先帝怎么会炼了这么多年的仙药,结果还是驾崩了?若有人真可以做到呼风唤雨,那还要自己做什么?请个人来呼风唤雨,不就国泰民安了吗?

    可事实,就在眼前。

    世上,当真有此巧合吗?

    所以,众人都看向来奏报的宦官。

    “说!”

    弘治皇帝急切的道。

    “求雨的道人,叫李朝文,乃方继藩师侄……”

    这个,弘治皇帝事先知道,不过这个叫李朝文的道人,弘治皇帝早就忘了。

    “到了午时,虽是李道人做法,可雨水依旧颗粒未下,太子殿下,突然滔滔大哭……”

    弘治皇帝绷着脸。

    这太符合自己儿子形象了,却不知,又在做什么怪。

    小宦官继续道:“太子殿下,悲痛欲死,说上天不仁,百姓苦不堪言,他身为太子,如坐针毡,痛不欲生,若是上天要惩罚大明,太子殿下愿以死而谢上天,只请上天能降下雨水,拯救军民百姓。当时太子殿下真欲去死,幸得新建伯拼死拦住……此后,天降甘露,詹事府上下,俱都感慨,众人皆哭,转眼之后,大雨倾盆而下……”

    啪……

    弘治皇帝豁然而起,这一次,连他也已失态了。

    他狠狠拍着御案,站起来,死死的盯着宦官:“当真如此?”

    “千真万确,消息……已传开了。”

    弘治皇帝抬头,看着房梁。

    眼睛通红起来,嘴唇亦在颤抖。

    刘健诸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而萧敬与牟斌对视了一眼,心里似乎了然了什么,露出了狂喜之色。

    太子殿下,贤明哪。

    当今之世,不比往朝,陛下的心思,作为宫中第一宦官的萧敬,怎么会看不透呢?

    历朝历代,太子都是苦命活,他必须得贤明,却又不能贤明,君臣父子之间,固然有骨肉之情,可也互有戒备和提防。

    可唯独是在弘治朝,这些是根本不存在的。

    当今皇上,只有太子一个儿子。

    当今皇帝,不只有太子一个儿子,而是将自己所有的期望,都放在太子殿下身上。

    当今皇上这辈子,也只有一个妻子,连一个嫔妃,都不曾有过。此等舐犊之情,可想而知,他对家庭的责任感,远超任何的帝王。

    所以,在任何时候,皇帝或许都害怕太子羽翼过于丰满,都害怕臣民对太子过于热爱。

    可在当今,陛下只恨臣民们对太子还不够热爱,恨太子殿下贤明的不够。

    这一场滔滔大哭,这一次的寻死觅活,瞬间,将这求雨的功劳,落在了太子身上,而不是一个道人。

    太子为皇帝分忧,这是孝心。

    太子殿下不忍百姓受干旱之苦,这是贤明。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百姓们还被人煽风点火,表现出了对朝廷的不满,而现在,一旦此事流传,不但太子殿下爱民的形象树立了起来,也将这上天之子受上天眷顾的事迹传播到了宇内。

    所有的流言蜚语,一切的造谣生非,只在瞬间,不攻自破。

    弘治皇帝怎么能不激动。

    “殿下仁德至此,臣民若知,无不欢颂,恭贺陛下。”萧敬拜倒,你看,一场大雨,那朱厚照和方继藩愉快的将整碗功劳端了去,可萧敬,也想跟着喝一口汤。

    牟斌亦是不敢犹豫:“恭喜陛下。”

    刘健等人纷纷喜笑颜开,太子殿下,真是愈发有明君气象了。

    当然,文臣和厂卫的解读却是不同的。

    刘健、谢迁和李东阳,更关注的乃是太子的表现,本来,这是一场私下里的祈雨,说实话,百官对此,都是捏着鼻子绕着路走。

    可现在看来,这已不是一场纯粹的祈雨活动了。

    这祈雨,更像是告天罪己。

    以太子的名义,向上天承认自己的疏失,接着,便是万方有罪,罪在朕躬,请上天只责罚自己一人。

    非常标准的罪己模板,教科书式的典范。

    那么,这对于刘健等人,就有了新的认识。

    会笑的女孩子运气都不会太坏。

    啊,不,对于文臣们而言,懂得认错和罪己的皇帝和储君,都不会太坏。

    刘健激动的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抬头,看着房梁,似乎是因为失态,所以不愿在臣子面前失仪,他喉头似要堵住了的,清了清嗓子,才道:“很好,太子办事,朕可以放心一些了。”

    自然……知子莫若父。

    太子是什么尿性,弘治皇帝怎会不知。

    那宦官不是说的很明白吗?

    方继藩眼疾手快,将太子一把抱住,这才没有酿成大祸。

    弘治皇帝心如明镜,他心知,而今,这一场及时雨,所有的称颂,所有的功劳,粉碎了丐帮阴谋的一切之一切,而今,都集在了朱厚照的身上。

    “方继藩……也很好。”情绪激动之下,弘治皇帝没有用太多的词汇去夸赞褒奖。

    “他们,还没有来?”弘治皇帝看着暖阁外的瓢泼大雨,更显焦虑。

    …………

    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到了午门外头,便下了车,步行。

    虽然迎接的宦官,早就给二位预备了蓑衣,可方继藩依旧冷的颤抖。

    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啊,雨是求来了,自己却成了落汤鸡。

    朱厚照见方继藩颤颤,他毕竟自幼骑射,身子结实:“老方,冷吗?本宫脱衣给你……”

    “不要。”方继藩心里想,你这尨袍,我敢穿吗?

    “要不你靠近一些,本宫捂着你。”

    方继藩迎着风,踩着积水,脚步更快。

    朱厚照疾步追上来:“你看这雨,真是我们求来的?呵呵……呵呵……”

    到现在他还不可置信,虽是淋成了落汤鸡,身上的蓑衣被雨浸的沉重,却是乐了。

    方继藩没理他,好不容易赶到了暖阁外头,一面等宦官通报,一面脱下了斗笠和蓑衣,可衣衫,早就湿透了,连头上的挽着的发髻,也都被打散,披在脑后。

    于是勉强整了整衣冠,便听里头道:“请太子殿下、新建伯速速觐见。”

    二人入了暖阁,立即成了阁中之人的焦点。

    弘治皇帝见二人淋成了落汤鸡,方继藩捂着鼻子,差点要打喷嚏,便皱眉:“先去换一身干净的衣衫,还有,烧地龙。”

    夏日,弘治皇帝是舍不得烧地龙的,这暖阁之所以是暖阁,正是因为它的夹墙和地底都设置了专门的烟道,一到了冬天,便开始烧炭,大量的热气自地底和夹墙中冒出,再寒冷的天气,暖阁里头,也能温暖如春。

    只是这样所需的燃料十分巨大,一般时候,弘治皇帝也舍不得烧,遑论是现在这个时候了。

    他是个极小气的人。

    难得今日大方了一回。

    于是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领到了偏殿,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衫,才又回到了,这一下子,舒坦了,方继藩焕然一新,行了礼:“臣方继藩,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一旁的朱厚照,也行了礼,可情绪好不容易平复的弘治皇帝,显然没功夫搭理朱厚照,而是盯着方继藩,一字一句道:“此雨,到底怎么回事,你细细报来。”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他心里知道,对外头的人,是一套说辞,可到了宫里,站在这里的人都是天下最聪明见识最卓越的人,还用那一套来解释,就说不通了。

    “臣……遵旨。”

    …………………………

    说出来,你们可能都不信,老虎在读书的时候,袜子几个月都不洗的,被褥几年都没有洗过,懒。如今却每天五更,每天坐在电脑前十几个小时,一天一万五千字,到现在都没有间断,那啥,也算是良心作者了吧,可为何支持这么少呢,不科学。



    方继藩顿了顿,在心里犹豫了一会,才抬眸,此刻弘治皇帝目光灼灼的看着他。

    方继藩自然知道皇帝想听什么,因此他没丝毫的犹豫,便坚决的说道。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龙王爷。”

    “……”

    呼……

    弘治皇帝第一个反应,是松了口气。

    受了先皇帝的影响,弘治皇帝对于鬼怪之说甚为反感。

    他甚至根本不相信有神仙这么一说。

    可如此神奇的事,偏偏发生了,这令他心里生出动摇,更生出丝丝的不安。

    倘若世上当真有鬼怪,那么他登基之后,赶走了多少招摇撞骗的道人,这岂不是彻底动摇了他革除的弊症基础。

    现在,这些话自方继藩口里说出来,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见弘治皇帝并没像方才那般激动,方继藩便细细的说来。

    “那李道人,也即是臣的师侄,也根本不会呼风唤雨。之所以太子和臣祈雨,并非是装神弄鬼,只是因为,天下人深信,上天已经不眷顾大明,甚至有流言蜚语,大逆不道,说陛下已非上天之子了。”

    上天之子,即为天子,受命于天,乾纲独领;这是皇帝的权力基础,这一套理论,渊源流传。

    因此,几乎所有的统治者,都选择接受这一套理论。

    可问题又来了,受命于天乃是双刃剑,它既是皇权合法的证明,同时,也可能成为一柄刺向皇权的剑。

    于是乎,就有了鱼肚子里的‘陈胜王’,有了石人一只眼,跳动黄河天下反。

    人民群众总是很有创造力的。

    方继藩以此为矛,攻流言蜚语之盾,这豪雨一下,所有的流言,俱都不堪一击,不攻自破了。

    弘治皇帝连连点头,一双晶亮的眼眸浅浅的眯了起来,整个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下一刻,他眉宇不经意的动了动,淡笑着说道。

    “卿家处置的最是妥当。”

    若没有这一场求雨,就算是下了雨,又如何呢,流言照样会花样百出,即便没有从前那般猖獗,却也绝不会停止。

    可现在,世界安静了。

    而这些都是方继藩的主意,这一场求雨击碎了所有流言,虽是如此,可弘治皇帝还是很好奇,因此他眼眸一抬凝视着方继藩,很是不解的问道。

    “可是,你如何知道,今日会下雨?”

    这个时候,方继藩只好继续编谎了,英俊的面容透着真诚,朝弘治皇帝浅淡一笑。

    “臣在幼时,得过一个道人指点,陛下是知道的吧。”

    “……”弘治皇帝有点懵逼,怎么又转到了道人身上。

    方继藩此刻也管不得弘治皇帝会不会怀疑自己,而是继续说道。

    “此人颇会观天象,教授了臣一些学问,臣观了天象,便料到,今日极有可能下雨。”

    他故意说极有可能,而不敢说百分百,是为了留有余地。

    方继藩虽是脑残少年,可不傻啊,这若是当真能观测天象,准确率还如此之高,到时若是绑了起来,以后成天吊在观星台上给人做天气预报,这就惨了。

    弘治皇帝听言,双眸不禁眯了起来,又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此时,他对方继藩有了一点新的认识。

    这家伙办事……令人放心,就是说话有些……

    弘治皇帝突然想起什么,眉宇不由一皱,凝视着方继藩追问道。

    “可倘若是无雨呢?”

    “这……”方继藩看了看刘健,又看看萧敬,不好意思说。

    倒是朱厚照一直憋着,见方继藩不言,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便龇牙咧嘴,负能量满满的道:“那道士求不来雨,自然将他绑了,宰了祭天。”

    “……”

    这真是一盘好大的棋啊。

    顿时暖阁里安静下来。

    此刻的刘健脸都绿了。

    萧敬和牟斌却是欣赏的看了方继藩一眼,嘴角带着似有若无的微笑。

    方继藩感受到了萧敬和牟斌投来的异样目光,心里说,你们这是啥眼神,别欣赏我啊,我不是那种三观不正的人,我是好人啊,我哪有这样缺德。

    弘治皇帝有一种郁闷的感觉。

    不过他知道,不能在意这些细节了。

    总体而言,方继藩的事办的很漂亮。

    他瞪了朱厚照一眼:“胡言乱语!”

    朱厚照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忙是垂头,不敢做声了。

    弘治皇帝这才缓了口气,祈雨,是对臣民们的交代,若信天命的人,自然也就相信祈雨了,既然如此,那么这祈雨之事,就不能戳破,他沉默片刻,看向方继藩,声音温和。

    “继藩,想不到,你竟连天象都懂,朕在想,你的肚子里,到底还藏着什么?”

    “……”

    方继藩差点喷出一句,科学发展观算不算…我还会国J歌呢,从来没有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

    当然,他不敢说。否则脑疾都救不了自己。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面带着笑容。

    “你现在说,你还藏着掖着什么,朕想听听,免得,又如今日这般,吓朕一跳。”

    方继藩想了想,倒是认真起来:“臣还有一样独门秘技。”

    弘治皇帝顿感兴趣,一双眼眸灼热起来,盯着方继藩直看。

    “说来朕听听吧。”

    方继藩道:“臣能让一亩旱地,收粮二十石。”

    “……”

    一下子,暖阁里安静了。

    似乎,连呼吸都已静止。

    明朝的亩,和后世差不多,前者为614平方米左右,而后者为660平方米。

    而眼下,大明的平均亩产量,则大多是在两石左右,大明的石,差不多等于一百二十斤,也就是说,一亩地能收两百五十斤粮,就不算太坏了。

    当然,这里头又牵涉到了地域的问题,南方的土地肥沃一些,一亩地收三石也有可能,而北方,旱地居多,能有两石的产量,就算是顶天了,再加上近来连年的灾荒,现在莫说两石,就连一石,都无法保证。

    方继藩口气很大,竟说,可以让旱地,生出二十石的粮。

    这即是近千斤啊。

    亩产千斤……意味着什么?

    弘治皇帝无法想象。

    刘健等人,也是一呆,他们更加无法想象。

    这即是说,原来三十亩地,才能养活一户人家,接下来,四五亩地,就可以维持一家人的温饱?

    气氛在这沉寂之中,过了很久……很久

    突然……

    谢迁忍俊不禁,笑了:“哈哈……”

    没崩住啊,谢迁虽还算是持重,可人老了,其实也有童趣的一面,至少……他觉得方继藩的这个玩笑,就很有意思。

    亩产能千斤,他谢迁把自己的头摘下来当蹴鞠踢。当然,这只是玩笑,无伤大雅。

    刘健和李东阳,都是莞尔一笑。

    弘治皇帝脸色在短暂的凝固之后,也不由的乐了,他今日心情格外的好,看着外头这场雨,想着很快,到处都要流传太子殿下贤明,爱民如赤子的传闻。

    这个儿子,不省心,可弘治皇帝是全心全意为他好。只恨不得将自己的心掏出来给他。

    方继藩这个家伙,口没遮拦,连开玩笑都如此标新立异,嗯……不过,此番也辛苦他了,当初,让方继藩伴读东宫,看来是正确的。

    方继藩抑郁了。

    啥情况。

    我说的是真的啊。

    可最后,连自己也笑了。

    说实话,自己若不是两世为人,若是有人敢对着自己说种粮能有一亩千斤的收成,方继藩不把他腿打断,方字都要倒过来写。

    “哈哈……”

    “哈哈……”

    方继藩心里无语,索性笑的更大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声震瓦砾,盖住了所有的笑声。

    暖阁里,欢愉的气氛弥漫。

    “很好。”弘治皇帝没有戳破方继藩的牛皮,少年人好胜,爱吹牛,这是可以理解的:“方卿家,此番你立了大功,朕就让你好生屯田,等你这亩产二十石的粮种出来,到时,少不得重重赏你。至于那个道人……”

    重重赏你,可惜是到时候……怎么感觉像上辈子的领导一样,都是小伙子好好干,我很器重你,多加班,到时你提拔有望了一般。

    人性是共通的啊。

    当然,方继藩志在龙泉观,接下来,该是自己师侄大展宏图了,方继藩道:“姓李,是臣的师侄。”

    弘治皇帝收起笑容,正色道:“此道人祈雨有功,即刻敕封为真人,赐号护法。”

    护法真人。

    一个真人,冉冉升起。

    最可怕的是,此人原还只是一个不起眼的道士,大明对于真人的封号,历来吝啬。

    正一道所赐封的真人,两只手都数的过来,李朝文何德何能,依着他的运气和资历,还有他那可怜的智商,这辈子莫说真人,便是比真人更低一级的‘高人’,都是休想。

    而如今,一场祈雨,直接令李朝文成为北方正一道新一代‘朝’字辈的最佼佼者。在官方的地位而言,他几乎和方继藩的师兄普济真人地位平齐了。

    方继藩心里松了口气,大局已定!

    他心里窃喜,道:“臣代师侄,谢过陛下,吾皇万岁,明察秋毫,臣等无不沐浴圣恩……”

    “够了。”弘治皇帝一甩手,接着,眺目,看了外头的雨,突然出了神,自言自语道:“亩产二十石,若能亩产二十石,会是何等的景象呢?”

    在他心里,或许……方继藩可能只是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可这个小小的玩笑,却仿佛一下子直击了他的内心深处。

    倘若真如此,那定是了不起的盛世景象吧。

    只可惜,这世上,哪里有这般的神术。

    摇了摇头,弘治皇帝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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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弘治皇帝在笑的时候,那眼眸里,却掠过了几分失落,轻轻扬起的嘴角也是荡漾起苦意。

    他笑,只是明知不可能而已,粮食增产一倍,尚且可称之为祥瑞,可若是增产五倍、十倍,这便要归类为天方夜谭了。

    如果真有可能,除非是出现奇迹。

    正是因为这种事情遥不可及,方才憧憬,可憧憬之后,面对了这现实,也唯有笑而已。

    弘治皇帝嘴角的笑意越发苦了。

    唯独聊以自EI的是,方继藩和太子总算没丢人,立了大功。

    弘治皇帝站着,或许是操劳过多的缘故,他的身子显得有些驼,随即他想起什么,眉宇便轻轻一皱,冷声发令。

    “厂卫出动吧,十日之内,朕要将丐帮一网打尽,务必要捉拿贼首。”

    此前,朝廷不敢轻举妄动,是怕投鼠忌器,一旦打击,就要大动干戈,而大动干戈,就极有可能造成民怨,现在,这民怨暂时不见了踪影,那么,针对会门,势必要予以坚决铲除了。

    萧敬和牟斌对视一眼,他们顿时感觉,压力甚大。

    却还是不得不恭敬的道:“遵旨。”

    …………

    礼部,道录司。

    道录司主事本已是办完了所有的程序,甚至是道牒上,都已删除了李朝文的名字。

    最后一道程序,便该是发出文牒,向龙虎山的天师府知会了。

    倘若天师府那儿没有任何的异议。

    自此之后,这个世上,便再不会有一个叫李朝文的道人。

    只是,那一声晴天霹雳,一下子令这位叫汪明的主事瞬间跌坐在地,他侧眸,眯着眼眸,脸色惨白的看着天。

    外头,已是乌云密布,狂风大作。

    显然,一场豪雨将至。

    汪主事已觉得自己要疯了,一双眼眸惊恐的睁大。

    这是要下雨了。

    他猛地想到了东宫那一场祈雨。

    无数的场景,一幕幕的在自己脑海里划过。

    他脸色惨然,嘴角发白,整个人都在发颤,随即想到就在不久之前,龙泉观一个小道人来到礼部,送给自己的一沓大明宝钞。

    这宝钞,还在自己的袖子里呢。

    他狠狠的攥着袖口,这宝钞……

    下一刻他不禁打了个冷颤,接着,心急火燎的赶到了礼部给事中的公房。

    礼部给事中表面上官职不高,在礼部,却有极大的权力,不但可以封驳宫中给予礼部不合理的旨意,还肩负有监督礼部各司的职权。

    这位年轻的给事中有些不解的抬眸,看着汪主事气喘吁吁的来,微微皱眉,嘴角微动,正欲询问,可还未开口。

    汪主事立即气冲冲的将一沓大明宝钞拍在了给事中的案牍上。

    “可耻!”汪主事义正言辞的大骂。

    “龙泉观的道人,已经可耻到了这般的地步,方外之人,为了排除异己,打击自己的同道,竟是派人给本官送来了钱财,竟想借此,革了自家师弟的道籍,吓!”

    说着,他不禁面目狰狞,咬牙切齿起来。

    “张朝先这个厚颜无耻之人,狗东西,太小看我汪明的为人了,竟以为,拿着银子,就可以收买本官,教本官为虎作伥,做下此等丧尽天良之事,你来看看,这便是他送来的贿赂。”

    这个时候似乎骂多少都不解气一样的,骂着骂着,汪明的口气变的狠毒。

    “我汪明家徒四壁,两袖清风,什么都爱,唯独最不爱的便是财货,银子就可以收买朝廷命官吗?银子……就可以教鬼推磨吗?他是吃了猪油蒙了心,已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臭不要脸!”

    年轻的给事中肃然,看着大义凛然的汪主事,心里不禁钦佩。

    他打起了精神,笑呵呵的劝慰道。

    “汪主事且息怒,有什么事,且从头到尾,细细道来。”

    汪主事将案牍拍的啪乓乓响,整个人气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冷冷的怒道。

    “没法儿细细道来,气煞本官了,本官做官,奉行的乃是圣人的道理,历来便是拒钱财于千里之外,一个龙泉观,还是朝廷敕封的‘高人’,居然妄图行贿本官,本官细思恐极啊,这个世道,竟是败坏到了这般的地步,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脏物,本官欲擒故纵,而今人赃并获,似这样无耻卑鄙之人,我汪明与他不共戴天!”

    …………

    大雨磅礴。

    李朝文还未回山,就已流传出消息,李师弟要被敕封真人了。

    其实无论消息真假,其实这都不重要,而今,祈下了雨,朝廷绝不会吝啬赏赐,龙泉观上下,与有荣焉。

    可在这吕祖殿里,张朝先一口老血却是喷了出来,一张褶皱的脸全无血色,白得犹如纸片,很是难看。

    他的身边,却早已围满了诸多正气凛然的师弟。

    “师兄!我终是忍不住了,平时你作恶多端,将这龙泉观弄得乌烟瘴气,众师弟们敢怒不敢言,你独断专行,可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我等都是修道之人,可以忍的了你一时,却不能一直忍下去,你自己说,你贪墨了我们观中多少财物,你别不承认,你在保定老宅的庄子,已是一修再修,这些银子,哪里来的?”

    众师弟此刻已经明白张朝先的处境了,自然不会对他客气,众人正气凛然的讨伐他。

    “你偷了张寡妇,这事我知道,张寡妇无依无靠,家里男人死了,你见有机可乘,有一些日子,隔三差五往那儿跑。”

    “我们修道之人,怎么容许这样的害群之马,你将自己的几个侄儿也弄了一身道籍,在观中吃香喝辣,你以为别人不知?我亲耳听到他们偷偷喊你叔。”

    “无耻!”

    “呸!”

    一时之间,吐沫横飞,无数的丑事,有的没有的,众人七嘴八舌,像是一下子道德真君附体,俱是对张朝先充满了不屑。

    “我们要禀明师尊,将这害群之马逐出门墙。”

    “我还听说,他想买通道录司,害咱们的朝文师弟!”

    “狗都不如的东西!”

    张朝先百口莫辩,只觉得心塞的很,他捂着胸口看着一个个师弟将自己围拢,便知道,自己但凡反驳一句,怕就要拳脚交加了,从前积攒的威信,而今一扫而空,于是他惊怒交加,血如雨蓬一般喷出。

    “噗……”

    鲜血洒了一地,也洒在了他的身上,浸染了他的道袍,他整个人显得极其的狼狈,可是却没有一个人同情他,除了讨伐,便是谩骂。

    “师兄你好日子到头了。”

    “你这种龌蹉之人就不该留在我们龙泉观。”

    张朝先只能捂着胸口发颤,却在这时,有小道士匆匆上山,来到了吕祖殿。

    “朝文师叔上山啦。”

    一听朝文师弟回来了,众道人顿时大喜过望,竟也不撑伞,而是冒雨冲到了山门,一行人淋成落汤鸡一般,可没人在乎。

    远远的,一顶轿子徐徐而来,轿子落下,李朝文还未从轿中出来,便有一个冒雨的小道士打开了一柄油伞,撑在轿前,自己却早已淋成了落汤鸡。

    李朝文下轿,徐徐走几步,小道士撑着伞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边,这雨水虽大,却也没有落到李朝文身上分毫。

    众道士冒雨,狼狈的朝李朝文行礼:“见过师兄(弟)……”

    李朝文背着手,冷哼一声,眼角都没有落在他们身上,因为他清楚,从这一刻开始,他的人生,已经完全不同。

    对这些师兄、师弟,还有师侄,不必有什么客气。

    他目光往向道观内看去,眉宇微微一挑,便轻描淡写的朝众人道:“噢,你们辛苦了。”

    语气轻飘飘的,很慵懒的样子。

    “师兄……”一个道人上前,讨好的说道。

    “请师兄登山,师尊还在静修,不过想来,很快就要见师兄了。还有……那狗都不如的张朝先,祸乱我们龙泉观多年,而今,事情败露,尚需师兄处置……师兄想来饿了吧,斋堂里……”

    李朝文背着的手,才徐徐的伸出来,压了压,平静的开口说道。

    “行了,吾不饿。”

    转眼之间,平素那个自称小道的人,而今却已自称为吾了。

    可大家却没有一丝的违和感,此时看这位朝文师兄(弟),却有一种格外的威严,就宛如当初的张朝先一般,目光里俱是带着敬仰和恭敬。

    众人纷纷笑起来:“小道很是佩服……”

    “不要说这些吹捧的话。”李朝文又将手背回了腰后,他现在说话声音都比以前轻了,慢条斯理的,倒不是因为气弱,而是因为……从今儿起,他就算说话时只有蚊子这般大,这龙泉观除了师尊,所有人都得支着耳朵听。

    因为……他……可是曾呼风唤雨的男人……

    他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真是今时不同往日呀,嘴角轻轻一勾,朝众人似笑非笑的说道。

    “吾不是张朝先,不喜欢听这些阿谀奉承之词,吾等修道之人,理应淡泊一些,莫世俗。”

    他每一句话,都伴着雨声,可众师兄弟们,却都使出了浑身解数,要将他的话听清楚一些。

    等他说完,众人纷纷叫好:“不错,师兄(弟)高风亮节,淡泊名利,拯救黎民苍生,道诣高深,小道不如,佩服,佩服……”

    李朝文面上没有丝毫的表情波动,抬头淡淡吐出话来。

    “上山吧。”

    可就在这时。

    马蹄声却是响了起来。

    快马急促,众道人纷纷朝那马蹄声看去。

    来人却是方继藩跟前的邓健。

    邓健奉命,特来传达自家少爷的指令,他气喘吁吁,穿着蓑衣,骑在马上狂奔,到了山门之外,翻身下马:“哪个是李道人,我奉新建伯之命,特来……”

    新建伯……

    只一听新建伯三个字,方才被背着手,气度非凡的李朝文竟是啪嗒一下,跪在了邓健的脚下。



    见李朝文拜下。

    所有人………都惊呆了。

    新建伯大家自然知道是谁,这不就是自己的师叔吗?

    可问题就在于,就算是师叔来了,行一个道礼也就是了,何必要跪。

    何况,李朝文而今,已是山鸡变了凤凰,甚至……这一次极有可能一飞冲天,敕为真人。

    这真人,乃是二品道位啊。

    便是大明开国时,原本的正一道天师,也一概叫做真人。

    那还是洪武朝时,天师张宇初来朝觐见大明太祖高皇帝,宦官介绍张宇初为真人时,太祖高皇帝大喝:“天岂有师乎?改号真人。”

    于是,龙虎山的天师府,曾一度改为真人府,而世袭的天师,也一概自称为真人。

    直到后来,太祖高皇帝之后,大家才重新称之为天师,可即便是张天师,其实也只是真人的封号罢了,大明所赐的真人不过七八个,少之又少,李朝文若成了李真人,一个新建伯,未必惧怕。

    可是……

    来的人还不是师叔,而是一个方家的奴仆啊。

    看邓健那藏在蓑衣之下,一身青衣,这分明就是个下人,并非什么重要的人。

    可面对这么一个下人,李朝文跪下了,脸上表现的尤其虔诚和恭敬,完全没有方才跟大家交谈时的那般从容与淡定。

    方家里的一条狗,他都得表现的毕恭毕敬,这令众人很吃惊,甚至俱是睁大眼眸凝视着他,完全都是一副不可思议的神色。

    可李朝文此刻他心里知道,也很清楚,自己的一切,是谁给的。

    他也有自知之明,师叔能借自己弄死张朝先,也就能捏捏手指头,弄死自己。

    师叔的阴影,给他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他而今成了呼风唤雨的道人,未来,还极有可能被敕封为真人,接替张朝先,成为龙泉观的主宰,甚至将来,他会有许多的徒子徒孙,可他比谁都明白,在师叔面前,自己什么都不是。

    能预知天命的人是师叔,他成就了自己。

    想要维持自己的今日,他就得对师叔表现出十二万分的敬意,至于别人的目光,很重要吗?

    似乎很重要,可他并不在乎。

    在乎个屁,没有师叔,自己现在已经流落街头,生死未知了。

    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连邓健都吓了一跳,这可下着雨呢,地上全是泥泞,这一跪,方才还体面的李朝文,转瞬之间,变成了泥人,整个人很是狼狈。

    可李朝文却似乎一点也不在乎,而是毕恭毕敬的道:“小道恭听师叔教诲。”

    雨水打落在他的身上,他浑若不觉,一副甘之若饴的样子。

    见到恭敬的李朝文,邓健反而显得心怯起来,心说,这人也得了脑疾吧,藏在蓑衣下的眉头皱了皱,下一刻不禁讪讪开口道。

    “少爷说,大旱了这么久,龙泉观的庄子至今没有开垦,而今已到了年中,种植其他粮食怕是来不及了,从即日起,所有的庄户,都必须种植西山的老参,谁敢不从,便立即收回租种出去的土地。”

    身后的道人们哗然。

    什么千年老参,没听说过啊,简直就是胡闹。

    田庄,乃是龙泉观最大的财源,虽然龙泉观是多种经营,可如此最大项的开支,却不是开玩笑的,怎么能贸然种植其他作物呢,而且还是闻所未闻的作物,现在趁着有了雨水,还不得赶紧抢着种粮,到了年末,或许还能收点粮食,要是这般折腾,可怎么得了。

    这等事,当然不能轻易答应,会出事的啊。

    若是答应了,会毁了龙泉观一众人。

    因此众道人俱是睁大眼眸,凝视着跪在地面上的李朝文,期待着他拒绝这样无理的要求。

    然而李朝文却没有丝毫的犹豫,而是郑重其事的说道。

    “小道受教,请回禀师叔,此乃小事,师叔既有吩咐,小道无不应命。”

    答……答应了……

    众道人很是惊恐,困惑的看着李朝文,嘴角微微哆嗦着,就这么答应了?

    李朝文却没有理会众人的目光,而是站起来,笑吟吟的恭送邓健。

    “慢走啊,雨天,小路路滑。”

    邓健骑马飞快回去复命。

    李朝文一转身,便看到无数瞠目结舌的众道人,方才他还一副老实巴交,恭敬的模样,可他一转身的功夫,却又恢复了眼高于顶的傲然。

    “张朝先这个人……”

    众道人一听到张朝先,又不禁竖起了耳朵。

    李朝文眼眸轻轻一眯凝望着道观内,嘴角不禁扯出一抹冷笑,随即便轻描淡写的道:“吾会将他的罪行,通报天师府与道录司,你们,要引以为戒……”

    呼……

    在这雨中的众道人,个个心里咯噔了一下,他们相信,张朝先彻底的完了。

    一个刚刚呼风唤雨,为朝廷解决了天大麻烦的道人,道录司那里,怕早就将他当做了爹一样供奉着,至于龙虎山的天师府,此次祈雨,使正一道声名远播,也必定对李朝文有求必应。

    龙泉观之内,除师尊之外,挡李朝文者,死!张朝先这老狗,就是下场。

    众人一凛,原本还有人想要劝说一句,那什么老参,实在可疑,还是要谨慎为好。或者,先开辟几十亩地试种一下,而且,租户庄客那儿,那也未必肯同意。

    可现在……那想要劝说的人,早就将这些话,统统烂在肚子里。

    众人纷纷作欢呼雀跃状:“师兄(弟)正本清源,除了张朝先这老狗,还我们龙泉观一个公道。”

    李朝文掸了掸身上的泥,轻描淡写的扫了诸道人一眼,微微一笑:“这是当然,毕竟……邪不压正!”

    …………

    天晴了。

    连续几日的豪雨,差一点泛滥成灾,吓得朱厚照有一种收拾行囊跑路的冲动。

    等雨停了,才长长的松了口气,倘若好不容易求来了雨,结果却是水淹京师,这就很不妙了。

    今日却是大日子,殿试之后,新科状元殿试钦点之后,便要由吏部、礼部官员捧着圣旨鸣锣开道,而我们的状元公欧阳志则身穿红袍、帽插宫花,骑着高头骏马,在皇城御街上走过,接受万民朝贺,因他奉有皇上圣旨,不论什么官员,得知夸官,都必须跪迎,向圣旨叩头,高呼万岁。

    欧阳志坐在高头大马上,激动的热泪盈眶,前头铜锣开道,此后打着一甲第一名、千秋恩荣之类的牌子,欧阳志想到了当年自己的成亲的时候,也是这般高头大马,也是这般豪气干云。

    往来之人,无不称羡,过往的官吏,纷纷跪拜在御道旁,而他,招摇过市,此等荣耀,绝无仅有。

    若非恩师,自己何至有今日啊。

    一时间,欧阳志触景生情,看着那御道不远处巍峨的紫禁城城墙和钟鼓楼,激动的潸然泪下。

    紧接着,便是宫中设宴,宴请新科进士。

    这宴请,其实就是走一个形式而已,很多时候,皇帝只是来一遭,接着便走了。

    谁愿意跟你吃饭来着?

    可弘治皇帝兴趣盎然,领着内阁大学士们至谨身殿(之前写成太和殿,抱歉),坐定。

    众进士起身,行礼。

    弘治皇帝环视了众人一眼,便笑吟吟的开口说道:“都平身吧,卿等都是栋梁,不必多礼。”

    众人坐下。

    欧阳志、唐寅、刘文善因名列一甲,所以坐在最首的位置。

    弘治皇帝那威严的目光落在欧阳志身上,相比于其他人的激动,欧阳志的沉稳给了他极深刻的印象。

    这个青年人,真是罕见啊,竟是如此的沉稳。

    弘治皇帝心里感慨着,下一刻便笑吟吟的开口道:“欧阳卿家。”

    安静……

    过了一会儿,欧阳志才慢了半拍:“臣在。”

    弘治皇帝忍不住拍着大腿叫好,真真是深藏不露,此人有大将之风,说话老成持重不说,朕唤他时,他面色不改,这般不急不躁,真是古之贤臣的风范。

    方继藩……教徒有方。

    真是好呀。

    弘治皇帝很是满意,连连点头,面容里透着笑意。

    “卿为状元,朕在此赐宴,卿为何不见喜色?”

    欧阳志又顿了一下,才徐徐开口回答道:“臣不会因为酒肉而喜。”

    弘治皇帝眼睛发亮,面容里透着色彩,此言甚得帝心。

    他挑眉,饶有兴趣的追问欧阳志:“那么,卿为何而喜?”

    欧阳志顿了片刻,目中没有一丁点波动。

    说实话,这样的人若是在放在后世,直接关进精神病院也没啥夸张的,可偏偏,在这里,在今日这场合,和其他惊喜、错愕、惶恐的人相比,就极难得了。

    欧阳志想了想,便如实回答。

    “恩府喜,臣则喜,恩府不喜,臣惶惶不可终日。”

    “…………”弘治皇帝又是一愣,这个回答真的出乎他的意料,令他很是诧异。

    随即,目光与一侧的刘健对视,他能感受到,刘健目中的欣赏。

    而弘治皇帝……也是欣赏到了极点。

    恩府高兴,他就高兴了,恩府不高兴,他便惶惶如丧家犬,这是什么,这是尊师啊。



    尊师、孝亲、忠君,在圣人的学说里,这是血肉相连的。汉时推荐人才,叫做举孝廉,也就是说,一个人若是孝顺的过了头,其实也可以做官的,为什么呢?

    因为一个孝顺的孩子,他总不会太坏,势必,他也会忠君,会尊师。

    同样的道理,在人们看来,一个尊师的孩子,也总不会太坏,他一定会是一个忠臣,一个孝子。

    此言,甚得弘治皇帝之心,他对欧阳志,愈发的欣赏起来,嘴边噙着笑意:“那么,朕来问你,朕与汝师,孰轻孰重?”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满殿默然。

    不得不说,这个问题挺下贱的。

    大抵的效果就是,我和你MA一起掉进水里差不多。

    简直就是丧心病狂,臭不要脸了。

    可显然,弘治皇帝想要试试欧阳志,主要是这个青年人,实在是稳重的过了头,而今出了这么个刁难的问题,想来,他会无措吧。

    只是,弘治皇帝却是错了。

    欧阳志依旧还是定了片刻,很是坚定回答道:“陛下,臣师更重。”

    弘治皇帝闻言不由的微微皱眉,双眸里透着几分困惑。

    许多人都诧异起来,他们既钦佩欧阳志的稳重,可对他如此大胆的回答,也都倒吸了一口气。

    莫非,你欧阳志还想不忠不成?

    弘治皇帝倒并没有责怪欧阳志,只是觉得,欧阳志的回答,不甚令他满意罢了。

    他将手搭在案牍上,尽量让自己表现的很淡定,嘴角轻轻一扯,便淡淡开口说道:“看来,朕是不如卿家的恩师了。”

    语气里透着几分失落。

    “自然。”欧阳志想了想,答道:“因为恩师教导臣‘君臣之礼’。”

    方才还略显失望的弘治皇帝诧异了,只短暂的沉默之后,便又大笑起来:“方继藩果然不同凡响啊。”

    这个回答,几乎可以给满分了,师和君谁重要?是师。

    师为何重要,因为师教导自己要忠君啊。

    所以……两者兼顾,丝毫没有纰漏。

    刘健站在一旁,也是笑了,似乎他对欧阳志的兴趣,更浓厚一些。

    虽然李东阳一直都在夸奖王守仁的好处。

    而谢迁却因为是浙江人,所以对半个同乡,却极有才情的唐寅有好感。

    刘健突然道:“欧阳志,你听说过丐帮吗?”

    欧阳志轻轻点头。

    “听恩师说过。”

    他三句话都离不开恩师。

    刘健笑了,却不露声色道。

    “丐帮猖獗,心怀不轨,你既听你恩师说过,那么,可知陛下限令十日之内,捉拿贼首,可至今,厂卫依旧徒劳无功吗?”

    而今,已过去了半个月,厂卫开始在城内锁拿了不少人,只是结果,却不令人如意,虽是拿住了许多会门徒众,可那丐帮的匪首,却是一个都没拿住。

    此事,成了弘治皇帝一块心病。

    一旁的萧敬听到刘健突然提及此事,忙是上前请罪:“奴婢万死,不能为陛下分忧……奴婢一定责令东厂……”

    弘治皇帝很是平静,朝着他压压手,打断了萧敬的话,一双晶亮的眸子却是看向刘健。

    刘健笑吟吟的道:“此事,你的恩师,是如何评价的?”

    欧阳志想了想:“恩师说,若他出马,哪里需要十天,更不需半个月,三天时间就够了。”

    “……”

    这就有点尴尬了。

    欧阳志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他确实复述了方继藩的原话。

    每日清早,方继藩就会把门生们叫到一起,然后让徐经念邸报,接着,会评论几句。

    作为恩师,偶尔吹吹牛,也是理所当然。

    不过,每一次恩师吹牛都实现了,对于欧阳志而言,恩师所说的,一定不会有假。

    萧敬一听,顿时无言,厂卫这儿出动了无数人力物力,半个月都没有办法,你方继藩何德何能,一个屯田所的百户,居然敢夸下如此海口。

    最糟心的是,你吹牛也就罢了,你吹三天,这不是砸人饭碗吗?

    这让他如何跟陛下交代,如何跟众臣一个解释呢?

    可事实自己却是没有抓到贼首。

    萧敬也不好多言,只是苦笑着摇头。

    “令师初生牛犊不怕虎,这情有可原,不过,这缉拿乱党之事,却非令师所想的这样简单的。”

    他这算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欧阳志却摇摇头,非常坚定的说道:“恩师说能,就一定能。”

    此时,弘治皇帝和刘健面面相觑,随即,弘治皇帝莞尔一笑,却是深深的看了萧敬一眼,淡淡说道:“好了,休要争执。”

    此事,就此作罢。

    显然弘治皇帝不愿方继藩一句吹嘘,而惹来厂卫的不满。

    ……

    自宫中出来,徐经自是一味埋怨欧阳志。

    “大师兄啊,你真是不晓事,你这不是害恩师吗?厂卫上下数万人,这么多的精锐,专司缉拿和打探,尚且半个多月找不到贼首,恩师的话,咱们关起门来听听便是了,你倒是好,当殿说出来,你想想看,人家能坐得住吗?这岂不是说,厂卫都是酒囊饭袋?你不会做人啊……”

    欧阳志显然也觉得自己犯错了,垂着头,不敢吱一声。

    一行人回到方家,却见恩师在招待着一个极为特别的客人,来人竟是那个大食的商贾,也就是献上了万年老参的‘小费’。

    方继藩想不到‘小费’居然还没走,也觉得诧异。

    这费萨尔朝方继藩行了礼,满面笑容,语气透着讨好之意。

    “多谢公子的父亲帮忙,船,果然回来了,小人对公子,感激不尽,因而备了一些小小礼物,还请公子不要嫌弃。”

    在大明待了一段时间,他的汉话,更加标准了。

    方继藩也想不到,当时在天津卫的父亲,会如此的可靠,自己一封书信,父亲当真‘网开一面’了。

    此后方继藩也没有再过问这件事,早就将它忘了个九霄云外。

    一听这小费又来送礼,方继藩一双清澈的眸子看着费萨尔,嘴角绽放出一抹好看的笑意。

    “我是两袖清风的人,稀罕什么礼,你拿礼我看看。”

    费萨尔笑呵呵的取了礼单,方继藩接了,果然没什么有意思的东西,都是一些寻常的‘丝绸’、‘玉石’罢了。

    方继藩便不感兴趣,不禁打了个哈哈:“不要,没什么意思。”

    银子,他方继藩有的是。

    他倒是希望,再有类似于万年老参一般的‘神器’。

    想了想,方继藩便露出一副高尚的样子来,一双璀璨的眸子凝视着费萨尔。

    “本少爷其他的不喜欢,唯独喜欢一些花花草草,若是有什么奇花异草,拿来我掌掌眼,倒是不错。”

    “还真有。”费萨尔乐呵呵的说道:“除了千年老参,其实随船带来的,还有一些货物,不过,这些东西,大明也有,因而不敢献上,可若是公子有兴趣,下次小人带来。”

    方继藩眯着眼,倒是有了那么丁点儿兴趣。

    “很好,费心了,现在,滚吧。”

    “……”费萨尔懵了。

    这么现实,刚才还笑嘻嘻,说让人滚就让人滚?

    其实他哪里知道,方继藩虽然希望小费带点稀罕的东西来,却不愿和小费多打太多交代,此人毕竟是胡人,我方继藩可是大明忠臣,为了番薯,给你网开一面了,怎的,你还想交朋友不成?

    费萨尔只好悻悻然的告辞而去。

    方继藩伸了个懒腰,看时候不早,便不由问一旁的邓健道:“欧阳志几个,去宫中赴宴,还未回来吗?”

    邓健笑嘻嘻的道:“少爷,已经回来了,见少爷这儿有客人,所以……”

    “叫来。”方继藩精神一震。

    片刻之后,欧阳志几人来了,自然将殿中发生的事和方继藩说。

    徐经苦笑道:“恩师,是不是给人去和萧公公还有牟指挥使带句话,和他们道个歉,免得他们心里记恨恩师……”

    欧阳志也露出惭愧的样子,忙是拜倒在地。

    “门生万死,给恩师添麻烦了。”

    方继藩则抬头,环视了几人一眼,见几人都带着惶恐的神色,他不禁眯了眯双眸,认真的想了想。

    “道歉?为什么要道歉,本来,这是厂卫管的事,为师懒得插手,为师要种地呢,不过,既然厂卫办了这么久都办不成,你们又说漏了嘴,没办法了,明日……我将那贼首捉来便是。”

    徐经一愣,随即和唐寅等人面面相觑,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恩师当真……能将人捉来?

    这世上,哪里有这样轻易的事,甚至连三天都不需要,只需要短短一天?

    五个门生,都是不信的样子,摇头。

    “不过……得让王守仁帮忙,他倒是有些功夫,比你们几个强多了,哎……”方继藩感慨:“为何我收的门生,都是一些无用的书生呢?”

    “……”

    好在,大家已经习惯了。

    …………

    弘治皇帝有心事。

    这个心事,自是因欧阳志的一席话而起的。

    三日之内,擒拿贼人……

    虽然弘治皇帝没有继续深究此事,是因为想要留萧敬一点面子。

    萧敬,毕竟跟了自己二十多年,在东宫的时候,他便为自己效劳了。

    可吹牛的好处就在于,它总能留给人一种不可磨灭的印象,即便你没有信以为真。

    这就好像,当老师问起少时的你,你有什么愿望的时候,你的身边,总会有一个想要做总统,想要做大科学家,想要做巨星的小伙伴。

    然后,等许多许多年后,即便是三十年、四十年,那时搬砖的你,依旧还会记得那个曾立下宏愿,却同样正在搬砖的那个他,然后可以拿出这些陈年旧事,嘲笑他一辈子。

    只要这贼首一日不除,弘治皇帝便觉得如鲠在喉,他再仁厚,也毕竟是皇帝,皇帝要灭贼,天经地义。



    当你一直对一件事带着疑惑的时候,就难以磨灭这深刻的记忆了!

    所以,在次日的大清早,萧敬小心翼翼地给弘治皇帝梳头的时候。

    弘治皇帝看着铜镜之中的自己,任萧敬给自己挽起发髻,给自己带上冠帽,突然,弘治皇帝凝视着他,淡淡开口道:“萧伴伴……”

    “奴婢在呢。”

    萧敬弓着身,永远笑吟吟的样子。

    “你说……三日之内,真的可以拿住贼首吗?”弘治皇帝问得格外认真。

    萧敬的心里就顿时咯噔了一下,他还以为昨儿的事情算是过去了,可现在……

    方继藩这厮,砸人饭碗啊,你种你的地,伴你的读,多好呀,可咱是吃这碗饭的啊。

    萧敬按住内心的奔腾,只能笑嘿嘿地回答道:“陛下,厂卫有上万人遍布京畿内外,辛苦打探呢。”

    他没有陈述自己对这种事有多专业,他没有陈述自己如何能干,却是拐着弯说,厂卫正在辛苦打探。

    说罢,他小心翼翼地看了弘治皇帝一眼,便见铜镜中的弘治皇帝莞尔一笑。

    显然,皇帝陛下已经懂了他的意思了。

    萧敬的意思是,你看,这么多的校尉和力士都在此辛苦打探,方继藩却口口声声说三天之内,就能轻松拿住贼人,这……不就是笑话吗?

    若是陛下信方继藩,那么,这么多不辞辛苦的校尉和力士,岂不是还不如他一个方继藩?这若是让他们知道,陛下竟还相信方继藩关起门来和门生们吹的牛,该有多心寒啊。

    弘治皇帝便朝萧敬颔首。

    “萧伴伴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此事要加紧着办才好,足足半个多月了啊,一个贼首,至今还没有结果,朕没有责怪你和牟卿的意思,朕深知你们已是尽心尽力了,厂卫这么多人四处出没,也甚为辛苦……”

    弘治皇帝回眸,认真地看了一眼萧敬,才道:“要快!”

    “遵旨。”萧敬小心的给弘治皇帝系好了冠冕,蹑手蹑脚地后退两步,又行了礼;“奴婢现在去东厂,再督促一下。”

    “去吧。”

    ……………………

    王守仁瘦了。

    方继藩再见到他的时候,发现原本精瘦的王守仁,显得更加消瘦了。

    方继藩觉得不放心,随手就握拳,狠狠的锤了一锤他的胸口。

    咚……

    一声闷响,这一拳过去,像是砸在一堵墙上。

    方继藩顿时拧起了深眉,龇牙咧嘴的,边甩着手边痛骂:“你弄疼我的手了。”

    “……”王守仁目光有些呆滞,这一拳砸在肩窝上,他不知该用何种表情来看待方继藩。

    他觉得自己要疯了。

    祈雨……还成了……

    这已是超乎了人类的范畴了吧。

    可他是仙人吗?

    显然并不是,倘若眼前这个甩着手,龇牙咧嘴,还如此理直气壮责怪本该是受害人的方继藩是仙人。那么,王守仁觉得自己该把脑袋塞进茅坑里去清醒一下。

    见方继藩责怪自己,王守仁居然很犯贱的生出了愧疚之心,朝方继藩行礼,一脸歉意的说道:“新建伯,抱歉的很。”

    “算了。”方继藩大度地挥挥手,才道:“叫你来,是去捉贼。”

    其实王守仁被叫来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异样。

    他刚来到方继藩的面前,便见一伙子衣衫褴褛的禁卫涌上来,一个个眼睛放光,摩拳擦掌的样子。

    这些人……确实是禁卫,因为他们明显穿着禁卫的鱼服,还跨着刀,就是衣衫破旧了一些,浑身上下带着一股子土腥气,有几个人面熟,不就是当初王守仁去西山,那些扛着锄头种地的人吗?

    他们……丢下了锄头,跑来捉贼了……

    王守仁发懵。

    “敢问新建伯,捉什么贼。”

    方继藩眼睛闪着光芒,这光芒有点锐利,幽幽的,很渗人:“丐帮贼首!”

    王守仁惊住了:“你知道他在哪里?”

    “当然知道,现在便是去拿住他。”方继藩自信满满的道。

    王守仁脸色骤变。

    这………不可能。

    他是每日看邸报的人,陛下早已下旨捉拿这个人,厂卫四处出动,到处都在盘查,甚至捉了不知多少疑似的叛党,都说人进了锦衣卫,便是不开口,都能让你开口,可至今,那贼首依旧没有丝毫的下落。

    现在东厂和锦衣卫都已经炸了锅,恨不得将整个京师挖地三尺,这样尚且都找不到人,你方继藩,势单力薄的,就能知道?

    王守仁觉得自己已经陷入了精神混乱,他已经不知道眼前这个世界到底是真实,还是幻觉了。

    “去不去?”方继藩眨了眨眼,毕竟是求人,所以……今日表现的很……如沐春风。

    王守仁很老实地说出心里话:“我……不……信!”

    “啥?”方继藩一头雾水。

    王守仁道:“你如何知道贼首是谁,如何知道他在哪里?”

    方继藩便笑了,笑得灿烂,道:“我就知道!”

    “……”王守仁玩了一个心眼,他其实并不是不相信,而是想追根问底,可方继藩的回答却很干脆,也很神棍,这令他又抑郁了。

    “至少,总会有前因后果!”王守仁坚守自己的底线。

    方继藩接下来的动作则是背着手看天,然后道:“抓完贼之后,正好要去西山授课,给自己的门生和徒子徒孙们讲一讲道理,算你一个。”

    王守仁一听,刚刚阴沉沉的眼睛,很适时的亮了,他感觉到自己心跳加快,却故作平静:“好,一言为定,新建伯不会食言而肥吧。”

    方继藩勾唇一笑道:“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可以用人格担保。”

    “……”王守仁眉头一皱,心里突的冒出一个念头,自己是上了贼船了?

    而接下里,自是实之行动了……

    捉贼的过程,也让王守仁大开眼界了。

    一行人随着方继藩到了一处寻常的客店。

    这客店很普通,方继藩先让张信带着一干人到了后院,他则带着一群人直接走的正门。

    方继藩很认真地再三嘱咐:“要好好保护我,寸步不离。”

    “噢。”王守仁脑子要炸了,他觉得……方继藩似乎是在杀良冒功。

    这些客店的开了有许多年头了,王守仁在这里也经过了很多次,偶尔也会看到里头的掌柜和伙计亲切的出来招徕客人。

    这些……就是恶贯满盈,穷凶极恶的乱贼?

    却见方继藩鼓了一口气,高呼道:“弟兄们,给我上,莫要走了贼人!”

    身后的一干禁卫,便呼啦啦的拔刀,个个气势如虹,蜂拥的冲进去。

    他们虽然和平常的卫所军卒一样,也都是靠屯田种地为生,可毕竟他们比较高级,寻常卫所的兵丁,是彻底退化成了农夫,且还属于营养不良的那种。

    而禁卫大多是良家子,家底殷实,俸禄也不少,所以平时的吃用都能保证。上值种地的时候,每日刨土、建窑,干的虽是苦力活,却也是一种锻炼,吃的饱,干得多,反而一身的精肉,很有气势。

    只片刻功夫,客店便已是鸡飞狗跳!

    王守仁跟在方继藩的身边,精神紧绷,如临大敌。

    却等到一个个店伙和掌柜还有里头来不及穿衣的客人们被押出来的时候,王守仁一愣,就这样……结束了……

    结束了……

    方继藩上前,一把揪住了那个一看便手无缚鸡之力的掌柜,提着他的后襟,朝他笑。

    掌柜可怜巴巴的样子,甚至说话都显得有点不大利索:“我……我无罪。冤枉……冤枉哪。”

    方继藩又笑了,带着得意:“冤枉个屁,本少爷慧眼如炬,想骗本少爷?丐帮帮主吴新杰,到了如今,你还不肯认罪伏法?呵呵,不要紧,到时你就会认的。”

    吴新杰?

    听到这三个字,王守仁的瞳孔收缩。

    这么一个人,就是传说中那个凶神恶煞,青面獠牙,诡计多端,号称有十万帮众,遍布天下,图谋不轨,给朝廷制造了天大麻烦的吴新杰?

    王守仁很想抚额,感觉自己的智商正被深深的侮辱。

    掌柜依然在在高呼:“我无罪,我不叫什么吴新杰,我叫张正,黄册上一查便明白,我冤枉呀!”

    方继藩哈哈一笑,却不搭理这个掌柜的了,而是兴奋地搓着手,道:“快,还不快将这些乱臣贼子绑起来,咱们立下大功了,等着跟本百户吃香喝辣的吧,绑结实一点,先带去西山,张信……”

    张信起初的时候,还是磨刀霍霍的,可说好了是去捉拿乱党,结果……却是捉了一群这么个玩意,他开始变得不自信起来:“百户,我看……”

    方继藩则是义正言辞地道:“看什么看,赶紧去给北镇府司禀告,就说不必麻烦他们了,这人,已经然拿住了,让锦衣卫的兄弟歇一歇。还有,这人我要借用一下,明日……拿他在西山上上课,我好拿来教门生们一点人生道理。赶紧的去……要不要我踹你!”

    也亏得张信他爹教的好,在方继藩威严之下,张信再不敢顶嘴了,噢了一声,只能很没信心的匆匆赶往北镇府司。



    北镇府司里。

    牟斌亲自坐堂,已有半个月。

    这半个月以来,他家门不入,吃住都在此。

    陛下下了死令,所要求的期限,也早已过去了六天,牟斌感觉自己要疯了,整个人都要崩溃了。

    到现在为止,虽然‘乱党’拿了不少,可那传闻中的贼首,却至今没有下落,似乎是从这个世上消失了一般。

    他心情紧绷,北镇府司的校尉和力士,几乎都放了出去,可至今……没有音讯啊。

    他甚至开始有点怀疑人生了,传闻中那作恶多端、恶贯满盈的丐帮帮主吴新杰,当真存在吗?

    惆怅啊……

    陛下养着锦衣卫,上万的人手,号称是天子亲军,何等的荣耀,每年的各种钱粮,更不知靡费多少。

    可结果呢,当初大旱时,锦衣卫对于流言蜚语,就束手无策,如今,大旱解决了,可是呢,至今,人却捉不住。

    可耻啊。

    如此办事不利。

    陛下会怎样看待锦衣卫呢?

    整个京师已经鸡飞狗跳,而诏狱里,抓了不少人,严刑拷打之下,竟发现十之八九,都和丐帮一点关系都没有,更多的人,不过是打着丐帮的旗号,招摇撞骗罢了。

    牟斌想到这些,不禁摸着自己额头,他觉得很是头痛。

    他不愿这样大兴冤狱,于是又不得不将人放了。

    牟斌这个人,在锦衣卫指挥使中,还算正直,他一直立志自己将从前的一任锦衣卫指挥使袁彬作为自己的偶像,因而对于任何钦案,都是再三排查,就怕出现丝毫的差错。

    这几日,他坐在公房,每天都翻阅着卷宗,眼睛都熬红了,最终才发现,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却在这时,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牟指挥。”一个书吏匆匆进来,朝着他行礼:“羽林卫屯田百户所……”

    “什么?”牟斌不由一愣,一双犀利的眼眸透着不解,冷冷的反问道:“什么屯田百户所?”

    羽林卫是禁卫,和锦衣卫一样,都是天子亲军,屯个什么田?

    这书吏苦笑:“您忘了,当初陛下特意让方……”

    一听到方,牟斌才有了印象,他恍然大悟,目光不禁柔了几分,口气却依旧有点冷:“知道了,他屯他的田,于吾何干?”

    现在正着急上火呢,牟斌眼睛都红了,哪里有功夫管你什么屯田百户所,何况,上一次方继藩的门生吹牛吹的太过,牟斌也略有耳闻,牟斌对方继藩,没什么好印象。

    要知道,牟斌其实是个嫉恶如仇的人,对于京师里这些恶少、权贵历来看不太起,他私下里还有一个恶人榜,方继藩本来排第一,不过这个家伙近来表现不错,所以排名到了第七,而现在占据首位的,却是寿宁候张鹤龄。

    从前张鹤龄横行不法,牟斌还惩办过他。

    书吏见牟斌态度冷淡,不禁开口说道。

    “他们派了个副百户来,说是……丐帮帮主已经落网。”

    “落……落网……”牟斌浓眉一沉,随即哈哈大笑:“怎么事先没有风声,他屯田百户所,也管这闲事吗?少年人真爱胡闹,不必理会。”

    书吏却是郑重其事:“他们专门下了公文。”

    下了公文……就完全不一样了,也就是说,这是走了正规的程序,人家没在开玩笑。

    牟斌冷哼一声,心里想,当初若不是看在南和伯还算是忠良,方继藩这等横行不法的恶少,以自己的脾气,早就将这小子打出SHI来了,此后这家伙倒是做过几件好事,不过好的也有限。

    现在……

    听到犯人被抓了,牟斌不禁来了兴趣,目光里透着亮光,很是认真的追问书吏。

    “那么人犯在哪里?”

    “说是押去了西山。”

    “人犯确定了身份吗?”

    “他们说,已经确定了,用的是方继藩的人格担保……”

    “……”

    牟斌脑子有点发懵,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不过人家说已经抓住了,他也不好在怀疑,而是立即行动起来。

    “立即派人,前去西山提调人犯……”

    “来人说,不成,新建伯要先给门生们授课,明日教授了门生们做人做事的道理,方才押解至诏狱。”

    牟斌脸瞬时红了,方继藩一点面子都不给他,他的眼眸猛地睁大,气呼呼的说道。

    “胡闹,简直就是胡闹,这定不是钦犯,这个家伙,也不知是抓了哪个无辜的百姓,来冒功,不必理他。”

    “可是……”书吏深深的看了牟斌一眼:“无论是真是假,既然报到了锦衣卫,锦衣卫,是否要有所动作?”

    牟斌明白了,颔首点头:“这就上书,报入宫中吧,锦衣卫乃宫中耳目,既然……方继藩那小子报来了个钦犯,也该立即让陛下知道,告诉下头,万万不可松懈,继续追查到底。”

    “学生明白。只是这奏报,如何草拟为好。”书吏看着牟斌。

    牟斌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传闻羽林卫屯田百户所百户方继藩,今晨不务正业……”

    这用词,其实就可以看出锦衣卫对一件事的看法和偏向。

    显然,牟斌虽然是据实奏报,却是用春秋笔法,告诉天子,此事……不靠谱。

    “不务正业,在京中,号称拿住钦犯丐帮帮主吴新杰,臣不辨真假,不过……既然新建伯口称愿以人头作保……”

    书吏呆了一下:“指挥,不是人头,是人格。”

    牟斌面上不为所动:“可本官听到的是人头……”

    书吏汗颜:“对,对,是人头,方继藩言之凿凿,要以人头作保。”

    “大抵,就这样写吧。”牟斌背着手。

    正直的牟斌作为锦衣卫指挥使,不是一个没有手腕的人,就比如这人头和人格,虽是一字之差,却是差之千里。

    当然,他也深信以南和伯和新建伯的能量,就算到时候‘人头作保’的事,最后成了乌龙,皇帝也不可能真把方继藩的人头砍下来,可只因这一字之差,至少,让方继藩吃一点教训。

    这个小子,真把京师当他家的了,管闲事管到了锦衣卫手上来,好啊,以后你那破落的百户所,叫全职百户所好不好?

    能借此机会,敲打一下这小子,似乎也不错,这等家里不好好管教的小子,老夫只好替你爹来代劳了。

    ……

    紫禁城。

    萧敬错愕的看着东厂送来的奏报。

    原以为,外头的干孙子们,送来了好消息。

    可结果……萧敬有点懵逼了。

    人……拿住了……

    他大抵的看过了东厂的奏报,一头雾水,眉头不禁深深的凝了起来,有些不可置信的问道。

    “就轻而易举的在一处客店里拿了人,拿了人,就押送去了西山百户所,授课,授什么课?这方继藩,是不是脑疾发作了?”

    来送奏报的乃是萧敬的干儿子程前。

    此刻程前也是懵逼的,他朝萧敬摇头:“奴婢也不知道啊。“

    萧敬觉得自己的智商,被按在地上摩擦:“这方继藩也太儿戏了吧,就算是捉拿钦犯,也要做的面上好看一些,譬如寻个破庙,里头要有点打斗的痕迹,死了穷凶极恶的从犯,再烧一把火,把动静弄大一些。这选的人,也不对,就一个客店的掌柜?据说腿脚还不便?为何不寻一个粗壮一些的汉子,满嘴络腮胡子,面目狰狞,最好身上能有一道伤疤?”

    “干爹真是高见哪,奴婢也是这样想的。”

    萧敬鄙视的看了一眼奏报,不屑的将奏报收了,从嘴里冷哼出声来:“还是太年轻啊……不讲究!”

    “小孩子,懂个什么,自从他种了地,教了几个门生,尾巴就翘天上去了。”程前笑嘻嘻的附和。

    “也不能这样说。”萧敬背着手,看着程前的目光透着几分警告的意味。

    “一码归一码嘛,方继藩还是很有才学的,其他都好,就是喜欢凑热闹,陛下对他,还是很欣赏的,你是宫里的人,在宫中行走,说话要谨慎,不可胡言乱语,否则,别掉了舌头。”

    程前哭了,流出泪来,跪倒在地,感激的说道:“还是干爹对奴婢好,奴婢年年月月、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牢记着干爹的教诲。”

    萧敬懒得理他。

    作为宫中最重要的人物,萧敬对这等事,早就习以为常了,他却是眯着眼,陷入深思:“方继藩拿人头作保?”

    “这……是锦衣卫那儿传来的,是说拿人头作保,您看看,这多猖狂哪。”

    “噢。”萧敬不置可否,却是动身,赶往暖阁去了。

    到了暖阁,便见弘治皇帝很懵逼的垂头看着一本奏疏,这角落里,只站着一个小宦官伺候着,萧敬给那小宦官使了个眼色,小宦官会意,蹑手蹑脚的告退出去。

    见弘治皇帝一脸震惊,萧敬只是面上带着笑,小心翼翼的躬身上前,先拿手背试了试弘治皇帝御案上的茶盏,发现还留有余温,这才悄然的站在了弘治皇帝的背后。

    弘治皇帝一脸无语的来回看了几遍奏疏之后,突然道:“萧伴伴……”

    …………

    感冒了,可怜。



    听到皇帝唤自己,萧敬忙是躬身向前,身子微微一倾,完全是一副洗耳恭听状。

    “陛下,有何吩咐。”

    弘治皇帝明亮的眼眸微微一抬,看了萧敬一眼,含笑着说道。

    “锦衣卫送来的奏报……有些意思……”

    萧敬忙是堆笑,附和着弘治皇帝的话。

    “是啊,奴婢也从东厂那儿得到了消息,正想要禀报陛下呢。”

    弘治皇帝脸上的震惊还没有消散。

    因为……这奏报中分明就写着,钦犯已经擒获了。

    弘治皇帝之所以震惊,不在于钦犯被拿获。

    事实上,若再不拿获,弘治皇帝才该震惊才是,毕竟自己如此的关注,厂卫全部行动起来,都过去了半个多月之久,朝廷养着这么多亲军,如此多的人力物力,半个多月来,说是挖地三尺,也不为过吧。

    可之所以一脸怀疑人生的模样,却是因为,这奏报中所写的却是,拿获贼人的乃是方继藩。

    方继藩不好好种他的地,却是带着他的那些屯田校尉们,跑去捉贼去了。

    竟还一捉一个准,昨天说要捉,今日就已将钦犯和十几个从犯,一网打尽。

    这……是何等的效率。

    这样的效率令弘治皇帝非常的震惊,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百来个屯田校尉,比上万专业的厂卫还厉害?

    弘治皇帝第一个反应,这奏报是不是写串了。

    第二个反应,却是被那人头担保四字所吸引。

    他历来知道,方继藩这厮是人格担保的,这家伙太滑头了,哪里敢用人头。

    可现在嘛……

    现在他一肚子疑问,钦犯被捉了,这是真是假,是不是方继藩冒功?

    其二,或者,方继藩不是冒功,却是抓错人了。

    其三,他没抓错人,也不是冒功,这就太可怕了,可是,他却为何不将其移交诏狱,却是将钦犯捉去屯田百户所,还说,要给门生们授课,这……又是什么缘故?

    这般想来,弘治皇帝越发吃惊了,一双明亮的眼眸满是困惑,目光落在萧敬的身上,很是认真的问道。

    “萧伴伴,你怎么看?”

    萧敬是聪明人,他朝弘治皇帝笑了笑,句句斟酌着。

    “方继藩既敢这样说,想来,有所凭借吧,奴婢一直很看好新建伯的,新建伯毕竟有功于朝廷,所以……奴婢想来,他既都以人头担保了,一定不敢欺君罔上吧。”

    “嗯?你看好他?”弘治皇帝狐疑的看着萧敬,连朕都看着不靠谱呢,你怎么就看重呢?

    萧敬慢条斯理道:“奴婢确实很看重他。”

    弘治皇帝将手搭在御案上,手指头有节奏的敲击的案牍。

    “咚咚……”

    随着敲击声,弘治皇帝的眉头不禁深锁,陷入深思。

    “哎……”弘治皇帝晒然一笑:“你啊,就是心太善了,不知道方继藩肚子里,有多少鬼主意,人哪,也不能太老实。”

    萧敬忙道:“奴婢侍奉好陛下就是了,也没必要,有什么花花肠子。”

    弘治皇帝笑了,转而又想起什么,凝视着萧敬,格外认真的问道。

    “可你毕竟掌印东厂,以你东厂掌印多年的经验,觉得此事,可能吗?”

    “不可能。”萧敬道。

    弘治皇帝凝着萧敬的目光透出几分不解,面容里更露出无语的神色。

    “可你方才还说可能。”

    萧敬笑吟吟的道:“此事,听着是天方夜谭,可是陛下哪,奴婢觉得此事,不可能。可奴婢也深信新建伯的人品,新建伯不是说了,人头作保吗?”

    人头作保……

    “……”

    弘治皇帝更加无语了,怔了片刻,他不禁笑了:“他的人头能有几斤几两,这小子,尽胡闹,不理他。”

    语罢,他便将奏疏放下。

    萧敬还是太老实,不肯背后说人坏话啊,不过他透出来的意思,却是再明显的不过了。

    既然看着不靠谱,自然也就不指望上方继藩了。

    他玩累了,自然乖乖去给朕屯田去,这家伙刚刚立了功,就容忍他,胡闹一下。

    于是弘治皇帝道:“厂卫这儿要加紧了,再拿不住人,朝廷的颜面何存,一个丐帮帮主,就这般的棘手吗?朕看哪,不是一个钦犯棘手,是你们的还不够尽心。”

    萧敬拜倒:“奴婢万死。”

    …………

    这件事,暂时在弘治皇帝心里放下。

    可他的性子,便是如此,一旦心里搁了事,虽是决心不去过问,却总是有些放不下。

    次日清早,弘治皇帝照例到了暖阁,预备召问大臣,刚刚落座,案头上,已有厂卫送来了一日的奏报了。

    他拿起来,厂卫这儿还是令他失望,依旧……没有钦犯的消息。

    弘治皇帝皱眉,沉思了片刻,便又想起了方继藩昨日所说的拿住了钦犯。

    猛地,弘治皇帝张眸,朝身旁的宦官开口道:“召萧伴伴来。”

    萧敬还未当值,一听到弘治皇帝召唤,哪里敢怠慢,匆匆赶来,人刚进暖阁,便气喘吁吁道:“陛下有何吩咐。”

    弘治皇帝点了点案头的奏报,眉宇轻轻挑了起来。

    “东厂还没有音讯?”

    萧敬压力有些大:“怕是快有眉目了。”

    “那就是没有了!”弘治皇帝脸色有些不太好看,这已经第十七天了。

    十七天过去,京师都让你们翻过来几次了,还没有消息。

    “方继藩所谓捉拿住的钦犯,有消息吗?”弘治皇帝凝视着萧敬。

    萧敬一下子没了底气,只好如实交代。

    “陛下,他说今日要在西山授课,教授什么道理,想来,他所说的钦犯,至少得明日才能送至诏狱,到时,那钦犯是人是鬼,便一清二楚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却又抓住了关键的信息,忙是问道。

    “捉了钦犯和授课什么关系?”

    “不……不知。”

    是男人,最讨厌的就是说不行!

    萧敬不是男人,所以对此无所谓。

    而作为东厂掌印,不知二字说出来,实是有点儿羞愧了,东厂的职责,就是刺探所有的情报,结果陛下问起事的时候,你说不知……

    弘治皇帝突然站了起来,淡淡开口说道:“摆驾,去西山,朕想知道,他到底要授什么课,他不是很会教授弟子的么?”

    “……”

    萧敬愣了一下,焦虑的劝弘治皇帝。

    “陛下,此时若是大张旗鼓去西山……”

    弘治皇帝是百爪挠心啊,那方继藩这两日做的事,实在太诡谲了,这满肚子的疑问,却寻不到答案,实在是放心不下。

    弘治皇帝朝萧敬压了压手,示意他不用多言。

    “去看看也好,还有,传旨,也让太子去见识见识,让太子看看,方继藩是怎么教徒的。”

    “传旨内阁,让几位卿家,今日不必来暖阁见驾了。”

    “去布置吧!”

    一连串的旨意下达。

    萧敬却知自己阻拦不住,便磕了头:“奴婢遵旨。”

    …………

    西山这里,早已变了新的模样。

    一个个暖棚,一直延伸到目力所及之处。

    矿山之下,是一个个小村落似的建筑沿着山脚起伏。

    挖矿的矿工,屯田百户所的校尉,还有招徕来的许多流民,现在都进行了安置,靠着村落不远,是一个制造玻璃的工坊,那儿竖起了烟囱,烟囱上乌烟滚滚,直往空中飘去。

    而靠着玻璃的作坊,又是一个手工的作坊,这里是一个工棚,一群挑选来的匠人,则负责制作眼镜。

    太皇太后那份大礼之后,玻璃镜已开始成了稀罕物,这京里得眼病的人不少,得知戴了竟可以使双目清晰,于是乎,无论是老花眼的,还是近视眼的,但凡是有些家底的,都想求购一副。

    西山这儿,已经热闹起来,招徕来的匠人、流民,已有足足四千多人。

    可即便如此,王金元还是嫌少,他不由感慨,从前一直都觉得人力不值钱,可现在方知,这人力竟是如此的金贵,即便是现在不是冬日,可对于煤炭的需求还是很高,因而矿工还是少了,等入了冬,只怕人手更加不足。

    在村落里,还有一个专门的学堂,是供西山匠人、苦力的子弟们读书用的,一个偌大的院子,请了十几个老先生,三百多个学童,一大清早,学童们就咿咿呀呀的读书。

    他们的读书声一起,上工的庄户和矿工还有匠人们,便精神百倍起来。

    这读书声,于他们而言,比工头的鞭子,更令他们精神百倍,那些孩子,是他们的希望啊,孩子们读了书,才能明理,明了理,才不必像自己一般,靠着买气力的挣钱。

    一到清早,这一座巨大的村落,便复苏起来,在朗朗的读书声中,人们开始了一日的劳作。

    而此时,西山屯田百户所里,却严密了起来,张信暂时放下了他热爱的农垦,亲自带队,守卫于此。

    这里,关押着的,乃是整个京师都瞩目的钦犯,关系非同小可。

    而与此同时,冒着清晨的晨雾,王守仁和唐寅诸人,便已相邀同来,今日恩师难得要授课,据闻,还要教授他们为官做人的道理,因此,他们不敢怠慢。

    …………

    受不了了,终于熬完了这一章,去睡了。